歌是不能唱了,再唱下去要出事。
河却还可以继续游,坐到船蓬里不抛头露面便没关系。雇佣的船家从河里网了几条鲈鱼,烹制出一盘河鲜,又就地取材采了几把菰菜,制成菜羹。
王允之用木筷在金黄色的菌类上戳了戳,向王琅介绍道:“这便是张季鹰念念不忘的菰菜鲈鱼了,鱼白如玉,菜黄如金,吴中谓之金羮玉脍,八月正应季。”说完,他各夹了一筷送入口中,咀嚼几下之后眉毛微蹙:“吴人的酒是甜的,鱼是甜的,菜怎么也是甜的?”
王琅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南北口味差异千年后犹存,甜党咸党时不时掀起战争,王家是北方侨族,南渡以后也维持了北方的饮食习惯,食重羊肉,饮重酪浆,宴席上能拿出这两样东西待客才算隆重,口味与千年后差不多,也是偏咸一些。王琅自己南北都生活过一段时间,饮食上并没有明显的偏好,对菰菜甜甜滑滑的口感适应良好。
“希望陆平原的千里莼羹不要再是甜的……要加盐豉,应该不甜吧……”
他口中的陆平原是三国陆逊之孙陆机,西晋平定江东后进入洛阳谋求仕进,因为南人的身份在洛阳备受歧视,留下了很多南北相抗的典故,千里莼羹便是其中一例。
按照陆机的说法,千里湖的莼菜制成的菜羹不加盐豉,足以匹敌北方的羊酪,言下之意是加了盐豉的莼羹滋味更在羊酪之上,并不是吴人吃莼羹不加盐豉的意思。
王琅觉得他的表情很有趣,笑吟吟补了一刀:“那倒未必,还可以又甜又咸嘛。”
王允之脸上顿时露出了绝望之色。
好在他事先计划过要在船上品尝河鲜,让僮仆准备了佐料和下酒小菜,这时候赶紧夹了一点压住甜味,才算是缓过劲。王琅也给他倒了一杯煮开的白水,替换掉竹杯中原本的翠绿酒液。
“方才那人自称颍川荀蕤,我想了想,应当是右光禄大夫荀崧之子,前尚书令荀彧的五世孙。”
他还是有些食欲不振,筷子在菰菜上戳来戳去,一边思索如何是不是要加盐,一边与王琅闲话:“荀彧因反对曹操进封魏公而自杀,他的儿子倒是司马氏代魏的得力臂助,连续三代于中朝官位显要。永嘉之乱以后,荀崧、荀邃两支陆续渡江,如今业已在建康落地生根,不知怎么在曲阿遇上。”
“论起来,南渡前的颍川荀氏门第还比我家高些,上次结亲时是荀氏子娶王氏女,不过那一支在荀、王两家都不显赫,山山大概也没印象。以后再结亲,应该就是王氏子娶荀氏女了。”
世家低门娶妇,高门嫁女,颍川荀氏自荀爽一辈开始代出三公,比琅邪王氏早了几十年,只是永嘉南渡前后并无特别出众的人才,而王氏后来居上,成为与司马家半天下的当轴士族,彼此地位高下互换,因此王允之才说再结亲是王氏子向下娶荀氏女。
“倘若荀氏这一辈有特别杰出的子弟,我家低嫁倒也未尝不可,毕竟荀氏门风非新出门户可比,然而同辈里没听说有什么出众儿郎,反倒是他家女郎更有名些。”
他这么一说,王琅不由也有了点印象:“阿兄是说突围就父的荀灌吗?”
王允之轻轻点头:“我若没记错,应当是建兴年间之事,荀崧被杜曾围困宛城,城中粮秣殆尽,崧小女时年十二,主动请缨出城求援,多次恳求以后荀崧终于同意,于是那位女郎带领十几骑从宛城突围,请到了襄阳的援兵,击退杜曾,宛城之围遂解。屈指算来,那位女郎而今也满双十年岁了,不知哪家郎君有幸得她青睐。”
晋人对贤媛的看法与贤人相近,荀灌十二岁突围救父是在晋人看来也足以下酒的精彩传奇,王允之借着这个故事终于将碗里剩下的菰菜悉数咽完,整个人松了口气,开始有闲心跟王琅打趣:“山山今年也与荀崧女一般年纪,操心的事情却要多得多,听说长豫把会稽历年的案宗都借给山山了?”
王琅眨了下眼睛,丝毫不中计:“长豫兄长才不会乱说话,是阿兄自己猜的罢。”
王允之微微一哂,算是默认,接着便抛出了王琅感兴趣的议题:“要我说,拿会稽的案宗不如拿吴郡的案宗,那样兴许更有用些。”
王琅早已发现这两个兄长私底下似乎有点不对付,但她不确定具体原因,只能假装没看出来的样子,好奇道:“为何吴郡更有用?”
“治理三吴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协调与当地豪族的关系,吴郡能治,会稽必定能治。你既然要走捷径以史为鉴,那么不如直接看最棘手的情况如何处理,看懂之后,再处理简单的问题就不怕了。”
王琅听得拊掌,她就知道王允之就算故作惊人之语,背后一定能讲出些道理,绝不是信口开河。
王允之见她认可,谈兴也更足,为她细细介绍道:“孙吴时贺劭为吴郡太守,吴中强族轻之,在府衙门上题字嘲讽他是「会稽鸡,不能啼」,贺劭亦不示弱,得知此事之后,向从人索笔于府门续上「不可啼,杀吴儿」。其后一一检阅吴郡大族屯邸,查核顾、陆诸姓役使官兵耕种私田、藏匿逃亡人口避役税之事,上报吴主孙皓,诸姓族人获罪甚多。时任江陵都督的陆抗当即顺流而下,直入建康向孙皓求情,孙皓便又将这些豪族放了出来。”
“贺劭本人并非寒门,他出身会稽士族贺氏,父贺齐官至孙吴后将军,受封山阴侯。即便如此,吴郡顾、陆强族也不将他放在眼里,终孙吴之世,豪族恣肆专权,与诸葛亮治下的益州不可同日而语。”
“北人南渡,无兵无权,寄人国土,若想在三吴之地任官,个中分寸之微妙为难,山山不妨自己想象一番。”
寄人国土是晋元帝司马睿的原话。
二十年前,他在司马氏诸王中没有任何名声,与他密切结交的只有王导。在王导与东海王妃裴氏的策划下,他谋求到了安东将军一职,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并将驻地迁至当时还被称为建邺的建康城。
一个多月过去,江东的世家豪族没有一个人来拜访他,对他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辅佐他的王导心中忧虑,找到当时已经天下知名,掌控长江中下游兵权的从兄王敦,两人联合一些北方名士共同策划了一起政治作秀,在三月上巳节观禊时骑马拱卫于司马睿之后,显示北方士族对司马睿的拥戴,这才让江东的望族大姓改变看法,纪瞻、顾荣、贺循等吴人名士纷纷受命。
在这样的背景下,晋元帝司马睿向接受征召的顾荣说出了“寄人国土,心常怀惭(寄居在他人国土上,心里常常感到惭愧)”的话语,姿态非常谦卑低下,换做东汉末年,哪怕是被曹操架空的汉献帝也不至于此。
王琅到东晋以后专门花时间搜集过永嘉年间的记录,对这个问题有一定看法,但她一个人闭门造车,还没有拿实际情况印证过自己的观点,不愿意轻易将观点抛出,因此就事论事道:“控制地方有许多方法,近世经常使用的无非三种。”
“用强权和武力掳掠、榨取、压迫、分化是一种,外族入寇中原或中原压迫蛮羌都常用。便如蜀汉号称西和诸戎,南抚彝越,归纳起来不过是剿灭屠杀当地带头反抗的豪族,将强悍善战的蛮羌之民都强制迁入蜀中重新整编,留下羸弱无力的族人服行劳役;搜刮剥夺反抗者的金银丹漆盐铁耕牛战马,用来招徕另一部分低头顺从的部族效力。昔年始皇削弱六国也用过类似手段,天下皆以为残酷暴虐,因此这套手段主要用来压制边境外族,中原地带少用。”
“申韩法家之术是另一种,其核心在于威之以法,限之以爵,荣恩并济,上下有节。诸葛亮治理益州,对待益州大姓用的便是这一种。刘备临死前写给刘禅的遗诏也特意提及了《商君书》,让他好好阅读,还说诸葛亮专门为他抄写了申、韩之书。曹操初定中原,治下州郡尚未完全压服时用的同样行申、韩之术。法令由中枢统一制定,地方长官针对当地实际情况加以执行,治理成绩好坏根据中枢制定的标准统一评定。”
王琅一方面出于兴趣,一方面出于实际需要,在东晋陆陆续续收集了很多魏晋人记录的三国史料,对刘备给刘禅写的遗诏印象深刻,记得原话是“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足可见三国人对法家的重视。
“最后是道家黄老之术的绥靖策略,与民清静,休养生息,孙吴治理江东膏腴州郡大多采用此策。”
“乱世里征伐混战在所难免,但除了无法避免的战争之外,尽可能协调和当地大族的关系,大力发展民生经济,让民众愿意依附,贤能为己所用,这是江东近百年来的国策。”
“我查过魏人修的私史,从中估算了大概的户数。到三国末年,中原在籍户数衰减到汉末的十分之一,倘若不算北边收编的鲜卑、乌桓等外族,江东以一隅之地而户口占天下近半。益州的记录我见得太少,户数无法估算,但看荆州士人的记录,刘备入益州前,「益州国富民强,户口百万」,至诸葛亮写《出师表》,已经是「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民贫而国虚」。”
王允之对政事关心有限,更多的是天性上的聪明以及帮助父亲处理庶务积累下来的经验,这一点和只能依靠文字记录分析,无法一一到郡上走访的王琅正好互补。
他回忆自己平时听说到、感受到的情况,与王琅叙述的情况大体能够吻合,因此暗暗有些吃惊。但他表面上仍旧维持着不动声色,饶有兴趣地问:“听起来山山最赞同孙家治理三吴的方法?”
王琅当即摇头:“倘若只能效仿前人,没有创举,世事只会越来越坏,无法向前发展。只是孙吴的方法已经被证明在治理三吴上最有效,所以参考价值最大,就像阿兄说的那样,想要治理会稽,吴郡的治理记录比其他郡县都有用。”
王允之屈指刮刮她的脸颊:“不用特意说好话。”
但我看你听得挺受用。
王琅暗自腹诽,当然不可能相信他的鬼话,继续道:“孙氏并非没有尝试过在三吴推行申韩之法,然而收效不佳,遂退回与江东世家共治之局面。此时形势比孙家当政之时更差,称一句「无兵无权,寄人国土」,恰如其分。若非顾荣、戴渊等人及时返乡,都如二陆那样结仇,恐怕就不是寄人国土,而是寄敌国土了。”
听她提及二陆,王允之也有些叹息:“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北地名士对二陆委实嫉害太过。”
华亭的鹤鸣声,哪能再听到呢?
这是陆机遇害前的遗言,后来成为悔恨踏入仕途的代名词,引起一代代人的痛惜同情。
陆机、陆云兄弟人称二陆,是南方士人的代表。西晋太康元年,吴国被晋所灭,曾经在东吴朝廷任官的南方士人几乎全被罢免。九年之后,为了振兴南方士人的地位,二陆兄弟进入洛阳谋求出仕。主政大臣张华赏识两人,称赞“伐吴之役,利获二俊”,但大部分北方士人都对二陆十分蔑视,认为两人是亡国遗民,没什么了不起。
短短二十年过去,西晋内乱以致中原倾颓,国家社稷毁于一旦,只剩下司马睿这一支在建康避难。
曾经倚仗战胜国身份趾高气昂的北方士人成为实质上的丧家之犬,寄居到过去轻视看不起的南方避难。晋元帝会产生“寄人国土,心常怀惭”的心情非常容易理解。
“论起来,虽然不看好庾亮,但他将弟弟庾冰安插到吴郡做内史,这一点还是很让人佩服的。吴郡内史本就不好做,北人治吴更是难上加难,唔,现在不应该称吴郡,而要称吴国了。”
去年宗室司马岳受封吴王,吴郡是他的封国,因此不再称吴郡,改称吴国。
在王导将王舒安插到会稽做外援之后,庾亮终于不再固执己见,也将弟弟庾冰安插到了离建康更近的吴国担任吴国内史,防备建康遭受叛乱。
“可这算不上一步好棋。”
王琅努力回忆,没想起庾冰任吴国内史的政绩,但她对政治已经有了一定判断力,结合模糊知道的未来,相当有把握地断言:“如果苏峻真的叛乱,势必会分出一路兵力抄掠三吴,一则三吴富庶惹人垂涎,二则可以截断建康粮道。三吴世家当初能抛弃陈敏,现在一定会抵抗苏峻,让他们自己调拨兵力是最好的。”
陈敏是晋元帝渡江之前趁着西晋内乱试图割据江东的势力,三吴世家一度支持他割据自立,接受他授予的官职,后来判断他不如孙策、孙权远矣,难成大事,这才转变态度,反戈一击。
“庾亮若是能想通这一点,就不会对苏峻下手了。”
王允之仰头将竹杯里的酒液一饮而尽,清澈有神采的黑眸蒙上一层阴翳,整个人忽然变得意兴阑珊:“他信不过苏峻,自然更信不过顾、陆,这才把被他视为「庾氏之宝」的弟弟安插过去,就近监视三吴大族。宰辅之器量狭小若此,国家的祸乱才刚开始呢。只可惜了庾冰。”
王琅找不到话安慰他,唯默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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