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平叛归来,皇帝李弘为了表彰这个儿子的功劳,特意在专门会见大臣的紫宸殿给他摆了宴席。


    但众所周知,由于太子的母亲,已过世的昭贵皇后的关系,太子与皇帝的关系并不十分的融洽。


    像这种宴席,往常太子都是能推则推,可是即便如此,皇帝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待太子依旧如常。


    可明眼人都知道,这并非是皇帝陛下当真对此毫无嫌隙,而是因为太子的势力过于强大了。


    当今陛下姓李,李家原本就是前朝的关陇贵族之一,与前朝皇室沾亲带故,前朝农民起义爆发那年,皇帝李弘便带兵起事。


    而长子李建深长到十四岁,也开始上阵带兵杀敌,多年来,他南征北战,麾下聚集了大批效忠于他的谋士将才,声望日涨船高。


    原本大周建立后,还有清河崔氏,也就是慧文皇后的母家所扶植的襄王李纪元跟他抗衡。


    但两年前,因为一场巫蛊之祸,除了崔六郎的妻子卢氏,崔氏一族近乎全灭,襄王李纪元也受到牵连,褫夺一切职务,被关押在大理寺。


    至此,朝中除了皇帝,再没有势力能跟太子对抗。


    他这样的地位,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自然全凭自己的心意,谁也不敢说什么,可是太子妃却不同。


    她不过是一届小官之女,从小流落在外,直到十七岁上才得以归家,因为那张脸被太子瞧上,才得以飞上枝头。


    她一没有强大的母族撑腰,二不得太子看重,自然不能如太子一般随心所欲地行事。


    所以这接风宴,不管太子去不去,她是一定要到场的。


    然而此刻,看着歪在胡床上昏昏欲睡的青葙,柳芝只能不住叹气。


    她晃了晃青葙的肩膀,手拿蒲扇给她扇凉。


    “殿下?”


    “嗯?”青葙有些迷糊地睁开眼睛,不顾形象地伸了个懒腰。


    霞光映照下,额间画着的梅花花钿分外显眼。


    这样瞧着,确实像极了某人。


    柳芝心头微酸,旁人皆说这位太子妃上不得台面,不说家世,单论言行举止,就连跟普通的世家贵女们比差得远。


    或许是因为从小流落在外的缘故,太子妃一举一动都带着随性,不似长安世家女子端庄稳重,就算嫁进东宫半年,身上所带的市井习气也没有完全改掉。


    是以,也不知是谁带的头,有些宫人竟然在私底下公然给太子妃起绰号,叫起了诸如‘二傻子’这样的诨名。


    太子妃不在意,却把她们这些伺候的宫人气了个半死,堂堂的太子妃,竟然被欺辱到如此境地,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些人不在太子妃身边伺候,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编排她,她们哪里晓得太子妃的好?


    凡是在丽正殿伺候的,无一不是在别处被欺辱惯了,待不下去,才被发配到这里来的。


    太子妃待人和蔼可亲,不仅半点不嫌弃他们,还待之如亲人,就算他们其中一些人手脚粗笨,太子妃也从没生过气,还经常同他们一起玩乐说笑,半点架子也无。


    在柳芝看来,太子妃这样的人,应该在山林间肆意奔跑大笑,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被裹在重重宫装下每日听训学规矩。


    东宫禁锢了她。


    柳芝眼里的叹息太过显眼,惹得青葙忍不住侧目。


    “好姐姐,做什么又用这种眼神瞧我?我今日只去瞧了太子,没犯旁的事吧?”


    柳芝回过神来,连连摇头。


    “不是为了这个,殿下,咱们该去赴宴了。”


    青葙打了个哈欠,声音有些沙哑,“给太子的接风宴?”


    “是。”


    “那走吧。”


    路过李建深的承恩殿,青葙脚步一顿,转身抬脚走到门口。


    “见过太子妃殿下,太子前去赴宴,不在这里。”守门的禁军拦住她。


    听见这话,身后的柳芝不免惊讶,太子不去也便罢了,既去,按理自然该叫上太子妃,与她一同前去才是。


    可是如今太子竟是不等人就走了,她们主子好歹是太子妃啊,他却连最基本的脸面都不给她。


    今日是太子的接风宴,怕是不少有头有脸的皇亲国戚都会去。


    要太子妃一个人过去,还不知要怎么被人耻笑呢。


    然而青葙听了守门士兵的话,只是静默片刻,便道,“知道了。”


    面上没有一丝不满或者难过。


    柳芝叹了口气,依照太子妃的性子,怕是又将委屈往肚里咽了,她看着青葙的目光不禁又慈爱了些。


    宴会设在紫宸殿,离东宫着实有些距离。


    许是青葙独自一人前来,太过显眼,等她进去的时候,原本还热闹的大殿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在这一片寂静里,青葙一眼便瞧见了她的丈夫,太子李建深。


    他正坐在左侧席首,曲着双腿,修长的手指端着一盏琉璃杯不住摇晃,他没有穿时下时兴的圆领胡袍,而是着一身大袖长衫,领口略开着,颇有种魏晋风骨的味道。


    这身打扮十分潇洒随性,与四周格格不入,却无人敢说什么,就连李弘也只是笑笑,当没看见。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到来,李建深慢悠悠地掀起眼皮,将视线投过来。


    青葙瞧见他的脸,心猛地一颤。


    “噗。”


    大殿突然响起一声嗤笑。


    “二娘,你在笑什么?”


    皇帝身边的林贵妃转头,问离自己不远的一个小娘子。


    众人的注意力亦被吸引了过去。


    那被唤二娘的不是别人,正是林贵妃的侄女,鲁国公的二女林竹萱,因是独女,她一向受家人疼爱,因此性情便有些骄纵。


    见众人都瞧着自己,林竹萱方放下捂嘴的帕子,道:


    “臣女只是见太子妃一直盯着太子殿下瞧,觉得有趣,是以才不小心失了仪,还请陛下、娘娘恕罪。”


    此话一出,原先那些看笑话的也开始笑出了声。


    太子都来半个时辰了,这位太子妃才姗姗来迟,独自一人来赴宴,来了宴会之后,她眼圈都发红了,一个劲儿地盯着太子,太子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种种迹象表明,太子压根就没把这位太子妃当回事。


    原本想着,太子在半年前的婚礼上丢下太子妃,如今回来至少也会因为愧疚理会一二,如今看来......


    啧啧。


    几个后宫嫔妃开始窃窃私语。


    “瞧她梳的那妆,头上那簪子,明摆着学那位呢,只可惜太子却连看都不看一眼,真是可惜。”


    “你不懂,如今把正主都给接出来了,这替身自然就不值钱了。”


    “也是,白搭了她这幅好皮囊,也不知这太子妃的位置她还能做多久?”


    ......


    她们的声音不大,青葙并不能听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但知道总不是什么好话。


    “好了。”皇帝李弘开口轻斥,“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


    他一张口,其余人自然不敢再有动静。


    青葙这才跪下,向他和林贵妃行礼。


    “太子妃快些入座吧,太子立了功,你也跟着沾光,不必拘束。”


    青葙起身应是,在宫婢的引导下在最靠近李建深的一方长桌后坐下。


    有舞姬上殿,开始表演歌舞。


    丝竹声起,舞姬衣袖翻飞,眼波流转,有郎君技痒难耐,下场与舞姬一起舞蹈,众人掌声雷动,好不热闹。


    青葙稍稍侧目,看向一旁的李建深。


    李建深成功继承了李家人良好的样貌和身材,肩宽腿长,容颜俊美,因为常年征战,身上又有一股上位者才有的骇人气势,叫人不敢直视,唯恐冒犯了他。


    他此刻就那样斜倚着一方凭几,姿态随意,宛如一个误入此地的世外仙人,眼色淡淡地望着台下欢欣鼓舞的人群。


    这明明是他的接风宴,却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她想起第一次在菩提寺里见到他的场景。


    那是她回到王家一年后,因前一日下了雨,山路难行,寺内寂静无人,青葙背着母亲杨氏去拜佛求签,满筒的签条哗啦啦落了一地,她抱着空荡荡的签筒,望着满殿神佛,一个人发呆。


    李建深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一个人来,手拿一盏长明灯,在朝阳的余荫里掀开帘子,从大殿的侧门进来。


    香烟缭绕间,突兀的阳光刺得青葙眯起了眼睛,等她恍惚瞧见来人的样貌,手中签筒怦然掉落在地。


    李建深见着她,眼中显出惊讶,但他最终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日,赐婚的圣旨便到了王家。


    她其实一直好奇,李建深身为太子,身份尊贵,想要什么样的名门贵女没有,为何偏偏娶了她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六品官家的女儿。


    而陛下竟然还同意了。


    但不管为什么,能嫁给他,她心里总是欢喜的。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李建深瞥眼过来,淡淡注视着她。


    “会喝酒么?”他问。


    青葙其实不会喝酒,但她对着那张脸,压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能下意识地点头。


    李建深将手中琉璃杯推给她,葡萄酒映着墨绿的琉璃,殷红如血。


    青葙拿起,在鼻尖上闻了一下,稍作停顿之后,抬手饮尽。


    等她放下酒杯,瞧见李建深已经将视线转向台下,方才的谈话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一曲结束,舞姬纷纷退场,热闹暂歇。


    林竹萱鼓着掌,再次开口:“这舞甚为美妙,您说是么?太子妃?”


    青葙点头:“确实好看。”


    林竹萱笑道:“这是关东传来的舞,臣女听闻太子妃回王家前便是关东人?”


    “是。”


    听她如此回答,林竹萱面上带上了哀叹之色。


    “几年前北戎人入关东,一阵烧杀抢掠,还是太子殿下带兵才将他们赶了出去,如今听太子妃说话还带着关东口音,想是平日里颇为思念故土,真是叫人感动。”


    青葙眼睫猛地一颤,过了半晌,才点头道:“我是挺想念故乡。”


    有人忍不住要笑出声。


    自大周建立后,处在统治阶层的几个世家贵族纷纷迁往关内,底下的小家族们纷纷效仿,人人皆以身为关内人为荣,关东、关外这些地方慢慢被视为粗鄙之地。


    这太子妃,连林娘子讽刺她都听不明白,当真是个傻的。


    这样的人,若不是凭着她那张脸,哪里能当得上太子妃?


    众人本以为林竹萱会就此鸣旗息鼓,哪想她又道:


    “既然如此,太子妃怕是也会上一两曲关东小调吧,今日是太子的庆功宴,太子妃也该有所表示才对。”


    李建深慵懒地掀起眼帘。


    “好。”


    众人以为青葙定会拒绝,却没想到她答应的很痛快,取上一双筷子,便开始敲击眼前的瓷碗,张口唱了一首乐天先生的《夜雨》来。1


    曲调古朴悠扬,带着浓浓的不舍与惆怅。


    林竹萱暗暗惊讶,这曲调带着浓浓关东味道,可词却出自大家,太子妃出身乡野,倒难得还会些诗书。


    不过,她选了这样的诗来唱,不是明摆着对太子暗送秋波,说自己对他如何相思么?


    真是不害臊。


    不知是不是方才饮了酒的关系,青葙的身体里慢慢升起一股燥热,她停止哼唱,手中敲击的筷子掉落在地。


    “好了,今日就到这儿吧。”李建深站起身,朝着李弘行礼,“父皇,儿子累了,先行告退。”


    李弘摆摆手,“去吧,把太子妃带上,朕瞧着她喝得不少,怕是醉了,你啊,半年不回来,叫太子妃独守空房这么久,也该是时候好好补偿人家。”


    这便是暗示他歇在青葙房里的意思。


    青葙抬眼去瞧李建深,只见他果然开始沉默起来,殿内嘈杂声尽退,众人皆有意无意地等着他的答复。


    青葙有些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见一句:


    “是,儿臣谨遵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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