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气氛很安静,除了沙沙的风声和司机启动公交发出的声音之外,仿佛没有别的任何声音。
有的窗户被打开,从外面吹进来的凉风席卷着窗帘往上飘;有的窗户紧紧关着,外面黑漆漆的,倒映着乘客面无表情的脸。
车厢内坐满了人。
只有中间第四排有一个空位。
那个空位旁边坐着一个男人,他戴着很大的鸭舌帽,将自己的大半张脸都遮住,只露出有明显下颚线的光洁下巴,他上身穿着姜黄色的连帽卫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的休闲裤,比起车厢内其他不发一言的人来说,这个人太正常了。
他似乎有些困。
他双手环胸,靠在靠背上假寐。
周围没有任何气息,公交车发动,发出长长的引擎声,夜晚的风在车厢内呼呼作响。时眠看过车厢内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在沉默地看着前面的靠背,目光幽深而沉重,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他们在呼吸吗?
时眠脸色一白。
在提出这个疑问之前,他尚在观望,他只是觉得车厢内有些安静,或许是夜晚的原因,大家下班之后太累了,但在脑海里冒出这个惊悚的怀疑之后,他仿佛真的看不到他们的呼吸了。
他想下车。
现在。
时眠扶着把手,转头看向前面的司机,司机并没有对他的转身表示任何疑问,只是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冰冷而残忍,带着冷血动物特有的打量与审视,时眠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起了一层寒意,鸡皮疙瘩布满全身。
后视镜中,司机咧开嘴笑了。
时眠的小腿肚直发酸,就在他以为要发生什么恐怖事情的时候,司机发声了,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抽了很久的烟,异常干涩:“喂,小伙子,买票哎,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口?刚上车的时候还吓了我一跳,快快快,那里不是还有一个座位吗?买完票去坐。”
司机笑得和蔼,露出的几颗牙齿布满黄色的烟渍,看起来和村口蹲着侃大山的大叔没有什么区别。
……是我太神经质了?
时眠微微缓和,他松了口气,笑着将兜里的钱放到收钱的地方,和司机大叔对视了一眼,然后走到空位置坐下。
旁边的人睡得跟死人一样。
时眠不想打扰到对方,毕竟这个时候还坐公交车回家的,必定是没有钱且工作累的人,他尽量将自己蜷缩在一起,不让自己身上的脏污沾到别人身上。
时眠从窗外向后看了一眼。
没有人。
顾若川没有追过来。
他又抬头看向车内的标志,这辆车是郊外直通车站的一辆车,下一站就会到达市中心。刚才为了逃离顾若川,他并没有多做思考,现在才想着要规划回家的路线,其实坐到最后一站下车是最优选择,他可以在下车后再走两步进家门。
打定主意后,时眠稍微放松了些。
呼——
呼——
呼——
风吹动窗帘,硬质夹子和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动,除此之外,公交车内寂静无声,时眠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车内并没有灯,只有旁边过来车辆时才会有微弱的光芒进入车厢,时眠靠在靠背上,他看向斜前方的人,那个人穿着老旧的西服,暴露在时眠目光中的小半张侧脸白得晃眼,仿佛在水里泡了好久,有些浮肿反光。
旁边的车辆走过了。
车厢又暗了下来。
时眠的眼睛有些酸,他伸手捂住眼睛使劲揉了揉,眼眶在揉捏下稍微放松了一些,时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手之后,露出一双昳丽的眼睛。
他呼吸一凛。
等等,怎么有些奇怪。
车厢内很昏暗,可见度很低,他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去,基本上看不到什么,只能隐约看到人影,他们都直挺挺地坐着,目视前方。时眠突然回想起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时见到的小女孩和棒棒糖。
他不合时宜地想——
昏暗中人的剪影和棒棒糖挺像的。
“咔嚓、咔嚓……”
什么声音?
公交车缓慢地行驶在马路上,偶尔随着公路的起伏而摆动,后方又来了一辆车,车前灯将公交车厢内短暂地照亮。
看清楚车厢内的场景之后,时眠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一时间连呼吸都忘记了。
车厢内的所有人都在以一个极其扭曲的方式盯着他,他们的身体依旧直挺挺地向着前方,他们的头却一百八十度旋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阴森恐怖的笑容。
他们的眼睛绿油油的。
他们在述说着同一个意愿。
吃掉他!
时眠的惊呼都到了嗓子眼,他立马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在下一秒,所有人立马将头转回去,就像从来没有转过来似的。后面又来了几辆轿车,车厢内一下子亮得晃眼,时眠将后背紧紧贴在靠背上,几乎不敢发出呼吸声。
美人惊慌失措的样子最好看了。
那玻璃上倒映着他的面容,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中充满了恐惧,昳丽的眼尾昭示他内心的不平静。起伏夸张的胸口、颤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出了一层汗的光洁额头、白皙皮肤上瑰丽的疤痕……
无一不在述说着他惊心动魄的美。
车厢内的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香味,那香味在美人的不断瑟缩之下逐渐加重,使人很容易联想到某些美好的事物。
好香啊……
他们说:吃掉他吧。
时眠听到了好多吞咽声。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即便已经面对了很多天的灵异事件,但还从未有过处在这种焦急情况下的经验,车厢内大致有二十多个“人”,每一个都在叫嚣着吃掉他。
温热的气流扰动着时眠耳侧的绒毛,一道熟悉温润的声音响起:“时眠,你好香啊。”
时眠浑身一抖,眼中氤氲着的眼泪差点掉出来。是谁?他转头看去,直直落入一双熟悉万分的眼眸。
他的声音嘶哑:“程处安?”
程处安拉下帽子,打了一个哈欠:“我晚上回家太迟了,就坐了最晚点的公交车,没想到居然能碰到你。”
看到程处安这个熟人之后,时眠心里的害怕稍微缓和了一些,他微微吐出一口气,嘴唇依旧是颤抖的:“车里……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
“嗯,”时眠点头,脸色苍白如纸,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后背扫过,在偶尔的亮光中看到了无数双绿色的眼睛,“他们,好像……不是人。”
程处安:“是吗?”
时眠点头:“嗯。”
程处安看着将当时眠的话当作玩笑,他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反而举起两条胳膊闻了闻,又问时眠:“我身上今天的香水味重不重?”
“啊?”
时眠有些怔愣,他下意识闻了闻程处安伸过来的胳膊,有一些气味冲入鼻孔,这种味道很难形容,不是什么他所恐惧的尸臭或者下水道腐烂臭味,反而更像猫屎的气味。
“看起来是不重了,”程处安拍了拍他发愣的脑袋,很用力地凑到他的耳边,然后用手指向最前面坐着的司机,“他们确实不是人。”
时眠的心“咯噔”跳了一下。
“你仔细看,那个司机,他的脸是不是特别白?那你再往下看一看,他的手背上,是不是有很多尸斑?”
时眠的目光追随着程处安的手指指向,他的表情越来越惊恐,他几乎能够感受到自己心脏的震动。
只听程处安又说:“那个司机是老死的,他一辈子为了自己的儿子奔波,到头来却一个人孤零零在家里死去,直到很多天后邻居闻到了臭味才报警。他心怀不甘,死了之后更恐怖,吃东西的时候会细嚼慢咽,就像吃西餐一样。”
他没有停,手指又指向坐在最前面的一个青年:“那个,是投河自尽的,你看他的皮肤是不是很肿胀,这种水鬼怨气蛮大的,吃东西的时候狼吞虎咽,生怕自己吃不饱。”
“还有那个……”
“上吊死的,你别看他一本正经,一张开嘴就露出很长的舌头,我觉得他的舌头能盘住你的脖子两圈。要是被他吃了,感觉应该和被一条蟒生吞差不多。”
他一一指过车厢内的“人”,十分正经地向时眠介绍,然而他介绍的内容让人遍体生寒,在他介绍结束的时候,时眠的脸已经冰冷到僵硬,惊吓到了极点,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做不出任何表情,直接被吓懵了。
程处安的手指不断游离,最后一个转身落在时眠的身上,他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就像在篮球场上恣意的少年,时眠眼珠子转了转,终于和他对视。
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停止了。
程处安:“时眠你好香啊,我觉得他们现在应该在谋划着怎么吃掉你,谁吃头,谁吃最美味的眼珠子,谁吃胳膊,谁吃肥美的腿,谁又啃手指……哦,对了,你看看你身后的那个小孩,按理来说应该是他来吃掉你的眼珠,哇塞,他已经迫不及待了呢,他的手指在干什么……”
时眠僵硬地转头。
小孩冲他笑了笑。
在他的视线中,小孩放在腿上的手在不断地做一个动作——抠挖。那又小又胖、看起来憨态可掬的小手正做着最恐怖的动作,他已经准备好了要扣下时眠的眼睛,塞到嘴里。
寒气自尾椎而上。
程处安几乎贴着时眠的耳朵:“不过你不用害怕,我是来救你的,我不能让你被这么多人分食。”
时眠:“……”
程处安:“看到玻璃上的逃生锤了吗?等会儿我就用逃生锤砸在玻璃上,我们一起跳车,我会救你的,时眠。”
时眠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已经害怕到无以复加,程处安的话就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落水后最后一根稻草,他只能拼命抓住那一点微弱的希望,他在心里使劲点头,面上根本不敢表现出任何奇怪的神色。
“好,三、二、一……”
“咚——”
程处安环着时眠的腰纵身一跳,两人越过破碎的玻璃窗户,在疾驰的公交车上落下一道优美的弧线,无数尖锐的声音响过,由于惯性,两人在马路上翻滚了好多圈才停止。
倒在程处安怀里的时眠在确认安全之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他哭得像是要把心里所有的害怕和委屈都一股脑涌出来。
“唉,你别哭啊……”
“不是都跑出来了吗?”
时眠点点头,从程处安怀里爬起来,他使劲擦了擦眼中的泪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一整个公交车都是鬼的灵异事件。
公交车已经向远方行驶而去,他们跳车的位置是在刚要进入城市的位置,周围黑压压的,除了偶尔的车辆之外,根本没有亮光。
“谢谢你,程处安。”时眠眺望远方,打算拿出手机叫一个出租车,他心里充满了对程处安的感激,如果不是程处安的话,他很可能会被一整个车厢的人分食殆尽。
手机微弱的光芒照亮时眠的脸。
沙、沙、沙……
他的面容在冷寂的灯光下转变,从刚开始的轻松到后来的惊悚,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等等——
一车厢都是鬼。
那程处安为什么在里面?
又怎么把他救出来?
一个具有压迫性的躯体从后边靠近,手机屏幕照亮的不再只有时眠一个,还包括了从后面紧紧贴着他的程处安。独属于程处安温润的嗓音响起,就像在操场上感谢送水女孩一样的语气,但现在在宣布一个令人恐怖不已的事实。
“时眠,你好香。”
“所以……”
“我不会让他们将你分食的。”
“现在,你是我一个人的美味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