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眠突然感觉到不太对劲。


    虽然这话说得难听,但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天师能做出炼制傀儡的行为,难道顾若川就做不到吗?他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地帮助他,而不是将他炼制成自己的傀儡?


    透明金色的金钟外壁上倒映着时眠此刻的面容,红色裂纹已经蔓延至整张脸,看起来格外狰狞恐怖,只有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昭示其主人还是一个人类。


    “……顾天师?”


    顾若川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金钟内因为疼痛而面色扭曲的时眠,像打量一只弱小的蚂蚁:“怎么了?时眠。”


    难道察觉错了?


    时眠拧着眉:“我好疼。”


    顾若川依旧是笑着,他的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容,仿佛他这个人会永远以平等而温柔的姿态对待世间万物。


    他席地而坐,将宽大的袍子拢回来,眉目如同菩萨一样平和:“没关系,疼是对的,疼才能将你身体里的鬼童弄出来,也能把伤害你身体的阴气彻底消除。”


    “真的吗?”


    坐在金钟内的时眠问。


    他的脸上布满红色的裂纹,右侧的眼睛已经变得像血一样红,诡谲而恐怖的黑色雾气在他身上丝丝缕缕游走,那黑色雾气一旦碰到金钟上金色的光芒就迅速消散。


    这情况仿佛真的在消除阴气似的。


    顾若川点头:“真的。”


    时眠只觉一股疼痛从心脏开始蔓延,连带着他的四肢百骸都在疼,脸上的裂纹处已经开始流血,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白皙的脖子流下,没入衣襟。


    “哈……好……好疼……”


    刚开始他还能咬牙忍住这股疼痛,后来怎么都忍不住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将他生生扯开两瓣,他的心脏被来回碾压,只能微微张着嘴巴让空气进入。


    时眠的眼泪啪嗒啪嗒流下,他因为疼痛而蜷缩成一团,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捂着自己疼到无法呼吸的心脏:“真的,顾天师,我好疼。”


    顾若川:“时眠,你真漂亮。”


    时眠恍然抬头,睫毛上一滴眼泪坠地,他的相貌如此恐怖,但表情如同稚儿,一双眼睛干净剔透,仿佛能照见人心底最深处的肮脏和龃龉。


    隔着金色的透明屏障,顾若川的目光落在时眠的右侧眼睛上,他的表情从未有过的夸张,更或者说,在时眠的右侧眼睛彻底变红的时候,他就撕去了自己温良的外皮。


    他仿佛在赞美一件艺术品。


    “太美了,时眠,你真的是造物主笔下最得意的作品,”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刚开始还算兴奋和开心,后来就是诡异和恐怖,“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可是你已经有了男朋友。现在好了,无论你有没有男朋友,我们都会永远在一起。”


    时眠忍不住疼,闷哼了一声。


    看着躺倒在金钟内的美人,顾若川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逐渐变得遥远:“你的二十三岁生日快到了,还没有祝你生日快乐呢,不过应该不需要了,从明天开始,你就是一岁,是属于我的第一年。”


    ……什么?


    他在说什么?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


    谁来救救我?


    宴乔,宴乔,宴乔。


    时眠两条胳膊用力抱住自己,那黑色的雾气几乎凝成实质,可见度低得可怕,他红色的眼睛中淌出两条血泪,蜿蜒在地上,逐渐聚成一个小水潭。


    为什么……为什么宴乔不来,明明那个人总是绅士而温柔,明明那个人对他百依百顺,仿佛无论他做了什么,对方都会纵容他。


    原来,那些都是假的吗?


    他的爱是阴差阳错继承得来的,宴乔的纵容和体贴都是建立在他是鬼童的容器上,只要他没有了利用价值,对方就会弃之如敝履。


    ……原来是这样的吗?


    时眠不知道。


    委屈的情绪滔天,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在难过的大海里,甚至盖过了身体上的疼痛。他的手掌紧紧握住,指头上戴着的指环将他硌得生疼,他略微清醒了一些,目光投向金钟外的顾若川。


    他像是闲聊一样,用木棍随手按死一只小蚂蚁:“我很小的时候,最喜欢小猫了,于是,我抓了一只流浪猫,那流浪猫在外面野惯了,被我带回家后总是往外逃。”


    “哈哈……你知道吗?”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时眠,笑到不能自已,等他笑够了才又开口。


    “我想,它的脚断了就不会往外跑了,于是我用剪刀将他的脚剪下来了,哇塞,时眠,你知道不知道,猫对疼痛的感知和人类不一样哎,我以为它会嚎叫或者哭闹,可是它只是沉静地看着我,一点儿都没喊。”


    时眠的眼皮倏然一跳。


    他身上的雾气已经变成了黑色的水珠,将他整个人都染成黑色,密密麻麻的血珠混着黑水流在地上。


    顾若川继续说:“流了好多血,滴滴答答的血从小猫的身上流出,将它白色的毛染成红色,将我的衬衣染成红色,我仿佛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玫瑰花,风一吹就开始摇曳,我闻到了花香和草木香。”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


    “生命的凋零。”


    顾若川笑到不能自已,他捂着眼睛挤掉眼里的泪花:“太美了。怎么会有人不愿意为之感叹呢?我的妈妈将我送到了警察局,可是警察怎么会为这样的小事麻烦?后来我的妈妈又将我送给了老天师,从此恩断义绝。”


    “嗯……好疼……”时眠捂住心脏,他张开嘴巴让空气进入气管,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抽皮拨筋的劫难,而顾若川的声音是这场劫难中唯一的外来物。


    “在老天师这里,我终于看到了我的追求与理想,他和我有着同样的理念,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为自己着想,我们都赞叹死亡,咏叹凋零。”


    时眠的眼泪大滴大滴没入土地。


    顾若川又说:“时眠,成为我,成为我的傀儡,那是对于你来说世间最有意义的死亡。”


    “不……不要……”


    顾若川笑着看了一眼天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像在赞叹清风一样:“距离你的生日还有一个小时,时眠,静静享受这一刻的宁静吧。”


    时眠竭力拽紧胸口的衣服,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殷红的血液从他的脸上流下,与黑色的雾气交融在一起。


    不要……不要……


    不要成为顾若川的傀儡。


    时眠捂住眼睛,泪水将指头打湿,他的身体剧烈疼痛,无形中有什么东西捏住他,将他的骨头、皮肉、内脏都使劲挤压。好疼,疼到无法忍受,谁来救救我。


    宴乔,宴乔……


    时眠的意识涣散,在疼痛的沉起沉浮中陷入了沼泽般的黑暗。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有血红色的光芒一闪而过,顾若川还在兀自笑着,下一秒,时眠出现在金钟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顾若川。


    顾若川的笑容还没有散去就已经僵硬,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转瞬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眠,时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身上下都是血水,像一个从地狱归来的恶鬼。


    “你……”


    时眠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是怎么出来的?”顾若川立马从地上站起来,他指着时眠,神情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时眠没有动。


    顾若川咬牙:“不可能,不可能,我的阵法没有错,金钟也没有问题,时间更不可能出现差错,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巨大的压迫之下,他并没有想着逃跑,反而开始复盘自己的行为,顾若川的目光从时眠的脸上转移到破碎的金钟上,他目光一凛,突然想起了什么。


    “该死,老天师!”


    天空黑得像是化不开的墨汁,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鸟兽的叫声,不过片刻,无数动物从山林中央向外扩散,与此同时,一道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在林间。


    “轰——”


    枝条横生,像黑暗中伸出的恐怖触手,一道纤瘦的影子在其中奔跑,他踩过枯枝败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时眠尽力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惊呼声,他不小心被绊倒了,又很快爬起来向山下跑。


    顾天师真的想将他炼成鬼童,这个概念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他一直觉得像顾若川这样的人,应该温润如玉,良善可敬,怎么都想不到隐藏在他人皮之下的居然是这样恐怖的面容。


    下山的小路并不好走,时眠的白嫩的手心和小腿已经被划伤好多次,血珠从那些细缝中渗出来。


    快点跑,快点跑!


    时眠的呼吸急促,他的喉咙因为剧烈奔跑而发酸发胀,眼角的泪花一闪而过,他根本不敢停下来。


    他被疼醒的瞬间,原地发生了爆炸,好多来不及跑掉的动物被炸成了血花,无数血点溅在他的身上。他只需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回想起当时的残忍场面。


    就在前面了!


    时眠眼睛一亮,跑下最后一截山坡。


    郊外的公路蔓延到一片黑暗中,黄色的路牌反射着莹润的光芒,从不远处开来一辆绿色的公交车,车内还有不少人。


    时眠抬头,和司机对视。


    他微微蹙眉,司机的脸有些过于白了,但他没有多想,因为后面顾若川还在追他,面前的公交车又停下了,像是危险面前的唯一救赎,他下意识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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