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他就那么随意一站,身后的垂柳和月牙便成了他修挺身姿最好的陪衬,似一幅淡淡的墨画。但再好的画也得留给有心人才懂欣赏,搁步云夕面前,算是暴殄天物了。
她淡淡看了他一眼,连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只放缓了脚步,算是给了他面子,“有吃有喝,还有八卦听,谈不上辛苦。”
李谏莞尔一笑,“那就好,不知我那侄媳妇都跟你聊了些什么八卦?”
步云夕心知他想问什么,“无非是把上回我听到后告诉你的那些话又重新告诉了我一遍,你若想知详细些,问秋水便是。”
说罢便径自往前走。李谏怔了怔,眼见她背影即将拐过弯去,于是道:“那厨子可还合意?”
那袅娜身影已没入枝条柳叶之间,只留余音传来,“七宝五味粥马马虎虎,明日还让他做油渍鲥鱼过来,再加一道八宝填鸭。”
李谏笑了笑,是个爽快的可人儿。
他回过身,用玉骨扇拂开垂下的柳枝,往湖边慢慢踱步。看来昭华阁的人已把太子盗药的消息透露给宁王,而宁王也没闲着,开始四处活动了。他一边走,一边又仔细回味裴云笙方才的话,可不是么,他们这些人,表面光鲜亮丽,内里肮脏污秽,又有哪个不是斯文败类了?
风从湖面拂来,夹着莲叶的清香,让混沌的脑袋豁然感觉一阵清凉,他沿湖边缓步走着,正收拾酒席的仆人纷纷向他见礼,他摆摆手,径直踏上九曲桥。春晖忙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他说不必,又吩咐把浮光阁上所有的灯火撤了。
王爷向来如此,一人独处时总喜欢黑灯瞎火的,春晖早已见怪不怪,麻利地撤了所有烛台和灯笼,自己则远远守在桥头,以免哪个莽撞的下人打扰了他。片刻后,连湖面上漂着的莲灯也被下人撑着蚱蜢舟撤下了,偌大的湖,连着浮光阁都是暗沉沉的一片黑。
也不知过了多久,春晖渐感身上有些微凉意,抬头望望天,银钩般的月牙从一棵水杉的树梢移到了另一棵树梢上。他搓了搓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忽听有人踏着碎步往这边来,待看清来人,不由心中一喜,“这么晚了,还赶回来?”
那人和他年龄若仿,也穿着和他一样的服饰,“可不,差事办完了,赶着向王爷回话呢。”
阁里的人听到动静,遥遥问了一句何事,春晖回道:“回王爷,是夏弦回来了。”
阁内没回应,春晖和夏弦对望一眼,估摸着王爷心情不好,好一会才听到靖王悠悠道:“过来说话吧。”
对于府里的人来说,浮光阁是禁地,能进浮光阁可是莫大的荣耀,夏弦整了整衣服上的褶子,这才上桥往浮光阁走去。可即便这样他也不敢造次,就站在阁楼外,垂首等靖王问话。
“这一路可顺利?我算着日子,这几日你也该回来了。”
王爷的声音听着极平淡,但夏弦不知为何,仿佛听出了他言语外的一丝迫切,他恭敬地回道:“回王爷,还算顺利,婺州这两年风调雨顺,庄稼收成颇丰,桑麻的长势也好,这趟拢共收上来丝绸……”
他将收上来的租赋,丝绸多少匹,大豆、粟米多少石朗声念出,报完了,半晌没听到动静。他稍稍抬头,檐下垂挂的纱幔偶尔被风扬起时,能瞥见靖王月白色的身影,他还像之前那样,动也不动地站在檐角下,负手望着湖心。
外头人人以为靖王风流浪荡,只有他们这些跟随多年的人才知道,这位王爷风流是真,却不浪荡,平时在府里,除了和幕僚们议事,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一个人呆着。
夜色清冷,连带着那背影也有点凄清的况味。
靖王的封地在江南的婺州,是个物阜民安的好地方。据说原本先帝死前指给他的是朔州一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王爷十三岁那年,突然向今上辞行,说打算离开长安前往封地。按本朝规矩,皇帝死了,除非继位的那位发话,否则所有亲王都须前往封地,无诏不得离开。当时今上就让自己其余兄弟们统统滚蛋了,独独留下了靖王一个。
今上十分诧异,问他那苦寒之地有啥好去的,他说:“臣弟听闻那个地方几年不下一次雨,草木不生,庄稼不长,一年中有十个月刮风沙,连门都出不了,当年父皇把此地指给我,是想磨砺我的心志,我怕自己在长安奢逸惯了,将来不愿离开,做出悖逆之事,还是趁现在离开的好。”
今上听了,老怀安慰之余,更感不舍,于是决定重新替他选一个封地,还破天荒地让他自己选,他想了想,说道:“母妃的娘家在肃州,也是个苦寒之地,母妃年轻那会曾在江南住过数月,时常对我提起江南水乡的风土人情,说那段日子是她一生最难忘的日子,臣弟也十分向往,一直希望能带母妃去江南养老,皇上就把婺州赏给臣弟吧。”
皇帝的眼里不知为何泛起了薄雾,喃喃道:“江南……江南是个好地方。”
于是靖王的封邑就从一个犄角旮旯之地变成了物产丰饶、山明水秀的婺州。这是靖王自己挑的地方,然而奇怪的是,都快十年了,靖王一次也没去过婺州。
其实这会还不到秋收,本不是收租赋的时候,因着靖王大婚,封邑提前上交租赋,靖王让夏弦去婺州,除了监督收租赋,还特意交代他办一件事,一件让他十分迷惑不解的事。
良久,才听靖王轻声道:“东西带回来了?”
夏弦答是,从怀中除出一只巴掌大的扎口小荷包,踟蹰了一下,最终双手捧着那荷包,小心翼翼踏入阁中,将荷包放在阁中小圆桌上。
靖王没有回身,只是问:“那寺庙和树,可还在?”
“回王爷,寺庙还在,香客确实不多,那棵银杏也在,长势也好。
夏弦有点怀疑,他刚才所报的那些丝绸多少大豆多少的话,王爷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荷包里的东西,才是王爷真正关心的。临出发前,靖王给了他一个地名,告诉他那个地方有个破旧的小寺庙,香客不多,寺庙后头有一棵上百年的银杏,靖王刻意交代他的事情,便是从那棵银杏下,带一抔土回来。
靖王没有解释原因,他当然不敢多问。跟了靖王这么多年,他早已摸清主子的脾性,“王爷若是没别的吩咐,小的先告退了。”见他没再发话,于是垂首退了出去。
浮光阁再次陷入静谧,只有湖里偶尔跃起的小鱼溅起些许水花,还有风吹起纱幔时细微的声响。又过了好一会,李谏终于回过身来,缓步走向小圆桌,小心打开小荷包的扎口,将里面的东西倒进手心。
阁中无灯无火,黑漆漆的一片,但他看得清楚,手心里,确实是一抔土。他的手有些轻颤,缓缓抬到鼻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净土的味道。
整个八月上旬,天气时好时坏,有时明明晴空万里,让人禁不住挑起出门踏青的兴致,偏偏临出门时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靖王府里的人都说,今年的天真让人捉摸不定,都立秋了,还有这么多雨水。
步云夕在府里闷了几天,心里实在记挂着有朋客栈那边,不知步二叔他们可有了迭璧剑和那个镖师的消息,这日用过早膳便让侍女拿了几身男式衣饰让她挑选。
“听说西市有家胭脂铺是百年老字号,祖传的秘方,连宫中的贵人都托人去采买,回头我替你们每人挑一盒。”她穿戴妥当,对着镜子照了照,甚是满意。
绛叶和晨袖笑着打趣,“王妃这么一打扮,活脱脱一公候家未成亲的风流公子,连外出游玩都不忘给家中婢子带好东西。”
她们伺候了她一段日子,已经摸清这位新王妃虽有当家主子的威严,人却随和得很,敢和她开玩笑了。
步云夕笑道:“那公子我会美人去了,你们乖乖在家等我。”
西市的大小商铺早早开门迎客,街上和往日一样,车水马龙。那家胭脂铺子果然来头不小,一早便聚了不少夫人小姐们。步云夕挑了几样自己要的,除了胭脂水粉,又替府中几个侍婢选了一些时下流行的云母、贴羽花钿,吩咐素音可自行先回靖王府,自己则往有朋客栈去了。
才走了两个街口,便见一队穿着黑麟甲衣、腰挂大刀的侍卫,正逐个铺子进去检查,引来不少百姓观望。这里离有朋客栈不远,步云夕有些担心这些人要查的是否和步二他们有关,于是也站到一边观望。
看了片刻,方认出,这不是李飞麟辖下的右骁卫吗?步云夕左右望了望,果然见前头不远处一家小酒馆,李飞麟正坐在临窗处喝茶,身后站着两个属下替他摇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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