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擦!
这是刀身裂开的声音。
裂开的当然不是苏梦枕的红袖刀,而是原胧雪手里的雁翎刀。随着这刀的断裂,最后一刀的去势骤然改变,半截刀身转眼落地,原胧雪握着刀柄,也跟着单膝跪倒在地上,以刀驻地,口中骤然喷出一道血箭来!
茶花和师无愧面面相觑,只觉得自己还未反应过来,比试便已经结束了,此时心口方才因恐惧而剧烈的跳动起来。无情先是松了口气,旋即难掩忧心——因为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原胧雪此刻的痛苦。
她细长的脖子涨得通红,青筋一条条暴起,随着急促的呼吸强力的鼓动着,一双眼睛满布血丝,亦是红得吓人。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股铺天盖地的剧痛之中,她终于破开脑海中的屏障,得以窥见昔日的流光碎影——一个年轻人身着锦衣,头戴金冠,逆着日光坐在主位上,温和的望着她,只听他嗔怪的说道:“胡闹!你去岭南做什么?难道,我此番去梁都讨伐寇仲,你竟不陪我么?”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就是因为之后我要陪你过去,所以才要先去岭南走一遭啊,否则,等到战场上相见,我就不能同他好好打一场了!”
“呵,便是你想见他,也见不到哩!”那男人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亲昵的朝她一笑。“我们的敌人,是寇仲的少帅军呐,宋缺即便想趁大雪尚未落下,率南兵北上支援,想打我个措手不及,也没甚大不了的,届时我自能备好伏兵等着他,只要不让他和寇仲合兵,他就成不了什么气候。你若想和他交手啊,还是老老实实,乖乖再等上一年,顶多就一年,等咱们正式交战之日,我一定让你做先锋大将,直接对上他,好不好?”
尽管他说得十分恳切、温柔、退让,但原胧雪还是听到了自己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的回答。
“不好!”
然后,她看到自己提着一把长刀,站在了另一个中年人的面前。那是一个英俊潇洒、气度不凡的男人,仅仅只是站在那里,浑身刀意便已能睥睨群雄,震撼天地!
但自己并不害怕,因为求道途中,遇到越强大的敌人,只会愈发激起自己的斗志。刀,乃百兵之胆,若是甫一见面,就被对方气势压住,心生胆怯,倒不如就此抹了脖子,也算干脆。
她听到自己傲慢的说道:“我听说当年,你正是打败了霸刀岳山,自此取代了他的天下第一刀之名,自号天刀。那么今日,便是你步他后尘的时候了!”
那男人笑了起来。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首屈一指的美男子,因为时至如今,岁月也不曾薄待他,反而因为气质沉淀,越发如同醇酒一般醉人。
“好啊。”他漫不经心的回答。“那你就来吧。”
看到这里,原胧雪闭上眼睛,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终于,她抓到了记忆的尾巴!
*
等原胧雪从记忆的罅隙里回过神来,打坐平息了自己体内乱窜的内息,已经是数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她放下盘起的双腿,自榻上站起,先朝端坐在一旁的苏梦枕郑重一拜道:“多谢苏楼主成全!”
苏梦枕轻轻咳嗽两声,却朝她摆了摆手,轻声说道:“哪里,若非最后一刀,姑娘你以内力震断了刀刃,或许,还轮不到我在这里同你说话。”
他主动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原胧雪却也淡淡说道:“是我挑衅在先,亦是我别有用心,楼主二话不说便能助我,正是楼主之义,何况,世上能以自身刀势助我刀意之人,不会超过三人,倘若苏楼主被斩于此,那不必你的人动手,我自当自杀谢罪!”
说到这里,她的嘴角勾起一点淡淡的、伤心的笑意:“更何况,刀总是要断的……不管是断在谁手里,断了,就是断了。”
苏梦枕望着她仍然透着不正常潮红的面容,却是斩钉截铁的回答道:“但刀便是要断,也该由刀来决定,什么时候、为什么而断!”
他身体虽然多病而孱弱,但意志之坚,却是远胜常人。原胧雪被他一喝,也不好再做伤心之态,抬手抹去嘴边的猩红,换上了郑重的语气:“让你见笑了。”
他们彼此以刀自喻,说的其实都是自己的情状,彼此皆是心知肚明。苏梦枕虽然不知道为何,她的心情一下子糟糕到了这种地步,但对方方才严重的走火入魔之态,已是明明白白,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此行前来,原本只是想问一问姑娘……是否有意,入我金风细雨楼。”
原胧雪笑道:“我知道。既是六分雷、四分苏,得罪了雷,自然应该投靠苏嘛!不过,苏楼主如今,应该也已经知道我的答案了。”
苏梦枕道:“不错,六分半堂,根本动不了你。你若入楼,便不是你借金风细雨楼的势,而是金风细雨楼,要借你的势了!”
这就是高手的价值!
虽然原胧雪此人,自出现以来,屡战屡胜,名声之盛,已经压过了如今江湖上闻名的诸多高手,但直到方才和她刀刃相接的刹那,苏梦枕才算窥到了她真正的实力。
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必追求名利的;因为,哪怕她心里并不想要,也自有人会将这些东西捧到她的面前!
幸而,她显然没有这份入世的野心。
原胧雪也很坦白:“今日,等苏楼主出了这道门,六分半堂,便也该来请我了!不过杀了他们几个人罢了,哪比得过我的价值,若是能请动我,便是要雷损亲自提了他手下的人头来见我,他也一定会照做的。”
苏梦枕叹道:“是啊,他一定会照做的。不过,我看姑娘,并没有同他合作的意思。”
虽然没能得到这样一位高手的加入,是一件很可惜的事,但只要她不看好六分半堂,今日的目的就算成功了一半了。
就凭昨天遇到的那些事,便已注定她不可能和六分半堂和平共处了。不过,她也不打算在苏梦枕面前把话说死,原胧雪只是淡淡道:“苏楼主想必也已知道,我因身体的缘故,过往的记忆,全都不记得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会有比找回记忆更重要的事,也没有精力放在别的事情上,毕竟,一无所知、浑浑噩噩的活着,活人同死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更何况承蒙诸葛先生收留我,给我疗伤,我已经答应他,这段时日,都会留在神侯府中。”她意有所指的说道。“当然,承蒙楼主相助,我欠你一分人情,自当偿还,倘若楼主日后有需要我相助之处,尽可以朝我开口。”
“好!”苏梦枕当然不会拒绝她这样的承诺。“我师妹温柔近日也在京都,不妨让她也来给姑娘瞧瞧伤势。并非是我轻看神侯的医术,只是我有心多亲近原姑娘,还请不要见怪。”
后半句当然是对一旁作陪的无情说的。
无情的手轻轻搭在轮椅上,对他颔首道:“苏楼主客气了,在下昔日也受过小医仙的医治之恩,难道还会拒绝不成?”
他们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原胧雪已经不想听了,便随口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她心情烦闷,也不想返回房间,便径直来到庭院中,在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微风习习,拂过她的耳畔。方才的记忆,一幕幕还在她眼前闪现!洛阳王世充,寇仲的少帅军,天刀宋缺……那么那个人,那个龙章凤姿、洒脱不羁的年轻人,他难道是——?
她的呼吸一下子加重,连自己剧烈的头痛都忘在了一边,只知道怔怔出神。还是无情送走了客人,不放心她的情况,进来瞧她,谁知道甫一靠近,就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臂。
“原姑娘?”无情见她眼底含泪,神色惶然,一时之间,既是不解,又是忧心。原胧雪抓着他,却是迫不及待的问道:“你……你听没听说过,寇仲……还有宋缺这个名字?!”
“寇仲?宋缺?”无情凝神细想了片刻,这样回答道:“若是把两个名字分开来看,或许会有同名同姓的人,但若是放在一起,说的应当是前朝的两位名人吧。天刀宋缺,是岭南宋家的家主,武德五年,带领宋家军归顺了大唐。至于寇仲,是宋缺的女婿,也是隋末唐初,占据梁都的一方霸主,与杜伏威、王世充、窦建德互为犄角,其骁勇善战,侠肝义胆,历史上也是颇为闻名。后来他败于太宗之手,失手被擒,梁都也随之陷落,不过,唐太宗却也没杀他,反而慷慨将他放走,此后正史便再无记载,只有江湖传言,他似乎是携妻出海了。”
他详细的同原胧雪说了自己知道的事,见她仍是怔怔出神,不由试探性的问了一句:“你是想起什么事了吗?”
没有立刻回答他,原胧雪闭上眼睛,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了下去。
“原来……”她神色复杂,似嗔非嗔,无情一时看不明白,只见她抬手擦去脸上流淌的眼泪,惆怅又欣慰的喃喃自语道。
“原来,那已经是历史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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