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仁君 正是因为冥冥之中改变了什么,她……
暮色四合, 楚宫已被落日余晖镀上了一抹灿烂的金色。这抹金色顺着屋檐一路滑下去,滑到树梢上、滑到石狮子上、滑到青石地板上,最后,便消失不见了。
只剩下天边彩色的云和渐渐暗下去的世界。
云羡踩在石阶上, 步履沉重。
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看向守门的太监,唇角有些干涸, 道:“福王可离开了?”
太监点点头, 道:“刚走了没多少时候, 大约是要赶着宫门下钥前出去。”
云羡抿了抿唇,道:“陛下可好?”
太监低声回道:“陛下脸色不好,奴才见午膳和晚膳送进去, 几乎是原样的送出来了。旁的奴才就不知道了。”
云羡随手赏了他一锞银子, 推门走了进去。
*
大殿里点着灯烛,显得格外明亮。
沈让正站在大殿中央,不知在说些什么。
见云羡进来,他下意识的回了回头, 躬身道:“臣见过皇后娘娘。”
云羡未曾想到他会在这里, 忙道:“沈大人快快请起。”
她看了容洵一眼, 道:“陛下事忙, 我还是先回去了, 晚些时候再来。”
容洵没说话,只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她身侧, 攥着她的手,温言道:“怎么这么凉?”
云羡苦笑了一下,道:“夜凉如水, 自是有些寒凉的。”
容洵皱了皱眉,道:“还是穿的太少了些。”
他拉着她一路走进来,扶她在案几旁坐下来,将热茶塞在她手里暖着,道:“朕不觉得冷,便没让他们备下衣衫,你且坐坐,朕命他们去取。”
云羡乖顺的点了点头,道:“我喝些茶水就暖过来了。陛下忙着便是,不必管我。”
容洵很轻的道了声“好”,像是怕扰到她似的,眼里却全是笑意。
沈让低着头,刻意避开了这一幕,可他们的声音却如涓涓细流,直流到他心底去,搅得他心肝都疼了起来。
“朕一贯知道萧家在朝中势力颇大,却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
容洵淡淡说着,浅啜了一口茶水。
沈让认同道:“今日朝堂上一见,可谓只手遮天。旁的不说,这满朝御史,只怕都是萧家的门生、学生。丞相执掌天下文臣,这里面也少不了刘丞相的功劳。”
沈让说着,看了云羡一眼,可云羡神情冷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容洵掀了掀眼皮,目光中带了三分警告之意,道:“今日的事,刘行止恐怕并不知情。”
“陛下何以如此确定?”
“皇后再如何也是刘家的女儿,刘行止不会自毁城墙。”容洵说着,眸子眯了眯,道:“如此看来,萧叙白倒生了取而代之之意了。”
沈让郑重道:“凭着萧家的势力和萧叙白的才能,取而代之也不是很难。”
“刘家根基不稳,自然比不得萧家百年大族的厉害。”容洵沉声道:“只是,此事有些操之过急了。”
“陛下说的是。”
“去查,查查看萧叙白手下到底有多少人。”容洵冷声道。
“是!”
沈让应了,不自觉的又看了云羡一眼。
云羡似乎觉察到了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
容洵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膀,温言道:“可是累了?”
云羡摇摇头,目光从沈让脸上划过,望向容洵,道:“我只是觉得,今日之事,我很是对不住陛下。”
她垂着眸,低叹道:“若非我执意要那盒子,事情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陛下不会被大臣们指责,也不必去下什么罪己诏。”
容洵浅浅一笑,目光缱绻而温柔,他俯下身来,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道:“别乱想,朕不过是送了自己妻子一个小玩意,她有什么错?”
“可……”云羡抬起头来,眼里隐隐氤氲着水光。
容洵勾了勾唇,道:“此事不过是个由头,即便没有这件事,萧叙白也会找到别的法子。而且今日也不算措手不及,沈让早就查到,萧叙白在查那七彩琉璃宝盒的事了。朕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请来了皇叔。”
“更何况,不过是个不孝的罪名,朕早已背上了。”
他说着,将她拥进怀中,道:“朕要你留下来,不是要你吃苦的。”
云羡早知道,他会保全她。却没想到,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的保全她。
她靠在他怀中,重重的点了点头。
沈让不忍再看,他低下头去,悄悄退了下去。直到宫门在他身后紧紧阖上,他才背过身去,趁着夜色,大步离开了。
*
三日后,容洵下发罪己诏,全文细数自己八大过错,用词恳切狠辣,却无一字提及云羡。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也暗流涌动。趁着治理河东水患,大批官员被裁撤,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并没有血流成河,最多只是杀头、流放,却并未央及家人。
云羡坐在容洵身侧,一边磨着墨,一边歪着脑袋看他,不时地,她的唇角勾出一抹笑来,又很快低下头去。
“笑什么?”
容洵淡淡说着,呼吸均匀而绵长,可当他的瞳孔对上她眼眸的那一刻,云羡还是不自觉的红了脸。
“你在偷看朕?”
容洵寒冰似的眼里瞬间有了一丝松动,他贴近了些,连呼吸也与她纠缠起来。
云羡只觉周身都微微的颤抖起来,他的鼻息那样近,带着两分微不可闻的细喘,而原本冷戾阴鸷的目光在望向她的时候,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明媚极了。
她向后退着,裙裾如花朵般铺洒在地上,仰头看着他,道:“我只是觉得陛下变了许多。”
他迎上去,双手撑在她身侧,瓮声瓮气道:“嗯?”
“陛下为何不再用连坐了?”
他靠近了些,声音倨傲而轻缓,好听极了。
“或许,是朕不想再被某人称作封建暴君了。”
云羡向后缩了缩,道:“水患的事……还好吗?”
“若在从前,此事不难,换在今日,便难了。”容洵幽幽说着,在她耳畔道:“你可得补偿朕。”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若是从前,朕让那些灾民自生自灭便是了,死了一了百了。可现在,既然朕下定决心不做暴君,自然便不能放任不管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说,朕如此劳心劳力,你要不要补偿朕?”
云羡笑着,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道:“这样算不算?”
容洵已然是动了情,他拥紧了她,低语道:“朕要……你……”
云羡笑着滚到他怀里,突然,她胸口一痛,赶忙避过身去,背着他站起身来,结结巴巴道:“我还有事,先……先走了。”
容洵只当她害羞,便也由着她,道:“那朕晚上再来看你。”
云羡连答应都来不及,只潦草的点了点头,便匆匆掩面跑了出去。
直到出了紫宸殿,她才在角落里停下来。
此时,她已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都滚了下来,整个人都像是大病初愈,疲惫得不成样子。
紫苏赶忙跟上来,见四下无人,方低声道:“娘娘可是又犯病了?”
云羡大口喘着粗气,点了点头。
“这如何是好呢?还是让奴婢去告诉陛下罢,这样瞒着可不成啊娘娘,若是出了什么事,您让奴婢怎么办呢?”
紫苏急得眼睛都皱了起来,几乎要哭了。
云羡摆摆手,背靠着墙,仰头道:“没事,等过了这段日子再说……陛下事忙,不能耽误他。况且太医来瞧过,既看不出问题,大约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您三天两头的胸口疼,怎么会没问题呢?太医既看不出问题,便请个高僧来看,说不准是撞邪了。”
紫苏说着,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宫里不许怪力乱神,她是知道的。
云羡知道她只是关心则乱,便安慰道:“我没事,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
云羡说着,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起来。
她想起灵藏大师的话,也许,正是因为冥冥之中改变了什么,她这个穿书者的身子才坏起来。
沈让也是穿书者,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云羡隐隐担忧起来,为容洵改变这结局,哪怕付出惨痛的代价,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沈让不同,沈让与容洵并无什么感情,他是无辜的。
“你想法子去见沈让,告诉他,我要见他一面。”云羡缓缓开口。
紫苏蹙了蹙眉,想提醒她仔细自己的身子,可见她目光坚毅,紫苏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郑重的回了个“是”。
89. 逆天 是宫里来的消息,云羡……似乎不……
五日后, 古玩铺子。
二楼阳光正好,刺眼的日光透过窗棂上的纸照进来,显得温和而柔美,照在人身上, 无端的便使人觉得温暖舒适。
此时已到了盛夏, 这里却并不怎么热,反而处处透着阴凉, 只是偶尔蒸腾起老旧木头的味道, 让云羡仿佛置身于从前参观考察过的古建筑中, 可她再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教授,心境也就大不相同了。
沈让坐在她对面,脸色并不怎么好。他沉着脸, 眉头微微蹙着, 不时的看着案几上的茶盏,双手撑在腰间,显得戒备和无奈,好像恨不得马上离开似的。
云羡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气, 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道:“你这些日子还好吧?”
沈让看了她一眼, 又很快低下头去, 道:“还好。”
他举起茶盏来, 大口的喝着, 又很快将那茶盏放下去,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道:“你若是想问容洵, 那倒大可以放心了。这些日子他借着治理水患的事,一点一点的清除刘行止和萧叙白的势力,如今已收拢得差不多了。”
他绷着唇, 道:“大概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云羡咬了咬唇,道:“我不是要问这个。”
沈让眼里流淌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看到了希望,又像是永远沉寂。
他静静等着她开口,可她只是犹疑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让终是沉不住气,道:“你可是后悔了?你若是想和我一起离开……”
“不是。”云羡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他,道:“我不是要说这个。”
沈让颓然的瘫坐下去,眉间隐隐有些不耐,道:“那你要说什么?”
“你的身子……可有什么不适吗?就最近……”
沈让神色一凛,道:“你身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没有……”
“那你为何要问我?”
“我只是关心一下。”云羡松了口气,既然沈让身子无恙,她也就放心了。
沈让狐疑的看着她,似是不信她会平白问这一句,语气也不觉软下来,道:“我瞧着你好像又瘦了些。可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吗?或者,容洵有惹你不开心吗?”
云羡摇摇头,露出一弯盈盈的笑来,道:“我没事,你放心吧。我现在有吃有喝,没什么可忧心的。”
沈让见她脸色不太好,刚要开口,便见她已倏的站起身来。
她略微摇晃了一下,手死死的抵着墙壁,急急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免得再惹出什么风波来,反倒是害了你。”
沈让伸手去扶她,只是一瞬,她便匆忙把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沈让一急,脱口而出。
“这里有些阴冷,不打紧。”云羡笑着,脸色却苍白的吓人。
沈让心头涌起一抹不安来,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冷硬,道:“容洵知道吗?”
“什么?”
“你身子是不是……”
“没有的事,你别多想。”云羡打断了他,盯着他的手,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你放心。你只要顾好自己就是了。”
沈让见她急着要走,只得松开了手。
他刚一放开,她便很快从跑了下去。
他打开窗子,只见云羡靠在墙边,大口的喘着气,眉头紧紧皱着,好像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在强忍着什么似的。
他不觉揪心,飞身追了出去,可当他站在古玩铺前,云羡却已经上了马车离开了。
他招了招手,一个皇城司的人很快出现在他身侧,跪下道:“大人。”
“去查。”他淡淡道。
“可……”那人不觉犹疑,道:“她可是皇后。”
“那又如何?”沈让声音冷到了极致,眼睛死死的望着云羡离去的方向。
“是!”
那人回着,头深深的埋了下去。
皇城司中谁人不知,如今的指挥使大人,倒比过去狠厉百倍,其手段狠辣,治下之严,天下无出其右。可他赏罚分明,罚得狠,赏得也狠,用人只看才能,不看出身,更不看什么道德品质,因此,短短一年便提拔起来不少人,且各个都对他忠心耿耿。
如今的皇城司,可谓他沈指挥使一人说了算,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
一个月后,丞相府,书房。
“恩师。”
“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刘行止斜靠在罗汉床上,连眼神都不想施舍给他,只奚落道:“我还以为,你萧大人已能只手遮天,用不着我这个老头子了呢。”
“叙白不敢。”萧叙白谦恭的行了礼,道:“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叙白不敢忘,更不敢逾越。”
“你不敢逾越?”
刘行止嗤笑一声,道:“我看普天之下,‘卸磨杀驴’的本事也就是你萧叙白最大。”
这话说得极重,萧叙白脸上有些绷不住。
他神色一凛,无比郑重的跪了下来,道:“恩师,当日之事的确是叙白考虑不周,只一心想报仇,却没有顾及恩师的身份,险些害恩师陷入险境,实乃叙白之过!求恩师责罚!”
刘行止冷笑道:“你如今可了不得了,升任了御史大夫,执掌整个御史台,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怕过不了多久,我这个丞相之位便该让给你喽。”
萧叙白重重的磕了个头,道:“恩师折煞叙白了。”
他抬起头来,表情沉痛,道:“若非恩师提携,仅凭叙白一人,又如何能得居高位呢?更何况,陛下擢升我任御史大夫,实为明升暗降,不仅使我无法接触机要之政务,更是警示我他已知晓御史之事是我所为,如今我执掌御史台,只要御史再有过错,他便第一个可以栽到我身上来,如今叙白的处境,便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要一步走错,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刘行止见他言及利害,神思也不觉沉重起来。他端着茶盏,一手将茶盖在茶盏中反复划着,半晌,他终于叹息道:“起来罢。”
萧叙白低着头,道:“恩师不惩戒叙白,叙白万死不敢起身。”
刘行止道:“你跪了我半个时辰,也够了。”
他虽说着,眼里却满是阴鸷,而看向萧叙白的目光也少了以前的欣赏和疼惜,有的,只是利益的捆绑。
这些日子容洵的动作可谓大刀阔斧,无论是他,抑或是萧叙白,都未能幸免。他们的人被大批的裁撤,无论自己是否还身居要职,势力已大为削弱了。
明升暗降……容洵这招使得可真是好极了。
萧叙白缓缓起身,道:“恩师,若任由陛下这样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连恩师和我也难以幸免。我死不足惜,可恩师是三朝元老,陛下这样对待恩师,实在是无道至极。”
刘行止没说话,只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叙白见状,接着道:“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还请恩师早做决断,叙白一定追随。”
刘行止手上一顿,茶盖“砰”的落在茶盏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转头看向萧叙白,冷哼道:“早做决断……难不成,你是要我造反吗?”
“有何不可?”
萧叙白眉头微蹙着,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仿佛在说什么理所应当的事。
“混账!你不要命了!”刘行止叱道。
萧叙白作了个揖,道:“这天下本就是能者居之,当今陛下暴虐无道,不顾孝悌,为苍天所不容,恩师取而代之,又有何不可?”
他眯了眯眼睛,像是毒蛇般吐着信子,蛊惑道:“叙白愿辅佐恩师夺了这天下,到时候,恩师便是这天下之主,何其荣耀?又何苦屈居人下,惶惶不可终日?”
刘行止看着他,声音染上了几分隐怒,道:“你以为天下是那么好夺的?”
萧叙白不卑不亢,道:“因着皇后之事,各位王爷、大臣,乃至天下,都对陛下颇有微词,而恩师一贯享誉天下,对比之下,恩师得尽民心,有了民心,恩师还愁何事不成?”
“你想怎么做?”刘行止坐直了身子,幽幽看着他,像是贪婪的狼,在看着自己的猎物。
“第一步,便是夺得兵权。起码,是京畿之地的兵权。”
萧叙白说着,薄唇抿成一条线,道:“子宁兄便可做这把锋利的刀。”
他顿了顿,接着道:“只要把京畿之地的守将换成我们自己的人,便是陛下,也不得不有所顾忌的。”
“你要换掉谁?”
“纪重山。”萧叙白淡淡道。
“他有昭阳公主做靠山,动他只怕不易。”刘行止呷了一口茶水,缓缓道。
“不难。”萧叙白勾了勾唇,道:“我自有办法。”
两人正说着,便见徐慈心在门外轻声唤道:“老爷?”
刘行止心里一烦,脸上满是不耐,道:“何事?”
徐慈心推开门,目光扫过萧叙白的脸,款款走了进来,道:“有外人在这里,是不便说的。”
她心里本就厌恶萧叙白,如今因着萧叙白陷害刘行止之事,她对他就更没了好脸色,连装都懒得装了。
刘行止长叹了口气,道:“叙白不是外人。”
“可是老爷……”
刘行止摆摆手,打断了她,道:“说吧,出什么事了?”
徐慈心没好气的看了萧叙白一眼,无奈道:“是宫里来的消息,云羡……似乎不大好了。”
90. 逆天(二) 茶盏?捏碎了?
“什么叫不大好了?”刘行止厉声道。
萧叙白面色铁青, 一言不发,只静静的站在那里,像是一尊雕像,仿佛此事全然与他无关似的。
徐慈心语调温软, 可语速却快了很多, 道:“说是昨日突然吐了血,陛下诏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 都说是束手无策呢。”
她说着, 摸了摸眼角的泪, 道:“我素来怪她,见了她连好词色都没有,可哪知道, 这孩子竟是个没福的……若早知如此……我……”
她忍不住抽泣起来, 泪水也止不住的落下来。她心里虽恨云羡挡了刘念的前程,可到底云羡是她亲生的女儿,如今听闻云羡要死了,她心里自然没有不难过的。
刘行止脸色也凝重起来, 许久, 他缓缓道:“都是命数使然罢了, 云羡那孩子会被换走, 便知道她不是个有福的。”
“老爷……”徐慈心走到他身侧, 哭道:“老爷,咱们可得想法子救救云羡啊!”
刘行止皱了皱眉,道:“祸福都是天定, 寿命更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如今连陛下都没法子,我能想出什么法子来?更何况, 她原也没打算认我这个父亲,我到时为她哭上一哭,就算是全了我们父女的情分了。”
徐慈心心里酸涩得厉害,可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刘行止,只得认命的点了点头,哭道:“我可怜的女儿啊……”
萧叙白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嘴里一阵阵的发苦,连胸口都胀痛得喘不过气来。
他重重闭了闭眼睛,手心里却已布满了一层汗。
刘行止看了他一眼,道:“叙白,你怎么了?”
萧叙白咬紧了牙根,逼迫自己看上去如往常一般清冷而淡泊,道:“叙白只是在想,这是一个好时机。”
“说来听听。”刘行止幽幽盯着他的眼睛。
“陛下深爱皇后,此时,一定身心俱疲。”
“哈哈哈,”刘行止止不住仰头大笑起来,瞬间便冲淡了这屋子里的悲恸之感。
徐慈心一愣,连哭都忘了,只呆呆的看着刘行止,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刘行止站起身来,大声道:“天助我也!”
*
椒房殿。
云羡幽幽转醒,目之所及,已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只剩床边的矮几上燃了一盏灯,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
她稍微动了动手脚,只觉身上酸痛得厉害,每动一下,都忍不住龇牙咧嘴的倒吸一口冷气。
她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事,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自己在紫宸殿里和容洵说话,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难不成,自己是晕倒了吗……
云羡从被子里艰难的抽出手来,想看看手上有没有什么伤痕,可她还没看清楚,就听到耳边传来容洵温润醇厚的声音,带着几分失而复得的惊喜,道:“你醒了?”
云羡木然的点点头,挤出一抹笑来,道:“陛下怎么在这里?”
容洵坐在床边,显然方才是盹着了,他本是握着云羡的手,方才云羡一动,他便惊醒了。
他端了茶水来喂给她喝着,道:“朕不放心,便在这里等着你醒来。”
“我这是……怎么了?”云羡迷惘的望着他。
“没什么要紧的,只是累着了,太医说,只要你好好休息,没多少日子便能复原了。”
他唇角含着笑,只要看着他,云羡无端的便觉得安心。
云羡点点头,乖乖的喝着茶水,道:“我既已醒了,陛下快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上朝的。”
容洵着了身素色的外衫,暗夜之下,宛若月之华光,熠熠生辉。
他伸手试了试她头上的温度,道:“不急。”
云羡知道劝不动他,便朝里面挪了些,拍了拍身侧,笑着道:“陛下既不肯回宫去,便歇在这里吧。”
容洵勾了勾唇,轻笑一声,道:“朕不累,朕在这里瞧着你,就觉得很好。”
云羡伸手挽了他的胳膊,半是脱半是拽的将他拉了上来,侧身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他胸口上,满足的眯了眯眼睛,感慨道:“这样才舒服。”
容洵似哄孩子似的,低头抵着她的额头,深深的闭上了眼睛。
夜已深了,只偶尔听见几声蝉鸣、蛙叫,很快便都没在这浓重的夜色之中了。
身边传来淡淡的鼻息,想来,是她已经睡熟了。
容洵倏的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揽着她的手拥得更紧,一丝一毫也舍不得放开。
即便他贵为天下之主,即便她就在他身侧,他也觉得,自己根本拥不住她。
强烈的无力感席卷了他全身,那种绝望和痛彻裹挟着他喘不过气来。
许久,他才又重新闭上眼睛。而天,也快亮了。
*
“紫苏,什么时辰了?”
云羡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起来,紫苏赶忙迎上来,将她按在床上,语重心长的嘱咐道:“娘娘别起身了,太医说了,娘娘气血两亏,要多养养才好。”
云羡见紫苏将窗子都用厚重的帘子封上了,一时有些语塞,道:“你这样捂着我,是要我辨不清白昼吗?”
紫苏道:“是太医的意思,让娘娘少吹风,说夏日里有暑热,娘娘体弱,还是少出去的好。”
“什么暑热……这样闷着,没有新鲜空气,只会恶性循环,到时候啊,不光是我的病好不了,只怕还会连累你们一起生病的。”
紫苏听惯了她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便也不放在心上,只道:“娘娘突然晕倒,可把陛下和奴婢都吓得不轻呢,奴婢再不敢让娘娘胡来了,咱们啊,就老老实实听太医的话吧。”
云羡一愣,担心道:“陛下被我吓到了?”
“可不是?奴婢从没见过陛下那个样子,失魂落魄的,脸色惨白的不成样子,连茶盏都捏碎了,便是之前河东水患闹成那样,陛下也是稳如泰山的呢。
“茶盏?捏碎了?”云羡一脸不信。
“可不是?那群太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乌泱泱的跪了一地,奴婢瞧着那两个年纪大些的,差点都要原地去世了。只怕陛下随便说句什么,他们都得被当场送走。还好娘娘醒了,要不然……”
紫苏说着,无限温情的看了云羡一眼,瞬间红了眼眶,道:“娘娘,您可不能再这样吓奴婢了。”
她说着,俯身趴在云羡腿上,抽泣道:“奴婢在这世上也就只有娘娘了。”
云羡轻轻摸着她的发丝,道:“没事,太医不是说了,我只是累着了,休养一段日子就会好的。”
紫苏仰起头来,道:“可是……”
她见过云羡发病的样子,自然知道云羡这毛病绝不是累着了那么简单。她不敢告诉云羡太医们束手无策,只得顺着云羡的话说下去,道:“话虽如此,娘娘还是要多当心些才是。”
正说着,便见外面有宫人来禀。
紫苏爬起身来,擦了擦眼角的泪,快步走到门口,隔着门道:“什么事?”
那宫人道:“是萧叙白萧大人引荐了名医,如今已在宫外候着了。陛下已准了他入宫给娘娘诊病的。”
紫苏心中一喜,又浮现出些微的希望来,道:“快请他进来。”
“等等。”身后响起云羡和缓的声音。
“娘娘?”紫苏不解,回头看向她。
云羡抿了抿唇,几乎没有任何犹疑的拒绝道:“不必见了,你赏他五十两银子,就算是车马费,让他回去罢。还有,请他转告萧大人,我很感激他的用心,只是今后不必再费心了。”
门外的宫人忙应了,很快便离开了。
紫苏急道:“娘娘怎么能讳疾忌医呢?太医瞧不好的病,兴许民间另有高人呢!”
云羡浅笑着,目光盈盈的望着她,道:“什么叫太医瞧不好的病?太医不是说,我休养两天便好了吗?”
紫苏一愣,自知失言,急出了一头的汗,忙解释道:“娘娘……是奴婢浑说的,您别放在心上。”
云羡笑笑,拉着她坐下来,认真道:“紫苏,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哪有不知道的?我只是想做个明白人罢了,就算是死了,也得明明白白的去死。你就实话告诉我,好吗?”
紫苏的泪水早已止不住的落下来,虽未哭出声,声音已然是哽咽了,她掩着面,哭道:“陛下不许告诉娘娘,怕娘娘多思……太医说,娘娘这病来得极快,像是五脏六腑都同时衰竭了似的,却又查不出病因来……只怕,只怕是药石罔灵了……奴婢,奴婢舍不得娘娘受苦……”
紫苏哭的像个孩子似的,到最后,甚至是哇哇大哭了。
云羡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一种莫名的伤感袭上心头。死生之外无大事,云羡虽早料到是这样的情况,可骤然听到,还是有些缓不过劲来。
她还没有强大到足够坦然面对生死,可事已至此,便全然顾不得她能不能面对了。
云羡望着窗外,那里遮了帘子,显得灰蒙蒙的,这一刻,她只觉她的眼睛都要干涸了。
死亡,竟就在眼前……
91. 兵权 大人可是要等谁出宫吗?……
“啪!”
萧叙白将手中的玉扳指捏得粉碎, 他粗粗的喘着气,阴鸷的看着面前的小厮,冷声到:“他还说什么了?”
小厮被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跪在地上, 把头低低的埋下去, 道:“他还说,皇后娘娘说了, 请您不要再费心了, 您的心意她心领了。”
萧叙白气极, 嘶吼一声,拂袖将案几上的东西猛地扫在地上,咬牙道:“滚!”
小厮一怔, 连起身都顾不上, 慌忙爬了出去,将门紧紧的关上了。
萧叙白从案几上爬起身来,一双眼睛如千年寒冰,冷得不像样子。他灼灼的望着门的方向, 嗤笑道:“你为了他, 竟连命都不要了吗?”
哪怕是到了这个地步, 还是不肯接受我的好意吗?
为什么……难道, 真的只是为了容洵吗?
萧叙白眼中满是苦涩, 裹挟着浓重的恨意和满腔的怒火,死死的盯着门的方向。
“既然如此……那他就留不得了……”
我要……他死!
*
丞相府,观心堂。
“思温, 你来了。”
刘行止和徐慈心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
徐思温如今手握重权,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他官职虽比不上刘行止,可胜在深得容洵信任,如今的境况,倒比刘行止好过多了。
刘念站在他身侧,着了最妥帖的服饰,华丽而不失端庄,眉目间虽稍显稚气,却也是京城里排得上号的贵夫人了。
两人站在一处,自是郎才女貌,甚是养眼。
刘行止和徐慈心越看,便越觉得当初那一招铤而走险用的极好,虽大胆,却堵来了女儿的前程,便是受人非议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他们细细看去,才发现两人中间始终隔了不远的距离,而徐思温眉间的冷漠,更映衬出刘念笑容的无力。
徐思温拱手行了礼,道:“姑父、姑母。”
他和刘念从小叫习惯了,总改不过来叫对方的父母父亲、母亲,刘行止等人刚开始还劝着,后面也就由他们去了。
刘念看了徐思温一眼,也不说什么,只热热络络的跑到徐慈心身边,娇声道:“几日不见,阿娘又美了许多。”
徐慈心笑笑,摸了摸她的发顶,道:“总是没大没小的,将来你当了母亲,可怎么办哦?”
刘念脸上一僵,打着哈哈道:“女儿还小呢。”
徐慈心叹息道:“小什么?周大人家的女儿比你还小一岁,如今也当了母亲了,林大人家的长女比你还晚出嫁些,如今也有了身孕了,你得抓紧些才是。”
刘念咬了咬唇,偏头看了徐思温一眼,见他不为所动,只得回过头来,道:“知道了。”
徐慈心察觉出刘念脸上的不悦,心里忍不住“突突”的跳起来。她挽着刘念的手,道:“让你父亲和思温说话罢,阿娘带你瞧瞧你哥哥去,他知道你要来,欢喜得不得了呢。”
刘念一听徐慈心提起刘子宁,忙道:“怎么未见哥哥?”
徐慈心看了徐思温一眼,低声在刘念耳边道:“你哥哥怕思温生他的气,不敢过来呢,他怕你为难。”
刘念心里泛着酸涩,道:“只有哥哥最疼我罢了。”
徐慈心听出她话里有话,也不多问,便挽着她一路向外走去。
观心堂中很快便只剩下了刘行止和徐思温两个人。
刘行止命他坐下来,自己则悠哉游哉的烹着茶,道:“今日休沐,难得无事,你可要尝尝我烹的茶,便是你父亲都说,这京城之中的酒楼茶肆,竟无一人比得上我的手艺呢。”
徐思温道了声“是”,便静心看着他烹茶。
徐思温心中虽不大看得上他的手段,可念在他是长辈,也只得耐着性子应付了。
刘行止见他谈性不高,只当他和刘念吵架了,便开解道:“阿念这孩子被我娇宠的顽劣了些,可性子是不坏的,她若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也只担待着些。”
徐思温看了他一眼,道:“是。”
刘行止接着道:“你父亲近日可还好?”
“父亲一切安好,谢姑父关心。”徐思温说着,微微垂了眸,眸底有些晦暗不明。
刘行止顿了顿,将那茶水舀出来闻了闻,道:“你父亲虽卸了职,却总还有爵位在身,更何况我们是亲戚,有我在,总也不会让旁人看轻了他去。你只让你父亲宽心,颐养天年,不知是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呢。”
徐思温看向刘行止的目光有些讳莫如深,他不动声色的将唇绷紧,道:“是。”
刘行止叹了口气,递了茶给他,道:“和我这个老头子说话,定然是无趣的了。倒不如说说你,你们年轻人平时在一起谈什么?”
徐思温接过茶盏,浅啜了一口,道:“禁军事忙,责任重大,自是没有工夫闲谈的。”
刘行止笑笑,道:“这些日子,陛下可没闲着。趁着河东水患的功夫,打压了一大批官员,此事你可知道?”
徐思温淡淡道:“略有耳闻。只是陛下做事必有深意,不是我们做臣子的能议论的。”
刘行止暗恨他一板一眼的样子,却只能耐着性子,道:“此处我们不是臣子,只是翁婿。一家人在一起,随便聊聊有何不可?”
徐思温摇摇头,道:“姑父心系朝政,我只守着自己的本分,不敢妄议……”
刘行止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罢了,不说这个了。”
他喝了口茶,心里盘算着,缓缓开口道:“若有朝一日,陛下的手伸到了你我这里,你是否还能像今日一般,隔岸观火,稳坐钓鱼船呢?”
徐思温释然一笑,道:“我只是臣子,为人臣子,便只忠于陛下,至于陛下要如何,便是要打要杀,我也只受着便是了。”
“你!”刘行止倏的站起身来,指着徐思温的鼻子,冷笑道:“好……好一个大忠臣,老夫自愧不如!”
言罢,他便拂袖而去,只剩那炉子中的茶汤,还在沸腾着。
徐思温不屑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利落的站起身来,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小厮见他出来,忙迎上来,道:“少爷,少夫人呢?”
徐思温淡然道:“把马车留下,你与我一道骑马回去。”
小厮点点头,道:“是。”
*
“这个徐思温,也太不像话了!”
刘行止恨恨的拍着椅子的扶手,道:“凭他是什么东西,也敢这么和我说话!”
徐慈心蹙着眉,一脸苦涩的坐在他身侧,道:“我也正生他的气呢,方才阿念和我诉了苦,我才知道她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
徐慈心说着,忍不住哭起来,道:“他们徐家上下,根本没谁把阿念放在眼里,徐思温更是话也不肯与她说的。阿念嫁过去那么久,也只是守活寡罢了。”
刘行止听得心中厌烦,道:“还不是你出的主意,说徐思温爱慕阿念,便是使些手段也没什么的。可你瞧瞧,现在都闹成了什么样?徐思温连我都敢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对阿念好?”
徐慈心听他说着,自是内疚不已,也全然顾不得徐思温是她的亲侄儿,只哭道:“求老爷给阿念做主,定要让徐思温吃些苦头,才知道他就算今日得势,他日也不得不仰仗老爷的。”
刘行止叹了口气,沉声道:“你说的容易,如今的处境,只怕我还没让他吃苦头,他就先让我吃苦头了。”
他说着,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打发了徐慈心下去,又唤了小厮来,道:“去萧府,请叙白来。”
*
皇城司。
“大人!”
沈让听得门外有人唤他,只垂了眸,淡淡道了声“进来”,便继续喝他的茶。
有人应声而入,干脆利落的跪在地上,头深深埋着,有着说不出的虔诚小心,道:“大人,宫里有消息了。”
沈让闻言,很快抬起头来,朝着门外扫了一圈,见四下无人,方站起身来,将门关上,道:“说。”
这里虽是皇城司,却也不是铁板一块,难保没有容洵的人,更何况打探皇家秘辛也到底逾越了些,沈让不得不小心行事。
“今日,灵藏大师入宫了。”
“说下去。”沈让眸子微寒。
“据说是不请自来,陛下一下朝便见了他,还带他去了椒房殿,之后两人在紫宸殿中待了足两个时辰,陛下方派人护送灵藏大师离开。”
“现如今灵藏人在哪里?”
“大兴善寺。”那人顿了顿,道:“灵藏大师与陛下亦师亦友,小的们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动他。”
沈让瞪了他一眼,那人马上吓得低下头去,再不敢多言。
灵藏大师,他为何要来呢?
沈让在脑海里迅速思索着,突然灵光一闪,他记得,当初在大兴善寺,云羡有和他单独说过话,可说的是什么,却不是沈让所能知道的了。
莫非,对于云羡的病,灵藏大师知道些什么?
沈让心头一动,心中浮现出些许希望来,道:“去宫门前守着。”
“是!”那人应着,终是有些不安,结结巴巴道:“大人可是要等谁出宫吗?”
沈让微微颔首,他眯着眼睛,道:“紫苏。”
“是!”
92. 背叛 我要的,只是一个人。
三日后, 宫门前。
“敢问您可是紫苏姑娘?”
紫苏左右看了看,又指指自己的鼻子,道:“你找我?你是谁?”
那人笑笑,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道:“姑娘且往前走几步便知道了。”
紫苏犹疑的看了他一眼, 见前面路还算繁华,便略略安下心来, 只朝那人说的方向走了几步。
正走着, 便有一驾马车停在了她面前。
紫苏一愣, 绞着帕子缓缓抬起头来,突然一笑,道:“沈大人, 原来是你!”
沈让掀着帘子, 浅浅一笑,道:“上来说吧。”
紫苏点点头,利落的上了马车,道:“大人找我有何事?”
沈让扶她坐下, 道:“你要去哪里?”
紫苏道:“娘娘想吃南市的酥糖, 命奴婢去买些来。”
沈让听着, 不觉会心一笑, 道:“她惯常爱吃甜的。”
他想起从前在学校的时候, 云羡也总是带着些巧克力的,据她说,甜食能使人快乐, 哪怕是天大的事,吃些甜的也会好很多。
天大的事……
她如今,可不是遇上天大的事了?
他心里一沉, 连脸上的笑都显得苦涩。
紫苏似是看出了他的不妥,忙道:“大人,你怎么了?”
沈让摇摇头,只冲着前面的车夫道:“去南市。”
“是!”车夫应着,马车缓缓开动起来。
沈让神情淡漠,只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紫苏尴尬的看了看窗外,又回头看他,低声道:“大人?”
沈让抿了抿唇,道:“这些日子,娘娘的病可好些了?”
紫苏知道沈让和云羡相交甚笃,也就不隐瞒他,只老实回道:“娘娘人前看着虽还好,可人后受的罪,却只有奴婢知道。”
紫苏说着,鼻子一酸,忍不住红了眼,道:“娘娘怕陛下知道,就只忍着,可……这些日子,娘娘整个人都瘦了几圈,只是强提着一口气撑着罢了。”
沈让不愿再听,只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灵藏进宫了?”
紫苏擦了擦眼角的泪,道:“大人如何知道?”
沈让轻笑一声,道:“我是皇城司指挥使,有什么不知道的?”
紫苏点点头,深以为然,道:“也是。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他可给娘娘诊病了?”
紫苏“嗯”了一声,吸了吸鼻子,道:“奴婢不知道,灵藏大师一个僧人,居然还会诊病呢。不过他诊病的法子也怪得很,也不开汤药,只说了一堆佛语,都是奴婢听不懂的。”
“他说什么了?”沈让微微躬身,手臂撑在膝盖上,幽幽望着她。
紫苏见他郑重,也忙思索着,道:“说什么逆天什么的,奴婢听不懂,也就记不住什么。”
逆天……
沈让在心里默念着,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娘娘可听懂了?”
紫苏摇摇头,道:“奴婢也不知,只是娘娘听了神思凝重,多半是听懂了。娘娘聪慧,自然不是奴婢能比的。”
沈让没说话,只紧绷着唇,面色凝重。
是啊,云羡聪慧,她自然是懂的,也许,早在她在大兴善寺之时,她就懂得了。
她只是,视若罔闻罢了……
沈让的心重重的沉了下去,像是跌进没有尽头的深谷,或是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大海,那种绝望感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他又不得不爬起来,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云羡。
她病着,他便不能倒下。
他想着,猛地咳嗽,呕出一口血来。
紫苏一惊,俯身看着他手中的帕子,急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沈让摆摆手,道:“不妨事。”
紫苏见他说的云淡风轻,忙道:“大人,恕奴婢胡言,你这病症……奴婢瞧着,倒与娘娘初时有几分相似……大人还是尽早去瞧瞧才好。”
沈让闭了闭眼睛,道:“此事不要告诉娘娘,她身子不好,不能再忧心了。”
紫苏担忧的望着他,可听他所言有理,也只得应了。
直到紫苏下了车,沈让也没再说什么。
马车很快离开,紫苏站在原地,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低低的叹了口气。
*
一路上,沈让都在想灵藏的话,他虽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可灵藏竟能看破一二,也的确是很厉害的了。
逆天……
是啊,云羡这一路走来,的确是逆天而行。在书中,容洵注定要死,注定要失了这天下,这条线,便是这个世界的天。而如今,大楚蒸蒸日上,哪有半点残破之意?萧叙白被容洵打压,又怎么可能造反成功?
书里的结局变了,他与云羡,这两个书外的人,自然难以幸免。
他擦去了唇角的血渍,眼眸一点点的暗了下去。
他不能再放任不管,他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云羡死去。而他自己的时间,大概也不多了。
沈让想着,默默的闭上了眼睛,拳头却渐渐的攥紧,紧到无以复加。
*
入夜,萧府。
萧叙白想着刘行止前些日子和他说的话,一时有些怔忪。
他眉头紧蹙着,双手合十,下颌抵在手上,头低低的埋下去,好像疲惫至极。
徐寄柔轻轻叩了叩门,见他不应,便径自推了门进来,柔声道:“夜深了,我熬了些姜汤,夫君用些罢。”
萧叙白没说话,只是眉头蹙得更紧,似是不耐到了极点。
徐寄柔不敢多留,赶忙将姜汤放下,便朝着门外走去。
“等等。”萧叙白突然开口唤住了她。
徐寄柔心中一喜,忙回过身来,道:“夫君唤我?”
萧叙白凝眸看着她,道:“你与思温兄近日可有往来?”
徐寄柔愣了愣,诚实道:“前些日子见过一次,这些日子哥哥军中事忙,便没见到了。”
萧叙白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徐寄柔不知他是何意,只是近日刘念都没再来,萧叙白也主动和自己说了话,她心中便受用不已。见他没了谈性,便识趣的离开了。
周遭又安静下来,萧叙白揉了揉眉心,一睁眼,便见一个黑衣人正站在他面前,那人着了一身黑色劲装,头上带了斗笠,将整个脸都遮了起来,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萧叙白一惊,猛地站起身来,冷声道:“你是何人?”
那人不说话,只与他对望着。萧叙白虽看不清他的脸,却隐约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正灼灼盯着自己。
萧叙白心里烦躁,自是无暇与他多费唇舌,只攥紧了手中的茶盏,作势要丢下去,道:“你再不答,我便喊人进来了,届时,你插翅难逃!”
那人一笑,似是浑不在意,他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来,道:“萧大人,深夜来访,得罪了。”
萧叙白见来人是沈让,顿时神色一凛,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伸手让他坐下,道:“沈大人,你若是想来,大可光明正大的进来,用不着这些。”
他说着,倒了盏茶放在他面前,道:“萧府总是欢迎你的。”
沈让接过茶盏,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是潇洒自在极了,与萧叙白的故作镇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微昂着头,看向萧叙白,道:“萧大人难道不知,现如今你是什么处境吗?”
萧叙白眼中隐有愠怒,道:“沈大人这是何意?”
沈让喝了口茶,道:“萧大人若连这点坦诚也无,我也就不必再谈了。”
萧叙白狐疑的看着他,眼里满是戒备,只缓缓在沈让身侧坐下,幽幽道:“沈大人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自是不会体谅我们这些人的处境的。”
沈让将茶盏猛地放下,大笑一声,道:“萧大人果然爽快。”
萧叙白没说话,只冷眼看着他。
沈让敛了笑意,郑重道:“我会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为什么?”萧叙白淡淡问道:“你又如何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沈让笑笑,像是神祇一般,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或许,是因为你够识时务。”
沈让说着,站起身来,全然不顾萧叙白冷淡而厌恶的目光,道:“我知道,你要这天下。”
“你……”
“别急着否认。”沈让回身看向他,道:“仅凭你,或者刘行止,根本不够与容洵相抗衡。他本就是多智近妖的人,别说是你们俩,就算加上我,也没有几分胜算。而我们仅有的机会,就是现在。”
萧叙白目光灼灼的望着他,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一步步走向沈让所设定的地方。他明知道,沈让这阴冷的邀请会使他步入深渊,可他却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了进去,虽九死而未悔。
“现在皇后重病,容洵必会分心。还有……”
“还有什么?”
沈让笑笑,道:“容洵现在大约想不到,我会帮你。”
萧叙白绷着唇,眯着眼道:“你帮我?你要什么?”
沈让悠哉游哉道:“你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天下,更不会分你的权。我要的,只是一个人。”
萧叙白冷笑一声,道:“沈大人贵为皇城司指挥使,这天下还有什么人是得不到的?”
沈让脸色一沉,眉眼间满是戾气,道:“这便不是萧大人能知道的了。”
93. 背叛(二) 那便由你……杀了他。……
“如今, 禁军权柄尽在徐思温和纪重山手中,纪重山年纪尚轻,不足为惧,徐思温却不然。他有勇有谋, 若能为你们所用, 自然是好的,若不能……”
沈让眸子一黯, 道:“当断不断, 反受其乱啊, 萧大人。”
萧叙白抿了抿唇,虽未开口,眼中却已存了杀意。他眼角的余光瞥到那碗姜汤, 只一瞬, 便略过了。
*
“萧哥哥的意思,是让我劝表哥?”
刘念脸上浮现出一抹无奈,道:“萧哥哥难道不知,表哥与我虽有夫妻之名, 却只是有名无实罢了。这些日子, 他虽愿意同我说上几句话, 可我若说这些, 只怕他……”
“这不是我的意思, 是恩师的意思。”
萧叙白淡淡说着,道:“你若不愿意,我再找别的法子便是。”
刘念咬了咬唇, 道:“我可以去试试,只是……”
“什么?”
“表哥极疼寄柔表姐,我想请寄柔表姐同我一起去, 也许,还有几分胜算。”
刘念说着,打量着他的神色,娇声道:“我知道萧哥哥做这些都是为着我们的未来,此事并非是我不尽力,只是力不能及罢了。”
她说着,见萧叙白并没有不耐,便接着道:“萧哥哥,我冒昧问一句,若最后表哥还是不愿,你打算怎么做?”
萧叙白没看她,只垂着眸,道:“挡路的人该有什么下场,你是知道的。”
“你当真要杀了他?”刘念诧异的望着他,他们自小一起长大,虽不算挚友,也总说得上一句相熟,她虽早知道要踏上高位,必然不能拘于小节,却没想到,萧叙白当真会做到如此地步。
萧叙白正要开口,便见门被猛地推开。
徐寄柔白着一张脸,站在门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们。
萧叙白神情冷淡,只是眼角眉梢都似蒙上了一层寒冰,道:“谁准你进来的?”
徐寄柔无心答话,只怒气冲冲的看着他,诘问道:“你们要对我哥哥做什么?”
自萧叙白认识徐寄柔起,还是头一次见她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
萧叙白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将门紧紧阖住,道:“我只是想让你劝劝徐思温,并没有旁的意思。”
徐寄柔冷笑一声,抬手指着刘念的鼻子,道:“没有旁的意思?她是我哥的妻子,却每天和你厮混在一处,如今,你们两个谋划着要要了我哥哥的性命,你还好意思说没有旁的意思?”
萧叙白见她浑身都颤抖起来,生怕她坏了事,忙安抚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与阿念只是兄妹之情,何来厮混之说?至于徐思温,我一向敬重他,你是知道的……”
徐寄柔看着他,嘴角满是苦涩,道:“夫君,是你瞎了还是我瞎了?你真当我蠢笨如斯吗?”
刘念见状,早已吓得不敢开口,若逼急了她,将自己要谋害亲夫的事捅出去,只怕谁也保不住她。徐家上下,更是会要了自己的命。
徐寄柔平日里瞧着柔柔弱弱的,好像谁都能欺负欺负似的,可她当真发起火来,却很是有几分厉害的。
萧叙白心里厌烦,面上只一片冷漠,道:“话已至此,信不信全在你,我也只能言尽于此。”
徐寄柔似是看清了他的无情,早已懒怠再说什么,只猛地拉开门,作势要走出去。
“来人!”萧叙白突然开口。
小厮们瞬间围上来,拦住了徐寄柔的路。
徐寄柔倏尔回头,道:“你这是做什么?”
“少夫人病了,从今日起,没我的命令,不许她出房门一步,也不许她见任何人!”
萧叙白看也没看她,只淡淡说着,便坐下身去,悠然喝他手中的茶。
徐寄柔似是失望至极,她闭了闭眼睛,努力不让眼角的泪落下来,半晌,她长吸了口气,认命的走了出去,只是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她只盼着,从今以后,她眼里都不会再有他。
刘念见徐寄柔离开,便走上前去,将门轻轻阖上了。她背抵在门上,眼见着书房里一点点暗下去,低声道:“萧哥哥,你打算怎么做?闹成这样,只怕寄柔表姐是不肯去劝表哥的了……”
她面上有些惭愧,道:“我知道萧哥哥都是为了我,可也未免太决绝了些……”
萧叙白连目光也不肯施舍给她,只幽幽看着手中的茶盏出神。
“萧哥哥?”刘念探身问道。
“不是……”不是为了你。
“什么?”刘念蹙了蹙眉。
“没什么。”萧叙白抿了抿唇,道:“事已至此,也只有你去试上一试了。”
“若是不成呢?”刘念忙不迭的问道。
“那便由你……杀了他。”
刘念一惊,手中一松,帕子落在了地上,她瞳孔微震,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可萧叙白却置若罔闻,好像她怎么想,又有何难处,都与他无关似的。
*
两日后,入夜。
“萧大人可决定了?”
沈让吟吟笑着,缓缓摘下头上的斗笠,在萧叙白身边坐下来。
他闻了闻萧叙白备好的茶,唇角浮出一抹笑意,道:“太平猴魁。”
萧叙白看了他一眼,道:“我听闻,沈大人最爱太平猴魁。”
沈让笑笑,道:“那是从前。”
“现在呢?”萧叙白看着他,道:“沈大人喜欢什么,我下次命他们备下。”
沈让苦笑着摇摇头,道:“恐怕萧大人力所不及。”
萧叙白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也不想懂,只道:“我要的东西,沈大人可带来了?”
沈让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来,“啪”的一声放在案几上,道:“这是西域的蛇毒,无色无味,用之,三日即死,绝对神不知鬼不觉,便是皇城司,也验不出什么来。萧大人大可放心。”
萧叙白眯了眯眼睛,将那瓷瓶收入怀中,绷紧了唇。
沈让啜了口茶,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道:“萧大人能做这个决定很好,等徐思温死了,我自会推荐自己人顶上去……”
“不必。”萧叙白看向他,道:“恩师会推荐刘子宁顶替徐思温的位置。”
沈让嗤笑一声,道:“刘子宁?你不会以为,容洵会昏庸到让刘子宁统领禁军吧?”
“恩师自会劝说陛下首肯。”
沈让眸子一寒,道:“刘行止如今连自保都难,他的话,只怕容洵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说着,站起身来,道:“唯有我的人,容洵以为绝对可信,才会用来掌管禁军。萧大人只细想便是。”
他作势要走,萧叙白赶忙起身,道:“沈大人所言我岂会不知?只是恩师的命令,我不得不听从。”
沈让背对着他,淡淡道:“萧大人既要坐上那个位置,又怎能顾惜什么师徒之情?”
萧叙白站在灯光之下,令他看上去格外伟岸清寒,他屏着气,什么都没说,可沈让却知道,他已动了心思。
沈让微微侧身,道:“到了必要之时,还请萧大人做出正确的决断。”
言罢,沈让便推门飞身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
翌日一早,椒房殿。
“娘娘,表小姐求见。”
紫苏说着,轻轻扶着云羡坐起来,她瞧着云羡苍白的脸色,担忧道:“娘娘身子不适,要不要让奴婢打发了她回去?”
云羡捂着帕子咳嗽了几声,道:“她素来持重,如今贸然进宫,定是遇到了难事。”
“再难能有多难呢?她不过中人之姿,也无甚过人之处,能嫁给萧公子,已是全京城贵女都羡慕的了。”紫苏替云羡披上件外衫,道:“娘娘还是莫要费心了。”
云羡挣扎着起身,坐在梳妆台前略涂了些胭脂,使自己的脸色看上去好一些,便道:“去请她进来罢。”
紫苏叹了口气,惴惴不安的看了云羡一眼,方才缓缓走了出去。
不一会子,徐寄柔便出现在了云羡面前。
她着了一件素色常服,脸上脂粉全无,连发髻都梳得简单凌厉,全然不似往日里那般妆容考究的模样。
她因着愧疚,平素并不喜欢凑到云羡身前来,可今日一见,她却再顾不得旁的,只急急跪了下来,道:“娘娘,求你千万救救我哥哥。”
云羡忙扶了她起身,急道:“思温表哥出了什么事?”
徐寄柔刚要开口,便见萧叙白推门而入。
“萧……”云羡一怔,道:“谁许你进来的?”
萧叙白还未开口,徐寄柔已吓得周身瑟缩起来,她急急往云羡身后躲着,生怕萧叙白看到她。
“臣见过皇后娘娘!”萧叙白跪下身来,道:“事出突然,臣只得先斩后奏。”
“放肆!”云羡凛然道:“滚出去!”
萧叙白低着头,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是波澜起伏。他攥紧了拳头,道:“娘娘要臣滚,臣不敢不从。只是阿柔是臣的妻子,臣要带她一并离开。”
云羡冷声道:“我与表姐相谈甚欢,等晚些时候,我自会送表姐回去。萧大人还是请回罢。”
萧叙白微微抬眸,凝望着云羡的脸。
多日不见,她已瘦了许多,原本莹润的脸更是小了一圈,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他心中微动,道:“娘娘近日可还好?臣引荐的名医医术极好,娘娘若是需要……”
94. 情深 最后一面。
萧叙白的唇齿微微颤抖着, 几乎不敢去看云羡的眼睛。他像是一个急于献宝的人,迫不及待的想把自己的内心剖给她看,生怕她拒绝了自己。
“不必了。”她淡淡开口。
他早料到会这样,可当她真的出口拒绝, 他的心还是不由自主的坠了下去, 说不上是绝望还是无奈,只是沉沉的坠下去, 像是坠到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深渊里, 再也无法自拔, 有的,只是泛着苦涩的心境和弥漫在全身的酸痛。
他颓然的低下头去,道:“是。”
云羡见状, 心里不觉有些愧疚, 解释道:“宫中太医很好,我用着很是受用,便不劳烦萧大人了。”
萧叙白没说话,只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恭敬道:“是。”
他似是不甘心, 又补了一句, 道:“若他日娘娘需要, 尽可来找臣。”
言罢, 他站起身来,走到云羡身侧,几乎是擦过她的肩头, 一把攥住了她身后的徐寄柔。
那一瞬间,他离云羡那样近,近到几乎可以察觉到她的鼻息, 近到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揽在怀中……近到,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他右手攥着徐寄柔的手腕,左手却握成拳拢在身后,掐得指尖都泛了青白色。
徐寄柔不似方才那般害怕,只直直的望着他,像是从未看清过他这个人似的。
她从未见过,他那样看一个人……他那样冷清的一个人,却有如此缱绻不甘的目光,那目光,他自然未施舍过她,可她细细想来,他似乎也从未那样看过刘念。
原来,他心里的人,竟是云羡……
直到他将她拉起来,徐寄柔才反应过来,她尖叫一声,道:“我不回去!”
云羡伸手拦在萧叙白身前,蹙眉道:“萧大人,我说过了,晚些时候,我自会派人送表姐回去。”
萧叙白冷眼看着徐寄柔,道:“阿柔,你自己说,你要同我回去,还是……要留在这里?”
他声音清淡如钟罄之音,可听来,却宛如重压。
徐寄柔怔怔的望着他,她死咬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云羡见状,忙护在她身前,硬声道:“表姐,你放心,只要你不愿离开,便没人能把你从这里带走。”
萧叙白的手却未曾放开,他稍一用力,迫使徐寄柔看向自己,一字一顿,道:“阿柔,你且想好……”
他素来惜字如金,能说到这里,已是极限。
徐寄柔看着他幽寒的眸子,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眼睛,她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同夫君回去。”
她缓缓回身,看向云羡的目光说不上是嫉妒还是羡艳,她浅浅一笑,唇角微微颤抖着,道:“娘娘身子不适,我便先回去了。等娘娘身子好了,我再来看娘娘。”
“可……”
云羡伸手握住她的手,手指不自然的瞬间收紧,道:“表姐……”
徐寄柔下意识的看了她的手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娘娘,我该回去了。只是娘娘别忘了,别忘了……”
她没再说下去,只推开了云羡的手,跟着萧叙白一道走了出去。
*
紫苏端了茶盏进来,正好撞见萧叙白和徐寄柔一前一后的走出去。
“娘娘,这是怎么回事?”紫苏侧头朝着萧叙白他们离开的方向看着,道:“寻妻子寻到宫里来了,当真荒唐得紧……”
云羡没心思回答她,只急急换了衣衫,随手将头发扎成马尾辫,道:“我出宫一趟,办完事便回来,若陛下问起,你只管让他放心。”
“娘娘……”紫苏话还没说完,便见云羡大步跑了出去。
云羡骑着马,一路朝着徐府跑去。她原就马术不佳,双手只能死死拉着缰绳,才能勉强稳住身形,她顾不得咳嗽得厉害,更无暇去擦唇角的血渍,只胡乱用袖子一抹,便继续策马而去。
“吁!”云羡勒住缰绳,跃身跳下马来。
她略一抬头,只见大门上的牌匾上写着“徐府”两字。云羡心里略松了口气,总算是找对了地方。
门口的小厮迎上来,见云羡打扮怪异,唇角又隐隐有血迹,不觉狐疑的打量着云羡,道:“您是……”
云羡眯着眼道:“你们家少爷在吗?”
那小厮迟疑着道:“这个时辰,少爷该是在禁军校场的。”
云羡一听,忙翻身上马,又急急朝着禁军校场赶去。
*
夏日的风粘腻,临近夏末,便又带了几分湿寒。
云羡有些撑不住,额角已沁满了汗珠,身上也腻出了一层冷汗。她咬着牙,生怕自己晕过去,挨到禁军大营时,她已几乎要虚脱了。
云羡从马上跌下来,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朝着禁军大营走去。
守营的军士拦住了她,怒目道:“什么人?”
云羡挺直了腰背,迎上他的目光,道:“我找徐思温。”
守营的军士见她气度不凡,也就不敢不敬,只道:“你找徐将军何事?”
“自然是要紧事,你告诉他,有个姓云的故旧找他,他自会出来见我的。”
军士一怔,看了她一眼,道了声“等着”,便转身走了进去。
云羡见军士离开,心里提着的一口气一松,整个人登时就有些支持不住,连忙躬下身子,扶了墙壁站好。
有军士端了茶盏来,道:“姑娘先喝些茶水罢。”
云羡道了声“多谢”,忙端起茶盏来大口喝了,才勉强能压抑得住喉咙间的血腥气。
“娘……”
不多时候,徐思温已赶了出来,他肤色黝黑了许多,可瞧着却比从前更加健硕,一双眼睛满是神采,可瞧着云羡的时候,还是不自觉的流露出几分疼惜和担忧来。
他着了一身短打,头发高高的束起,再无了从前那般恣意潇洒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端成和利落,可眉间的那份温厚和煦却始终未变。
这还是徐思温自边境回来后,他们第一次相见。
两人皆是浅笑着,像是有无限心事要说,又仿佛全都泯然在这一笑之中了。
云羡率先开口,道:“你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徐思温点点头,道:“尚可,我听闻你身子不好,却找不到借口进宫去,如今可见到你了。”
云羡笑笑,道:“以讹传讹罢了,不过是小病,哪就传的这样厉害了?倒是你,要时刻注意身子才是,禁军虽比边境强些,到底也是辛苦的。”
徐思温侧头朝军营里看了一眼,道:“这里有的吃有的穿,又不是什么苦寒之地,已然很好了。我倒是时时记挂着边境的兄弟们,他们的日子才是真的苦。”
云羡心头一动,无端的便想起了君泽。他自去了边境便再也没了消息,偶尔来信,也只是让她安心,可她又如何能真正安心呢?
“也不知君泽过得如何?我每次去信问他,他也只是胡乱安慰我一句罢了。”云羡叹了口气,道:“可人各有志,他既有心在边境建功立业,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只有支持罢了。”
徐思温勾了勾唇,道:“君泽能吃苦,人又聪明,你且放宽心便是。”
云羡点点头,眉间却到底染了几分忧思,再也散不去了。
“对了,你今日怎么得空来找我?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徐思温说着,扶了她坐下来,道:“军中不许外人进去,你且等等,我去找个马车来,咱们去酒楼里细说。”
云羡笑笑,拉了他坐下来,道:“不必麻烦了,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的。”
徐思温正要开口留她,只见她眼中满是疲惫,脸色也过分的苍白,显然是强撑着和他说话的。他不觉愧疚,暗恨自己的不体谅,连她身子抱恙都看不出来,竟把她方才推脱的话当了真。
他凑得近了些,温言道:“你说吧,我听着。”
云羡压低了声音,道:“是寄柔表姐入宫来找我,让我救你。她话说的没头没尾,我只有靠猜测,她境况似乎并不好,而且,她似乎很怕萧叙白。”
徐思温听着,不觉蹙眉,道:“阿柔身在宫外,要见我原比你容易得多,她这样舍近求远,只怕是遇到了难事。”
“萧叙白似乎很不愿她与外人来往,看样子,是禁锢了她的自由,她逼于无奈,才找了我求援。”云羡说着,不安的看了他一眼,道:“无论如何,你要当心些,也许,是萧叙白做了什么事,对你不利。”
徐思温点点头,道:“我会当心的,待我想法子去见见阿柔,就什么都清楚了。”
“萧叙白恐怕不会让你轻易见到她。”云羡提醒道。
“我会想法子的。”徐思温说着,眸子一沉,似乎心中已有了打算。
云羡听他这样说,也就略略放心了些,嘱咐道:“总之你先顾着自己的身子,万事小心。”
见徐思温应了,云羡便站起身来,道:“我先回宫了,若有事,你直接进宫来找我便是。”
徐思温和煦一笑,扶了她上马,道:“娘娘且安心把身子养好,别的事都有我呢。”
云羡莞尔,道:“那就有劳徐大将军了。”
徐思温微微颔首,无奈的摇摇头,道:“娘娘客气。”
95. 身死 思温……思温……你看看我…………
云羡上了马, 最后看了徐思温一眼,便策马而去。
还未跑出多少路,她便听得身后传来军士们的疾呼,依稀是在唤“徐将军”。
云羡脑袋里“嗡”的一响, 赶忙转身回头, 却见军营门口已围了不少人,不时地有人从里面跑出来, 急急冲进军营里, 大声喊着:“军医呢!快去找军医!”
云羡心急如焚, 顾不得马还没停稳,便从马上跳了下来,匆匆挤进人群中, 大声道:“出什么事了?”
方才的军士认得她, 忙让人让出一条路来,道:“姑娘,徐将军不知怎么,突然吐了好大一口血出来!”
云羡只觉脑子里一阵阵的发懵, 几乎来不及去想军士们的话。
映入她眼帘的, 是徐思温。可他再不是方才意气风发的模样, 而是倒在地上, 大口的喘着气, 可他每次呼吸都是那样吃力,吐的气很快比进的气要多了。
她脚下一软,瘫倒在地上, 手脚并用的朝着徐思温爬过去,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唤他, 道:“思温……思温……你看看我……”
徐思温勉强睁开眼睛,勾了勾唇,想要伸手去拂她脸上的泪,却已是不能了。
他手指紧了紧,道:“没事……别哭……”
云羡拼命摇头,道:“好,我不哭,你坚持住,军医马上就来了。”
徐思温捂着胸口,艰难的呼吸着,道:“云羡,你养好身子,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不必为我报仇,也不必……再去牵扯什么人……知道吗?”
云羡泪水止不住的涌出来,道:“别说丧气话,你会没事的,别……”
徐思温含笑点点头,道:“好。”
军医很快赶来,他只看了一眼,便道:“将军近日可吃了什么东西?这症状瞧着,八成是中了毒。”
徐思温神智已渐渐不清楚了,他迷蒙着眼睛,强撑着道:“并未吃什么……和将士们吃的是一样的……只前日,家中送来了一碗银耳羹……”
他说完,便紧紧闭上了口,似乎是咬着牙在强忍什么疼痛似的。
云羡用力抱着他,想要给他力量,却什么都帮不上忙,只道:“军医既认得这是中毒,便速将解药配来。”
军医为难的看着云羡,道:“姑娘有所不知,小的才疏学浅,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毒,况且……”
他叹息了一声,别过头去,没再开口。
云羡心里隐隐明白,军医的意思,是来不及了。就算他配的出解药,只怕徐思温也没有时间了。
徐思温在她怀里,一点一点的睡过去,她用力握着他的手,却发现自己根本抓不住他,他的生命飞快的流逝着。在她手中,渐渐的无力,渐渐的没了知觉。
“不要……”
云羡哭喊着,攥着徐思温的衣衫,想要唤醒他,可他只是一动不动,任凭周围的人如何呼号,他也听不到了。
*
“娘娘,您醒了?”
紫苏惊喜的唤着,很快,周围便响起了脚步声。
云羡认得,这是容洵的脚步声。
云羡的眼珠滚了滚,迷茫的看着面前的一切,哑然道:“我这是在哪儿啊?”
容洵握紧了她的手,道:“这里是椒房殿,你已睡了不少时候了。”
“椒房殿……”云羡呢喃着,道:“我方才是做梦了吗?”
容洵笑笑,道:“许是做梦了,你睡得熟,朕便没扰你。”
云羡释然一笑,道:“是梦就好……”
她挣扎着坐起身来,靠在容洵肩上,带着浓重的鼻音,道:“陛下不知道,我方才做了个很可怕的梦,我梦到思温死了……”
她轻笑着,道:“他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呢?这梦真是离谱得很,我竟然信了,真是蠢笨的紧。”
容洵抚着她背的手僵了僵,下颌抵着她的头,他张了张口,却终究未说出什么话来。
云羡心头涌起不详的感觉,她猛然抬起头,望着容洵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那样悲伤,带着无限的温情与疼惜,可底色,却是掩都掩不住的悲戚。
云羡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她猩红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不住的落下来,道:“这不是梦,对不对?”
容洵的唇颤抖着,像是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只是柔声道:“阿云,你太累了……”
云羡强忍着悲痛,道:“徐思温呢?他怎么样了?”
容洵知道她的性子,便也不瞒着她,只深深的望着她的眼睛,道:“他去的时候很安详,没什么痛苦……”
云羡长吸了一口气,颤抖着道:“他现在在哪里?”
“徐家已收敛了他的遗体,明日便会下葬了。”容洵轻轻将她揽在怀中,安慰道:“朕赐了他最好的棺木,会让他风风光光的走。”
云羡闭了闭眼睛,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闻着容洵的味道,想要从他怀中汲取力量和温暖,更想要避开这一切,仿佛只要她不抬起头,就不用面对这一切似的。
“他中了什么毒?”
容洵抚着她的发丝,道:“太医验过,是西域的蛇毒,这种毒……根本是无解的。那下毒之人,是存了要他必死的心。”
云羡哽咽着,道:“这毒下了之后,多少时候发作?”
容洵道:“太医说要两三天……”
“是么……”云羡认命的睁开了眼睛,道:“我知道了。”
容洵望着她憔悴又倔强的面庞,心底酸涩一片。
*
翌日一早。
“娘娘,有什么事等陛下下了朝再说罢。”
紫苏急急挡在云羡身前,道:“娘娘还发着烧,怎能出宫去呢?”
云羡眼眸一凛,道:“我有要紧事。”
“可是……”
紫苏还未说完,便见云羡冲了出去。
“禄子,快去太极宫门前候着,等陛下一下朝,你就将此事告诉陛下。”
紫苏头也不回的嘱咐着,自己则赶忙去追云羡。
今日本就微雨,云羡又是大病未愈,怎么受得了这个?
*
“娘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紫苏一边将毯子盖在云羡身上,一边侧头朝着前面,冲着赶车的太监,道:“慢着些,仔细颠着娘娘。”
“是,紫苏姑娘。”赶车的太监应了,又道:“今日徐将军出殡,咱们去晚了,怕是赶不上呢。”
紫苏一怔,道:“娘娘,您要去徐家吗?”
云羡咳嗽了一声,脸上泛出些红晕来,道:“我总要去送一送他才能安心。”
紫苏体谅的望着云羡,道:“奴婢陪您。”
马车外,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伴着秋雨所特有的寒气,直直的钻进人的骨头里。
紫苏将帘栊拉紧了些,生怕缝隙中透进一丝风来,温言道:“娘娘且闭目养养精神,等快到了奴婢再唤您。”
云羡心乱如麻,自是睡不着的,可为着不让紫苏担心,便只得佯装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全是徐思温的脸。
他是她在这个世界里遇到的第一个好人,第一个对她友好和善的人。
可如今,她已经决定留在这个世界了,他却离开了。
或许,这就是命罢……可她,素来是不信命的。
云羡攥紧了拳头,无论如何,她都要为徐思温讨回公道。
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就这样死了。
正想着,耳边传来紫苏的声音,“娘娘,咱们到了。”
马车随即停下来,发出马蹄淌水的声音,伴随着雨打在车上的“哗哗”声,想来是外面的雨下大了。
紫苏还没来得及撑伞,便见云羡已跳了下去。她拿过太监手中的马鞭,憋着一股子气,沉着脸大步走了进去。
眼前便是徐府,高高的牌匾上已扎了白色的绸带,门庭两侧,也挂上了白色的灯笼,一片肃穆凄哀之色。
可几日前,这里分明还是快乐欢欣的。
云羡的心一阵阵的抽痛起来,她死死咬着牙,强忍着痛楚推开了徐府的大门。
整个徐府都是阴沉的,像是现在的天空,灰蒙蒙的,好像这雨永远也下不完似的,下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似乎是遥遥无期的事。
府里处处都扎了白绸,整个院子都空旷得很,连下人都没有,隐隐的,可以听见哀嚎之声。
云羡顺着那哭声一路走到礼堂,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口黑压压的棺材。那棺材四周都扎了白绸,前面放着灵牌和香炉、瓜果,供人拜祭。
徐家的族人和宾客分列两侧,大多已哭得泣不成声,徐夫人和徐寄柔、刘念更是瘫倒在了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因着今日下葬,许多亲朋故旧都来了,徐慈心、萧叙白、刘子宁,甚至是刘行止,都赫然在场。
见云羡骤然走进来,在场的人皆是一怔,他们齐齐转过身来望着她,直到徐少康反应过来,沉声道:“皇后娘娘万安!”
众人连忙跟着他跪下去,道:“皇后娘娘万安。”
云羡俯身扶了徐少康起身,道:“侯爷快快请起,我今日只是来瞧瞧思温表哥,您在他面前跪我,只怕他不愿,我亦心下不忍。”
徐少康缓缓起来,云羡这才发现,几日未见,他就像是老了几十岁似的,连鬓角都斑白了许多。
他眼窝深深凹陷着,道:“我替思温谢过娘娘。”
96. 报仇 以下犯上,出息了。
云羡摇摇头, 只径直走到徐思温的牌位前,为他上了一炷香,泪水在她眼里打着转,她死死咬着牙, 不肯让那泪水落下来, 更不许自己在旁人面前显示出半点软弱来。
她只低声道:“思温,我来送你。”
徐少康跟上来, 温言道:“娘娘能来送思温, 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云羡吸了吸鼻子, 深深的望着徐思温的牌位,像是看着他明亮和煦的眼睛,道:“你说不要我为你报仇, 可我没有办法答应你, 哪怕要将这里闹得天翻地覆,我也不得不问上一句。”
她说着,呢喃道:“思温,你不要怪我。”
徐少康听着, 心中起疑, 道:“娘娘,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云羡猛地看向他, 神色凛然, 道:“侯爷,我有个问题要问,可以吗?”
徐少康一怔, 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赶忙道:“娘娘请。”
云羡微微颔首,转过身来面向众人, 道:“几日前,曾有人送了一碗银耳羹至禁军军营给徐思温,是谁?”
她面色微沉,全身都微微颤抖着,可声音却清冷而平静,像是压抑了所有的情绪,听上去没有一丝波澜。
没人抬头,众人都把头低低的埋下去,鸦雀无声。
徐少康站在云羡身侧,打量着府中的人们,道:“若有知情不报的,当以家法处置!”
半晌,一个丫鬟纠结着抬起头来,磕磕巴巴道:“少夫人曾让奴婢做过一碗银耳羹,说是给少爷的。”
“姐姐明鉴,我是命人送过一碗银耳羹给表哥,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啊。”
刘念恨恨的瞪了那丫鬟一眼,她转过头来,娇怯怯的看着云羡,哭喊道:“表哥去了,我比谁都难过,姐姐若再疑我,我是真的没法活了……倒不如死了……”
徐慈心附和道:“云羡,阿念只是心疼思温,才送了些吃食给他,你这样胡乱揣测,不是要逼死阿念吗?”
云羡冷眼看着刘念,道:“我只是平白问一句,你便要死要活的,这是何故?”
刘念一愣,泪水僵在了脸上,无助的看了萧叙白一眼,可他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刘念心里一阵酸楚,她颓然的看着云羡,道:“是我多心了,姐姐见谅。”
云羡看向那丫鬟,道:“那银耳羹是你做的吗?从做银耳羹到送至军营,经过几个人的手?”
那丫鬟仔细想了想,不安的看了刘念一眼,咬牙道:“往日奴婢做完吃食,便会直接让小厮送到军营去,可那日少夫人说担心奴婢做的不合少爷口味,便打发了奴婢出去,她又亲自炖了炖,方才命人送去的。”
云羡眯了眯眼,目光落在刘念身上,道:“我记得,阿念并不擅长烹饪。”
刘念有些哑然,还未开口,徐慈心便抢先道:“阿念心细,担心下人做的不好也是有的。”
“是么?”云羡不置可否,只道:“阿念,你往那银耳羹里加什么了?”
刘念脑子里“嗡嗡”的响着,脸色一片惨白,道:“我……我担心银耳羹不够甜,便加了红枣,还……还加了点蜂蜜……”
“你胡说!”徐寄柔再忍不下去,道:“哥哥素来不喜甜食,你既口口声声说顾念着哥哥的口味,又怎会加红枣和蜂蜜?真是一派胡言!”
徐夫人亦忍不住开口,道:“阿念,你说实话,思温的死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刘念见众人责问,赶忙捂着耳朵,解释道:“我……我……我真的没有下毒,你们别逼我!”
云羡头偏抬着,睥睨着她,眼底有些斑驳的笑意,直看得刘念太阳穴突突的跳了起来,她双腿如灌了铅一般,动也不能动,只是无助的看着云羡,道:“姐姐,你别……”
云羡握紧了手中的马鞭,道:“你怎么知道,思温是毒死的?”
刘念连忙看向四周,可没有一个人能帮她。
“是……是我听旁人说的。”
“是么?你消息倒是灵通。”云羡躬身迫近了她,道:“那你说说,他是中了什么毒?”
刘念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后缩着,道:“是……是蛇毒。”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哗然。
徐夫人捂着胸口,哆哆嗦嗦的指着刘念的鼻子,道:“此事我都不知,你又从何知晓?”
刘念咬着唇,道:“是,是我听人说的。”
徐慈心赶忙帮腔,道:“是我告诉阿念的。”
云羡嗤笑一声,道:“我记得,陛下曾告诉过太医,此事不许外传的。母亲又是从何处听来的?莫不是母亲神通广大,手都能伸到宫里了?”
“不……”徐慈心百口莫辩,她不敢承认,怕害了刘行止,也不敢否认,怕害了刘念。
正当她进退两难着,只听“啪”的一声,刘念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刘念“啊啊”的叫着,疼的连话都说不出,只捂着胳膊粗粗的喘气,眼里满是惊恐的盯着云羡。
徐慈心这才发现,这一鞭子,更是云羡抽的。
她着了一身白衣,头发因为淋雨,湿漉漉的粘在脸上,越发衬得脸色青白,几乎是失了血色。此时,她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刘念,眼里冷得像是结了万年寒冰,再化不开的。
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条马鞭,好像随时都能抽到刘念身上去似的。而此时的云羡,便如同地狱来的修罗,冷厉的不成样子。
尤其是眼里那毫不掩饰的蔑视,以及那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置你于死地情绪,着实令人胆寒。
徐慈心连护住刘念都忘了,只不住的发着抖。
“啪!”又一鞭子利落的抽下来,刘念的身上很快便显出一道血印。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说!”云羡恨恨道。
“不是我……”刘念蜷缩着哭道。
刘行止看不下去,沉声道:“此事还未查清,娘娘如此行事,只怕不妥。”
云羡置若罔闻,只狠狠的抽下去,道:“你一个深闺女子,从哪来的蛇毒?是谁给你的,说!”
刘念不吭声,只呜咽着,在地上打着滚。
徐慈心再忍不住,上去护在刘念身前,双臂张开着,道:“云羡,你要打死阿念,倒不如先打死我!”
云羡冷喝一声,道:“滚开!”
她见徐慈心不肯躲开,便将鞭子重重的抽下来,徐慈心疼的大叫。
刘子宁猛地站起身来,道:“刘云羡,你还知不知道孝顺的孝字怎么写?”
他说着,就要上来夺云羡手中的马鞭。
云羡闪身躲着,她脚下一软,直直的向后栽下去。
身后,有人伸手扶了她,她只觉撞进了一个怀抱里,那怀抱温暖而宽厚,无端的,便让她心安。
“陛下?”云羡且惊且喜。
容洵没说话,只小心翼翼的扶她站好,道:“没事罢?”
云羡摇摇头,可听着容洵的话语,她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
容洵看着她握着马鞭的手,已磨出了一道红印,顿时眸子一沉,道:“刘子宁,那你知不知道,忠诚的忠字怎么写?”
刘子宁慌忙跪在地上,道:“陛下饶命!”
众人齐齐跪下来,道:“陛下万安!”
容洵毫不在意,连余光都懒得施舍给他们,只死死看着刘子宁,道:“以下犯上,出息了。”
“不……不是……陛下,臣是一时情急,这才……”
容洵目光阴鸷,寒凉的不成样子,道:“还有丞相夫人,你若是想挨鞭子,朕成全你。”
徐慈心吓得瑟瑟发抖,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了,只是哭个不停。
刘行止赶忙道:“陛下,内人只是爱女心切,这才挡了娘娘的鞭子。”
“爱女心切?”容洵的唇角勾出一个残忍的弧度,道:“一个毒杀亲夫的恶毒女人,丞相也要护着她吗?”
刘行止迟疑着道:“此事并无确凿的证据,如今就下定论,只怕太早……”
“不是。”徐寄柔突然站起来,她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不住的颤抖着,道:“的的确确,是刘念害了我哥哥。”
“你别胡说!”刘子宁大着胆子开口,道:“阿念心思纯良,又怎会……”
“来人!”容洵淡淡道。
沈让大步走进来,道:“臣在。”
容洵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沈让会意,只一个眼神,便有皇城司的人闯进来,将刘子宁拖了下去。
刘子宁连挣扎都不敢,只直直的看着刘行止,可刘行止只是避过头去,无奈的闭上了眼睛。
“说下去。”容洵淡淡道。
徐寄柔的声音有些发颤,依稀听得到她牙齿相碰的声音,道:“我曾听夫君与刘念密谋,要她杀死哥哥……”
萧叙白急急打断了她,道:“陛下,臣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臣的妻子自她哥哥去世之后,便发了癔症,她的话不足为信!”
“癔症?我倒宁愿我发了癔症,便能让我忘掉,是我,是我的愚蠢和一意孤行害死了我的哥哥!要不是我执意嫁给你,也许你就不会……不会和刘念勾结,处心积虑要杀死我哥哥!”
徐寄柔说着,突然扑上去,用力捶打萧叙白的胸口。
可萧叙白只是抿着唇,冷眼看着她,好像根本不屑理她似的,只道:“请陛下明鉴!”
“刘念,你说,此事是不是萧叙白与你合谋?”
97. 报仇(二) 刘念……死了!……
刘念披头散发的愣在原地, 一脸的颓败之色,她环臂抱着自己,无助的看了徐慈心一眼,赶忙低下头去, 拼命的摇起头来。
徐慈心全然陷在刘子宁被拖走的恐惧和惊慌之中, 她双眼无神,只怔怔的看着门外的方向, 无暇顾及刘念投给她的寻求帮助的目光。
“说!”容洵眼眸冰凉, 语气生硬而冷厉, 带了不可商量的余地,死死的将刘念逼到了绝处。
刘行止见容洵的耐心已消耗殆尽,赶忙道:“阿念, 陛下问你话, 你有什么便说什么,绝不可隐瞒的。此事若当真与你无关,你只但说无妨,陛下会为你做主的。”
刘行止希望刘念能听懂他的暗示, 目光紧张的跟随着她, 可她却毫无反应。
半晌, 刘念哆哆嗦嗦的抬起头来, 眼角的余光瞥向萧叙白, 可萧叙白只是垂着眸,并没有看向她。
不值得……为他这样一个人,到底是不值得的……
刘念只觉自己的心都碎了, 像是碎了的镜子,一片一片,再也粘不起来了。她曾经炽热的爱过萧叙白, 可得到的,不过是伤害。
他一次又一次的令她失望,却也一次又一次的给她希望,可到了生死关头,他终究不会护着她。
她早知道这结局,也就谈不上多么痛苦,可不知为何,心里还是闷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她不能说……
刘念看了云羡一眼,目光怨毒。
如果不是为了爱,那便是为了恨罢,彻头彻尾的恨。
刘念狠下心来,紧紧的闭着眼睛,认命道:“不是……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不关旁人的事。”
萧叙白隐隐松了一口气,喉头微微滚动着,像是吞下了所有的不安。
“杀人是死罪,可若是旁人教唆你,朕便饶你一命。”
容洵不动声色的看了萧叙白一眼,又睨着刘念的脸,声音沉得不像话,道:“刘念,你想清楚。”
容洵的话宛如重锤,字字句句都砸在刘念心上。
她恐惧的缩了缩脖子,死死的咬着唇角,平日里娇艳的唇如今只剩下了苍白的底色,还隐隐泛着青紫。
刘行止紧张的看着刘念,她是他最疼爱的孩子,他舍不得她去死。
“是我一人……”
刘念固执的认着罪,手指死死的攥着衣角,一刻也不肯松开。
她不住的提醒自己,她绝不能把萧叙白拖下水,萧叙白要活着,只有他活着,才有可能把云羡从那皇后之位上拉下来,才有可能,让云羡也像她一样,尝尝名声尽毁,生不如死的滋味。
那时,云羡将把她所得到的一切都交还出来。权势、地位、尊重……都交出来。
云羡在一旁冷眼看着,再忍不住,道:“那你说说,蛇毒你从哪弄来的?”
刘念咬着牙,道:“我找胡人买的。”
云羡冷笑一声,道:“胡人?这东西便是西域王族都鲜能得到,又有哪个胡人有如此的本事卖给你?”
刘念答不出来,却不愿将萧叙白供出来,便只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容洵的目光划过萧叙白等人的面庞,道:“将刘念投入大牢,沈让,你来审她。”
皇城司的大牢比天牢还可怕,传说里面有大小七十二样刑具,件件都让人惊心动魄,只要随便用上几件,这个人就算是废了,就算能活着,只怕也是行尸走肉,再也没有做人的体面。
沈让道了声:“是”,他看了刘念一眼,道:“陛下,刘念乃皇后娘娘之妹,是否可以用刑?”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都有些悸悸,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容洵淡淡道:“该怎么审犯人,还要朕教你吗?”
沈让会意,忙道:“臣明白了。”
沈让挥了挥手,便有人进来将刘念拖了下去,刘念一脸惊恐,她在京中长大,如何会不知道皇城司的厉害?
饶是刘行止,额上也不觉腻出了一层冷汗。他失神的望着刘念,眼里全是痛楚,连额角的汗水滴下来,都浑然不知。
容洵看了他一眼,再没理他,只柔声看向云羡,道:“朕陪你回宫罢。”
云羡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刘念离开的方向,终是狠了心,什么都没说。
*
马车上,容洵紧紧握着云羡冰凉的手,将她揽在怀中,道:“怎么伞也不打?紫苏是怎么做事的!”
直到现在,云羡才反应过来,身上不觉发抖,道:“是我一意孤行,不怪紫苏。”
容洵眼中的晦暗之色更深,他紧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云羡微微昂起头来,正撞上他的目光,道:“审刘念的时候,我想去旁听。”
容洵低着头,拉过她另一只手,用帕子小心翼翼的擦去她手中的污渍,又拢到手掌中暖着,道:“好。”
他的动作轻柔而仔细,好像有着用不完的耐心,与方才那个刘念一时答不出话便要动怒的陛下判若两人。
云羡想着,不觉有些出神。
容洵瞥见她的模样,唇角不觉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来,道:“怎么了?”
云羡紧闭着唇,道:“没什么。”
容洵笑笑,伸手理了理她鬓角的发,道:“朕知道,你反对用刑,可若朕不如此说,萧叙白等人又怎会上钩呢?”
“陛下……”
“不过,刘念罪有应得,受些皮肉之苦也是应该的。”容洵说着,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道:“你放心,沈让会有分寸的。”
一时间,云羡竟不知该说什么。她感激的望着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是真的感谢他,在帮她找到凶手的同时,还顾念着她的喜好。
她低下头去,整理着自己的情绪,半晌,方道:“多谢。”
容洵笑笑,将她揽得更紧。
阳光洒下来,映照在容洵的脸上,细细看去,他眼中似乎有着难以掩藏的隐痛,只一瞬,又消失不见了。
*
翌日,朝堂之上。
“陛下,昨日皇后娘娘大闹徐家,因着徐思温身故之事,竟用马鞭抽了自己亲妹,简直罔顾礼法。若陛下不加以惩戒,只怕京中人人自危!”
“听闻陛下因着皇后教唆,还将徐思温遗孀投入皇城司大牢,如此行事,只怕军中人人寒心啊。”
“是啊陛下,皇后娘娘如此,京中已流言纷纷,百姓都说,娘娘定是与徐思温有……有男女之情,否则又如何会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放肆!”容洵拍案而起,怒道:“皇后至情至性,与徐思温不过是兄妹之情、朋友之谊,岂容你们胡言?”
“臣等自然相信娘娘的为人,可悠悠众口,又如何堵得住呢?”那官员说着,忙跪下身来,道:“陛下,皇后娘娘如此行事,岂非落人话柄?如今她名声受损,又如何堪为一国之母?”
“住口!”容洵眉间的冷意更深,道:“皇后如何,岂是你可以评判的?”
容洵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很快便有侍卫冲进来,将那官员拖了下去。
“陛下!”又有官员站出来,道:“臣请废后!”
他说着,官员们纷纷出列,皆跪下身来,道:“臣请废后!”
刘行止和萧叙白站在原地,看着周遭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跪下去,不觉脸色发白。
这架势,不太对啊……
刘行止斜觑着容洵的脸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沉着脸,看了萧叙白一眼,见他微微的摇了摇头,心里便有了几分计较,又把头沉沉的垂了下去。
容洵看着满朝文武皆跪在地上,口呼“臣请废后”,眼眸一寸寸冷下来。
自他即位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场面。他当然可以把他们都杀了,可他们有一句话说对了,悠悠众口,他堵不住。更何况,他也不愿云羡为此背上什么恶毒的名声,她已经承受的够多了。
容洵捏紧了手指,暗中打量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双眸子如毒蛇一般,平静的吐着信子,等待着猎物漏出破绽,然后一击即中。
“皇后所为,皆为义举,若非徐思温死因蹊跷,她断不会如此。试问,若你们的至亲好友暴毙而亡,你们又如何会心甘情愿的让他含恨而去?”
容洵声音坚定而醇厚,无端的便让人信奉,他幽幽的注视着他们,道:“待真相查清,百姓们自会知道皇后的用心。”
一官员昂起头来,似是不信,道:“依陛下所言,难道害死徐思温的,正是他妻子吗?”
容洵眯了眯眼,那官员脖子一冷,赶忙瑟缩着低下头去,道:“还请陛下示下。”
容洵冷冷道:“此事已由皇城司去查办,届时……”
“陛下!”沈让急急冲进大殿,猛地跪下来,道:“陛下,出事了!”
容洵心里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何事?”
沈让一脸的汗,他惶然的抬起头来,沉痛道:“刘念……死了!”
98. 后路 那废后之事呢?也是为了我?
“什么?”刘行止顿时一阵晕眩, 他勉力撑着,“扑通”一声跪下身来,道:“求陛下给小女做主啊!”
“怎么回事?”容洵责问道。
沈让道:“昨日收监之后,臣并未派人审问, 今日一早臣带人去审她, 就发现她已经死了。”
沈让说着,重重的磕着头, 道:“臣看管不利, 请陛下治罪!”
容洵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一切, 先是群臣突然发难,再是刘念暴毙狱中,这一切仿佛都是冲着云羡来的。
是谁, 是谁要害云羡?又是谁, 有这么大的能量?
他竟浑然不知……倒是小瞧了这些臣子了。
“查!”容洵金口又开,“朕倒想看看,谁有通天的本事,能在皇城司眼皮底下杀人。”
“是!”沈让领命。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叙白再忍不住, 趁着夜色冲到了沈让府里, 一关上书房的门, 他便压低了声音, 道:“群臣怎么会突然上书请求废后?刘念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死了?”
沈让站起身来, 一脸嫌恶的看着他,沉着脸道:“我不是说了,有事我自会去找你。你这样贸然闯进来, 不消多少工夫,容洵就会知道你我之间有往来。”
萧叙白管不了这么多,只重重的叩着沈让面前的案几, 咬着牙道:“你是容洵的耳目,只要你弹压住皇城司,容洵便是个聋子、瞎子,能知道什么?”
沈让释然一笑,道:“也是。”
他浑不在意的坐下来,敛了笑意,道:“不过,容洵弄权多年,他的城府究竟有多深,手段究竟如何,你我都不知道,还是不要轻敌的好。”
萧叙白自然知道沈让说的大道理,可事关生死,饶是他再沉得住气,到了这一步,也不能作壁上观了。
这种被人蒙在鼓里的滋味,他受不了。
见萧叙白没说话,沈让又道:“还有,萧大人,你我既是合作,你便该守着我定的规矩,如若不然,这合作便到此为止吧。”
萧叙白强压着怒意,道:“只要沈大人不事事瞒着我,我自然很乐意守着你的规矩。”
沈让看了他一眼,见他真动了气,语气方和缓了些,道:“只因事出突然,我才没有与你商量罢了。”
萧叙白偏抬着头,道:“沈大人这是何意?”
“刘念是身骄肉贵的大小姐,凭她如何,进了皇城司,只要受了刑,就一定会把你供出来。我杀她,不过是为了保全你啊,萧大人。”
沈让刻意加重了“萧大人”三个字,目光落在他身上,宛如寒冰。
萧叙白绷着唇,道:“那废后之事呢?也是为了我?”
一夜之间,能将谣言散满全城的,他实在想不出,除了沈让,还有谁有这个本事,又还有谁,会这么做。
“那便无可奉告了。”沈让浅浅一笑,道:“此事与萧大人无关。”
“什么无关?”萧叙白撑着双臂,语气突然严厉起来。
他的双臂死死的抵着案几,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气愤至极,道:“为何要造谣皇后与徐思温有染?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让盯着他的脸,狐疑道:“这倒是奇了,萧大人恨容洵,却不恨皇后。如今,倒替皇后来我这里讨公道了。”
萧叙白遮掩着心绪,险险避过头去,道:“我只是担心,沈大人如此行事,会坏了事。”
沈让并不信他的托词,只幽幽望着他,揣摩着他脸上的每一丝情绪,道:“容洵心思越乱,对我们就越有利,不是吗?而且今日的事可没牵涉御史台,萧大人放心,此事查不到你身上去。”
“你……”
萧叙白一甩衣袖,双手背在身后,冷着脸道:“我只是劝沈大人,不要多生事端。”
沈让笑笑,凑近了他些,道:“萧大人如此,倒让我想起一个传言。”
“什么?”
沈让站起身来,悠哉游哉的看着他,道:“有人说,萧大人当初喜欢的并不是刘念,而是……皇后。”
萧叙白的瞳孔猛地一缩,唇角紧紧抿着,却一言不发。他面上淡漠冷清,可微微颤抖的睫羽还是出卖了他的心绪。
沈让心下了然,道:“萧大人放心,我对这些陈年旧事不感兴趣。我只是想提醒萧大人,江山美人,从来只能要一样。”
萧叙白没说话,只死死的盯着他,像是从未真正看清过他这个人似的。
半晌,他骤然开口,道:“刘念之事你打算怎么做?容洵总能查到你身上去,不可能搪塞过去的。”
沈让唇角微微勾了勾,道:“不是查到我身上,而是……查到你身上。”
萧叙白眉头一皱,显然是动了怒。
沈让赶忙拦住他,道:“不是我要害你,只是此事你是最大的受益者,无论是谁,都会查到你身上的。”
“你……”萧叙白冷目灼灼的看着他,嗤笑一声,道:“沈大人当真好算计。”
沈让见他拂袖要走,也不拦他,只冲着他的背影道:“就看萧大人舍不得弃车保帅了。”
萧叙白猛地回过头来,话语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道:“沈让,你无耻!”
“无毒不丈夫。”沈让轻巧的笑着,道:“如何抉择,就看萧大人了。”
*
椒房殿。
“今日朝堂之上,听说有大臣带了棺材上殿,求的就是一死,说是要用这一死,换青史留名呢。”
“你懂什么,这叫死谏,是忠臣用的。”
“依着我看来,只怕娘娘被废是迟早的事了……可惜了,娘娘这么好的人,不跟着娘娘,我都不知能跟着谁了。”
“可如今到处传言说娘娘与徐思温将军有染……”
“娘娘与陛下感情甚笃,这传言分明是有心之人为之,只恨我出不去,要不然一定撕烂他们的嘴!”
宫人们正说的热络,便见紫苏绷着脸出现在他们面前,众人赶忙住了口,站起身来,道:“紫苏姐姐。”
跟随云羡这么些日子,紫苏为人处世已成熟了许多,再不是当初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少女。
她没说话,只冷冷凝视着他们,便足够让他们局促不安了。
紫苏眸光扫了一圈,方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刚歇下,你们就在这里聒噪,若是吵醒了娘娘可怎么得了?”
“是。”众人齐齐应了,乖顺的低下头去,等着紫苏发话。
紫苏知道他们也是关心则乱,便不忍计较,只道:“以后这些不中听的话少说,没得惹娘娘烦心。”
她言罢,便转身朝着寝殿走去。
*
云羡这些日子身子时好时坏,稍微好些又遇到了徐思温的事,自然是心情郁结。本想着让刘念将萧叙白牵出来,也好为徐思温报仇,可如今刘念死了,此事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再难查清,而群臣们又为人挑唆,日□□着容洵废后……
容洵的日子自是比她还要艰难许多的。
云羡在床上辗转着,方才院子里宫人们的话也三三两两的飘到了她耳朵里,她神思便越发的清明起来。
她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来,随手披了件单衣便下了床。
紫苏推门进来,正撞上云羡要出去,忙道:“娘娘这是要去哪里?外面天色已晚了,仔细身子……”
云羡摆摆手,什么都没说,便径自走了出去。
紫苏知道她是想出去散散心,也就没再多言。
紫苏望着云羡离去的身影,目光中满是疼惜,呢喃道:“娘娘实在太苦了。”
*
云羡一路顺着六棱石子路走着,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紫宸殿也就近在眼前了。
月色正好,可云羡的心却一点点的沉了下去。
“娘娘,您怎么穿这么少?紫苏怎么做事的……您的身子……”福瑞急急迎上来,见云羡穿的单薄,一时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就差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她穿上了。
“我没事。”云羡笑笑,道:“陛下可在里面?”
福瑞点点头,道:“议了一整天的事,如今刚消停些。”
云羡轻轻叹息一声,道:“我进去瞧瞧。”
福瑞听着,忙引了她进去,又悄悄将门关上了。
陛下和娘娘,一定有许多话要说的。
*
偌大的宫室,便就只有容洵和云羡两个人。
容洵抬起头来,与云羡目光相对,两人皆是浅浅一笑,又皆是一言不发。似有无数的话要说,又仿佛一切只在不言中。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灯烛“噼剥”作响,容洵才站起身来,走到云羡身侧,轻轻的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紧实而温暖,云羡不觉沉湎,连到口的话都有些说不出来。
她重重的闭着眼睛,放纵自己再享受一次他的怀抱,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眼眸清明而果决,喉头微微哽咽着,道:“陛下,请陛下准了大臣们所请,废后吧。”
容洵的手紧了紧,不可控制的叩紧了云羡的胳膊,道:“别胡说。”
云羡抬头望着他,眼里有些氤氲,可唇却是勾着的,道:“皇后之位于我而言不过如此,我不在乎这些。”
她顿了顿,道:“我只在乎,能否与你长相厮守。就算没有这名分,也不甚要紧的。”
“可朕在乎。”
99. 后路(二) 难不成,他们两个大男人突……
不是不感动的。
云羡活了两辈子, 有老师,有同学,有学生,有朋友, 唯独没有亲人和爱人, 而愿意将她捧在掌心里宠着的,也就只有容洵一人而已。
她目光盈盈的望着他, 很多话到了嘴边, 却又说不出口了。
她没办法告诉他, 曲终人散,他们终归是要分开的。哪怕她拼尽一切,哪怕她放弃回到书外面的世界, 也终究抵不过命运。
她的病, 只怕是拖不了多少日子了。
云羡避过头去,掩藏着眸子中的隐痛,道:“陛下不要太过勉强便是。”
容洵笑笑,双手握着她的脸颊, 轻轻的在她眉心一吻, 道:“你放心, 这么点小事还难不倒朕。”
“若真到了那一步, 我愿意自请废黜, 以安民心……”
云羡目光灼烫,抬手拂去容洵鬓边的发,可容洵只是猛然握住她的手, 低头含着她的唇,截断了她所有的话语。
“若朕连自己妻子都护不住,还管什么民心?”他哑声说着, 眼底已染了几分情/欲。
云羡心头微动,正要开口,便见案上的灯烛闪了三下,影影绰绰的,分明是有风进来的,可这大殿中的窗户都紧紧阖着,真不知这风是从何而来。
云羡警醒的看了看周围,不安的蹙了蹙眉,凭着她考古多年的警觉,她可以确定,这大殿之中一定还有别的人在。
容洵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微微的摇了摇头,道:“别怕。”
云羡抬头望着他,见他神色淡然笃定,心下也就了然了几分。
她抿了抿唇,道:“我先回去了。”
容洵点点头,又将身上的外衫褪下来披在她身上,方道:“朕已命福瑞备了轿辇,你坐轿辇回去罢。”
云羡“嗯”了一声,又冲着他笑了笑,方才转身离开。
屏风后面的那个人……是沈让吗?
*
云羡怀着心事,一夜都睡得不大安稳。
翌日一早,紫苏便来报,说是徐夫人求见。
云羡赶忙道:“快请。”
徐夫人着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头上只戴了一支素银钗子,便别无他物了。她神思凝重,可礼数却仍是周道,见了云羡只款款一拜,道:“娘娘。”
云羡伸手扶了她起身,面容沉静而不忍,道:“舅母快快请起。”
徐夫人道了声“多谢娘娘”,便直起身子,坐在云羡身边,双手拘谨而妥帖的放在腿上,道:“是陛下让我来的。”
云羡一怔,道:“我以为,舅母是为着刘念的事……”
徐夫人苦涩的笑笑,道:“来兴师问罪么?刘念害死我儿,便是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是揪不出她幕后之人,思温在地下也不能安心。”
“思温最是大度之人,他不会在乎这些。”
云羡缓缓说着,骤然抬头,却见徐夫人已红了双眼。
她怔怔望着云羡,半晌,突然开口,道:“这世上最懂思温的,没想到竟是娘娘。”
她感怀的擦了擦眼角的泪,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若当年思温娶的是娘娘,想来一定比现在的境况好得多……”
云羡没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舅母放心,此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陛下一定会为思温讨回公道的。”
徐夫人咬着唇,将一个纸条塞在云羡手里,道:“阿柔自回了萧府,便被萧叙白软禁了,便是我要见她,也是不能……这字条是思温下葬时阿柔悄悄塞给我的,我想,她大概是想给娘娘的。”
云羡打开那纸条,已被揉搓的不成样子,依稀可以看出是徐寄柔的笔迹。
“阿柔说,她亲耳听到,是萧叙白伙同刘念害了她哥哥,若非她执意嫁给萧叙白,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
云羡抬起头来,看了徐夫人一眼,道:“此事与寄柔表姐无关,她不必把事情都归结在自己身上的,舅母该劝劝她。”
徐夫人红了眼眶,道:“阿柔那孩子……心思重……本就是爱胡思乱想的,如今被关在府里,还不知会如何呢……她让我告诉你,只要能帮思温报仇,她什么都愿意做。”
云羡听着,将那纸条折起来,道:“舅母放心,我一定会想法子帮思温报仇的。舅母若得空见到表姐,一定好好劝劝她,还有,请您帮我转告她,若想报仇,便要出其不意,不能让萧叙白有所警觉才是。等到了用得着她的时候,我自会告诉她。”
徐夫人似是不信,仔细打量着她,像是不相信她说这些话是出自真心似的。
“舅母为何这样看着我?”云羡无奈的勾了勾唇。
徐夫人抿着唇,思忖半晌,方道:“世人都知道,萧家与刘家私交极好,甚至有人说,萧刘本是一体……我以为,娘娘不会趟这趟浑水。”
云羡浅浅一笑,眼中不觉多了一丝感伤,道:“我不过是父母舍弃的女儿,我回京之后,思温表哥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如今他出了事,我便是拼尽一切,都要为他报仇的。”
徐夫人幽幽看着她,见她说得诚恳,突然面容像是裂开一般,骤然悲恸起来。她俯身跪下来,大拜道:“我替思温,谢过娘娘……”
云羡扶了她起身,道:“舅母这是做什么?我受不得的。”
徐夫人勉强稳了稳心神,从怀里掏出一个长命锁来,放在云羡手中,道:“娘娘,这个你收着。”
“这是……”云羡低头看着那长命锁,见那长命锁做得精致,瞧着倒像是有些年头的。
“这与思温、阿柔小时候戴的是一样的,老爷特命匠人做了的,娘娘可以放心。”徐夫人说着,低声道:“娘娘只管收着,等到了时候,娘娘自然便知道它的用处了。”
徐夫人说完,便站起身来,道:“娘娘所关照的事,我会想法子告诉阿柔的。”
云羡点点头,目送着徐夫人缓缓走了出去。
大门洞开着,有风吹进来,云羡忍不住咳嗽起来,她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正要关门,便见容洵已出现在了门外。
他眉目清朗,只浅浅望着她,便足够使她感到和煦温暖了。
“徐夫人来过了?”他含笑问她。
云羡微微颔首,将手中的长命锁捧到他面前,道:“她给了我这个。”
容洵笑笑,将她的掌心阖上,手掌轻轻覆在她手上,道:“她既给你,你便收着,仔细别丢了便是。”
云羡心下了然,道:“这也是陛下让她给我的?”
容洵眉眼带笑,道:“朕只让她找个信物给你,并不知道她选了长命锁。不过朕瞧着,也甚合意。”
云羡不知他心里在盘算什么,却也不再追问,只仔细将那长命锁收好了,道:“关于刘念的事,陛下可查出什么了?”
“快了。”容洵说着,背身将门关上,只径自找了个椅子坐着,气定神闲的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不觉轻笑,道:“也不必这般小心的。”
云羡扭头看了他一眼,道:“方才陛下还说要仔细收好呢。”
容洵笑着摇摇头,眸子微沉,道:“你与沈让……”
云羡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沈让,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道:“陛下不是说过,不再追究此事了吗?”
容洵的眸光有些意味不明,道:“朕不是醋了,朕只是想知道,在你心里,沈让究竟有多重要?”
“他是我……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云羡坦然道,“在这里,我并没有多少朋友。”
容洵的黑目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冷意,他微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羡收拢好东西,回过头来,才发现他神色的凝重异常。
她轻轻走过来,端了盏茶放在他身侧,道:“陛下在想什么?”
容洵抬手接过茶盏,浅啜了一口,道:“没什么。”
“可是沈让出了什么事?刘念的事,他……”
容洵握紧了她的手,冰凉的情绪瞬间收敛,温言道:“别担心,有朕在。”
云羡心头涌起一抹不祥,身上有些寒凉,道:“刘念的死与沈让有关,对不对?”
容洵抿着唇,抬眼看着她,微微的点了点头。
“是他监管不力,还是……”云羡一顿,颓然道:“还是,根本就是他杀了她?”
容洵脸色一僵,像是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他顾念着云羡的身子,并不想让她忧心,可他知道云羡的性子,若是瞒着她,只怕她又要胡思乱想,于她的身子反而不好。
他想着,也就决定不再隐瞒,只道:“皇城司守卫森严,若无他的授意,只怕没人能闯得进去,更别提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个人了。”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云羡不懂,若说沈让是想杀了刘念为自己泄愤,可既然已查到徐思温的死与刘念有关,便迟早要处置她,并不必急于这一时的。
“刘念死了,谁得利最多?”容洵提醒她。
“萧叙白。”云羡轻咳一声,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道:“陛下的意思是,沈让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萧叙白?”
可据云羡所知,沈让与萧叙白并无私交,难不成,他们两个大男人突然看对眼了?
100. 身份 皇后并非刘行止之女。
容洵没说话, 可云羡却觉得他眼中的晦暗之色更深,像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雾气,只有望向她的时候,才透出一抹光亮来。
云羡心底涌起一抹不详, 冷得她牙齿都忍不住打起颤来。
沈让去帮萧叙白,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沈让已经和萧叙白勾结在了一起, 而萧叙白是要谋反的, 没有谁比沈让更清楚这一点。
也就是说, 沈让背叛了容洵,也背叛了他们的情谊。
“云羡?”
容洵轻声唤她,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眼中藏着深深的痛惜, 道:“你怎么了?”
云羡拼命摇了摇头,她攥着自己的领口,大口的呼吸着,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 道:“我没事, 只是沈让他……”
容洵正要开口, 便见福瑞在门外躬身道:“陛下?”
“何事?”耳边响起容洵淡淡的声音。
“沈指挥使求见。”
云羡手指忍不住一蜷, 不安的看向容洵。
容洵握着她的肩的手掌紧了紧, 低头看着她,道:“别担心,朕去去就来。”
容洵推了门出去, 他担心风凉,便反身将门关上了。
隔着窗棂,云羡可以清楚的看到容洵映在门上的影子, 他背脊挺拔,一身朝服站在阳光下,令他看上去恍如谪仙般好看和伟岸。
看得出,他的唇紧紧抿着,冕上的旒珠垂下来,越发显得他眉目深沉。他的手贴在身前,手指轻轻捻着袖口,不知他心底在想些什么,是怒不可遏,抑或是浑不在意,他都不会显露出来。
可云羡瞧着,无端的就觉得心疼。
她病了,便龟缩在这里,由他遮风挡雨。可他累了,却无从躲避,甚至连最信任的人,也会捅他一刀。
福瑞躬身道:“陛下,沈大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许多位大人,看着像是来势汹汹。”
容洵牵起嘴角,声音淡然而醇厚,道:“无妨。”
福瑞有些忧心,道:“萧大人也在。”
容洵朝着门里的方向看了看,像是怕惊扰到云羡似的,道:“出去说。”
两人很快离开了,门外又变成原本空落落的样子,空得好像只看得到明媚的阳光。
云羡眯了眯眼,抬起手来,隔断了那束光,道:“紫苏。”
紫苏应声而入,道:“娘娘。”
“走,我们去紫檀殿瞧瞧。”
*
紫檀殿。
“陛下,臣已查到了杀害刘念的凶手。”
沈让跪在地上,义正言辞道:“此人已被臣押入了皇城司大牢,昨夜审了一夜,他终于承认,是丞相大人指使他潜入皇城司大牢,杀害刘念。”
刘行止本是因着沈让说查到杀害刘念凶手才随着他们到这里的,如今见他反咬一口,登时气白了脸,指着他的鼻子,道:“沈让!你血口喷人!”
“沈让,慎言。”容洵神情淡漠,冷眼看着他,道:“丞相是刘念的父亲,怎会指使旁人杀害她?”
沈让看了刘行止一眼,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丞相大人却可为了保全家族声望而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其城府不可谓不深。”
“你!”刘行止强压着眉间的愠怒,道:“老夫倒是要听听,你是怎么把白的描成黑的!”
沈让呈上一份口供,上面隐约有着斑斑血迹,道:“这是那凶手的供词,可供陛下一观。若是丞相大人想要对质,臣大可以命人提了他来,只是他如今已不成人形,大殿之上,恐怕会吓到陛下和各位大人。”
福瑞眼中划过一抹不忍,将那供词接过来,放在容洵身前的案几上。
容洵眼角的余光冷冷扫过那供词,道:“屈打成招,不足为信。”
沈让心底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道:“除了这个,他还供出了别的,或许可以证明他是丞相大人的亲信。”
“哦?”容洵抬了抬眼,极闲适的向后靠着,道:“说来听听。”
沈让眸底晦暗,道:“他还说,丞相大人要谋反。”
“沈光亭!”刘行止已然怒到了极致,他再也忍无可忍,连指着沈让鼻子的手都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像一条破了的棉絮,胡乱随风摆动着,已然是到了强弩之末。
他猛地跪下来,痛心疾首道:“陛下,沈让如此污蔑老臣,臣实在是冤枉啊!臣二十岁入仕,如今已有三十余年了,臣待陛下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啊!”
容洵眉眼有些阴鸷,他轮廓深,眼珠极黑,加上喜怒不形于色,本就让人觉得不可捉摸,冷峻至极,偏又生得极好看,便显得这十分的深沉之中,又带了三分出尘绮丽,无端的,便更觉他诡谲莫测。
沈让望着他,心下也不觉一颤,像是生怕他识破了什么,急急埋下头去,道:“丞相大人,你说你一片赤诚,那你豢养的三百死士,作何解释?”
刘行止冷嗤一声,道:“京中世家豪强多豢养死士,又有何奇怪?”
“那你贪墨治理水患的银钱,又作何解释?”
沈让的声音一阵沉过一阵,直打在刘行止的命门上,他的腿脚忍不住哆嗦起来,这些事他都做得极小心,沈让又从何知晓?
头上大滴的汗滴下来,道:“陛下,是臣糊涂,臣……”
“沈让,说下去。”容洵打断了刘行止的话,声音清冷而平静,好像这一切原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似的。
沈让道了声“是”,顿了顿,道:“还有一事,臣的人拦截到了丞相大人与匈奴单于的通信,丞相大人勾结匈奴,看样子,是要来一出里应外合。”
“刘行止!”
容洵猛地拍响案几,道:“你倒解释给朕听听,这也是你一时糊涂吗?”
刘行止颓然的抬起头来,苦涩道:“陛下,笔迹可以模仿,这书信只怕是有人构陷啊!”
沈让冷目灼灼,道:“丞相大人,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不过,此事我还有人证。”
“那人被你打到如斯地步,自然是你要他说什么,他便说什么了。”刘行止嘶吼道。
“陛下,臣的证人,是萧叙白萧大人。”
沈让掷地有声,几乎是嘲笑一般看向刘行止的脸,道:“萧大人是丞相大人的爱徒,若非丞相大人太过逾矩,萧大人绝不忍揭发丞相大人的恶行。”
“萧……”刘行止绝望的看向萧叙白,带着一丝浅薄而卑微的希望,道:“叙白,你……”
萧叙白没想到沈让会如此公然的点到自己的名字,他虽答应提供些线索,却从来没想过要在大殿之上与刘行止闹到这种地步。
萧叙白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像是全然没听到沈让的话似的。
“萧大人?”沈让催促道。
萧叙白知道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了,若他不证实此事是刘行止一人所为,只怕沈让就会让他成为下一个刘行止。
与虎谋皮,不过如此。
他不动声色的攥紧了衣袖,掩饰着自己的心绪,道:“是。”
容洵眯了眯眼,道:“丞相私通外敌,此事可当真?”
萧叙白面上划过一抹隐痛,道:“确有此事。臣怕恩师酿成大错,所以告诉了沈大人,只求恩师能悬崖勒马,陛下也能看在恩师尚未铸成大错的份儿上,网开一面。”
“萧叙白!”刘行止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连责骂的话都懒得再说。
容洵定睛看着刘行止,眼眸之中却平静无波,没有痛惜,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恨。
沈让不觉有些心惊,一时间,他竟分不清容洵究竟是城府太深,还是他根本早就知道了这一切。
“将刘行止收押天牢,朕亲自审他。”容洵金口又开。
“是!”侍卫们应声而入,将刘行止拖了下去。
萧叙白不忍再看,只避过头去,面上却是仓皇一片。他咬紧了牙关,将这为人胁迫的屈辱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等有朝一日,他一定,一定把今日所受的一切都从沈让身上讨回来……
“陛下!”有官员站了出来,道:“刘行止勾结外敌,吃里爬外,这样的人,岂能做国丈?”
“臣请陛下废后!”
“皇后父亲私德有亏,只怕会为天下人所不齿!臣请陛下三思啊!”
……
官员们接二连三的站了出来,他们都是大楚的肱骨之臣,平日里也是针锋相对的时候多,可面对这件事,他们却难得的一致。
萧叙白没想到此事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平白的会将云羡拉下水,可他方才已然让容洵起了疑,若再多言,只怕会把自己也一道折进去。
他不敢说话,只微微垂眸,拼命掩饰着心中的波澜。
云羡在门外,听着大臣们废后的论调一阵高过一阵,心也不觉揪了起来。
“娘娘……”紫苏不安的看着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道:“咱们回去罢,别听这些事了,陛下总会处置好的。”
云羡眸中有些意味不明,她低声道了声“你先回去”,便推门走了进去。
众人齐齐望向她,她挺直了背脊,使自己配得上一国皇后的尊容,刚要开口,便听得容洵清冷的声音响起。
“朕已查明,皇后并非刘行止之女。”
101. 身份(二) 你应该知道,若云羡不离开……
哈?
云羡错愕不已, 她看着面前朝臣们瞪大的眼睛,心下知道,大约这种给丞相大人戴绿帽子的狗血剧情,他们也是第一次听说。
“传徐少康觐见。”容洵淡淡道。
他说完, 便走到云羡身侧, 温言道:“不好好养着,来这里做什么?”
云羡勾了勾唇, 浅笑道:“事关臣妾的身世, 臣妾自是坐不住的了。”
她面上虽隐有病容, 可这一笑,亦算得上嫣然无方,倾国倾城, 霎那间, 便将这昏暗的大殿照的明媚生动起来。
容洵挽过她的手,道:“这里风凉,进来坐罢。”
两人一路朝着大殿中央走去,虽没说话, 可俨然是一对璧人了。连方才要求废后的朝臣们也噤了声, 再说不出什么对云羡不敬的话来。
这样的女子, 又怎会是外界所传的那般不堪呢?至于旁人所说的她与徐思温有情, 她身侧可是容洵啊, 徐思温何德何能能抢得了容洵的女人?
有些胆子大的,忍不住看向沈让,可此刻的沈让目光却更为沉重阴冷, 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悻悻的回过头来,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自云羡出现,沈让的目光便凝在了她身上, 曾经伸手可及的人,如今却相隔咫尺,宛如千里。她站在旁人身侧,在他触不到的地方,展露出那样美丽的笑容,而他,却只能跪在这里,仰望着她,或者说,连这份仰望都要小心翼翼。
她爱容洵,自然愿意为了他与这世界为敌,可他呢?难不成为了成全她,他就要颓败的死去?他不怕死,亦愿意成全她,可他却不愿成全容洵。
他生来已是帝王,已经得到了够多,不能再为了他的命运,赔上云羡的命。
沈让咬了咬牙,避过了头去。
在整个大殿之上,能与他感同身受的,大概只有萧叙白一人。他沉浸在背叛恩师与为人要挟的痛苦之中,连看向云羡的目光也沉重得让人心疼。
方才他很害怕,废后这件事远在他的预期之外,可他却无能为力,只能被沈让裹挟着,一步步向前走着,哪怕前面是黑暗,是万劫不复,他也只能走下去。
他几乎忘了,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想要云羡站在他身侧,而不只是想要容洵的江山。
很快,徐少康出现在了大殿之上。他初从丧子之痛中醒来,整个人都憔悴了几分,全然不似他统领禁军时威风霸气。
他沉沉的跪了下去,拜道:“陛下。”
容洵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说说罢,把你那天和朕所说的话,一字不差的说给他们听听。”
徐少康道了声“是”,他微微抬眸,目之所及却停留在云羡身上。
“当年,臣的夫人身怀六甲,夫人去妹妹府上不知怎的受了冲撞,便生下一个女儿。当时我在外征战,全然不知此事,等我回到家中,却发现夫人以泪洗面。原是有高人相看,说这女儿命格奇特,养在寻常府中怕是压不住,只有送到庵堂之中,方可平安长大。”
“我夫人是个没主意的,便听了高人的怂恿,求妹夫派人将那孩子送到了庵堂中养着,只给那孩子带了信物,以便日后相认。”
徐少康说着,微微叹了口气,道:“谁知后来这孩子找到京城来,却因着当初是丞相府派人送她去庵堂的,便误以为自己的丞相之女,我妹妹怜惜她,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便认了她做女儿,瞒下了她的身世。后来阴差阳错,我儿思温知道了此事,私下心疼妹妹,便与那孩子亲近了些。谁知,竟惹出这样的事来……竟有好事者怀疑,他们有男女之情,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顿了顿,凝望着云羡,道:“那个孩子,臣失散多年的女儿,便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他说着,忍不住老泪纵横,道:“这么多年,娘娘孤身在外,着实是受苦了!”
沈让抿着唇,开口道:“侯爷所言可有凭据?”
容洵不动声色的看了沈让一眼,沈让意识到自己有些操之过急,忙低下头去,道:“此事事关皇后娘娘的身世,不得不谨慎些。”
“嗯。”容洵浑不在意的说着,脸上却是一片清明,道:“永平侯可有凭据?”
徐少康从怀里掏出一个长命锁来,道:“这是我儿思温的,若臣没猜错,娘娘也该有一个。”
云羡见状,迟疑道:“我的确有一个,只是不知与侯爷这个是否一样。”
她说着,命人去椒房殿中取了来比对着,果然是一模一样。
众人皆有些哗然,朝臣们相视看着,一时间就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什么都说不出来。
既然云羡和徐思温是亲兄妹,也就谈不上什么男女之情了,而为了自己的兄长,一时情急打了自己的表妹,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容洵垂着眸,睫羽遮住了眼底的神色,道:“既如此,朕便下诏昭告天下,澄清此事。废后之说,今后也不必再提了。”
沈让向着身边的几个大臣使着眼色,可他们却只当没看见,纷纷避开了视线。
无论容洵是做戏也好,是真的也罢,既然演到了如斯地步,他们再去质疑,便是不识时务了。
这些老家伙都是官场里摸爬滚打惯了的,对这个道理自然是门清,无论沈让许给他们多少好处,他们都不会再去冒险触怒容洵了。
沈让气急败坏的捏紧了拳头,几乎要把他手上的扳指捏碎。他怨憎的看着徐少康,冷笑道:“侯爷仅凭一个长命锁便认了女儿,只怕太草率了些。”
“沈让……”云羡忍不住想要提醒他,可话到嘴边,她还是没说出口。她只是蹙眉望着他,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这个人似的。
毕竟,面前咄咄逼人的沈让与她记忆中那个玩世不恭的沈让完全不一样。
容洵没说话,只冷冷的看着他,道:“沈让,你太过放肆了。”
沈让喉头干涩,猛地低下头去,请罪道:“臣该死,求陛下恕罪!臣只是就事论事,皇后流落在外多年,仅凭一枚人人都可能得到的长命锁便认下身份,岂非……”
“啪!”
御笔打在了沈让脸上,又摔在了地毯上。
沈让抬起头来,那一瞬宛如鹰视狼顾,令人胆寒。可也只是一瞬,他便将杀气收敛了起来,又恢复了那个谦卑稳重的模样。
“臣失言。”他干脆利落的认罚。
“记着自己的本分!”容洵一把捏起他的下颌,迫使他看向自己,道:“朕不希望,这里再出一个刘行止。”
以下犯上,他见得多了。这些人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是!”沈让大声应着,脸上隐隐作痛。
容洵一把丢开他,像是丢下一个没用的东西,满脸都是轻蔑和不屑。若在往常,沈让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可他是云羡的朋友,是云羡所珍视的人,他便不得不腾出空来警告他一次。
容洵一甩衣袖,命众人退下。他背对着他们,微微的揉了揉眉心。
云羡走过他身侧,担忧的看向他。
“没事。”他低声说道。
“什么?”云羡凑近了些,伸手去拂他鬓边的发,他却只是一把握住云羡的手,将她的手覆在自己脸颊上。
“朕没事,别担心。”他冲着她笑笑,眼里仿佛有星光在闪烁着。
云羡抬头注视了他许久,在天光云影下,粲然笑出声来。
“陛下!”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打断了这仅存的美好温情。
容洵不耐烦的转过身来,眼底冰凉,道:“沈让?”
沈让道了声“是”,又开口道:“臣有事启奏。”
“说。”
“此事,臣只能说给陛下一人。”他看了云羡一眼,又低下了头去。
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容洵满脸都写着这句话,虽未说出口,可嫌恶之色已很明显了。而他显然没想把这种情绪藏起来,只直直的呈现在沈让面前。
“此事事关重大,臣不得不多言。”沈让又道。
云羡叹了口气,知道沈让是铁了心要和容洵说话,便道:“陛下先忙,我先回去了。”
容洵微微颔首,目送了云羡离开,方道:“说罢。”
沈让见大殿的门关着,便猛地站起身来,面上的神情全然不似平日里的模样,恣意而张狂,道:“凭着陛下的聪慧,自然该知道我是什么人吧?”
容洵盯着他,看着他逾矩之举,眼中像是淬了冰。
他向前一步,逼视着沈让的眼睛,道:“朕不管你是什么人,在这里,你就得跪着说话!”
沈让显然是动了怒,他薄唇抿成了一抹冷峻的弧线,道:“在我们那里,可没有’跪’这个字。
怎么,云羡没和你说过吗?”
“放肆!”容洵一个旋身,死死的将沈让压在了身下,道:“皇后的名讳也是你能喊的?”
沈让的头被压在地上,气势却丝毫不减,道:“你是忌讳我喊了她的名讳,还是嫉妒她终究要随我一起回去?”
他见容洵一怔,手上的力道略轻了些,便乘机翻身起来,道:“你应该知道,若云羡不离开,她迟早会死在这里。”
102. 密谋 只希望,沈让当真如他所言,不会……
“我做这一切, 都是为了云羡好。”
沈让眯着眼睛,像是一条毒蛇,在发出残忍的邀请,“你口口声声说爱她, 却置她的生死于度外, 只求把她留在你身边,这算是哪门子的爱?”
话说到最后, 竟带了一丝歇斯底里。
容洵眸光微微闪动着, 气势却丝毫不减, 一字一顿道:“所以,你散布流言,败坏皇后的名声, 害她被千夫所指, 也是为了她好?”
“你教唆萧叙白害死徐思温,害她伤心难过,也是为了她好?”
“你利用手中权力,迫使朝臣们上书废后, 也是为了她好?”
“沈让, 你所谓的好, 也不过如此。”
容洵咬牙切齿的说着, 仅显威仪, 他本就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又加之在血雨腥风中摸爬滚打过,其风姿气场, 自然不是沈让可以比拟的。
他这话状似说得轻而易举,却字字打在沈让的命脉上。
沈让望着他的眼眸,只觉心底一寒。他虽早料到容洵已经知道了他的筹码, 却没想到容洵连自己害死徐思温的事都了然于心。
除了皇城司,容洵一定还有可用的人,甚至,那些人比皇城司的人更为凌厉,也更为忠心。
面对这样一个人,他几乎没有胜算。而他唯一的筹码,也只有云羡而已。
想到这里,沈让强撑着抬起头来,硬声道:“我如此做,也不过是要她心灰意冷,早早跟了我回去。”
“你大约不知道吧?你命数所定,不过是个失了江山的暴君,是云羡用她的命,一步步为你逆天改命。如今,她已受尽了苦楚,你也该把这命数还给她了!”
沈让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几乎是嘶吼着了。他像一头暴怒的野兽,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泛了起来,“是,这些都是我做的,可我要你知道,我不在乎什么江山权势,也不在乎谁生谁死,我只在乎云羡。我要她活着。”
容洵神情冷漠,目光清冷而理智的看着他,云淡风轻道:“怎么,这么快就不装了?”
沈让梗着脖子,道:“你既已想出给云羡换身份的法子,自是早知道我有今天这一出。你既已通盘知晓,我还装什么?”
“也不算通盘知晓。”容洵淡淡说着,唇角微微上挑,缓缓道:“不过现在,朕倒是全知道了。”
“你诈我!”
“也不算诈,是你自己愿者上钩。”
容洵说着,挥了挥手,刹那间便有侍卫冲了进来,蓄势以待,只等容洵一声令下,便将沈让捉起来。
沈让眼中只慌乱了一瞬,便骤然笑起来,道:“你不敢动我。”
他笑得厉害,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恣意的笑过似的,连面上也松弛了下来,全然不似方才那般咄咄逼人的模样。
他凑在容洵身旁,低声道:“只有我活着,云羡才能离开这里。”
他见容洵呼吸一滞,自觉得意,便接着道:“要想云羡活命,只有两条路,要么让她和我走,要么你便弃了这江山不要,滚去做末代皇帝,任人宰割。你说,我要是你,会选什么?”
沈让说着,轻巧的笑起来,道:“想都不用想吧……江山美人,于你们古人而言,到底孰轻孰重?”
容洵眸光一沉,道:“这江山弃了也就弃了,没什么可惜的。”
他言罢,顾不得沈让错愕的神情,便挥了挥手。
侍卫们一拥而上,按着沈让跪下身去,明晃晃的刀也架在了他脖子上,只等着容洵一声令下,就结果了他。
沈让这才反应过来,容洵这个人,只怕不光是狠,他还疯。
剧烈的恐惧感席卷了沈让全身,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的感觉到,容洵是真的会杀了他。
方才的意气风发、张狂霸道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沈让忍不住颤抖起来,连牙齿都微微发颤。
他强自抬起头来,倨傲的看着容洵,挑衅的笑着,道:“云羡与我的关系,绝非徐思温能比的,徐思温死了云羡都难过成那样,若是你当真杀了我,你说,云羡会怎么样?”
他见容洵不为所动,赶忙接着道:“你若当真要弃了江山不要,届时云羡又该如何自处?就算她身子好了,她也绝不会允许你落到如斯地步的。”
容洵冷如坚冰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喉头微微滚动着,却没有说话。
沈让趁势道:“你留着我的命,我会想办法,救云羡的命。没有人,没有人比我更珍视她……”
他说着,神色也有一丝黯然。若说刚开始是为了吓唬容洵,到后面,便有了几分真情实感。
这书里的世界他根本不在乎,权势、生死,于他而言都不值一提。可是云羡……
他的心一阵阵的抽痛着,他那样爱她,绝不允许她就这样死了。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纸片人,把命葬送在这里。
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颓然的低下了头去。
容洵冷眼看着他,眉头不觉蹙了起来。半晌,他淡淡开口,道:“退下罢。”
侍卫们一怔,道了声“是”,便鱼贯退了下去。
容洵看了沈让一眼,道:“你说说,如何才能救云羡的命?若有一字虚言,朕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沈让瘫坐在地上,双手向后撑着,脸色惨白,道:“一年,我们一年之后才有机会回去,可云羡的身子已一日不如一日了,她究竟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又有谁能保证?如今之计,也只有利用萧叙白,假意将这天下让给他,看能不能骗过老天爷了。”
沈让说着,昂头看着窗外的天空,无奈的叹了口气。
“书里……”沈让觉得容洵大概无法理解,就接着道:“历史上,萧叙白是下一任皇帝。”
于他而言,谁当皇帝都根本无所谓,哪怕容洵登时把萧叙白剐了,他也完全不带内疚的,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容洵没说话,只是静默,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此之前,你可以让云羡跟我离开,我会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受一丁点伤害。等到我们离开了,你大可以把江山拿回来,到时候,你还做你的皇帝,就像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怎么样?”
沈让自以为这法子绝妙得很,可容洵只是垂着眸,双手背在身后,眼底晦暗不明。
半晌,他突然开口,道:“你们回去……只要那七彩琉璃宝盒就可以?”
沈让不敢告诉他,此事他根本没有把握,只强撑着道:“据云羡说,还要等一年后的那个时辰……”
容洵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回去。”
“什么?”沈让一愣,立即反应过来,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急急向外走去。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腻了一身的汗了。
“还有,你回去后称病。皇城司指挥使的位置,该让出来了。”
容洵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冷峻得骇人,沈让脚下一停,道了声“知道了”,便大步向外走去。
这鬼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待着了。
等到沈让终于踏出殿门,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模样,仿佛他还是那个陛下信任的指挥使大人,只是趁着阳光,才能发现他眼底已如墨深沉。
*
容洵见沈让离开,大殿的门开了又关上,周遭又暗了下去。
他缓缓坐下来,生平第一次不是坐在御座上,而是坐在地上。他将头深深的埋下去,双手抱着后脑勺,心中似熬到了底的粥,粘腻苦涩的不成样子。
他的云羡,为了他,受了太多的苦了……
若非灵藏的话与沈让不谋而合,他是不会信什么天命的。逆天而行的事,他做的多了。
原本灵藏告诉他,云羡的身子是因为违背了天意,他还将信将疑,可如今,他却是不得不信了。
就算是假的,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要去试试。哪怕代价,是舍了这天下。这原也没什么,没有云羡,他要这天下也没什么意思。
容洵心中有了计较,便利落的站起身来,从案几上取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天时,方可解脱”八个字,又仔细的将这纸条封在七彩琉璃宝盒中,方唤了福瑞进来。
“将此物放到先皇的皇陵之中。”容洵说着,将那块紫玉扇坠塞在他手里,道:“要快。”
福瑞一怔,腿肚子不停的打着哆嗦,道:“陛下,奴才……奴才一个人去吗?”
容洵掀了掀眼皮,反问道:“皇陵的事,你还想几个人知道?”
“奴才不敢。”福瑞忙低下头去,道:“可是奴才,奴才害怕。”
“朕打你几个板子,你是不是就不怕了?”
“奴才……奴才可以克服一下。”福瑞赶忙说着,将七彩琉璃宝盒塞在袖袋中,道:“奴才这就去。”
容洵点点头,随手翻开一旁的奏折,心底却是澄明一片。
沈让自然是不可信的,可是,他还有别的路吗?
只希望,沈让当真如他所言,不会辜负云羡……
103. 拱手 我的夫君自是最聪明的。
徐少康重新掌管禁军, 是云羡没有想到的事。而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纪重山调回边境,萧叙白接替刘行止,拜为丞相。
云羡抱臂倚在门前, 眉头微蹙着, 心底却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她不知道那天沈让究竟和容洵说了什么,可这半月以来, 容洵推行政令, 变化实在太大了。
大到, 她甚至觉得,她所努力经营的一切,都在慢慢脱离她的掌控。
云羡伸出手来, 看着手上的掌纹, 一片落叶盘旋着飞到她手掌中,又很快落在了地上。
“云姐姐!”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云羡一怔,赶忙抬起头来,泪水瞬间便模糊了她的视线。
紫苏走在前面, 远远的领了一个少年, 朝着她走了过来。
紫苏掩不住满脸的兴奋, 好像这宫里太久没有好事发生了, “娘娘, 您快瞧瞧,是谁来了?”
云羡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 道:“君泽,你怎么……”
刘君泽大步走到她面前,有着从前所没有的自信和洒脱感, 只一年多未见,他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神情淡然而平和,举止没了年少时的青涩局促,眼里满含着笑意,道:“是陛下召我回来的。”
云羡上下打量着他,生怕错过什么似的,道:“陛下召你回来,必有他的用意。”
“陛下,让我接掌皇城司。”刘君泽顿了顿,眼里流露出一抹云羡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扼腕,又像是无奈。
“那沈让呢?”云羡忍不住问道。
“沈大人身子不好,自是不堪重任了。”刘君泽垂眸说着,又接过话头,道:“姐姐的身子可好些了?”
云羡笑着道:“这些日子好像好多了,连晚上都不曾咳嗽了。”
紫苏附和道:“可不是?依着奴婢说,娘娘是有福之人,有天神护佑,一定会没事的。”
云羡含笑摇摇头,道:“自我病了,紫苏就总信些神啊鬼啊的。”
刘君泽看着紫苏,抿唇一笑,道:“紫苏是关心则乱,她的心和我是一样的。若姐姐能安康,别说是信鬼神,便是在各地大兴佛寺,我也没有二话。”
“越说越离谱了。”云羡凛然道:“看来还是得给你们普及一下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刘君泽和紫苏相视一看,皆是一脸茫然。
云羡宠溺的笑笑,看向刘君泽,道:“外面冷,进来喝盏茶吧。”
刘君泽笑着应了,随她一起走了进去,紫苏自去准备茶点,偌大的暖阁中也就只剩了云羡和刘君泽两个人。
先前云羡畏寒,便总歇在暖阁中,这些日子倒逐渐好些了,可暖阁中的炉子还是燃着的。
云羡往里面扔了些果皮,很快便传来一阵水果的清香,夹杂着一丝丝焦味,勉强还算好闻。
两人褪去了刚见面的喜悦,如今看上去便都有些心事重重。
“这些日子,京中变化很大。”云羡看了他一眼,道:“陛下让你执掌皇城司,自然是看重你的本事,我也相信你可以胜任,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些不安。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刘君泽点点头,他眼眸如黑曜石一般明亮澄澈,道:“姐姐放心,我会顾着自己的,也希望姐姐能事事以自己为先。”
紫苏端了茶盏进来,将茶盏放在矮几上,道:“少爷不知道,娘娘日日不是操心这个,便是揪心那个,前些日子思温表少爷出了事,娘娘更是难过的厉害,一整夜一整夜的睡不着,连奴婢看着都忧心呢。”
刘君泽将茶盏递给云羡,担忧道:“思温哥哥的事我听说了,当真是可惜的紧。”
云羡听着,脸色也不觉凝重起来,她叹了口气,道:“思温……”
话到嘴边,终是吞了下去,只剩下一声叹息。
刘君泽宽慰道:“如今刘念和刘行止已得了报应,姐姐也可勉强将此事放下了。”
云羡咬着唇,道:“可我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萧叙白也脱不了干系。”
云羡怀疑萧叙白,可如今萧叙白深受重用,她心底自然是不甘的。
刘君泽眸子暗了暗,没有接她的话茬,只道:“事情总有昭雪的一天。”
云羡轻轻“唔”了一声,她抬起头来,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道:“你不必管这些事,只顾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我今日来,还有一事。”刘君泽突然开口。
他迟疑着,回应着云羡的目光,道:“三日后,由我护送你出京城。”
云羡木然的点了点头,道:“好。”
*
“娘娘不必担心,陛下也是为了让您好好把身子养好,行宫里山清水秀的,倒比这里舒服多了。奴婢还听闻,行宫里的冬天景致极好,还有温泉,娘娘定会喜欢的。”
紫苏一边替云羡理着衣裳、首饰,一边笑着劝道。
“陛下的心意,自然是好的。”云羡淡淡说着,只望着手中的紫玉扇坠出神。
那是容洵前几日给她的,说是让她留个念想,也好睹物思人。
她明明很快就会回来了,实在不懂容洵要她睹什么物,思什么人。
这些日子容洵来椒房殿看她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以前不管他忙到多晚,也总会来瞧瞧她的。她犹记得有许多个深夜,她听见他进来,便故意钻到被子里,等他一坐在床边,她就探出头来吓唬他。
晶亮亮的眸子看着他,他便总是笑,然后揉揉她的发顶,心疼的问她“怎么还不睡”,而她也总是答他,她在等他。
一定,一定是有什么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
云羡想着,不觉捏紧了手中的扇坠,她猛地站起身来,道:“我出去一下。”
紫苏一愣,还没顾上给她披衣裳,云羡就已经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
*
“容洵!”
容洵听到有人唤自己,猛地一抬头,只见云羡已俏生生的站在了他面前,双目如剪秋水一般,带着盈盈的笑意。
福瑞本侍奉在容洵身侧,见状忙低头退了下去。他惯常是个有眼色的人,这种时候,断不能扫了陛下和娘娘的兴致。
容洵强忍着关切之意,不易察觉的吸了口气,道:“你怎么来了?朕还有事要忙。”
他说着,眼眸却迟迟不肯从她身上离开,而捏着奏折的手指,也微微的颤动起来。
他脸色沉着,可眼眸却是热切的,而眼底的欢欣与不舍,更是掩都掩不住。
他实在是……太想她了啊。
“别装了。”
云羡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握住他的手,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生生把他拉起来,道:“陪我出去玩。”
容洵有些诧异的望着她,可身子却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走着,道:“可……”
“就玩一天。”她半是耍赖半是撒娇的说道。
他凝望着她,突然释然一笑,道:“好,朕陪你痛痛快快的玩一天。”
他眼中满是感怀,像是怎么看她都看不够似的。如果他们有长长久久的岁月,如果她能平安康乐,别说玩一天,便是她要太阳、月亮,他也会给她。拼了命的给她。
*
两人换了常服,没带什么侍从,只二人骑着一匹马,自宫门前策马而去。
深秋时节,京城处处都是红色的,那是枫叶的颜色,漫山遍野的舒展着,阳光铺洒下来,整个京城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喜悦和热烈,人行走其中,也不觉心驰神往。
“我要去东市买首饰,还要去朱雀大街吃馄饨和糖饼,还要吃南市的酥糖,还有……”
云羡如数家珍的说着,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容洵,他含笑看着她,目光一刻都不舍得离开,在他眼里,她鼓着的脸颊是可爱的,她明亮的双眼是可爱的,甚至,她没有一个地方是不可爱的。
“你慢慢想,朕每一家都带你去吃。”
云羡望了望天色,道:“只怕来不及……”
容洵笑笑,道:“今日不宵禁了。”
“啊?”云羡一愣,道:“这么草率吗?”
容洵握紧了缰绳,将她护在怀中,策马朝着东市跑去。
风掠过他的脸颊,传来阵阵寒梅香气,云羡聚精会神的看着面前的小摊,却知道,他总是在她身后的。
她把珠钗插了满头,笑着道:“哪支好看?”
容洵丝毫不嫌弃她的差品味,只仔细的看着她头上的珠钗,道:“那只玉兰花的不错,那只蝴蝶的有些俗了。”
云羡若有所思的将那几支珠钗拿下来,递给那小贩,道:“要那只玉兰花的。”
小贩千恩万谢的接了容洵的银子,将珠钗递给他。
容洵将那珠钗插在云羡鬓边,认真看着,道:“好看。”
云羡笑着道:“我戴什么不好看?”
“也是。”容洵勾了勾唇,递给她一支糖葫芦,道:“方才趁着你挑珠钗,朕找了个孩子买的。听那孩子说,这家的糖葫芦很是不错。”
云羡接过糖葫芦,赞叹道:“难为那孩子肯听你指使。”
容洵骄傲道:“朕给两份钱,他有糖葫芦吃,自是肯的。”
云羡踮起脚尖,捂着他的耳朵,轻吻了他的唇,又很快松开,满是得意,道:“我的夫君自是最聪明的。”
104. 离别 非走不可。
两人不知玩了多少时候, 总也玩不够似的,直到月色高悬,才纵马慢悠悠的回到宫城。
两人身侧都萦绕着彼此的气息,连呼吸都是清甜的, 虽然早知道琉璃易碎、彩云易散, 可有彼此在身边,哪怕是一分一毫, 都胜过独自天长日久的活着。
这一点, 容洵和云羡都心知肚明。他们本是再理智不过的两个人, 可如今,竟也生出些有一日算一日,有一时算一时的心思来。
体温相接, 呼吸交缠, 又有无边月色相伴,自是舍不得浪费半分的。
云羡扭过头去,双手仍紧紧握着胸前的缰绳,抬头吻上他的唇。
容洵低下头去, 一手挽着她的腰, 一手覆上她的后脑勺, 使她靠得更紧。
不多时候, 他的呼吸便粗重起来, 眼眸也不似方才清明冷静,更谈不上如何自持了。
周遭都是旖旎之气,索性趁着月色, 夜色浓稠如墨,才无人知晓。
笼着衣裙,他猛地贴近了她, 云羡瞳孔微震,只见他已然是动了情,连眼眸之中也沾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朦胧之色,而其中流淌着的,便是“想要她”三个字。
他原本生得清俊好看,长了一张坐怀不乱的脸,可如今他就算是仙人,也已然被她拖入了凡尘之中,成了堕仙。心甘情愿的那种。
云羡渐渐闭上了眼睛,只是眉头微微蹙起,到底还是有些痛的。
两人明明穿了最正经的衣裳,却做着最不正经的事,在这月光之下,在这宫墙之内,明明是最束缚的地方,于他们,却又是最自由的。
云羡忍不住轻喘,她压抑着,拼命咬着牙,想把一切的声音都吞噬在喉咙里。可随着他一点点的靠近、逼迫,又远离,她终是忍受不住,将所有的声音都化为极低的沉/吟。
容洵的呼吸也有些暗哑,头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俯下身去,将下颌抵在她的颈弯处,大口的喘息着。
那鼻息温热而痴缠,云羡身上很快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血脉喷张。
她的手指攥紧了缰绳,头微微昂起,素白的脖颈上很快便多了几抹红痕。
她只知道,他离她那样近,只是这一点,就足够欢喜了。
而他,也拼尽一切将她拥紧,再紧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云羡终于重重的靠在了容洵肩头。她似乎累极了,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只迷蒙着双眼,贪婪的呼吸着属于他的空气。
而他,也只是轻轻摩挲着她的发,目光是那样的疼惜和缱绻,一刻都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
“容洵,我是非走不可吗?”云羡突然开口。
容洵眸光一沉,微微的点了点头,道:“非走不可。”
“那我…还能回来吗?”云羡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她早知道答案,只是不信。
“等朕处理好一切,就去找你。”
他打碎了她最后的希望,虽然她一早知道会是这样,可心底还是忍不住的沉了下去,道:“会有那么一天吗?”
“当然。”他斩钉截铁的说着,握紧了她的手。
她手指温凉,真奇怪,明明方才还是滚烫的。
云羡重重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眼底一片清明,是从未有过的冷静和理智,她知道他要做什么,虽不忍,却知道她劝不动他。
他会为了她牺牲一切,就像她会为了他牺牲一切一样。他们同样固执,也同样爱着彼此,哪怕什么都不说,她也懂得。
“你做完那件事之前,宫中的嫔妃……”
“你放心,朕会妥善安置好她们。她们若想回家,朕便放她们回去,若是不想,朕便帮她们隐姓埋名,给足生活用度。”
容洵说着,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道:“有一封信……朕已命紫苏替你收着了,等你出了京城再看罢。”
“还有那扇坠,你一定贴身放着,不要假手于人,知道吗?”
他一字字的嘱咐着,不厌其烦,而云羡的泪水却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知道这结局,只是没想到,竟是他为了她,亲手安排的结局。
“别哭。”他替她拂去泪痕,“等朕安排好了,便去找你。”
*
翌日,云羡一行人便离开了京城,赶往行宫。
这日格外的冷,好像一夜之间便入了冬似的。
云羡裹在毛毯里,一动也不想动,只闭着眼睛假寐。左右马车摇晃着,再怎样体面的人,此时也有些昏昏欲睡的。
紫苏见她看了信之后便神色恹恹,只当是信里容洵写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得云羡多思忧心了。
紫苏见她心情不佳,也就不打扰她,只坐在一边缝补着衣裳,偶尔抬头看云羡一眼,见她睡着,便又低下头去。
偶尔的,马车停下来休整,紫苏和刘君泽说话的声音有那么一两句传到了云羡耳朵里。
“娘娘睡到现在了,奴婢瞧着,娘娘大约是半梦半醒的,有时候明明是睡着的,眉头却是紧蹙着,便是连梦里都不自在。”紫苏说着,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陛下写什么了,娘娘本就心思重,哪里受的住这些……”
“哎……姐姐素来聪慧,会明白陛下的心意的。”
“奴婢怕娘娘就是太明白了,才会心伤。”
“……”
云羡猛地睁开眼睛,望着马车的穹顶发呆。
容洵信里什么都没说,除了让她珍重,只告诉她,一年后的某某日,在皇陵相见。
那个日子,分明是她当初让钦天监算出来的。
他……大约是全知道了。而不出意外的,他选择放弃这江山,随她一道离开。
她心中酸涩,既心疼他,也恨这命运,当真是半点不由人的。若他们当真能一起离开也好,可她怕自己的身子,或许拖不到那一日,又或许回到了现代也没多少时间。
那时候,容洵该怎么办呢?
他会不会恨,他放弃了一切,却只换来与爱人的短暂相守,又或者,他们连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那也太残忍了。可命运又总是残忍的。
云羡不敢细想,不敢去想一年后的那日他们是否真的可以穿越时光,不敢去想容洵是否真的可以和她一起离开,更不敢去想,没有了她,容洵在现代该如何立足……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道:“紫苏。”
紫苏应声进来,笑着道:“娘娘,您醒啦?”
云羡点点头,道:“还有多久能到行宫?”
紫苏笑笑,道:“已经快到了,只等着沈大人遣人来接便是了。”
“沈大人?”云羡有些诧异,不是说容洵对沈让弃之不用了吗?
紫苏递了茶盏给她,道:“是啊,就是沈让沈大人,他辞了皇城司的差事,如今倒成了这行宫的侍卫统领呢。沈大人素来对娘娘忠心,陛下如此安排,娘娘也可安心了。”
云羡木然点点头,却未见得有多高兴。
紫苏正犹疑着,便听得外面一阵响动,紫苏手上一顿,道:“大约是沈大人来了。”
云羡没说话,只靠在枕靠上,轻轻啜自己手中的茶,神色倦怠。
沈让的声音很快在马车旁响起,道:“臣沈让,见过娘娘。”
紫苏见云羡不说话,便道:“沈大人请起身罢,娘娘身子不适,便不多言了。”
沈让的声音有些急切,道:“娘娘凤体如何?可还是咳血吗?”
云羡看了紫苏一眼,紫苏会意,便道:“娘娘无妨,只是小病,沈大人不必……”
话还没说完,只见沈让猛地将马车的车帘掀起,饶是他长得再好看,如今的目光也显得有些阴戾。
他盯着云羡的脸,苦涩道:“娘娘凤体违和,已到了一句话都不愿与臣说的程度吗?”
刘君泽赶忙赶上来,拦在沈让身前,将车帘放下来,淡淡道:“沈大人逾越了。”
见沈让眸光晦暗,刘君泽便接着道:“娘娘是君,我们是臣子,再没有臣子质问君主的道理,娘娘想如何便如何,沈大人无从过问。”
他说着,看了看那帘子,见帘子拉的好好的,方道:“更何况外面风凉,仔细凉着娘娘。”
沈让不服气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马车,见众人都在,他到底不敢发作,方道了声“娘娘保重身子”,便拂袖而去。
刘君泽看着他的背影,不动声色的眯了眯眼睛。见他走远了,方才低声道:“姐姐没事罢?”
云羡摇摇头,想起他看不见,又张了张口,道:“我没事。”
刘君泽不放心,一路便都守在马车旁,生怕沈让又发起神经来冲撞了云羡。
不过沈让似是寒了心,这一路上便再也没有来过,只孤身一人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再也没和谁说过一句话。
直到在行宫安顿下来,刘君泽才略略安下心来。
105. 恩断 不想死的话,滚!
刘君泽在行宫中住了几日, 沈让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听侍卫们说,如今守卫行宫的事沈让已交给了旁人去管,他只日日饮酒作乐而已。
刘君泽懒怠管沈让的行踪,只选了几个靠得住的侍卫亲自保护云羡的安危, 又做足了规矩, 命他们八人为一班,三班倒着, 日夜不停。他观察了几日, 见行宫中各处运行都算有序, 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皇城司的差事不能拖,如今安顿好云羡,他便再不敢耽搁了。虽有万般不舍, 可到底公务在身, 只等明日一早便启程了。
“少爷放心回京去便是,这里有奴婢,总不会让娘娘难过的。”
紫苏压低了声音说着,将寝殿的门轻轻阖上, 里面虽仍点着一盏宫灯, 可云羡已然是睡熟了。
这些日子云羡梦里总惊醒, 点盏宫灯, 她梦靥起来, 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刘君泽点点头,可眉间仍是蹙着,道:“仔细照顾姐姐, 有什么缺的,一定差人告诉我。这几班侍卫都是我千挑万选的,还算堪用。等我执掌了皇城司, 便派几个得力的人来,到时候你找人传话就方便多了。”
紫苏点头应了,道:“今夜是奴婢值夜,少爷只管放心回去歇着。”
刘君泽微微颔首,又冲着寝殿里看了一眼,方才转身离开。
寝殿里黑洞洞的,只有些许昏黄的灯光,可不知为何,他却只有在这里,心思才能平静些。
可他不能流连,回京之后,还有场恶仗要打。他得养足了精神才行。
他想着,伸手揉了揉眉心,缓缓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
云羡其实一直都没有睡着,可她知道,自己不歇下,刘君泽是不肯离开的。
他忧心她,倒比当初她忧心他还来得重些。
云羡无奈的摇了摇头,缓缓坐起身来,又寻了衣裳披着,才倚在床边出神。
风水轮流转,谁知道她如今,竟也要靠当初救下的孩子庇佑了呢?
她睡不着,只将自己的笔记本拿出来看着,来这里没有多少时候,倒像是把一辈子的喜怒哀乐、兴衰荣辱都经历了。
她眉间掠过一抹苦涩,可翻到容洵那一页的时候,她眼中又分明有着隐隐的笑意,焕发了无穷的生机,耀眼而夺目。
“今天,他吻了我……他是一个古人,一个我最痛恨的封建暴君……”
“这些日子他变了许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
云羡抚摸着上面的字迹,正出神,便听得外面响起紫苏的声音。
“沈大人,娘娘已歇下了,你还是明日再来罢。”
“你走开!”沈让怒吼着,随即便传来紫苏的轻呼声。
门被猛地踹开,沈让幕天席地的出现在门外,全然不理会被紫苏死死拽着的衣角,随之而来的,还有浓重的酒气。
云羡忍不住屏了屏呼吸,眉间有些淡淡的不悦。
紫苏赶忙拦在沈让身前,硬声道:“沈大人,请自重!”
紫苏昂首看着他,身形虽柔弱,却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可沈让已然是喝多了,他猛地把紫苏拉开,道:“不想死的话,滚!”
侍卫们在沈让身后站着,可因着沈让是他们的上司,便没人敢上前。
眼见着紫苏还要上前,云羡担心她出事,赶忙开口道:“紫苏,让他进来罢。”
紫苏不安的看了云羡一眼,眼中满是不甘。
云羡微微摇了摇头,命她将宫灯全都点燃,方低声道:“去找君泽。”
紫苏点点头,低头跑了出去。
沈让见身后那些侍卫们还警惕的看着自己,怒道:“滚!”
他拔出刀来,在他们面前虚晃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动手杀人似的。
“把沈让的刀解了!”云羡骤然开口。
那些侍卫只略一犹疑,便齐齐上前,将沈让手中的刀夺了下来。
云羡站起身来,款款走到沈让面前,冷冷看着他,她本想说些叱责的话,可当着侍卫们的面,总不好驳了沈让的面子。
解下武器已然是打他的脸了,若再出言训斥他,只怕沈让今后也无法服众了。
云羡低低叹了口气,道:“有什么话,你说吧。”
沈让略微清醒了些,苦笑道:“你如今,已如此防着我了吗?”
云羡没理他,只看向侍卫们,道:“让厨房给沈大人送碗醒酒汤来。”
侍卫们应了,云羡又道:“你们在外面守着罢。”
“是!”侍卫们依次退了下去,将门轻轻阖上了。
云羡又看了沈让一眼,方寻了个稍远些的地方坐下来,道:“你说吧。”
沈让见她避着自己,心头顿时一凉,这酒劲也就醒了大半。他眼神无比清明的望着她,一步一步的走到她身边,俯身看着她,道:“就这么讨厌我?”
云羡淡淡道:“我只是讨厌酒味。”
“是吗?”沈让轻笑一声,道:“不讨厌我?”
云羡叹了口气,道:“谈不上讨厌,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道不同?咱们俩是一个地方来的,这世上纵使真有千万条道,咱俩的道也是一样的。”
云羡强压着对酒气的厌恶,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沈让冷嗤道:“是你永远站在容洵一边,甚至不惜牺牲掉我这个昔日的……好友?还是说,我为了救你扶持萧叙白,让容洵难做了些,便碍了你的眼?”
云羡心里厌烦,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挑眉道:“我从来没想过牺牲你,就算我不回去,也会帮你返回现代。还有,你大可不必为了我做任何事,更不必为了我去做违背原则的事,你这样的所谓付出,不会让我心生感激,只会让我不安。”
“你没想过牺牲我?你改变了书里所有人的命格,我们这两个外来者,务必会受到影响,你是心甘情愿,难不成要我和你一样?和你一样,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云羡抬起头来,意味不明的看着他。
沈让仰天大笑了几声,道:“你该不会不知道,你病成这样,不过是因为破坏了这书中的平衡罢?”
“可……”云羡猛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道:“你也病了?”
沈让攥紧了自己的胸口,道:“不然呢?所以我说,我们是同一条道上的人啊,云教授。”
云羡愧疚的看着他,嗫嚅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沈让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自嘲道:“你当然不知道,你心里眼里只有容洵,何时容得下别人?”
云羡咬了咬唇,终究没有反唇相讥。在这件事上,无论沈让有多少错,到底是她有错在先。
沈让见她不说话,只当是她默认了,心底便越发烦躁起来,一股无名的邪火蹭的从心底蹿出来,直冲得他脑仁“嗡嗡”作响。
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心安理得的糟践自己对她的心意?为什么,她可以这样直白的承认她对于容洵的爱?
那他算什么?他受过的苦,又算什么?
沈让猛地拥紧了她,云羡一惊,慌忙伸手推他,可沈让力气太大,她根本推不开他。
“你疯了!”
云羡拼命向后退着,她伸手摸到桌上的茶盏,想要泼在沈让脸上,让他清醒清醒。
沈让像是早已洞察了她的举动,只一个反身便将她压在了桌上,他一只手死死的按住云羡的双手,将她手中的茶盏推到了远处。
“沈让!”
云羡再顾不得什么里子面子,可沈让从她腰间抽出帕子,死死的塞住了她的嘴。
云羡被他禁锢得挣扎不得,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除此之外,连一丝响动都发不出来。
云羡吓得脸色惨白,泪水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流出来。
她从未想过会出现现在的情景,更没想过哪怕外面就有侍卫,自己却没有任何办法自救。
沈让像是一头行至陌路的野兽,已然是不管不顾了。
他欺身上前,贴在云羡腰上的手臂也随之收紧,鼻尖在云羡耳廓边上,轻轻的触碰这她。
云羡心里已恶心到了极致,她手脚并用的挣扎起来,试图引起寝殿外侍卫们的注意,可到底还是拧不过他。
沈让发现她的挣扎,越发的恼怒起来。他气急败坏的按着她,试图去撕她的衣裙。
“呜呜……”云羡拼命摇着头,她已经能感觉到,沈让完全失控了。
借着酒劲,他已经完全变了。
云羡眼中划过一抹绝望,她望着窗外侍卫们影影绰绰的影子,泪水一滴滴的落了下来。
她知道,她和沈让,再也不是朋友了。
他们回不去了。
106. 恩断(二) 马上结局了…………
“砰!”
寝殿的门被猛地踹开, 刘君泽出现在门外,他年纪虽轻,身量却极高,甚至比沈让还要高出一些。
云羡还没看清楚他脸上的神色, 便见他冲了过来, 将沈让摔在地上,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云羡赶忙站起身来, 将自己的衣裳理好, 紫苏亦跑了进来,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连忙反手将门关上。
还好,侍卫们并未察觉里面有何不妥。
紫苏略略安心, 走到云羡面前仔细打量着她, 急得几乎哭出声来,道:“沈大人,你怎么能这样对娘娘呢?娘娘待你那么好,你都忘了吗?”
沈让脸上挨了一拳, 唇角溢着血, 抬头凝望着云羡的脸。
她没有看向他。
她甚至, 连厌恶的目光都不愿施舍给他了。
她只是望着窗外, 眼神平静而木然, 好像疲惫失望至极。
刘君泽没有给沈让喘息的间隙,他咬着牙打向他的胸口,沈让胸口吃痛, 猛地躬身,退到了墙角上。他几乎是任刘君泽打着,全然没有还手。
可他的目光仍凝在云羡身上, 迟迟不肯移开。
云羡似乎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她微微蹙了蹙眉,道:“君泽,别打了。”
刘君泽恶狠狠的最后捶了沈让一拳,方停了下来,可他的手肘仍抵在沈让脖子上,他气喘吁吁道:“姐姐,让我杀了他!”
云羡微微避过目光,道:“不值得。”
为了他这样一个人,不值得。
沈让颓然的闭上了眼睛,像是等待着刘君泽杀他似的。他也没什么好反抗挣扎的了,云羡的话已经是给他判了死刑。
她连杀他,都怕脏手了。
刘君泽松开了手,沈让一下瘫坐在地上,他睁开眼睛,脸上带着苦涩的笑。突然,他仰天大笑起来,好像止不住似的,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半晌,他停了下来,用手掩着面,道:“云羡,我们怎么会走到这种地步啊?”
“你还好意思问?还不是因为你……”紫苏啐着,死死瞪着他。
“因为我?”沈让把手放下来,长叹了一口气,道:“是啊,你们都觉得是我错了。”
他咬着牙,重重道:“都他妈说是我,都是因为我!”
云羡避过头去,懒怠看他,只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等到那一天,一切就都结束了。到时候,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吧。”
沈让点点头,极低的道了声“好”。
他站起身来,晃晃悠悠的朝着门外走去,再没回头。
心里不是不痛苦的,可是,再没有人愿意听他说了。
他永远失去她了。
刘君泽恨恨的看着沈让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方才关切道:“姐姐,你没事吧?”
云羡鼻音有些重,道:“我没事,还好你及时赶到。”
刘君泽有些后怕的看着她,道:“我会叮嘱侍卫,以后都不许沈让进来。”
云羡看着门外的方向,道:“他也不会再来了。”
紫苏咬牙切齿道:“可不是,他但凡有点脸面,也再没脸来了。娘娘待他如亲人一般,他却恩将仇报,简直不是人!”
云羡知道紫苏定是恨毒了沈让,连沈大人也不肯叫了,只“你啊、他啊”的称呼沈让。
其实不止紫苏,连她自己,也恨他。
“今日的事不许告诉陛下,知道吗?”云羡郑重道。
“为什么?娘娘难道不想陛下砍了他?”紫苏不解。
倒是刘君泽懂得了云羡的意思,他纠结着看了云羡一眼,道:“好。”
“我不想让陛下分心。”云羡解释了一句,便缓缓朝着床的方向走去,道:“我累了,你们回去罢。”
“可……”
紫苏还想再说,见刘君泽冲着她摇了摇头,便只得止住了话匣子。
“姐姐,你好好休息。”刘君泽担忧的看了云羡一眼,见她没再说话,便知道她已是累极了。
他抿着唇,与紫苏一道走了出去,眉头却拧的更深。
他死死攥着拳头,他是真的想杀了沈让啊……
*
不知不觉,云羡已经在行宫中住了半年多了。
冬去春来,消磨掉了不少时候。
她的身子一天天的好了起来,想来容洵的目的是达到了,而他的处境大约也一日比一日更艰难了。
大多数时候,云羡都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从不踏出行宫一步,只在偶尔的时候,会通过紫苏知道些外面的事。
紫苏有时会出去采买些吃的用的,倒是总能带回些新的消息。
市井百姓总有自己得到消息的渠道,这些传言虽夸张,可细细分析着,倒也有几句差不多的,可以抽丝剥茧的描摹出真相来。
譬如外界传言,说陛下虽未废后,可到底因着刘行止之事厌弃了云羡,将她送到了庵堂里,再不许她回京。
也有人说,皇后其实不是失了宠爱,而是病死了,只是陛下秘不发丧而已。
紫苏对这些传言很是不忿,云羡倒是处之泰然,她知道,容洵是要故意降低她的存在感,好让她顺利脱身,从这泥沼之中离开。
“奴婢今日听行宫中新来的宫人们说,陛下如今放了不少宫人离开,还放了宫中的嫔妃们归家,据说那些嫔妃们很是不愿回去,说在宫中住着舒适,倒比家中自在许多,陛下还很是费了些心思,说若是不愿投奔自家父兄,便赐银钱给她们,大可自己谋生,那些嫔妃们才肯了。”
云羡听着,轻轻一笑,道:“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不会再想回去了。”
紫苏笑笑,道:“都是娘娘把她们给宠的。”
云羡微不可闻的摇了摇头,道:“女子生来不易,能宠着便宠着些罢了。”
“听闻自老爷……姑老爷被判了流放之后,萧叙白倒是一日日起来了,如今也算是重权在握,如日中天了。真是……小人得志。”
紫苏愤愤不平的说着,道:“连自己恩师都能背叛的人,能有什么好的?”
云羡没说话,只是眼眸一点点的沉下去。
萧叙白当然没有什么好的,可容洵为了她,也只能这么做。
天命……真是讽刺……
天命让徐思温早死,又让萧叙白主导江山,当真可笑。
紫苏见云羡神色有些恹恹,只当她是累了,便悄悄的退了下去。
云羡浑然不觉,只怔怔的望着窗外,在心底盘算着离开的日子。
大约很快,她和容洵就能团聚了罢。
这些日子沈让倒的确再没来见过她,她也不问他的消息,只隐约听说他现在荒唐得很,日日喝酒狎妓,把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下属去找他汇报,十次里倒有八次他是醉着的,天长日久的,也就没人再去请示他了。
云羡闭了闭眼睛,沈让变成如今这样,她大抵也是要付点责任的,可经过上次的事,她想起他只觉失望厌恶,只怕再也没办法好好说话了。只希望等他回了现代,能重新开始。
*
紫苏带回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更沉痛,云羡几乎可以感受到,容洵是在不遗余力的扶持萧叙白的势力,而他对于大楚的掌控已经越来越少了。
现在的大楚,就像是一头巨兽,拼命朝前奔跑着,却全然不知已经行至了陌路。
云羡知道,那一天就快来临了。
她把紫苏叫到身边,取出一个小包袱交给她,道:“紫苏,这些年你跟着我,待我尽心竭力,说不感激是不可能的。我也一直把你当作亲妹妹一般……若是可以,我宁愿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和你待在一处。可天下,到底没有不散的宴席……”
紫苏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突然明白过来,忍不住哭了起来,道:“娘娘,您是不要奴婢了吗?”
她用袖子擦着泪,怎么都擦不干净似的,道:“奴婢哪都不去,奴婢只跟着娘娘……”
云羡看着她,不觉心酸,红了眼眶道:“紫苏,我要离开了,你如果再跟着我,会有危险的。”
“奴婢不怕危险……”
“可是,我不能让你置身危险之中啊。”
云羡攥紧了她的手,心一横,道:“这包袱里是我托君泽为你新做的身帖,从今以后,你就用这个身份活着,再不要和旁人提起你的过往,也不要告诉别人你叫紫苏,知道吗?”
“奴婢……”
“以后你不是奴婢了,再也不是了。你可以有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屋子、银钱,将来,也会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只要你愿意,别的女子有的东西,你都会有。”
云羡见她眼里亮了亮,便接着道:“我在京郊给你买了处宅子,可以暂时安身。之后你想留在哪里,是在京城还是回凉州,都可以。这里面还有几张银票和两个铺子的房契,那两个铺子不在京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察觉,年底会有人送银子给你,虽没有多少钱,可也够你日常吃用了。”
“你拿着这些银子置地也好,花了也好,都随你。若是遇上难事,便去找君泽,他一定会帮你的。知道吗?”
云羡看着她,直到她点了头,才略略放下心来。
“三日后,会有马车送你离开。”云羡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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