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天捂住自己的口鼻,用另类法门传递自己的声音。


    “注意看。”


    他有过经验,裴轻侠自然不会托大不理。


    屏息凝神的瞬息,裴轻侠就留意到除了小沈刀月外的诡异。


    整个正院,密密麻麻挤满了恶鬼。那些巧笑嫣兮的侍女们就熟视无睹地穿行过游廊,话语声,笑声,走动声,衣袖摩擦过的动静……人与鬼混在一处。


    恶鬼贪婪、疯狂地盯着鲜活走动的人,偶尔有忍耐不住张开血腥大口舔舐,长长湿腻的舌头卷走侍女的大半个脑袋。而她照旧如常和对面的人说话,仿佛不知道粘稠的血液流淌下来,滴落在衣裙上。


    十个数。


    吞噬血肉的恶鬼突然惨叫了一声,抱着惨白肚子佝偻着腰,紫红爪子掏开肚子肥肠,留下一地的腥臭腐烂,旋即被旁边其他的厉鬼吞噬。


    这里似乎有着某种戒律。


    以至于人和鬼保持着诡异的和平。


    但对他们这些外来人可就不一定。


    裴轻侠明了这些杂乱时间线的危险,一旦深陷其中,要面对的就是整个聚阴地存在的恶鬼,以及这些时间线内本就存在的人。他瞥了眼丢失了大半人脸还在娇俏笑着的侍女,怕是这些也不是简单能对付的东西。


    “怎么才能破?”


    裴轻侠问。


    徐长天曾经进来数次,在这点上,他有经验。


    徐长天:“只要杀了这个时间线的主人就行了。但是我从未在宗门的卷宗上看到这条线。”他的语气有些焦急,不知为何透着一股古怪。


    裴轻侠:“贵派一直在放长线钓大鱼。”


    徐长天下意识想点头,然后强行按捺住,扭头去看裴贰。


    他眼里的普通青年与他一起蹲在墙角下,最大可能避开那些呆傻疯狂的恶鬼,然传递出来的话语是如此平直无情。


    “原来如此,日月宗一直留着这聚阴地的原因……除了你口中无法根除的原因外,或许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徐长天尴尬地咧了咧嘴。


    “你这话说得……”


    “聚阴地危险,不容人靠近,死在里面也会化为厉鬼,那么方才在正门你对我的态度就不对。不管我再如何坚决,以日月宗的秉性,你都会将我拖死在门外。


    “可你居然跟着我一起进来了。要么,你别有所图;要么,今日、或者近日会是等候许久的一个时机。”


    因为时机不容错过,不容破坏,所以徐长天不敢乱出手。


    还不如将计就计一起进去,正好试探裴贰的问题所在,毕竟他可是直接出现在了正院前。


    裴轻侠的话噼里啪啦倒出来,面无表情的面孔居然显得有几分恐怖。


    “或许,是聚阴地即将迎来最虚弱的时候;又或许,是你们在等什么‘人’?既然日月宗有这里死去的全部名册,那以一派仙门的风骨,定然会将所有死亡经历的时间线都反复穿梭……所以你方才才会那么诧异,因为卷宗里从未遇到这条时间线。


    “可你的诧异里又带着几分惊恐……难道这就是你们在等候的时机?”


    徐长天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裴轻侠仿若没看到徐长天的戒备与杀意,语气笃定地说道:“你们在等这条时间线的出现,而且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你方才在门外放出去的白鸟,更是通知仙门的手段。可你没料到的是,时间提前了!”


    不然徐长天不会那么震惊。


    他震惊的不是这条时间线的出现,而是这条时间线出现的时间不对!


    “你是何人?”


    这个自称裴贰的家伙绝对不可能是所谓的普通修士!


    他们碰面不过两刻钟,可是裴贰所表露出来的种种手腕与学识见解绝不可能是野路子。他眼光毒辣老道,这简短的触碰就猜出了大半的计划!


    裴轻侠:“有物有则,互为因果。我会有种种推断,也是基于日月宗绝不可能伤害人族的前提下,才去衍生推算为何会有如此相悖的缘由。


    “日月宗有算计,但这算计是为了更多的庇护,这便是唯一的可能。”


    徐长天死死地盯着裴轻侠,连脖颈都胀红。


    几十张符箓早就在裴轻侠开始第一句长篇大论的时候就飘了出来,诡异地悬浮在裴轻侠的脑袋上,但凡他有任何一点异动都会立刻轰掉他的脑袋。


    “徐前辈,如果我想阻止的话,在你放出白鸟的时候就拦着您了,何必等到现在呢?”裴轻侠淡淡笑了。


    怀疑又不是从现在才种下的。


    这聚阴地与沈刀月肯定脱不了干系。


    这是沈刀月的旧府,虽然形成聚阴地的原因暂且不可得知,可透过日月宗的行径,裴轻侠猜到了这上古仙门的打算。


    “你们是想围杀沈刀月。”


    徐长天死鱼眼,他已经习惯了这裴贰直呼魔尊姓名的胆大。


    对于人族而言,能杀了魔族尊主自然是好事一桩。裴轻侠一想,也就能明白日月宗的打算。


    “据仙门推测,这聚阴地里一定藏着一件对魔尊来说极其重要的东西,甚至与他的气脉相连,现身之日,他必定会亲自来取。”


    “既然你们猜得到,那沈刀月也肯定猜得出你们猜出来了,这要怎么玩儿?”


    裴轻侠说得有点饶舌,不过徐长天听懂了。


    徐长天:“他可以不来。”


    他非常光棍。


    沈刀月是阳谋,日月宗也是阳谋。


    沈刀月用自己做饵,让聚阴地长存。而日月宗也用聚阴地做饵,等候沈刀月入瓮。


    确实算得上阳谋。


    裴轻侠:“那此时,他算是更高一筹了。”


    眼下他们的处境就说明了这点,被人长驱直入,提前的记忆时间线,只有他们两人进入……裴轻侠猜,现在外面的聚阴地,想必也会有古怪的变化。


    徐长天也猜到了这点,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忍不住嘀咕:“不应该啊,除非这聚阴地内有东西接应……”


    不然是绝对瞒不过去的。


    裴轻侠闻言挑眉,下意识看了眼徐长天。


    裴轻侠和徐长天沟通花了点时间,等到他们说完话,这记忆里的人已经做了好些事情。


    这家女主人要出门,侍女们来来回回准备,正是妥当的时候。当侍女们将夫人扶出来时,那美丽温柔的容貌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只见美妇人站在垂花门旁与小沈刀月温声说话。


    “三郎,娘去给你求个符,保佑你平平安安。”


    母子的对话很温馨。


    小沈刀月看起来只有七八岁。


    他待娘亲很是亲近,白皙漂亮的小脸透着粉红,还未长开棱角,只显得柔软。


    裴轻侠头一回看到沈刀月如此鲜活的模样。


    “他就是这时间线的主人。”


    徐长天看着小沈刀月笃定地说道。


    话罢,他抛出一把符箓,将挤得满满当当的厉鬼都定住,旋即抽|出桃木剑与黄符冲了上去。


    裴轻侠没有阻止他。


    他站在墙垣下,看着徐长天一剑砍下小沈刀月的脑袋。


    血色喷溅出来,那颗脑袋滚落下来,径直穿过台阶与草坪,滚到了裴轻侠的脚边。


    黑漆漆的眼眸倒着,幽深地盯着裴轻侠。


    场景瞬间转换,变作了正堂。


    怨气与阴气比之前更浓重许多,呜呜吹拂过门窗。只见宽敞漂亮的正堂坐着两人,小的自然是沈刀月,而大的看起来与他有几分相似,应当是沈父。


    父子两人正在说话,表情也很是温和。


    正此时,外面有管家踉跄爬了进来,苍白着脸色说道:“……夫人,出事了。”


    裴轻侠微蹙眉头,这是沈刀月的过去?


    而在他们对话间,失败过一次的徐长平再一次尝试,一剑一窟窿,又将沈刀月给杀了。


    这一回小沈刀月摔倒的时候,那双漆黑幽暗的眼眸扭曲地看向裴轻侠。


    一次是意外,两次呢?


    徐长天提高警惕,“这里的主人分明是他,可已经连续杀了两次,他都……”


    裴轻侠:“人多是怕死的。杀了记忆的主人,他们心神自然崩溃。可沈刀月这样的秉性,徐前辈觉得他会怕死吗?”


    徐长天语塞。


    别说怕死了,死在他手里的都数不胜数。


    就在他们对话间,整个场景再度崩塌,重新构建时,回到了第一次碰面的正院。


    只是眼下这正院可就没有第一次那么百花绽放,显得异常颓废荒芜,厉鬼的数量也变多了,而且他们面孔狰狞,气息也远比之前还要强盛。


    颜色变得更惨白,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


    一切都变得暗淡。


    且徐长天有种古怪的感觉,在那之中有几只非常强大的恶鬼像是有点异动。即便他们屏息敛声毫无人气,却也让他们有所察觉。


    只是碍于无法确定,恶鬼蠢蠢欲动却又没有动弹。


    徐长天的汗刷就留了下来。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这里惊扰了“人”与鬼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


    他们绝对会被撕成碎片。


    实际上先前两次他能连续砍了小沈刀月的脑袋,那是因为他一击毙命,没有给恶鬼袭击的机会,不然所有“人”和鬼都会围攻他。


    裴轻侠:“每一次‘重现’,恶鬼的数量和力量,都会比之前厉害。”


    哐!


    紧闭屋门传来剧烈摔打的声音。


    守在外面的侍从紧张地对视了一眼,有人上前敲了敲,“郎君,您都将,将三郎囚在屋内半个多月了,也不让我们送吃食进去,这可……”


    更别说夫人的尸身还在停灵在里面呢!


    这不合规矩不说,就算用大量的冰块冻着,他们现在也能闻到屋内隐隐约约传来的腐烂味。


    “谁都不许进来。”


    沈父厉声叫道。


    裴轻侠和徐长天此刻,都透过那扇木门,看到了里面的场景。


    只一眼,两人的脸色微变。


    原本干净整洁的正屋沾满了血迹,糜烂腐朽的臭味令人作呕。在屋子的正中间停着一副棺材,棺盖没有盖上,正趴着一个中年人。他眼神痴迷爱怜地看着棺木里的沈母,右手握着一把染血的刀。


    沈父持着刀疯疯癫癫地守在沈母旁边,身上破破烂烂,还带着血。


    沈刀月呢?


    裴轻侠找寻了一下,才发现躺在窗下奄奄一息的小郎君。


    沈父不许幼子出去,也不许旁人进来。


    稍微清醒些的时候,他就割下自己的肉硬塞给沈刀月吞下;不清醒的时候,他将沈刀月当做是仇人追杀,状若癫狂。


    不,他已经疯了。


    沈父因为对妻子过于深沉疯狂的执念,已经走火入魔。


    旁观的徐长天露出个呕吐的神色,即便他猜到这是魔尊的过去,却也觉得太过惨绝人寰。


    裴轻侠突然动了。


    在无数厉鬼和“人”的旁观下,他穿行过屋门,擦过浑噩的沈父,径直走到了蜷缩的小沈刀月面前。


    徐长天心里悚然一惊,连忙传音,“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这是他的记忆!你就算想要帮他,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


    他怕裴贰一时心软,铸成大错。


    小沈刀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靠近,缓缓地抬起了无力的脑袋。


    裴轻侠突然发现,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瞬间,某些地方确实很像“沈叁”,只是抹去了棱角与冷硬的弧度,变得更为柔和罢了。


    软弱无力的手指勾住了裴轻侠的衣襟下摆。


    身后是徐长天无声息的劝告。


    小沈刀月的眼神是清亮的,干净的。


    即便现在黑沉沉,仿若蒙上一层雾,却也极为纯粹。


    没有半分生气。


    这双眼。


    沈叁的眼。


    裴轻侠看着那张灰白的小脸,盘膝坐了下来。


    然后将趴在他脖子边的小木雕揪了下来,放在小沈刀月的脖子边。


    小木雕也不嫌弃,啪叽一下贴了上去。


    只是一刻,小沈刀月灰白的脸色就变得红润。


    小孩平静地躺在地板上,淡定地说道:“裴轻侠,这是不对的。”


    只不过是记忆。


    已经发生,即将发生,还未发生。


    全都是旧事。


    裴轻侠抬手盖住他的一双眼,冷静地看着正凶残望过来的沈父。


    与此同时,还有阖府躁动的恶鬼。


    与“人”。


    “大人在,小孩别插嘴。”


    小沈刀月被微凉的掌心盖住眼,完全屏蔽了残酷血腥。


    谎言欺诈不了裴轻侠。


    他想。


    可是没有关系。


    即便是浅薄到乏味的谎言。


    他还是来了。


    屋外。


    徐长天目瞪口呆。


    裴贰疯了吗?


    就算是再愚昧的修士也知道戒律,一切关乎时间的东西都不容轻忽,哪怕这只是一个浮于表面的虚影,试图插手的做法最愚不可及!


    只会徒增伤亡,却无法改变任何已发生的事实。


    聚阴阵中,恶鬼汇聚。


    裴轻侠张狂笑起,燃烧奔腾的温度爬上肩肘,猎猎狂风不知何处起,卷起衣襟掩盖下张扬的纹路。


    疯狂邪肆的气息盘踞在微光里,几可吞吐星月。


    “剑来——”


    裴轻侠喝道。


    幽冥域上,剑影划破长空的痕迹如同最耀眼的星河,灼灼燃烧的光华留下虚影,绚烂而无人不知。


    古老苍茫的气息贯穿鬼蜮,投往青龙城不知名深处。


    剑名,春生。


    苍茫四荒内,遥望者,不知凡几。


    那是,裴轻侠的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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