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王妃这场赏花宴,办的委实不太愉快。


    吃了几杯果酒,平王妃假作乏力,进了内室小憩。


    “五弟真不来了?”


    何乳母给她按着头:“底下人来报,前脚进了咱入苑坊的坊门,后脚就夺了马出城了。”


    “五弟做事越发率性了。”平王妃轻缓地抚摸着几案上价值千金的兰草。


    皇后所出的大皇子早逝,自己也吃斋念佛不管事了。如今的皇子中,最年长的就是二皇子平王,乃代行皇后之职的皇贵妃所出。平王妃自认长嫂如母,很有底气说上陆濯几句的。


    “小婢生的,也就这样了。”何乳母跟着附和,“接了平王府的帖子,却不过来,实在是不知礼数。”


    “不是遣了那个王公公过来致歉,从冷宫里带出来的还真是忠心。”平王妃幽幽道,“可惜当街纵马,如此恶行却是多少人都看在眼中了。”


    “这可就是本相毕露了,亏得前些年清名远扬,吹什么文曲星转世,叫王爷和王妃烦心。”五皇子突然跟失了智一样真是太好了。


    平王妃笑了笑:“我本还要给他与徐家女拉红线呢。”


    不想陆濯半道跑了,徐家女来的也不是徐小娘子,而是一个自称老徐家真正嫡系的徐媚。


    想到徐媚那俗不可耐、着急舔她的模样,高贵的平王妃就忍不住蹙眉。


    “王妃,前些日子家里不是提过一嘴吗,徐翰林求到首辅面前,想被放到江南做官呢。”何乳母絮叨,“这是想跟主支续起来了,才推了那位过来。”


    “我自是知晓的。”平王妃不豫,“只是徐家好筹谋,算计到我的赏花宴上。”


    “王妃尊贵,想攀上来的人多呢,何必为此烦恼。”何乳母硬声道,“徐家罢了,不值一提!”


    这确实,徐家女最大的用处,就是拖累陆濯。现在用不上了,陆濯自己作死,徐家女就不必在意了。


    何乳母捏了捏荷包里左小娘子给的珍珠,到底没把她们在坊门欺辱徐家女、五皇子为徐家女撑腰的事说出来。


    “王爷可还在前院?”平王妃没察觉到何乳母的小动作,她的声音里面多了几分期盼。


    “在呢。”何乳母道,“今日几位殿下来了,又有好些大人过来。王妃办赏花宴,王爷心里定然是高兴的。”


    平王妃微笑道:“妈妈,这就是我要做的,我要成为他离不开的贤妻。”至于孩子,以后肯定会有的。


    何乳母有些忧心。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一阵喧哗,有些人仰马翻之势。


    有人报上来:“三皇子妃身子不适。”


    三皇子妃——


    平王妃顿时起身:“怎么就不适了,快传大夫!”


    三皇子和平王年岁差的不多,是兄弟之中唯二成家的。三皇子是顺妃所出,顺妃曾是皇贵妃宫里人,能上位全靠皇贵妃抬举。是以,三皇子对平王而言,既有威胁又毫无威胁。


    但三皇子妃这又是何意,是有人借刀杀人,还是上了一出苦肉计?好在,平王府就养着告老的太医。


    很快,老太医就过来报了。


    “三皇子妃有喜了!”


    平王妃的脸色一瞬间惨白,娇嫩的兰草被她掐出深重的痕迹。


    “怎么、怎么会如此?”何乳母难以置信,“老太医,你没诊错脉罢,三皇子年前刚刚成婚。”


    “我还不至于老糊涂。”老太医一板一眼,“从脉象看,三皇子妃确确实实已有喜三月余。只是三皇子妃身边的人粗心,竟浑然未知,今日三皇子妃饮了酒,身子不适方知晓。”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何乳母喃喃道,“我们王妃已成婚三年余了……”


    “住口!”


    平王妃豁然出声,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体的笑容,“是好事啊,还不快把喜信报到前院去,让三皇子高兴高兴。妈妈,你去我的库房,取一柄石榴玉如意送与三皇子妃。”


    何乳母背过身,抹了抹眼泪。


    宴无好宴。


    花园里只剩花开得热闹,赏花的人大气也不敢出。


    三皇子妃自己也不敢表露出喜悦的神情,服安胎药的时候都战战兢兢的。


    “习秋,我感觉我要窒息了。”徐媚如坐针毡。


    她太难了!


    “大娘子,您不中用啊。”习秋忠言逆耳了,“抢请帖的时候气势汹汹,怎么真赶鸭子上架了,您又撑不住。”


    “这怎么一样,我现在对着的,可是皇亲国戚。”徐媚吐息时都不敢让胸脯动静太大,以免招了旁人的眼,“我看我是被徐善陷害了,她自己不敢来,忽悠我来。”


    “大娘子,是您自己志向远大,要攀高枝的。”习秋提醒。


    徐媚不说话了。


    她今日出师未捷身先死,在坊门被一群女郎戏弄,又被五皇子一惊一乍地恐吓,来了平王府,虽平王妃没治她的冒名顶替之罪,但众人明里暗里瞧不上她,任她怎么赔笑讨好都没有用。


    徐媚吸了吸鼻子:“我想回去了。”


    最起码在徐府,她可以挺着腰肢做人,徐善甚至有求于她,悄悄问过她怎么做木瓜炖奶。


    可高门一旦踏入,是不可随心所欲脱身的。


    煎熬到前院散了,后院的赏花宴才停当。徐媚落荒而逃。


    -


    徐善一行人比她回来的要早一些。


    “大哥,我大哥呢?”徐羌抱着金石直往东厢跑。


    “收声,停脚。”温氏站在他面前,“你大哥如今闭门苦读,不日就是春闱,你莫要叨扰他。”


    这五十两是一时半会儿送不出去了。


    徐善笑了笑,回到了自己的西跨院。


    不多时,就听见外头的动静了。习秋蹑手蹑脚地回来,把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给她说了一遍。


    “婢子不晓得大娘子在五皇子的马车上发生了什么,光看到五皇子生气了,出马车时一张脸黑漆麻乌。”


    这话说的,真是叫人浮想联翩。


    徐善娇气地倚在榻上,杏眸微嗔:“堂姊真被吓破胆了呀,她会自己来告知我原委的。”


    这些事都是前世不曾发生的。


    上辈子,徐善与陆濯的初见是在平王府前院与后院相连的那道游廊里。


    徐善是躲在那里乘凉风,散酒气。


    她把湿润的帕子搭在额上,过了一会儿取下,一抬眼就见到了随从打扮的陆濯。


    “你——”


    徐善和他面面相觑,刚发出一个音,就被陆濯扑压在栏杆上捂住嘴。


    “别出声。”少年陆濯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我要逃离恶毒主家,当亡命之徒!”


    少女纤细的脖颈和娇软的身躯在他的力道和气息下瑟瑟发抖,怯糯的声音在他耳边弱弱响起。


    “别伤害我,我带你逃。”


    然后徐善七拐八拐,把他带到了平王妃面前。


    陆濯:“……”


    徐善诚恳地劝他:“当一个逃奴是没有前途的,如今你身在平王府,王爷王妃素有贤名,你有什么困难、有什么心结,刚好可以请贵人做主呀,不要欺负弱女子。”尤其是她。


    这就是两个人孽缘的开端。


    原本徐善以为她早已忘记了这些,大约是见到了今生的陆濯,那样年轻意气的面孔,于是前尘旧事在记忆里逐渐浮起了。


    事后,陆濯跟她说过,其实那天他也是偷溜出来吹风的,遇见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徐善,他大脑一热,就做了荒唐事。


    徐善带他七拐八拐的时候,他早觉察出不对,可他就想看看徐善要做什么。


    说了那么多,可就没有说过在坊口见过徐善。


    不排除陆濯自己偷偷藏事在心里,就好像徐善,她上辈子从未跟陆濯说过,他乔装改扮得猛一看很像回事,可腰间的玉佩晶莹剔透明摆着价值不菲。


    这辈子的很多细节跟上辈子不一样。


    上辈子徐善没在曲江落水,没有招皇子的眼成为小娘子们肉中刺,自然也没有招入苑坊坊门被欺凌、陆濯再一次英雄救美之事。


    只是陆濯为何要替徐家马车解围,在发现车上的是徐媚而非她徐善时,又仿佛遭遇了骗婚一样当场跑路。


    这不对劲啊。


    徐善坐直了身子,摁了摁心口:“他不会真看上我了吧?”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莫不是陆濯就吊死在她这棵歪脖子树上了?


    习秋煞有其事地点头:“婢子觉得小娘子所言极是。”


    “不可能。”徐善自己推翻前言。


    在碧云寺的时候,陆濯被气得嘴差点歪了,大约是害怕中风,才迫不及待地离开。


    徐善这辈子是不打算跟陆濯耗的,她有好多的事情,唯独不包括弄权。


    权势弄到最后,只会剩下两条路。


    一条是死路,另一条还是死路。


    徐善沉得住气,徐媚沉不住了。憋了一个晚上,她翌日一大早就来找徐善。


    “我如今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女郎了,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说着,徐媚摸了摸自己的珊瑚耳坠子,红彤彤的珊瑚珠与大黑眼圈相映成趣。


    徐善把眸光从闲书上收回来,关心她:“堂姊昨晚没睡好?”


    “没有的事,你莫要冤枉人。”徐媚立马否认,挺起胸脯,“我昨日也被五殿下英雄救美了,还应邀坐上了他的马车,习秋应当告知你了,你怎么看?”


    徐善调整了一下姿势,纤白的手腕支住下颔:“我坐着看。”


    “……徐善!”徐媚恼怒,“我遭受挤兑、饱受冷眼,还被五殿下使脸色,这可都是因为你啊,他们看不惯的明明是你,我是替你受过了。”


    “堂姊说得生分了。”徐善掩唇,“一笔写不出来两个徐,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下次有这样的好事,堂姊喜欢,我还是会拱手奉上的。”


    “……大可不必。”


    徐媚心里乱得很,她只是想钓个金龟婿罢了,怎么就这么难。


    徐善垂下眼睑,徐媚带着锥帽呢,陆濯看不见她的脸,却把她喊过去使脸色了。这叫什么事,莫非陆濯原本就是想冲她发怒,而不是什么看上不看上。


    这下合理了。


    陆濯啊陆濯,一天到晚发神经。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徐善耐心等待,看陆濯还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来。


    好在风平浪静,主要是陆濯想出来也出不了,他被老皇帝禁足在府邸了。


    当街纵马的恶行传开,陆濯被言官参了一本。


    没有酿成恶果,言官也是意思意思了一下。没想到老皇帝大发雷霆,当即把陆濯禁足了,并借题发挥严打诸官不正之风。


    众人纷纷感叹五皇子没有受宠的亲娘和得势的母族护着,被皇帝陛下拿来第一个开刀。


    转头,老皇帝又给陆濯赐了一匹大宛名驹。


    众人:“……”小丑竟是他们自己!


    但五皇子陆濯这边都是小事,京城除严打之外,另有一件大事——


    京城里多了一个王!


    三皇子凭着三皇子妃还没显怀的肚子风光了一把,太医说脉象很男,十有八九皇长孙要出生了,三皇子父凭子贵获封康王。


    五皇子府,王得志唉声叹气,按当今陛下几年封一个的架势,他家主子想封王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不知道说幸还是不幸,他家主子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


    前两年还有些隐秘的斗志,这些时日越发躺平了。


    书房中,博古架旁,小叶熏香。


    陆濯正在作画,作的是一幅美人山寺焚香图,颇有闲情逸致。


    “哎,这美人……”磨墨的王得志睁了睁眼,“奴才瞧着有些许眼熟呐。”


    “王得志,你愈发不懂事了。”


    陆濯把笔一扔。


    “我已说过,不许在我面前提徐善!”


    王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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