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红墙浸湿。


    平王候在暖阁的外间,饮了一杯又一杯的热茶。


    在他之下,分列着四皇子、六皇子、七皇子。除了被禁足的老五陆濯和新晋康王老三,其他儿子都过来抱亲爹大腿了。


    “父皇还在忙?”


    看到安进忠出来,平王搁下茶盏,问。


    安进忠赔笑:“春闱在即,陛下正在里头跟诸位大人议事,王爷稍安勿躁。”


    他话音刚落,站在平王身边的小太监立刻抬手,给平王又续上一杯茶。


    平王的拳头紧了紧。


    六皇子伸长了脑袋,看了又看,也没等到谁主动给他加茶。不敢触平王霉头,他把两腿一蹬,不耐烦道:“这雨下得太耽误事!”


    要不然,遇上好天气,他跟着小舅舅鲍桧去西市斗鸡东市走狗也算好的。在这干熬真是要了大命,六皇子心情不好就怨老天。


    一旁,四皇子颇为赞同,忧心忡忡道:“我盘算着得了空去西市看看。”他的几家铺子生意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平王闻言,端着的茶盏贴在嘴角,道:“老四,你别总是惦记着那几个铺子,得了空多与赵国公走动,他是春闱主考,又是你的外祖父,你该请他指教。”


    四皇子好像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摆了摆手乐呵呵:“二哥,我外祖父又不通商贾,我找他学什么,他不行的,春闱这事还得倚靠左翰林。”


    赵国公完全是父凭女贵,因为女儿是宫里的丽妃,他才由一个不学无术的市井小民成为清闲国公。显然,老皇帝也知道他不行,才任命左翰林同为主考,主持春闱。


    而左翰林,是何首辅的人,换而言之,是平王他外祖父的人。


    六皇子把大腿一拍:“我外祖父怎么去得那么早!”


    真是嫉妒这两个有外祖父的人,不知道他们俩在装什么,太叫人看不惯了。


    七皇子尚且年幼,抱着盘子吃御膳房的千层酥,睁着黑大的眼睛看兄长们你来我往。直到千层酥吃干净了,他才摊了摊手,委屈道:“我要见父皇!”


    他一直是父皇的小心肝,还从没被要求这么等过。


    可惜,今日当属兄长们太拉胯,拖累他了。


    潮湿的水汽倏忽而至,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不拉胯的人到来了。


    “劳安总管久候。”


    康王踏入暖阁,冲安进忠点了点头,安进忠顿时满脸堆笑。


    “哎哟,王爷何须跟奴才客气,快进去吧,陛下已经盼着您多时了!”


    他们一唱一和,视若无人,直到经过平王身边,康王才顿了顿脚步,声音带着几分惊讶:“二哥、四弟、六弟、七弟,你们都在?”


    “是啊,老三。”平王皮笑肉不笑,“你去见父皇吧,不用管我。”


    “自然,二哥多喝烫水。”康王又冲他点了点头。


    “安总管。”平王盯着康王背影,冷笑一声,“这就是你说的父皇在与外臣议事?”


    安进忠转了下拂尘,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这样从容不迫,平王看着看着,心凉了下来。


    这样的大谎,怎么可能是安进忠这个老阉奴有胆子撒的,他分明是得到了皇帝的示意才开的口!


    父皇……


    平王捏着茶盏,盯着茶水面,有几分失神。


    父皇是铁了心抬举老三,与他这个老二分庭抗礼。


    不过他也不见得势单力孤,且不提外祖父何首辅,底下的兄弟也有拉拢的。


    平王的眼前浮现出老五陆濯的面庞,面色苍白眉眼沉黑,看起来指不定哪天就两腿一蹬死了。这是最没有威胁,可轻易为他所用的。


    暖阁里。


    老皇帝和康王其乐融融,父子相宜。


    康王把出席平王妃赏花宴的达官贵人名录汇成一个厚厚的册子,那一日他在前院,康王妃在后院,来往之人算是被这对夫妻拿捏的死死的。甚至,这些人做了何时、说了何话,都被一一记录下来。如今,册子呈到了御案之上。


    “老二的人缘真是不错啊,朝里的臣子、你们这些兄弟,都服气他,唯他是从。”


    老皇帝朱笔在册子上圈圈画画,语气和蔼极了,一副儿子出息老子欣慰的样子。


    一刻都未曾松懈的康王赶紧起身,低头抱拳:“不敢,儿臣唯父皇马首是瞻!”


    “哦?”老皇帝笑了,笑着笑着声音陡然一厉,老眼盯住康王,“是不敢,还是不想?”


    不得了哇。


    文字/狱搞到亲儿子头上了!


    康王往下一跪,热腾腾的汗珠子从额头冒出来。


    “儿臣不想、也不敢……”


    “瞧你吓的,你若有老二半个胆子,也不至于如今才封王。”老皇帝漫不经心地说道。


    康王垂着的脸颊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声音却是更加唯唯诺诺:“儿臣知错。”


    “你好歹是顺妃所出,老五呢,贱婢所出罢了,生母还早早没了,都有胆子不给老二面子,半道都能跑路。他还记得自己是皇子,不用听区区一个平王的!”


    “不过,五弟当街纵马,还欺辱了翰林侍讲徐正卿家的女郎……”


    徐正卿这个名字,这些时日以来频繁出现在老皇帝眼前耳边。当年他亲自簪花的探花郎,原本以为这位寒门士子可以成为他肃清朝政的一把刀,万万没想到,徐正卿一入翰林就是二十年,至今还是个上不得朝的老侍讲。若不是生了个声名鹊起的女儿,他俨然已被皇帝陛下忘于脑后了。


    老皇帝想起来不免遗憾:“朕还记得,他当年是个貌美如花的少年人。”现在也不知道老成什么样子了。


    康王虎躯一震。


    好在,他父皇很快言归正传。


    “徐家也有意思,遣了个寄居在他府上的女郎赴宴?他倒是聪明。”翻到徐正卿那一页,老皇帝用朱笔在上面画了个重重的圈。


    康王道:“不是旁人,那女郎自称是徐家真正的主枝嫡系,很是想在二嫂面前露脸,言语颇为巴结。”


    老皇帝哼了一声:“这世上跟你一般胆小的人,不在少数。”


    说着,他把朱笔一扔,带着玉扳指的拇指压在“徐正卿”三字上。


    “偷懒了二十年来,也该出来顶顶事了!”


    -


    自严打之风兴起,徐家就操心他们自己了。


    幸运的是他们没钱,不幸的是他们没权也没靠山,生怕一个不留神大风刮过来把他们家给卷走了。


    趁着徐羡去考春闱了,吃住都在贡院。在温氏的主持下,阖徐府上下开展自查自纠,看能不能扫荡出什么可疑之物来。


    徐正卿站在博古架前,把他的那些个字字画画一卷一卷地取出来看,止不住地长吁短叹。


    “爹,这些也不算贵重,留着便是,您何必如此惋惜呀?”徐善坐在圆椅上,三心二意地看着戏本,顺带关心道。


    “善善,休得胡言。这些可都是渔父老先生的墨宝,都是为父的珍爱之物。”徐正卿小心地摸着最喜欢的江山垂钓图,两只眼睛眯瞪瞪的。


    渔父。


    还老先生!


    徐善凉飕飕地笑了,手中戏本又翻一页。


    “不过,”徐翰林眼睛睁了睁,张口就来,“若我提前拿这些书画贿赂何首辅,如今说不准已在江南任上了。而这些字画价值千金,让何首辅负重前行,他想必是甘愿的。”


    “你这是要让何首辅倒霉啊,爹,真没想到你居然是如此心机深沉之人!”徐善戏本都不看了,赞美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徐翰林,这就是你对渔父字画的珍爱之道吗?”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徐翰林摇头叹息:“善善,你太小,你懂多少爱与恨。”


    粉色娇嫩的徐善笑了笑。


    “不要动我的金佛,不要动我的金佛!”


    书房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田氏哭天抢地地杀过来了,直接在书房门口打了两个滚,“小叔给我们娘儿俩做主哟!”


    徐媚紧紧跟着,大声说道:“娘,算了,我们收拾包袱,回扬州!”


    温氏冷着脸:“带着你们的半人高金佛一起回去。”


    “夫人息怒。”徐翰林赶紧迎夫人上座,“若夫人累倒了气倒了,我也不想过啦。”


    这个男人真没用!


    田氏和徐媚还欲再辩,徐善刚好抬起眼尾眸光压了过去。


    “铜包铁罢了,有什么好跪的,跪一堆破铜烂铁,金玉良缘哪一日才能到?”


    ——破铜烂铁。


    徐媚娘儿俩的哭闹戛然而止。


    两个婆子看着手中抬着的“金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徐正卿咳了一声,大惊小怪:“哎呀,嫂子,你什么时候来的,躺在地上做甚?”


    田氏:“……”


    她灰溜溜地爬起来,胡乱拍了两把灰,和徐媚挽着手低着头,撒腿就跑。


    那头西厢,徐羌又嚷嚷起来:“我的‘大将军’呢?谁公报私仇,乘机把我的蛐蛐发卖出去了,过了,你们太过了!”


    徐府人仰马翻。


    就在这时,有一队人马从皇宫大内而出,直入宣平坊。


    御前总管安进忠亲自来宣旨。


    别说徐府上下被惊到了,就是宣平坊里外都被震动了。


    男女老少都堵在徐府大门口围观。


    徐正卿带着自家人跪在地上接旨,他老脸发白,冷汗冒出来,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特召徐卿伴驾左右,掌读经史,钦此!”


    徐正卿颤颤巍巍:“臣,领旨。”


    飞来横祸,飞来横祸。


    负重前行的竟是他自己!


    明黄色圣旨一到他手上,徐正卿就不争气地身子一软,晕厥在地。


    “徐翰林欢喜地昏过去啦!”是安总管在欢天喜地。


    我死了。


    是徐翰林昏厥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周遭的人声,在徐善的耳中,一会儿近、一会儿远。


    一股深凉在她的心里泛起。


    她重生了,她深谙政治轨迹,她一小步又一小步,不着痕迹避开,却让徐家走上了另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前世,在她被指为五皇子妃前,徐家都是默默无闻。


    今生徐家却在这个时候就被抬到众人面前了!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五皇子府。


    陆濯是闲人,俨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在园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为桃树剪枝。


    刀锋掠过,横生的枝节坠地。


    陆濯苍白的面容泛起一丝笑意,他的声音极轻。


    “我不愿意,你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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