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该喝药了。”


    徐正卿魂不守舍回到家,一家人都在东厢里,温氏正给她的好大儿亲手喂药。


    徐善掩唇,眉眼弯弯。徐羌就很过分了,笑出了隼声。


    徐羡脸黑了,刚开口说了个“我”,温氏就行云流水把碗口往他嘴里一塞。


    右手被吊着的徐羡躲闪不得,活活被苦得闭上了眼。半晌,他缓过气,萧索道:“你们好生过分。”


    徐羡难受,徐羌就舒服了,第无数次说起他英雄救书呆的光辉事迹。


    “我去寻小妹,却在恍惚中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居然是大哥,他也在人群里浑水摸鱼!”


    “裹挟,是被裹挟了。”正在看药方的徐善撩起眼帘,曼声纠正,“大哥如今也是新科进士了,怎么会跟暴民混在一起,二哥,你说话时当心用词。”


    “小妹,你说得在理。”徐羌抓了抓头发。


    徐羡皱了皱眉,单纯地道:“小妹,你这话说得不对,何来暴民,他们是为赵国公、左翰林坑害的无辜读书人。十年寒窗,却败给贪官污吏,他们理应悲愤。”


    徐善“哦”了一声,眨了眨眼睛:“原来大哥的右手伤成这样,是因为大哥贪污舞弊了。”


    徐羡:“……”会心一击。


    “大哥就是迂腐。”徐羌嘲笑,“往日说我有勇无谋,这一回我都看出来贡院暴动不对劲,乱中有序着呢,大哥偏偏看不见了,光想着可怜别人,也不看看有没有人可怜你。若没有我,你的右臂指不定在不在呢!”


    徐羡垂眼没吭声,只是脸更黑了。


    徐羌难得气壮,甚至起身,一手扶椅,一手高举,慷慨有力地帮他回忆当时的现场。


    “我喊大哥,你还不理睬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装模作样……咳,大约是被裹挟了,不敢出声吧。不过很快,大哥你就倒了,周遭的人都跟没看到一样,纷纷从你身上过,让大哥蒙受了□□之辱的冤屈。我一下子就急了,挤进去把你硬是扛了出来。好在扛的及时,大哥你也就是右手的指骨小折了一下。”


    徐羡的脸黑的跟锅底没什么两样了。


    他勉强道:“何为□□之辱,我不在乎。”


    “倒是我多此一举了!”徐羌气道,“小妹,以后你别跟大哥好了。他明明是去寻你的,却叫自己身陷险境,救他他又不识好人心。”


    “确实。”徐善抬起小巧的下巴,轻轻地点了两下,“大哥,你要好好反思了,再如此不识好歹,当心我与二哥把你孤立了,不与你打交道。”


    温氏拍案:“大郎,听听你小妹的话,多对啊。”


    徐羡忍辱负重:“……我错啦。”从善如流,原来从的是徐善的善。


    徐善看着徐羡这倒霉模样,知道他心里郁闷,前世就是如此,徐羡读圣贤书,有为民心,但是时运不济又性子软,活着的时候一直不痛快。他一直考不中进士,固然有文风平实、写不出何首辅和左翰林所爱华美文章的缘故,但他自己也不太行,在家闭门苦读,终究写不出真正有济世救民之用的务实大作。


    今年若不是赵国公和左翰林舞弊,想着能拉一个下水是一个,估计徐羡这个京官之子也不会上榜。


    这大约就是有人平白无故地死了,让徐羡这个饿肚子的赶上了吃席。偏偏徐羡不够缺德,因此,他难受呀,格外的难受。


    徐善就不难受,一方面固然是她丧尽天良,另一方面——


    她对徐羡笑一笑:“大哥,你稍稍收一些眼下的难受,过两日说不准有更难受的呢。”


    徐羡的愁绪一顿。


    徐善眸光一动:“爹,陛下留下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


    徐翰林抻了抻袖子,寂寥道:“总归没有我的事。”他只会当安进忠的替身,被发配去给不正常的五皇子送药。


    三司会审。


    徐善的心中浮现这四个字。


    古往今来,三司会审都是审震惊朝野的大案。上辈子,老皇帝直接砍了赵国公的脑袋,用他们一门的血把舞弊案给强行结了,左翰林都未曾被牵动根基。等于是一床大被把魑魅魍魉给盖了下去。而今生,却发生了三司会审,这显然是要把大被掀开,动真格了。


    这辈子赵国公太张狂了,榜上几乎没有干净的人,左翰林不可能凭一句监督不力就被摘下去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总不至于是她徐善一朝重生,远远耽误到赵国公行事的慧根吧。


    能够耽误到他的人,一定离他非常的近。


    “爹。”徐善的声音极轻极缓,“三司会审,两个主考官都下狱,今年的春榜可还能作数?”


    徐正卿睁睁眼,捧上茶盏,搁在手里温了温:“这样的大事,我如何好说。”


    “哎,大哥大哥——”


    翰林大人老神在在的话一出,徐羡眼睛一闭人往后倒,徐羌歪着嘴扶他一把,“大哥,爹还没说什么呢,你看看你这不中用的样子。”


    “不晓得的事就不要随便说,模棱两可的是想吓唬谁?”温氏扶额,各打五十大板,“大郎,你也老大不小了,平时看着沉稳,怎么遇事就乱!”


    倘若只是个别几个舞弊,除了他们的出身和功名就可以,就如同前世。可是今生,整个榜几乎都是假的,怎么才能作数。


    其实徐家人心里都清楚,徐羡这次好不容易的考上进士,大约又要从头再来了。


    可是,看着他吊着的右手,就连徐羌都笑不出来。太倒霉了啊!在这节骨眼上,自证清白再上春榜的时机没有了。


    “我没事,我很好,你们不用忧心我。”


    徐羡忽地起身,站得笔挺笔挺的,用健全的左臂做出送客的姿势,把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请出东厢,“我想自己静静,我要看书,我要冥思,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大郎、大郎?”


    他这样子宛如三魂没有了七魄,温氏很不放心,然而徐羡犟起来了,连亲娘的面子都不给,气得温氏低咳。


    “大郎,你压力不必太大。”


    徐正卿心疼温氏,替她扒拉东厢的门,劝说徐羡,“往好处想想,你就算考也不见得能考上,考不上岂非越发丢人,如今不能去考,却是一桩可以挽尊之事。”


    “……”


    这下好了,屋里徐羡的三魂也没有了。


    徐羌扯着嗓子:“春闱三年一次,大哥,三年罢了,一眨眼就过去了,反正你又不差这三年了。”之前那么些年考不中不也过来了。


    啪一声。


    东厢门里头被栓上了。


    “大哥感动到说不出话来了,我们不逼他。”徐善悄无声息地攀住徐羌的手臂,把他拉得离翰林大人和翰林夫人远一些,与他耳语几句。


    徐羌被惊得跳脚,往后退了两大步:“小妹,你要认识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做什么?”


    “什么叫做三教九流,二哥,那些可都是你道上的好兄弟呀。”徐善柔声,“二哥的好兄弟有何见不得人吗?”


    “不是,小妹,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徐羌挠头,很焦虑,“小白兔要被他们吃了的,小妹,你要用他们做什么事,交给二哥,二哥替你安排。”


    斗蛐蛐的时候称兄道弟,不斗蛐蛐了,那些好汉就成了徐羌口中的不是好人。人以群分,可见徐羌也不是什么好人。


    徐善很是满意,她都坏到一起去了,不愧是一家人。都说祸害活千年,不指望千年,这辈子他们全家能寿终正寝就很好。


    “二哥,我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莫非你疑心我要买凶害人性命吗?我不做歹毒的事情。”徐善委屈,“你若实在不想帮我,我只有自己去找人了。”


    自己去——


    徐羌额头冒汗:“别,小妹,你别冲动,二哥给您安排。”


    “二哥可千万不要告诉爹娘哦,不然的话,我怕我一不小心把二哥赊账买‘大将军’的事情泄露出去。”


    徐羌:“……”他无了。


    徐善又笑吟吟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二哥若实在不放心,可以与我一同出行,毕竟我们从小就有狼狈为奸的习惯了。”


    只不过徐善越长大越发现,顶着娇弱无知的外表,可以为自己获得更大的好处,于是徐家有了清美文弱的小娘子。而徐羌四肢长得比脑子快,于是徐家有了孔武有力的二郎君。


    “好吧。”徐家的二郎君唉声叹气。


    院子角,偷偷摸摸缩着两个人,正是田氏和徐媚。


    “媚儿啊,你看看,他们一家已经出现裂痕了,人人都有小心思。”田氏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俨然已经看穿了一切,跟徐媚挤眉弄眼。


    “他们不合,才有我们的可乘之机。”徐媚挺了挺胸脯,颇有把握地说道,“等我攀上高枝给徐家撑起排面,我就要把徐善挤出去,当徐家真正的大娘子。”


    娘儿俩仿佛已经看到那一天了,四目相对,快活地笑起来。


    五皇子府。


    书房的窗半开半合,微凉的风卷入,悬着的美人山寺焚香图微微地拂动。


    陆濯半倚在画前的榻上,以手支颐,似睡非睡。冷不丁手腕的筋一抽,他手指半捏的折扇脱出,直往焚香图中的美人纤细脖颈儿而去。


    陆濯睁开眼,眸色还有些迷离,他呢喃着。


    “太后娘娘,您也让我杀了这般不守妇道、无情无义、无知无畏的毒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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