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压住红墙。


    安进忠亲自在暖阁外头掌灯。


    “总管,让小的们来吧,您老歇歇。”有小太监过来献殷勤。


    “陛下的事情,咱家亲力亲为伺候着才放心。”安进忠笑眯眯道,“你们有这个闲工夫,把热水多备着些,里头随时传了要用呢。”


    陛下正在里头幸着柳贵人。


    云雨过后,柳贵人小脸绯红,缠绵道:“陛下,今日七皇子来臣妾宫中请安了,咱们的七皇子练的大字可好看了。”


    “老七聪慧,最是像朕,朕也最是疼他。”老头爱幺子,老皇帝信誓旦旦,顺带摸了一把柳贵人光溜溜的肩膀。


    说着,又鸳鸯交颈,快活到一处去了。


    安进忠和颜悦色地听着墙角,皇帝陛下身子强健,属实是他们这等奴才的幸事。


    过了好半天,里头终于传来要水。


    折腾了小半宿,柳贵人才要被送回去。


    她不大愿意,用哀怨的目光看向老皇帝:“陛下……臣妾想陪您嘛。”


    “朕还有折子要看呢。”老皇帝呵呵笑,用奏折拍了拍她的脸颊,“朕最喜爱柳儿听话,别学丽妃当年的恃宠而骄。”


    如今提到丽妃,宫里的女人可就都说不出话了。


    当年盛宠一时的妃子,在皇贵妃的虎视眈眈下生出四皇子,如今却倒霉成这样,日子是好是坏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柳贵人还比不上丽妃呢,她才是个贵人,生的七皇子又没长大。


    她不敢胡搅蛮缠,怀揣着一肚子的委屈被连夜抬走。


    老皇帝连发了多日的怒火,眼下又在柳贵人身上发泄了最后的余怒,整个人有着餮足后的平缓,精神抖擞批阅奏折。


    赵国公和左翰林如今都下狱了,接受三司会审,两个都是位高权重之人,朝堂之中很是不安,如何首辅这样的老狐狸还能按兵不动,底下的虾兵蟹将却忍耐不住了,不怕死地上折子,求情的求情,攻讦的攻讦。


    老皇帝看了几本折子就嫌烦了,他把笔一扔,喊安进忠过来议人长短。


    “老二去找他外祖父了?”


    “皇贵妃娘娘想家里人了,托平王殿下去瞧了两眼,王爷在何府用了午膳。”安进忠躬着身。


    “早不想,晚不想,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想。他们娘儿俩动的什么歪心思,朕一清二楚!”老皇帝还卖起惨了,“朕对他们仁至义尽,他们却从不跟朕一条心!”


    去何家,无非是商议是保左翰林亦或弃车保卒,在舞弊案中如何全身而退,甚至倒打一耙再扬贤名,逼他立储。


    太缺德了,这些人仗着他岁数大了,联起手来想要欺负他这个老人家。


    皇帝陛下气得把手上的碧玺珠串砸到了案上。


    “赵国公昏了头,贪成这种德性,即便朕愿意,也保不住他!原本朕还打算扶他一把,不曾想何家一个手指头就把他摁了下去,实在是不堪大用。”


    当年皇帝陛下和何首辅联手对后族的时候,可谓君圣臣贤、戮力同心。


    如今,皇帝老迈,何家势大,老皇帝就看到了朝堂百官,一半姓何。


    他想重新扶一个“何首辅”起来,在朝堂形成鼎足之势。原本赵国公是最好的人选,他是丽妃之父、是四皇子外祖父,还有一颗不安分的心。


    哪知道他是如此的不中用!


    哪怕是个缺心眼儿,也晓得春榜不能让权贵和盐商子弟霸占全部名额,赵国公就不晓得。


    这不合理,赵国公天天在大狱里哭天抢地他是被陷害了,老皇帝其实是有几分信的,赵国公不可能无所畏惧成这样,可是,愚蠢就是他最大的不幸!


    不中用,还害得整个朝廷都背负骂名的人,留着无益。


    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想给他当狗的人,老皇帝颇有把握地想着,假以时日,他肯定能挑出一条忠诚又好用的狗。


    “朕如今身边都是小人。”老皇帝在这方面倒有自知之明,“贡院暴动,京兆尹和金吾卫一个没去,闹出了人命,他们也不着急。”


    安进忠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你不敢说,朕替你说。”老皇帝冷哼,“老三养的小妾在放榜那日给他的王妃下毒,王妃肚里的孩子险些没保住。京兆尹跑去给老三料理家务事了。”


    安进忠唉声叹气:“这事康王殿下自己都不好意思说的。”


    “哦,是不好意思,不是生了坏心?”老皇帝歪了歪头,好奇地问。


    安进忠心尖一颤,不敢搭话。


    “这案子光老三一个人,做不出来的,怂了这么多年哪能有这等不讲道理带着毁灭味的手笔,借他一打熊心豹子胆都不成。”老皇帝摆了摆手,很懂他儿子,“怕是几个不孝子都加添头了,那金吾卫——说起来,老六的小舅舅那一日也无缘无故出现在贡院了?”


    “倒不算无缘无故。”安进忠脑壳疼,“鲍家郎君素来喜爱骑着大马到处寻热闹瞧,而那一日,他是冲着徐小娘子过去的。”


    徐小娘子,又是徐小娘子。


    多事之地,总有这个柔弱无害的小娘子身影。


    她干什么去的,纯瞎逛么,那岂不是闲得慌了没事找事。老皇帝很老了,也很油了,他眉头皱起,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太对的感觉。


    而安进忠在这个时候压低了声音:“五殿下原本已经被救回马车上了,就是看到了那一幕,被气得吐血。”


    那一幕——


    自然是徐善与鲍会勾勾搭搭的那一幕。


    老皇帝的思路被打断了,他只剩下了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大掌拍了好几下案:“荒唐,荒唐至极!”


    虽然对外一致说陆濯是被暴民打吐血的,但是他们自家人当然知晓真相,陆濯是急火攻心被气到呕血。


    前者传出去显得五皇子殿下很废,然而后者传出去,会显得五皇子殿下废上加废,简直有损国格。


    于是斟酌来斟酌去,终究让当天暴民背了这个黑锅,都怪他们下手太狠,把身娇体软的五皇子害成这样!


    老皇帝始终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儿子,怎么冷不丁地堕落了。


    “朕记得,老五从前很不错的,在外头结交文臣,在朕面前却晓得韬光养晦。如今一下子得了失心疯,是朕对他关心少了?亦或者朕坐着的这把椅子不香了?”


    安进忠抱着拂尘,尴尬地陪笑脸。


    这失心疯不是得的很好么,五殿下越疯,皇帝陛下给的赏赐就越多。


    别看现在嫌弃的不得了,实际上私库都开了啊,还让徐翰林带着人,大张旗鼓给五殿下送好东西去。


    老皇帝把几案拍遍,无限唏嘘。


    良久,他把压在案上的手指伸直,人往前倾,影子被灯火拉得漆黑尖长,十分庞大。


    安进忠就在他的影子里。


    “或许,老五是装的。”老皇帝宛如在跟他分享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若不是语调过于平缓、眼神过于阴翳的话,“他没疯。”


    安进忠愣愣道:“五殿下原本就没疯啊。”


    “没疯,是啊,朕的儿子,怎么可能疯!”老皇帝龙颜大悦,哈哈大笑,大力地拍向安进忠的肩膀。


    然后陡地把笑意一收。


    “徐家女暂且留着,朕倒要看看,老五放下的饵要如何收。”


    -


    王得志去马厩喂马,弼马温走马上任,陆濯身边伺候着的人就便宜了王得志的干儿子小全子。


    小全子手腕还嫩,没法子跟他干爹一样,把陆濯身边守得水泄不通,李直见到陆濯的面数都多了不少。


    陆濯发生了这样的事,李直作为一个真男人,多少有些看不下去。


    “殿下,您去后院练骑射的时候到了。”李直兢兢业业地劝陆濯多锻炼。


    “我正作画。”


    陆濯背对着他,宽袍广袖,一本正经地说道。


    借口,都是借口。


    五皇子殿下面前的,依然是那幅美人山寺焚香图,这是早已作成了的。


    李直瞅着那画,心里悲伤地想着,主子如今对他是越发地敷衍了……他瞳孔忽一缩,似难以置信般,瞪大了眼睛再看。


    “你看到了什么?”


    陆濯声线轻的似羽。


    李直缓缓地把头摇了摇。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画像中,焚香美人不堪一折的脖子上,多了一条刺眼的红横。宛如血口,横过脖颈。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毁了五皇子殿下如此心爱的画作!


    一股怒火从李直的脚板底直往脑门蹿,然后他一瞥眼,看到了陆濯指尖的朱砂。


    那股怒火变成了一股凉水,让李直头脑清醒了。


    “你看到了什么?”


    陆濯重复了一遍问话,他看起来更轻松了,唇角悠闲地牵起。


    “没有。”李直干巴巴地说道。


    “撒谎。”陆濯笑了,“你分明看得清清楚楚,这画污了。”


    李直不懂,他很迷茫,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格外地思念王大公公。


    “污了,就不能要了。”陆濯慢条斯理,“李直,你把它给处理了吧。”


    “遵命。”这下李直听懂了,他刚要取画,陆濯却折扇一横,隔开他的手。


    李直一愣:“殿下,您让我处理……”


    “是的,处理。”陆濯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温雅而和善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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