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奇怪的风顺着沙坡溜溜吹了过来,转眼间流沙上那些挣扎过的痕迹便被抹得干干净净。众人见了,又再度嘈嘈嚷嚷,说还是赶快回村子吧,这沙漠太可怕了,看起来好好的地方,谁想到沙子会吃人呢。
阮黑好象回过神跪了下来,众人也跟着前后左右跪在沙土上,叩头不止。
最后,一队人狼狈而回,村里就为失踪的天良举行了没有遗体的葬礼。
天良的媳妇哭天呛地,两个娃被引导着跪在棺材前。棺材里盛着一具草人,鼻眼俱全,身上还穿着天良生前的衣服。两只大公鸡被缚了双腿,悬挂在棺木的大头前。公鸡的鸡冠黑紫,不时扑腾一下翅膀,发出两声有气无力的叽咕。
有人从大队回来,站在天良的灵前说,那场大风沙把西北国有农场上百只羊,和一个放羊老汉一起刮没了踪影,估计都被沙土活埋了。村里失了娃娃人家听了这等情况,想着都十多天时间了,好人也捱不过这么久的,也就死了心。
尘埃落定,队长阮大牛开了社员大会,强调从今往后,阮家新村大人娃娃没有特殊事情,任何人不要轻易进沙漠,如有不听劝告者,一切后果全部自负。
沙漠里日本人的遗骸,一度在当地演义出众多传说,阮家新村的老年人在傍晚时候,看着聚在一起的村民,便你一言他一语,大讲特讲那段岁月里发生的事,添油加醋,神乎其神。
人们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劲的问后来呢?说故事的人说,后来那个头盔成了一家人的宝物,一代一代往下传。有人问那传到现在还在吗?说故事的人说,当然还在了,只是找不见罢了。人们就哄地笑散了。
老年人讲故事,年轻人好抬扛,阮家的夸说当年阮姓中曾出过一个孤胆英雄,神不知鬼不觉,用石头砸死了两个日本兵。高家的人听了,故意出言贬损这位英雄,两方面针尖对麦芒,进而互相漫骂,几近于就要动手脚了。
他们几个想听故事的小娃都躲到了一边,正寻思能看一场别开生面的热闹,没想到阮老四远远走了过来。争吵的人顿时都哑了声,各自把刚才的争执窝在肚里,想等阮家的这个让人害怕的老汉过去后好继续较量。
阮老四越走越近,背着一双手,耸动着两个肩膀,脚步迈的沉稳有力,只有身子看起来有点单薄;
他的一头硬如刺猬一样的花发梳向后背,使整个脑袋显得厚实,而又棱角分明;再看他的脸盘上,却是尖嘴猴腮,额头上还有几道深深的皱纹,一双鹞子眼半眯,两片吹火嘴唇紧抿,大蒜鼻头特别的突出,面无表情的黑脸充满了生硬的冷峻。
这是他头一次看见阮老四,私下里为这人怪异的相貌与娘嘀咕。娘叮嘱他和妹妹说:≈“长像奇怪的要不是呆傻人,要不就是有能耐的人。那个阮老四厉害着呢,村里阮家的大小事情,差不多都要请示他才能行呢,连高队长对他都不敢说二话。
咱们家新来乍到,各方面都要小心翼翼的,你们以后见着了,都嘴甜点叫阮童锦鸿,千万不要跟别的娃娃胡乱说三道四。记住了吗?≈“他答应着童妇人,脑子里阮老四的形象却无论如何抹不去,连做梦都看见他的那幅嘴脸。
后来他看了《封神演义》,发现书中所描写的雷震子和阮老四非常相似,区别只在于一个有翅膀,一个没有。他想,人是一世一世转世而来的,那阮老四难道就是雷震子转世吗?一段时间他几乎完全相信自己所想的就是真的。再后来他又见了老汉两次,便不觉得什么了。
那段时间,小日本成了他们游戏时富有创意的一个内容,只是谁也不想当日本鬼子。他生得头大身子细,无哥哥姐姐可以倚侍,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是小日本铁定的扮演者。
每次玩耍时,阮五子和队长的孙子杜大个子各领一支队伍,从两个侧面向他们进攻,空中的沙土块乱飞。沙土块酥软,打在身上就散成了细沙,人只是略略感到有点疼。
他们是日本鬼子,就要常常假装被打死了,横七竖八躺在沙窝子里。杜大个子和阮五子领着人冲过来,然后两人一组,一前一后抬着他们的≈“,跟电影上抬担架一样,在沙丘上乱跑着庆祝胜利。
那一天阮五子倒提他的两只手,他的头顶着他的屁股。他很响亮地放了一个屁,那屁可真臭人,他挣扎要下来躲避,阮五子反而乐不可吱,抬着他跳得更欢了。
大家玩累了,躺在沙坡上你一言他一语胡说,由着想象力发挥,一个个壮怀激烈,遗憾小日本为什么在他们还没出生的时候来中国侵略,让一沙坡英雄无用武之地。
那一刻,天上的流云随风缓缓飘移,几队北飞的大雁排成人字形,咕哦、咕哦叫着飞过去。高远方用手指头追着雁队,用嘴叭、叭地放枪,突然问大家谁吃过大雁肉?阮五子说自己吃过天鹅肉。
高远方嘲笑说他除非是癞蛤蟆。阮五子反驳说高远方才是癞蛤蟆,说他爹在村南边的海子上,曾经捡到过一只受伤的天鹅,拿到家里炖着吃了。
有个小不点急急的问天鹅肉香吗?阮五子开始形容那肉的香味,馋得众人一个个肚子里叽哩咕噜直叫唤,这才意识到时已近午,玩得把拾柴的事都给忘了。
一时间,他们一个个爬起来,各自寻了箩筐,去东游西走捡拾柴禾。
沙漠对于一个村庄来说,是没有具体地界的。在沙漠的东南面,离阮家新村六、七里的地方,有另一个近似于阮家新村的村庄,叫毛坯子村,隶属于另一个公社。因为所属不同,两村往来便不太多,对于村里的孩子们来说,互相认识的就更少。
他们在沙漠里拣柴,毛柳村的娃娃也一样,两厢里就不期而遇。他们仗着人多年龄大,抢走了他们所的柴禾,还把筐子顺着大沙丘滚到沙沟里,这才又喊又唱胜利而去。
他们一个个灰溜溜找回空筐,恰巧阮小亮赶着一头老黄牛,牛背上驮着两捆草,从野地往村里走。
他们拦住阮小亮,七嘴八舌说了原委,他两手往腰上一叉,给他们助威说:≈“你们这点熊胆子,怕什么,谁也不要跑了,都给他回过头去挑战,有他给你们撑腰,你们尽管放手打,要是打不过就把人给他引到这边沙湾子里来。看他怎么收拾他们。≈“
他们信心倍增,把箩筐就地一放,有的拿着拾到的棍子,有的去寻找土坷垃,勇敢地追了过去。那帮傻小子上当了,很快就被他们诱到了阮小亮所在的沙湾子。
阮小亮和牛没了踪影,几个留守的小不点也提好筐子正准备逃跑。大家一个个傻了眼,发愣的中间已经被对方整个地包围起来。
他们拚死一战,双方大对大,小对小动起了手,有人脸上被挖出了血痕,有人被摔倒在地上哭了,还有的被压在人家的屁股底下,挣扎不脱,垂头丧气认了输。
阮五子和高大个子还不算孬种,一个把对手的肩膀咬了一口,一个把对方的鼻子打流血了。被咬的那家伙哇哇大叫,其他人过来合力制服了阮五子,把他的胳膊和腿都平展展压在地上。
那家伙骑在阮五子的肚子上,左右开弓抽了他二十三个耳光。
这二十三耳光是他被人家驯服,在旁边乖乖地站着,眼睁睁看着,用心一个个数出来的。
他们彻底被收拾了,一个个哭鼻流涕,眼看着那帮孩子提筐大摇大摆走了。高大个子迁怒阮小亮,阮五子也一肚子忿忿,领着他们提着筐子往阮家来兴师问罪。阮家门上挂着一把铁锁子。大家有气无处发泄,在阮家院子里转悠,嚷嚷说晚上再来。
阮五子走出十几步后,突然放下筐子,从地上拾起一块土坷垃,一甩手投向了阮家纸糊的窗户。在他的带动下,其他几个孩子也效仿着扔了几块,阮家的窗户便被打烂了几个窟窿。
他们迟疑不敢,阮五子威逼利诱说今天挨打,是阮小亮骗人造成的,所有的人都必须往他家扔一块土坷垃,谁不扔谁就是叛徒,以后谁就再也别想和大家一起玩。被逼无奈,那一天,他们所有的人都往阮家投了土坷垃,那纸窗户就烂成了马蜂窝。
那年六月天,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大雨先是雷鸣电闪瓢泼而下,后来转为中雨连下了一天一晚上。知青屋多年没有修葺,漏得一塌糊涂。
童天海去了学校,娘要上房去堵漏。他是家里的老大,爬上了屋顶,顺着有墙的地方走,就看出了几处漏洞,叫喊娘给递上泥土块和小块塑料,连塞带挡带抹还真解决了一点问题。
他正自得意还想进行更大的动作,脚底下突然≈“一声,脚下的屋顶被踩出一个桶粗的窟窿。不容他反应,整个身子随着掉到了屋里的炕上。吓得屋里的妹妹和弟弟尖声惊叫。娘跑了进来,抱起他又是动胳膊又是拉腿。
他没跌伤,只脸上被笆子划下两道印痕。再抬头往上看,透过那个窟窿,可以看见阴云移动,雨丝如无数飞蝇一样纷涌而进。
童锦鸿过来看了看,没有骂他,领着他们来到了雷公嘴阮老四家,自己啦了几句话就返了回去。
阮老四的家比他们家强多了,半亩地大小的院子当中,长着一棵叶子墨绿的梨树,树上隐约可见酒盅大小的青梨。大门开在东头,进去后可见右面一排半腰灰砖砌成的房子。
房子盖得挺高,门檐突出,墙壁光整。房门面有三套门窗,两个大家一个单间,西边还盖着厢房。大门的南端是粮仓,北端是猪舍鸡窝。
虽然下了一天多的大雨,但阮家的房子地基高,院子里的雨水顺着斜度尽数流进了院子南边的菜园子。菜园子里茄秧、蒜苗、豆角、西葫芦各种菜蔬一应尽有。
娘和他是头一次来阮家,眼睛就被菜园子吸引住了,忘记了正在下着的雨。
阮老四目送童锦鸿走后,就立在屋檐下看天。小脚女人嘘寒问暖迎他们入屋,让姬梅子到炕上去坐。阮五子正在玩一种摆火柴棍的游戏,对他们的到来只是斜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他静静的站在他身边,扫描着屋里的摆设,只见一溜红躺柜正对着家门摆放,西向的一边墙上,留着一道通向里屋的门。东边南北走向的通炕上铺着席子,边角还用黑布缝裹着,而且被一层油毡掩盖,只露出炕沿的边角。
大炕倚着的东墙上,挂着马、恩、列、毛的画像。大炕靠里的一角,被褥叠成长长的一条,用一个绣花浅蓝大布单围成长方形。绕炕半圈的炕围子,画着油彩的图案,他一眼就认出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抬头可见一根修得光整溜园有木桶粗细的大梁,梁上面整齐地横着二十多根大人胳膊粗细的椽子,全都均匀光净。椽子上面是红柳编成的笆了,还保持着原生的褐红色。由此可见,这是一套盖起来不久的新房,崭新与宽敞着实令人眼红。
姬梅子坐到了阮家的炕上,娘客气地只在躺柜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弟弟妹妹身上湿冷也想上炕,被娘阻止了。
长着一双小脚,身体瘦瘦,但热情又精神的阮老婆婆一叠声催促,娘只好把弟弟妹妹抱上炕,一个个给脱了鞋子,还用衣襟给擦了脚。
阮老四盘腿坐在大炕的北墙边,掏出旱烟锅子开吸,看着他对他娘说:≈“这个小家伙,他见过好几次,都是话不多,沉沉稳稳的,挺有那么点意思。≈“沉稳个啥,刚才就是他跑到房:≈“
阮家的小女儿娟子头顶着大塑料袋窝制成的雨披,风风火火推门而入,面对他们一家人的注目,笑了笑算是招呼,一边就摘了雨披,跺着脚上的泥水。
阮老婆婆在炕上埋怨说:≈a;“娟子回应了一句,进了里间屋子。不一会又走出来,拉了娘的手让到里屋坐,还说有事要请教。他知道肯定又是问刺绣的活,因为她也是跟娘学刺绣的其中一个。
阮老四对姬梅子说:≈ap;“她那点刺绣水平,在他们老家只算一般。≈“这是一件好事啊,女娃子们学学针头线脑缝补刺绣才是正道,省的东跑西走,一个个就像疯子,都没个女娃子样了。≈“
姬梅子小时候缠过脚,穿的鞋跟小妹一样大小,而且形状直,鞋头尖尖如啄。阮老婆婆看见姬梅子的小脚,两人同病相怜,一下子就找到了共同点,坐在炕头上面对面说开了。
阮婆婆说:≈“他那时裹脚,那才叫受罪。记得那天他父母烧香拜祷,杀了一只羊羔子,让他把一双脚塞到热羊肚子里,一直捂到没了知觉后,用布子就缠了七天七夜。他哭干了眼泪,满坑乱爬,那真是痛断了骨髓,硬是把脚给弄成现在这么个锥子样。≈“
姬梅子说:≈“那你受的罪还不如他。他整整缠了三年多,那脚烂得连路都走不成。≈“往事之苦,让两个老人感叹现在的女娃们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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