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天海跟村人学会了这一套手艺,常利用一早一晚的时间,到离家不远的南海子边上挖坷垃。等到第二年六月份,木料和石头也准备得差不多了,童天海利用夏收前的空隙,请了村里平时交往不错,相互已换下工的男人们,来帮他们夯地基。
这些人来帮工,他是送水的,顶着太阳一趟趟往返于新房基和知青屋。童妇人在家里做饭,想着法子把最普通的粮食加工成可口的饭菜,到歇晌时请帮忙的人到家里吃饭。
看着膀子晒得油亮的男人们张开大口,一口半个玉米和白面混蒸的馒头就进肚了,饥饿在他的肚子里咕噜噜直叫唤。
童妇人听见了,让他领着弟弟妹妹先到童锦鸿的屋里玩,说屋子地方小,等一会儿再吃。他心里明白,一会儿他们只能吃剩饭了,或者连剩饭也没得吃。这主要看这些帮忙人的胃口了。
吃了饭后,帮忙的村人会歇息一会,然后再冒着火辣辣的太阳,喊着好听的夯号子,四人一组轮换了,把方形的石头夯举起来,在一种韵律声中,一夯夯砸过地基。
他们家盖房,和阮鹏几乎是同一个时段,所以帮忙的人中间,多是和童天海换下工的杂姓人。高家的人几乎都帮阮鹏去了。
队长阮大牛也热心阮鹏的事,冷淡着他们家盖房的小工程,队里的牲口和人力阮鹏可以随便用,他们家却只能眼看着肚鼓着,找机会偶尔偷偷地蹭点便宜。对这一点,民兵头阮黑看不过眼,亲自来帮过两次忙,在他的影响下,阮家的人陆续来过好几个。
在帮忙的人中间,最红火热闹的要属村保管阮满仓,他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嘬着茶,用带点沙哑的嗓子胡说乱道唱夯歌。随了夯歌,四个抬夯人抬起夯时齐声喊嗨哟,夯落地时咚一声,非常有节拍。
他不知那夯歌是现编的四人唱,还是跟前人学的,反正唱起来很有劲,也非常动听。
终于,在中秋节之前他们搬了家,新盖的房子完全参照阮老四家的样子,只是少了两间,而且没那么多的配套建筑。
当下力不存心,留以时日,慢慢筹划是童天海的想法。新房的西边和门前,是一座大沙丘,白茨被沙土埋得只剩下了梢头。童天海计划着盖猪圈,童妇人早雄心勃勃想愚公移沙,要开辟一处时时可以料理的菜园子。
村里的姑娘婆姨们来家里,都说童天海盖得新房设计好了,与知青那排屋子相比,再不用提心吊胆邪祟之事。
这么说的时候,只要他在场,说话的人都会朝他瞥过一眼,明摆着是心照不宣有所指。他心里明白,表面上装得懵懂不谙事理,只是在晚上睡不着时,胡思乱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件事情。
他们家刚搬进新房时,屋子又阴又潮湿,门窗没上油漆,院子没有清理整顿,一家人都盼着天天好天气,阳光就成了最温暖的念想。刮风的夜晚,风助童妇人的计划,他们都拿着铲子和簸箕,又挖又扬,让沙子随风飘走。
有月亮的晚上,他们帮童妇人推车,把沙子填了近处的土坑,或倒入荒摊地。童锦鸿和姬梅子也来帮忙,周日更有童天海的加入,一个多月的时间,新屋面对的大沙丘小去一多半。
阮鹏的新房比他们家落成的早,但一直到天气入冻人才住了进去。这实际是黑娥的意思,想着等到小寒节令前后,杀了自己喂养的猪,请村里的一些人来家里坐一坐之后,再名正言顺地过门住新房。
阮鹏终于等来了黑娥杀猪的这一天,一大早就磨好了刀子,准备了绳子,叫好了帮忙的人手。
那一日正好是星期天,他和几个男娃子听见猪叫喊,都跑过去看热闹。只见跛足单臂的阮鹏,手拿一尺多长的杀猪刀,阮小亮和陈四等几个年轻人一人捉住一条猪腿。
二百多斤重的猪随了几个人一、二、三齐声喊过之后,被合力凌空提起来,再落地已肚皮朝上,亮出粗肥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叫唤,等待屠宰的一刀。
阮鹏人虽残疾,却是一员杀猪的好手,今天的宰杀意味又非比寻常,是黑娥答应过门最后的一道工序了。
猪被按倒后拼命挣扎,一只蹄子挣脱,凌空乱蹬,差点让帮手的人失脱了把握。众人合力重新制服猪的蛮力,齐声嚷着让阮鹏快点动手。
阮鹏提刀在猪的喉咙处比划了一下,脑子里突然空白一片,听到人们一哇声喊叫才回过神来,也没多考虑,顺着猪的下脖子处一刀进去,直到没了刀柄。猪血涌出,有一道还激射出一米多远,黑娥端着接血的盆,顾此失彼,直嚷可惜了。
一口大猪眼见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呼吸,抽搐了几下僵住不动了。众人捉压猪四蹄的手相继放开,歇手在一边抽烟。放松中谁也没想到,死了的猪会闭着眼猛地翻身爬起来,在院里像没头苍蝇一样乱冲乱撞,几次跌倒又起来。
黑娥被惊得泼了一地猪血,围观的娃娃和帮手的人手脚利索躲开了。阮鹏杀了无数的猪,如此现象还是头一次遇到,一时慌了手脚,拐了腿左躲右闪,还是被猪从屁股后面给撞翻在地。也是这一撞,那猪才身子一歪,重新倒地死去。
姬梅子和阮家老婆婆一见如故,非常投缘,还互认了干姐妹,亲密之情是与日俱增。
他们家条件不比阮家,多数时候,阮家吃好的,阮婆婆都要给姬梅子端点过来。
他们家偶尔吃好的,阮婆婆也不见外,让吃就吃,吃着还直夸他童妇人的做饭手艺,说自己生了一堆娃,女儿大的都嫁了,还剩下一个也不爱做饭。
阮婆婆和姬梅子两人手牵着手进屋,连上炕都没松开。啦了半天话,阮婆婆突然问姬梅子没给她领个媳妇回来?说自己还一直等着呢。姬梅子歉意地说忘了。
阮婆婆有点失望,说儿子阮黑今年给介绍了不下十个女人,人家越介绍越反感,现在一听说介绍对象,躲得十里远,连个面都不去见。
姬梅子拿出了放在柜里的酒瓶,当着阮婆婆的面,仰起脖子大大地喝了一口。阮婆婆接过手后,放在嘴边犹豫着,在姬梅子的鼓动下,眼睛一闭,也大大的喝了一口。酒咽到肚里后,她浑身顿时热了起来,眼睛里居然还烧出两滴泪花。
姬梅子晚年也有点老糊涂,说话做事开始有点不近情理。童锦鸿从来说话都是点到为止,被姬梅子呛白的叹了口气。正好,那天阮婆婆提着两瓶酒来家里,童锦鸿跟她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从最初的尝一口酒,到后来的一两、二两的往上增,阮婆婆的酒量直逼姬梅子的水平。两人的酒也便共享着,各自有儿女孝敬,时而宽裕,时而就紧张了。紧张时,阮婆婆便拿了家里的钱,坐着驴车到公社去买酒。姬梅子自己不去买,嚷着让童天海给大爹写信,让给送过来几瓶。
童天海是捉笔的,当然不会直接写明,只给大爹介绍姬梅子的情况,和自己心里的顾虑。大爹一看就知道了,凭着工作的方便,一次就捎来一整件档次不错的酒。酒分开来藏放,由童天海保管着,等姬梅子要的时候,一点点往出拿。
有一次姬梅子和阮婆婆酒喝多了一点,居然连他也不认识了,看见他想进被窝睡觉,挥着手说:去,去,去,谁家的娃跑来他们家睡觉。
他叫了几声姬梅子,她才反应过来。还有一次,姬梅子在阮婆婆家喝多了,稀里糊涂往家里走,谁知方向全错了,走出了村子,走到了已经收割尽净的田野。幸好遇到了往地里送肥的社员,听说后笑了一通,让姬梅子坐着空驴车回了村子,又好心好意地送到他们家门口。
对此,童天海开始控制酒的供应量了,姬梅子脑子清醒时说:生儿养女,老来老就图个倚靠。现在你们各过各的,也能孝顺他这个当娘的,他心满意足了。他也不想活多大寿数,就好喝个酒,你们就不要管他了。
姬梅子说这话时,阮婆婆也在场,回家后也学舌着对自己的儿女说了一遍。
秋天,姬梅子和阮婆婆白天到田野里挖野菜,偶尔还到沙漠边上捡柴禾。等一场秋雨之后,两人便再不愿野走了,贪着家里的温暖,做些小营生,或蹲坐在屋子前晒太阳。阮婆婆已经离不开姬梅子的榜样,形影不离地跟在左右。
童锦鸿见这等情形,与阮老四的关系,似乎变得暧昧起来。正好,听说大队的果园欲寻个看园人,每月还能挣个二十多块钱,谋的人挺多。
童天海绕了个弯子,带了大爹留到家里的几盒好烟,再次找到那个大队会计,又通了一个人情,让童锦鸿当上了看园人。
童锦鸿搬到果园住,家里的东屋,便成了姬梅子和阮婆婆的天地。阮婆婆初始还早来晚归,后来干脆不回自己家住了,阮黑和阮娟子各来找过几次。
在姬梅子的劝说下,阮婆婆跟着女儿回了家,临走还说第二天两人一起干这干那,谁知一进家门,阮老四坐在炕上脸黑如锅底,出其不意,迎面一枕头砸了过来。阮婆婆被砸倒在门口,一口气窝住,扶到炕上半天才缓过劲来。
阮婆婆三天没过来,姬梅子上门去看望,阮老四正在院子里蹲着抽旱烟,非常不友好的站起来,二话没说扭头就走了。姬梅子有所醒悟,想到童锦鸿的话还真有理在其中,心里一时乱了起来,不知该回头走,还是进屋看过这个干妹子再说?
屋里阮婆婆睡梦里知道姬梅子来了,翻身而起,连嚷带叫爬到连炕的窗台前,一把抓烂了糊纸,颤悠悠叫了一声,人已经呜呜呜哭了起来,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姬梅子只能进屋慢慢劝解,阮婆婆抹着红肿的眼睛,诉了一堆苦衷后,突然让阮娟子到柜子里去取酒。姬梅子连忙制止,说自己要回去了,阮婆婆拉住不放。听见阮娟子咕哝说家里没酒了,阮婆婆又喊又骂,还要寻死觅活,直到女儿拿了半瓶酒出来。两个老神仙什么话也不说,你一口,他一口,直喝得血热头晕,心情开怀。
很快,村里要拉电线杆子,说是在过年前就能用上电灯了。电灯可是传说中点灯不用油的神奇玩意儿,大人们先吵吵开来,娃娃们更是日盼夜盼。从大队拉过来的电线杆子,每日接到了什么地方,都有人在时刻关心和报道着。
接老婆住新房欠了外债的阮鹏,心里最大愿望就是热炕头上搂着老婆睡。可是黑娥不干,住新家,过新日子,就图的个窗明屋亮。现在窗子安了几块玻璃,白天是亮堂了,可一到晚上,那盏小油灯,就像个荧火虫一样的光,想做点营生都不能。
电灯他是见过的,大城市早些年就有了,又明亮又方便,还不薰家。不行,说成什么,咱们也要安这个东西。
黑娥给阮鹏出主意说:你去了只要给队长哥说,咱们村又没有地主富农,全是贫下中农,电灯是政府送来的温暖,千家万户都能享受,咱们村集体把所有的装灯费全掏了,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大不了年底分红时再算账,这可是一桩得人心的好事呢。阮鹏听得眉开眼笑,只是站着不动。
阮鹏硬着头皮去了,结果一说,点化了高队长的死脑筋,一桩好事被敲定下来。
通电的那天傍晚,村子里比过年还红火,大人娃娃顶着冬日的冷风,攒着堆等待光明一刻的到来。队部门口变压器的保险被一个年轻电工用长杆子顶着,咔嗒一声合上。村里有近一半的人家哗地一下都亮了灯,没亮灯的人家着急了,东跑西看找不出原因,跑来问年轻电工。
问话的人又跑来找那电工,说的那年轻人好生后怕,骂骂咧咧死死活活数落了一通,只能跟着问话人来到家里,站在凳子上小心翼翼给上了一根新的拉盒线,当着面演示了多遍后才算了结。
人比动物聪明,许多没亮灯的人家,比邻而学,也就知道了灯盒的妙用。终于村里家家的灯都亮了,几个电工被安排到村会计家吃饭。
最初还走东串西,大喊小叫,你追他赶的娃娃们,此刻都各自守在自家的炕上,有的盯了发光的灯泡看,眼睛受了刺激,大人让到屋外抱点柴禾回来,一出门两眼漆黑,以为遇了什么煞神东西,哇哇叫着跑回来。有的娃稀罕灯绳和灯的关系,叭嗒,叭嗒拉着玩,结果讨来大人的呵骂。
睡觉是没必要亮着灯,他站起来对着电灯噗噗地吹气,灯泡被吹得摇来晃去,就是吹不灭那亮。如此反复了几次,灯依然亮着,阮海生有点生气,双手捂了灯泡,光挡住了,手感热热的还有点烫手。
这是个新发现,阮海生打消了睡觉的想法,试着从梁上解开了安装时挽结成团的多余电线,长度刚好能拉到被窝里。这可是个绝好的玩物,只要往被窝里一捂,光线便跑不出去,屋子自然就黑了,还能取暖。
阮海生玩弄着电灯,就发现灯泡和灯口之间的关系,拧松动了灯就黑了,拧紧了灯就亮了,整个拧下来,一时黑灯瞎火,灯泡对不到灯口,手指掏到了里头。
带来光明的电转瞬烧得阮海生一命呜呼,那床又脏又烂的被子,在炕的中央煨了半晚上,最后在灰烬中黑了下来。
阮海生触电而死的时间是半夜,村里的变压器跳了闸,一些同样受困于不会关灯的人家,从睡梦中醒来后,发现灯自己不知何时灭了。这些人脑子里还想,这电灯真是人性,看见人睡着自己就关了。谁也想不到,这是阮海生用生命试验出来的一个结果。
第二天傍晚,全村新拉的电灯又不亮了,当时搞不清原因,只好重新点了煤油灯来照明。黑了一晚上,高队长派人请来了一名电工,用高杆子合上电闸,发现原来是短路造成的。
这便挨家挨户查找原因,到了阮海生家,只看到一具煨黑扭曲的尸体,卷卧在一摊黑糊糊的灰烬里。再细看,阮海生手里拿着的那盏灯泡,居然完好无损还能用。
阮海生死于电击,一时在村里引了无数的人去现场观看。阮老四得了消息,到阮海生的家里走了一遭,看着一团焦黑,扫了一眼无言的围观者,从旁边揪了一块脏兮兮的布单子把尸体遮了起来。阮海清过来了,队长和几个年长的老人也随后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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