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童锦鸿孙无大小,阮老四对儿女严厉,和孙子之间却是个老玩童。死前,他正跟大孙子躺在炕头互猜谜语呢。
阮老四说上车不买票,要孙子打一地名。孙子想不出来,老实说不知道。阮老四骂孙子不动脑子,说不买票坐车,还不是让人往下拧你。大孙子挺聪明,高兴地说是宁夏(拧下),要童锦鸿再给出一个。
阮老四骂了一句孙子,又出了一个谜,说肚大裤带短,要孙子打一地名。孙子还是想不出答案,又缠着童锦鸿要谜底。
阮老四骂孙子是个笨蛋。孙子不服气,反过来没说谜,而是把自己的裤子褪下,用手掏出小鸡几,把握着要童锦鸿猜一种吃的东西。
阮老四一时还真没猜出来,胡乱说了几个都不是,就和孙子谈判两个人交换谜底。阮老四的谜底是南京(难紧)。孙子说自己的谜底是手扒(把)肉。
这是个形象而又妙趣的谜语,让阮老四哈哈哈笑得合不拢嘴,结果一口气跑岔了道,当时就不行了。
孙子年小,看见童锦鸿倒在炕上直抽搐,还以为童锦鸿是笑疯了逗自己玩呢。阮老四吐出了白沫子,孙子才喊叫起来,阮黑跑过来,抚胸,拍背,掐人中,揪头发都不顶用,眼看着老爹头脸黑紫,出不上气来,腿一蹬又一蹬,越来越缓慢越没力气,最后头一歪咽了气。
阮家新村中的一代能人阮老四就这么走了,走得让整个村子通霄都没能安宁下来,引出的骚动一直到第二天太阳出来了,才被白天的亮光和声息所取代。
阮家院外就搭起了灵棚,阮老四的尸体被从窗子里抬出来,直挺挺的比活着时舒展和硬朗多了,几个人揪着一块灰黄的毯子挡了阳光,两组人互相配合,亦步亦趋,小心翼翼放入了棺材中,垫了枕头、麻纸和银钱,头戴一顶古戏中的老爷帽子,身穿三身新绸缎衣裳,脚上著了一双上路新鞋,身边还摆了两双预备用;死人的口里含钱则是一枚民国年间的袁大头银洋。
要盖棺板了,阮家的儿女哭成了一堆。腮邦子上长着一撮毛,身体瘦的像个猴子一样的阮世斌提醒孝子贤孙们哭归哭,但不要把眼泪流在棺木上,更不要滴在老人的身上。说那样对老人不好。
于是,一哇声的哭便只是对着棺材,哭声一会儿高涨,一会低落,此起彼伏,一直断断续续到了中午。
中午,七、八个瞎子吹鼓手被请来了,吹吹打打一喧闹,就把儿女们的哭声给掩去了,这一切听起来乱轰轰,看起来乱纷纷,其实都按规矩有条不紊地进行。
这是个晴好的白天,到晚上就阴云密布,凉风习习。云气盘桓到了第三天黎明时分开始下雨。这一场雨一下就是两天两夜,整个田野和村庄都被下得湿漉漉的,到处汪着水。村西的大沙漠也酣畅淋漓地享受了一次多年没有过的雨水的沐浴。
空气清新潮湿,仿佛用手在空中一攥就能握出一把水来。村人们当着阮家人的面,都说这是能人阮老四,为村里临走做得一件通天达地的大好事。当然也有人私下异议,认为阮老四的死,让天地为之一清爽,就痛快出一场喜雨来。
阮老四的尸体一放就是五天,雨是在第四天下午停的。阮世斌对阮黑说这雨停的真是时候,明天肯定是个大晴天,人们抬埋棺木时就不用受雨淋之苦了。
阮黑两天两夜没有睡觉,眼圈乌黑,神情疲惫,高大的个子走起路来有点悠悠忽忽。他来到灵棚前,看见搭在上面的厚帆布,这边一滴,那边一滴往下渗着雨水,存放了几年的柏木棺材好几处都被淋湿了。
阮黑找来了一根棍子,交给守在灵前的兄弟阮五子,从下面往起顶那帆布的凹处,让汪在上面的雨水从旁边流下去。自己把供桌上快要烧完的香清理到一边,捏了两簇新香煨着插到米碗里。
当天晚上,阮黑遵照阮世斌的吩咐,倒身在大炕上刚刚迷糊了一会,就被几声闷雷惊醒了。他头重脚轻出到屋外,一道闪电瞬间划亮了夜空,雷声开天裂地,哗啦啦在屋顶上响过。
许多来家帮忙的人,都来到院子里看着天空。天空漆黑一片,只有闪电之亮照出瞬间的翻滚乱云。
喝着一碗烧酒的阮世斌,正和瞎子鼓乐手闲谝。一道闪电兜头闪了下来,雷声跟着炸响,震得人的听力都失了聪。
乱风吹着,空中的黑云不移动,似乎只在阮家新村上空翻腾。阮世斌坐不住了,把嘴一抹,叫了一班鼓乐盲人使劲吹奏起来。一时间锣鼓钋镲和雷鸣闪电搅和在一起,在灵棚前乱糟糟响成一团。
黑暗中有雨丝就飘下来了,稀稀落落那么几点。一道闪电像长了腿一样,从北而南唿啦啦甩过来,尾巴扫到了阮老四的灵棚,灵棚就着了火。
闪电刺盲了众人的眼睛,雷声震耳欲聋,等稍有平静时,才一哇声喊叫:着火了,快救火啊!又一道闪电劈下,一条火蛇在灵棚里乱窜而过,棺木头上的雕花就被烧出了两处焦黑的印痕。
与此同时,村子里一道闪电划过,队部门前的那棵有着二百多年树龄的大杨树被击中了。住在跟前的人家,借了电光,就看见一个大树杈应声落地,着了几串火花,很快就熄灭了。
这边灵棚上的火很快在人工和天雨的夹击下被扑灭,闪电、雷声和大雨滴滞留了一阵也慢慢走了,闪电进来时逃出灵棚的阮五子,这时重新回到了老爹的灵前,把人们忙乱中碰翻的祭祀用品,摆弄回原来的位置。
阮黑没有参加救火,只是傻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阮世斌领人去查看棺木,发现了烧灼过的焦痕,摇头皱眉吸气,自言自语这现象的蹊跷。
就在人们刚刚镇定下来,棺木里突然很沉闷地响了一声,如什么东西爆裂,像西瓜落地发出的闷响,一股甜而腥的味道很快弥漫开来,闻到的人都掩了口鼻,唯恐逃避不及。
有人马上想到会不会是暴尸了,但不敢先声嚷嚷,怕惹阮家人的斥责。亲耳听到了响声,也嗅到了那股腥味的阮世斌,躲出灵棚惊魂未定。
他想起了师傅当年讲述过的炸尸和暴尸的情形,联想到这连阴的雨和刚刚过去的电火雷声,脸色在灯光的映照下黄里透着灰白。
他把阮黑叫到远离众人的地方,两人比手画脚着。众人则因不堪那越来越浓的难闻腥味,都远远地躲到了灵棚上风的位置。
第二天早晨,爽朗的空气让灵棚里的那股味道淡了许多,人不注意闻几乎就嗅不到。阮世斌招呼了阮家儿女,在灵前如常的进行出灵前的烧纸跪拜,女人们的哭声拉长抹短,咦咦啊啊,与鼓乐手的吹奏混杂在一起,让人听起来有点悲切加闹剧的感觉。
村里的外姓青壮年一大群人被请到了屋子里吃饭,门口早准备好了抬棺木的绳索和肩扛。他们是今天负责抬埋送葬任务,阮家本姓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中间有讲究,说本家的人不忍心也不能送自己的亲人走,外人就成了担当此任的主力军。
太阳升高了,田野里水汽漫成了雾幔,阮家新村也有几分迷蒙。起灵前,阮世斌问阮家姊妹看不看老人的遗容了?阮黑心有疑虑,阮家的大女儿哭着说要最后再看一眼老童天海。
阮世斌说夏天天热,加上连阴雨和昨晚的雷电,怕开了棺众人害怕。阮黑坚持要看,阮世斌有点胆怯,又不能不尽工作的本分,就喊了两个人帮忙把棺盖拉开了头部,屏了呼吸只瞥了一眼,眼睛就瞪圆了,连声嚷着让快盖上。
阮家的儿女面面相觑,不明就理,只是谁都没再说什么。
随了阮世斌的一声吼,吹鼓手高举喇叭对着天空猛吹,捆绑好的棺木被八个壮男抬出了灵棚。拆灵棚的人七手八脚动开了手,孝子阮黑举起灵幡,阮五子抱着孝子盆,盆上竖着阮老四的遗像。
阮家的女儿媳妇顿时哭声高涨,穿麻戴孝,拉出长长的队伍跟在棺椁后边,往事前挖好的墓地去了。
他自从那天晚上被鬼吓着后,就再不敢在村子里乱跑了,整天一个人埋头在家里看闲书,听风把葬礼上的声音隐隐约约吹入耳里。
阮老四出殡的这一天,从县城回来的父亲去阮家帮忙,童妇人一早给他在家里做午饭后,也戴着围裙到阮家帮忙做饭去了。
到了晚上,全家人回到家里,从父母和弟弟妹妹的嘴里他才知道,在出殡的路上,发生了一件迷信上很有说法的失误。失误的当事人则是阮小亮。
童妇人说,阮老四的身体就那么点重量,咋会把八个抬棺的人压得呲牙裂嘴,半路上还换了几次人呢?童天海说,可能是寿材厚重的原因吧。再说,人死了尸体就会变重。
童妇人说:阮小亮抬棺材平平的路上就绊倒了,还把别人也给带倒了好几个。你说会不会是故意的?
童天海说:这咱们可不能跟人乱说。他想阮黑对阮小亮的他妈不感冒,但跟阮小亮两口子又没啥的过节。这中间会不会还有别的说道也不一定。
童妇人说:听说当时把棺材都摔出了缝子,有人还听见棺材里传出人唉哟的声音。
童妇人是天才的口头文学家,平时给他们有讲不完的故事,最吸引人,也最让人害怕的是毛野人和鬼故事。
今天结合到现实的人和事上,听得他头皮又发紧起来。弟弟见他这样,乘机添油加醋说:阮老四肯定是没死,要么就是死了又变成鬼,鬼又变成了石头。哥,你那天看见的阮老四就是鬼老四。
他哇的叫了一声,童天海当时就把弟弟臭骂了一通。妹妹还想说什么,见状只给他做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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