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时间里,阮黑的老婆生了两个儿子后,阮小亮的老婆也终于生了一个女儿,就在阮黑老婆肚子还处在休整期时,阮小亮老婆又怀上了,大有赶争的势头。
相反,村里连续几年都没有人去世,连已经是棺材穰子的阮鹏,都回光返照地活着。
他的一技之长是没法亲自操作了,就适时地教导了一个杀猪的徒弟,每每还亲临现场,嘴里流着涎水,进行语音含混的指导。
光头阮然老汉这几年成了劳模专业户,各种各样的奖状接二连三拿回家里,最大的光荣是参加了县上的表彰大会,还被汽车拉上到省城免费旅游了一趟,这成了全村人眼红的一大幸事,认为光头陈老汉纯粹是让队长领着捡了个大便宜。
还有一件趣事,是高队长四弟家的小儿子高锁锁,人生得头脑还算精明,只是身体单薄如猴,面貌更像一只猴子。村人谁都说就他那个猥琐相,打光棍是肯定无疑了。
老高四却心有不甘,四处托媒,居然说回了一个人高马大,体格壮硕魁梧,眉眼也粗糙的媳妇来。按村里有人的玩笑说,那媳妇的身体能装下两个高锁锁都还有余。
这一桩婚配根本就是一场闹剧,出人意料的是两人婚后却和和美美地过起了日子,而几位大龄起来的男青年,却怎么也找不下对象,那困难比当年阮小亮还要大。村里的两个老光棍放出话来说:光棍不生儿,代代有传人。人们说这就是天意的自然平衡。
可惜这种乐观的生活到了第二年夏天,人高马大,当了十四年队长的阮大牛午后睡在凉棚下,不想就中了当地人谓之的大头风,而且中得还非常严重。
人的头肿胀的像个肉皮球,眉眼深陷在里边,嘴唇加厚,鼻头加肥,脖子也增粗了许多,如体内进了空气被吹胀了一样,胸口、胳膊和腿都受到了影响,皮肉虚浮,大脑神经支配反应迟缓,连说话都挺困难。
当时五、六个人把他先抬回到炕上,用了一些土办法不起作用,又忙着套了队里的大胶车,送到公社医院。经过抢救人保住了命,却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左胳膊好右胳膊不能用,左腿好右腿不听话,走路身体不平衡,眉眼歪斜,鼻孔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了,全凭张嘴抽风吸气。
阮大牛人已经这样了,领导队里的工作更无从谈起。一时间高家的人关心着掌门人的病情,阮家人也不安份起来,村里就嚷嚷要换队长了。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没过几天,换队长的事就浮出了水面。村人们麻痹多年的权力意识被刺活了,各种议论空前活跃起来。
解放之初,阮家新村的队长连着两任都是阮家人,第三任落到了阮大牛的名下。阮家落败的原因是犯了严重的作风和经济问题,被人写信告下了台。阮家人知道是高家人在捣鬼,也不肯善罢甘休,搞了几次反扑,又都以失败告终,只能认可了高家为王的事实。
现在高姓队长天罚他中了大头风,阮家获得了反攻的绝佳机会,高家也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一时间两大姓争得热火朝天。
高姓的一个外甥是当时公社的负责人,大队的队长却是阮姓的本家子。阮姓改选村长的要求被公社否定了,公社的委任又被大队和村里阮姓人干预得无法落实。
双方为队长一职暂时扯了个平手,村里却是几个月没有队长,村会计像模像样成了临时的权力人物。
事情渐渐被闹到了县里,反馈回来的解决办法是举行全村村民投票选举,选上谁谁当。这在当年可是一件新生事物,本身颇有争议,但暗合了阮姓人的心意。因为阮家是村里的第一大姓,选举自然优势在前。
高姓还想顶牛不干,谁知越往后拖发现情况越不妙,忙转了思路,在村里拉起了七姑八姨左邻右舍的关系。阮家人也不甘落后,如法炮制了空前的感情联络活动。平时在村里常受两大姓歧视甚至欺负的外姓人一时成了香饽饽。
阮小亮被阮黑请到家里吃肉喝酒,黑娥是高家的女人,可身份特殊,被高家人抬举得容光焕发。就连落户五年多,一直直默默无闻的新来户郭宝玉一家,也身价倍增,成了两大姓拉拢的对象。
终于到了选举的那天,村里外出务工的人都被叫了回来,原队长阮大牛和另一个瘫人,也被家人用手推车拉到了会场。
公社派来了三名监票员,县里来了新闻记者,大队的重要领导都光临阮家新村,那严肃的气氛让村民们谁都不造次。按照安排,全村人先进行举手提名普选,入选票最多的前三名,再进行第二次选举。
一选结果阮姓的阮黑名列第一,高姓的高军名列第二,另一个被选了的人仅得了不足五票。经过一阵闹哄哄的等候,第二轮选举开始。大队的领导站起来,手拿着一绿一红一黄的纸条,给在场社员反复讲明每种颜色代表的分别是谁。
说了多遍后,他还怕人们搞混,又让三名候选人额头上贴了各自对应的纸条,站在会场前面供参照分辩。这时,外姓候选人主动退出了竞争,选举形势简单化了,气氛一时反而显得非常凝重。
开始二轮投票,村里有投票权的社员,被用绳子圈在一个范围,公社和大队来的人在绳圈的周围进行监督。两个颜色不同的投票箱放在队部房子内的桌上,除了那名县里的记者可以守在屋里,其他的人全都被拒之门外。
人们手拿着盖了大队公章的两种颜色的纸条,顺序而入,把自己认可的人的纸条放进箱里,把否定的人纸条扔进旁边的一个筐中。
选举告以段落,投完票的社员被集中到另一边的绳圈里,不能乱走动。这种无记名投票,当时的设计人是谁人们不得而知,其方式方法还是令人满意。
投票箱是当着全体社员的面打开,由公社的人并唱票,大队的人在小黑板上计数。
开始,两人的票数咬得很紧,阮黑一度超前,高家人有点承不住气,开始轰轰的发出响动。
阮姓人眉梢上挂出了笑,又不敢太放肆,担心万一有反复。高军的票追了上来,高姓人松了口气,阮姓人神经绷紧起来。票唱完了,阮黑比高军还少了一张。
有人喊话说箱子里的票肯定没倒尽,大队领导站起来,把纸票箱子几把撕了开来,果然从里边又发现了一张票,却是投给阮黑的。
天啊,两个人票数居然弄了个完全一样,社员们顿时议论成一片,公社的监票员宣布了结果,一时无法定夺谁胜谁负。
有人说票一样,让两个人抓阄吧。有人说这票数投得有疑问,应该重新对总数进行核对,要不重新选一遍。更有人阴阳怪气说谁当队长都一样,要不干脆两个人一块当吧。公社的监票员对胡言乱语的人发火了,说是乱弹琴,不负责任。
黑娥己感觉到村里的这场竞争会挺伤人感情,早几天就琢磨出了要逃避的办法,事到临头便以卧病在炕为幌子,拉住了儿子媳妇在家里,想着让竞争的双方自去水落石出,自己一家人便会谁也不得罪,逍遥于事非之外。
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选举会出个等额票数,这一下自己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黑娥来到会场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腿软腰弯脖子歪着,由阮小亮和黑玉英一人一边扶着,似乎走路都有困难。后面跟着的六、七个人都表情严肃,步伐坚实有力,俨然是押俘的壮士。
我投票阮黑!黑娥话音一落,场面是一片肃静,阮老四犀利的目光随了脖子一拧,刷地一声扫在了黑娥的脸上。黑娥没有迎接这目光,而是把脸对着村里的全体社员。
有人还想推翻这个结果,公社和大队的领导都不容置疑地表了态,宣布了阮黑仅多一票的胜出。一时间阮家人为这个结果嘻嘻哈哈高高兴兴,高家人悻悻然冷嘲热讽。
阮黑当了队长后,在村里的日常管理上,开始还表现的循规蹈矩,慢慢就不安分起来,过去受制于别人而深藏的禀性开始了变本加厉的暴发。
他把原来领导的民兵组织更加强化起来,家天下一言堂越往后越严重,阮姓中人俯首贴耳,高姓也不敢乱来,外姓人更是忍气吞声。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如果回头看,阮黑的聪明与大胆是先于中国社会大变革的。但阮黑善走上层路线的同时,在派工分配和队务的安排上,基本能保持公允的姿态,其能耐中尤以这一点比较服人,所以村子管理的确实较原队长好了许多。
社员们先从面子上服从,慢慢深入到心理层面,最后落入了完全顺从的窠臼,对日常的干活、分配、耕种、收获少有异议,也少有人去操心建议,因为一切都是阮黑说了算。
阮黑的另一变革是对原来以钟声号令全村的老式方法进行了改变,他把那口大钟从原队长家门口的大树摘挂到了离村队部不远的大杨树上。同时通过关系弄回一套扩音设备放在自己住的屋里,接了长长的线路架了两个大喇叭在自家屋侧的大树上。
于是阮家新村一早一晚都是音乐声声,有京剧,有歌曲,也有样板戏,更有阮黑对本村工作适时安排,有时还是点名道姓的喊话器,功能与效果比那口大钟不知现代多少倍。
也许是物物相生,队长家有了大喇叭,公社和大队很快又拉了线到村子里,家家户户又安上了广播匣子。广播每天整点播报新闻,人们知道当前全国全省全县全公社全大队的形势都是一片大好。
它的出现让原本封闭的阮家新村人多了一个了解外部大世界的耳朵,茶余饭后,闭目院中或家里,就能知道天下大事这有多了不起呀!
可惜向好的条件,挽留不住终究要弃世而去的人。那年秋天,阮鹏的身体如同骨头散了架一样,怎么也硬挺不起来,人就瘫在了炕上。黑娥不嫌不弃,端水倒尿侍候终日。等到秋收结束,冬季来临,阮鹏的身体眼见着一天不如一天了,常常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阮鹏在炕上瘫了快两个月。这天半夜,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猪。猪的阮鹏在一片水塘边上看着自己的倒影,越看越伤心,忍不住就哭了。
哭着的猪扭身要离开水塘时,尾巴一摔,发现尾巴梢上捆着一根红头绳。阮鹏一时忘了自己已经变成了猪,潜意识浮出一句老先人说过的话,说尾巴上拴了红绳的猪,那是被屠刀号定的标志。
于是,猪的阮鹏回转脖子,摔动尾巴,想用嘴咬住那根红得让人眼晕的红绳,结果却是徒劳。
无论猪的阮鹏头如何转,他的尾巴如何向前抛,他的嘴与那根红头绳总是差那么一点距离。猪的阮鹏转啊转,急啊急,等到他想停下来时却不能自己。猪的阮鹏就在不停的急转中小了下去,最后变成了一个旋转的陀螺。
猪的阮鹏这才看见,抽打自己的鞭子就握在妻子黑娥的手里。他喊叫说:老婆,你不要抽了,让他停下来吧。累死他了。黑娥太高大了,她听不见阮鹏的声音,依旧使劲抽着,又是猪,又是陀螺的阮鹏,撕破了嗓门喊了一嗓子。
梦被喊破了,人的阮鹏回到了现实中,看见老婆就睡在炕头一边,儿子和女儿也都酣睡着。
阮鹏在心里对自己反复说:他做了个梦,他做了个梦,他做了个梦。这个梦让阮鹏想起了久违的杀猪手艺,想起了现在的时令,马上就要进入新一年杀猪的日子了。他突然想吃一口烩酸菜里的肥猪肉,那种想简直就是身体所有零件的全部愿望。
第二天,阮鹏对老婆说:老,老,老婆,快到杀猪的日,日,日子了,他好想再吃一口现,现,现杀猪脖子肉烩酸菜。黑娥说:天上冻,你再等个二十多天,你七弟家要聘女子,到时会提前杀猪用肉的。
阮鹏开始了对自己念想的等待,在等待中一点点灯枯油尽。终于,阮鹏遗憾地闭着眼睛,干嘴皮子嚅动着,开始了不停磨牙齿。
阮鹏徒弟被叫来给师傅家杀猪,村里的闲汉也来帮忙,有人绕来绕去看热闹,闻声而来的还有野跑的狗,有着灵敏嗅觉,和对人言人语心知肚明,又不知是谁家的老猫。
走门串户的村人听到后,都奇怪高家这么早就杀猪,那且不可惜了?黑娥如实解释,引来听话者的一片赞誉。就有人上门来,等高家杀死猪后先借上五、六斤肉,说给家里的老人娃娃解解馋,等自家杀猪的时候再如数还过来。黑娥满口答应,猪就被从圈里捉了出来,一如往年,在众人七手八脚的捉弄下,干嚎着仰面躺在一块空地上。
阮鹏躺在屋子里,听着猪挣命的嚎叫,耳朵里如响起一曲旋律高昂的乐曲。他闭着眼睛,居然看见了自家刚刚有点膘情的黑猪肚皮一鼓又一鼓,喉管里的声音如号角一样吹奏着。
他看见自己拿起了刀子,在一块脏兮兮的蓝布条上蓖了蓖,眼睛盯着猪喉结处的一个点位,嘴里不自觉跟着哼出了一声。
哼着,自己用一只脚踩住了猪脸,刀子说时迟那时快,滋溜一下,从那个自己闭着眼睛都能瞅准的点上,捅入了猪的脖子,直达心脏,然后手劲恰到好处地收住了,刀尖在要命的位置左右一旋,完成了任务。
一如过去一样,这时的阮鹏看见自己收手蹲在一边,看着眼前的猪只有出气没有吸气,只有鲜血外喷,和一声弱似一声的哼哼声。阮鹏不由地学着猪咽气的样子,越学越像,越学越乐不可吱,就哼出了体内最后的一口气。
黑娥把砍下来的猪头蹄拿到家里,搁在了地拐角处,瞥了一眼炕上静静如睡着了的男人,和那个盘腿坐在男人身边,一会发呆一会啊啊一会玩着枕头的傻儿子。
她开始烩菜了,炒肉的香味顿时在屋里弥漫开来,从窗户飘出去,顺着风七拐八绕让所有闻到的人都抽动鼻翼。黑娥的心情挺好,为自己这一为了满足男人愿望的壮举而得意。
边翻炒锅里的肉,黑娥边对男人喊话说:娃他爹,你闻这肉味香不香啊?没有应答。她自言自语说:你个死东西,想吃肉,现在肉在锅里香着呢,你倒睡得叫还叫不醒了。高宝,过去把你爹揉醒来,不要让他睡了。
高宝是他们的半傻儿子,听了话后站起来,走到阮鹏的身边,用脚踢着阮鹏的头,嘴里念混不清地说:爹,醒来。爹,醒来。
黑娥忙着手里的活,抽空过去在阮鹏的头上拍了一把,又回身往炉灶里添了几根木柴。男人的没反应让她心一晃悠,再探手试了试男人的嘴鼻,又上到炕上帖了耳朵听了听。黑娥知道自己的又一个男人死了,死得再自然不过。
她顺手把死人被子往头上拉了一截,盖住了男人朽木一样的头脸,跳下地继续在锅台前忙碌地做饭烩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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