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阳春三月,近来西临城阴雨连绵,湿重的空气免不得让人心生烦闷。
丫鬟宝珍端着热水往厢房走,瞥见石阶下的青苔时不由的埋怨一句:“整日下雨,我都快长霉了。”
另一丫鬟宝画抬头看了眼天边,接着走至门口打起帘子:“瞧着也该放晴了,快进去吧,小姐该起了。”
二人来到里间,就见自家小姐只着一身中衣站在窗边,云发丰艳,轻盈柔美,只一道背影便让人挪不开眼,宝珍把水盆放在桌上,唤道:“小姐怎起的这么早?”
秦漪只看着远处并未转身,窗棂上的凝露缓缓滴落在手背上,却不抵肌肤细腻香软,堪堪落着便滑了下去。
院里绿竹疏桐沾着露水在晨曦中微微晃动,清风拂面,满是湿润。
“不早了。”她轻声说道。
缥缈的声音穿过缭绕香烟略显空旷,宝画向来稳重,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将窗户掩上些许,又拿了件外衣披在她身上。
“昨儿晚上又下了一夜雨,小姐睡得可好?”
窗外的景致被挡住,秦漪收回视线,接过宝珍手里的帕子,一对雾眉拢成小山丘。
“尚可。”语气却是透了些疲倦。
洗漱罢,她坐在梳妆镜前由着宝画给她捯饬打扮,宝画虽年纪不大,动作却利落的很,不出一会儿便给她绾了个时下流行的发髻。
站在一旁的宝珍絮叨个不停,把这两日听来的小道消息一股脑说了个遍,忽的听见秦漪咳嗽几声,当下小脸一皱,不满道:“夫人怎的偏要今儿个去上香,小姐的伤风还没好利索呢。”
宝画闻言手顿住,今日夫人要带她们去寺里礼佛,不宜浓妆艳抹。
秦漪挑了挑眼尾,从宝画手里拿过螺子黛自顾自地描眉:“无碍,整日在这房里待着也无趣的很。”
宝珍一向心直口快,想到近些日子府里那些碎言碎语就来了气:“外人都说夫人待小姐亲如自己的骨血,可奴婢看来,夫人对小姐和二小姐终归是不一样的。”
“快别胡说了!”宝画瞪她一眼,训斥道。
秦漪却像没听见似的,她放下螺子黛,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将溢出的眉粉拭去,端坐椅上轻声叹了口气。
镜子里的人肤白胜雪,眼波流转,五官生得娇艳欲滴,虽才二八年华,模样却早已出落得美艳动人,身段也是娉婷婀娜,举手投足间媚态十足,只是这副模样在那些富家夫人跟前却是不讨喜的。
她起身,吩咐道:“宝画,更衣吧。”
宝画应了一声,挑了件素净些的衣裳替她换上,一切收拾妥当后,主仆三人便去了赵氏所在的宜兰院。
刚走至门口便听见几道笑声,下人挑起门帘,秦漪提着裙摆走进去。
“爹爹,母亲。”
她中规中矩行了一礼,赵氏笑着朝她挥挥手:“漪姐儿来了,快坐。”
秦漪抬眸,恰好碰上秦云的目光。
秦云只比她小一岁,模样随了赵氏,杏眼桃腮鹅蛋小脸,若是静坐在那儿旁人会以为这是个温婉秀气的姑娘,可她偏生性情活泼不怕人,许是正因如此才格外得她们爹爹秦镇的宠爱。
此时秦云正亲昵地挽着秦镇的胳膊,而一旁赵氏怀里的幼子秦安头戴虎头帽,胸前圆盘似的长命锁银光闪闪,正瞪大一双眼睛看着她,好似在瞧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她无声地笑了笑。
娘亲在她幼时因病离世,后来,爹爹将当时的赵姨娘扶正,其子女自然而然也成了嫡系,从那时开始,这偌大的秦府好似与她没了关系一样。
她低眸静坐在一旁,秦镇随意问了她两句没多久便离开了。
待他走后,赵氏将怀里的秦安递向刘妈妈,道:“门房已将马车备好,咱娘几个早些出发,也好早些回来。”
一行人出了院子直奔府门外,三月的天并不暖和,凉风习过,秦漪捂嘴轻咳几声。
秦云挽着赵氏的胳膊,眉尖轻挑,语气不无刻薄:“姐姐的病还没好啊?怎么也不多穿些,要是叫旁人看见该说娘亲照顾不周了。”
赵氏闻言忙关切一番,秦漪收起帕子,眉眼平静:“母亲和妹妹一辆马车吧,免得我过了病气给你们。”说罢带着俩丫鬟走向后面一辆马车。
秦云嗤笑一声:“娘你看她,大清早的给谁摆脸色呢?”
赵氏不在意地摆摆手,似是早已见怪不怪:“管那么多作甚?走吧。”
马车上,秦漪神色恹恹斜倚着软枕,宝画将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生怕有风灌进来。
瞧着自家小姐这样子宝珍甚是心疼,她家小姐本就身子骨弱,这次伤风又一直持续了月余,而最让人寒心的是,小姐病的这段日子,老爷一次也未去看过。
喝了那么久的苦药,这两天好不容易见好了,现下又要折腾一番。
“这大夫开的药怎的一点也不见效,小姐,听说慈云寺的观南大师医术了得,等到了地方不如请他给您瞧瞧?”
宝画亦附和道:“是啊,奴婢也听说,那位大师很是厉害,就是不知道那等高僧可会见咱们。”
她们口中的观南大师秦漪自然也略有耳闻,那是当朝妇孺皆知的圣僧,是连王侯将相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之人。
这样的人又怎会见她一个小小的侯爷之女。
她双目微阖,遮住眼底的倦色:“我无碍的,难为你俩这么挂念了。”
宝珍还想说什么却被宝画拦住,瞥见秦漪脸上的疲惫两个小丫头心照不宣地噤了声。
抵达慈云寺时已近晌午,今儿个来礼佛的人出奇地多,恰巧天也放晴了,日头晒在人身上很是暖和。
秦云挽着赵氏走在前头,秦漪带着丫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不多时,忽然听见秦云欣喜的叫了声“子濯哥哥”。
秦漪抬眸,目光凝在不远处那一袭玄色锦袍上。
身后宝珍心有不满,小声嘀咕道:“二小姐未免太没分寸,这周公子怎么说也是咱们小姐的未婚夫婿,她怎的一点也不顾忌。”
宝画碰了下她的胳膊,眼神示意她别再乱说。
不出片刻,周子濯朝这厢走来,站定在一行人面前,朝赵氏拱手作揖:“晚辈见过秦夫人。”
赵氏眉开眼笑,忙道:“都是自家人,周公子不必如此多礼。”
“子濯哥哥,你也来寺里上香吗?”秦云两眼弯弯,热切地问道。
“嗯,陪子莹过来的,正准备回了。”他语气平淡,目光在秦漪身上稍稍掠过未做停顿。
秦云又继续追问几句,秦漪垂眸站在一旁静静听着,旁人瞧见这一幕恐怕还以为那俩人才是一对。
可只有秦漪自己知道,她藏在袖子里的指尖随着那人的声音而微微颤动着,一下又一下,她敛眸垂首,两耳却仔细听着他说的话。
短瞬的沉默后,秦云扬起下巴灿然一笑:“子濯哥哥,听说月遥姐姐快回来了,你定也得到消息了吧?”
“月遥”两字入耳时秦漪心里咯噔一下,她抬眸看向周子濯,呼吸也不由的放缓,面前的人五官分明,容貌清隽,一双细长的眸子并无任何情绪。
“未曾听说。”
听到他的回答,秦漪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周秦两家世代交好,周夫人和娘亲又是手帕之交,所以在她幼时两家就定下了亲事,可她知道,周子濯从来都不中意这门婚事,他心里藏着的,正是那个叫苏月遥的女子。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秦云却像并未意识到似的,又道:“怎么会呢?这段时间众人都在议论,苏将军镇守南疆两年期满,短则一月,长则俩月就回京了。”
说罢她又看了一眼秦漪,继续道:“到时候月遥姐姐自然也跟着回来,许久未见,我真是想极了她,子濯哥哥定跟云儿一样吧!”
“云儿,休要胡说!”赵氏适时斥道,脸上却并无明显的责怪之意,“子濯别介意,这丫头叫我们惯坏了。”
周子濯神色自若,微微颌首没有搭话。
秦漪松开帕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母亲不是还要带妹妹去求姻缘吗?快去吧,晚了可就不灵验了。”
“你!”秦云微恼,跺跺脚朝佛堂走去,赵氏忙跟了上去。
宝珍和宝画有眼色地退到一旁树下,一时间,池边就只剩秦漪和周子濯二人。
犹豫许久,秦漪先开了口:“阿濯,你......近来可好?”
手里的帕子重又被她攥紧,一会儿的功夫便已攒了许多褶,半晌未听到回答,她抬眸,不期然对上他的目光。
平静的,就像一潭枯水。
“一切都好。”他淡淡回道。
一种难言的苦涩在心底蔓延开来,秦漪挪开视线,那些想好的措辞竟都说不出口了。
“那便好。”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一声微小的叹息声,紧接着便听他说道:“依照之前的约定,后日母亲便会命人去秦府下聘。”
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即将成婚的喜悦,就像是应付差事般。
秦漪攥紧帕子,鼓足勇气将近几日做出的决定说出口:“阿濯,若你不喜......”
她垂下眸子,强忍下那抹几欲冲出的酸涩:“若你不喜这门婚事,那便退了吧。”
婚期临近,她思虑之事越来越多,种种往事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更叫她越发想要退缩。
“你真这样想?”
冷漠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不用抬头也知道,此时的他定是极为不悦的。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绾梅,我以为你是个懂事的。”他走近两步,声音沉了下来,“看着我。”
秦漪顺从地抬起头,耳边继续响起他的声音。
“我知道你介怀什么,但那些都已成为过去。成婚后,我自会好好待你,其余的,不必多想。”说罢,他径直从一旁离去,风中残留凉薄气息。
秦漪站在原地,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她对这门亲事是极满意的,撇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说,她喜欢周子濯,那个人是让她心生欢喜之人,她也曾无耻地想过就这样嫁给他,做他最亲近的枕边人,时间久了,说不定也会得他半分怜爱。
可她又清楚地知道,他心里装满了那个女子,又哪里还有多余的地方让她挤进去呢?
“小姐,咱们也去上柱香吧?”宝画走过来小声问道。
秦漪轻声叹了口气,心里就像被一块石头堵住了一样,“不了,听说这儿有一片桃林景色极好,去走走吧。”
许是受娘亲影响,她从小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琴棋书画虽算不得样样精通,可在同龄小姐之间也是出类拔萃,京城盛传,她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女。
她也曾以为,这样的自己阿濯定是欢喜的,所以她从不相信外人的谣言,她不相信阿濯心中之人会是别的姑娘。
直到她亲眼见到苏月遥,那个明媚热烈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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