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苏月遥时,那个比她大了两岁的女子一身烈焰红裙,手里握着一条皮鞭,满头乌发尽数挽在脑后,明眸善睐恣意灵动,行走间脚腕上的银铃清脆作响,整个人说不出的伶俐不羁。
苏家深受圣上器重,苏将军携长子苏绍元常年在南疆镇守边关立下汗马功劳,每逢年关时才回京一趟,将军夫妇伉俪情深,府中并无妾室庶子,一双儿女皆是相貌双全人中龙凤,饱受相思之苦后苏夫人自发请愿带着幼女不远万里奔赴南疆,一时成了西临城家喻户晓的美谈。
两年前,苏将军带着一家老小回京述职,宫宴上,旁的千金小姐都是琴棋书画吟诗作赋,唯有苏月遥表演舞剑,英姿飒爽的模样惊艳满堂。
在那之前秦漪便听说了苏月遥和周子濯之间的种种谣言,可她不肯相信,毕竟印象里他二人并无什么交集。
但在那场宫宴上,她分明看到周子濯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他的眼睛一直落在苏月遥身上,眸中的温柔情意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与周子濯自幼相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可他总说:“绾梅,在我眼里你就像子莹一样。”
子莹是他妹妹,他待她如同兄妹。
以前,她以为是因为隔了六岁,所以他才把自己当成妹妹,可直到瞧见苏月遥她才知道,男女情爱根本与年龄无关。
那时她不过豆蔻年华,胆子却比现在大上许多,宫宴结束后便跑去拦住他,问他:“阿濯,你可是喜欢苏小姐?”
她没有提名字,他却脱口而出:“我与月遥是旧时好友,她离京许久如今才回来不到两日,绍元兄不常在府中,她身边又无亲信之人,是以难免黏我些。还有,你一个小丫头怎么整日把喜欢二字挂在嘴上。”
这些解释若是换在往常或许她就信了,可如今亲眼所见那便免不得多想,她攥紧袖中手指,小心翼翼抬起下巴,以妥协的语气劝道:“苏小姐已行及笄礼,你与我......与我也有婚约在身,男女有别,阿濯,你日后还是与苏小姐保持些距离吧,免得外人瞧着了又传些闲言碎语。”
听着这番话周子濯当即不悦,浓眉紧蹙着,一贯温和的脸上含了几分不耐:“外人胡乱说说罢了,我行得正坐得端又何惧人言,你可是不信我?”
她被他训得哑口无言,即便感觉他在撒谎,却也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那段日子,苏将军得了重病,圣上开恩让他在京城多待些时日,而苏月遥自然而然也留了下来。
时间越久,关于苏月遥和周子濯的谣言就越多。
今日传他俩一块儿骑马去了西郊打猎,明日传他俩一起泛舟西岭湖上......而在那些流言蜚语中,她成了还未成亲便被遗弃的笑话。
娘亲祭日那天,她忽然收到苏月遥的帖子,邀她去苏府坐坐,她无心出门,便派了宝画亲自登门讲明原委,可第二日周子濯就来找她了。
看到他时她还觉得有些不真切,自打上次宫宴后,她已有月余未见过他了,只是思念的话还未来的及说出口,她便被他呵斥了一顿。
“绾梅,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善良温柔的好姑娘,可这次,我真是看透你了。”
“没想到你小小的年纪竟有这般恶毒的心思,我真是对你失望至极。”
他脸色阴沉,胸口起伏不定,显然被气得不轻。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不明所以,连忙追问:“出了何事?”
不想他怒极反笑,说出的话让她如坠冰窟:“你自己做了何事你不清楚?月遥好心邀你去府上做客,你不领情倒也罢了,怎还派丫鬟去苏府说些难听的!”
她立即摇头否认:“我没有!昨日是我娘祭日,我心绪不佳,收到苏小姐的邀约后便婉言回绝了,又怕她多想,就让宝画亲自去说清楚原由,我何时让人去说难听的了?”
“你的意思是月遥骗我不成?”他继续逼问。
她委屈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挤出几个字:“难道我会骗你吗?”
沉默片刻后,他冷漠地吐出一句:“人心难测,你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秦漪。”
丢下这句话后他便甩袖离去,她全身的力气就像被抽光了一样,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宝画和宝珍跑进来将她扶住,担忧地问她出了何事,周公子为何发那么大的脾气。
她也想问问,究竟为何。
还记得,娘亲去世时她才九岁,那日,她在灵堂跪了整整一天滴水未进,痛到极致时眼泪却流不出了,这天底下最疼她爱她的人已离去,她便再也没有撒娇的去处了。
周家来人吊唁时,周子濯陪在她身旁,温暖的大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小声安慰:“妹妹别怕,日后有我在,我会好好照顾你。”
一瞬间,她像是找到了依靠,强忍的眼泪夺眶而出,伏在他怀中哭得像个泪人。
她把他的那句话放进心里,对他的依赖与日俱增,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自那次争吵之后,她整整一个月没出院子,消极地不像话,后来,在宝画和宝珍的劝说下,她打起精神要去找苏月遥当面对质,却听说苏月遥已跟着苏将军回南疆了。
她还听说,苏月遥走之前和周子濯大吵了一架,具体因为什么,她却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在那之后,周子濯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比之以往沉默寡言了许多,对她,也更冷漠了许多。
“嘶……”
因为走神,她不小心撞上一根树枝,额上一阵刺痛,她忙抬手用手捂住。
“小姐您没事吧?”宝珍急忙上前询问,宝画扶住她愧疚不已,“怪奴婢没留意到。”
秦漪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无碍的,是我方才走神了,不怪你们。”
她松开手去拿帕子,宝珍“呀”了一声:“流血了!”
白净的额上被树条勾了一道细长的小口子,浸出一丝鲜血,伤口倒也不严重,只是女子向来珍重容貌,若是破了相就不好了。
宝画扫了一眼桃林,指着不远处的凉亭说道:“宝珍,你带小姐先去那儿坐着,我这就去找僧医。”
两个丫鬟配合默契,一前一后抬脚朝不同方向而去,秦漪本想说声算了,可宝画脚下生风般急匆匆走开,她便由着宝珍搀扶往凉亭走去。
“小姐别怕,等僧医过来给您上药就好了,定然不会留疤的。”宝珍小声宽慰道。
她散漫地笑了笑,刚想说什么,抬眸瞥见亭子里的人时不由的安静下来。
适才她主仆三人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眼下四处静谧无声,许是来到了桃林深处,凉亭里,一穿着素衣佛袍的和尚正在亭中打坐。
亭榭雅洁明净,周边桃枝环抱,为这幽深古朴之地平添了几分诗情画意,而那席地而坐的和尚双目微闭,仿佛与世间万物融为一体,让人不忍打扰。
“宝珍,咱们走吧。”
话音刚落,和尚睁开眼睛,她的目光来不及收回,堪堪撞进那双平和的眸子里。
和尚的皮囊出人意料地好,加上那身清高儒雅的气质,好像天外来仙一般。
沉寂片刻,秦漪慌忙挪开眼,微微福身:“抱歉,扰了师父禅定。”
和尚缓缓起身,酱色佛珠在指尖轻轻转动,衬得他肤色更白,“何来打扰一说,施主请。”
他走出亭子,秦漪站在原地与他面面相觑,一时竟忘了避开道路。
身侧的宝珍小声提醒:“小姐,您挡住师父的路了。”
她反应过来后忙收回视线,抬手摸向额头掩饰自己的失态,指尖触到伤口时又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宝珍皱眉凑过来查看,血丝已经凝住,在那张娇艳的脸上显得越发醒目。
“师父可会医术?我家小姐额上受了伤,劳烦您帮着瞧瞧。”宝珍急声询问道。
和尚闻声看过来,秦漪抬眸,恰好对上那道探究的目光,顿觉有些羞赧,这小小的一个伤口算得了什么大事,何须这般劳师动众。
清风徐来,一阵浅淡檀香入鼻,这气味令人莫名舒适,她往旁边退了几步让出路来,柔声道:“不劳烦师父了,请。”
正在这时,宝画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沙弥,声音由远及近:“小姐,奴婢找来僧医了。”
秦漪脸上微热,只盼着面前这个和尚快快离去。
不多时,小沙弥随着宝画赶来,双手合掌向和尚行了一礼:“观南法师。”
主仆三人皆是一愣,原来眼前这个不食人间烟火一身仙风道骨的人就是观南大师?
秦漪没想到,传闻中那个德高望重的大师竟这般年轻,还生得这样......俊俏。
观南微微颌首,面色平静如水,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交给小沙弥,“释空,你便替这位施主上药吧,早些回去,勿要贪玩。”
小沙弥恭敬应道:“是。”
观南走后,秦漪等人来到亭中坐下,小沙弥替她上了药,那药膏晶莹剔透,触到肌肤上一片清凉,痛感也减轻了许多。
“小师父,这不会留下疤痕吧?”宝珍担忧地问道。
小沙弥比刚才轻快了不少,他仔细地收起瓷瓶,笑道:“施主放心,我们观南法师的药膏最是有效,这几日留意些不要沾水,想来是不会留疤的。”
宝珍和宝画同时松了口气,宝画微微福身:“有劳小师父了。”
“施主客气了。”小沙弥单手行礼,刚要离开,秦漪叫住他。
“小师父,还要劳烦你替我向观南大师道声谢。”
小沙弥应了一声便离去了,许是亭子里有风,秦漪喉咙一痒咳了几声,下意识抬起衣袖摸索帕子却空无一物。
“这儿风大,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宝画扶着她站起来,心中暗暗想着,今日真是不宜出门。
宝珍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额头:“哎呀,要是早知道刚才那位就是观南大师就让他帮小姐瞧瞧伤风了!”
秦漪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想起刚才那个不苟言笑的人摇摇头:“罢了,怎好一而再地麻烦人家,走吧。”
宝珍还有些不死心,只是小姐向来不喜麻烦别人,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
观南从凉亭出来后便往经堂走,原本放晴的天又阴沉下来,看这样子不出半个钟头便会降雨。
平坦的土路上落了一层桃花,半空中的花瓣随着清风飘飘摇摇。
他驻足,手指轻轻捻动佛珠,忽的,一抹白色映入眼帘。
定睛看去,原来是一张细绢手帕正安静地躺在地上,他未曾迟疑,抬脚继续往前走去。
才走两步,那帕子被风卷着落到他脚下,上面绣着一枝鲜红梅花,栩栩如生明艳动人,在那混着杂草的泥土中格外醒目,犹如才从枝头零落,惹人怜惜。
他迟疑一瞬,轻叹一声,终是俯身将它捡起,折叠工整放进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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