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白天光顺着糊满软烟罗的窗户照进屋内时,秦漪早已辗转醒来,偌大厢房依旧只有她一人。


    她撑着身子缓缓坐起,几缕乌丝腻在眼边,越显那巴掌小脸憔悴不堪,扫眼望去,满室喜色无一不在告知她,昨晚一切都不是梦,周子濯当真独留她自己度过这漫长的洞房花烛夜。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几欲冲出,恰在这时房门被推开,她满眼热切地望向那方,待宝珍宝画端着热水从屏风后头走来时,眸中所有光彩瞬间黯淡。


    两个丫鬟踌躇片刻都不知该如何开口,适才随意一瞥,便见小姐面色惨白,眼周红肿泛青,试问谁家的新婚妇是这等模样,本以为进了周家便能得到姑爷庇佑,可如今看来,这些不过都是妄想罢了。


    宝画踱至条案前将喜烛一一熄灭,口气如往常那般:“小姐,您待会儿还得去给周老爷和周夫人请安,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嗯。”秦漪随意应了声,抬脚下榻,坐于梳妆镜前时仍思绪游离。


    宝珍将铜盆放在案几上,湿了帕子递过来,一向话多的人儿如今也三缄其口。


    洗漱罢,宝画便开始替秦漪上妆梳发,往日垂在两肩的乌发皆被挽起盘成夫人发髻,镜中美人憔悴如斯,光洁白净的脸颊毫无生气,周身便只有发间那支红玉流苏步摇有些颜色。


    “宝画,多搽些胭脂吧,把这处遮遮。”秦漪指着眼周的青色吩咐道。


    “是。”


    宝珍也未闲着,今日是小姐头天拜见周家各房人,穿着打扮上自是不能出了差错,她从衣橱挑选出合宜衣裳放在雕花乌木屏风后头的脚凳上,秦漪此时恰也梳整好。


    正更衣时,珠帘被挑起,打外头走进来个身着桃红绣花绫裙的姑娘,这姑娘瞧着像是丫鬟打扮,可满头珠钗银饰又非寻常丫头该佩戴的,进来后也不见礼,只大摇大摆地说道:“秦小姐,少爷叫您快些过去,莫要耽误了给老爷、夫人敬茶。”


    这句“秦小姐”叫主仆三人皆是一愣,倒平白生出还在侯府闺阁之感。


    宝画眉头紧皱,待为秦漪系好腰带才扭头看去:“哪里来的刁奴?见着少夫人不请安便罢了,怎还敢胡言乱语!”


    被这般呵斥一顿,那丫鬟非但面无惧色反倒越发神气起来,不甘不愿地福了一礼,“秦小姐见谅,少爷与您还未同房,依着规矩,奴自是不能称您一声少夫人。”


    秦漪身形微晃紧咬下唇,此等耻辱之事竟被一个婢子这般明晃晃地戳破,可恨她却无法反驳。


    “你!”宝珍杏目圆睁,两手叉在腰上,怒斥:“我家小姐是姑爷三媒六娉八抬大轿娶进周府的,谁人见了不得唤一声少夫人?你这狗奴胡吠什么!”


    “奴已把话带到,还望秦小姐动作快些,少爷待会儿还有要事。”那丫鬟抬头飞快扫了秦漪一眼,不待发话便已扭着腰肢往外走去。


    “站住。”秦漪厉声喝住,撇开宝画的手走到那丫鬟跟前,“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垂着眸子娇俏一笑,眼底闪过一抹自得,“少爷给奴赐名念月,秦小姐进府之前,便是奴一直贴身侍奉少爷。”


    她刻意加重“贴身”二字,话里话外都似在说,她深受周子濯的宠爱。


    秦漪攥紧泛白的指尖,历来柔和的眸子此时也已积起冰寒,“抬起头来。”


    念月顺从地扬起下巴,待瞧清她长相时,秦漪瞳孔一震,痴呆呆地望着,如被人当头一棒,从头顶凉到脚尖。


    这婢子的眉眼颇有灵性,尤其那双上翘的狐狸眼,竟与当年宫宴上那袭红裙女子有六七分相似,若是将发髻散去扎成小辫束在脑后,便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秦漪跌坐在玫瑰椅上,眼前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良久,她颤着声音唤了声:“宝画,去把姑爷请来。”


    念月以手遮唇娇笑两声,“忘了知会秦小姐,少爷昨晚宿在奴那儿,眼下应还在用早膳,秦小姐不如待会儿再派人过去。”


    宽袖一拂,紫檀香几上的玲珑花卉茶盅重重磕在地上,登时碎了满地,秦漪眼圈通红,抬起发颤的手指:“宝珍,掌嘴!”


    站在一旁的宝珍早已忍无可忍,得令后当即扑上去,拽着念月的头发便将人给压制在地上,不等她反应过来便抡起胳膊朝那张可气的脸上甩了几个巴掌。


    念月一时竟被扇懵了,只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怒视着宝珍,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胆敢打我!”


    宝画正替秦漪顺气,闻言秀眉皱得更紧,这丫头属实张狂,就是不知这般作为是她自个儿想的还是有人暗里授意,可不论哪种都实在可恨。


    秦漪扶着宝画的手站起来,抬脚走到念月跟前俯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是你周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你这婢子究竟是得了谁的势,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竟也在我这主子面前如此狂妄?”


    “我……”


    念月心有不服,才欲还嘴便被秦漪厉声打断。


    “今日便是把你打死在这儿也无人敢指摘我,宝珍,继续掌嘴,直到她肯认错为止!”


    “是,小姐!”


    宝珍应声后咬着牙又往念月脸上招呼几下,且专挑那细皮嫩肉之处下手,她使了全劲,念月如何招架得住,顿时眼冒金星耳边嗡鸣,当即跪地告饶。


    “奴知错了,求秦小姐......求少夫人高抬贵手,饶奴一命!”


    秦漪气得浑身直哆嗦,澄亮美眸蓄满泪花,她微仰着头,手中绢帕攥紧又松开,只觉心口阵阵绞痛,若非被宝画搀着早已瘫软在地。


    宝画扶她在椅上落座,转身对着念月教训道:“日后见了少夫人若再胆敢出言不逊,可就不是今日这几巴掌能了事的,你可记住了?”


    “奴,记着了。”念月垂着头咬牙切齿道,随后捂脸退出厢房,待走出房门后扭头朝那厢狠狠啐了一口,眸中恨意流转。


    晨风顺着窗户吹进厢房尚有些凉意,却如何也解不了秦漪心头之火,待那婢子出了门她便扑进宝画怀中啜泣不止。


    宝画抹了把眼泪,小声劝慰:“小姐莫要哭了,你越是这般软弱,那些龌龊小人越是得意,妆又花了,待会儿可怎么见周夫人。”


    “姑爷实在太过分了,新婚夜把咱们小姐一个人留在这就罢了,怎还派个狐媚子到小姐跟前来耀武扬威?瞧瞧那张脸,分明就是照着苏家小姐寻的!”宝珍愤愤道。


    “还不住嘴!”宝画扭头斥道。


    秦漪苦笑两声,捏着绢帕将眼角泪水拭去,将所有委屈和不甘统统咽进肚里。


    “宝画,重新上妆吧,”


    “是,小姐。”


    全部拾掇好出门时天已大亮,主仆三人走过两道抄手游廊,途经某处厢房时,远远的便瞧见周子濯迎面而来,离近了就看见,那张俊容面色阴沉,身侧跟着的丫头泪雨连连惹人怜惜,可不正是刚刚被掌嘴的念月。


    瞧着气氛有些不对,宝画适时小声提醒:“小姐,向周老爷和周夫人敬茶要紧。”


    秦漪并未作答,脚下步子慢了些许,于拐角处和他二人碰面时,不待周子濯开口便抢先说道:“夫君可用过早膳了?”一面瞥了眼他身后俯首做小的念月,“这婢子瞧着眼熟,倒像是在哪见过,夫君打哪捡回来的?”


    周子濯微愣,被她这一问倒忘了原来的本意,于他而言,念月的事本就不算光彩,如今被明晃晃地问了登时脸上有些不自然,抚了抚本就平整的衣袖低声道:“府中下人皆从牙行所买,岂用得着我多费心思。”


    听着这话秦漪展颜一笑,端的是唇红齿白明艳动人,她缓步踱至念月跟前,柔声道:“抬起头来。”


    念月不明所以,她不明白经了刚才那番事后这新夫人为何还能这般温婉端庄。


    不给她细想的机会,秦漪抬手,莹白指尖在她红肿的肌肤上缓缓划过,停顿几瞬而又来回捻动,力气虽不大,却还是叫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模样倒是标致,得了这么张可人的脸,可得好好爱惜才是。”


    秦漪目光平淡,好似在把玩一个玩物,而后又笑道:“你侍奉少爷有功,我这做夫人的自要赏罚分明,宝画,赏。”


    一侧,周子濯盯着她微红的眼圈和粉光融滑的面容有些失神,继而便见她转身朝他莞尔一笑:“夫君还愣着作甚,走吧,莫要让爹娘久等了。”说罢带着宝珍宝画先行离去。


    念月紧攥着宝画丢给她的几块碎银,泪眼朦胧,怯怯唤了声:“少爷?”


    闻声望去,那双与月遥十足相似的眉眼噙满泪水,连睫羽都轻颤着挂满雾珠,可月遥心高气盛,断不会做出这般姿态。


    他收回视线,眉头微蹙,心头莫名烦闷,抬手道:“先回去吧,莫要跟着了。”而后抬脚跟上前面那道盈盈倩影。


    *


    周家府苑阔绰而不失雅致,水榭楼阁皆是精雕细琢瑰丽典雅,青瓦白墙林立两边,游廊亭台蜿蜒迂回,两侧青松翠竹郁郁苍苍,自有文人气息掺杂其中。


    走过一方小花园,便见那处怪石堆砌错落有致,池边牡丹开得正盛,迎着清风便能闻着花香,再往前走就是周夫人的院子,绕过一道厚重影壁,门前已有两个粉衣绿裙的丫头正候着,见着他二人忙往里面通报一声:“濯少爷和少夫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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