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马车缓缓抵达慈云寺,今日寺院里人影稀疏,清静的令人失神,扫地僧人见到女香客忙垂眸避开。


    秦漪盈盈走向主殿,巍峨肃穆的佛殿近在咫尺,她却因近几日的荒唐梦而心虚不已,百步高阶才走一半,迎面而来一面熟的小和尚,离近了便认出,这正是那日为她上药的小沙弥。


    她十指合掌双眼下垂,微微躬身:“释空小师父。”


    小沙弥也认出她来,当下立足侧身合掌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好。”


    “那日多亏小师父相助才未留疤痕,信女不胜感激,特来道谢。”秦漪温声细语,声声入耳让人如沐春风。


    释空合掌微笑:“施主客气了,说起来也是观南法师的药膏起了作用,小僧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甫一听到那两个字秦漪眉心一跳,自那一面之缘后,那佛子数次入梦,扰得人心烦意乱,今日而来便是为了了却这件烦心事。


    “是啊,信女今日便想亲自向观南大师道谢,不知释空师父可否引见?”


    “这......”


    释空眉头微蹙,心中为难,良久才道:“施主,并非小僧不肯,只是观南法师此时应在房中禅定,他一向不喜旁人打扰,若冒然前去,恐怕......”


    看出他的难为情,秦漪只好作罢:“既如此,那便来日再说吧,有劳师父了。”


    释空合掌施礼,从一旁离去。


    待人走远,宝珍凑上来小声宽慰:“原来小姐是为这个而来,人家都说出家人最为慈悲,想必不会介意小姐是否亲自道谢。”


    秦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提起裙摆往前走去,来都来了,去上柱香也是好的。


    佛殿中并无几个香客,檀香幽淡,木鱼声缥缈悠扬,她跪于蒲团叩拜佛像,双手合十极尽虔诚,所求并无其他,只愿嫁到周家后日子美满顺当。


    宝画将她搀起来,才转身便瞥见一道清瘦身影从殿门经过,如习习凉风飘然而逝。


    她蜷了蜷手指,柔声吩咐一句:“你们在这等我一会儿。”不等俩丫鬟反应过来她已迈着碎步小跑出去。


    宝画和宝珍面面相觑,愣了几瞬忙跟上去,虽说佛堂清净,可小姐毕竟还未出阁,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们这些做丫鬟的万死难咎。


    这厢,秦漪紧跟上前面那道背影,平日养在深闺何时走过这么快,眼下走得急了竟生出一层细汗来。


    “观南大师,劳请留步。”她小喘着气扶在游廊雕栏上,语调温软悦耳。


    观南驻足转身,眸中神情一如初见时那般平和。


    “不知施主唤贫僧所为何事?”


    秦漪敛下眸子,樱红娇唇轻抿着,此时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盯着襦裙上的点点雪梅温声开口:“那日承蒙大师赠药,信女今日特来拜谢。”


    观南了然淡淡一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施主不必在意。”


    虽与他只有几步之遥,秦漪却觉得面前这人好似远如云端,想想也是,这等超凡脱俗之人本就与她这世俗之人有着云泥之别罢。


    愣神间,佛子贯有的清冷声音在耳畔响起:“施主可还有别的事?”


    秦漪抬眸,猛然想起日前那场荒唐梦境,姣姣面容染上微微红晕,支支吾吾说道:“信女心中有疑,求大师为信女指点迷津。”


    他并未迟疑,垂眸合掌:“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施主但讲无妨。”


    压在心底那点事只是想想便已哽咽,秦漪眼圈微红,柔声道:“信女所爱之人心中无我,这般煎熬该以何解?”


    许是平日见惯了如她这样为情所困之人,观南沉吟少许,语气波澜不兴:“众生之苦,皆因执念而起,一念生百缘起,一念灭千劫尽,既然如斯煎熬,施主何不选择放下。”


    “放下......”她低喃着,眸中满是迷茫,佛法深沉厚重,却解不了她所受情苦,苦笑两声微微福身,“多谢大师。”


    *


    四月初八。


    被八抬大轿送到周家时秦漪尚有几分不真实,直到拜完天地坐在满是桂圆红枣的喜床上,耳边充溢着周家亲眷贺喜赞誉之词时,她方才缓了些神。


    不久后,七姑八婆先后离去,屋内渐渐静下声来,秦漪端坐榻边,纤纤素手交叠放在腹前,耳边不时传来宾客推杯换盏的喧闹声,她微阖双目,仔细听着外间的动静。


    不知就这样坐了多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宝画和宝珍遣去门口侍女往里间走来,适才人多眼杂,两个小丫头都守着规矩不敢多说多做,如今人都散去了才恢复往常模样。


    宝珍蹑手蹑脚来到秦漪跟前,面上难掩喜色,悄声道:“小姐,奴婢给您端来两碟糕点,有您最爱吃的芙蓉糕,天色还早,估摸着姑爷且要在前头待些时辰,您先垫垫肚子罢。”


    秦漪掀开眼皮,盯着绣花鞋面上露出的一截双凤采牡丹,柔柔开口:“无碍的,待姑爷回来再说。”


    话音才落,便听着宝画恭声唤了句:“姑爷。”


    秦漪心尖一抖,后背不自觉地挺直,两手紧紧攥着,鼻息也越发急促。


    “嗯。”周子濯淡淡应了声,抬脚朝喜床而去,复又在几步远的距离停下,“退下吧。”


    宝画宝珍相视一笑,随即躬身走出厢房。


    红盖头下,秦漪垂首轻咬朱唇,那双玄色暗花长靴近在咫尺,她用力掐向手心,这才勉强抑住狂喜之情。


    周子濯迟疑几瞬,从梅花小几上拿起镶金喜秤杆将盖头挑去,入目便是那张添了红妆柔媚娇羞的面容,心头最后一丝幻想终是破灭,他不禁苦笑,暗道一声痴儿。


    两厢凝望一阵,还未开口秦漪便先红了脸,两颊如蚁蛰般升起刺热,露在外面的耳垂已然积满了绯色。


    多日不见,他更比思念中的模样还要英俊几分,伟岸身形遮去条案上静静燃烧的双喜烛台,深邃眸中氤氲着些许酒气,离近了那酒味便越发浓郁。


    只是那道眼神太过淡漠,惹得她胸腔里那颗滚烫的心也逐渐平复下来。


    “可是饿了?”他忽然开口问道,简短的几个字却叫她如获珍宝。


    “不曾。”她垂眸摇首,自觉往里头挪了些,待他在身旁坐下时,心头那抹激动便攀升到了极致。


    她一向不胜酒力,只一盏合卺酒便有了醉意,仰头看向他时眼波流转,媚态百生,齿间溢出的声音软糯勾人。


    “阿濯,我有些困了。”


    周子濯眸色微沉,一贯清明的眼中多了些许欲色,秦漪被他灼灼目光盯得浑身一颤,刚扭过头便被他带到榻上,花生桂圆一应物什隔得她后背生疼却不敢吱声,唯恐在这等日子扫了他的兴致。


    大红广袖绫袍被他指尖剥落在地,最后仅剩一件绣着双栖鸳鸯的抹胸勉强遮住凝香玉体,待他俯身覆上来时,她猛然想起昨晚临睡前刘妈妈给她带来的那本小画册,忆起里头的内容便霎时羞红了脸,再也不敢动弹半分。


    “月遥。”他伏在她颈窝处低喃一声,那两个字如一盆冷水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又好似寒冬腊月的冰霜尽数裹在她心头,叫她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所有情动皆在此时化为乌有。


    察觉到怀里软玉娇香之人忽的身子一僵,周子濯瞬时清醒几分,覆在她腰肢处的大手立时顿住。


    这是绾梅,不是他的月遥。


    罢了,将错就错吧,他这般想着,便撑起身子探向她脸颊,不料唇畔却触上一片湿润,凝向她眉目时,就见那双澄亮美目中闪烁着点滴晶莹。


    他皱眉,微哑嗓音暗含几许不耐,“哭什么?”


    她偏头避过他的目光,强忍着眼角的酸楚,嗫嚅一声:“夫君醉了。”


    是醉了,所以才唤错了别的名字,她这般自欺欺人地想着,可从心底涌上来的委屈压得她险些喘不上气,便想将覆在身上之人推开少许,不曾想,柔夷堪堪碰着那绣金衣襟,周子濯已沉着脸起身离榻。


    “砰”的一声,房门重重合上,他便就这样离去了。


    秦漪睁大双眼躺在那儿,入目之处尽是刺眼的鲜红,她用力掐着垂在两侧的十指才没哭出声来,不出片刻,罗衾被泪水洇湿,身下那些寓意美满的喜物所带来的硌疼也已麻木。


    候在外头的宝珍和宝画甫一听着动静便忙抬头张望,瞧着新姑爷的背影时皆是一愣,而后急急赶到屋里。


    红纱帐垂落在榻边,里头的光景遮去了大半,隐隐绰绰只看得到自家小姐半露的身形,宝画担忧不已,上前两步唤了声:“小姐,您可还好?”


    等了半晌没听着答话,宝画顾不得许多急忙挑起纱帐,便见秦漪如被夺去了魂魄般,双目空洞无神,只一个劲儿地掉着泪珠。


    那模样令人心疼至极,饶是一贯活泼的宝珍瞧了也忍不住捂嘴落泪,宝画心头一震,慌乱中扯过衾被遮在她身上。


    “我无事,你们去歇息吧。”


    沙哑悲戚的声音响起,宝珍本想说什么却被宝画止住,她家小姐平日看起来温柔娇弱,可内里也是一身傲骨,眼下定是不愿她们这些做丫鬟的瞧见她这模样。


    烛火无声摇曳,秦漪将脸埋进鸳鸯枕内,呜咽声起起伏伏。


    洞房花烛夜,她便这样独自一人守着空房直到天明。


    恍惚间,她似乎又听到慈云寺里那佛子清冷寂静的声音。


    一念生百缘起,一念灭千劫尽,可观南没告诉她,执念已成心魔,又该如何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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