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诀别后,周子濯果然再未去过那处别苑,可他也不曾放秦漪离开。
京城中时有苏月遥和周子濯的流言蜚语传出,却又很快被压下来。
周府近来并不太平,自秦漪被送出府外“养病”后,此前被分担的诸多家事又重新落到魏氏身上,日日忙上忙下操劳不断。
而周常明自念月一事后心气郁结,再加上里里外外的风言风语,最后他这个自恃一身傲骨的国公爷终是得了心疾,一连数日卧病在床。
夏日炎炎,正房的毡帘却遮得严实,不过进到里间又是满室清凉,打眼看去,三四个冰鉴摆在榻前,周常明平躺在上头,额上依旧汗淋淋的。
周子濯从下人手中接过药碗,低声道:“爹,该喝药了。”
听着声音,周常明冷哼一声,“出去。”
他不为所动,上前两步在矮凳落座,“您先把药喝了。”
周常明随手将小几上的瓷瓶拂在地上,怒不可遏:“逆子!你究竟把绾梅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而周子濯就像是习惯了一样,垂着眼睛面无波澜,“爹如今只管把病养好,其余的不必操心。”
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让周常明险些气吐血,“坊间把你和那苏家小姐的风流荒唐事传的有鼻子有眼,亲家公就这事已来问过我数次,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放!”说罢重重咳嗽起来。
良久,周子濯苦笑两声,“爹,事已至此,儿子也是被迫无奈。”
如今他仍未理清自己对秦漪究竟是何感情,可一想到若是和离后她可能嫁给旁的男人他便想要发狂,总之,他不愿放她走。
至于月遥……他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甚至想,若月遥不是苏将军之女,或许他便能安心将她收为妾室……
周常明抄起一旁的书卷砸向他,“周家历历代代皆是傲骨贤良,我周常明怎会生出你这样一个孽障!滚!你给我滚出去!滚!”
立在门口的小厮觉出不对忙上前将周子濯往外劝,“少爷,您先出去吧,老爷如今正在气头上。”
他面无表情如行尸般走到门外,恰在这时,周福找了过来。
“少爷,您的信。”
周子濯随手接过,展信读罢后脸色微变。
“备马。”
“是。”
正值晌午,醉香楼座无虚席热闹喧哗,周子濯随小二来到一雅间,门口站着几个护卫,各个腰佩长剑神情严肃。
推门而入,红木桌前已坐着个英气十足的青年男子,此人便是镇南大将军的长子苏寒。
“子濯,好久不见。”
苏寒那张因常年暴晒在外而略显粗糙的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周子濯朝他拱手:“苏大哥。”
“坐吧。”
待他落座,苏寒屏退下人,亲自替他斟了杯茶,开门见山道:“想必你与月遥已见过面了。”
周子濯心头微沉,沉吟一声:“嗯。”
而苏寒并未表现出怒意,只道:“那丫头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竟趁我们扎营歇脚时一人偷跑回来。”
他这无关痛痒的两句话让周子濯不知如何应答,沉默片刻,又听他继续说道:“我与你也已相识多年,我这人向来直爽,便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说到此处他脸上笑意已尽数散去,语气也不再客气:“今日来不为别的,子濯,你既已成亲,日后便莫再招惹月遥。”他端起茶盏抿了口,眸中满是寒意,“否则,可休怪我这做哥哥的不客气。”
话音才落,“咣”的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少将军,小姐硬要闯进来,属下……”侍卫为难道。
苏月遥气冲冲地走过去,怒道:“哥!你怎么这样?我都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苏寒抬手,侍卫自觉退下。
“不急,你的事自有爹亲自跟你算账。”他轻描淡写道。
苏月遥两眼瞪圆,“哥!你是不是想逼死你妹妹?我已经说过无数次,这是我和他的私事,我们自会处理好!”
“处理好?”苏寒嗤笑一声,“你二人私会的事被传的沸沸扬扬,他作为男人自是不在乎,可你呢?你一个闺阁女子竟为了个已经成婚的男人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你倒是说说,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好?”
“我……”苏月遥被噎住,转而看向周子濯,字字坚定,“我说过,此生非他不嫁,哪怕做妾我也愿意!”
丢下这句话后她负气离开,苏寒咬紧牙关,虽恨铁不成钢却又万般无奈,苏家就她一个女儿,全府上下都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
待她走后,苏寒直将矛头对向周子濯。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堂堂男儿怎能被情爱绊住腿脚?”
“子濯惭愧。”他低声应道。
半晌,苏寒笑了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想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周子濯垂眸,“苏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苏寒不再多费口舌,直言道:“你与月遥私会西岭一事如今已传遍京城,你这般做可曾为她着想过?她一个闺阁女子早已过了嫁人的年纪,如今又一心只有你,事到如今,你二人唯有尽早成婚。”
他语气平淡无澜却未留半点商量的余地,周子濯沉默片刻后回道:“苏大哥,我已娶妻。”
苏寒闻言眸色沉了下来,“怎么?你还想让月遥给你做妾不成!”
他摇首回答:“子濯从未这样想过。”
屋内气氛顿时有些紧张,片刻后,苏寒从腰间抽出匕首,指尖在刀背上轻轻擦拭。
“听说你与令夫人的感情并非如外人传得那般深厚?”
闻言,周子濯瞳孔猛缩,喉头发紧:“苏大哥此言何意?”
而苏寒并未正面回答,只道:“今日你必须给我苏家一个满意答复,否则,若等家父亲自来问到你头上,我想届时对咱们两家而言都不体面。”
周子濯袖下双手紧紧握住,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此前因着你与秦小姐自幼定下婚约,旁人断不能做出毁人姻缘之事。可如今你与她既两相生厌,那何不放过彼此,一纸和离书也算尽了夫妻旧情,想来以秦小姐的品性样貌在咱们京城定有不少英杰才俊追求。”
他悠哉地喝了口热茶,脸上神情意味不明,“比如,宋家公子。”
周子濯面色一白,双拳紧握,薄唇紧抿。
“况且,宣平侯府近几年日渐没落,想来侯爷在官场上并不能给你带来多大利处,你国公府若与我将军府联姻,岂不是锦上添花?”
苏寒如分析军情般耐心游说着,一番话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见他犹豫不决,苏寒耐心耗尽,用刀尖撑着桌面,眸中闪过一丝鄙夷,“同为男子,我能理解你的三心二意,可作为月遥的兄长,我断不会任由你这般拖着,所以,今日你便做出决断,月遥和秦小姐,你只能要一个。”
一席话毕,周子濯心口猛窒,既因他的威胁而恼怒,又为自己面对的两难境地而痛苦。
良久,他垂下头,声音微颤:“好。”
*
夜色浓重,山坡上的一处小院影影绰绰中似有火光升起,一道刺耳的尖叫声响彻天际打破了往日的安宁。
“来人啊,走水了!快来人啊!”
一向觉浅的冷初竟在房中温度攀到极致时才醒来,睁眼看去周遭火光冲天一片炽热,那火势越发凶猛,屋内到处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她惊了一瞬,适才她在这里陪秦漪说话,喝了几杯茶后便头脑昏沉睡了过去,而如今又突然失火……
想到这她暗道不好,忙扭头晃动不省人事的秦漪,“阿绾!醒醒!”
几声呼唤,秦漪竟毫无反应,冷初立即掐向她人中,秦漪这才悠悠醒来。
“咳咳……”浓烟入鼻,秦漪重咳几声,冷初立马把帕子塞给她,“捂住嘴,我带你离开!”
火苗飞溅到帷幔上,整张床瞬间被点燃,幸而两人及时抽身这才躲过一劫,可走至门口时才发觉那房门竟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秦漪脸色苍白,虚弱不堪,“有人想害我们!”
“去后窗!”冷初立马说道。
两人迅速来到一处火势尚小的窗前,不出意料,这里亦被人从外头封死了。
冷初抱起凳子朝窗户用力砸去,她力气极大,不出片刻木窗便被破了口。
“阿绾,快!”
就在这时,燃烧的房梁忽然坍塌,一根火球般的横木掉落下来,眼看就要砸到秦漪身上,冷初迅速扑过去,横木径直砸在她头上而后滚到脚下。
秦漪被紧紧护着,那梁木从里到外滚烫一片,落到地上瞬间炸出无数火苗,点点星火溅到她脸上,痛得她险些昏厥。
“冷初,你没事吧?”
冷初闷哼一声,“我没事......别耽搁了,快走。”
觉出不对,秦漪扭头看去,便见几道鲜血顺着她额头缓缓流下,冷初再也坚持不住,嘴角扯出一抹笑,目光涣散:“阿绾……我怕要食言了。”
秦漪慌乱地抬起袖子替她抹去血水,“不,你不会有事的!”
“阿绾,听我说。”她吃力地攥住秦漪的双手,气若游丝,“我已家破人亡,死了,倒是解脱,如今总算......能去寻我爹娘和夫君了。
秦漪哭着胡乱摇头,用力拖拽着她往窗处爬,“冷初,你再坚持坚持,我带你离开!有人吗!求求你们......”
她绝望痛哭,冷初试图伸手揩去她眼角的泪水,最终也只能喃喃一声:“阿绾,好姑娘......”
丢下这句话后她便垂下头去,再无半点生气,秦漪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
“不!”秦漪惊慌失色,颤抖着手摇动她身体,“冷初,你不能死!你答应要带我离开这里,回你们家乡,去看大草原,去骑马射箭......冷初!冷初!”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那双清澈的眼睛已无光彩,可又是那般安详。
良久,秦漪僵硬地抬手叹向她鼻尖,那里已然没有呼吸。
那个给她带来生的希望,不计较她是敌国之女与她推心置腹的明媚女子,就这样离去了。
“啊!”
她喉中涌上一股血甜,悲怆的泪水爬满两颊,漫天烈火中,她紧紧抱着冷初的尸体绝望嘶吼,撕心裂肺的声音被大火无情吞噬,只剩一片凄凉。
……
寅时,远在京城的周府万籁俱寂,书房中,周子濯手撑额头坐在桌案前,心中躁动不安。
忽的,府院里响起一阵嘈杂,模模糊糊的光影随着那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他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慌。
下一瞬,周福破门而入,脸色煞白,声音颤抖。
“不好了少爷,慈云山上的小苑突然走水,被发现时火势已控制不住,少夫人……少夫人葬身火海,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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