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的一句话让整个天地都静了下来。
周子濯僵硬地起身,一时间眸中情绪变换数种,最终,他神色复杂地看向秦漪,却见她两眼空洞,毫无反应。
他立时清醒过来,却不愿面对自己险些因冲动和嫉妒而犯下的过错,他努力压下胸腔内的波涛汹涌,攥紧手心离开床榻,待衣衫理毕后匆匆丢下一句“我去去就回”。
厚重的雕花木门推开又合上,这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间,秦漪浑身麻木,只觉周遭仿佛阴风惨惨,暗无天日。
屋外忽然响起激烈的争执声,又听“咣”的一声,冷初甩开阻拦的侍女闯进里间。
待看见榻上衣衫不整的秦漪后,冷初眉头紧皱迅速走过去,捞过罗衾将她遮盖住,而后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别怕阿绾,我定会想办法带你离开那个畜生!”
直到这时,秦漪才从恐惧中脱离出来,她紧紧攥着冷初的衣裳,止不住地放声痛哭。
月上枝头,蛙鸣阵阵,周子濯脚下生风,边走边问:“她在何处?”
跟在身后的小厮忙答道:“回少爷,苏小姐才回京就直奔咱们府上寻您,见您不在就去了西岭湖,还让小的转告您,若今晚戌时最后一刻您未去见她,那此生便再无机会了。”
听到这句熟悉的话他顿感无奈,那丫头一贯如此,总是有办法把他拿捏住。
来到府苑门口,他从仆人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临走之际沉吟道:“看好少夫人。”
“是。”
骏马奔腾在林间小路上,周子濯心潮澎湃,过往种种皆在眼前一一浮现,自两年前苏月遥负气离开京城后,他便再无半点她的音讯。
可如今,她竟就这般突然回来了。
不知不觉间他便抵达西岭湖,这条路他曾走过太多次早已熟记于心,夜色下,湖水泛着银色波澜,一道人影伫立在岸前,她身着一袭南疆女子特有的织锦红裙,发髻也与京城小姐的样式不大一样,一区枣红色小马驹在她身旁低头吃草,此情此景让他百感交集,直到在原地站了许久后他才朝那方走去。
似是听到了动静,苏月遥飞速转身扑入他怀中,周子濯身子僵了一瞬,在嗅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后又柔软下来,紧提的心也瞬间落了地。
“月遥……”
这一声叹息包含太多情愫,有世俗的无奈也有久别重逢后的激动,而最终化作深沉的相思与爱意,只剩下缠绵悱恻。
两人久久相拥,片刻后,低泣声随风入耳。
他扶着她肩膀低头看去,眼前人与梦中出现了数次的面庞总算重合,他眸光微动,神色越发温柔。
苏月遥瞪他一眼,灵动的双眸蓄满晶莹,而后抓起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他闷哼一声,任由她发泄自己的不满,又听她委屈地哽咽道:“周子濯,你竟然已经成婚了!”
闻言,他挪开目光,喉头倏地有些发紧:“月遥,我和绾梅自幼定亲,娶她进门是早晚的事。”
苏月遥鼓着腮帮怒视他,随即踮着脚尖勾住他脖颈。
“京城盛传你与她夫妻恩爱,情比金坚,既如此你又为何还来见我?”
周子濯心绪繁杂,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见他沉默,苏月遥松手转身,捡起地上一颗石子用力扔进湖里。
“你这个负心汉!”
那沉溺在水底的石子就如落在他心上一样,荡起阵阵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苏月遥气闷地走到马儿跟前,抬手揉了揉马鬃,“阿爹让我回京后自择夫婿,年前就要把我嫁出去。”
她声音不大不小,周子濯十指收紧,盯着她莹白的侧脸轻声道:“京城的好儿郎数不胜数,想来你定能寻到良人。”
“可我心里只有你!”苏月遥回身凝望着他,眼角已有泪水流出,“两年前你便这样说,如今你还这样说,你是不是真想眼睁睁看着我嫁给别的男人?”
周子濯动了动嘴唇,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苏月遥上前两步依偎在他胸前,“子濯,我宁愿给你做妾,也不愿让别的男人碰我。”
闻言,周子濯心口一震,随即抬手轻抚她的后背,“不许说傻话。”
镇南大将军的女儿做人妾室,此话传出去想必会把苏将军气个半死。
“你是不是爱上秦漪了?”苏月遥仰着下巴,见他目光躲闪顿时怒上心头,伸手拽紧他的衣袖咄咄逼人,“你心里当真有她了?”
周子濯无奈地叹了口气,牵起她手心低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府。”
“不要,我不能回去!”她用力甩开他的手,而后又慌张地捂住嘴。
他觉出不对,皱眉问道:“你可是从南疆偷偷跑回来的?”
苏月遥哼了声,缠绕一缕发丝在指尖,“那倒不是,我随阿爹一同回来的,我嫌他们太慢,就快马加鞭提前赶了回来,你还好意思责问,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早日见到你。”
听到这番话周子濯的心底霎时软成一片,抬手将她揽入怀中,无奈地低喃一声:“傻丫头。”
*
翌日午后,冷初提着食盒来到秦漪房中,但见她依窗而坐一语不发,听到脚步声,秦漪扭头看去,唇边浮出一抹虚弱无力的笑容。
“冷初,你来的正好,这个给你。”
她从梅花小几上拿起一枚玉佩递过去,冷初放下食盒走至她跟前,接过来前后翻看一遍。
“这是何物?”
秦漪垂下头,指尖在那莹润玉身轻轻滑过,“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冷初不解:“如此贵重的东西为何给我?”
她只笑笑,又从匣子里取出两封信笺,“只是想让你替我保管,还有这卖身契也一同给你,若哪天你能离开这里,劳烦你替我把这玉佩和书信转交给宣平侯。”
见她这般平静,冷初无端生出不安,“不,我们说好的,要走一起走。”
“你听我说。”秦漪将她两手攥住,柔声游说,“如今你我二人都出不去,可比起我来你尚有一丝机会,若你真想救我出去就照我说的做,我爹见了这两样东西定会带人过来。”
迟疑半晌,冷初点点头,坚定应道:“好,我答应你。”
她将一应物什小心收好,又从食盒里端出饭菜摆置好,将银箸递过去:“阿绾,别再为那个男人难过,他不值得。”
秦漪自嘲地笑了声,指尖不觉陷入掌心。
“我早已对他心灰意冷,事已至此,我只恨自己错付一片真心,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她想,若有来生,她定然不会再爱上他。
不,她宁愿从未与他相识过。
......
月色寂寥,万籁俱寂,秦漪静坐在榻前,屋外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不久后,周子濯推门而入,而秦漪见到来人动也未动一下。
她只着一身纯白中衣,满头乌丝尽数垂落,如九天之外的清冷仙子,让人可望而不可即。
周子濯绕到屏风前头,斟酌许久才艰难开口,“绾梅,昨晚我……”
不等他把话说完,秦漪冷声打断:“周公子不必和我解释,你的事与我没有半点瓜葛。”
屋内陷入短暂沉默,周子濯自觉有愧,可他自恃骄傲,并不愿在这等事上低头认错。
“昨晚是我一时冲动,可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何碰不得?”
“为什么?”秦漪忍不住嗤笑着看向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和厌恶,“我嫌你脏,你让我觉得恶心,这个理由你可还满意?”
周子濯面色冷沉,才欲抬脚便被喝住。
“你别过来,否则我死给你看!”
抬头看去,只见她从身后拿出一把匕首抵在颈前,锋利的刀刃甫一碰着肌肤就擦出几滴血来,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周子濯被她这一举止给震住,心底迅速闪过几分慌乱,连声音也有些发颤:“好我不动,你把刀放下。”
秦漪唇畔微微绽放,眼角却有泪水滑落。
“周子濯,我与你年少相识,算来已有十余载,扪心自问我从未做过半点亏欠你的事,可你为了那位苏小姐数次糟践于我!”
她声音凄楚闻者悲伤,可那眸中又是令人心惊的平静。
“是我高估了自己,以为有朝一日能捂热你这块石头,傻傻地从懵懂无知的少女等到长发及腰的妻子,可到头来竟落得个任人欺辱的下场!你倒是说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凄然苦笑,攥在匕首上的手指泛着青白,“你告诉我,如今你深爱之人既已回来,你又为何还拘着我?你将我软禁在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周子濯,你究竟对我有多大的仇恨才要这样折磨我!”
一席话毕,周子濯如被雷击般木在原地,她脸上的憎恶和绝望让他心口抽痛,喉间翻腾着血腥和苦涩。
秦漪抬手攥住胸前的头发,两眼直视着他,满目萧然:“今日,我以断发誓天,惟愿此生与你不复相见,哪怕往后数载以青灯作伴,也不会再让你靠近半步,今生今世,与君长诀!”
一缕青丝被她决绝割断,飘飘摇摇落在地上,震彻心扉的话语在房中不断回荡。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如铁锤般重重敲击在周子濯的心坎,让他觉得胸口好似压了块巨石喘不过气来,而那最后一句狠绝的誓言终是将他击垮,一口血水从喉间喷吐而出,他僵硬地抬手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颓废地垂下头。
“好,既如此,从今往日你便独自一人待在这,任你自生自灭,我不会再踏进此地半步。”
他垂在身侧的两手渐握成拳,昏暗灯火将他的身影映在屏风上飘摇不定,如午夜幽灵般阴恻,临走之际,他最后看了一眼秦漪,眸中仿佛蓄满狂暴。
“可你这辈子都是我周子濯的正妻,至死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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