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暮沉沉,有风钻过枯瘦的树枝飘飘荡荡,男子挺拔的身形在月色下透出一道淡影。
迦罗谨慎的放慢了脚步,托起南卡后背的手挪到了她背上没受伤的地方,另一只手稳稳锢着她双腿,以防行路震颤弄疼了她的伤处。
怀里的南卡比他还要缄默,她歪着脑袋,双眼无神的凝视着前方若有所思。
除却突然被迦罗抱起来的那一瞬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之外,南卡始终面无表情。
“奴自知冒犯了主人,等送您回去之后,奴随您处置绝无怨言!”迦罗压低声音心下有些忐忑,他知道擅自抱起主人会是什么下场,但那些可怕的刑罚还没在脑海里构造出完整的画面,心下就突生出了不合时宜的期待。
希望南卡能说点什么,什么都好,只别不理他。
冗长的沉默中,心内莫名生出的恐惧无形中被拉长,迦罗黯然垂下眼眸,好不容易见到了主人,他却连几句让她开心的话都说不出。
曲丁来找他的那一日,开门见山的告诉他,如若他继续侍奉在南卡身边,必会损了南卡的清誉坏了她的名声。
纵然那夜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可土司府里人多嘴杂,保不齐会传出什么不利于南卡的流言。但迦罗也有私心,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愿收下银两离开土司府,如果不能待在她身边的话,那至少让他留在她府上做些杂活,报答她的恩情也好。
出生至今作为奴隶的他第一次向别人提出的请求,便是要一份远离前庭的杂活,曲丁欣然同意还说会帮他和南卡解释,只要他愿意与南卡保持距离他就能继续留在土司府替她做事。
被安排到马厩之后,除了时不时会被突然调至别处之外,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他不会让她为难,至少他仍能留在土司府远远的为她做一些事。
南卡会在夜里来到马厩是他从未想到过的,但提着灯出门,见到她一脸逞强的对他笑着说今夜月色真美的时候,他心下一酸,将所有必须与她保持距离的理由抛在了脑后。
“迦罗……你不管我不行么?”仰起头咽下满心的苦涩,南卡像初次见到迦罗时那样对他弯唇一笑,那笑意不达眼底,却能顺利将南卡此刻的无力尽数掩去。
“您的脚是怎么受伤的?”迦罗不答反问,声音平和温雅。
清丽的脸上有一瞬的错愕,但也只是一瞬之后,南卡又将笑意强加于面上,启唇淡然道,“本想让白无络娶我的可惜我魅力不够,不仅未能如愿让他帮我,还反过来被他威胁了。你们主仆两个都不愿意娶我,只是他的心思比你深些,仅一场赛马便将我吃的死死的,我也只好愿赌服输,谁叫我技不如人还白白将把柄送到了他手上……”
这场决定了南卡后半生命运的比赛,被她说的像是场自讨苦吃的游戏,末了她收敛笑意,“迦罗,看在我替你取名的份上,等你打算出卖我的时候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一声呢?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若回到前庭,免不了要遇到曲丁那只老狐狸,他心思缜密,保不齐会跑去调查我堕马的前因后果,然后……我很快就会成为那帮贵族手上的傀儡了。我知道你没有将我的事告知曲丁,你擅自卸职我也不怪你,不能忠于我也没关系,但至少别落井下石可以么?如果被我亲自领进门取了名的人,在背后捅了一刀的话,我大概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南卡语带笑意,说出的话却让迦罗渐渐变了神色。
怔愣了片刻后,迦罗打定主意调转方向,抱着南卡朝马厩走去。
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南卡疑惑的将目光投在那张冷冽清俊的面容之上,等着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然而直到他们进了马厩,迦罗仍是一语不发,深邃的眼里亦没有任何波澜。
走到马厩最靠里的那个角落之后,迦罗弯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将南卡放到那堆像是被人提前铺好的平整稻草上。
“你……”
未等南卡发问迦罗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跪地时神情肃然,眼里流转着灼热的荧光。
“迦罗决不会出卖主人!更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主人的事!”第一次用南卡赐予的姓名作为自称,迦罗的目光无比坚定。
“就算……”他顿了顿,垂下眼帘接着道,“就算您不承认迦罗是您的奴隶,但迦罗永远只会效忠于您……”
是错觉么?南卡居然从迦罗的语气里听出了浓浓的委屈。
是在委屈她说曲丁是他主人的事么?
南卡哑然失笑,“曲丁对你说了什么,才会让你自愿辞去近侍一职?”
似有座从天而降的冰山骤然横在她与迦罗之间,一时间空气凝结,沉闷的让人窒息。
迦罗眉目间染上了浓重的阴郁,一只在背后紧攒成拳,“奴不能说……”
南卡闻言有些好笑的看着迦罗,“你所谓的忠诚原也不过如此。”
“主人的清誉……”迦罗面红耳赤的把哽在喉间的话说了出来,“奴一直待在您的身边,会有损您的清誉,管家希望奴能离开土司府,但奴不想……所以调到了别处……”
南卡脸上克制不住的涌起怒意,在她左顾右盼什么也没寻到之后,干脆抓起一把稻草朝迦罗身上扔去。
稻草很轻,扔出去的有一半都懒懒的飘落到地面,“所以!就为了这个!你就一声不吭的跑到这个破马厩来了??!”她还不解气,便又抓起一把稻草朝迦罗扔了出去,更多的稻草落到了地面。
等到她再度抓起稻草时,迦罗膝行至她近前一脸诚恳的说,“要不奴出去捡几个石子,扔着不费力……”因着距离拉近,扔出去的稻草这一次准确无误的扔到了迦罗脸上。
南卡哭笑不得的盯着迦罗看了很久,他穿着极不合身的粗布衣裳,人也清减了许多,之前锁儿说他住在马厩的时候,她还以为马厩里另有给人住的房间,等她真正到了此处之后,才发现曲丁连个像样的睡处都没有给他。
“他说什么你就信了么?不会来问我么?”南卡叹了口气,伸手替迦罗拿掉粘在脸上的稻草屑,这一次迦罗没有躲开她。
怕又惹南卡生气,迦罗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还是你认为我是个没用的主人,根本保护不了你,所以才……
“不是的!奴只是……只是怕给您添麻烦……”真正的原因迦罗并未说出口,南卡一开始带他回府是为了施行逃离西蕃的计划,这一点他很清楚。
在拒绝了南卡的提议之后,迦罗深知自己对南卡来说已经没了什么用处,他怕南卡会因此不要他,刚好那个时候曲丁找到了他,他便大着胆子,向曲丁提出了让他继续留在土司府的请求……
似是看穿了他的忧虑,南卡低下头轻声道,“不会的,即便你不愿意帮我,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给了你名字就得对你负责。”
迦罗周身的血液里忽然涌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欣喜,讷讷凝眸在南卡脸上。
被迦罗清澈的目光看得耳廓发红,南卡极不自然的扭过头去,等她再转过头来时,迦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个木制的瓶子。
“奴先替您检查一下扭伤的地方……”
“嗯……”
应了一声之后南卡便觉脚上一凉,低头再看时左脚的鞋袜已被褪去放到一旁。
昏黄的油灯下,少女白皙的玉足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托起。
迦罗动作轻缓的用手掌按住南卡的脚踝,“是这里疼么?已经肿成一片了,那个时候一定摔的很重吧?……奴先替您涂点止痛的药酒……”
堕马之后又爬回去继续比赛这种事,怎么好意思说呢?南卡有些心虚避开了迦罗关切的眼神。
“涂抹药酒的时候会有点疼……”
木瓶的瓶塞一经打开,小小的角落便立刻充斥着刺鼻着的药酒味。
迦罗低下头,往手心倒了点药酒后合掌搓了搓,便按在了南卡的脚踝上,担心她疼的厉害,迦罗的手也只是一动不动的按在了她的脚踝上。
微烫的药酒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南卡仰头猛地倒吸了几口凉气,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袭来,等她呼吸平稳一些后,迦罗才在敢着力缓缓搓揉起她的脚踝来。
扭伤的地方逐渐被药酒渗透,加上附近还有擦破皮的伤口,一时间成倍的痛感猛然涌了出来,南卡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自她额上不断沁出的冷汗和她皱起的眉,看得迦罗神色一紧随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很疼么?”
“没事,还能忍,你继续。”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南卡闭紧了双目。
“您不必忍着,若是痛的厉害便告诉奴,奴会停下来。”
不必忍着么?小时候南卡听她爹说的最多一句话便是,“布萨家的子孙再疼也不会掉泪,南卡,别让我失望。”
喊疼的话就会让爹失望,她身上流着布萨家的血统,即便不做土司也不能是个半点伤痛都扛不住的弱者,因她实在害怕,怕她爹爹会像从前那样,用那种失落中夹杂着些许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废物那般,同情而鄙夷。
南卡失神间,迦罗又倒了药酒往她脚踝上揉去,痛意直击胸口,疼的太阳穴都跟着突跳起来,猛吸了几口气,南卡低下头正要咬住自己的右手,那只手就被迦罗一把拉了过去,他转过身以背对着南卡的姿势将她的手放到了他的肩上。
“您手上有伤不能咬,疼的话就抓住奴的肩。”
从面前传来的声音温柔中还带了一丝慌乱,刹时,一股苦涩翻涌着哽在南卡喉间,逼得她眼眶泛酸,稍有不慎,那些强压下去的情绪便要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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