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得发黑的灯芯不时爆出“呲嚓”的声响,闪烁的微光投在狭窄的角落里,四下静如止水。
强抑着某种痛意的喘息不慎从口中溢出的时候,像是有只猫在心头挠了一下,迦罗渐渐停下了动作扭头看了过去。
那只柔似无骨的手几番犹豫,终是搭了在了他肩上,也只是搭着不肯多施一分力。
“可以抓紧一些,奴不会痛的。”
清浅透澈的眸光堪堪投在南卡面上,她将唇抿的发白一只手按在膝上,另一只则藏在背后紧攒成拳。
“好……”咬牙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后,南卡便觉眼眶一热,于是她欲盖弥彰似的朝迦罗勉力一笑。
“你转过身去,一会儿不论听到什么都别回头。”身体不住发颤,连她说出的话里都带了颤音。
迦罗蹙紧挺秀的眉转了回去,心上却像压了团沾着水的棉花不住往下陷。
明明是稍不留神便会被忽略的重量,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身后的南卡闭上眼又睁开眼,不过片刻就有什么从眼里流了出来,
温热的透明液体滑出眼眶,滑过冰冷的皮肤,她低头发狠咬住手背,将呼之欲出的饮泣强行咽了下去。
眼内缓缓凝出一层薄雾,她紧蹙眉头,恍惚间想起七年前离开西蕃的那一日。
即将出发的队伍最前头,她挣扎着跳出马车,无助的抓着白无络的一角衣袖放声大哭。
“小白我不想走!你会巫术!你能帮我的对不对?我得赶快回去埋了他,晚了他就会被野狼野狗叼走了!小白,你帮帮我好不好?我不能走……”
直到白无络冷着脸一寸一寸的从她手中抽回了衣袖,她听到他语气漠然的启唇道:“你还会回来的,我已经替你算过了,至于那个奴隶……他死后自有他该葬的地方,你不必操心。”
所以说,白无络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从前只听他抱怨,他的人生因预知了太多命数而变得单薄无趣,直至今日他用一场赛马终结了南卡对未来的最后一丝希望,她才切身体会到他所说的单薄无趣背后隐含着怎样锥心的冷漠。
他算出别人的命运,然后以一个脱世智者的身份高高在上的劝人听天由命,仿佛尘世诸事不过是他白无络案上的一本藏经。
因是命数她就该欣然接受,连一丝疑问一点反抗都没有的就此妥协么?
众生皆苦,白无络固然有冷眼旁观的资格,但能掐会算的本事,并未赋予他剥夺别人抗争的权利。
这样的道理白无络是不会懂得吧,所以错的是南卡自己,犯了和七年前如出一辙的错误,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一个无欲无求的白无络身上。
西蕃的旷野碧原无边无垠,而南卡却只能做只无翼鸟,被日夜囚于笼中,假使某日笼门大敞她也依旧没有办法飞走。
她飞不到哪儿去,脚下亦无可依的树枝,所以她必须认命瑟缩在笼中,成为罪恶之源么?
往后,她就要踏着奴隶白骨铺就的道路,于白日里,只身站在日光城最顶端,像个真正的土司那样挥手对子民们露出宽容的微笑,到了夜里,就要开始不断的延续身上肮脏的血统,似种猪那般完成所谓的“使命”。
运气好些的话过个三五载,她便能用新生命替家族掀开新篇章,也许很多年以后,写西蕃史的人描述起她时,连三言两语都吝于着墨,只因她是西蕃历史上第一个女土司,第一个光明正大做傀儡也不会有人为她抱屈的女土司。
南嘉花了数十年光景被逼着学做土司,他离开西蕃之后,南卡会遭遇什么他都心知肚明,纵使他知道却还是义无反顾的抛下了南卡。
不知此时的南嘉可会想起数月前在唐国酒楼里,他的妹妹曾无比认真的告诉他,她想做这世间的逍遥客,爱所爱之人做想做之事,平凡满足的过完这一生。
她将此生所愿倾吐于他,他却用她换了自由。
……
良久,南卡松了口凝眸在她发红的手背上,看的出神。
爹用女人来逃避复杂的政事纠纷,娘用佛法来逃避失败的婚姻家庭,哥哥用她来逃避应当肩负的责任……
也只有她,没有遗传到布萨家的擅长逃避的天赋,傻傻的永远慢人一拍……
压抑在喉间的哽咽渐趋明显,迦罗听得仔细却不敢回头。
“主人?”僵着身子他拧结了眉,“是奴弄疼您了么?”
不一会儿,压抑的哽咽声转而成了低泣,几不可闻的哭声带着无尽的委屈,听得迦罗心口发凉。
转身前一瞬,迦罗听到身后传来尖锐的一声,“别!别回头……”破碎不堪的语调带着几分乞求的意味,令迦罗一时忘了南卡的命令,猛然转过身,蹲在了离南卡迟尺之遥的地方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主人……”迦罗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女子掉泪,他慌了神,无措的抬了抬手想要替南卡拭掉脸上的,但那只手却迟迟没能伸过去。
皎白似月的一张脸,怎能用他这只丑陋不堪的手去触碰呢?
“你还真是不喜欢听我的命令啊……”哭泣声戛然而止,声音里带着浓重鼻音的少女突然笑了出来。
“这么笑,不好看……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兴许哭一哭便不疼了,奴不会说出去的。”迦罗用一副快哭出来的神情,讷讷说道。
南卡闻言,身子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好不容易吞咽下去的那些打算腐蚀她意志的情绪,又再度涌了上来。
“迦罗……”她弓起身子抱着双臂,含泪的眼眸无助的看向迦罗,“我疼……”
迦罗讶然睁大双眼,随即往前挪了一步,抬手拉起还算干净的衣袖往南卡脸上轻蹭了蹭。
“迦罗……我疼……”
会被笑话的……
一定会的……
爹说过布萨家的人不可以轻易掉泪,
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学着收敛自己的情绪,以免自己的脆弱让家族蒙羞,让长辈失望。
是自己技不如人输给了白无络,已经输了的人还有什么脸哭呢?
南卡越是这么想,眼泪就越流越多,怎么都止不住。
“奴在这里……”
慌乱的嗓音传入耳中,南卡扬眉朝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迦罗……”
“奴在这里!”他应声,似染了冰霜的薄唇轻吐出的话语,温雅而坚定。
南卡满心的酸楚一时就如排山倒海般喷薄而出,将脸埋在掌中,她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没有劝她别哭,也没有问她难过的缘由,迦罗默不作声守在一旁,她唤一声,他便应一次。
半晌,那双哭的红肿的眼定定看了过来,迦罗谦卑的仰起头迎上南卡的目光,灯火在那张雕塑一般精致的面容上晕染出一层斑驳的柔光,浮光掠影虚照着,却能暖得逼退了南卡周身的冷。
“迦罗,你以后会不会背叛我呀……”脱口而出的话,一说完便吓了自己一跳。
也许对迦罗来说,她只是他众多主人当中的一个,她没有资格要求他绝对的忠诚,然而在言语快过了理智的那一刻,她却没有阻拦。
缱绻灯火下,迦罗神色微怔,随即便一字一句认真答道:“奴向神山起誓,此生绝不背弃主人!!”
“我会保护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我不会再逃了。”
用手背抹掉眼泪,南卡突然有些想通了。
如今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一味的逃避并不会改变事情的走向,她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保护身边的人,才不会再因为自己的软弱而失去谁。
“奴……愿意侍奉在主人身侧,但奴不能……”
迦罗点点头而后想起什么,又用力摇了摇头。
“奴身上没有主人亲赐的家纹,便不算是主人的……”
他话音未落,南卡便倏地从腰间抽出那把随身携带的藏刀。
那是一把拉孜短刃,纯银锻造出的刀鞘,其间错落有致的镶嵌着六颗罕见的红宝石,如丝绸般平滑透澈的刀身刻着一段藏经,刀柄刻着布萨家的家纹,刀刃上凝结出一点冷冽的寒芒,锋利而耀眼。
一望即知,这是一把难得一见的好刀。
南卡的爷爷卓嘉土司临终前,将这把刀送给了当时只有三岁的她。
刀多了一个来由便不再是普通的刀,这把刀被当成是护身符,从三岁那年起就没离过南卡的身。
“送你了,这个比家纹管用得多,用它换你的忠诚可以么?”
只许佩戴不许使用的刀,即便有那点虚名护着,也不过就是一堆废铁。
“这是主人的佩刀!奴不能收!还是请您赐奴家纹吧……”迦罗心下一惊,立即俯身跪了下去。
他的头还没磕到地上,右手就被南卡扯了过去,覆在胳膊上的衣料轻轻一掀,从前烙在上头的那两个家纹就这么露了出来。
察觉到那只手开始颤着往回缩,南卡挑眉用力将它按住。
“很好看吗?你觉得身上印着这种一辈子也洗不掉的东西很好看是吗?”
迦罗放弃了挣扎,怯怯的摇了摇头。
“知道不好看,为什么还上赶着让我给你印家纹?真想像白无络说的那样集齐四个家纹好凑桌麻将玩么?”
迦罗眼神空洞的盯住昏暗的地面,也不摇头也不应声,下一瞬那把刀就被半强硬的塞入了手中,就在他僵硬的举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南卡微微叹了口气。
“人在有了名字之后,便会成为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所以名字也是一种烙印,是肉眼看不见的却能证明没有人能替代你的烙印。这么厉害的烙印我都给你了,还要那些普通的家纹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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