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南卡酒意半褪,已是夜半时分。
宾客散去后,周遭安静的连后门外藏獒的哀嚎声都清晰可闻。
寝阁内的南卡托着腮帮,侧躺在软塌上,眉间蹙起,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
离她不远处的火塘边,锁儿正蹲在那里,两眼放光,技术娴熟的烤着牛肉。
这是锁儿守夜时的一点爱好,她管这个叫食疗亢奋法。
考虑到锁儿的人生除了吃就没有别的什么追求了,所以南卡便准了她可以在守夜时烤肉至天明。但南卡当时只考虑到锁儿不吃东西就会降低守夜效率,全然忘了自己还有只嗅觉灵敏的鼻子。
应准了锁儿烤肉的事之后,每逢她过来守夜的日子,南卡必会被一阵肉香馋醒。
等南卡咽了咽口水,表示很想蹭块肉吃的时候,锁儿便会义正言辞的告诉她:“你是易胖体质,大晚上的吃肉容易长胖。”
南卡是个有骨气的人,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问锁儿要过一块肉,而是一个人默默躺在床上,嗅着肉香辗转反侧。
锁儿对食物有种莫名的狂热和占有欲……世间万物在她这里,都可以等价代换成食物。譬如,她曾无比认真的对南卡说:“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大概有一百斤猪肉那么重要吧。”
虽说这种比喻让南卡有点难以接受,那相处久了便知,这一百斤猪肉在锁儿心里的分量的确是非常重的。
锁儿的三餐饭食里若是少了肉,她便会连续消沉好几日。西蕃的贵族每逢初一、十五都得吃素,布萨家也不例外。一月里吃素的那两日,锁儿脸色难看的就跟得了疫病似的。
最让南卡无法理解的是,就算连着给她吃十日的牛肉拌羊肉,她照样能吃得很开心。
所以南卡据此推断,锁儿上辈子应该是株草。
“你顿顿吃肉都不会腻,看来你很长情啊……”南卡若有所思的盯着锁儿夹起的那块肉出神。
她也不想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锁儿吃东西,自己默默咽口水。但比起看得到吃不到的痛苦,她更怕一进去躺下,便会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
“你吃两顿肉就腻,也没见你有多拿得起放得下呀。”
南卡一时语塞,转过头不理锁儿。
半晌后又听锁儿淡淡道:“我是想举个反例告诉你,吃肉腻不腻跟长不长情扯不上半点关系。我是个弃儿,一出生便被爹娘扔在了路边,被我师父带回相国寺之前,我都在街边流浪。为了不饿肚子,我什么都做过。八岁那年,我偷了一位下山化缘的僧人的钱袋,那钱袋里一共就两个铜板,他却为这个连着追了我半里路。追上我之后,他并没有打我,只是激动的握着我的手,说我是块习武的料子,要收我为徒。”
南卡蓦然怔了怔,没想到锁儿居然会主动提起自己的身世。
从前只听外祖母说过,锁儿是被护国寺的武僧给带大的,其他的锁儿不说,南卡也不会问。
这是因为南卡很尊重锁儿的隐私,而且……她打不过锁儿。
“于是你一激动便磕头认他做师父了?”武侠小说里的高人收徒的条件,都很随缘。有的为了降低难度,专爱挑那些笨人做徒弟,有的不走寻常路,专挑那些三观崩坏的人做徒弟;还有的,喜欢挑长得好看的人做徒弟。
南卡觉得这个挑法,还挺合理的,就比如说,某些门派的武功只能一男一女一块儿练,练的时候还需褪去衣衫散散热。在这种坦诚相见的时候,徒弟长得好不好看对师父来说就很重要了。
锁儿垂眸摇头道:“我当即头也不回的跑了,我觉得他长相凶狠看着不像好人,便料定他是个江湖骗子。让我认他做师父,只是为了把我卖去勾栏院,赚笔银子好还俗娶媳妇。”
南卡坐起身来,沉吟半晌才道:“那你防患意识还挺高的……”
将烤好的肉送入嘴中,锁儿偏过头,接着道:“当时我年纪小跑不过他,被他封了穴道,就扛回了护国寺。”
而后锁儿又说起她这位师父平日里,只负责扫地,却连扫个地都会偷懒,还喜欢偷偷躲起来喝酒吃肉,但很奇怪的是,寺里的人都对他的行为视若无睹。
在南卡的印象中,这种不拘一格的僧人通常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于是她凝眸问锁儿:“你师父他……是不是有把破扇子,遇事时,随便往身上搓团泥,就能变成救人的仙丹?”
锁儿白了南卡一眼:“你说的那是济公。”
火塘边,慢慢飘出一阵肉糊了的味道。
锁儿不紧不慢的转身,将烤糊的肉塞进嘴里便道:“他教了我四年的武功,之后就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为由,将我卖到了你外祖父府上,临走时只给我留下两句话,让我以后能吃一斤,绝不吃二两。吃不死就往死里吃,别让自己挨饿。”
此时南卡除了有些心疼锁儿,还有些顿悟:“哦!原来这就是你不肯将肉分给我吃的原因啊!”
锁儿收敛神情,语重心长道:“之前,半夜不分你牛肉吃是我的错,可今日我是有正当理由的。”
南卡歪着头,一脸期待的看着锁儿。
“饱食思ying欲,你刚失恋,吃多了容易胡思乱想。”
没等南卡出声反驳,下一瞬,就从面前递过来一盘烤好的牛肉。
“我一直觉得师父做的这些都是为我好,他是在为我的未来做打算。因我一个女儿家,不便久留于佛门净地,师父怕我离了护国寺便没了去处,为了免我挨饿受冻才会将我卖进王府……当然,我也可以认为,师父教我那四年的武功,只是为了能将我卖个好价钱。但我若是这么想的话,一定会活得很累,我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所以小姐,你得学学我,凡事多往好处想。”
…………
一盘牛肉下肚后,南卡就更睡不着了,索性起身披衣,出门透口气。
但出门透气的地方也是有讲究的。
太远的地方不能去,比如迦罗的房间。
太熟悉的地方也不能去,比如她半夜一饿就会去的那个曾经碰到过迦罗的庭院,
左思右想,南卡觉得自己还是在门外的走廊上站会儿就行了。
她推门抬脚迈过门槛,大跨步往前走时,脚下却不知踢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还会发出闷哼。
南卡吓了一跳,猛然回头,就见寝阁靠左的门边立着一团黑影,她连退几步揉了揉眼睛,弯身定眸一看,那团黑影就突然动了起来!
“主人……?”
沙哑低沉的声音缓缓飘来,南卡倏然一愣,这不是明天就要与她永别了的迦罗么?正想着要不要过去问问他,为何深更半夜不睡觉要坐在这里,就见他赫然起身来,疾步走到南卡跟前。
都已经看到他了不打招呼就走的话,显得自己心虚。
于是南卡故作镇定道:“晚上好。”
语毕,她又觉得只同他道声好,显得自己小气,想了想便又补充道:“早点睡。”
如果不是因为衣袖突然被人从后面拽住,此时南卡一定已经坐在屋里,兴奋的跟锁儿说:“知道我在门外碰到谁了么?迦罗!他一个人坐在寝阁外头,神情看着很落寞,我猜,他肯定是有些舍不得我。”
拽住南卡衣袖的手不仅没松,反而就着她过长的衣袖,一点点将她扯了回去。
这种被动的感觉,南卡很不喜欢,于是她转过身沉声道:“别扯了,我不走。”
迦罗抬起头定定看着南卡,他线条优美的唇在如水的凉夜里一张一合:“奴有话要说。”
南卡垂眸反省了一下自己动不动就容易想多的臭毛病。
说不定迦罗只是过来跟她道声别的,北境那么远,朗仕珍他们肯定会在天没亮的时候就启程的,这会儿不过来道别,估计就没机会了。
这么想着,南卡和蔼的笑了笑:“说吧说吧,跟我还客气什么。”
迦罗骤然走到南卡面前,脸上一丝神情都无的猛然一把扯开了他胸前蓝色的衣襟。
好在南卡眼疾手快,及时捂住了双眼:“哎呀,夜里风大,眼里好像进沙子了,你等我揉一揉啊。”
装出揉眼睛的样子,她偷偷拉开了指间的缝隙。
其实南卡一点也不想看迦罗不穿衣服的样子,她只是觉得做人要有求知欲,凡事多问几个为什么。要是碰到像现在这种不能问的情况,就该适当的瞟几眼,搞清楚他突然脱衣服是要做什么,搞不清楚的话再多瞟几眼,瞟到清楚为止。
夜视不好的南卡,隔着那点指缝往外看,看得很吃力,她正犹豫要不要假装不经意的上前走两步,一双手便赫然覆上了她的手背。
冰凉的触感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没等她反应过来,捂住双眼的手便被迦罗轻轻掰开了,
视线所及之处是迦罗过分白皙的胸膛,嗯,他皮肤真……
视线跳转到他右侧颈部靠下的位置,那里有一块两寸长的疤。若只是块疤倒也没什么,真正让南卡错愕的是,那疤痕中间竟覆盖着一块崭新的伤口。
伤口四周的皮肤,似用火烫过似的微微皱起,南卡只能依稀看出,那是个圆形的伤口。
疾步上前打掉迦罗的手,南卡凝眸仔细一看,面上的神情便蓦然僵住。
在迦罗时时用衣领遮着,生怕被人看到的那块疤上,攀附着已做过处理的圆形新伤。那块伤口内略显狰狞的图纹,南卡认得。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飞鹰捕虎的图纹……
亦是布萨家的家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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