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泾推行的“新法”以申厘为主导。
——嗯,不用怀疑,就是给雍王无恤变法的左相申厘。
“时移而治不易者乱。”
“人生而有好恶,故民可治也。夫人情好爵禄而恶刑罚,人君设二者以御民之志,而立所欲焉。”
“贪生怕死、好逸恶劳,人之本性也!”
原著世界谓当世两位变法大家,雍左相申厘严刑峻法、不容情面,楚令尹韩斯刚柔并济、成效次之。
但比起白衣卿相的申厘来,谢涵却更喜欢世家子弟出身的韩斯。
申厘的激进锐意,只有国情相对简单的雍国、强势霸道如雍无恤这样的君王才能支撑得起。
齐国因灿然悠久历史与鼎盛文化积淀而享誉,也受困于其七百年的历史与文化,它同任何一个古老国家一样,难以推陈出新,长久固步自封。便盖世英雄如梁武王,也因任用曾吴颐而遭暗杀,后用二十年弹压氏族,润物细无声,温水煮氏族,才有今日霸业。
现在——谢涵把竹楼的《新法》往前一摊,“太激进急躁了,你确定太子现在还安然无恙?你确定扶突近来无异动?你说虞旬父在帮太子劝导氏族,我真不是在听什么天方夜谭?”
应小怜点头,“太子安然无疑,扶突尚稳不错,至于其中暗流,你恐怕还得等等兰兄回来。”
谢涵不信邪,没道理,比他当初还要动氏族命根子……当然这一点也不奇怪,申厘是个激进的,谢泾是个偏激的,这两人一遇到,可不就天雷勾地火了?可——
“难道我看着比较好欺负不成?”他不信邪,叫来韩斯,韩斯早看过《新法》了,脚一翘,手一抱,摇头晃脑道:“理想蓝田,理想蓝田,君侯什么时候能有这种魄力啊?”
谢涵慢悠悠道:“近来我对猪肉过敏,想要迁温留猪去外城养。”
韩斯鲤鱼打挺、正襟危坐,“此法虽好,然斯以为,须得在氏族式微之时才可推行。我不认为氏族们服软了,他们一定在憋什么大招。若是我,前面才有这么一次变法雏形被打落尘埃,现在才过几年又卷土重来一个新法?可真是母猪不发威,你当我是崽猪!他们一定在想一个能让公室吓破胆再也不敢提变法的法子。”
什么能让公室吓破胆呢?谢涵掠向窗外,西头是梁国方向,“像刘相那样么?”
“我可没这么说。”韩斯立刻捂上嘴,“这话说不得说不得。”
谢涵回神,失笑一下,“韩斯竟还有怕祸从口出的时候?”怼人王也会怂么?
也罢——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节,备战燕国才是最紧要的。
过了几日,沈澜之风尘仆仆回来。他一坐下,猛灌了一口大水,尘满面、胡满嘴,瘦削得厉害,谢涵讶异,“召侯克扣你吃你喝了么?”
沈澜之有气无力摆摆手,“我还星夜兼程去了一趟雍国。”又猛灌一口水,随即眼睛亮晶晶,“雍君已经意动,恐怕已经在偷袭梁国的路上了。新君薨逝,继位人选,三家争吵不休,刘相命悬一线,几场内战虚损实力,这可是雍国夺回河西的最佳时机。”
谢涵轻“咳”了一声,他是不是没有提醒对方姚师傅今天来说给三丁换木剑为真剑的事,他是不是没说婢子不慎泼了姚师傅袖子茶水,对方在屏风后换衣服?
——澜之你这样说话,本君虽然很欣慰,但你有没有考虑过坚守河西三年的卫将军的感受。
卫将军白衣胜雪,右手拎一把三尺青锋,从屏风后绕出来,脸比寒冰更冷。
沈澜之卡了一下,忽转过身,背对二人。
谢涵:?
卫瑶眉头微蹙。
沈澜之背对着人,开始喋喋不休了,从梁武王嫡系死绝说到三岁的梁少王得风寒而死,据线报,是叶必果不满刘相选的新王人选,令守夜侍婢特意打开窗门。
现在三家争执,过了两个月,新君都没定下来,你说好笑不好笑?
偷偷告诉你啊,原本三家封邑各家不过四五城,后韩、沈、卫三家先后被兼并,三家扩张到均十城地盘,随后趁动乱疯狂吞并小家族,姬高死后,更有恃无恐,现在三家每家至少有三十城了,刘家最多,四十又一城。
梁国共百五十城,姚师傅说,现在是姬姓梁国,还是三姓梁国呢?
卫瑶冷着脸走了。
沈澜之这才转回身来,谢涵盯他看一会儿,若有所思,“是不想让姚师傅看到风度翩翩的兰兄,蓬头垢面的样子么?”
“咳咳咳——”沈澜之差点被口茶呛死,擦了擦嘴角,幽怨看谢涵一眼,意有所指道:“君侯不愧是和无恤朝夕相处了一年,现在都会想这些了。”
“所以兰兄承认对姚师傅别有心思了?”
沈澜之玩味一笑,“远山冰雪,高山花朵,难道不想看看攀下这枝花、凿破这坚冰后的场景么?”
难道不是消融冰雪、护养鲜花?
为何要凿破坚冰、攀折花枝?
变态的心思你不要猜。
谢涵深以为然,改口询问他这一趟出去的具体,中途应小怜也闻讯过来。
原来沈澜之正心痛于为救陷于燕国的谢涵而许诺召侯的既得利益,冷不丁被谢涵传回的讯息惊喜了一脸,快马加鞭跑到召侯面前,一顿猛如虎的操作后,召侯没有不同意的。
只是沈澜之打眼一瞧对方准备派出去出使的使臣,深觉召国自一番血洗及召太夫人仙逝后人才凋零,主动献爱心,跑到大陵。
所谓最熟悉你的总归是你的敌人,作为梁武王的腹心之臣,他对雍君和诸氏族不可谓不了解。
谢涵听到一半,又让人把陈璀叫回来,语重心长道:“辩论虽有趣味,然你兰大哥教的才是真正的长久之道。”
陈璀茫然脸,听着听着,掏出小竹板记笔记,最后竖起一个大拇指。
沈澜之笑而不语,谢涵说起了宁襄欲对齐国动兵与国内太子变法之事。
前者在他的来信中就说过,只是沈澜之考虑了一下,出召前没有声张,现在的话,“雍君已经去信楚国了,梁国自顾不暇。燕太子想两边通吃,不如我们送他一个西南包围。”
“至于太子变法,兰某以为,君侯不必阻止。”
谢涵皱眉,“非常时期,国中动乱,害如猛虎。”他永远忘不了,明年、明年就是原著中燕国灭齐的时间。怪道狐源不阻止谢泾,因为他知道这会给齐国带来动乱,这会给燕国带来巨大的可趁之机。
“君侯。”沈澜之呷一口茶水,“恕我直言。即便占领北境八城,您的势力,比之君上太子何如,比之四大氏族何如,比之八万棘门精锐何如,比之随时可召起的二十万民兵何如?”
“我们一头稳扎稳打,一头不正是在等待一个可趁之机么?这难道不是一个可趁之机么?”
谢涵静默一会儿,笑道:“澜之,最可怕的不是此时此刻我惊异于你这想法,而是我在你来之前,就有过这个想法。回过神来,我不寒而栗。
损耗国力,令己上位,这我又与阳溪君之流何异?
当初平燕之战,阳溪君用砂米废铁换粮草武器,我恨之如狂,我恨他为一己之私罔顾将士性命,我恨他为难填欲壑置江山社稷如儿戏。
难道我兢兢业业,不敢懈怠一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自己变成曾经厌恶不屑的人么?
倘有万一,百年之后,我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历代先君,我有何面目见将万里江山托付于我的君祖父?”
沈澜之瞧着掌中杯盏沉吟不语。
应小怜抿了下唇,“其实这有太多不决定性,纵坐拥江山,可江山破败又有什么意思……”
“君侯知道梁武王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么?”沈澜之打断应小怜。
谢涵睁着眼看他。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已经没什么人知道这段过往。公子彖是出了名的大善人,他走在路上,要是有蚂蚁爬过,都会避开。伪善么?作秀么?他曾对我和阿瑶说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万物有灵,若非生存必要,枉造杀孽,罪该万死。
连楚王都笑他以后是要飞升成仙的,原和我们这些凡人不一样。
后来梁国混乱,君上在沙滩上写写画画,他算了一本帐,是混乱的梁国每年制造的杀业,和稳定梁国需要的杀戮。随后便像众人所知一样,梁悯公逝世,公子彖步入会阳。天纵奇才,不到三年,他就彻底稳定了朝纲。
随后他又算了列国兼并制造的杀业,与遏制列国的所需要的鲜血。”沈澜之娓娓道来,末了评析时政,“氏族各自为政,让他们坐大,今日的梁国就是明日的齐国;太子智慧果敢,你我却知,其性情极其不稳定,犹如火山,一旦喷发,便是灭顶之灾。君侯若犹豫,不妨拿出账本来算一算。”
他运笔如飞,显然对齐国朝政了然于胸,并分正反两种可能,假如太子战胜氏族,假如氏族战胜太子,后者可能性明显大于前者,但不管怎么算都是血流成河。
应小怜蠕动了下唇角,又缓缓咽了下去,终于改口道:“君侯,不破不立。”
谢涵也随着那带血的数字,神情从恍惚到坚定,良久,喟然一叹,“既然称量的是社稷,便不该有个人感情么?”
沈澜之这才松一口气,等二人出去后。
谢涵提壶倒水,热气氤氲,模糊了他面庞,乳白色的雾气中,他悠悠道:“梁武王若当真想要以杀止杀,为何临终前心心念念的都是他的王图霸业?”
沈澜之为心中伟业可以毫无底线,小怜、豫侠、韩斯却是有原则的。没想到对方这样好口才,竟省却他为齐人心的许多功夫。
谢涵轻戳了一下小雪人的绿宝石眼睛,心中有种明悟:也许有一天,他会面目全非。
可那又如何呢?
他要齐国江山永固、历数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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