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欺瞒   曹志冲那点暗地里的心思,虞意此……

    勉城向南的官道上, 一行四五辆马车的车队徐徐经过,间或扬起一阵尘土。

    “这稻泽,还算是繁荣。”虞意撩起车帘, 看着从他们车旁奔腾而过的载货粮车。

    “该是繁荣些,周围几座城池都不产粮,全靠着从稻泽县来买。”肖覃手里握着一卷书,正倚在塌上看,闻言抬头答道。

    虞意点点头道:“稻泽是粮食重镇, 自此下江南,父皇特意嘱咐我过去看看。”

    从梅山派出来,他们便决定直接南下去稻泽。本想还和之前一样走小路, 没成想刚走了几步就被官府的人拦住了,说是前面在修路,不方便过车,来往大型商队都要去走官道。

    虞意听后也没让岳扬表明身份, 直接调头原路返回,重新打官道进城。江南地貌多平原,土壤肥沃, 适合农耕, 但偏偏稻泽周围有些乡间小路修得不好, 一下雨就会泥泞不堪,若是不派人守着, 每年这个时候都总有外来的旅客不知情况,走了半天才发现走不过去,白白耽误了许多时间。

    他们离城郊还有一段距离就被拦住,这县令工作做得还算不错。

    肖覃继续读手里的书。

    如他所料,书中所写的稻泽, 与自己身处世界的稻泽别无二致。地理位置优越,土壤肥沃,盛产粮食,父母官也很的人心,知道体恤百姓,这些年修了不少水利工程,也算是惠及一方。

    唯一不好的地方便是稻城的赋税太高,虽说每年收成也好,可这里的赋税比周围足足高出一大截,虞胤江觉得不妥,这才想着让虞意来看看,将赋税往下压一压。

    “殿下,快进城了。”岳扬敲了敲了车壁,隔着帘子道。

    “知道了。”虞意和肖覃对视一眼。

    此次南巡的第一站,也不知会是怎样一副情景。

    *****

    稻泽,城内县衙。

    曹志冲喝了口茶,不紧不慢的问道:“怎么样了。”

    “回大人,”属下一抱拳道,“已经派人在各条进城的小路上守着了,若是见到车队,便说前方修路,需从主官道进城。”

    “嗯,还有城内那些商户?安排好了?”

    “已经都跟他们叮嘱过了,这几日不管怎样都要热闹起来,务求不让那位端王殿下看出一点端倪。”

    曹志冲满意的点点头:“做的不错。”

    曹志冲长了一张清官脸,方脸高颧骨,浓眉厚唇。最难得的是此人很懂形象管理,一日三餐大鱼大肉还能保持没什么赘肉的体格,每每上京述职,站在一群大腹便便的同级县官中间,更显清隽正直,目光恳切,再加上手里还拿着稻泽过去一年丰收的账本,那真是要多少夸奖就有多少夸奖。这么多年过去,要不是私底下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一直干着,他都快被夸的以为自己真是什么“百姓父母官”、“青天大老爷”了。

    “大人……那端王南巡,第一个就来咱们稻泽,该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下属有些担心。

    “诶,”曹志冲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能发现什么?稻泽每年交上去的赋税一文不少,连私底下的账目也做的漂亮,只要这次把端王好吃好喝的糊弄过去,之后几年就有咱们的好日子过了!”

    “是!大人英明!”下属心悦诚服,恭敬的退出去。

    曹志冲呵呵一笑,三两口把手中的茶喝完,起身亲自盯着人给虞意准备宴席去了。

    不就是端王嘛,南巡嘛,上次虞胤江亲自来的时候都没出什么岔子,虽说今年光景不如从前,但他难道还连一个被宠坏的小子都对付不了?

    *****

    曹志冲那点暗地里的心思,虞意此时还一概不知。

    他进了城便没坐马车,让岳扬先去县衙通报,自己带着肖覃在城内闲逛一二。

    本想不惊动官府的人,从小路进城,如此一来便可先打听一下稻泽的真实情况,今年的收成、官府的做派……还有其他百姓生活上的琐事。

    这些他肯定不会在县衙内如实听到,但偏偏父皇让他南巡,想听的也就是这些。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因为意外走了官道,路上又过了好几个关卡,只怕此地县令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了。既如此,那也就只能趁着见他之前,在这城中大致走走了。

    稻泽主城内一片祥和繁荣的景象。

    街边商户吆五喝六的招呼生意,来往行人不绝,各个面带喜色,步履却不显匆忙。

    “看来此地居民生活确实……是好?”肖覃这么说着,神情却似有疑惑,这些人不知怎么回事,表情高兴是高兴的,可看起来总透露着一丝诡异。

    虞意不知想到些什么,注视着街边精雕细刻的房屋皱眉。

    “城内住的都是有钱的地主和富农,更多的还是那些没钱也没关系的普通农民,他们住在城郊的村子,若是得空,还是要去看看才是。”

    肖覃点点头。

    虞意说的对,若是南巡一次只是为了听县令讲话,那他们也不用跋山涉水的来这么一次了。

    “哎呦我的殿下!”虞意刚想带着肖覃去街边的人家看看,不远处便传来一声三分惊讶七分惊喜的大叫。

    他皱了皱眉,转过头,只见一位满脸刻着正直严肃的中年人疾步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下官曹志冲,恭迎殿下驾到!”

    虞意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后退,却又硬生生忍住,四平八稳的点了点头,“曹县令请起。”

    “谢——殿下。”这一扣二拜的,简直比他上皇城还隆重。

    虞意觉得的不喜,再看曹志冲脸上,竟带着些许晃人眼的谄媚。

    这县令……恐怕不是个好对付的。

    “殿下舟车劳顿,不如咱们先去客栈住下?”曹志冲一脸考虑周到。

    “不必了,直接去县衙吧,叫人把历年账本都准备好。”虞意淡淡道。

    “好好好,”曹志冲带着虞意往县衙走,“下官这就派人去办!”

    他原本想着这端王殿下只是来走个过场,只要好吃好喝的伺候到位了,旁的也就没什么。谁知他上来就要看账本。

    难道只是装装样子?曹志冲有些拿不准。但按理来讲,这位端王殿下是出了名的恃宠而骄,应当不会这么在意这些……

    算了。

    曹志冲对虞意笑了笑,弓着腰把人领进县衙的大门。

    还是再观察一番,摸清虞意是个什么人,也好对症下药。

    “这是账本,殿下请看。”几名衙役搬着几大箱账本进来,取出最上面的几本摊开,挨个摆在虞意面前,另有一人等在左边,虞意看完一本,他便收起来,再换上另一本来替换。

    肖覃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位曹县令安排的未免有些太“细心”了。想起书上对曹志冲的描述,什么政绩斐然,一心爱民,肖覃左看右看都觉得和眼前的人相差甚远。

    不过话也不能说的太早。万一人家就是既能为百姓着想,又懂怎么讨好上级官员呢?毕竟若是真想为百姓做实事,在朝中没有活络的关系可不行……

    “账目记得不错,收起来吧。”虞意看了十几本便不打算再看。这些账本记得又精巧又细致,就算他花上几十天全部看完,也不见得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快,去收起来!”曹志冲立刻吩咐人上前。

    虞意这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内,他亲自监察记下的账,又岂有不对的道理?

    “明日殿下想去哪转转?”虞意起身,在县衙内转了一圈,曹志冲寸步不离的跟在后面。

    虞意没说话,沉默着立在院里,半晌才开口。

    “今日大概在城内看了看,去了几家较为富庶的农户,反响都很好,看来你这县令做得还不错。”

    “殿下过誉了,”曹志冲面色如常的笑了笑,背后渗出一层薄汗,“那是自然。在咱们稻泽,哪有过的不好的?”

    虞意不置可否,也跟着勾了勾嘴角,道:“既如此,那城内也没什么好看的了,明日便去城郊转转吧。”

    “……!?”曹志冲一愣,好险没叫出声,“这,这这——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虞意疑惑的偏了偏头,看着他。

    曹志冲立刻堆起笑,“殿下有所不知,前些天雨水太多,村子里的路太泥泞,不好走,怎好麻烦殿下去!”

    “不麻烦。”虞意诚恳道。

    “这,这城内还没看完呢,殿下何必如此着急。”曹志冲满头冷汗。

    他可没想到虞意都进城了还要再出去,村子里的情形……不行,绝对不能让他明天就出城,好歹要等他派人安排一番。

    “曹大人说的有理,那便算了。只在城内看看就行,本王对农事一窍不通,也不去凑那热闹。”虞意装作无奈的笑了笑,抬腿向外走。

    “啊?”曹志冲反应过来,不禁松了口气,“殿下说的是,说的是。”

    “还要麻烦曹大人带我们去客栈。”虞意客气道。

    “不麻烦不麻烦,殿下跟我来!”曹志冲一路小跑带着虞意往外走,“今晚在城内最大的酒楼给殿下设了宴,还请殿下万万不要推辞的好。”

    “自然。”虞意应的干脆利落,看着曹志冲背影的目光却带着几分探寻。

    把两人送到客栈曹志冲便走了,美其名曰不打扰虞意,实际上不知道要去干嘛。

    虞意吩咐人清查周围的环境,带着肖覃进屋。

    刚一关上门,两人对视一眼,不等坐下便同时道:“不对劲。”

    那曹志冲,委实不对劲的很。

    52.  答案   开窍只在一瞬间。

    “那曹志冲在朝廷里是个有名的, 连父皇也听过他的名字。”虞意在桌边坐下,岳扬探进一个脑袋,示意周边已经清理过了, 没有人在监听。

    虞意点点头,接着道:“每每有人提起他,说的都是什么清正爱民,廉洁奉公,本王却没想到, 他就是这稻泽的县令。”

    肖覃在他身边坐下。

    “既然这位曹县令并不名副其实,朝堂中又怎会一片赞美之声,难不成……”

    “不错, ”虞意手指点了点桌子,道,“曹志冲在京城里有人,还不是一般的人, 非得是权势滔天,才能让他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的伪装这么多年。”

    毕竟稻泽可不是什么一般的城池,而是粮食重镇。

    “倘若真是如此, 那曹志冲定要拿钱财去贿赂, 可稻泽的赋税又一分不差的全都能交上, 难不成此地百姓应交的税率,竟然比上报给朝廷的还要高?”肖覃突然想道。

    那稻泽的赋税未免有些太高了, 什么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只怕也是曹志冲编出来的假话。

    虞意沉吟片刻,刚想喊岳扬进来,想办法无声无息的去城郊探查一番,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说话声, 没过一会侍卫就推门进来:

    “殿下,公子。曹大人派人来请,说是宴席备好了。”

    “知道了。”虞意余光瞥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像是刚刚在曹志冲身后的衙役。

    “肖覃,明日上街可有什么想玩的?”他起身,朝肖覃使了个颜色,状似无意的问道。

    肖覃心领神会,假意思考片刻才道:“听闻稻泽城内风景不错,四处转转应当也有趣。”

    “好,那便听你的。”虞意声音放的敞亮,门口那人听得一清二楚,眼珠子一转,想着要和怎么和曹志冲去汇报。

    “殿下这边请。”两人收拾好,衙役引着虞意上轿,眼睁睁看着肖覃无比自然的跟上去,疑惑这男子究竟是谁,怎么和端王关系如此亲密。

    “你们大人有心了。”到了地方,虞意仰头看着雕梁画栋的富春酒楼,先是赞叹一声,而后又觉得不够,里里外外将曹志冲夸了个遍,把那衙役听得都要乐开了花。

    肖覃在一旁看着有些好笑。这人哪里是在真心夸奖,不过是一会进去还要和曹志冲扯皮,先在外面拿这衙役演练一番罢了。

    两人走进酒楼,里面已经清了场,曹志冲早早的便等下首,见他们进来,忙不迭的站起身来迎。

    “殿下快请坐!咱们这穷乡僻壤的不比京城,也不知您吃不吃得惯。”

    “吃得惯,曹大人费心了。”虞意微微颔首,带着肖覃在上首坐下。

    曹志冲见肖覃旁若无人的靠在虞意身边,先是愣了下,随后立即派人给肖覃加了副碗筷。

    “这位是……”

    虞意皱眉。

    委实说他还真没想好要怎么解释肖覃的身份,若说是他的王妃,只怕别人会因此轻视,又要来那些表面尊崇内心鄙夷的一套;可若是不这么说,他又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在下无名,是殿下的幕僚。”肖覃见虞意犹豫不决,干脆替他做了主。

    “无、无名,”曹志冲尴尬的笑了笑,“先生与殿下的关系还真是好啊。”

    这都要贴到一块去了,还只是幕僚呢,说出来谁信?

    但曹志冲也是个人精,既然肖覃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可明着再问,只等着宴席结束派人好好去探听一番。

    “殿下请,请。”三人边吃边谈,曹志冲不停地给虞意灌酒,虞意来者不拒,全都仰头干了下去。

    中途肖覃实在忍不了了,把人扒拉到身后,替虞意举起了酒杯。

    曹志冲倒是没意见,按照他的经验,以往这些大人物是不肯同他一起喝酒的,今日这端王殿下如此赏脸让他有些意外,但也更多了几分轻视。

    只是他曹县令也算是久经官场,这酒不说天天喝,总归一有应酬就要喝,没想到这会竟然喝不过一个小白脸,没过多久就彻底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殿下,”肖覃刚倒满一杯曹志冲就倒了,只好无奈的放下酒杯,转身看虞意的情况,“可难受?”

    “不难受。”虞意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胡乱推了他一把,“你别挡着,本王要演戏了。”

    肖覃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歹是堂堂王爷,如今为了出个城却要用这种法子,可真是难为他了。

    “出去时小心些,别磕着。”他轻轻托了虞意一把,将人带起来。

    “知道。”虞意用气声回,咳了两声,突然踢翻了一个桌子。

    “都给我让开!别碍着本王的道!”虞意走的摇摇晃晃,大有借着酒劲把这酒楼的场子给先掀了的架势。

    “殿下慢点——”肖覃过去扶,虞意甩开他,跌跌撞撞的爬上马车。

    岳扬见虞意醉成这样,开始时还吓了一跳,待到察觉肖覃递过来的眼神,顿时明白过来,装作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抢上去,踉跄着扶住虞意。

    “殿下,怎好喝这么多酒!”

    虞意不理他,只大声吩咐道:“回府!别磨蹭!本王要睡觉——”

    两人多年主仆,配合无间,几句话就把周围站着的衙役给吓住了。其中一人小跑着进酒楼看了一眼,就见曹志冲不省人事的倒在桌子上,周围酒杯酒壶倒了满桌,狼藉一片。

    “端王殿下怕是醉了。”一人小声道。

    “废话!还用你说?”为首那人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上前躬身对岳扬道:“这位大人,还是快送殿下回去好好休息吧,县令大人这边……这边……”

    岳扬佯装不悦,“没见过陪客人喝酒,主人家先睡着的!得亏今日殿下兴致好,才不跟你们计较!”

    “是是是,您说的是。”

    岳扬冷哼一声,驾起马车回到客栈,肖覃扶着虞意出来,后者看起来头疼欲裂,神情恹恹的靠在肖覃肩上。

    掌柜的见状一懵,看到紧跟着进来的官府中人,也管不了三七二十一了,连忙招呼人给贵客烧热水,送醒酒汤去。

    肖覃扶着虞意进门,曹志冲手下的人也想跟进去瞧瞧,被岳扬拿刀鞘一拦,犹豫片刻还是停在门外。

    “都退下,别打扰殿下休息。”肖覃扬声吩咐。

    “是。”

    岳扬挑了挑眉,那几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没再坚持,行过礼便退下了。

    岳扬静等片刻,转头敲了敲门,门内两个人影紧紧贴在一起,他……不敢进去。

    “殿下,公子,人走了。”

    “知道了。”虞意声音传来,一派清明。

    “殿下好演技。”肖覃轻笑道。

    虞意斜睨了他一眼,“长本事了,学会打趣人了。”

    肖覃不答,推着他往隔间走,“快沐浴休息,明天只怕是要早起。”

    “嗯,一会还要再找岳扬交代一番。”

    “我去找他,殿下沐浴,记得喝醒酒汤。”

    “……你别跟进来!”

    *****

    晨光熹微,几乎看不见什么光亮,一行三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从客栈后墙翻了出去。

    “殿下,前面左转,有条小路出城。”一名侍卫低声道。

    虞意点点头,翻身攀上一堵院墙,正好避过前来巡逻的官兵。

    这是他们计划好的。

    虞意假装宿醉难醒,实则暗中带着两个人先行一步前往城郊,留肖覃和岳扬在客栈周旋。若是村子里真有什么情况,再通知他们过来。

    三人默不作声的赶路,出城之后骑上事先准备好的马,没过多久便到了城郊。

    “殿下,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三人走在空荡荡的路上,一名侍卫小心翼翼的问道。

    虞意摇头示意不知,心下也奇怪的很。他们进村子有一段时间了,却愣是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们出客栈时天还早,但走了这么久的路,也该到庄稼人起床的时间了。难道他不懂,此地农户另有什么讲究?

    东方微亮,夜色的浓黑已经褪去,只留下几抹水洗的淡蓝。

    “殿下,那边有光亮!”

    “去看看。”虞意走过去,抬臂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可门内分明有响声,像是锅碗瓢盆被撞倒的声音。

    “有人吗,我们不是坏人,是官府的人!”侍卫又敲了敲门。

    虞意皱了下眉。

    三人又静待了片刻,谁知门内听他说“官府”,干脆彻底没了动静。

    虞意环视四周,只有树影和鸟叫,一些农具随意的堆在路旁,看样子有好些日子没用过了。若不是门内的响声听得真切,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座空城。

    “幺——”门内传来一声惊叫,随即又急刹住车,卡在嗓子眼里半上不下的。

    三人立刻摒弃凝神去听,还没等听出个什么名堂,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突然被撞开,里面滚出来两个黑煤球一样的小娃娃。

    其中一个怀里抱着半块馒头滚到虞意脚下,迷迷糊糊的伸手扯出虞意的袍角,抬起头,响亮的一抽鼻涕。

    两名侍卫呆愣在原地。

    这事态发展,好像有些出乎他们的预料。

    ……

    城内客栈,曹志冲派来的人一大早便等在门口,要带虞意周游稻泽城。

    “公子,请问殿下起了吗?”

    “还没。”肖覃打开门,闪身出来,小心不让寒气窜进屋内——尽管屋内一个人都没有。

    “小声些,别吵到殿下。”

    “是。”那人恭敬的点点头,站在旁边等。

    眼看着日头就要升到头顶,肖覃前前后后进去看了好几次,都说人还睡着,不让他们发出半点动静。

    “要不你先回去和曹大人说一声?今天就不麻烦他了,明日等殿下醒了再讨论出行之事。”肖覃状似无意的提议道。

    “……也好,”那人迟疑着道,“那卑职就先回去复命了。”

    “去吧。”肖覃负手站在门前,温和的点点头。

    等那人走远了,肖覃来不及松口气,岳扬就从屋顶上翻下来。

    “公子,殿下派人回来传话,说是村子里饥荒闹得厉害,让我们准备好施粥的东西,今天下午就送过去!”

    “竟然真是这样?”肖覃有些讶然,昨晚睡前他们也猜测过,会不会是去年收成不好,农民只能勉强交得起赋税,吃不上饭,过的不好,是以曹志冲才不愿他们去城郊。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稻泽每年的赋税那么高,若是有饥荒还不上报,怎么能按时将税粮上交给朝廷?

    万万没想到虞意这一趟竟有如此发现。

    “施粥的东西可要秘密运出城?”岳扬想了想,问道。

    “不必,”肖覃沉吟片刻,“按最快的速度送出城,越快越好。”

    “是,属下这就去办。”

    虞意花这么大力气瞒着曹志冲出城,不是怕他拦着,而是怕他察觉到虞意的意图,转而去城郊提前做什么布置,让虞意去了也看不出端倪。

    既然现今实情已经查明,曹志冲想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就算他在朝中有人,虞意也不可能容许他再欺上瞒下,为害一方。

    *****

    岳扬动作很快,午饭时间还没过,先遣的几辆粥车已经到村门口排开了。

    虞意一手抱着先前那个吸鼻涕的小黑球,一手拿着长柄勺,依次往面前排队的村民手中舀粥。

    “慢慢来,别烫到。”几名侍卫也在帮忙分粥,其他人在队伍中间组织秩序。

    “哥哥。”小黑球早就把那块干巴巴的馒头扔了,抱着岳扬带过来的饼狼吞虎咽。

    “怎么了。”虞意语气出人意料的温柔,惹得岳扬多看了他好几眼。

    除了对公子,还没见殿下对谁有这么好的脾气的。

    “还想吃。”

    “不行,”虞意揉了揉他的肚子,“吃太多不好,明天再吃吧。”

    “……哦。”明显失望的语气让虞意有些无奈。

    难道这就是小孩子?

    他接触过最小的孩子就是虞恣,一时间觉得这体验还满新鲜。

    施了半天粥,手臂有些酸,虞意想了想,索性把长柄勺交给侍卫,抱着人走到空地上。等着施粥的村民下意识松了口气,虽说这位公子确实心善的很,但他哪和这种大人物接触过,拿着碗的手忍不住就想抖。还是侍卫好,侍卫好,从前县令大爷身边,不也总跟着好几名侍卫嘛,有什么话也都是派他们来传的。

    唉。

    暮色渐至,春风吹得人很舒服,入目的稻田中却是一片荒凉。虞意望着眼前破败的景象出神,想起刚刚村长说的话。

    “咱们稻泽,原本收成确实是好的,虽然赋税比别处要高,可那也不是不能忍,谁让这里是咱们土生土长的地方呢。”

    “以前县令老爷对我们也不错,逢年过节还会来看看我们,发点赏赐,鼓励我们来年再好好干。谁知去年意外遭了虫灾,连土里的根都给啃烂了,本来这也没什么,不过是少一年的收成,各家家里也都还有些存粮,能支撑到来年再播种,可,可——”

    “可县令大人他竟让我们把存粮都交出来,当作赋税上交给朝廷,谁敢不从就把谁乱棍打死。哎。这可倒好,一下死了好多人,有几个是被打死的,更多的是被饿死的,一饿就没力气种田,今年的收成眼看着也要完蛋!”

    虞意觉得曹志冲实在是个蠢货,闹了虫灾也是没办法的事,如实禀报难道朝廷还会苛责他不成?这么拖下去只会一年比一年差,到时候哪还有存粮来让他搜刮!

    岳扬今天压着车来时可说了,连城中富户都没多少粮食了,高价也不愿多出,情势实在是不好,他已经派人连夜去其他地区调粮了。

    “殿下。”

    虞意正思索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喊。

    他抬起头,就见肖覃踩着日暮最后一缕斜阳走过来,在他望过来时展颜一笑。

    虞意心中一动,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你怎么来了。”虞意问道,语气里带着他没能察觉的舒心。

    “总归曹志冲已经发现了,没必要在那客栈多留。”肖覃笑了笑,低头捏了捏小黑球的脸蛋。

    他想见虞意,很想。

    除开成亲前的那几天,他还从没和殿下分开这么久过,从凌晨到薄暮,整整一天没有消息,没见面,也没任何详细的计划。

    他不想耽误虞意的正事,硬是忍到不需他留在客栈的时候,才快马加鞭的赶过来。

    “殿下喜欢小孩子?”肖覃问道。

    “还可以,”虞意回答,低头看见怀里人一脸委屈的表情,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个比较乖,所以喜欢。”

    “哦。”肖覃有些好笑。

    虞意额边的发丝被风吹乱,糊在眼睛上挡住了视线,他下意识闭眼,就感觉一双手伸过来,轻缓的拨开发丝,别到他耳后。

    尽管两人每晚睡着了都会抱在一起,平时有事没事也会牵个手,但此刻的肌肤相贴总有种微妙的感觉,有阵奇异的酥麻从心脏涌出来,奔腾着扩散到四肢。

    肖覃手指微蜷,久久停在虞意脸侧。

    “干什么。”虞意先忍不住,稍稍偏过头,却没向后退。

    要说吗?

    不要说?

    肖覃目光隐忍,内心翻来覆去的纠结。

    外一殿下拒绝怎么办?

    不,殿下应当不会拒绝的。肖覃又想。

    最后还是虞意看不过去了,一把将他的手拽下来,还没来得及松开,就听怀里传来一声软糯的童音。

    “哥哥,这个,好看!”

    两人同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十指交缠,相抵的手腕上带着两串手链,一蓝一白,红绳交结。

    是那天在街边买的手链。

    原来他一直带着。

    他们天天睡在一起,他天天看见殿下手上的红绳在晃,却总下意识忽略,以为他是忘了摘、懒得摘,却没想过是不是因为……

    肖覃猛地抬起头望向虞意,就见对方也正一脸复杂的看过来,眼底情绪翻涌。

    天边最后一束光亮消失不见,村民领完粥都回到各自家中,嘈杂的人声渐渐淡下来。

    傍晚的风吹起两人的发丝,夜幕降临,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53.  热意   半晌,他感觉怀里人点了点头。……

    “你——”肖覃上前一步, 握住虞意的手腕,刚想说话,岳扬就不知从哪冒出来。

    “殿下, 公子!今夜下榻的地方已经安排好了!”

    “……”

    “……嗯,”虞意无奈的看了他一眼,“知道了。”

    岳扬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的摇摇头,“殿下公子请随我来, 这里路有些绕,没人领着怕是要迷路。”

    说完,他就眼巴巴地站在原地等着二人动身, 只待两人安顿好便可和底下兄弟们吃口饭休息片刻——今夜凶险,那曹志冲指不定要干些什么,需得整夜守着。

    “殿下,还不走吗?天要黑了。”半晌, 见虞意站在原地不动,岳扬奇怪的问道。

    殿下施了一天粥了,难道不累?公子也是的, 不知道从旁劝着点。

    “……走。”虞意勉强扯了扯嘴角, 抬腿朝岳扬走过去, 这小子,真是越来越不会看人脸色了。

    他这一走, 肖覃就要跟着走,可他的右手还扣着虞意的左手手腕,走了两步觉得别扭,只得不情不愿的先松开。

    手指滑落,肌肤相擦, 指尖留下一阵温润的触感,像那未问出口的话一样挠的他心痒。

    “还有多远。”肖覃不动声色的催促。

    谁知岳扬竟像是完全听不出他的催促,立刻回道:“远着呢公子,这才走了一半也不到。”

    “……”

    他们下榻的地方是一处农舍,村长本来想把自家院子让出来给虞意住,岳扬没让,料想殿下也不会同意,索性就找了个闲置不久的空房子,领着侍卫简单收拾了一番。

    “殿下,就是这,里面都收拾齐整了,您看看可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没有了,你下去休息吧。”虞意站在门口,还不等进去瞧瞧,便将这农舍夸奖了一番。

    “是。”岳扬应了一声,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走了,殿下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么着急,难道是累了想休息?

    虞意率先推开院门。

    “进去吧。”

    肖覃没说话,暗自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玉珠,跟在虞意身后走进去。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墙壁斑驳脱落,缺了好几块木头的桌子立在泥地上,烛火却点的很明亮,床榻上的被褥洗的发白,叠的整整齐齐。

    岳扬没准备特殊的,除了几盏蜡烛,其他都是从邻近的村民家借来的。

    虞意走到窗边,手扶着微微腐朽的边沿,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肖覃挑了个矮凳坐下,长腿委屈的支着,想伸开也没地方伸。

    两人半晌沉默,肖覃琢磨着该怎么开口,又怎么才能在不暴露真实身份的情况下,向虞意彻彻底底的坦诚心意,让他放心。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农舍的窗户是用油纸糊的,有处还没糊好,漏了细缝,凉风夹着水汽卷进来,虞意脖颈上泛起一阵凉意,稍微往后退了半步。

    又过了一会,雨越下越大,风越吹越凉,就在肖覃忍不住想把虞意扯回来的时候,这人终于肯从窗边挪挪步子。

    虞意回身向里走,肖覃忙站起来,刚刚连上的思绪又断的七零八落。

    “殿下。”肖覃来不及打草稿,慌乱的就要开口。

    谁知虞意走到他跟前却不看他,眼神胡乱的向他身后瞟,脚下一拐就要去别的房间。

    “我去……检查一番,免得有危险。”

    “检查什么,岳扬办事你还不放心?”肖覃不信这人的鬼话。

    “不放心。”虞意徒自嘴硬,脚下生风,眼看就要跨过门槛到另一边去了。

    肖覃话到嘴边又被打了岔,心中正焦灼,见这人还不听话,和他闹别扭,索性长臂一伸将人捞进怀里,从背后紧紧箍着腰,不让他再动半分。

    “殿下别走,”肖覃微微低下头,嘴唇抵着虞意的耳垂,“我有话要讲。”

    温热的呼吸扑过来,虞意猛地闭上眼。

    他何尝看不出来肖覃有话要说。

    只是他想听,又不敢听,怕听到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所以才急着躲开。

    肖覃这一世和上一世大有不同,虞意能确定皇后几时要出手,能提前预判寿宴上会发生什么事,但却看不透这人还喜不喜欢自己。

    明明都是一样的,怎么这人偏偏就变了?他有时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难受。庆幸肖覃不会再像上一世背叛,但面对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人,他也没办法窥探到其真实心意。

    虽然说这人的态度很像是要“假戏真做”,但他又不需要假戏真做,他需要的是真心喜欢,真心相待。

    “你先……放手。”虞意被他箍的有些难受。

    “不放。”肖覃收紧手臂。

    “你——”虞意怒了,这人难道还想用强?

    “我心悦殿下。”

    ……

    房中一片寂静,只听见烛花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我喜欢殿下,从见到殿下的第一眼,就有种……我弄不懂、也没经历过的感觉,后来才发现,原来那是喜欢。”肖覃轻轻笑了笑。

    虞意瞪大了双眼,这人在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不仅说他喜欢自己,还说他是第一次喜欢人……这么重要的事,是能乱说的吗?

    肖覃见怀里人愣愣的表情,心里柔软了一瞬,接着道:“不是因为皇上给我们指了婚,也不是因为相处久了想要假戏真做,是……就是喜欢,殿下,你能懂我吗?”

    他好蠢。

    肖覃有些懊恼。

    话到嘴边却不知道怎么说。

    他想告诉虞意自己不会再因为任何原因背叛他,可他又不能说自己不是真的“肖覃”,只能尽量把自己的心路历程阐释明白,让虞意知道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

    “怎么不说话。”肖覃有些担忧,该不会是自己太唐突了,惹得殿下不悦。

    心里想着“唐突”,他却鬼使神差的低下头,在虞意耳尖吻了一下。“殿下,说话。”

    虞意感受到耳尖湿润的触感,一个激灵,猛地转过身,面对着肖覃。

    “你……你说……”

    肖覃认真地看着他,眼神不避不让。

    “我还以为你——”虞意觉得这话有些不合时宜,想止住话头,肖覃却无师自通的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人竟然觉得自己不喜欢他?

    肖覃讶然,他都那样了……怎么还会不喜欢他。

    “乱想,”他将人搂紧怀里,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轻声道,“我若不喜欢你,那还能喜欢谁呢。”

    虞意不说话了。

    他也觉得自己在乱想,可重活一世的人,难免会有些疑心病。

    “我自小无父无母,师父师娘也恩爱的很,用不着我凑上前去碍眼,我哪也不去,哪也不想去,江湖意气非我所求,仗剑潇洒非我所愿,我只想留在殿下身边,”肖覃吻了吻怀里人的发丝,“殿下……可愿意要我?”

    他很紧张,心如擂鼓,搂着人的手有些发抖。言尽于此,他只能说这么多了,希望殿下能明白他的一片真心。

    半晌,他感觉怀里人点了点头,然后抬起手,环住了他的腰。

    肖覃猛然松了口气,感觉心安稳了,平和了……宁静了。

    他知道虞意会说同意,但就是有股执念,想要亲眼看到他点头。

    “全都怪你。”怪你不早说清楚,害得我忐忑了这么久。

    虞意抬起头看着他,两人呼吸交缠,近在咫尺,

    “嗯。”肖覃腾出一只手,把虞意面前的发丝都拨开。

    “都怪我。”

    他轻笑着说,说完一低头,吻住了这人的唇。

    清甜的,很淡,又或许没有什么味道,一切只是因为他的心情太好,太满足。

    不再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不是王爷和王妃,不是京城人与江湖人,尽管他们之间还有未言尽的秘密,可此刻他们只是两个相爱的人。

    在这简陋的、破败的,方寸之间。

    “好甜。”肖覃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那里太软太热,尝过便不愿放开。

    虞意总是惯着他,现在也一样——被把着腰,扶着脖颈,窝在肖覃怀里由着他索取。

    直到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掠夺,他才重获了自由。

    两人额头相抵,鼻尖贴着鼻尖,唇间不过一张纸的距离。

    “本王,”虞意费力的将气喘匀,“本王自然不会亏待你。以前说过的,端王府唯娶你一人,也都作数。”

    肖覃对他说了这么多,可他不知道要和肖覃保证什么。他很想告诉他,自己没有把他和上一世那人混淆,他是他,上一世是上一世,他分得清,也知道自己现在喜欢的是谁。

    但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说说,毕竟眼前这个人不是重生的,没必要平白说出来多增顾虑。

    “本王会对你好的。”

    “殿下,我……”肖覃拿手摩挲着虞意的耳后,心里热,声音热,气息热,体温也热。

    气氛太好,可他不想做下去。

    这环境太简陋,没东西,而且殿下会着凉。

    可如此气氛不做点什么,也属实是浪费……

    “你想如何。”虞意浑身僵硬,声音却很轻。

    “我不想——”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是人倒地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站直了身子。肖覃一手将虞意扯到身后,一手握住了剑柄。

    “去看看。”虞意轻咳两声,又变成往日那副威震八方的模样,眼神凌厉如刀锋,任谁看了也不会相信这人不久前会那般予求予取,被吻的眼眶都泛红。

    肖覃不禁多看了两眼。

    “专心点。”虞意扯了扯他的腰带,示意他去门口。

    肖覃无奈的笑了笑,随即正色,轻缓的拉开了门。

    一个人仰面摔进来。

    是虞意手下的侍卫,胸口沾满了鲜血,呼吸已经停了。

    54.  中断   再配上那张肤白若雪的脸,鲜红莹……

    “是曹志冲的人。”虞意语气含冰。

    肖覃没说话, 挑起剑塞到虞意手里,示意出门时小心。

    虞意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闪出去,还没来得及观察周围的情况, 屋顶上就翻下来一个人。

    肖覃抬臂,挡住那人的袭击,趁势拉开了距离。

    “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刺杀钦差大臣, 那可是掉脑袋的重罪!”肖覃厉喝,却没想要得到回答。

    这些人只怕是曹志冲家养的刺客,也不知区区一个县令手底下养着这么多人, 防的究竟是谁。

    如他所料,那刺客果然没说话,只是一挑刀又朝两人袭来,目标直指虞意。

    “殿下小心!”肖覃不及反应, 虞意已经和那人对上了。

    “不用过来,去看看岳扬那边什么情况。”虞意趁着间隙,冲肖覃喊道。

    “是!”他当然想保护虞意, 但更相信这人能和自己并肩作战, 不需要被他小心翼翼的护在身后。

    肖覃转身朝屋后掠去。

    岳扬守在那里, 屋前的打斗声音不算小,但却迟迟没人过来, 只怕是遇到了别的麻烦。

    “岳扬!”

    转过墙角,屋后的荒地上岳扬正和两人缠斗在一起,五六具尸体散落在各处,有端王府的人,也有曹志冲的人。

    “公子。”岳扬艰难的挡开一记攻击。

    肖覃没说话, 先与他合力解决了剩余几人。

    “怎么回事,这些人都是哪冒出来的,殿下呢!?”岳扬肩膀受了伤,来不及包扎就要往屋子里冲。

    “我没事。”虞意从两人身后走过来,剑尖还在滴血。

    “一定是曹志冲那狗贼,他妈的,就会玩这些阴的!”岳扬恨恨的踢了一脚地上的刺客。

    虞意没说什么,面无表情的把剑扔在地上,道:“找几匹马来,本王要和肖覃进城。”

    ******

    稻泽城内,昨日繁荣喧闹的街道,此刻静的像是没人居住。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店铺也不开张,半天连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一匹马载着两个人,从空旷的街道上奔驰而过,马蹄扬起一阵尘土。

    “怎么没人,难道之前城里的景象,也都是曹志冲找人演的戏?”肖覃一手扯着缰绳,一手环着怀里人的腰。

    “怕是如此。”

    虞意背靠着肖覃的胸膛,脸色不太好看。他初下江南,曹志冲就要给他来个下马威,虽说也不是针对他冲着他来的,可此事若是处理不好,日后回到京城难免遭人诟病。

    “岳扬多久能回来,曹志冲不知道在县衙里埋伏了多少人。”肖覃有些担心。

    “快马加鞭,最多一个时辰。”

    其实他们大可以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岳扬从邻近几座城调来援兵再进城与曹志冲对峙。可换了别人来也许能这么做,但虞意不能。贵为皇子,又代表虞胤江出巡,谁都可以退,可以藏,但是他要进,因为天家的尊严不容有失,他更不能允许京城中有人借题发挥。

    更何况,他们几天都能等,可城郊的那些村民可是一天都等不了!

    “好。”肖覃收紧手臂。

    一个时辰,如果人不太多的话……。

    街边有个人探出头看他们,虞意刚想唤肖覃停下马查看,那人就飞快的缩回头,一溜烟的跑回家关上门。

    “……”

    两人无法,只好先行前往县衙。

    县衙大门洞开,院内空无一人,曹志冲一个人坐在堂前喝茶,看那架势像是成竹在胸,只等着两人过来便可瓮中捉鳖。

    虞意冷哼一声,抬腿跨过了门槛。

    “殿下,您这酒可算是醒了,”曹志冲慢悠悠的站起身,“下官头疼了一宿,这会还难受着呢,您昨个可喝尽兴了?”

    “曹志冲,”虞意挑了把椅子坐下,“你欺压百姓,瞒着朝廷增收赋税,遇灾情却不上报,城郊十几座村子吃不上饭,饿殍遍野。”

    “……”

    “不仅如此,你还在本王南巡之际派人可以阻拦,伪造出繁荣依旧的情景来欺骗,实际上稻泽的粮仓已经没剩多少粮食,若是朝廷不来赈灾,稻泽绝对撑不过这个春天。你不敢上报,是因为你背地里干的脏事太多,一旦上报便会有随行的官员来进驻,你没把握能拉拢,所以干脆选择不向朝廷求助。”

    “本王可说错了?”

    曹志冲想闲聊,想和虞意扯皮,但虞意没那心情,也不觉得曹志冲有这个资格让他陪着打太极。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蛇终归只是蛇。

    曹志冲没想到虞意只带了一个所谓“幕僚”前来县衙,还敢这么下他面子,当即脸色就变得铁青,半晌哼了一身,转身坐回上首。

    “殿下想这么说,下官哪敢不承认。”

    虞意斜睨了他一眼,话锋一转:

    “怎么,这埋伏了多少人,等着杀本王?也不知之前那些人花了你多少银子才养出来,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本王都替你心疼!”

    “你——”曹志冲险些绷不住,勉强缓了几口气道,“端王殿下,这可不是京城,几个刺客死了不值得心疼,但若是您出了什么意外……咱们圣上可是真要心疼了!”

    虞意简直要被气笑了。

    也不知这曹志冲究竟是被什么迷了眼,土皇帝坐久了,连这种公然威胁当今天子的话都能随便说出口,要不是自己现在没有兵,一百个脑袋都不够他掉。

    等等。

    ……威胁天子?

    虞意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不动声色的看向肖覃,就见后者也正看向他。

    是了。

    曹志冲太自大,堂内只有几名衙役,其他人不知被他藏到哪去。

    但他们三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别说肖覃了,就算他都有几分把握能赶在其他人来前控制住曹志冲。

    若是县令被俘,下面人难不成还要继续负隅顽抗?

    自己真是傻了,兴许是被刚刚肖覃那一顿心意剖白冲昏了头脑,连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没想到。

    想到这里,虞意朝肖覃使了个眼色,示意找准机会便可动手。

    后者略微点点头,看样子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虞意站起身,朝曹志冲走了几步,两人刚想动手,门口突然冲进来一个人,大喊着道。

    “大人,大人不好了!门外聚集了一帮刁民,要闹事!”

    “什么!?”曹志冲大惊。

    “他们扬言说要把,把咱们县衙给砸了,人太多,弟兄们实在是拦不住啊!”

    那人跟着曹志冲作威作福惯了,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阵仗,吓得腿肚子一个劲儿的颤。

    那些平日里低眉顺眼的人像是完全变了个模样,各种武器不停的往官兵头上招呼,有不少人还拿着不知哪个黑作坊造出来的火铳。一群人打正门,另一群就绕到侧门去偷袭,有不敢出来躲在家里观望的,但更多的人都疯了,顺着四面八方的街道涌到县衙来,高喊着乌糟糟听也听不清的口号。他只敢站在台阶上匆匆瞥了一眼就关上了大门,根本望不到这“起义军”的尽头。

    “拦不住!?拦不住也要拦!”曹志冲此刻已经顾不上管虞意二人了,来回在堂内踱着步子。

    “大人!”师爷在旁边听了半天墙角,这会小跑出来,凑到曹志冲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便目光炯炯的看向虞意。

    虞意挑了挑眉。

    “殿下,”曹志冲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稻泽有难,还得您亲自出马才行。”

    “哦?”虞意状似不解。

    “您看看,这大江南北的谁不知道您端王殿下的名号,如今有刁民闹事,那他们是不知轻重,不知道您也在府衙里面,所以……”

    “所以?”

    “所以您若是一出面,他们保准就不敢这么闹了!也省的对他们动武嘛。”

    “出面?如何出面?”

    “这还不简单,就说您是朝廷派来赈灾的,让大家别激动。之前演的戏都是我一时糊涂,想要讨好赈灾的官员,其实也是为了他们着想——”

    “好啊。那就听曹大人的。”虞意打断他,微微一笑,转身就朝外走。

    曹志冲没想到他会答应的如此痛快,愣了一瞬,随即连忙招呼人跟上。

    县衙门口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情绪都很激动,像是一言不合就要冲进来。

    “曹志冲呢!快让他出来!”一人这么喊着,身后立刻紧跟着响起一片呼声。

    “你,你们——”官兵们被逼的节节后退,“县令大人岂是你们相见就能见的!”

    “你说什么!?”“等等,好像有人出来了。”“那不是曹志冲?”“是之前那个什么京城来的大官,还来我家看过呢!”

    “管他什么官!反正都跟曹志冲是一伙的!”“对,一伙的!曹志冲还躲在他后面!”

    虞意顶着这群情激奋走出来,站在台阶上首。

    许是他的周身气度足够唬人,人群竟然诡异的安静下来。

    他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疲惫、愤怒、又惊慌的脸,张开嘴想说话,犹豫片刻又止住话头,迈步走下台阶,直到与众人齐平。

    “圣上派我来——”他说。

    人群屏住呼吸,曹志冲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圣上派我来赈灾。”

    曹志冲松了口气。

    听到只是赈灾,有几人露出失望的表情,还想喊什么,却被旁边人拦住。

    虞意开口前先是看了眼肖覃,随后转头面向众人继续道:“稻泽的现状,各位已经看到了,不用本王多说。”

    “但本王千里迢迢从京城过来一趟,不是只为了送点粮食这么简单。”

    “曹志冲,本王是钦差,奉命巡视江南,头顶上是天子的敕令,手里握着先斩后奏的权力。你欺君罔上,当斩;苛征赋税,当斩;欺压百姓,为害一方,贿赂上官,结党营私,当斩。”

    “我——”曹志冲倏的变了脸色。

    “动手。”虞意不再多说,过身面向县衙大门,往后退了两步,彻底站到人群面前。

    他话音刚落,肖覃霎时出剑,那几名护卫还没来得及反应,曹志冲已经到他手里了。

    “退后,不然我就杀了他!”

    虞意适时出声:“本王知你们只是听令行事,若是现在悔改,还为时不晚。”

    “别听他的!”曹志冲被扼着脖子,拼尽全力大喊:“若是本官被斩,你们也活不了!”

    “……”

    几人放下了剑,还有几人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上前。

    僵持半晌,一人大喝一声,拔剑向肖覃袭来,没过几招便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剩下几人大惊失色:“你竟然——竟然——”

    “竟然什么?”肖覃无奈的叹了口气,到了这地步,怎么还不投降。

    “曹县令明明说你是端王养的男宠!”一人扔了剑,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索性说出来图个痛快。

    若不是没把区区一个“男宠”放在眼里,他们又怎会不要命的往前冲,难不成曹志冲还真能给他们天大的好处!?

    曹志冲脸色铁青。

    他怎么知道这人是谁!不过是根据两人的表现和肖覃的外表推测罢了。

    “……?”虞意闻言愣了愣,随即看向肖覃。

    这人今日穿的还是在端王府置的衣裳,锦绣精织,华丽非凡,腰间系着虞胤江御赐的佩剑,不说锋不锋利,至少剑柄上宝石镶了一堆,再配上那张肤白若雪的脸,鲜红莹润的唇……

    确实有人豢/养男宠时惯爱养些在上面的来伺候自己……

    虞意皱了皱眉,神情不悦,语气危险。

    “休得胡言。”

    “这是本王的夫君。”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是岳扬带着人回来了。

    “殿下!我来迟了!”

    “来得正好,”虞意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不好,一甩袖袍道,“安顿好城中百姓,至于这些人……都给本王抓起来!”

    55.  粘人   “在这京城,本王护不住你。”……

    “殿下, 都处理好了。”

    稻泽县衙,邻城调来的人进进出出,一批人处理曹志冲私底下留着的账本, 一批人带着粮食到城郊安顿村民,剩下的人跟着岳扬在城内巡查,挨家挨户的统计存粮状况,城郊有田者立刻启程,务必要在这几天和手下的租户谈妥灾期续租的相关事宜。

    “嗯。”

    虞意和肖覃站在县衙门口, 盯着来往的人做事,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岳扬呢。”

    “岳大人此刻应当在城西。”

    “让他回来后立即见我。”

    “是,属下明白。”

    虞意说话时, 肖覃在一旁低头擦拭虞胤江赐下来的剑,等虞意交代完正事才抬头问道:“殿下可还要在稻泽留上一段时日。”

    “不了,”虞意摇摇头,“本王派人押送曹志冲进京受审, 他手底下的人愿意悔过的便发配到北疆参军,不愿意悔过的明日当街斩首。折子已经加急递到父皇面前,新的主事人和天子敕令……也已经在路上。”

    来此之前, 他万万没想到南巡第一站便会如此凶险。不过好在顺利解决, 他和肖覃……虽然有些仓促, 但也算是说开了,彼此坦诚了心意。

    肖覃点点头, 是去是留他自然是无所谓的,总归是和虞意在一起,去哪又有什么关系。

    他走过去,和虞意并肩站在阶前。

    稻泽城内没有鳞次栉比的房屋,一眼望过去, 大地和天空交界的地方清晰可见。

    处理这些烦心的事无疑是累的,算起来他们二人已经三天没睡过一个好觉,可肖覃莫名觉得这样很好,甚至没来由的涌起一股念头——他不是外来人,他本就属于这个世界。

    “天又快黑了。”虞意远眺,随口对肖覃道。

    “嗯,起风了,”肖覃握住了虞意的手,交连处隐在宽大的袍袖之下,“咱们进去吧。”

    “好。”

    飞鸟在黄昏的天空留下一串黑色的影子,虞意和肖覃手牵手走进县衙大门,准在离开前查阅一番积压的卷宗。

    岳扬还带着人在外面活动,稻泽城内喧嚣未止——明天,或者是后天,这里即将迎来久违的安宁。

    ……

    两个月后。

    某条进京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压过地上的枯枝。

    车外只跟着四五名侍卫,主人家倚在车内的软塌上,手里捏着一张信纸。

    “父皇说,他说……”虞意罕见的有些卡壳。

    “别躺着看字,”肖覃放下书卷,起身把人拽坐起来,“伤眼睛。”

    “嗯……父皇说……”虞意坐起来,干脆趁势靠近肖覃怀里,舒服的喟叹一声。

    “皇上说什么?”肖覃揽着虞意的腰,免得马车突然颠簸摔下塌去。

    “什么也没说,”虞意无奈的放下信纸,揉了揉眉心,“一共就写了五句话,四句都在嘉奖,最后一句叮嘱我路上小心,准备回京后接受封赏。”

    虞胤江最初派虞意来南巡,除了因为他是最合适的皇子人选之外,还因为一些不能说出口的私心——萧王府的支持没了,眼看着虞胤江的身体渐渐衰弱,他必须要为虞意的将来打算。

    南巡是个好机会。

    若是能结交到有能之臣最好,若是结交不到,也可接着惩治贪官污吏的机会提拔起一批自己的亲信。这些人不必明里支持虞意,但总归也算是借着虞意给的机会而上任,日后若是有事,大部分人定会选择回报一二。

    虞胤江近来有些难眠。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若是真打算把皇位交给其他儿子,他本应该尽他所能替新皇打下根基,日后一旦山陵崩,至少要能稳住局面,不会影响朝事运作。

    可他现在迟迟定不下储君的人选,反而整天想着怎么替虞意招揽势力。虞胤江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妥,更何况置身局中的其他人。

    但他不这么做,便会辗转反侧寝食难安,若是不能把自己死后虞意的归处给安排好,他又怎么有颜面下去见他的应湘。

    他已经足够对不起她了。

    况且虞意南巡一事办的太好,实在是让他满意。

    “嘉奖是好事。”肖覃思考片刻道,“但皇上说的话、给的封赏,都是些虚的,于争储无益,反而会惹来人忌惮。”

    “想的没错,”虞意笑了笑,“但此次回京后,只怕会有一批大臣忙着上门结交。”

    肖覃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殿下也不必顾虑太多,朝中势力自然是重要的。”

    虞意刚想回答,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若是本王来日真的得偿所愿,你……”

    肖覃不解的看着他。

    “……罢了。”虞意摇摇头,示意没事。

    这一世他要争储,本就是为了不受人桎梏,把天下大权握在手里,才能安稳的活着。现在有了肖覃,他更不能有半分松懈,否则一旦失败,两个人都会万劫不复。

    可若是真成功了,他该把肖覃置于什么位置?立他为后,便要把他一辈子禁锢在宫墙之中,此番南下见识过肖覃的风流意气,虞意私心里并不愿这么做;但毕竟人人都知道他以男子之身做了这史无前例的“端王妃”,就算让他入朝堂为官,只怕流言蜚语也不会少。

    虞意越想越觉得心烦。

    肖覃一手揽着人,一手握着书卷,心里也想着事。

    这段时间两人太忙,那晚匆忙的表白心迹之后便没了下文,一直为了各种事情而奔波,甚至中间不得已还分开了好几天。

    这样太草率,殿下心里可能也不踏实。

    肖覃这样想着,手指有意无意的摩挲着怀中人的窄腰。

    虞意忍了半晌,实在是被他摸的难耐,直起身坐到了另一边。

    “别乱动。”

    这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从前那副君子端方的模样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或许连肖覃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说话做事的方式越来越像原主,像频繁在梦里出现的……那个肖覃。

    肖覃抬头,刚想说话,虞意眼底的乌青正好撞入视线。

    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临时变了个内容:“殿下可是累了?”

    “是有些。”

    “那便休息。”肖覃放下书,走过去把虞意按在塌上,抖开毯子将人裹住。

    “……嗯,”虞意往里缩了缩,“一起。”

    肖覃一愣,躺上去,长臂一伸,连人带毯子搂紧怀里。

    “闷。”虞意脸埋在肖覃肩膀上。

    于是肖覃伸出手,把毯子向下拉了拉,“睡吧。”

    虞意是真的累了,和小人斗智最耗心力,何况一斗就是一个月。

    肖覃一动也不动,直到感觉怀里人呼吸渐渐放缓,他才闭上眼。

    睡吧。

    等睡起来,他还有话要和殿下说。

    ……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先是一片黑暗,后来渐渐有了光亮。

    又是梦?

    肖覃有些无奈。

    这梦已经两个月没出现了,他还以为殿下跟自己两情相悦,原主会放弃。

    不过这次的梦,他竟是旁观者?

    肖覃不解,试着打量了一下四周。

    是端王府北面的观海楼,进府时段方竹带着他去过,但虞意从来也不到这里来。肖覃好奇过一阵,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

    说是观海楼,但其实并不能看到海,只是因为修的太高,才因此得名。

    肖覃犹豫片刻,抬腿向楼上走去。

    “你说……你不是萧王府的人?”

    楼顶的亭子里有人,是殿下的声音。

    “不是,”肖覃转过墙角,看见一位青衣男子背对着他,负手站在栏杆前,脊背笔挺,长发袖袍被猎猎的风卷起,在夜色中翻飞。

    “但萧正则……确实是我爹。”

    “……”

    虞意裹着狐裘躲在背风处,背倚着危楼,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他何等聪明,这话一出,他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沉默半晌,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道:“为何要告诉本王。”

    难道这人觉得成了亲,他们便真是一家人了?未免也太单纯了些。不过也难怪……不是萧王府的儿子,没在京城里住过,这些弯弯绕绕自然是不懂的。

    “没有为何。”

    梦里的“肖覃”回过头,微微皱了下眉。

    肖覃摸了摸心口,明明这次的梦境没参与进去,但还是和原主浮起了同样的念头。

    ——没有为何,想告诉你,就告诉你了。

    ——我空有一身武艺,在这京城也无甚用处,除了对你说点真话,似乎也做不了什么事。

    虞意又沉默了。

    “你……之前住在哪里。”

    “江南。”

    “肖覃”想了想,还是没告诉虞意自己是江湖人,是萧王妃嘴里的“一介武夫”。

    “江南。”虞意喃喃出声。

    他从没去过江南,从没去过除了京城以外的其他地方。

    “听说江南风景很好。”

    “是很好,花开的很多。”“肖覃”想描述,又觉得词穷。

    虞意笑了笑。

    “在京城住不惯,想回家吗。”

    “肖覃”没说话。

    “想回家便回。”虞意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肖覃”闻言想解释。

    “你也看到了,本王没什么势力,”虞意直起身,打断他,“但安排你出城总归是可以的,今日是本王恰好赶到才没出事,等下次你犯了错,被人先行押进了天牢,本王就算能救下你,你也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

    “江南好,人心淳朴,回到江南或许还能照拂你一二,但在这京城,本王护不住你。”

    梦里的“肖覃”沉默片刻,摇摇头开口说了些什么。

    肖覃离得有些远,没听清,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瞬间感到一阵头晕,接着便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醒醒,到了。”

    马车缓缓停稳,虞意趴在肖覃怀里,拍了拍这人的脸。

    怎么睡得这样沉。

    “肖覃。”叫了半天人也不醒,虞意有些无奈。

    “……嗯。”

    身下的人皱起眉,片刻后睁开眼,空洞的盯着车顶。

    “殿下。”

    “嗯。”

    “我给你买了……”肖覃垂眸,发现虞意躺在自己怀里,顿时一阵手足无措,原本揽着人的手也不知该往哪放,“……买了枣泥糕。”

    发生了什么,怎么就抱到一起去了?

    虞意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甚至考虑要不要探手试试他额头的温度。

    枣泥糕。马车上哪来的枣泥糕给他买?

    慌乱了一阵,肖覃终于想起来自己方才在陪虞意睡觉,端王府经历的一切都是原主的记忆。

    他和殿下名正言顺,才不像那人一样,喜欢也不敢表明心意,抱一下手都要抖。

    “到哪了?”肖覃坐起身,摇了摇脑袋,渐渐清醒过来。

    “宫门口。”虞意撩起帘子下车,肖覃连忙跟上去。

    “过来,衣领都乱了。”虞意冲肖覃招招手。

    肖覃走过去,虞意仔细的给他整理领口,免得一会见到虞胤江失礼。

    肖覃低头,看着那双修长莹润的手。

    原主的记忆两个月没出现了。

    这会突然又冒出来,不再是零散的片段,而是从原主和殿下言明真实身份开始,到殿下进宫参加寿宴前的所有记忆,整整两个月,一天都没有少。

    小到早上吃了什么茶,晚上用了什么膳,几时洗的澡,几时就得寝。他在梦里事无巨细的全部经历了一遍,有些梦醒就忘了,有些梦醒了他还记得,如同真的记忆一般毫无违和。

    他有些担忧,担忧不管自己做什么努力,原主都要回来。

    到时候他会回原来的世界?还是两人共用一个身体。

    不过若是能梦到上一世殿下死后发生的事,也能为接下来的行动提供一些指引……

    罢了。

    或许只是梦到一些记忆而已。

    肖覃劝自己不要乱想。

    “走?”虞意整理好,拿眼神询问他。

    “……嗯,走。”肖覃怔愣了一瞬,回过神后扯住虞意,在进宫门之前抱了他一下。

    “抱一下。”他说。

    虞意无奈,只得停下脚步。

    如今回了京,不比前些日子在外头。他要上朝要去兵部,肖覃也要照常回禁军,这人这么粘人,今后可该怎么办!

    56.  虚幻   这是他平淡无奇的生命里仅有的浓……

    “走了, ”虞意拍了拍他的腰,“父皇该等急了。”

    “走。”肖覃嗅了嗅虞意颈间的清香,心情好了不少。

    虞胤江早早便等在殿内, 他盼来盼去,总算是把虞意给盼回来了。

    “来,这一路可是累了?”虞胤江招呼着给两人赐座——虞意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进宫,连王府都没回,片刻都没休息, 这他自然是心疼的,但也自然是开心的很。

    谁都没有他的二皇子好,办事熨帖又懂事, 为人不骄不躁,也没那些龌龊心思,他能把虞意养成这个样子,也算是对得起应湘了。

    “儿臣不累。”两人坐下, 虞意挑了些新奇的见闻来讲,把虞胤江逗的开怀。

    “好,好好, 意儿这一趟, 可算是没白去, 替朕惩治了不少人,还学到这么些东西!”虞胤江抚掌大笑, 末了又问:

    “肖覃呐,朕——”

    肖覃微微前倾,作认真聆听状。

    虞胤江一愣。

    这孩子……若是不考虑与虞意的婚配,那他自然是喜欢的紧,性子好, 够温润,武功好,关键时刻拿得出气魄,舍得拼性命。自从得知了肖覃的真实身份,虞胤江表面上不表现出来,其实心里一直是有芥蒂的,但虞意此次南巡效果不错,他也想开了,只要他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愿意真心待虞意,两人好好过日子,自己也不管什么江湖不江湖,出身不出身了。

    “没什么,”虞胤江咳了两声,继续道,“朕就是随口问问,你们夫妻二人,最近相处得可还好?”

    “自然是好的。”肖覃一笑,偏过头和虞意对视了一眼。

    虞胤江看在眼里,心里更加满意。他是老了,儿子要娶妻,自己却连对方身份都查不清楚,但他看人的眼光却是没错,这肖覃,是个值得托付的。

    三人又说笑片刻,值守太监突然进来禀报,殿外有兵部侍郎求见。

    “兵部?”虞意皱眉,“儿臣不在这些时日,兵部难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旁的,”虞胤江疲惫的摆了摆手,“还是北疆那些蛮夷,冬天一过便又要开始找麻烦。”

    “嗯。”虞意点点头,没有多问。

    “你们先回吧,累了一路,也该好好休息一番。”

    “是,儿臣告退。”

    出了宫门,两人半点也不停地就往府里赶,老远便瞧见段方竹和青远候在门口,身后站了两大排家仆。

    “端王殿下,好大的阵仗。”肖覃笑着打趣。

    虞意斜睨了他一眼,“难道不也是给你的阵仗,端王妃?”

    肖覃张了张嘴,竟被“端王妃”这三个字给噎住了。

    “谁是王妃?”肖覃捏了捏虞意的腰。

    这人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平日里温温和和的一个人,偏偏在这事上较真的。

    “好好好,”虞意被他捏的心痒,“你是夫君。快松手,家里人都看着。”

    肖覃立刻把手松开,手臂却仍旧揽着他的腰身,两人就这么一同进了屋。

    “殿下,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段方竹激动的很,不停的吩咐人上茶上点心,“回来也不叫岳扬捎个信儿,府里没备什么东西。”

    “无妨,”虞意摆摆手,尽量忽视腰间滚烫的热源,维持表面上的严肃,“叫人先下去吧,本王累了,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段方竹一听,忙道自己考虑不周,麻利的带着人退了出去。

    屋内重新静下来。

    “三四个月没回来了。”肖覃抬头,环视了一圈屋内的布置,熟悉又陌生。

    虞意点点头,走时两人还在小心翼翼的互相试探,回来时便已心意相通。

    这么想着,他却还是嘴硬,瞅了眼肖覃搭在腰间的手,道,“还不放开,要搂到几时?”

    肖覃闻言一笑,手臂用了点力气,将人更往身前带了带。

    “你——”

    虞意仰起头,话刚出口,就被封住了唇。

    好凶。

    肖覃按着他的腰,把他按向自己,虞意艰难的跟着他的节奏,试图在间隙呼吸。

    一吻结束,两人额头相抵,重重的喘着气,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开口。

    肖覃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微颤,气息扑在虞意脸上,那热度让他有些心惊。

    “干什么。”他问。

    “你说呢。”肖覃温柔的看着他,右手捧着他的脸,拇指轻轻擦过眉梢。

    婚宴那晚心有顾虑没做成的事,今天也该做了。

    虞意不说话了,躲开那道赤/裸/裸的视线,半晌“嗯”了一声,仰头回吻过去。

    “殿下好霸道。”肖覃低低的笑着,两人身高相仿,吻起来不用低头也不用垫脚,只需一人揽着对方的腰,一人扣着对方的后脑。

    “不喜欢?”虞意让开点距离,挑了挑眉。

    “喜欢。”肖覃把人搂回来,推着他往床榻走。

    虞意没反抗,顺着他的力道后仰,两人一起摔在塌上。

    肖覃捉住虞意一只手腕,凑到唇边蹭了蹭,另一只手探出去扣开暗格,掏出一个玉瓶。

    “哪来的?”虞意有些震惊,他房中有这东西,他竟然不知道?

    “大婚那日,宫里嬷嬷塞过来的,”肖覃又垂下头吻他,“殿下。”

    “让我。”

    让我。

    虞意被这话烫的一颤。

    肖覃莞尔,刚想继续手上的动作,突然眼前一黑,太阳穴猛烈地刺痛。

    “怎么?”虞意立刻察觉,撑起身问道。

    “没——”肖覃开口,想忍过去,却一阵比一阵疼得厉害。

    虞意这下彻底没了兴致,翻身坐起来搂住他,“头疼?还是哪里疼?”

    “头疼……不,殿下,我……”

    肖覃晃了晃脑袋。

    又是那些该死的记忆。

    怎么现在不睡觉,不做梦,也会凭空出现了?

    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个时候。

    肖覃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

    “殿下…对不起……”

    这是肖覃昏过去前最后记得的事。

    ……!?

    虞意抱着人呆愣片刻,而后将人放在塌上,几步迈出去。

    “江寒呢?让他过来!”

    “立刻!”

    ******

    肖覃再次清醒是在夜半。

    屋内烛火已经点起来了,虞意握着一卷书坐在桌旁,江寒正好开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

    “哟,公子醒了。”

    虞意闻言抬头,书掉在桌面上。

    “你醒了。”

    “嗯,披件衣裳,别那么坐着。”肖覃胡言乱语,惹得虞意一阵皱眉。

    他坐起身,耳畔还回响着记忆中原主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且等着吧。

    ——还有几天,最多十几天,殿下就是我的。

    ——逗留这么久,你该回你的世界了。

    那人长着一张和自己一样的脸,神情却更加不羁,眉眼之间少了几分谦和,多了几分傲气。

    肖覃想要追问,却恰好在这关头醒过来,醒来便看见虞意,瞬间又想起原主那句话。

    ——殿下就是我的。

    “是他的……”肖覃眼神空洞,喃喃自语。

    “……”

    虞意和江寒交换了一个眼神,神情皆有些复杂,还有些不忍。

    “肖覃。”虞意深吸口气,起身走到床边,握住肖覃的手。

    “殿下。”肖覃怔怔的抬头。

    “你可知你这是怎么了?”

    虞意表情严肃,把肖覃从那游离的状态中拽出来些许。

    “我不知。”

    “嗯,”虞意闭上眼,“江寒,你来讲吧。”

    “是。”

    江寒走上前,脸上悲痛较虞意尤甚。

    “公子,你方才这一阵头痛,是因为情绪突然太强烈所致。”

    “……情绪?”肖覃下意识看向虞意,那片被自己扯松的领口已经恢复原样。

    江寒看见他的视线,便知他心中已经明白。

    “正是,”他点点头,道,“只怕今后,公子和殿下……不可再行房事。”

    “……?”

    肖覃疑心自己听错了,这么胡闹的话江寒也敢说,殿下也会信?

    虞意第二次听这话,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颤。

    肖覃不愿和自己做这种事,甚至到了一做就会头疼的地步。

    可明明他对自己的情谊都是真的,这一点虞意毫不怀疑。

    但为什么偏偏不能……行房事,甚至抗拒到情绪如此激烈,连江寒都不建议他们再尝试。

    他想不明白。

    方才在塌上时,他明明感觉到一处又硬又滚烫的事物抵着自己,想来也不是不能……

    “殿下,把药给公子喝了吧,睡一晚便没事了。”江寒叮嘱完就退了出去,这等隐秘之事他还是少听些为好。

    虞意回过神,把药端给肖覃,“先喝药。”

    肖覃接过药,一饮而尽。

    “可还有什么事想做?”

    肖覃摇摇头。

    “那便睡吧。”

    虞意熄灭烛火,两人像往常一样躺在塌上。

    肖覃心绪万千,虞意似是能感觉到,却领会错了意思。

    “本王不怪你。”

    “……嗯。”

    “那种事也没那么重要。”

    肖覃犹豫着点点头。

    “睡吧。”

    两人不再说话,没过多久虞意就真的睡着了,连续奔波多日,又守了他大半夜,累也是应该。

    肖覃轻轻叹了口气,翻身朝着床顶。

    他要走了。

    他真的要走了。

    方才他先是过了几段原主的记忆,而后突然置身于虚空,面前只有原主一人,不停地对他重复着同样的话。那声音忽高忽低,他在梦中只觉得刺耳磨人不堪忍受,醒来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幸好还没和殿下真正做到那一步。

    肖覃有些心疼,但又觉得庆幸。

    不然若是他真的走了,殿下该怎么办呢。还不知原主是好是坏,虽然从梦中记忆来看不像是坏人,可那样也还不知道他对殿下的心是真是假,目前他经历过的记忆力,关于这方面的心绪波动实在是不够明确。

    若是原主对殿下没有真心,又或是摇摆不定,那自己走后殿下岂不是要毫无防备和原主相处,还把他当作两情相悦的恋人来看?

    肖覃有些后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再因为自己的私心和贪恋而害了殿下。

    他要在走之前,把两人的关系调回从前,殿下对自己越疏远,日后对那人就越疏远;对自己戒备越多,日后对那人戒备也就越多。

    或许自己会心疼,会舍不得,不,不是或许。肖覃心想。

    但……似乎又没有别的办法。

    他又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向虞意。月光照进来,给这人的面庞镀上一层微光,肖覃目光缠眷,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闭上眼,终是下定了决心。

    ……

    肖覃打算的很好。

    一定有办法既不伤害虞意,又能让两人的关系退回去一步。待到回了自己的世界,不论爹娘怎么逼迫劝说,他定会终生不娶,心里只装的下殿下一个人。

    可惜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肖覃低估了原主记忆的来势迅猛。

    回京城三日了,一开始只是偶尔,一天有一两次的时间肖覃会被迫进入混沌的状态。到后来几乎是连续不断,起身倒一杯茶,替虞意夹一筷子枣泥糕,不管他在做什么,那记忆总是毫无防备的出现,一段接着一段。

    他怕虞意看出端倪,还要费尽心思的遮掩。好在虞意白天要去兵部,他只需呆在房里不出门,头疼发作时便就近找个地方靠着,醒来时往往躺在地上,或者趴在床边。

    太狼狈了。每次从地上爬起来,肖覃都不禁苦笑。

    就算是之前病重奄奄一息时,他又何曾这么狼狈过。

    就在昨日,他才刚刚用一盏茶的时间,走过了原主整整十年的少年时光。连续挥剑几千次的酸痛,被师父责骂的委屈,想要外出游历的激动……醒来后整整几个时辰,他还以为自己真是那梦境里的人。

    直到今天早上,肖覃和虞意说起梅山派,言语间毫无阻碍的谈论年少时练武的辛苦和狠劲,才恍然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他真实的少年模样。

    是在床上躺着……病着……然后呢?我做了些什么?

    肖覃冥思苦想了一个早上,直到虞意换上朝服出门,他仍然没有半点印象。

    他觉得自己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公子,殿下回来了!”青远跑进来通报,看见肖覃又坐在桌前发愣,神情不由得沮丧。

    “嗯?”肖覃回过神,嗓子哑的厉害,“知道了。”

    “公子……”青远扭扭捏捏的开口,“您和殿下……最近可是有什么矛盾了?”

    这本不是他该问的,但眼见着肖覃脸色一天比一天差,精神一天比一天恍惚,段方竹实在是担心的很,特意嘱咐他旁敲侧击的问问。

    “没有。”肖覃摇摇头,站起身迎接虞意。

    那人踩着月色走过来。

    披风扬在身后,神情略有些疲惫。

    是因为我吗?肖覃眼神一黯。

    “用过晚膳了吗。”虞意走进门,摘下披风,尽量平和的询问。

    “还没。”

    “那便一起。”

    “是。”

    虞意呼吸一窒,只感觉一口气堵在胸口,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问,两人沉默着吃完饭,又沉默着躺到床上去。

    屋内静悄悄的,虞意抬臂挡着眼,半晌道:

    “那种事……你若是真的不愿,本王也不会因此责怪,更不会逼迫你,你何必——”

    何必这样作践自己,消瘦的没个样子。

    肖覃没说话。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不能说他愿意,愿意便是承诺。但这承诺他只能许下,却永远没机会兑现,但那句不愿,他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这是他苍白的生命里仅有的浓墨重彩,唯一……爱过的人。

    虞意等了片刻,见他还是不说话,只得叹了口气,拉过被子盖好,说了声:“睡吧。”

    肖覃静静的看着他睡着,而后悄悄的挪近些,拿嘴唇蹭了蹭他的脸。

    嘴唇干裂,殿下或许会疼。

    肖覃不敢多碰,飞快的躺回原处,拿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片刻都不愿移开视线。

    他不想睡觉,虽然明知不睡,那记忆还是会阴魂不散的找过来。

    就这么熬过半宿,他终于向前动了动,额头轻抵着虞意的肩,试探着闭上眼。

    待他呼吸缓下来,虞意睁开双目,侧头看着身旁这人。

    睡着了,但睡的不安稳,眉头皱的死紧。

    虞意神情有些烦躁,不管怎么样,明日起床后定要和这人好好谈谈。

    这么想着,他心烦意乱的翻了个身,把肖覃往怀里揽了揽,这体验有些新奇,以往只有他被人死死箍住的份。

    睡。

    他恨恨的想。

    等明日起来,本王定要问个明白。

    ……

    “殿下,殿下——”

    东方鱼肚白微显,岳扬跪在床前,神情焦急,已经顾不上什么尊卑礼仪。

    “什么事。”

    虞意才睡没多久,就着窝在肖覃怀里的姿势,隔了层幔帐,困意浓重的问道。

    “宫里刚刚传来消息,北狄入侵,已经——已经打到安城了。”

    “……!?”

    虞意猛地翻身起来,一把撩开幔帐。

    “你说什么——!?”

    57.  人选   “煎药干什么?谁病了?”……

    “狄将军不是在北疆守着吗, 怎么还能让人打到安城?”

    虞意不敢相信。

    狄城镇守边疆三十年,战乱不断,但从未让敌人跨过北泾河一步, 那些蛮夷也只敢在靠北的几座城烧杀抢掠,不敢肆意妄为。

    可现今半点风声也无,突然之间就被人打到了安城,别说朝中那些整日尸位素餐颇觉高枕无忧的臣子,连虞意一时间都想不到该怎么办。景朝已处盛世近百年, 两大军队一个在江南,一个在北境,安城附近别说是士兵了, 就连运粮草的粮道都没有。

    “皇上已着人从最近的城市调兵,还说……要派一位皇子亲自去,统领御敌。”岳扬有些担忧,太子流放, 如今朝中最年长的皇子就是虞意,况且近来殿下身体不错,连轮椅都不太常坐了, 连江南都能去, 那这安城……

    “狄将军呢?”虞意直觉不对, 安城恰在北疆到京城的路线中间,若是来得及千里迢迢派一位皇子去, 何不直接从北疆调来经验丰富的将领?

    “狄将军……”岳扬面露不忍,“昨天夜里遭遇突袭时……战死了。”

    虞意半晌无语,缓缓在床边坐下。

    肖覃还在睡,半点都没被人吵醒。他近来兴许是真的病了,要么整夜睡不着, 要么一旦睡着,就很难醒过来。

    明知他听不见,虞意还是伸手扯起肖覃肩上滑落的锦被,遮住了他耳朵。

    “去,立刻派人进宫禀告皇上,就说本王病重。”

    “……?”岳扬挠了挠头,“殿下,可这么说的话,皇上定会派太医来府里诊断,到时候岂不是要……”露馅了。

    就算虞胤江再怎么宠爱虞意,总不会对这种显而易见的“巧合”不生疑,宫里必定是要来人的,可不是让江寒编两句瞎话便能糊弄过去。

    虞意摆摆手:“本王自己有计较。你速去,免得误了时机。”

    “……是。”见状岳扬也不敢再多问,转身就去安排人进宫。

    殿下从未让手下人失望,这一次不管要做什么,他们定会全力以赴。

    房门打开又合上。

    虞意微微偏过头,看着肖覃睡中还紧皱的眉,不禁苦笑。

    这一次出此下策,只怕这人醒来后又要怪他。

    但想到这几天肖覃若有若无的疏远,虞意突然觉得生这么一场病也未尝不是好事。

    罢了。

    虞意抚了抚肖覃的眉。

    能瞒到几时,就瞒到几时吧。

    *****

    天还未亮。

    虞胤江疾步从寝殿内走出来,脸色阴沉的厉害。

    “陛下,几位大人都在外间候着了,奴才伺候您更衣吧。”李福全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旁侍立的宫女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太平盛世,却被人打到家门口了,连她们这种久困深宫内围的女子都觉得荒唐。

    “嗯,”虞胤江站起身,“虞意怎么样了。”

    “刘太医刚来回过话,二殿下恐是奔波久了,江南和京城气候差的又大多,难免一个不适应就要旧疾复发,”刘福全俯身给虞胤江系腰带,“江太医在旁守着呢,陛下也别太着急。”

    虞胤江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虞意……几时开始病的?”

    李福全手下一顿,随即自然的答道:“哎哟,奴才也记不清了,像是从昨个入夜便开始,一直怕陛下担心,拖着没敢进宫禀报呢。”

    “嗯。”虞胤江略微松了口气。

    也对。

    虞意这孩子身体一向不好,入宫那阵脸色便不太好看。

    “派人多去看看……大臣都来齐了?”

    “来齐了,陛下请。”

    李福全撩开帷幔,虞胤江走出来,外面等着七八位大臣,神情各异,虞恣的亲舅舅,安城守卫军前统领方哲,赫然在列。

    “参见陛下——”

    “平身。”虞胤江面容严肃,“安城的情况,诸位也都知道了。”

    殿内静默片刻。

    兵部尚书梁泽瑞先行开口:“老臣听陛下的意思……是想,想派位皇子过去。”

    他这么说着,一滴冷汗顺着后脊滚下来。

    太子一案之后他彻底站到了虞意这边,但现如今那位主在床上躺着昏迷不醒,这满屋子算上虞胤江共九人,唯有他是立场中立毫无偏颇的。

    剩下那些……哪个不是铆足了要保全自己的主子,再趁机把另一位皇子推出去做这等要人命的差事。

    “不错,朕确有此意。兵已经派人去调了,但狄老将军战死,统领却是没有。况且方爱卿这几年腿疾愈发严重,难以解这燃眉之急。”

    方哲轻咳一声,他身后立时有人出声:“此乃国难,为鼓舞士气,自当派年长的皇子前去才能稳住军心。”

    虞胤江微微点头。这和他想的一样。

    “此言差矣,”另一边有人道,“七皇子自幼跟随方大人在安城住过不少时日,对安城城防更加了解,况且又多年蒙受狄将军教导,自然是上佳的人选!”

    “非也,”又有人接道,“狄将军为七殿下恩师,恩师殒命,殿下内心正是悲痛之时,行为难免不冷静,岂能让他在此时领兵,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哪里又是你能担当的!”

    “可三殿下没半点带兵打仗的经验,安城现在需要的是一位真正的将领!”

    “正因为事态紧急,才更需要年长的皇子前去坐镇,七殿下尚未及冠,岂能担此重任——”

    方哲轻咳一声,偏过瞪了那人一眼。

    话说的有些过了。

    若要说虞恣因为年纪太轻不能领兵打仗,那日后难道就能继承皇位,担当朝纲了吗?

    这理由可不能随便用。

    “好了。”虞胤江默不作声的听了半晌,终是摆了摆手。

    “诸位爱卿所说的都有理。”

    “还是派虞恕去吧,他年长些,也更稳重,朕也放心。”

    众人鸦雀无声。

    “李福全,还不传旨?”

    *****

    “哐当——”

    是铜盆跌落在地上的声音,伴随着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瓷制物被打碎。

    肖覃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汗淋漓。

    还是原主少年时的记忆,平白折磨了他一宿,却对虞意的事没半点帮助。

    他静默半晌,待呼吸缓下来才起身,身旁的被褥早就没了温度,虞意只怕是已经走了多时。

    “青远?”

    肖覃推开门,门口青远正手忙脚乱的跪在地上捡瓷片。

    “公,公子。”见到他,青远有些慌乱。

    肖覃低下头,脚边一滩黑漆漆的药,散发着浓烈的苦味。

    “煎药干什么?谁病了?”

    “是……我,我病了。”青远哆哆嗦嗦的,眼神躲闪,不敢看肖覃。

    “……当真?”肖覃皱眉。

    “我,我——”青远支吾了好一阵,眼见着眼眶越来越红,终于自暴自弃的把手中的瓷片一扔,哭喊着道:“公子你快去看看吧!殿下他,他——他快不行了!!”

    58.  写信   ——多谢。

    “情况……”岳扬干笑两声, “大概就是这样。”

    虞意不是假病而是真病,这他原本也是没想到的,可帮着主子欺瞒皇上是一码事, 欺瞒自家王妃……那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这么想着,他偷偷瞅了眼肖覃的脸色,立时噤声不敢再说,抱起药碗一溜烟的跑了。

    肖覃气的手都在抖。

    这人怎么敢,怎么敢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

    更何况梅兰月炼制的丹药岂能是乱吃的!?

    他此刻已经顾不上什么“记忆”, 什么“原主”,只感觉心里有把火在烧着,尽量克制轻缓的推开门。

    屋内没人, 江寒又被拽进宫回话了。青远这会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不敢进来打扰虞意休息。

    肖覃走进门,一眼便瞧见靠在床头的人。

    安城事态危机,虞胤江又铁了心要派一位皇子前去, 虞意年纪最长,又因为宠冠京城,在民间百姓中颇负盛名, 若真要论这人选, 十有八九非虞意莫属。

    可虞意若是在这时离了京, 先不说能不能在战乱中活下来,就算真的凯旋, 等待他的也不知是什么情势。那时龙椅上坐的是谁……也未可知。

    “岳扬?”虞意闭着眼问了句,声音喑哑的厉害,像是整个喉咙都肿起来了。

    肖覃脚下一顿,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人拦进怀里, 心快疼成齑粉。

    “是我。”他声音艰涩。

    “肖覃?”“你怎么来了!?”

    这会轮到虞意生气了。

    手底下人就是这么办事的?千叮咛万嘱咐别让肖覃知道,这倒好,没几个时辰人就直接过来了。

    肖覃简直要气笑了。

    他真不知该那虞意怎么办,要说数落,他舍不得;可若不数落,下回这人还敢怎么做。

    离开梅山派时,除了肖润之给了东西,其他师兄弟也没落下。戚玉出手最大方,直接把攒了好些年的丹药匣子捧出来塞给虞意,里面全是梅兰月研究出来的稀奇玩意,各种用处的丹药应有尽有。

    虞意没仔细瞧过,只记得里面有一瓶贴着“甲”字标签,注解处写着“服之可诱发风寒症状,呕吐,无力,高热。”

    昨夜情势紧急,他下意识便想到可以出此一计,只是吃的时候却不知该吃多少,服下一颗没什么感觉,宫里太医又在来的路上,索性又多吃了几粒,没想到药效竟然……好成这样。

    刘太医看过后险些哭出来,回去召集太医院众人连夜研究诊治的法子,就怕虞意一不小心就要撒手人寰。

    “本王也是,咳——迫于无奈。”虞意说着便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别说话了。”肖覃紧皱着眉,把人抱回怀里,一下一下替他顺着气。

    好半天止住咳嗽,虞意靠在肖覃肩上,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喝点水。”肖覃拿过茶杯试了试,水温正好,不冷不烫。

    虞意咽口水喉咙都要疼半天,勉强就着肖覃的手喝了几口,便摇头示意不再要。

    “闭眼,休息。”肖覃扯起被子将人裹住,双臂把虞意环在怀里,拿脸蹭了蹭他的发顶。

    “不躲着我了?”虞意靠在他肩上,周围是熟悉的气息,顿时感觉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困意浓重的厉害。

    肖覃没说话,心头一紧,干脆脱了鞋上床,彻底将人抱了个满怀。

    虞意等了半晌没听见回答,但还是觉得安心了不少,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

    肖覃却没半点放松。

    “甲”字瓶的丹药他在梦里见过。

    起初症状不猛烈,到后来便会越发严重,说是把人折磨的痛不欲生也不为过。

    虞意不懂还敢乱吃,一吃还吃了五颗,现在就已经“病”成这样了,等药力渐渐发挥作用,还不知要难受成什么样子。

    只是不想去安城罢了,哪里需要装这等程度的病!

    肖覃心里恼,手上却半点力都不愿使,能多温柔就有多温柔。他生平第一次对权力产生渴望,他恨自己既无权又无势,什么都不能为虞意做。

    虞意这一觉睡得很安稳,直到入夜的时候才渐渐显出不对。

    起初只是想吐,后来便真的吐起来没个停歇,一整天粒米未尽,胃里什么都没有,就连勉强喝下去的药也起不到半点作用,几乎是刚喝下就要被吐出来。

    屋内下人进进出出,江寒在一旁心急如焚的想法子,肖覃寸步不离的守着虞意,恨不得替他受这苦。

    若是能让殿下免遭此罪,他愿意现在就离开,把这具身体还给原主。

    “别动,靠一会。”虞意趴在他肩上,艰难的忍过一阵恶心,病恹恹的道,“……等好了,陪本王出去走走。”

    “好,”肖覃立刻应道,“殿下想去哪,我们便去。”

    虽然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留到那一天。

    “有了!”江寒突然一跃而起,“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着便火急火燎的窜出去。

    虞意被他一吓,猛地咳嗽起来,心想若是这次还不行,他今晚一定不会再喝一口药了。

    ……

    好在江寒总算靠谱了一回。

    折腾到后半夜,虞意把药给吃了,这会儿人也已经睡下。

    肖覃轻手轻脚的下床,坐到桌边抽出一张纸,又拿毛笔沾满了墨,凝神片刻,提笔把连日来梦到的东西都给写了下来。

    原主年少时的记忆没什么用,但他想把原主入京后所有记得的片段都给写下来,兴许能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帮虞意。

    他一口气写到昨晚的梦,放下笔后愣了一瞬,又重新拿起来。

    原主是喜欢殿下的。

    他能感觉得到。

    何况这一世萧正则已经不能再拿梅山派来威胁他,原主或许……会好好对殿下。

    肖覃紧抿着唇,目光微暗,半晌又取出一张纸,试着给原主写了几句交代的话,写来写去总觉得有些奇怪,最终还是全都划掉,只留下一句。

    ——好好待他,切勿告知我的存在,切勿表现反常,免得殿下察觉。

    ——多谢。

    他旁的不求,只求原主回来后能暂且按他的习惯行事,不然殿下冰雪聪明,定会察觉出不对。他宁肯自己从未真正在虞意心里存在过,宁肯虞意一直当他是原主,也不愿让他因此事伤心。

    没错,他会难过,他会不甘,会不舍得。可那又怎么样呢,自己只是一个外来者,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如果殿下从不知道他的存在,就可以安安稳稳和心上人相守一辈子,毕竟他喜欢的本来也就是原主;可如果殿下知道了…

    “公子。”岳扬突然敲了敲门。

    “何事?”肖覃回过神,把字条塞进梅山派的剑鞘,又把那一沓纸折好揣到怀里,这才起身拉开门。

    门外岳扬神情有些诡异。

    “公子,七殿下……来了。”

    肖覃也愣住了。

    他看了眼外面浓黑的夜色,疑惑道:“这个时辰?”

    59.  密谋   “让皇兄务必小心,照顾好自己。……

    端王府今夜着实是不平静。王爷病的厉害, 太医、抓药的、煎药的、打热水的……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也就是过半夜才刚消停一会。

    可喧闹都是在厢房,和虞恣等候的地方隔了一整个院子, 半点声响都传不过去。

    这会儿虞恣坐在堂内,心里还忐忑不安,生怕这么晚冒冒失失的跑过来会挨虞意责骂。

    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就在今夜他刚刚得知,自己的兄长和母后,已经彻底站到了彼此的对立面。

    虞恣原本只是想进宫请个安, 好叫母后不要担心自己。

    殿前的宫女说皇后娘娘现在恐不方便见人,让他稍待片刻,她先进去通报一番。虞恣正等的百无聊赖, 忽然瞥见一道黑影从墙边闪过,他疑心自己眼花了,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追上去看看,免得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

    谁知他跟着那人, 竟通过一条密道进到殿内,还没来得及惊讶,便听见母后的声音传出来:

    “郑辉?”

    另一个男声道:“是我, 娘娘。”

    “怎么样了。”

    “三殿下已经出发了, 安城那边也已经做好了安排, 只是……北疆那位大统领一定要看娘娘的亲笔信。”

    虞恣听得心下一惊。

    北疆大统领?亲笔信?

    难不成母后和外敌还有勾结!?

    “这有什么难的——”

    皇后说到一半,突然噤声, 虞恣屏气凝神,听到先前那位宫女进来禀报:“娘娘,七殿下来了。”

    “恣儿来了?”皇后听起来有些惊讶。

    那男子飞快道:“既然七殿下来了,那属下就先行隐匿,等大人过来再行商谈。”

    “嗯, 你先下去吧。让殿下进来。”

    “是。”宫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虞恣抽身便往回赶,临走前只听他那素来端庄的母后阴狠的说了句:

    “如此千载难逢的时机,本宫定要替恣儿把三皇子除掉!”

    虞恣脚下一个踉跄,恍惚间像是跌坐在地上,又像是挣扎着爬起来,赶到殿门口扯住那名宫女,急匆匆的说了句“本王还有事,今晚先不陪母后用膳了”,便头也不回的跑出宫。

    怎么会,怎么可能?

    母后在坤宁宫修了一条密道,母后和外敌勾结,母后要杀皇子……

    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母后做这一切……竟都是为了他。

    虞恣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转悠,他不愿回府,他知道府中安插的都是母后的人。

    那太子呢?他的大皇兄,他同父同母的至亲兄长,会不会也是因为他才……

    虞恣不敢去想。

    他揣着满腔的惊涛骇浪和惶恐不安,在街上转了大半夜,转到端王府门口时突然想到——如果母后已经对虞恕下手,那二皇兄……

    他来不及多思,几步跨上台阶便敲响了端王府的大门,很快便有人来迎他,来人只说虞意已经睡下了,让他先在堂内稍等片刻。

    所以虞恣现在坐在这里,烛火烧了一宿已经微弱,周围黑暗一片,东方已有些光亮。

    安静的环境让他冷静,他突然觉得自己委实有些鲁莽了。

    他急冲冲的跑到二皇兄这里,又能说些什么呢?难道要说——皇兄,我母后要害你,你千万要小心吗?

    那毕竟是他的母妃!

    虞恣固然仰慕虞意,但又岂能把这种足以让皇后掉脑袋的事说出口。

    他嗖的站起身,抬腿便要往外走。

    “七殿下。”肖覃迎面走进来,身后跟着岳扬。

    “……皇嫂。”虞恣无奈,只要又坐了回去。

    “殿下这么晚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皇兄……睡着呢?”虞恣握了握拳。

    肖覃点点头,有些不明所以。

    虞恣张了张嘴,心里正着急,突然闻见肖覃身上若有若无的药味,赶忙道:“没什么,只是听说皇兄病了,想来看看。”

    说完,他便紧张的等着肖覃回答。

    昨日他为狄将军的死而悲痛万分,无暇顾及朝中动向,是以也不知皇兄是不是病了,万一要是猜错了……

    “劳烦殿下挂念了。”肖覃一愣,随即面色如常的答道。

    虞恣松了口气,站起身准备告辞:“既然皇兄睡着,那我也不打扰了。只是辛苦皇嫂在旁照顾。”

    “应该的。”肖覃笑了笑,起身送他出去。

    临近门口,眼看着虞恣一副欲言又止的纠结样子,肖覃不动声色的问道:“殿下……可还有什么别的要说?”

    虞恣背影一僵。

    沉默片刻,他丢下一句:“让皇兄务必小心,照顾好自己。”

    说完便急匆匆的跑了。

    肖覃停下脚步,看着虞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越走越远,半张脸匿在檐下阴影里,面色凝重。

    坤宁宫。

    叶知秋一袭黑衣,收敛气息隐在角落,静等着巡逻的侍卫离开。

    方才皇后娘娘召他入宫,他便知道,这是要到了最后的时候。

    虞恕被派往京城是个大好的时机,以皇后的果断狠绝,定不肯放过这次机会。

    “参见娘娘。”

    一路无声的潜入殿内,叶知秋跪在地上,朝皇后行礼——他肯违背祖训参与

    党争,除了皇后许他的荣华富贵,还因为虞意。

    他一定要得到他。

    “知秋来了,免礼吧。”

    皇后端坐在上首,神情一派严肃,眼里泛着冷光。

    “叶大人。”郑辉立在一侧,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叶知秋冲他笑了笑,起身坐在一旁的软塌上。

    “陛下派虞恕前往安城,我要你们二人,替我做件事。”皇后呷了口茶,直接进入正题。

    从14岁入宫时她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整日担惊受怕,年轻时怕失去陛下的荣宠,现在人老了,看淡了情爱,又惧怕这深不可测的的皇城,惧怕哪天在梦里她就会被人掐死,每吃一口饭都害怕有人下毒。就算侥幸活着,等有朝一日虞胤江驾崩,那时她却不是储君的生身母亲,照样会落得个凄惨的晚年。

    三十多年了,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甚至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只待虞恕身死,虞恣被立为储君,她便可从此高枕无忧,安享荣华富贵。

    皇后掏出一封密信,递给叶知秋。

    “这是本宫给北疆大统领的信,你带过去,让他交给三王子看,若是他能帮本宫这个忙,日后虞恣继承大统时,必有重谢。”

    “是。”叶知秋接过信,看都不看就塞进怀里。

    “郑辉。”皇后又道。

    “属下在。”

    “想办法混入军中,留在虞恕身边,若是北疆那些人出了意外,办不成事……你知道该怎么办。”

    郑辉立刻领命。

    见状皇后闭了闭眼,道:“你二人协助本宫多时,不管是从前的太子,还是现在的七殿下,你们的忠心,本宫都是看得见的。”

    “成败在此一举,若是错过了,恐怕就再难找出这样正大光明的时机将虞恕铲除。”

    “你们做的事,本宫不会忘。”

    叶知秋闻言,忙不迭的跪下谢恩,心里却有些不以为意。

    皇后的意思也就现在还有些分量,真到了虞恣继承大统的时候,自然是天子说了算。他观七殿下对这皇位抵触的很,日后还不知怎么对他们这些“党/派幕僚”。

    不过也没关系,在虞意的事情上皇后还是有作用的,毕竟那位七殿下对兄长敬重的很,只怕也不会帮着他设计虞意,这事还是要靠皇后才行。

    “皇后娘娘,”叶知秋故作沉吟,似是在犹豫该不该开口,“臣……”

    “有话便说吧。”皇后此时踌躇满志,没什么不能答应他的。

    “是,”叶知秋沉着目光,道,“七殿下继承大统之后,虞归思……”

    皇后挑了挑眉,“之前本宫答应过你,若你真能助虞恣夺嫡,端王自然任凭你处置。”

    “臣明白,”叶知秋一低头,“只是无缘无故的,总不好就把人弄来叶府,他可还有个会武功的王妃在身边,对七殿下也是个威胁,不知娘娘……是否已经做了打算。”

    皇后冷哼一声。

    “自然,待到京城事态平息,本宫自然会着手处置他们二人,届时杀了那肖覃,再给端王安排个罪名,戴罪之身进叶府也算是顺理成章。”

    “怎么样,你可还满意?”

    “臣,叩谢皇后娘娘。”叶知秋伏在地上,表情晦暗不清,寿宴以来积压在心里的不痛快终于有所消解。

    他不仅要虞意的人,他必须要虞意的心,皇后开出的条件很好,但对他来说还不够,他要让虞意彻底对肖覃感到失望,明白谁才是一直真心对他好的人。

    皇后挥手让他们下去准备。

    叶知秋潜出殿外,心里已有了计较。

    不就是制造些误会?先前他便想趁着寿宴的时候让两人生出嫌隙,只可惜事不如人愿。但现在……叶知秋利落的翻过宫墙,冷冷一笑。

    现在他有了更好的办法,势必让归思彻底对那肖覃死心。

    ******

    天气越来越暖,草长莺飞,日光无限。

    距离虞恕出发已七日有余,几封战报传回来反响都还不错,虞胤江心情也好了不少,朝堂上紧张的气氛也有所缓和。

    唯一不好的只有虞意。

    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这么一遭全给弄垮了,甚至比肖覃初见他时还要糟糕。

    “公子,药煎好了。”青远急匆匆的跑进来,手中端着一碗乌黑的药。

    “嗯,放在桌上吧。”

    肖覃单膝跪在地上,检查那许久没派上用场的轮椅——今日虞意总算攒了点力气能下床,江寒叮嘱带他出去转转,多晒晒太阳。

    当然,不能用走的。

    零件没松动,只是许久未用落了层灰。

    肖覃浸湿帕子,认真的擦拭每一处边角。

    他这几天心情很平静,除了担心虞意的身体,便再无其他波澜。

    原主的记忆仍然来的频繁,他花了些时间前后串联起来,发现竟只剩下原主死前的几个片段还未出现,其余部分皆已齐全。

    或许要等全部记忆都恢复,才会让他离开。肖覃平静的想。

    那样也好,还能多陪殿下几天。总归他已经把该交代的都写在信里交代好了,信纸被他封在剑鞘里,剑被他放在自己房间最显眼的地方。梅山派的门徽向上。

    “殿下,该喝药了。”肖覃扔掉帕子,站起身,端着药碗走到床边。

    虞意半躺在床头,正百无聊赖的欣赏肖覃紧绷的肩背,闻见那药味脸色立刻就变了。

    “不喝。快给,咳咳,本王拿走。”

    肖覃站在床前,无奈的看着他。

    “听话。”

    “不。”虞意紧抿着唇,偏过脸不愿看。

    两人僵持半晌,肖覃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仰头自己灌了一口,俯身吻上虞意的唇。

    “唔……等……等等。”

    虞意挣扎未果,只感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那边渡过来,依旧苦涩,却莫名带着一丝甜。

    肖覃直起身,不敢瞧虞意眼角的窄红,飞快的把药碗塞进他手里,退后两步道:“殿下现在可愿喝了?”

    “……喝。”虞意嘴角抽了抽,连着几日苍白的脸色带上点暖意,勉强捏着鼻子将那苦得杀人的药喝了。

    “江寒开的这都是什么方子!”

    虞意将碗丢开,皱眉忍过那阵苦意。

    肖覃勾了勾嘴角,揉了把虞意的脑袋,转身把轮椅推到床边。

    “放了这么久……可还能用?”

    虞意懒懒的靠回去,一条长腿伸出被子,随意垂到地上。

    “能用。”肖覃站起身,把被子掀开,换了条毛毯搭在虞意腰间,然后连人带毯子一起抱了起来。

    “出去之后可别胡闹了,外面冷。”

    “没……咳,咳咳。”虞意说着便咳嗽起来,“没胡闹。”

    肖覃皱眉,将人放在轮椅上,蹲在他身侧,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虞意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好不容易才止住。

    他恹恹的靠着肖覃。

    心焦,困乏,抬抬手指的力气都不愿使,喘气都难受。

    “可好些了?好些了咱们便出去。”肖覃将人按在怀里,一下一下顺着他柔软披散的长发。

    “好多了,”虞意笑了笑,“咱们走吧。”

    60.  惊变   肖覃旁听许久,闻言脱口而出:“……

    今日天晴, 花开的粉嫩,枝桠也绿意盎然。

    肖覃推着虞意在花园里慢慢走,边走边聊, 只是说的却不是什么怡情的闲话。

    “虞恕出发也有七日了吧。”虞意把玩着手中的花枝,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七日有余。”肖覃见他喜欢,顺手又摘了枝别的品种的递过去。

    “听说捷报频传,大有凯旋之势?”虞意接过来,将两枝并在一起。

    肖覃点点头, 伸手替虞意拽了拽滑落的毯子,突然想起那日虞恣大半夜跑过来的事还没和虞意说,当即附到他耳边将那晚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虞意听完挑了挑眉, 神情若有所思。

    “七殿下冒冒失失的跑过来,提醒殿下要小心,或许是在皇后娘娘那里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肖覃思索着道。

    “不错,”虞意点点头, “但未必与我有关。”

    “殿下的意思是……安城?”肖覃疑心自己想错了,皇后就算再不择手段,总也不会做出这等引狼入室之举。

    安城离京城不过几日的行程, 万一要是守不住, 北疆骑兵便可长驱直入, 到那时国都要亡了,还谈什么争储。

    “我也不确定, ”虞意脸色不太好看,“但虞恕要想从安城平安回来,只怕没那么容易。”

    肖覃正要说话,岳扬突然从外面走进来,急匆匆的对两人道:“殿下, 公子,李福全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有些诧异。

    这节骨眼上,虞胤江怎么想起虞意来了?

    “快请。”虞意思索片刻,心想大抵是安城事态暂缓,虞胤江又得空疑心起自己这凑巧的病,特意派李福全过来看看情况。

    “殿下!”李福全人未至,声先到。

    虞意方才是怕肖覃担心才勉力掩饰着难受,实际情况要糟糕的多。这会要见李福全,他连装都不必装,只松了劲往后一靠,那副惨白的脸色,病恹恹的神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彻底断了呼吸。

    肖覃看的直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岳扬就引着李福全走进来。

    “李公公。”李福全行礼,虞意微微点头,别过脸一阵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哎哟,殿下怎的突然就又病了!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的!”李福全急急忙忙的上前,言语之间关心的很。

    “劳公公挂念,”虞意勉强笑了笑,声音哑的厉害,“从南巡回来便觉得不太适应,大抵是离京太久,这副身子又太不中用。”

    “殿下净说些不吉利的!”李福全吓了一跳,“殿下身子好的很,更何况还有江太医在府里住着,仔细养着些,日后定然能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虞意微微一怔。

    他又何尝不想长命百岁,能多陪肖覃几年,不然两个人说好白头偕老,他却要早早地辞别人间。

    之前肖润之给的药他还没去试,这段时间京城局势变化太快,那药又太猛烈,他怕万一有什么不测,遇到急事不能亲自出面处理,是以想等到尘埃落定之时再将那药取出来。若是他夺嫡失败……也没再有什么必要追求“长命百岁”,新皇登基之时,他和肖覃都难逃一死。

    “借公公吉言。”虞意回过神,轻轻笑了笑。

    “奴才说的是实话!”李福全也跟着笑了几声,随即话锋一转,“不过陛下可是挂念殿下挂念的紧,这不,特意派奴才来接您进宫养着呢。”

    肖覃旁听许久,闻言脱口而出:“不行。”

    “大公子真是说笑了,”李福全先是一愣,随即弯下腰,态度恭谨,“咱们圣上说的话,哪有什么行不行的。”

    今日虞意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就算走不了路,抬也要着人抬到宫里去。

    毕竟今日来端王府,虞胤江可没像从前一样嘱咐他“不必勉强”“以虞意身体为重”,李福全侍奉君王这么多年,哪还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肖覃抿着唇,沉默片刻道:“殿下尚未痊愈,今日刚能下床,连路都走不了几步,进宫路远,怕是经不起颠簸。”

    李福全佯装为难,“这……奴才也心疼殿下,只是皇上的命令……”

    “……”

    肖覃收紧垂在身侧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刚待开口,虞意便道:“公公说的是,自然不能让父皇久等,待本王收拾一番,即刻随公公进宫。”

    虞胤江老了,多病痛,爱胡思乱想,疑心也就跟着重了。

    此番虞意骤然病倒,他关心自然是关心的,只是难免会有些疑虑,非要亲眼见见才能放心。

    “多谢殿□□谅奴才,”李福全长出一口气,“出来前陛下亲自交代了,不能让大公子跟着进宫,不过殿下既坐轮椅,行动也不方便,带一位小厮在身旁,想必皇上也不会说什么。”

    肖覃手下用力,险些将椅背捏断。

    不顾虞意重病硬要接他进宫,不能等,不让自己跟着,只让带一名小厮,虞胤江这是要见儿子,还是要直接将虞意囚禁在宫里!?

    “肖覃。”虞意拍了拍他的手,沉沉的望了他一眼。

    肖覃咬着牙,半晌松开手,退后一步道:“岳扬,你陪殿下进宫吧,仔细着些!”

    “是。”岳扬走过来,站到虞意身后。

    李福全倒也没说什么。

    他本就想着要给虞意行个方便,只要不带肖覃,带谁都好说。

    “殿下,那便请吧——”

    ……

    养心殿。

    虞胤江近来也有些烦心。

    他能感觉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储君之位不好再一直空着。

    但要立谁为储君,他却拿不定主意。

    他知道皇后在暗中拉拢朝中大臣支持虞恣,也知道虞恕自萧正则出事之后便渐渐失去了声望。

    但他不想立虞恣为储。会打仗,会领兵,并不一定就能整顿好这么大一个国家,虞恕从小跟在他身边,学的都是正统的治国之术,行事作风又和他很像,虞胤江心里其实是对他满意的。

    此次着虞恕前去安城,正是为了让他借此机会立个功,来日回朝受封也更有底气——安城有虞胤□□过去的人,留在虞恕身边,必要时助他一臂之力。

    “陛下,二皇子来了。”

    “快让他进来,别在外面吹风。”虞胤江到底还是心疼虞意的。

    “父皇。”岳扬推着虞意走进来,后者顶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神情颓败萎靡,却还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快坐下!”虞胤江轻斥,“病成这样,还逞什么能?”

    他原以为虞意只是寻常风寒,没想到这会儿一见竟如此严重,顿时后悔不已。

    “江寒可有好好诊治,他若不行,朕再派几位太医过去!”

    “好端端的,怎么——唉。”

    虞胤江面带疼惜,目光里写满自责。

    “儿臣没事。”虞意低低咳嗽几声,勉强靠着椅背坐直。

    才将将能下床就被折腾进宫里来,他是真的有些吃不消,又不好在虞胤江面前表现的太过奄奄一息,虽然仅仅是如今这副样子,就已经把虞胤江吓得不轻了。

    “朕看你也别回去了,这几日就留在宫里好好养养。”虞胤江盯了他半晌,突然道。

    “……?”

    虞意一愣,刚要推辞,殿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陛下,赢,赢了——安城——”

    “好好说话,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那太监哭丧着脸,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三殿下他,他——”

    虞意暗道不好。

    “三殿下怎么了!给朕说清楚!”虞胤江勃然变色。

    “殿下他…他死了。”

    “你说什么——”虞胤江身形一晃,“张冬呢,朕派去的人呢!?”

    “陛下。”

    “张大人已经牺牲了。”

    殿门口传来一个熟悉人声,“臣,萧栖求见。”

    61.  相信   他相信,也分辨的清。

    萧栖跪在殿外, 只感觉如释重负。

    当初圣上仁慈,赦免了萧王府,只处置了萧正则一个人, 还准许萧栖保留世子之位日后袭爵。萧正则临死前攥着他的手,声嘶力竭的冲他喊,让他别把这偌大的家业弃之不顾,别把祖辈世世代代的尊荣抛在身后。

    所以他跟着虞恕去了安城,做他的前锋, 和北疆人拼杀了整整三日。

    但当他回城时,却得知虞恕遇刺的噩耗。

    那一刻他站在皇子府外,心里五味陈杂, 既觉得轻松,又愧对父亲临终的托付。他能有今天的名誉和地位,全是依靠萧王府的势力和声望,即便父亲死后他那些昔日的朋友也没对他有半分的看轻, 丁点的不敬,除了因为他能继续袭爵,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不承袭父亲未尽的事业, 母亲、祖母和府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要依靠他, 萧王府百年传承都压在他身上, 他顺风顺水受先祖荫蔽这么多年,如今也到了该回报的时候了。

    于是他只愣了片刻, 便抬腿冲进皇子府。

    屋内一片狼藉。

    三具尸体倒在地上,一人靠着墙角,腹部一道狰狞的伤口,旁边有士兵正在替他包扎。

    “你是谁。”萧栖神情凝重,隔着虞恕的尸体, 向那苟延残喘的人问道。

    “我是张冬,陛下派我来——”张冬说着呕出一口血,索性推开身边之人,勉强朝萧栖抬了抬手。

    “陛下派我来保护三殿下……我……没救了,这是密信,咳——咳咳。”

    “密信?”萧栖一怔,随即飞快的跑到那人身边,取出他手里紧攥的一张纸。

    “皇后……派人刺杀,地上那人……就是她身边的,”张冬勉强吊着一口气,“你速速回京,快——快——”

    “张大人!?”

    萧栖惊慌的去探张冬的脉搏,半晌却没任何反应。

    他站起身,焦躁的在原地转了几圈,打开信看了一眼又攥起来,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惊涛骇浪,抢了一匹马就往京城赶,总算是抢在皇后知道之前到了宫门口。

    如今他等在殿外,只等把情况跟虞胤江说明白,他便可彻底退出这你死我活的党/派之争——他尽力了,虞恕已死,就算萧正则再不满意,他也做不了更多。

    “萧栖。进来。”虞胤江盛怒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来。

    萧栖面不改色的走进去,心跳如擂鼓。

    “给朕说清楚,安城究竟怎么回事!朕的皇子——怎么回事!”

    萧栖深吸一口气,跪下道:“启禀陛下,臣带人在城外作战,三殿下留在城内……指挥,臣得胜回城时便听说殿下遇刺,赶到皇子府见了张冬大人临终前最后一面,殿下,殿下身边的近卫,以及行刺之人,均已在臣赶到之前就……”

    他一口气说完,又从怀里掏出沾染着血迹的 “密信”,递到李福全手中。

    叶知秋送到北疆大统领手里的那封信确实起了作用,但奈何虞恕不知是心灰意冷还是怎么回事,竟一直缩在城里不出去,这战死的假象总不能凭空捏造,万般无奈之下北疆三皇子只好给皇后回了封信,信中写着“虽然之前商议之事不成,但此后仍可合作”,这封信就被郑辉带在身上,只等刺杀完成便送至京城。

    可谁知道虞胤江竟派了张冬跟在虞恕身边,郑辉杀了虞恕,离开时却被张冬截住。

    虞胤江颤抖着从李福全手里接过信,才看了几眼便摔在地上。

    “反了!真是要反了!皇后想干什么!?啊?”

    天子震怒,萧栖被吓的一个哆嗦,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虞胤江气喘吁吁的跌坐在榻上,连李福全都不敢上前搀扶。

    “传,传朕旨意,立刻把皇后给朕带过来!!”

    虞意旁观许久,闻言觉得不妥,刚要出声,虞胤江自己便反应过来。

    “等等,先别动,不要打草惊蛇,派几个人去坤宁宫,就说朕有事找皇后,另外派人速速让叶知秋带兵进宫!”

    “是!”

    虞意低咳几声,这才微微点了点头。

    皇后手里握有兵权,不可轻举妄动,还是要先让知秋带着禁军过来,否则虞胤江难免被动。

    殿内一时静默下来。

    虞胤江端坐在上首脸色阴沉,虞意同萧栖等在一侧,两人对视一眼,转过头沉默不语。虞意背后冷汗浸湿,他费劲的侧了侧腰,尽量将重量压在扶手上,否则连半柱香的时间都坐不住。

    李福全擦了把头上的冷汗,挨个清点殿内的宫女太监,一个也不能放出去。

    一名宫女手里端着茶盏,从方才便一直站在屏风后,这会见李福全背过身去,立刻轻手轻脚的溜进侧殿,转身就往外跑。

    她飞快的朝坤宁宫跑着,路上遇到虞胤□□去的侍卫,不得不稍微绕了些路,好在那几名侍卫并不敢太过着急,倒是让她紧赶慢赶的抢先一步。

    “娘娘!”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宫女摔在地上,又狼狈的爬起来,凑到皇后耳边说了几句话。

    皇后正靠在软垫上喝茶,闻言大惊,立时站起身,茶盏跌落四碎。

    “遭了。”皇后不安的朝门口走了几步,刹那间甚至想要顺着密道偷偷逃出去,但最终还是稳住了心神。

    “来人。”

    “娘娘吩咐。”

    “去通知兄长,叶大人和愿意效忠七殿下的部属,之前答应本宫的事——也该到了兑现的时候了!”

    皇后神色果决。

    来人片刻都不敢耽搁,立刻领命离开,几乎他前脚刚走,后脚虞胤□□来的人便到了坤宁宫。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妥帖的整顿好仪表,搭上宫女的手,缓缓走了出去。

    为了她,为了虞恣,今日她只能赢,不能输。

    ******

    养心殿。

    三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久到虞胤江察觉不对,又加派人前去,无论如何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皇后带过来。

    但皇后没来。

    方哲先来了。

    虞胤江见到他的那一刻便知今日之事难以善终——从坤宁宫到养心殿那么点距离,却比不上方哲接到消息再进宫来的快。

    “臣方哲——参见陛下。”

    “方哲。”虞胤江嘴角抖动。

    方哲静静的站着,看起来像是孤身一人。

    “带了多少人。”虞胤江闭上眼。

    “臣昔日的旧部,已经在宫门外等着了。”方哲应答极为自然,像是已经演练过千百遍。

    “朕待你们方家不薄,你们为何——”虞胤江忍了又忍,还是不免拔高音量。

    方哲轻轻一笑,“陛下真是统治盛世太久,忘了当初这皇位是怎么来的了。”

    “你——什么意思!?”“太子也是你们方家的,军功也是你们方家的,皇后也是你们方家的!”

    方哲不说话了。

    虞意皱眉,想上前,却连推动轮椅的力气都没有,岳扬站在远处,他只好勉强冲萧栖使了个眼色。

    萧栖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推着他走到方哲对面。

    “方大人——咳,咳咳。”虞意半掩着脸忍过那阵咳嗽,声音艰涩。

    “二殿下,又进宫来陪皇上说话?可真是孝顺!”方哲拱了拱手,算是行礼。

    虞意摇摇头,提着一口气把话说完:“今日之事难以两全,难道方大人真想逼宫不成?如此一来虞恣就算得以继承大统,只怕也落不得一个好名声。”

    方哲沉默片刻,终是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殿下……还是照顾好自己吧。”

    说着,他打量了一圈虞意苍白的脸色。

    “意儿,过来。”虞胤江语气含怒。

    虞意最后看了眼方哲,就被萧栖推到虞胤江身后。

    “切莫惊慌,更不要激怒他,”虞胤江在他身边坐下,悄声道,“叶知秋不久便能赶到,方哲的旧部大多在安城,禁军训练有素,未必不是他的对手。只是你这身子……可还能坚持?”

    虞意扯出一个笑,“父皇不必分心挂念儿臣。”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在这紧要关头昏过去,只会给虞胤江平添负担。

    虞胤江皱眉,正要说话,殿外跑进来一个人,附在方哲耳边说了些什么。

    所有人都看过去。

    方哲听完后精神一振。

    叶知秋终于来了!

    “陛下,”他抬起头,盯着虞胤江,“该到了做决定的时候了。”

    “什么意思。”虞胤江起身,将虞意护在身后。

    虞意后脑抵着椅背,勉强喘匀了气,汗湿的睫毛低垂。

    他半睁着眼,透过虞胤江衣物的间隙,看到方哲身后的殿门口,走进来一个人。

    “……”

    “肖覃!?”“怎么是你?”虞胤江和萧栖同时出声。

    ……肖覃。

    虞意觉得自己怕是已经神志不清、出现幻觉了,肖覃好端端的呆在府里,怎么会跟着方哲进宫。

    他挣扎着拽住虞胤江的袖子,“父皇……”

    虞胤江张着嘴,看了看不远处横刀而立的肖覃,又看了看满头冷汗的虞意,顿时感觉怒火中烧。

    “好,好好好,朕还真是信错了人!肖覃,你给朕解释解释!”

    “事到临头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方哲翻了个白眼。

    这位叶大人也是真够让人佩服的,逼宫这么要紧的关头还不忘那点情情爱爱的心思,若是坏了殿下的大事,看他怎么交代!

    虞意闻言心尖一缩。

    他扶着萧栖站起来,视线太模糊,看不清,又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

    “不……”不是肖覃。

    虞意脱力跪在地上,重重的喘着气,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

    这不是肖覃。

    他相信。

    也分辨的清。

    ******

    宫墙内外惊涛骇浪,端王府内倒是平静的很。

    下人有条不紊的打理着府中内务,肖覃坐在院子里,每隔一会便要站起来走几圈。

    “段叔,殿下还没回来。”

    段方竹也有些担心,“按理来说,陛下应当不会把人留这么久才对……”

    肖覃焦躁的闭了闭眼,沉默片刻,转身就向外走。

    “诶,公子,公子您去哪——”

    “我要进宫。”

    62.  庆幸   可为什么,为什么虞意还是不信。……

    有什么事发生了。

    肖覃一路从端王府策马赶到临近宫墙的地方, 越靠近宫门周围便越安静,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平日里热闹的坊市此时人影都瞧不见一个,各种卖杂物的摊子凌乱的倒在地上——像是离开时有些惊慌失措,连赖以生计的东西都顾不得了。

    可这里是京城,无人敢在天子脚下犯事,百姓常年安居乐业, 连盗贼都没有几个,又有什么能把几条街的百姓吓成这副模样?

    肖覃扯住缰绳停下来。

    他思考片刻,翻身下马, 贴着墙边慢慢往前走。

    没人说话,一点声音都没有,但他能听到窸窣的声响——宫墙外有很多人。

    肖覃有种不好的预感,后背紧挨着砖墙, 屏住呼吸探出头。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尚在梦里,不然宫墙外宽阔的大街上怎么会整整齐齐列满了士兵,手里拿着正规军编制的武器, 一个个站姿如松, 眼神凌厉, 半点小动作没有。

    肖覃看不出这是哪里的军队,但这批士兵左边就是禁军, 两方人泾渭分明,互相之间却没什么敌意,他甚至瞥见叶知秋的副官勾着另一方将领的肩膀,亲昵的在说些什么。

    ……怎么回事?

    肖覃闪身躲回原处,喘气都不敢太大声。

    这少说也有四五万人了, 皇上这是在干什么?硬要把殿下接进宫,又摆出这种阵仗,又或者……不是虞胤江做的,那殿下岂不是更危险?

    肖覃不敢妄动,但又心急如焚,后悔自己怎么就答应让虞意进宫。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沿着宫墙走了小半圈,各个地方都被围的水泄不通,找不到一处缺口可以进去。不需要宫门,只要一片没人把守的角落他便能从高墙翻进去,可以眼下的形势来看,他甚至连这样的机会都找不到。

    肖覃按着腰间长剑,动了杀心。

    梅山派的剑被他留在王府,他此刻带出来的是虞胤江赐的,花里胡哨晃人眼,杀人却有些费力。

    没多久从宫墙内跑出来一个人,凑到副官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副官随即比了一个手势,原本站在原地的士兵瞬间四散开,训练有素的巡视周边,眼看着就要走到肖覃的藏身之处。

    “刘副官,咱们什么时候能进去?也不知皇后娘娘的事办的怎么样了。”那名将领听起来有些焦躁。

    “王将军别急,为殿下效力,等等又何妨?”刘副官慢条斯理的道。

    只一句话,那将领便又不吱声了。

    他能答应皇后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本也就是为了虞恣,若不是真心想要拥立七殿下,他又怎会不顾祖上几代人的忠贞清白!

    “诶!那好像有人!”

    肖覃目光一凝。

    “什么人,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刘副官二人也不再说话。

    肖覃闭了闭眼,微微弓腰,五指搭于剑柄。

    “你——”

    第一个看见肖覃的人只来得及说出半个字,便被封了喉。

    打斗一触即发,肖覃不想再等,他要杀进去,尽快到虞意身边。

    不只是因为已经避无可避,更因为……他冥冥之中总有一种感觉——若是他不这么做,便会再后悔一次。

    再后悔?

    肖覃下意识一愣。

    为什么要用“再”这个字,难道他之前……后悔过吗?

    这些士兵很厉害,一看就是在战场上腥风血雨拼杀过的,很快肖覃便无暇他顾,只能专心应对不断砍过来的刀剑。

    他无意多伤人,只想尽快突破这层防线进宫,打法也愈加大开大合。

    “萧公子!”刘与之一直跟着叶知秋操练禁军,心知这些普通士兵不是肖覃的对手,不敢旁观不动,当即飞身上前企图阻拦他一会。

    叶大人说了,最少要拖住肖覃半个时辰,否则便会坏他好事。

    至于是什么“好事”,那刘与之就不知道了。

    “你觉得……你拦得住我?”肖覃踹开一人,转身面对刘与之,不禁挑了挑眉。

    一动武,他看人的眼神中便带着天然的傲气。

    刘与之有些心虚,只好硬着头皮道:

    “自然不能,但大人有令,在下不敢不从!”

    “叶知秋想干什么?”肖覃皱眉。

    难道这京城里就没有一个人是简单可懂的?所有人都必须有两重身份,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

    “那就不是能和萧公子讲的事了!”刘与之冷冷一笑,拔剑向肖覃袭来。

    肖覃摇摇头,借着方才片刻的喘息攒了些力气,又重新开始下一轮的拼杀。

    若论单打独斗,在场没一个人敌的过他。

    可肖覃就算武功再高,也不能同时应付这么多人——更何况他只能进,不能退。渐渐的他也开始负伤,身上大大小小添了不少口子,殷红的血流出来,浸湿了一身白衣。

    疼。

    但麻木的疼痛中肖覃竟感到一丝畅快,一点心安,和……强烈的庆幸。

    像是心中终于有一块大石落地,像是他终于弥补了什么痛不欲生的遗憾。

    肖覃没来由觉得有些荒唐。

    他能有什么遗憾?他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常伴殿下身侧,但这又与眼下的情形无一丝一毫的联系。

    宫墙就在眼前,肖覃猛地飞身跃起,踏上一人的肩膀,借力翻过宫墙。

    有人想追,却被刘与之拦住。

    “别追了,还不到我们进宫的时候。”

    肖覃最后往身后看了一眼,众人站在墙下看他,伤兵四散,血肉横飞。

    落地的时候,肖覃突然想到——

    原主未出现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

    养心殿内。

    岳扬挣脱几名士兵的控制,抢上前把虞意拽了起来。

    “殿下,殿下!?”

    虞意大口喘着气,额头冷汗密布,难受的靠在岳扬肩上。

    这感觉像是年少有一次发了狠心要练武,那时他还病着,一整天泡在演武场,滴米未进,黄昏虞胤江派人来带他回宫时,虞意刚把剑扔掉,一步都没迈出去便脱力跪在地上——视线是灰黑色的,耳畔嘈杂轰鸣,周围的人物景色尽数扭曲,心跳快到难以负荷。

    他害怕极了。

    从那天起他才真正接受了现实——他,虞意,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练得一身好武功。

    虞意第一次有些痛恨自己的固执,固执着一定要用剑,一定要打拳,一定要如其他人一般轻功卓然来去自如。

    硬要练武干什么?倒不如好好将养着身子,现在好歹能有力气站起来,待会若是要逃跑,也不必连累岳扬。

    “大人,皇后娘娘来了。”

    方哲闻言松了口气,虞胤江好不容易消减的怒火又重新燃起来,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养心殿殿门。

    “陛下。”皇后款款走进来,雍容华贵,步履从容。

    方家女儿职掌凤印这么多年,除了太子出事她不得已要装装样子给虞胤江看,其余什么时候有损过皇家的威仪,什么时候不是克制端庄?可惜她做的这一切,虞胤江就是看不到,就算看到了,也不放在眼里,不记在心上。

    她恨。

    她恨极了。

    不过没关系。今天过后,景朝就是她的天下。

    “你还有脸来见朕!朕可曾亏待你们方家!?”虞胤江怒不可遏。

    皇后嘲讽的笑了笑,“陛下是没亏待过方家,可臣妾呢?堂堂世家女儿,连一名下贱的舞姬都不如!”

    虞意一握拳,被她这话激的血气翻涌。

    “你给朕住嘴!”虞胤江疾步走到她面前,扬手给了皇后一巴掌。

    皇后偏过头,吐掉嘴里的血,眼神冷漠:“陛下看吧,除了湘妃,其他人在您心中可不就是一文不值吗?陛下九五之尊,能一心一意顾着那情爱之事了,臣妾可一日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虞胤江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脸色涨得通红,刘福全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扶他,和萧栖一起把虞胤江扶到了大殿深处,离皇后和方哲远远的。

    叶知秋见状轻咳一声,朝方哲使了个眼色。

    方哲看向皇后,后者轻轻点头,他于是道:“二殿下,别怪皇后娘娘不给您面子,萧公子可是在娘娘面前替您求过情的,只要您现在自废武功,甘愿跟萧公子走,那娘娘以后便可保您一世无忧。”

    “哦?”虞意费力的勾了勾嘴角,懒得和这些人多花口舌,“方大人看本王这样,像是还有什么武功吗?”

    “自废武功当然是彻彻底底的废掉。”方哲咬牙切齿,要不是叶知秋立有大功不能轻易得罪,依他的意思,早把这碍眼的二皇子给杀了。

    真不知这病秧子有什么好的,能把叶知秋迷的神魂颠倒。

    额上冷汗淌下来,虞意索性闭上眼,无所谓道:“方大人说的是,自废经脉倒不如直接一刀给本王个痛快,反正最后剩下的……都不过一具尸体罢了。”

    “殿下——何必如此执拗?”“肖覃”上前一步,面露担忧。

    声音竟如此像,虞意偏了偏头,心道此人也真是费心了,就是不知道图的到底是什么。

    只是为了骗骗他,看他难受便觉得痛快?

    虞意头脑混沌,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

    他靠坐在大殿深处一角,淡漠的看了“肖覃”一眼,扭过头望着窗外出神。

    叶知秋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双手的颤抖。

    他之前亲自离京十余日,寻得江湖上那位擅做□□的匠人。好巧不巧,那人竟是肖覃的旧友,抵死不愿替叶知秋做一张肖覃的脸。叶知秋只得用妻女威胁,他这才答应。

    他为了防止消息走漏,拿到□□后将那匠人一家尽数灭口,现在天底下知道他不是“肖覃”的人,按理来说应当只有他叶知秋一人。

    可为什么,为什么虞意还是不信。

    明明一样的面庞,一样的声音,他还刻意模仿了肖覃的神气与习惯,他们二人连身形都相仿!

    他了解虞意,难受成现在这个样子,看什么人都只能看见大概的模糊轮廓。

    所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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