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欺瞒 曹志冲那点暗地里的心思,虞意此……
勉城向南的官道上, 一行四五辆马车的车队徐徐经过,间或扬起一阵尘土。
“这稻泽,还算是繁荣。”虞意撩起车帘, 看着从他们车旁奔腾而过的载货粮车。
“该是繁荣些,周围几座城池都不产粮,全靠着从稻泽县来买。”肖覃手里握着一卷书,正倚在塌上看,闻言抬头答道。
虞意点点头道:“稻泽是粮食重镇, 自此下江南,父皇特意嘱咐我过去看看。”
从梅山派出来,他们便决定直接南下去稻泽。本想还和之前一样走小路, 没成想刚走了几步就被官府的人拦住了,说是前面在修路,不方便过车,来往大型商队都要去走官道。
虞意听后也没让岳扬表明身份, 直接调头原路返回,重新打官道进城。江南地貌多平原,土壤肥沃, 适合农耕, 但偏偏稻泽周围有些乡间小路修得不好, 一下雨就会泥泞不堪,若是不派人守着, 每年这个时候都总有外来的旅客不知情况,走了半天才发现走不过去,白白耽误了许多时间。
他们离城郊还有一段距离就被拦住,这县令工作做得还算不错。
肖覃继续读手里的书。
如他所料,书中所写的稻泽, 与自己身处世界的稻泽别无二致。地理位置优越,土壤肥沃,盛产粮食,父母官也很的人心,知道体恤百姓,这些年修了不少水利工程,也算是惠及一方。
唯一不好的地方便是稻城的赋税太高,虽说每年收成也好,可这里的赋税比周围足足高出一大截,虞胤江觉得不妥,这才想着让虞意来看看,将赋税往下压一压。
“殿下,快进城了。”岳扬敲了敲了车壁,隔着帘子道。
“知道了。”虞意和肖覃对视一眼。
此次南巡的第一站,也不知会是怎样一副情景。
*****
稻泽,城内县衙。
曹志冲喝了口茶,不紧不慢的问道:“怎么样了。”
“回大人,”属下一抱拳道,“已经派人在各条进城的小路上守着了,若是见到车队,便说前方修路,需从主官道进城。”
“嗯,还有城内那些商户?安排好了?”
“已经都跟他们叮嘱过了,这几日不管怎样都要热闹起来,务求不让那位端王殿下看出一点端倪。”
曹志冲满意的点点头:“做的不错。”
曹志冲长了一张清官脸,方脸高颧骨,浓眉厚唇。最难得的是此人很懂形象管理,一日三餐大鱼大肉还能保持没什么赘肉的体格,每每上京述职,站在一群大腹便便的同级县官中间,更显清隽正直,目光恳切,再加上手里还拿着稻泽过去一年丰收的账本,那真是要多少夸奖就有多少夸奖。这么多年过去,要不是私底下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一直干着,他都快被夸的以为自己真是什么“百姓父母官”、“青天大老爷”了。
“大人……那端王南巡,第一个就来咱们稻泽,该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下属有些担心。
“诶,”曹志冲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能发现什么?稻泽每年交上去的赋税一文不少,连私底下的账目也做的漂亮,只要这次把端王好吃好喝的糊弄过去,之后几年就有咱们的好日子过了!”
“是!大人英明!”下属心悦诚服,恭敬的退出去。
曹志冲呵呵一笑,三两口把手中的茶喝完,起身亲自盯着人给虞意准备宴席去了。
不就是端王嘛,南巡嘛,上次虞胤江亲自来的时候都没出什么岔子,虽说今年光景不如从前,但他难道还连一个被宠坏的小子都对付不了?
*****
曹志冲那点暗地里的心思,虞意此时还一概不知。
他进了城便没坐马车,让岳扬先去县衙通报,自己带着肖覃在城内闲逛一二。
本想不惊动官府的人,从小路进城,如此一来便可先打听一下稻泽的真实情况,今年的收成、官府的做派……还有其他百姓生活上的琐事。
这些他肯定不会在县衙内如实听到,但偏偏父皇让他南巡,想听的也就是这些。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因为意外走了官道,路上又过了好几个关卡,只怕此地县令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了。既如此,那也就只能趁着见他之前,在这城中大致走走了。
稻泽主城内一片祥和繁荣的景象。
街边商户吆五喝六的招呼生意,来往行人不绝,各个面带喜色,步履却不显匆忙。
“看来此地居民生活确实……是好?”肖覃这么说着,神情却似有疑惑,这些人不知怎么回事,表情高兴是高兴的,可看起来总透露着一丝诡异。
虞意不知想到些什么,注视着街边精雕细刻的房屋皱眉。
“城内住的都是有钱的地主和富农,更多的还是那些没钱也没关系的普通农民,他们住在城郊的村子,若是得空,还是要去看看才是。”
肖覃点点头。
虞意说的对,若是南巡一次只是为了听县令讲话,那他们也不用跋山涉水的来这么一次了。
“哎呦我的殿下!”虞意刚想带着肖覃去街边的人家看看,不远处便传来一声三分惊讶七分惊喜的大叫。
他皱了皱眉,转过头,只见一位满脸刻着正直严肃的中年人疾步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下官曹志冲,恭迎殿下驾到!”
虞意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后退,却又硬生生忍住,四平八稳的点了点头,“曹县令请起。”
“谢——殿下。”这一扣二拜的,简直比他上皇城还隆重。
虞意觉得的不喜,再看曹志冲脸上,竟带着些许晃人眼的谄媚。
这县令……恐怕不是个好对付的。
“殿下舟车劳顿,不如咱们先去客栈住下?”曹志冲一脸考虑周到。
“不必了,直接去县衙吧,叫人把历年账本都准备好。”虞意淡淡道。
“好好好,”曹志冲带着虞意往县衙走,“下官这就派人去办!”
他原本想着这端王殿下只是来走个过场,只要好吃好喝的伺候到位了,旁的也就没什么。谁知他上来就要看账本。
难道只是装装样子?曹志冲有些拿不准。但按理来讲,这位端王殿下是出了名的恃宠而骄,应当不会这么在意这些……
算了。
曹志冲对虞意笑了笑,弓着腰把人领进县衙的大门。
还是再观察一番,摸清虞意是个什么人,也好对症下药。
“这是账本,殿下请看。”几名衙役搬着几大箱账本进来,取出最上面的几本摊开,挨个摆在虞意面前,另有一人等在左边,虞意看完一本,他便收起来,再换上另一本来替换。
肖覃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位曹县令安排的未免有些太“细心”了。想起书上对曹志冲的描述,什么政绩斐然,一心爱民,肖覃左看右看都觉得和眼前的人相差甚远。
不过话也不能说的太早。万一人家就是既能为百姓着想,又懂怎么讨好上级官员呢?毕竟若是真想为百姓做实事,在朝中没有活络的关系可不行……
“账目记得不错,收起来吧。”虞意看了十几本便不打算再看。这些账本记得又精巧又细致,就算他花上几十天全部看完,也不见得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快,去收起来!”曹志冲立刻吩咐人上前。
虞意这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内,他亲自监察记下的账,又岂有不对的道理?
“明日殿下想去哪转转?”虞意起身,在县衙内转了一圈,曹志冲寸步不离的跟在后面。
虞意没说话,沉默着立在院里,半晌才开口。
“今日大概在城内看了看,去了几家较为富庶的农户,反响都很好,看来你这县令做得还不错。”
“殿下过誉了,”曹志冲面色如常的笑了笑,背后渗出一层薄汗,“那是自然。在咱们稻泽,哪有过的不好的?”
虞意不置可否,也跟着勾了勾嘴角,道:“既如此,那城内也没什么好看的了,明日便去城郊转转吧。”
“……!?”曹志冲一愣,好险没叫出声,“这,这这——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虞意疑惑的偏了偏头,看着他。
曹志冲立刻堆起笑,“殿下有所不知,前些天雨水太多,村子里的路太泥泞,不好走,怎好麻烦殿下去!”
“不麻烦。”虞意诚恳道。
“这,这城内还没看完呢,殿下何必如此着急。”曹志冲满头冷汗。
他可没想到虞意都进城了还要再出去,村子里的情形……不行,绝对不能让他明天就出城,好歹要等他派人安排一番。
“曹大人说的有理,那便算了。只在城内看看就行,本王对农事一窍不通,也不去凑那热闹。”虞意装作无奈的笑了笑,抬腿向外走。
“啊?”曹志冲反应过来,不禁松了口气,“殿下说的是,说的是。”
“还要麻烦曹大人带我们去客栈。”虞意客气道。
“不麻烦不麻烦,殿下跟我来!”曹志冲一路小跑带着虞意往外走,“今晚在城内最大的酒楼给殿下设了宴,还请殿下万万不要推辞的好。”
“自然。”虞意应的干脆利落,看着曹志冲背影的目光却带着几分探寻。
把两人送到客栈曹志冲便走了,美其名曰不打扰虞意,实际上不知道要去干嘛。
虞意吩咐人清查周围的环境,带着肖覃进屋。
刚一关上门,两人对视一眼,不等坐下便同时道:“不对劲。”
那曹志冲,委实不对劲的很。
52. 答案 开窍只在一瞬间。
“那曹志冲在朝廷里是个有名的, 连父皇也听过他的名字。”虞意在桌边坐下,岳扬探进一个脑袋,示意周边已经清理过了, 没有人在监听。
虞意点点头,接着道:“每每有人提起他,说的都是什么清正爱民,廉洁奉公,本王却没想到, 他就是这稻泽的县令。”
肖覃在他身边坐下。
“既然这位曹县令并不名副其实,朝堂中又怎会一片赞美之声,难不成……”
“不错, ”虞意手指点了点桌子,道,“曹志冲在京城里有人,还不是一般的人, 非得是权势滔天,才能让他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的伪装这么多年。”
毕竟稻泽可不是什么一般的城池,而是粮食重镇。
“倘若真是如此, 那曹志冲定要拿钱财去贿赂, 可稻泽的赋税又一分不差的全都能交上, 难不成此地百姓应交的税率,竟然比上报给朝廷的还要高?”肖覃突然想道。
那稻泽的赋税未免有些太高了, 什么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只怕也是曹志冲编出来的假话。
虞意沉吟片刻,刚想喊岳扬进来,想办法无声无息的去城郊探查一番,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说话声, 没过一会侍卫就推门进来:
“殿下,公子。曹大人派人来请,说是宴席备好了。”
“知道了。”虞意余光瞥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像是刚刚在曹志冲身后的衙役。
“肖覃,明日上街可有什么想玩的?”他起身,朝肖覃使了个颜色,状似无意的问道。
肖覃心领神会,假意思考片刻才道:“听闻稻泽城内风景不错,四处转转应当也有趣。”
“好,那便听你的。”虞意声音放的敞亮,门口那人听得一清二楚,眼珠子一转,想着要和怎么和曹志冲去汇报。
“殿下这边请。”两人收拾好,衙役引着虞意上轿,眼睁睁看着肖覃无比自然的跟上去,疑惑这男子究竟是谁,怎么和端王关系如此亲密。
“你们大人有心了。”到了地方,虞意仰头看着雕梁画栋的富春酒楼,先是赞叹一声,而后又觉得不够,里里外外将曹志冲夸了个遍,把那衙役听得都要乐开了花。
肖覃在一旁看着有些好笑。这人哪里是在真心夸奖,不过是一会进去还要和曹志冲扯皮,先在外面拿这衙役演练一番罢了。
两人走进酒楼,里面已经清了场,曹志冲早早的便等下首,见他们进来,忙不迭的站起身来迎。
“殿下快请坐!咱们这穷乡僻壤的不比京城,也不知您吃不吃得惯。”
“吃得惯,曹大人费心了。”虞意微微颔首,带着肖覃在上首坐下。
曹志冲见肖覃旁若无人的靠在虞意身边,先是愣了下,随后立即派人给肖覃加了副碗筷。
“这位是……”
虞意皱眉。
委实说他还真没想好要怎么解释肖覃的身份,若说是他的王妃,只怕别人会因此轻视,又要来那些表面尊崇内心鄙夷的一套;可若是不这么说,他又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在下无名,是殿下的幕僚。”肖覃见虞意犹豫不决,干脆替他做了主。
“无、无名,”曹志冲尴尬的笑了笑,“先生与殿下的关系还真是好啊。”
这都要贴到一块去了,还只是幕僚呢,说出来谁信?
但曹志冲也是个人精,既然肖覃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可明着再问,只等着宴席结束派人好好去探听一番。
“殿下请,请。”三人边吃边谈,曹志冲不停地给虞意灌酒,虞意来者不拒,全都仰头干了下去。
中途肖覃实在忍不了了,把人扒拉到身后,替虞意举起了酒杯。
曹志冲倒是没意见,按照他的经验,以往这些大人物是不肯同他一起喝酒的,今日这端王殿下如此赏脸让他有些意外,但也更多了几分轻视。
只是他曹县令也算是久经官场,这酒不说天天喝,总归一有应酬就要喝,没想到这会竟然喝不过一个小白脸,没过多久就彻底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殿下,”肖覃刚倒满一杯曹志冲就倒了,只好无奈的放下酒杯,转身看虞意的情况,“可难受?”
“不难受。”虞意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胡乱推了他一把,“你别挡着,本王要演戏了。”
肖覃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歹是堂堂王爷,如今为了出个城却要用这种法子,可真是难为他了。
“出去时小心些,别磕着。”他轻轻托了虞意一把,将人带起来。
“知道。”虞意用气声回,咳了两声,突然踢翻了一个桌子。
“都给我让开!别碍着本王的道!”虞意走的摇摇晃晃,大有借着酒劲把这酒楼的场子给先掀了的架势。
“殿下慢点——”肖覃过去扶,虞意甩开他,跌跌撞撞的爬上马车。
岳扬见虞意醉成这样,开始时还吓了一跳,待到察觉肖覃递过来的眼神,顿时明白过来,装作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抢上去,踉跄着扶住虞意。
“殿下,怎好喝这么多酒!”
虞意不理他,只大声吩咐道:“回府!别磨蹭!本王要睡觉——”
两人多年主仆,配合无间,几句话就把周围站着的衙役给吓住了。其中一人小跑着进酒楼看了一眼,就见曹志冲不省人事的倒在桌子上,周围酒杯酒壶倒了满桌,狼藉一片。
“端王殿下怕是醉了。”一人小声道。
“废话!还用你说?”为首那人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上前躬身对岳扬道:“这位大人,还是快送殿下回去好好休息吧,县令大人这边……这边……”
岳扬佯装不悦,“没见过陪客人喝酒,主人家先睡着的!得亏今日殿下兴致好,才不跟你们计较!”
“是是是,您说的是。”
岳扬冷哼一声,驾起马车回到客栈,肖覃扶着虞意出来,后者看起来头疼欲裂,神情恹恹的靠在肖覃肩上。
掌柜的见状一懵,看到紧跟着进来的官府中人,也管不了三七二十一了,连忙招呼人给贵客烧热水,送醒酒汤去。
肖覃扶着虞意进门,曹志冲手下的人也想跟进去瞧瞧,被岳扬拿刀鞘一拦,犹豫片刻还是停在门外。
“都退下,别打扰殿下休息。”肖覃扬声吩咐。
“是。”
岳扬挑了挑眉,那几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没再坚持,行过礼便退下了。
岳扬静等片刻,转头敲了敲门,门内两个人影紧紧贴在一起,他……不敢进去。
“殿下,公子,人走了。”
“知道了。”虞意声音传来,一派清明。
“殿下好演技。”肖覃轻笑道。
虞意斜睨了他一眼,“长本事了,学会打趣人了。”
肖覃不答,推着他往隔间走,“快沐浴休息,明天只怕是要早起。”
“嗯,一会还要再找岳扬交代一番。”
“我去找他,殿下沐浴,记得喝醒酒汤。”
“……你别跟进来!”
*****
晨光熹微,几乎看不见什么光亮,一行三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从客栈后墙翻了出去。
“殿下,前面左转,有条小路出城。”一名侍卫低声道。
虞意点点头,翻身攀上一堵院墙,正好避过前来巡逻的官兵。
这是他们计划好的。
虞意假装宿醉难醒,实则暗中带着两个人先行一步前往城郊,留肖覃和岳扬在客栈周旋。若是村子里真有什么情况,再通知他们过来。
三人默不作声的赶路,出城之后骑上事先准备好的马,没过多久便到了城郊。
“殿下,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三人走在空荡荡的路上,一名侍卫小心翼翼的问道。
虞意摇头示意不知,心下也奇怪的很。他们进村子有一段时间了,却愣是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们出客栈时天还早,但走了这么久的路,也该到庄稼人起床的时间了。难道他不懂,此地农户另有什么讲究?
东方微亮,夜色的浓黑已经褪去,只留下几抹水洗的淡蓝。
“殿下,那边有光亮!”
“去看看。”虞意走过去,抬臂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可门内分明有响声,像是锅碗瓢盆被撞倒的声音。
“有人吗,我们不是坏人,是官府的人!”侍卫又敲了敲门。
虞意皱了下眉。
三人又静待了片刻,谁知门内听他说“官府”,干脆彻底没了动静。
虞意环视四周,只有树影和鸟叫,一些农具随意的堆在路旁,看样子有好些日子没用过了。若不是门内的响声听得真切,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座空城。
“幺——”门内传来一声惊叫,随即又急刹住车,卡在嗓子眼里半上不下的。
三人立刻摒弃凝神去听,还没等听出个什么名堂,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突然被撞开,里面滚出来两个黑煤球一样的小娃娃。
其中一个怀里抱着半块馒头滚到虞意脚下,迷迷糊糊的伸手扯出虞意的袍角,抬起头,响亮的一抽鼻涕。
两名侍卫呆愣在原地。
这事态发展,好像有些出乎他们的预料。
……
城内客栈,曹志冲派来的人一大早便等在门口,要带虞意周游稻泽城。
“公子,请问殿下起了吗?”
“还没。”肖覃打开门,闪身出来,小心不让寒气窜进屋内——尽管屋内一个人都没有。
“小声些,别吵到殿下。”
“是。”那人恭敬的点点头,站在旁边等。
眼看着日头就要升到头顶,肖覃前前后后进去看了好几次,都说人还睡着,不让他们发出半点动静。
“要不你先回去和曹大人说一声?今天就不麻烦他了,明日等殿下醒了再讨论出行之事。”肖覃状似无意的提议道。
“……也好,”那人迟疑着道,“那卑职就先回去复命了。”
“去吧。”肖覃负手站在门前,温和的点点头。
等那人走远了,肖覃来不及松口气,岳扬就从屋顶上翻下来。
“公子,殿下派人回来传话,说是村子里饥荒闹得厉害,让我们准备好施粥的东西,今天下午就送过去!”
“竟然真是这样?”肖覃有些讶然,昨晚睡前他们也猜测过,会不会是去年收成不好,农民只能勉强交得起赋税,吃不上饭,过的不好,是以曹志冲才不愿他们去城郊。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稻泽每年的赋税那么高,若是有饥荒还不上报,怎么能按时将税粮上交给朝廷?
万万没想到虞意这一趟竟有如此发现。
“施粥的东西可要秘密运出城?”岳扬想了想,问道。
“不必,”肖覃沉吟片刻,“按最快的速度送出城,越快越好。”
“是,属下这就去办。”
虞意花这么大力气瞒着曹志冲出城,不是怕他拦着,而是怕他察觉到虞意的意图,转而去城郊提前做什么布置,让虞意去了也看不出端倪。
既然现今实情已经查明,曹志冲想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就算他在朝中有人,虞意也不可能容许他再欺上瞒下,为害一方。
*****
岳扬动作很快,午饭时间还没过,先遣的几辆粥车已经到村门口排开了。
虞意一手抱着先前那个吸鼻涕的小黑球,一手拿着长柄勺,依次往面前排队的村民手中舀粥。
“慢慢来,别烫到。”几名侍卫也在帮忙分粥,其他人在队伍中间组织秩序。
“哥哥。”小黑球早就把那块干巴巴的馒头扔了,抱着岳扬带过来的饼狼吞虎咽。
“怎么了。”虞意语气出人意料的温柔,惹得岳扬多看了他好几眼。
除了对公子,还没见殿下对谁有这么好的脾气的。
“还想吃。”
“不行,”虞意揉了揉他的肚子,“吃太多不好,明天再吃吧。”
“……哦。”明显失望的语气让虞意有些无奈。
难道这就是小孩子?
他接触过最小的孩子就是虞恣,一时间觉得这体验还满新鲜。
施了半天粥,手臂有些酸,虞意想了想,索性把长柄勺交给侍卫,抱着人走到空地上。等着施粥的村民下意识松了口气,虽说这位公子确实心善的很,但他哪和这种大人物接触过,拿着碗的手忍不住就想抖。还是侍卫好,侍卫好,从前县令大爷身边,不也总跟着好几名侍卫嘛,有什么话也都是派他们来传的。
唉。
暮色渐至,春风吹得人很舒服,入目的稻田中却是一片荒凉。虞意望着眼前破败的景象出神,想起刚刚村长说的话。
“咱们稻泽,原本收成确实是好的,虽然赋税比别处要高,可那也不是不能忍,谁让这里是咱们土生土长的地方呢。”
“以前县令老爷对我们也不错,逢年过节还会来看看我们,发点赏赐,鼓励我们来年再好好干。谁知去年意外遭了虫灾,连土里的根都给啃烂了,本来这也没什么,不过是少一年的收成,各家家里也都还有些存粮,能支撑到来年再播种,可,可——”
“可县令大人他竟让我们把存粮都交出来,当作赋税上交给朝廷,谁敢不从就把谁乱棍打死。哎。这可倒好,一下死了好多人,有几个是被打死的,更多的是被饿死的,一饿就没力气种田,今年的收成眼看着也要完蛋!”
虞意觉得曹志冲实在是个蠢货,闹了虫灾也是没办法的事,如实禀报难道朝廷还会苛责他不成?这么拖下去只会一年比一年差,到时候哪还有存粮来让他搜刮!
岳扬今天压着车来时可说了,连城中富户都没多少粮食了,高价也不愿多出,情势实在是不好,他已经派人连夜去其他地区调粮了。
“殿下。”
虞意正思索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喊。
他抬起头,就见肖覃踩着日暮最后一缕斜阳走过来,在他望过来时展颜一笑。
虞意心中一动,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你怎么来了。”虞意问道,语气里带着他没能察觉的舒心。
“总归曹志冲已经发现了,没必要在那客栈多留。”肖覃笑了笑,低头捏了捏小黑球的脸蛋。
他想见虞意,很想。
除开成亲前的那几天,他还从没和殿下分开这么久过,从凌晨到薄暮,整整一天没有消息,没见面,也没任何详细的计划。
他不想耽误虞意的正事,硬是忍到不需他留在客栈的时候,才快马加鞭的赶过来。
“殿下喜欢小孩子?”肖覃问道。
“还可以,”虞意回答,低头看见怀里人一脸委屈的表情,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个比较乖,所以喜欢。”
“哦。”肖覃有些好笑。
虞意额边的发丝被风吹乱,糊在眼睛上挡住了视线,他下意识闭眼,就感觉一双手伸过来,轻缓的拨开发丝,别到他耳后。
尽管两人每晚睡着了都会抱在一起,平时有事没事也会牵个手,但此刻的肌肤相贴总有种微妙的感觉,有阵奇异的酥麻从心脏涌出来,奔腾着扩散到四肢。
肖覃手指微蜷,久久停在虞意脸侧。
“干什么。”虞意先忍不住,稍稍偏过头,却没向后退。
要说吗?
不要说?
肖覃目光隐忍,内心翻来覆去的纠结。
外一殿下拒绝怎么办?
不,殿下应当不会拒绝的。肖覃又想。
最后还是虞意看不过去了,一把将他的手拽下来,还没来得及松开,就听怀里传来一声软糯的童音。
“哥哥,这个,好看!”
两人同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十指交缠,相抵的手腕上带着两串手链,一蓝一白,红绳交结。
是那天在街边买的手链。
原来他一直带着。
他们天天睡在一起,他天天看见殿下手上的红绳在晃,却总下意识忽略,以为他是忘了摘、懒得摘,却没想过是不是因为……
肖覃猛地抬起头望向虞意,就见对方也正一脸复杂的看过来,眼底情绪翻涌。
天边最后一束光亮消失不见,村民领完粥都回到各自家中,嘈杂的人声渐渐淡下来。
傍晚的风吹起两人的发丝,夜幕降临,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53. 热意 半晌,他感觉怀里人点了点头。……
“你——”肖覃上前一步, 握住虞意的手腕,刚想说话,岳扬就不知从哪冒出来。
“殿下, 公子!今夜下榻的地方已经安排好了!”
“……”
“……嗯,”虞意无奈的看了他一眼,“知道了。”
岳扬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的摇摇头,“殿下公子请随我来, 这里路有些绕,没人领着怕是要迷路。”
说完,他就眼巴巴地站在原地等着二人动身, 只待两人安顿好便可和底下兄弟们吃口饭休息片刻——今夜凶险,那曹志冲指不定要干些什么,需得整夜守着。
“殿下,还不走吗?天要黑了。”半晌, 见虞意站在原地不动,岳扬奇怪的问道。
殿下施了一天粥了,难道不累?公子也是的, 不知道从旁劝着点。
“……走。”虞意勉强扯了扯嘴角, 抬腿朝岳扬走过去, 这小子,真是越来越不会看人脸色了。
他这一走, 肖覃就要跟着走,可他的右手还扣着虞意的左手手腕,走了两步觉得别扭,只得不情不愿的先松开。
手指滑落,肌肤相擦, 指尖留下一阵温润的触感,像那未问出口的话一样挠的他心痒。
“还有多远。”肖覃不动声色的催促。
谁知岳扬竟像是完全听不出他的催促,立刻回道:“远着呢公子,这才走了一半也不到。”
“……”
他们下榻的地方是一处农舍,村长本来想把自家院子让出来给虞意住,岳扬没让,料想殿下也不会同意,索性就找了个闲置不久的空房子,领着侍卫简单收拾了一番。
“殿下,就是这,里面都收拾齐整了,您看看可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没有了,你下去休息吧。”虞意站在门口,还不等进去瞧瞧,便将这农舍夸奖了一番。
“是。”岳扬应了一声,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走了,殿下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么着急,难道是累了想休息?
虞意率先推开院门。
“进去吧。”
肖覃没说话,暗自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玉珠,跟在虞意身后走进去。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墙壁斑驳脱落,缺了好几块木头的桌子立在泥地上,烛火却点的很明亮,床榻上的被褥洗的发白,叠的整整齐齐。
岳扬没准备特殊的,除了几盏蜡烛,其他都是从邻近的村民家借来的。
虞意走到窗边,手扶着微微腐朽的边沿,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肖覃挑了个矮凳坐下,长腿委屈的支着,想伸开也没地方伸。
两人半晌沉默,肖覃琢磨着该怎么开口,又怎么才能在不暴露真实身份的情况下,向虞意彻彻底底的坦诚心意,让他放心。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农舍的窗户是用油纸糊的,有处还没糊好,漏了细缝,凉风夹着水汽卷进来,虞意脖颈上泛起一阵凉意,稍微往后退了半步。
又过了一会,雨越下越大,风越吹越凉,就在肖覃忍不住想把虞意扯回来的时候,这人终于肯从窗边挪挪步子。
虞意回身向里走,肖覃忙站起来,刚刚连上的思绪又断的七零八落。
“殿下。”肖覃来不及打草稿,慌乱的就要开口。
谁知虞意走到他跟前却不看他,眼神胡乱的向他身后瞟,脚下一拐就要去别的房间。
“我去……检查一番,免得有危险。”
“检查什么,岳扬办事你还不放心?”肖覃不信这人的鬼话。
“不放心。”虞意徒自嘴硬,脚下生风,眼看就要跨过门槛到另一边去了。
肖覃话到嘴边又被打了岔,心中正焦灼,见这人还不听话,和他闹别扭,索性长臂一伸将人捞进怀里,从背后紧紧箍着腰,不让他再动半分。
“殿下别走,”肖覃微微低下头,嘴唇抵着虞意的耳垂,“我有话要讲。”
温热的呼吸扑过来,虞意猛地闭上眼。
他何尝看不出来肖覃有话要说。
只是他想听,又不敢听,怕听到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所以才急着躲开。
肖覃这一世和上一世大有不同,虞意能确定皇后几时要出手,能提前预判寿宴上会发生什么事,但却看不透这人还喜不喜欢自己。
明明都是一样的,怎么这人偏偏就变了?他有时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难受。庆幸肖覃不会再像上一世背叛,但面对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人,他也没办法窥探到其真实心意。
虽然说这人的态度很像是要“假戏真做”,但他又不需要假戏真做,他需要的是真心喜欢,真心相待。
“你先……放手。”虞意被他箍的有些难受。
“不放。”肖覃收紧手臂。
“你——”虞意怒了,这人难道还想用强?
“我心悦殿下。”
……
房中一片寂静,只听见烛花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我喜欢殿下,从见到殿下的第一眼,就有种……我弄不懂、也没经历过的感觉,后来才发现,原来那是喜欢。”肖覃轻轻笑了笑。
虞意瞪大了双眼,这人在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不仅说他喜欢自己,还说他是第一次喜欢人……这么重要的事,是能乱说的吗?
肖覃见怀里人愣愣的表情,心里柔软了一瞬,接着道:“不是因为皇上给我们指了婚,也不是因为相处久了想要假戏真做,是……就是喜欢,殿下,你能懂我吗?”
他好蠢。
肖覃有些懊恼。
话到嘴边却不知道怎么说。
他想告诉虞意自己不会再因为任何原因背叛他,可他又不能说自己不是真的“肖覃”,只能尽量把自己的心路历程阐释明白,让虞意知道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
“怎么不说话。”肖覃有些担忧,该不会是自己太唐突了,惹得殿下不悦。
心里想着“唐突”,他却鬼使神差的低下头,在虞意耳尖吻了一下。“殿下,说话。”
虞意感受到耳尖湿润的触感,一个激灵,猛地转过身,面对着肖覃。
“你……你说……”
肖覃认真地看着他,眼神不避不让。
“我还以为你——”虞意觉得这话有些不合时宜,想止住话头,肖覃却无师自通的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人竟然觉得自己不喜欢他?
肖覃讶然,他都那样了……怎么还会不喜欢他。
“乱想,”他将人搂紧怀里,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轻声道,“我若不喜欢你,那还能喜欢谁呢。”
虞意不说话了。
他也觉得自己在乱想,可重活一世的人,难免会有些疑心病。
“我自小无父无母,师父师娘也恩爱的很,用不着我凑上前去碍眼,我哪也不去,哪也不想去,江湖意气非我所求,仗剑潇洒非我所愿,我只想留在殿下身边,”肖覃吻了吻怀里人的发丝,“殿下……可愿意要我?”
他很紧张,心如擂鼓,搂着人的手有些发抖。言尽于此,他只能说这么多了,希望殿下能明白他的一片真心。
半晌,他感觉怀里人点了点头,然后抬起手,环住了他的腰。
肖覃猛然松了口气,感觉心安稳了,平和了……宁静了。
他知道虞意会说同意,但就是有股执念,想要亲眼看到他点头。
“全都怪你。”怪你不早说清楚,害得我忐忑了这么久。
虞意抬起头看着他,两人呼吸交缠,近在咫尺,
“嗯。”肖覃腾出一只手,把虞意面前的发丝都拨开。
“都怪我。”
他轻笑着说,说完一低头,吻住了这人的唇。
清甜的,很淡,又或许没有什么味道,一切只是因为他的心情太好,太满足。
不再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不是王爷和王妃,不是京城人与江湖人,尽管他们之间还有未言尽的秘密,可此刻他们只是两个相爱的人。
在这简陋的、破败的,方寸之间。
“好甜。”肖覃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那里太软太热,尝过便不愿放开。
虞意总是惯着他,现在也一样——被把着腰,扶着脖颈,窝在肖覃怀里由着他索取。
直到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掠夺,他才重获了自由。
两人额头相抵,鼻尖贴着鼻尖,唇间不过一张纸的距离。
“本王,”虞意费力的将气喘匀,“本王自然不会亏待你。以前说过的,端王府唯娶你一人,也都作数。”
肖覃对他说了这么多,可他不知道要和肖覃保证什么。他很想告诉他,自己没有把他和上一世那人混淆,他是他,上一世是上一世,他分得清,也知道自己现在喜欢的是谁。
但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说说,毕竟眼前这个人不是重生的,没必要平白说出来多增顾虑。
“本王会对你好的。”
“殿下,我……”肖覃拿手摩挲着虞意的耳后,心里热,声音热,气息热,体温也热。
气氛太好,可他不想做下去。
这环境太简陋,没东西,而且殿下会着凉。
可如此气氛不做点什么,也属实是浪费……
“你想如何。”虞意浑身僵硬,声音却很轻。
“我不想——”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是人倒地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站直了身子。肖覃一手将虞意扯到身后,一手握住了剑柄。
“去看看。”虞意轻咳两声,又变成往日那副威震八方的模样,眼神凌厉如刀锋,任谁看了也不会相信这人不久前会那般予求予取,被吻的眼眶都泛红。
肖覃不禁多看了两眼。
“专心点。”虞意扯了扯他的腰带,示意他去门口。
肖覃无奈的笑了笑,随即正色,轻缓的拉开了门。
一个人仰面摔进来。
是虞意手下的侍卫,胸口沾满了鲜血,呼吸已经停了。
54. 中断 再配上那张肤白若雪的脸,鲜红莹……
“是曹志冲的人。”虞意语气含冰。
肖覃没说话, 挑起剑塞到虞意手里,示意出门时小心。
虞意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闪出去,还没来得及观察周围的情况, 屋顶上就翻下来一个人。
肖覃抬臂,挡住那人的袭击,趁势拉开了距离。
“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刺杀钦差大臣, 那可是掉脑袋的重罪!”肖覃厉喝,却没想要得到回答。
这些人只怕是曹志冲家养的刺客,也不知区区一个县令手底下养着这么多人, 防的究竟是谁。
如他所料,那刺客果然没说话,只是一挑刀又朝两人袭来,目标直指虞意。
“殿下小心!”肖覃不及反应, 虞意已经和那人对上了。
“不用过来,去看看岳扬那边什么情况。”虞意趁着间隙,冲肖覃喊道。
“是!”他当然想保护虞意, 但更相信这人能和自己并肩作战, 不需要被他小心翼翼的护在身后。
肖覃转身朝屋后掠去。
岳扬守在那里, 屋前的打斗声音不算小,但却迟迟没人过来, 只怕是遇到了别的麻烦。
“岳扬!”
转过墙角,屋后的荒地上岳扬正和两人缠斗在一起,五六具尸体散落在各处,有端王府的人,也有曹志冲的人。
“公子。”岳扬艰难的挡开一记攻击。
肖覃没说话, 先与他合力解决了剩余几人。
“怎么回事,这些人都是哪冒出来的,殿下呢!?”岳扬肩膀受了伤,来不及包扎就要往屋子里冲。
“我没事。”虞意从两人身后走过来,剑尖还在滴血。
“一定是曹志冲那狗贼,他妈的,就会玩这些阴的!”岳扬恨恨的踢了一脚地上的刺客。
虞意没说什么,面无表情的把剑扔在地上,道:“找几匹马来,本王要和肖覃进城。”
******
稻泽城内,昨日繁荣喧闹的街道,此刻静的像是没人居住。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店铺也不开张,半天连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一匹马载着两个人,从空旷的街道上奔驰而过,马蹄扬起一阵尘土。
“怎么没人,难道之前城里的景象,也都是曹志冲找人演的戏?”肖覃一手扯着缰绳,一手环着怀里人的腰。
“怕是如此。”
虞意背靠着肖覃的胸膛,脸色不太好看。他初下江南,曹志冲就要给他来个下马威,虽说也不是针对他冲着他来的,可此事若是处理不好,日后回到京城难免遭人诟病。
“岳扬多久能回来,曹志冲不知道在县衙里埋伏了多少人。”肖覃有些担心。
“快马加鞭,最多一个时辰。”
其实他们大可以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岳扬从邻近几座城调来援兵再进城与曹志冲对峙。可换了别人来也许能这么做,但虞意不能。贵为皇子,又代表虞胤江出巡,谁都可以退,可以藏,但是他要进,因为天家的尊严不容有失,他更不能允许京城中有人借题发挥。
更何况,他们几天都能等,可城郊的那些村民可是一天都等不了!
“好。”肖覃收紧手臂。
一个时辰,如果人不太多的话……。
街边有个人探出头看他们,虞意刚想唤肖覃停下马查看,那人就飞快的缩回头,一溜烟的跑回家关上门。
“……”
两人无法,只好先行前往县衙。
县衙大门洞开,院内空无一人,曹志冲一个人坐在堂前喝茶,看那架势像是成竹在胸,只等着两人过来便可瓮中捉鳖。
虞意冷哼一声,抬腿跨过了门槛。
“殿下,您这酒可算是醒了,”曹志冲慢悠悠的站起身,“下官头疼了一宿,这会还难受着呢,您昨个可喝尽兴了?”
“曹志冲,”虞意挑了把椅子坐下,“你欺压百姓,瞒着朝廷增收赋税,遇灾情却不上报,城郊十几座村子吃不上饭,饿殍遍野。”
“……”
“不仅如此,你还在本王南巡之际派人可以阻拦,伪造出繁荣依旧的情景来欺骗,实际上稻泽的粮仓已经没剩多少粮食,若是朝廷不来赈灾,稻泽绝对撑不过这个春天。你不敢上报,是因为你背地里干的脏事太多,一旦上报便会有随行的官员来进驻,你没把握能拉拢,所以干脆选择不向朝廷求助。”
“本王可说错了?”
曹志冲想闲聊,想和虞意扯皮,但虞意没那心情,也不觉得曹志冲有这个资格让他陪着打太极。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蛇终归只是蛇。
曹志冲没想到虞意只带了一个所谓“幕僚”前来县衙,还敢这么下他面子,当即脸色就变得铁青,半晌哼了一身,转身坐回上首。
“殿下想这么说,下官哪敢不承认。”
虞意斜睨了他一眼,话锋一转:
“怎么,这埋伏了多少人,等着杀本王?也不知之前那些人花了你多少银子才养出来,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本王都替你心疼!”
“你——”曹志冲险些绷不住,勉强缓了几口气道,“端王殿下,这可不是京城,几个刺客死了不值得心疼,但若是您出了什么意外……咱们圣上可是真要心疼了!”
虞意简直要被气笑了。
也不知这曹志冲究竟是被什么迷了眼,土皇帝坐久了,连这种公然威胁当今天子的话都能随便说出口,要不是自己现在没有兵,一百个脑袋都不够他掉。
等等。
……威胁天子?
虞意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不动声色的看向肖覃,就见后者也正看向他。
是了。
曹志冲太自大,堂内只有几名衙役,其他人不知被他藏到哪去。
但他们三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别说肖覃了,就算他都有几分把握能赶在其他人来前控制住曹志冲。
若是县令被俘,下面人难不成还要继续负隅顽抗?
自己真是傻了,兴许是被刚刚肖覃那一顿心意剖白冲昏了头脑,连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没想到。
想到这里,虞意朝肖覃使了个眼色,示意找准机会便可动手。
后者略微点点头,看样子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虞意站起身,朝曹志冲走了几步,两人刚想动手,门口突然冲进来一个人,大喊着道。
“大人,大人不好了!门外聚集了一帮刁民,要闹事!”
“什么!?”曹志冲大惊。
“他们扬言说要把,把咱们县衙给砸了,人太多,弟兄们实在是拦不住啊!”
那人跟着曹志冲作威作福惯了,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阵仗,吓得腿肚子一个劲儿的颤。
那些平日里低眉顺眼的人像是完全变了个模样,各种武器不停的往官兵头上招呼,有不少人还拿着不知哪个黑作坊造出来的火铳。一群人打正门,另一群就绕到侧门去偷袭,有不敢出来躲在家里观望的,但更多的人都疯了,顺着四面八方的街道涌到县衙来,高喊着乌糟糟听也听不清的口号。他只敢站在台阶上匆匆瞥了一眼就关上了大门,根本望不到这“起义军”的尽头。
“拦不住!?拦不住也要拦!”曹志冲此刻已经顾不上管虞意二人了,来回在堂内踱着步子。
“大人!”师爷在旁边听了半天墙角,这会小跑出来,凑到曹志冲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便目光炯炯的看向虞意。
虞意挑了挑眉。
“殿下,”曹志冲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稻泽有难,还得您亲自出马才行。”
“哦?”虞意状似不解。
“您看看,这大江南北的谁不知道您端王殿下的名号,如今有刁民闹事,那他们是不知轻重,不知道您也在府衙里面,所以……”
“所以?”
“所以您若是一出面,他们保准就不敢这么闹了!也省的对他们动武嘛。”
“出面?如何出面?”
“这还不简单,就说您是朝廷派来赈灾的,让大家别激动。之前演的戏都是我一时糊涂,想要讨好赈灾的官员,其实也是为了他们着想——”
“好啊。那就听曹大人的。”虞意打断他,微微一笑,转身就朝外走。
曹志冲没想到他会答应的如此痛快,愣了一瞬,随即连忙招呼人跟上。
县衙门口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情绪都很激动,像是一言不合就要冲进来。
“曹志冲呢!快让他出来!”一人这么喊着,身后立刻紧跟着响起一片呼声。
“你,你们——”官兵们被逼的节节后退,“县令大人岂是你们相见就能见的!”
“你说什么!?”“等等,好像有人出来了。”“那不是曹志冲?”“是之前那个什么京城来的大官,还来我家看过呢!”
“管他什么官!反正都跟曹志冲是一伙的!”“对,一伙的!曹志冲还躲在他后面!”
虞意顶着这群情激奋走出来,站在台阶上首。
许是他的周身气度足够唬人,人群竟然诡异的安静下来。
他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疲惫、愤怒、又惊慌的脸,张开嘴想说话,犹豫片刻又止住话头,迈步走下台阶,直到与众人齐平。
“圣上派我来——”他说。
人群屏住呼吸,曹志冲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圣上派我来赈灾。”
曹志冲松了口气。
听到只是赈灾,有几人露出失望的表情,还想喊什么,却被旁边人拦住。
虞意开口前先是看了眼肖覃,随后转头面向众人继续道:“稻泽的现状,各位已经看到了,不用本王多说。”
“但本王千里迢迢从京城过来一趟,不是只为了送点粮食这么简单。”
“曹志冲,本王是钦差,奉命巡视江南,头顶上是天子的敕令,手里握着先斩后奏的权力。你欺君罔上,当斩;苛征赋税,当斩;欺压百姓,为害一方,贿赂上官,结党营私,当斩。”
“我——”曹志冲倏的变了脸色。
“动手。”虞意不再多说,过身面向县衙大门,往后退了两步,彻底站到人群面前。
他话音刚落,肖覃霎时出剑,那几名护卫还没来得及反应,曹志冲已经到他手里了。
“退后,不然我就杀了他!”
虞意适时出声:“本王知你们只是听令行事,若是现在悔改,还为时不晚。”
“别听他的!”曹志冲被扼着脖子,拼尽全力大喊:“若是本官被斩,你们也活不了!”
“……”
几人放下了剑,还有几人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上前。
僵持半晌,一人大喝一声,拔剑向肖覃袭来,没过几招便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剩下几人大惊失色:“你竟然——竟然——”
“竟然什么?”肖覃无奈的叹了口气,到了这地步,怎么还不投降。
“曹县令明明说你是端王养的男宠!”一人扔了剑,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索性说出来图个痛快。
若不是没把区区一个“男宠”放在眼里,他们又怎会不要命的往前冲,难不成曹志冲还真能给他们天大的好处!?
曹志冲脸色铁青。
他怎么知道这人是谁!不过是根据两人的表现和肖覃的外表推测罢了。
“……?”虞意闻言愣了愣,随即看向肖覃。
这人今日穿的还是在端王府置的衣裳,锦绣精织,华丽非凡,腰间系着虞胤江御赐的佩剑,不说锋不锋利,至少剑柄上宝石镶了一堆,再配上那张肤白若雪的脸,鲜红莹润的唇……
确实有人豢/养男宠时惯爱养些在上面的来伺候自己……
虞意皱了皱眉,神情不悦,语气危险。
“休得胡言。”
“这是本王的夫君。”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是岳扬带着人回来了。
“殿下!我来迟了!”
“来得正好,”虞意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不好,一甩袖袍道,“安顿好城中百姓,至于这些人……都给本王抓起来!”
55. 粘人 “在这京城,本王护不住你。”……
“殿下, 都处理好了。”
稻泽县衙,邻城调来的人进进出出,一批人处理曹志冲私底下留着的账本, 一批人带着粮食到城郊安顿村民,剩下的人跟着岳扬在城内巡查,挨家挨户的统计存粮状况,城郊有田者立刻启程,务必要在这几天和手下的租户谈妥灾期续租的相关事宜。
“嗯。”
虞意和肖覃站在县衙门口, 盯着来往的人做事,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岳扬呢。”
“岳大人此刻应当在城西。”
“让他回来后立即见我。”
“是,属下明白。”
虞意说话时, 肖覃在一旁低头擦拭虞胤江赐下来的剑,等虞意交代完正事才抬头问道:“殿下可还要在稻泽留上一段时日。”
“不了,”虞意摇摇头,“本王派人押送曹志冲进京受审, 他手底下的人愿意悔过的便发配到北疆参军,不愿意悔过的明日当街斩首。折子已经加急递到父皇面前,新的主事人和天子敕令……也已经在路上。”
来此之前, 他万万没想到南巡第一站便会如此凶险。不过好在顺利解决, 他和肖覃……虽然有些仓促, 但也算是说开了,彼此坦诚了心意。
肖覃点点头, 是去是留他自然是无所谓的,总归是和虞意在一起,去哪又有什么关系。
他走过去,和虞意并肩站在阶前。
稻泽城内没有鳞次栉比的房屋,一眼望过去, 大地和天空交界的地方清晰可见。
处理这些烦心的事无疑是累的,算起来他们二人已经三天没睡过一个好觉,可肖覃莫名觉得这样很好,甚至没来由的涌起一股念头——他不是外来人,他本就属于这个世界。
“天又快黑了。”虞意远眺,随口对肖覃道。
“嗯,起风了,”肖覃握住了虞意的手,交连处隐在宽大的袍袖之下,“咱们进去吧。”
“好。”
飞鸟在黄昏的天空留下一串黑色的影子,虞意和肖覃手牵手走进县衙大门,准在离开前查阅一番积压的卷宗。
岳扬还带着人在外面活动,稻泽城内喧嚣未止——明天,或者是后天,这里即将迎来久违的安宁。
……
两个月后。
某条进京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压过地上的枯枝。
车外只跟着四五名侍卫,主人家倚在车内的软塌上,手里捏着一张信纸。
“父皇说,他说……”虞意罕见的有些卡壳。
“别躺着看字,”肖覃放下书卷,起身把人拽坐起来,“伤眼睛。”
“嗯……父皇说……”虞意坐起来,干脆趁势靠近肖覃怀里,舒服的喟叹一声。
“皇上说什么?”肖覃揽着虞意的腰,免得马车突然颠簸摔下塌去。
“什么也没说,”虞意无奈的放下信纸,揉了揉眉心,“一共就写了五句话,四句都在嘉奖,最后一句叮嘱我路上小心,准备回京后接受封赏。”
虞胤江最初派虞意来南巡,除了因为他是最合适的皇子人选之外,还因为一些不能说出口的私心——萧王府的支持没了,眼看着虞胤江的身体渐渐衰弱,他必须要为虞意的将来打算。
南巡是个好机会。
若是能结交到有能之臣最好,若是结交不到,也可接着惩治贪官污吏的机会提拔起一批自己的亲信。这些人不必明里支持虞意,但总归也算是借着虞意给的机会而上任,日后若是有事,大部分人定会选择回报一二。
虞胤江近来有些难眠。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若是真打算把皇位交给其他儿子,他本应该尽他所能替新皇打下根基,日后一旦山陵崩,至少要能稳住局面,不会影响朝事运作。
可他现在迟迟定不下储君的人选,反而整天想着怎么替虞意招揽势力。虞胤江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妥,更何况置身局中的其他人。
但他不这么做,便会辗转反侧寝食难安,若是不能把自己死后虞意的归处给安排好,他又怎么有颜面下去见他的应湘。
他已经足够对不起她了。
况且虞意南巡一事办的太好,实在是让他满意。
“嘉奖是好事。”肖覃思考片刻道,“但皇上说的话、给的封赏,都是些虚的,于争储无益,反而会惹来人忌惮。”
“想的没错,”虞意笑了笑,“但此次回京后,只怕会有一批大臣忙着上门结交。”
肖覃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殿下也不必顾虑太多,朝中势力自然是重要的。”
虞意刚想回答,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若是本王来日真的得偿所愿,你……”
肖覃不解的看着他。
“……罢了。”虞意摇摇头,示意没事。
这一世他要争储,本就是为了不受人桎梏,把天下大权握在手里,才能安稳的活着。现在有了肖覃,他更不能有半分松懈,否则一旦失败,两个人都会万劫不复。
可若是真成功了,他该把肖覃置于什么位置?立他为后,便要把他一辈子禁锢在宫墙之中,此番南下见识过肖覃的风流意气,虞意私心里并不愿这么做;但毕竟人人都知道他以男子之身做了这史无前例的“端王妃”,就算让他入朝堂为官,只怕流言蜚语也不会少。
虞意越想越觉得心烦。
肖覃一手揽着人,一手握着书卷,心里也想着事。
这段时间两人太忙,那晚匆忙的表白心迹之后便没了下文,一直为了各种事情而奔波,甚至中间不得已还分开了好几天。
这样太草率,殿下心里可能也不踏实。
肖覃这样想着,手指有意无意的摩挲着怀中人的窄腰。
虞意忍了半晌,实在是被他摸的难耐,直起身坐到了另一边。
“别乱动。”
这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从前那副君子端方的模样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或许连肖覃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说话做事的方式越来越像原主,像频繁在梦里出现的……那个肖覃。
肖覃抬头,刚想说话,虞意眼底的乌青正好撞入视线。
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临时变了个内容:“殿下可是累了?”
“是有些。”
“那便休息。”肖覃放下书,走过去把虞意按在塌上,抖开毯子将人裹住。
“……嗯,”虞意往里缩了缩,“一起。”
肖覃一愣,躺上去,长臂一伸,连人带毯子搂紧怀里。
“闷。”虞意脸埋在肖覃肩膀上。
于是肖覃伸出手,把毯子向下拉了拉,“睡吧。”
虞意是真的累了,和小人斗智最耗心力,何况一斗就是一个月。
肖覃一动也不动,直到感觉怀里人呼吸渐渐放缓,他才闭上眼。
睡吧。
等睡起来,他还有话要和殿下说。
……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先是一片黑暗,后来渐渐有了光亮。
又是梦?
肖覃有些无奈。
这梦已经两个月没出现了,他还以为殿下跟自己两情相悦,原主会放弃。
不过这次的梦,他竟是旁观者?
肖覃不解,试着打量了一下四周。
是端王府北面的观海楼,进府时段方竹带着他去过,但虞意从来也不到这里来。肖覃好奇过一阵,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
说是观海楼,但其实并不能看到海,只是因为修的太高,才因此得名。
肖覃犹豫片刻,抬腿向楼上走去。
“你说……你不是萧王府的人?”
楼顶的亭子里有人,是殿下的声音。
“不是,”肖覃转过墙角,看见一位青衣男子背对着他,负手站在栏杆前,脊背笔挺,长发袖袍被猎猎的风卷起,在夜色中翻飞。
“但萧正则……确实是我爹。”
“……”
虞意裹着狐裘躲在背风处,背倚着危楼,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他何等聪明,这话一出,他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沉默半晌,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道:“为何要告诉本王。”
难道这人觉得成了亲,他们便真是一家人了?未免也太单纯了些。不过也难怪……不是萧王府的儿子,没在京城里住过,这些弯弯绕绕自然是不懂的。
“没有为何。”
梦里的“肖覃”回过头,微微皱了下眉。
肖覃摸了摸心口,明明这次的梦境没参与进去,但还是和原主浮起了同样的念头。
——没有为何,想告诉你,就告诉你了。
——我空有一身武艺,在这京城也无甚用处,除了对你说点真话,似乎也做不了什么事。
虞意又沉默了。
“你……之前住在哪里。”
“江南。”
“肖覃”想了想,还是没告诉虞意自己是江湖人,是萧王妃嘴里的“一介武夫”。
“江南。”虞意喃喃出声。
他从没去过江南,从没去过除了京城以外的其他地方。
“听说江南风景很好。”
“是很好,花开的很多。”“肖覃”想描述,又觉得词穷。
虞意笑了笑。
“在京城住不惯,想回家吗。”
“肖覃”没说话。
“想回家便回。”虞意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肖覃”闻言想解释。
“你也看到了,本王没什么势力,”虞意直起身,打断他,“但安排你出城总归是可以的,今日是本王恰好赶到才没出事,等下次你犯了错,被人先行押进了天牢,本王就算能救下你,你也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
“江南好,人心淳朴,回到江南或许还能照拂你一二,但在这京城,本王护不住你。”
梦里的“肖覃”沉默片刻,摇摇头开口说了些什么。
肖覃离得有些远,没听清,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瞬间感到一阵头晕,接着便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醒醒,到了。”
马车缓缓停稳,虞意趴在肖覃怀里,拍了拍这人的脸。
怎么睡得这样沉。
“肖覃。”叫了半天人也不醒,虞意有些无奈。
“……嗯。”
身下的人皱起眉,片刻后睁开眼,空洞的盯着车顶。
“殿下。”
“嗯。”
“我给你买了……”肖覃垂眸,发现虞意躺在自己怀里,顿时一阵手足无措,原本揽着人的手也不知该往哪放,“……买了枣泥糕。”
发生了什么,怎么就抱到一起去了?
虞意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甚至考虑要不要探手试试他额头的温度。
枣泥糕。马车上哪来的枣泥糕给他买?
慌乱了一阵,肖覃终于想起来自己方才在陪虞意睡觉,端王府经历的一切都是原主的记忆。
他和殿下名正言顺,才不像那人一样,喜欢也不敢表明心意,抱一下手都要抖。
“到哪了?”肖覃坐起身,摇了摇脑袋,渐渐清醒过来。
“宫门口。”虞意撩起帘子下车,肖覃连忙跟上去。
“过来,衣领都乱了。”虞意冲肖覃招招手。
肖覃走过去,虞意仔细的给他整理领口,免得一会见到虞胤江失礼。
肖覃低头,看着那双修长莹润的手。
原主的记忆两个月没出现了。
这会突然又冒出来,不再是零散的片段,而是从原主和殿下言明真实身份开始,到殿下进宫参加寿宴前的所有记忆,整整两个月,一天都没有少。
小到早上吃了什么茶,晚上用了什么膳,几时洗的澡,几时就得寝。他在梦里事无巨细的全部经历了一遍,有些梦醒就忘了,有些梦醒了他还记得,如同真的记忆一般毫无违和。
他有些担忧,担忧不管自己做什么努力,原主都要回来。
到时候他会回原来的世界?还是两人共用一个身体。
不过若是能梦到上一世殿下死后发生的事,也能为接下来的行动提供一些指引……
罢了。
或许只是梦到一些记忆而已。
肖覃劝自己不要乱想。
“走?”虞意整理好,拿眼神询问他。
“……嗯,走。”肖覃怔愣了一瞬,回过神后扯住虞意,在进宫门之前抱了他一下。
“抱一下。”他说。
虞意无奈,只得停下脚步。
如今回了京,不比前些日子在外头。他要上朝要去兵部,肖覃也要照常回禁军,这人这么粘人,今后可该怎么办!
56. 虚幻 这是他平淡无奇的生命里仅有的浓……
“走了, ”虞意拍了拍他的腰,“父皇该等急了。”
“走。”肖覃嗅了嗅虞意颈间的清香,心情好了不少。
虞胤江早早便等在殿内, 他盼来盼去,总算是把虞意给盼回来了。
“来,这一路可是累了?”虞胤江招呼着给两人赐座——虞意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进宫,连王府都没回,片刻都没休息, 这他自然是心疼的,但也自然是开心的很。
谁都没有他的二皇子好,办事熨帖又懂事, 为人不骄不躁,也没那些龌龊心思,他能把虞意养成这个样子,也算是对得起应湘了。
“儿臣不累。”两人坐下, 虞意挑了些新奇的见闻来讲,把虞胤江逗的开怀。
“好,好好, 意儿这一趟, 可算是没白去, 替朕惩治了不少人,还学到这么些东西!”虞胤江抚掌大笑, 末了又问:
“肖覃呐,朕——”
肖覃微微前倾,作认真聆听状。
虞胤江一愣。
这孩子……若是不考虑与虞意的婚配,那他自然是喜欢的紧,性子好, 够温润,武功好,关键时刻拿得出气魄,舍得拼性命。自从得知了肖覃的真实身份,虞胤江表面上不表现出来,其实心里一直是有芥蒂的,但虞意此次南巡效果不错,他也想开了,只要他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愿意真心待虞意,两人好好过日子,自己也不管什么江湖不江湖,出身不出身了。
“没什么,”虞胤江咳了两声,继续道,“朕就是随口问问,你们夫妻二人,最近相处得可还好?”
“自然是好的。”肖覃一笑,偏过头和虞意对视了一眼。
虞胤江看在眼里,心里更加满意。他是老了,儿子要娶妻,自己却连对方身份都查不清楚,但他看人的眼光却是没错,这肖覃,是个值得托付的。
三人又说笑片刻,值守太监突然进来禀报,殿外有兵部侍郎求见。
“兵部?”虞意皱眉,“儿臣不在这些时日,兵部难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旁的,”虞胤江疲惫的摆了摆手,“还是北疆那些蛮夷,冬天一过便又要开始找麻烦。”
“嗯。”虞意点点头,没有多问。
“你们先回吧,累了一路,也该好好休息一番。”
“是,儿臣告退。”
出了宫门,两人半点也不停地就往府里赶,老远便瞧见段方竹和青远候在门口,身后站了两大排家仆。
“端王殿下,好大的阵仗。”肖覃笑着打趣。
虞意斜睨了他一眼,“难道不也是给你的阵仗,端王妃?”
肖覃张了张嘴,竟被“端王妃”这三个字给噎住了。
“谁是王妃?”肖覃捏了捏虞意的腰。
这人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平日里温温和和的一个人,偏偏在这事上较真的。
“好好好,”虞意被他捏的心痒,“你是夫君。快松手,家里人都看着。”
肖覃立刻把手松开,手臂却仍旧揽着他的腰身,两人就这么一同进了屋。
“殿下,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段方竹激动的很,不停的吩咐人上茶上点心,“回来也不叫岳扬捎个信儿,府里没备什么东西。”
“无妨,”虞意摆摆手,尽量忽视腰间滚烫的热源,维持表面上的严肃,“叫人先下去吧,本王累了,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段方竹一听,忙道自己考虑不周,麻利的带着人退了出去。
屋内重新静下来。
“三四个月没回来了。”肖覃抬头,环视了一圈屋内的布置,熟悉又陌生。
虞意点点头,走时两人还在小心翼翼的互相试探,回来时便已心意相通。
这么想着,他却还是嘴硬,瞅了眼肖覃搭在腰间的手,道,“还不放开,要搂到几时?”
肖覃闻言一笑,手臂用了点力气,将人更往身前带了带。
“你——”
虞意仰起头,话刚出口,就被封住了唇。
好凶。
肖覃按着他的腰,把他按向自己,虞意艰难的跟着他的节奏,试图在间隙呼吸。
一吻结束,两人额头相抵,重重的喘着气,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开口。
肖覃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微颤,气息扑在虞意脸上,那热度让他有些心惊。
“干什么。”他问。
“你说呢。”肖覃温柔的看着他,右手捧着他的脸,拇指轻轻擦过眉梢。
婚宴那晚心有顾虑没做成的事,今天也该做了。
虞意不说话了,躲开那道赤/裸/裸的视线,半晌“嗯”了一声,仰头回吻过去。
“殿下好霸道。”肖覃低低的笑着,两人身高相仿,吻起来不用低头也不用垫脚,只需一人揽着对方的腰,一人扣着对方的后脑。
“不喜欢?”虞意让开点距离,挑了挑眉。
“喜欢。”肖覃把人搂回来,推着他往床榻走。
虞意没反抗,顺着他的力道后仰,两人一起摔在塌上。
肖覃捉住虞意一只手腕,凑到唇边蹭了蹭,另一只手探出去扣开暗格,掏出一个玉瓶。
“哪来的?”虞意有些震惊,他房中有这东西,他竟然不知道?
“大婚那日,宫里嬷嬷塞过来的,”肖覃又垂下头吻他,“殿下。”
“让我。”
让我。
虞意被这话烫的一颤。
肖覃莞尔,刚想继续手上的动作,突然眼前一黑,太阳穴猛烈地刺痛。
“怎么?”虞意立刻察觉,撑起身问道。
“没——”肖覃开口,想忍过去,却一阵比一阵疼得厉害。
虞意这下彻底没了兴致,翻身坐起来搂住他,“头疼?还是哪里疼?”
“头疼……不,殿下,我……”
肖覃晃了晃脑袋。
又是那些该死的记忆。
怎么现在不睡觉,不做梦,也会凭空出现了?
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个时候。
肖覃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
“殿下…对不起……”
这是肖覃昏过去前最后记得的事。
……!?
虞意抱着人呆愣片刻,而后将人放在塌上,几步迈出去。
“江寒呢?让他过来!”
“立刻!”
******
肖覃再次清醒是在夜半。
屋内烛火已经点起来了,虞意握着一卷书坐在桌旁,江寒正好开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
“哟,公子醒了。”
虞意闻言抬头,书掉在桌面上。
“你醒了。”
“嗯,披件衣裳,别那么坐着。”肖覃胡言乱语,惹得虞意一阵皱眉。
他坐起身,耳畔还回响着记忆中原主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且等着吧。
——还有几天,最多十几天,殿下就是我的。
——逗留这么久,你该回你的世界了。
那人长着一张和自己一样的脸,神情却更加不羁,眉眼之间少了几分谦和,多了几分傲气。
肖覃想要追问,却恰好在这关头醒过来,醒来便看见虞意,瞬间又想起原主那句话。
——殿下就是我的。
“是他的……”肖覃眼神空洞,喃喃自语。
“……”
虞意和江寒交换了一个眼神,神情皆有些复杂,还有些不忍。
“肖覃。”虞意深吸口气,起身走到床边,握住肖覃的手。
“殿下。”肖覃怔怔的抬头。
“你可知你这是怎么了?”
虞意表情严肃,把肖覃从那游离的状态中拽出来些许。
“我不知。”
“嗯,”虞意闭上眼,“江寒,你来讲吧。”
“是。”
江寒走上前,脸上悲痛较虞意尤甚。
“公子,你方才这一阵头痛,是因为情绪突然太强烈所致。”
“……情绪?”肖覃下意识看向虞意,那片被自己扯松的领口已经恢复原样。
江寒看见他的视线,便知他心中已经明白。
“正是,”他点点头,道,“只怕今后,公子和殿下……不可再行房事。”
“……?”
肖覃疑心自己听错了,这么胡闹的话江寒也敢说,殿下也会信?
虞意第二次听这话,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颤。
肖覃不愿和自己做这种事,甚至到了一做就会头疼的地步。
可明明他对自己的情谊都是真的,这一点虞意毫不怀疑。
但为什么偏偏不能……行房事,甚至抗拒到情绪如此激烈,连江寒都不建议他们再尝试。
他想不明白。
方才在塌上时,他明明感觉到一处又硬又滚烫的事物抵着自己,想来也不是不能……
“殿下,把药给公子喝了吧,睡一晚便没事了。”江寒叮嘱完就退了出去,这等隐秘之事他还是少听些为好。
虞意回过神,把药端给肖覃,“先喝药。”
肖覃接过药,一饮而尽。
“可还有什么事想做?”
肖覃摇摇头。
“那便睡吧。”
虞意熄灭烛火,两人像往常一样躺在塌上。
肖覃心绪万千,虞意似是能感觉到,却领会错了意思。
“本王不怪你。”
“……嗯。”
“那种事也没那么重要。”
肖覃犹豫着点点头。
“睡吧。”
两人不再说话,没过多久虞意就真的睡着了,连续奔波多日,又守了他大半夜,累也是应该。
肖覃轻轻叹了口气,翻身朝着床顶。
他要走了。
他真的要走了。
方才他先是过了几段原主的记忆,而后突然置身于虚空,面前只有原主一人,不停地对他重复着同样的话。那声音忽高忽低,他在梦中只觉得刺耳磨人不堪忍受,醒来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幸好还没和殿下真正做到那一步。
肖覃有些心疼,但又觉得庆幸。
不然若是他真的走了,殿下该怎么办呢。还不知原主是好是坏,虽然从梦中记忆来看不像是坏人,可那样也还不知道他对殿下的心是真是假,目前他经历过的记忆力,关于这方面的心绪波动实在是不够明确。
若是原主对殿下没有真心,又或是摇摆不定,那自己走后殿下岂不是要毫无防备和原主相处,还把他当作两情相悦的恋人来看?
肖覃有些后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再因为自己的私心和贪恋而害了殿下。
他要在走之前,把两人的关系调回从前,殿下对自己越疏远,日后对那人就越疏远;对自己戒备越多,日后对那人戒备也就越多。
或许自己会心疼,会舍不得,不,不是或许。肖覃心想。
但……似乎又没有别的办法。
他又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向虞意。月光照进来,给这人的面庞镀上一层微光,肖覃目光缠眷,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闭上眼,终是下定了决心。
……
肖覃打算的很好。
一定有办法既不伤害虞意,又能让两人的关系退回去一步。待到回了自己的世界,不论爹娘怎么逼迫劝说,他定会终生不娶,心里只装的下殿下一个人。
可惜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肖覃低估了原主记忆的来势迅猛。
回京城三日了,一开始只是偶尔,一天有一两次的时间肖覃会被迫进入混沌的状态。到后来几乎是连续不断,起身倒一杯茶,替虞意夹一筷子枣泥糕,不管他在做什么,那记忆总是毫无防备的出现,一段接着一段。
他怕虞意看出端倪,还要费尽心思的遮掩。好在虞意白天要去兵部,他只需呆在房里不出门,头疼发作时便就近找个地方靠着,醒来时往往躺在地上,或者趴在床边。
太狼狈了。每次从地上爬起来,肖覃都不禁苦笑。
就算是之前病重奄奄一息时,他又何曾这么狼狈过。
就在昨日,他才刚刚用一盏茶的时间,走过了原主整整十年的少年时光。连续挥剑几千次的酸痛,被师父责骂的委屈,想要外出游历的激动……醒来后整整几个时辰,他还以为自己真是那梦境里的人。
直到今天早上,肖覃和虞意说起梅山派,言语间毫无阻碍的谈论年少时练武的辛苦和狠劲,才恍然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他真实的少年模样。
是在床上躺着……病着……然后呢?我做了些什么?
肖覃冥思苦想了一个早上,直到虞意换上朝服出门,他仍然没有半点印象。
他觉得自己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公子,殿下回来了!”青远跑进来通报,看见肖覃又坐在桌前发愣,神情不由得沮丧。
“嗯?”肖覃回过神,嗓子哑的厉害,“知道了。”
“公子……”青远扭扭捏捏的开口,“您和殿下……最近可是有什么矛盾了?”
这本不是他该问的,但眼见着肖覃脸色一天比一天差,精神一天比一天恍惚,段方竹实在是担心的很,特意嘱咐他旁敲侧击的问问。
“没有。”肖覃摇摇头,站起身迎接虞意。
那人踩着月色走过来。
披风扬在身后,神情略有些疲惫。
是因为我吗?肖覃眼神一黯。
“用过晚膳了吗。”虞意走进门,摘下披风,尽量平和的询问。
“还没。”
“那便一起。”
“是。”
虞意呼吸一窒,只感觉一口气堵在胸口,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问,两人沉默着吃完饭,又沉默着躺到床上去。
屋内静悄悄的,虞意抬臂挡着眼,半晌道:
“那种事……你若是真的不愿,本王也不会因此责怪,更不会逼迫你,你何必——”
何必这样作践自己,消瘦的没个样子。
肖覃没说话。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不能说他愿意,愿意便是承诺。但这承诺他只能许下,却永远没机会兑现,但那句不愿,他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这是他苍白的生命里仅有的浓墨重彩,唯一……爱过的人。
虞意等了片刻,见他还是不说话,只得叹了口气,拉过被子盖好,说了声:“睡吧。”
肖覃静静的看着他睡着,而后悄悄的挪近些,拿嘴唇蹭了蹭他的脸。
嘴唇干裂,殿下或许会疼。
肖覃不敢多碰,飞快的躺回原处,拿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片刻都不愿移开视线。
他不想睡觉,虽然明知不睡,那记忆还是会阴魂不散的找过来。
就这么熬过半宿,他终于向前动了动,额头轻抵着虞意的肩,试探着闭上眼。
待他呼吸缓下来,虞意睁开双目,侧头看着身旁这人。
睡着了,但睡的不安稳,眉头皱的死紧。
虞意神情有些烦躁,不管怎么样,明日起床后定要和这人好好谈谈。
这么想着,他心烦意乱的翻了个身,把肖覃往怀里揽了揽,这体验有些新奇,以往只有他被人死死箍住的份。
睡。
他恨恨的想。
等明日起来,本王定要问个明白。
……
“殿下,殿下——”
东方鱼肚白微显,岳扬跪在床前,神情焦急,已经顾不上什么尊卑礼仪。
“什么事。”
虞意才睡没多久,就着窝在肖覃怀里的姿势,隔了层幔帐,困意浓重的问道。
“宫里刚刚传来消息,北狄入侵,已经——已经打到安城了。”
“……!?”
虞意猛地翻身起来,一把撩开幔帐。
“你说什么——!?”
57. 人选 “煎药干什么?谁病了?”……
“狄将军不是在北疆守着吗, 怎么还能让人打到安城?”
虞意不敢相信。
狄城镇守边疆三十年,战乱不断,但从未让敌人跨过北泾河一步, 那些蛮夷也只敢在靠北的几座城烧杀抢掠,不敢肆意妄为。
可现今半点风声也无,突然之间就被人打到了安城,别说朝中那些整日尸位素餐颇觉高枕无忧的臣子,连虞意一时间都想不到该怎么办。景朝已处盛世近百年, 两大军队一个在江南,一个在北境,安城附近别说是士兵了, 就连运粮草的粮道都没有。
“皇上已着人从最近的城市调兵,还说……要派一位皇子亲自去,统领御敌。”岳扬有些担忧,太子流放, 如今朝中最年长的皇子就是虞意,况且近来殿下身体不错,连轮椅都不太常坐了, 连江南都能去, 那这安城……
“狄将军呢?”虞意直觉不对, 安城恰在北疆到京城的路线中间,若是来得及千里迢迢派一位皇子去, 何不直接从北疆调来经验丰富的将领?
“狄将军……”岳扬面露不忍,“昨天夜里遭遇突袭时……战死了。”
虞意半晌无语,缓缓在床边坐下。
肖覃还在睡,半点都没被人吵醒。他近来兴许是真的病了,要么整夜睡不着, 要么一旦睡着,就很难醒过来。
明知他听不见,虞意还是伸手扯起肖覃肩上滑落的锦被,遮住了他耳朵。
“去,立刻派人进宫禀告皇上,就说本王病重。”
“……?”岳扬挠了挠头,“殿下,可这么说的话,皇上定会派太医来府里诊断,到时候岂不是要……”露馅了。
就算虞胤江再怎么宠爱虞意,总不会对这种显而易见的“巧合”不生疑,宫里必定是要来人的,可不是让江寒编两句瞎话便能糊弄过去。
虞意摆摆手:“本王自己有计较。你速去,免得误了时机。”
“……是。”见状岳扬也不敢再多问,转身就去安排人进宫。
殿下从未让手下人失望,这一次不管要做什么,他们定会全力以赴。
房门打开又合上。
虞意微微偏过头,看着肖覃睡中还紧皱的眉,不禁苦笑。
这一次出此下策,只怕这人醒来后又要怪他。
但想到这几天肖覃若有若无的疏远,虞意突然觉得生这么一场病也未尝不是好事。
罢了。
虞意抚了抚肖覃的眉。
能瞒到几时,就瞒到几时吧。
*****
天还未亮。
虞胤江疾步从寝殿内走出来,脸色阴沉的厉害。
“陛下,几位大人都在外间候着了,奴才伺候您更衣吧。”李福全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旁侍立的宫女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太平盛世,却被人打到家门口了,连她们这种久困深宫内围的女子都觉得荒唐。
“嗯,”虞胤江站起身,“虞意怎么样了。”
“刘太医刚来回过话,二殿下恐是奔波久了,江南和京城气候差的又大多,难免一个不适应就要旧疾复发,”刘福全俯身给虞胤江系腰带,“江太医在旁守着呢,陛下也别太着急。”
虞胤江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虞意……几时开始病的?”
李福全手下一顿,随即自然的答道:“哎哟,奴才也记不清了,像是从昨个入夜便开始,一直怕陛下担心,拖着没敢进宫禀报呢。”
“嗯。”虞胤江略微松了口气。
也对。
虞意这孩子身体一向不好,入宫那阵脸色便不太好看。
“派人多去看看……大臣都来齐了?”
“来齐了,陛下请。”
李福全撩开帷幔,虞胤江走出来,外面等着七八位大臣,神情各异,虞恣的亲舅舅,安城守卫军前统领方哲,赫然在列。
“参见陛下——”
“平身。”虞胤江面容严肃,“安城的情况,诸位也都知道了。”
殿内静默片刻。
兵部尚书梁泽瑞先行开口:“老臣听陛下的意思……是想,想派位皇子过去。”
他这么说着,一滴冷汗顺着后脊滚下来。
太子一案之后他彻底站到了虞意这边,但现如今那位主在床上躺着昏迷不醒,这满屋子算上虞胤江共九人,唯有他是立场中立毫无偏颇的。
剩下那些……哪个不是铆足了要保全自己的主子,再趁机把另一位皇子推出去做这等要人命的差事。
“不错,朕确有此意。兵已经派人去调了,但狄老将军战死,统领却是没有。况且方爱卿这几年腿疾愈发严重,难以解这燃眉之急。”
方哲轻咳一声,他身后立时有人出声:“此乃国难,为鼓舞士气,自当派年长的皇子前去才能稳住军心。”
虞胤江微微点头。这和他想的一样。
“此言差矣,”另一边有人道,“七皇子自幼跟随方大人在安城住过不少时日,对安城城防更加了解,况且又多年蒙受狄将军教导,自然是上佳的人选!”
“非也,”又有人接道,“狄将军为七殿下恩师,恩师殒命,殿下内心正是悲痛之时,行为难免不冷静,岂能让他在此时领兵,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哪里又是你能担当的!”
“可三殿下没半点带兵打仗的经验,安城现在需要的是一位真正的将领!”
“正因为事态紧急,才更需要年长的皇子前去坐镇,七殿下尚未及冠,岂能担此重任——”
方哲轻咳一声,偏过瞪了那人一眼。
话说的有些过了。
若要说虞恣因为年纪太轻不能领兵打仗,那日后难道就能继承皇位,担当朝纲了吗?
这理由可不能随便用。
“好了。”虞胤江默不作声的听了半晌,终是摆了摆手。
“诸位爱卿所说的都有理。”
“还是派虞恕去吧,他年长些,也更稳重,朕也放心。”
众人鸦雀无声。
“李福全,还不传旨?”
*****
“哐当——”
是铜盆跌落在地上的声音,伴随着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瓷制物被打碎。
肖覃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汗淋漓。
还是原主少年时的记忆,平白折磨了他一宿,却对虞意的事没半点帮助。
他静默半晌,待呼吸缓下来才起身,身旁的被褥早就没了温度,虞意只怕是已经走了多时。
“青远?”
肖覃推开门,门口青远正手忙脚乱的跪在地上捡瓷片。
“公,公子。”见到他,青远有些慌乱。
肖覃低下头,脚边一滩黑漆漆的药,散发着浓烈的苦味。
“煎药干什么?谁病了?”
“是……我,我病了。”青远哆哆嗦嗦的,眼神躲闪,不敢看肖覃。
“……当真?”肖覃皱眉。
“我,我——”青远支吾了好一阵,眼见着眼眶越来越红,终于自暴自弃的把手中的瓷片一扔,哭喊着道:“公子你快去看看吧!殿下他,他——他快不行了!!”
58. 写信 ——多谢。
“情况……”岳扬干笑两声, “大概就是这样。”
虞意不是假病而是真病,这他原本也是没想到的,可帮着主子欺瞒皇上是一码事, 欺瞒自家王妃……那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这么想着,他偷偷瞅了眼肖覃的脸色,立时噤声不敢再说,抱起药碗一溜烟的跑了。
肖覃气的手都在抖。
这人怎么敢,怎么敢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
更何况梅兰月炼制的丹药岂能是乱吃的!?
他此刻已经顾不上什么“记忆”, 什么“原主”,只感觉心里有把火在烧着,尽量克制轻缓的推开门。
屋内没人, 江寒又被拽进宫回话了。青远这会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不敢进来打扰虞意休息。
肖覃走进门,一眼便瞧见靠在床头的人。
安城事态危机,虞胤江又铁了心要派一位皇子前去, 虞意年纪最长,又因为宠冠京城,在民间百姓中颇负盛名, 若真要论这人选, 十有八九非虞意莫属。
可虞意若是在这时离了京, 先不说能不能在战乱中活下来,就算真的凯旋, 等待他的也不知是什么情势。那时龙椅上坐的是谁……也未可知。
“岳扬?”虞意闭着眼问了句,声音喑哑的厉害,像是整个喉咙都肿起来了。
肖覃脚下一顿,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人拦进怀里, 心快疼成齑粉。
“是我。”他声音艰涩。
“肖覃?”“你怎么来了!?”
这会轮到虞意生气了。
手底下人就是这么办事的?千叮咛万嘱咐别让肖覃知道,这倒好,没几个时辰人就直接过来了。
肖覃简直要气笑了。
他真不知该那虞意怎么办,要说数落,他舍不得;可若不数落,下回这人还敢怎么做。
离开梅山派时,除了肖润之给了东西,其他师兄弟也没落下。戚玉出手最大方,直接把攒了好些年的丹药匣子捧出来塞给虞意,里面全是梅兰月研究出来的稀奇玩意,各种用处的丹药应有尽有。
虞意没仔细瞧过,只记得里面有一瓶贴着“甲”字标签,注解处写着“服之可诱发风寒症状,呕吐,无力,高热。”
昨夜情势紧急,他下意识便想到可以出此一计,只是吃的时候却不知该吃多少,服下一颗没什么感觉,宫里太医又在来的路上,索性又多吃了几粒,没想到药效竟然……好成这样。
刘太医看过后险些哭出来,回去召集太医院众人连夜研究诊治的法子,就怕虞意一不小心就要撒手人寰。
“本王也是,咳——迫于无奈。”虞意说着便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别说话了。”肖覃紧皱着眉,把人抱回怀里,一下一下替他顺着气。
好半天止住咳嗽,虞意靠在肖覃肩上,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喝点水。”肖覃拿过茶杯试了试,水温正好,不冷不烫。
虞意咽口水喉咙都要疼半天,勉强就着肖覃的手喝了几口,便摇头示意不再要。
“闭眼,休息。”肖覃扯起被子将人裹住,双臂把虞意环在怀里,拿脸蹭了蹭他的发顶。
“不躲着我了?”虞意靠在他肩上,周围是熟悉的气息,顿时感觉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困意浓重的厉害。
肖覃没说话,心头一紧,干脆脱了鞋上床,彻底将人抱了个满怀。
虞意等了半晌没听见回答,但还是觉得安心了不少,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
肖覃却没半点放松。
“甲”字瓶的丹药他在梦里见过。
起初症状不猛烈,到后来便会越发严重,说是把人折磨的痛不欲生也不为过。
虞意不懂还敢乱吃,一吃还吃了五颗,现在就已经“病”成这样了,等药力渐渐发挥作用,还不知要难受成什么样子。
只是不想去安城罢了,哪里需要装这等程度的病!
肖覃心里恼,手上却半点力都不愿使,能多温柔就有多温柔。他生平第一次对权力产生渴望,他恨自己既无权又无势,什么都不能为虞意做。
虞意这一觉睡得很安稳,直到入夜的时候才渐渐显出不对。
起初只是想吐,后来便真的吐起来没个停歇,一整天粒米未尽,胃里什么都没有,就连勉强喝下去的药也起不到半点作用,几乎是刚喝下就要被吐出来。
屋内下人进进出出,江寒在一旁心急如焚的想法子,肖覃寸步不离的守着虞意,恨不得替他受这苦。
若是能让殿下免遭此罪,他愿意现在就离开,把这具身体还给原主。
“别动,靠一会。”虞意趴在他肩上,艰难的忍过一阵恶心,病恹恹的道,“……等好了,陪本王出去走走。”
“好,”肖覃立刻应道,“殿下想去哪,我们便去。”
虽然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留到那一天。
“有了!”江寒突然一跃而起,“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着便火急火燎的窜出去。
虞意被他一吓,猛地咳嗽起来,心想若是这次还不行,他今晚一定不会再喝一口药了。
……
好在江寒总算靠谱了一回。
折腾到后半夜,虞意把药给吃了,这会儿人也已经睡下。
肖覃轻手轻脚的下床,坐到桌边抽出一张纸,又拿毛笔沾满了墨,凝神片刻,提笔把连日来梦到的东西都给写了下来。
原主年少时的记忆没什么用,但他想把原主入京后所有记得的片段都给写下来,兴许能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帮虞意。
他一口气写到昨晚的梦,放下笔后愣了一瞬,又重新拿起来。
原主是喜欢殿下的。
他能感觉得到。
何况这一世萧正则已经不能再拿梅山派来威胁他,原主或许……会好好对殿下。
肖覃紧抿着唇,目光微暗,半晌又取出一张纸,试着给原主写了几句交代的话,写来写去总觉得有些奇怪,最终还是全都划掉,只留下一句。
——好好待他,切勿告知我的存在,切勿表现反常,免得殿下察觉。
——多谢。
他旁的不求,只求原主回来后能暂且按他的习惯行事,不然殿下冰雪聪明,定会察觉出不对。他宁肯自己从未真正在虞意心里存在过,宁肯虞意一直当他是原主,也不愿让他因此事伤心。
没错,他会难过,他会不甘,会不舍得。可那又怎么样呢,自己只是一个外来者,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如果殿下从不知道他的存在,就可以安安稳稳和心上人相守一辈子,毕竟他喜欢的本来也就是原主;可如果殿下知道了…
“公子。”岳扬突然敲了敲门。
“何事?”肖覃回过神,把字条塞进梅山派的剑鞘,又把那一沓纸折好揣到怀里,这才起身拉开门。
门外岳扬神情有些诡异。
“公子,七殿下……来了。”
肖覃也愣住了。
他看了眼外面浓黑的夜色,疑惑道:“这个时辰?”
59. 密谋 “让皇兄务必小心,照顾好自己。……
端王府今夜着实是不平静。王爷病的厉害, 太医、抓药的、煎药的、打热水的……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也就是过半夜才刚消停一会。
可喧闹都是在厢房,和虞恣等候的地方隔了一整个院子, 半点声响都传不过去。
这会儿虞恣坐在堂内,心里还忐忑不安,生怕这么晚冒冒失失的跑过来会挨虞意责骂。
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就在今夜他刚刚得知,自己的兄长和母后,已经彻底站到了彼此的对立面。
虞恣原本只是想进宫请个安, 好叫母后不要担心自己。
殿前的宫女说皇后娘娘现在恐不方便见人,让他稍待片刻,她先进去通报一番。虞恣正等的百无聊赖, 忽然瞥见一道黑影从墙边闪过,他疑心自己眼花了,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追上去看看,免得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
谁知他跟着那人, 竟通过一条密道进到殿内,还没来得及惊讶,便听见母后的声音传出来:
“郑辉?”
另一个男声道:“是我, 娘娘。”
“怎么样了。”
“三殿下已经出发了, 安城那边也已经做好了安排, 只是……北疆那位大统领一定要看娘娘的亲笔信。”
虞恣听得心下一惊。
北疆大统领?亲笔信?
难不成母后和外敌还有勾结!?
“这有什么难的——”
皇后说到一半,突然噤声, 虞恣屏气凝神,听到先前那位宫女进来禀报:“娘娘,七殿下来了。”
“恣儿来了?”皇后听起来有些惊讶。
那男子飞快道:“既然七殿下来了,那属下就先行隐匿,等大人过来再行商谈。”
“嗯, 你先下去吧。让殿下进来。”
“是。”宫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虞恣抽身便往回赶,临走前只听他那素来端庄的母后阴狠的说了句:
“如此千载难逢的时机,本宫定要替恣儿把三皇子除掉!”
虞恣脚下一个踉跄,恍惚间像是跌坐在地上,又像是挣扎着爬起来,赶到殿门口扯住那名宫女,急匆匆的说了句“本王还有事,今晚先不陪母后用膳了”,便头也不回的跑出宫。
怎么会,怎么可能?
母后在坤宁宫修了一条密道,母后和外敌勾结,母后要杀皇子……
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母后做这一切……竟都是为了他。
虞恣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转悠,他不愿回府,他知道府中安插的都是母后的人。
那太子呢?他的大皇兄,他同父同母的至亲兄长,会不会也是因为他才……
虞恣不敢去想。
他揣着满腔的惊涛骇浪和惶恐不安,在街上转了大半夜,转到端王府门口时突然想到——如果母后已经对虞恕下手,那二皇兄……
他来不及多思,几步跨上台阶便敲响了端王府的大门,很快便有人来迎他,来人只说虞意已经睡下了,让他先在堂内稍等片刻。
所以虞恣现在坐在这里,烛火烧了一宿已经微弱,周围黑暗一片,东方已有些光亮。
安静的环境让他冷静,他突然觉得自己委实有些鲁莽了。
他急冲冲的跑到二皇兄这里,又能说些什么呢?难道要说——皇兄,我母后要害你,你千万要小心吗?
那毕竟是他的母妃!
虞恣固然仰慕虞意,但又岂能把这种足以让皇后掉脑袋的事说出口。
他嗖的站起身,抬腿便要往外走。
“七殿下。”肖覃迎面走进来,身后跟着岳扬。
“……皇嫂。”虞恣无奈,只要又坐了回去。
“殿下这么晚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皇兄……睡着呢?”虞恣握了握拳。
肖覃点点头,有些不明所以。
虞恣张了张嘴,心里正着急,突然闻见肖覃身上若有若无的药味,赶忙道:“没什么,只是听说皇兄病了,想来看看。”
说完,他便紧张的等着肖覃回答。
昨日他为狄将军的死而悲痛万分,无暇顾及朝中动向,是以也不知皇兄是不是病了,万一要是猜错了……
“劳烦殿下挂念了。”肖覃一愣,随即面色如常的答道。
虞恣松了口气,站起身准备告辞:“既然皇兄睡着,那我也不打扰了。只是辛苦皇嫂在旁照顾。”
“应该的。”肖覃笑了笑,起身送他出去。
临近门口,眼看着虞恣一副欲言又止的纠结样子,肖覃不动声色的问道:“殿下……可还有什么别的要说?”
虞恣背影一僵。
沉默片刻,他丢下一句:“让皇兄务必小心,照顾好自己。”
说完便急匆匆的跑了。
肖覃停下脚步,看着虞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越走越远,半张脸匿在檐下阴影里,面色凝重。
坤宁宫。
叶知秋一袭黑衣,收敛气息隐在角落,静等着巡逻的侍卫离开。
方才皇后娘娘召他入宫,他便知道,这是要到了最后的时候。
虞恕被派往京城是个大好的时机,以皇后的果断狠绝,定不肯放过这次机会。
“参见娘娘。”
一路无声的潜入殿内,叶知秋跪在地上,朝皇后行礼——他肯违背祖训参与
党争,除了皇后许他的荣华富贵,还因为虞意。
他一定要得到他。
“知秋来了,免礼吧。”
皇后端坐在上首,神情一派严肃,眼里泛着冷光。
“叶大人。”郑辉立在一侧,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叶知秋冲他笑了笑,起身坐在一旁的软塌上。
“陛下派虞恕前往安城,我要你们二人,替我做件事。”皇后呷了口茶,直接进入正题。
从14岁入宫时她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整日担惊受怕,年轻时怕失去陛下的荣宠,现在人老了,看淡了情爱,又惧怕这深不可测的的皇城,惧怕哪天在梦里她就会被人掐死,每吃一口饭都害怕有人下毒。就算侥幸活着,等有朝一日虞胤江驾崩,那时她却不是储君的生身母亲,照样会落得个凄惨的晚年。
三十多年了,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甚至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只待虞恕身死,虞恣被立为储君,她便可从此高枕无忧,安享荣华富贵。
皇后掏出一封密信,递给叶知秋。
“这是本宫给北疆大统领的信,你带过去,让他交给三王子看,若是他能帮本宫这个忙,日后虞恣继承大统时,必有重谢。”
“是。”叶知秋接过信,看都不看就塞进怀里。
“郑辉。”皇后又道。
“属下在。”
“想办法混入军中,留在虞恕身边,若是北疆那些人出了意外,办不成事……你知道该怎么办。”
郑辉立刻领命。
见状皇后闭了闭眼,道:“你二人协助本宫多时,不管是从前的太子,还是现在的七殿下,你们的忠心,本宫都是看得见的。”
“成败在此一举,若是错过了,恐怕就再难找出这样正大光明的时机将虞恕铲除。”
“你们做的事,本宫不会忘。”
叶知秋闻言,忙不迭的跪下谢恩,心里却有些不以为意。
皇后的意思也就现在还有些分量,真到了虞恣继承大统的时候,自然是天子说了算。他观七殿下对这皇位抵触的很,日后还不知怎么对他们这些“党/派幕僚”。
不过也没关系,在虞意的事情上皇后还是有作用的,毕竟那位七殿下对兄长敬重的很,只怕也不会帮着他设计虞意,这事还是要靠皇后才行。
“皇后娘娘,”叶知秋故作沉吟,似是在犹豫该不该开口,“臣……”
“有话便说吧。”皇后此时踌躇满志,没什么不能答应他的。
“是,”叶知秋沉着目光,道,“七殿下继承大统之后,虞归思……”
皇后挑了挑眉,“之前本宫答应过你,若你真能助虞恣夺嫡,端王自然任凭你处置。”
“臣明白,”叶知秋一低头,“只是无缘无故的,总不好就把人弄来叶府,他可还有个会武功的王妃在身边,对七殿下也是个威胁,不知娘娘……是否已经做了打算。”
皇后冷哼一声。
“自然,待到京城事态平息,本宫自然会着手处置他们二人,届时杀了那肖覃,再给端王安排个罪名,戴罪之身进叶府也算是顺理成章。”
“怎么样,你可还满意?”
“臣,叩谢皇后娘娘。”叶知秋伏在地上,表情晦暗不清,寿宴以来积压在心里的不痛快终于有所消解。
他不仅要虞意的人,他必须要虞意的心,皇后开出的条件很好,但对他来说还不够,他要让虞意彻底对肖覃感到失望,明白谁才是一直真心对他好的人。
皇后挥手让他们下去准备。
叶知秋潜出殿外,心里已有了计较。
不就是制造些误会?先前他便想趁着寿宴的时候让两人生出嫌隙,只可惜事不如人愿。但现在……叶知秋利落的翻过宫墙,冷冷一笑。
现在他有了更好的办法,势必让归思彻底对那肖覃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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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暖,草长莺飞,日光无限。
距离虞恕出发已七日有余,几封战报传回来反响都还不错,虞胤江心情也好了不少,朝堂上紧张的气氛也有所缓和。
唯一不好的只有虞意。
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这么一遭全给弄垮了,甚至比肖覃初见他时还要糟糕。
“公子,药煎好了。”青远急匆匆的跑进来,手中端着一碗乌黑的药。
“嗯,放在桌上吧。”
肖覃单膝跪在地上,检查那许久没派上用场的轮椅——今日虞意总算攒了点力气能下床,江寒叮嘱带他出去转转,多晒晒太阳。
当然,不能用走的。
零件没松动,只是许久未用落了层灰。
肖覃浸湿帕子,认真的擦拭每一处边角。
他这几天心情很平静,除了担心虞意的身体,便再无其他波澜。
原主的记忆仍然来的频繁,他花了些时间前后串联起来,发现竟只剩下原主死前的几个片段还未出现,其余部分皆已齐全。
或许要等全部记忆都恢复,才会让他离开。肖覃平静的想。
那样也好,还能多陪殿下几天。总归他已经把该交代的都写在信里交代好了,信纸被他封在剑鞘里,剑被他放在自己房间最显眼的地方。梅山派的门徽向上。
“殿下,该喝药了。”肖覃扔掉帕子,站起身,端着药碗走到床边。
虞意半躺在床头,正百无聊赖的欣赏肖覃紧绷的肩背,闻见那药味脸色立刻就变了。
“不喝。快给,咳咳,本王拿走。”
肖覃站在床前,无奈的看着他。
“听话。”
“不。”虞意紧抿着唇,偏过脸不愿看。
两人僵持半晌,肖覃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仰头自己灌了一口,俯身吻上虞意的唇。
“唔……等……等等。”
虞意挣扎未果,只感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那边渡过来,依旧苦涩,却莫名带着一丝甜。
肖覃直起身,不敢瞧虞意眼角的窄红,飞快的把药碗塞进他手里,退后两步道:“殿下现在可愿喝了?”
“……喝。”虞意嘴角抽了抽,连着几日苍白的脸色带上点暖意,勉强捏着鼻子将那苦得杀人的药喝了。
“江寒开的这都是什么方子!”
虞意将碗丢开,皱眉忍过那阵苦意。
肖覃勾了勾嘴角,揉了把虞意的脑袋,转身把轮椅推到床边。
“放了这么久……可还能用?”
虞意懒懒的靠回去,一条长腿伸出被子,随意垂到地上。
“能用。”肖覃站起身,把被子掀开,换了条毛毯搭在虞意腰间,然后连人带毯子一起抱了起来。
“出去之后可别胡闹了,外面冷。”
“没……咳,咳咳。”虞意说着便咳嗽起来,“没胡闹。”
肖覃皱眉,将人放在轮椅上,蹲在他身侧,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虞意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好不容易才止住。
他恹恹的靠着肖覃。
心焦,困乏,抬抬手指的力气都不愿使,喘气都难受。
“可好些了?好些了咱们便出去。”肖覃将人按在怀里,一下一下顺着他柔软披散的长发。
“好多了,”虞意笑了笑,“咱们走吧。”
60. 惊变 肖覃旁听许久,闻言脱口而出:“……
今日天晴, 花开的粉嫩,枝桠也绿意盎然。
肖覃推着虞意在花园里慢慢走,边走边聊, 只是说的却不是什么怡情的闲话。
“虞恕出发也有七日了吧。”虞意把玩着手中的花枝,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七日有余。”肖覃见他喜欢,顺手又摘了枝别的品种的递过去。
“听说捷报频传,大有凯旋之势?”虞意接过来,将两枝并在一起。
肖覃点点头, 伸手替虞意拽了拽滑落的毯子,突然想起那日虞恣大半夜跑过来的事还没和虞意说,当即附到他耳边将那晚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虞意听完挑了挑眉, 神情若有所思。
“七殿下冒冒失失的跑过来,提醒殿下要小心,或许是在皇后娘娘那里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肖覃思索着道。
“不错,”虞意点点头, “但未必与我有关。”
“殿下的意思是……安城?”肖覃疑心自己想错了,皇后就算再不择手段,总也不会做出这等引狼入室之举。
安城离京城不过几日的行程, 万一要是守不住, 北疆骑兵便可长驱直入, 到那时国都要亡了,还谈什么争储。
“我也不确定, ”虞意脸色不太好看,“但虞恕要想从安城平安回来,只怕没那么容易。”
肖覃正要说话,岳扬突然从外面走进来,急匆匆的对两人道:“殿下, 公子,李福全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有些诧异。
这节骨眼上,虞胤江怎么想起虞意来了?
“快请。”虞意思索片刻,心想大抵是安城事态暂缓,虞胤江又得空疑心起自己这凑巧的病,特意派李福全过来看看情况。
“殿下!”李福全人未至,声先到。
虞意方才是怕肖覃担心才勉力掩饰着难受,实际情况要糟糕的多。这会要见李福全,他连装都不必装,只松了劲往后一靠,那副惨白的脸色,病恹恹的神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彻底断了呼吸。
肖覃看的直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岳扬就引着李福全走进来。
“李公公。”李福全行礼,虞意微微点头,别过脸一阵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哎哟,殿下怎的突然就又病了!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的!”李福全急急忙忙的上前,言语之间关心的很。
“劳公公挂念,”虞意勉强笑了笑,声音哑的厉害,“从南巡回来便觉得不太适应,大抵是离京太久,这副身子又太不中用。”
“殿下净说些不吉利的!”李福全吓了一跳,“殿下身子好的很,更何况还有江太医在府里住着,仔细养着些,日后定然能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虞意微微一怔。
他又何尝不想长命百岁,能多陪肖覃几年,不然两个人说好白头偕老,他却要早早地辞别人间。
之前肖润之给的药他还没去试,这段时间京城局势变化太快,那药又太猛烈,他怕万一有什么不测,遇到急事不能亲自出面处理,是以想等到尘埃落定之时再将那药取出来。若是他夺嫡失败……也没再有什么必要追求“长命百岁”,新皇登基之时,他和肖覃都难逃一死。
“借公公吉言。”虞意回过神,轻轻笑了笑。
“奴才说的是实话!”李福全也跟着笑了几声,随即话锋一转,“不过陛下可是挂念殿下挂念的紧,这不,特意派奴才来接您进宫养着呢。”
肖覃旁听许久,闻言脱口而出:“不行。”
“大公子真是说笑了,”李福全先是一愣,随即弯下腰,态度恭谨,“咱们圣上说的话,哪有什么行不行的。”
今日虞意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就算走不了路,抬也要着人抬到宫里去。
毕竟今日来端王府,虞胤江可没像从前一样嘱咐他“不必勉强”“以虞意身体为重”,李福全侍奉君王这么多年,哪还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肖覃抿着唇,沉默片刻道:“殿下尚未痊愈,今日刚能下床,连路都走不了几步,进宫路远,怕是经不起颠簸。”
李福全佯装为难,“这……奴才也心疼殿下,只是皇上的命令……”
“……”
肖覃收紧垂在身侧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刚待开口,虞意便道:“公公说的是,自然不能让父皇久等,待本王收拾一番,即刻随公公进宫。”
虞胤江老了,多病痛,爱胡思乱想,疑心也就跟着重了。
此番虞意骤然病倒,他关心自然是关心的,只是难免会有些疑虑,非要亲眼见见才能放心。
“多谢殿□□谅奴才,”李福全长出一口气,“出来前陛下亲自交代了,不能让大公子跟着进宫,不过殿下既坐轮椅,行动也不方便,带一位小厮在身旁,想必皇上也不会说什么。”
肖覃手下用力,险些将椅背捏断。
不顾虞意重病硬要接他进宫,不能等,不让自己跟着,只让带一名小厮,虞胤江这是要见儿子,还是要直接将虞意囚禁在宫里!?
“肖覃。”虞意拍了拍他的手,沉沉的望了他一眼。
肖覃咬着牙,半晌松开手,退后一步道:“岳扬,你陪殿下进宫吧,仔细着些!”
“是。”岳扬走过来,站到虞意身后。
李福全倒也没说什么。
他本就想着要给虞意行个方便,只要不带肖覃,带谁都好说。
“殿下,那便请吧——”
……
养心殿。
虞胤江近来也有些烦心。
他能感觉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储君之位不好再一直空着。
但要立谁为储君,他却拿不定主意。
他知道皇后在暗中拉拢朝中大臣支持虞恣,也知道虞恕自萧正则出事之后便渐渐失去了声望。
但他不想立虞恣为储。会打仗,会领兵,并不一定就能整顿好这么大一个国家,虞恕从小跟在他身边,学的都是正统的治国之术,行事作风又和他很像,虞胤江心里其实是对他满意的。
此次着虞恕前去安城,正是为了让他借此机会立个功,来日回朝受封也更有底气——安城有虞胤□□过去的人,留在虞恕身边,必要时助他一臂之力。
“陛下,二皇子来了。”
“快让他进来,别在外面吹风。”虞胤江到底还是心疼虞意的。
“父皇。”岳扬推着虞意走进来,后者顶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神情颓败萎靡,却还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快坐下!”虞胤江轻斥,“病成这样,还逞什么能?”
他原以为虞意只是寻常风寒,没想到这会儿一见竟如此严重,顿时后悔不已。
“江寒可有好好诊治,他若不行,朕再派几位太医过去!”
“好端端的,怎么——唉。”
虞胤江面带疼惜,目光里写满自责。
“儿臣没事。”虞意低低咳嗽几声,勉强靠着椅背坐直。
才将将能下床就被折腾进宫里来,他是真的有些吃不消,又不好在虞胤江面前表现的太过奄奄一息,虽然仅仅是如今这副样子,就已经把虞胤江吓得不轻了。
“朕看你也别回去了,这几日就留在宫里好好养养。”虞胤江盯了他半晌,突然道。
“……?”
虞意一愣,刚要推辞,殿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陛下,赢,赢了——安城——”
“好好说话,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那太监哭丧着脸,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三殿下他,他——”
虞意暗道不好。
“三殿下怎么了!给朕说清楚!”虞胤江勃然变色。
“殿下他…他死了。”
“你说什么——”虞胤江身形一晃,“张冬呢,朕派去的人呢!?”
“陛下。”
“张大人已经牺牲了。”
殿门口传来一个熟悉人声,“臣,萧栖求见。”
61. 相信 他相信,也分辨的清。
萧栖跪在殿外, 只感觉如释重负。
当初圣上仁慈,赦免了萧王府,只处置了萧正则一个人, 还准许萧栖保留世子之位日后袭爵。萧正则临死前攥着他的手,声嘶力竭的冲他喊,让他别把这偌大的家业弃之不顾,别把祖辈世世代代的尊荣抛在身后。
所以他跟着虞恕去了安城,做他的前锋, 和北疆人拼杀了整整三日。
但当他回城时,却得知虞恕遇刺的噩耗。
那一刻他站在皇子府外,心里五味陈杂, 既觉得轻松,又愧对父亲临终的托付。他能有今天的名誉和地位,全是依靠萧王府的势力和声望,即便父亲死后他那些昔日的朋友也没对他有半分的看轻, 丁点的不敬,除了因为他能继续袭爵,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不承袭父亲未尽的事业, 母亲、祖母和府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要依靠他, 萧王府百年传承都压在他身上, 他顺风顺水受先祖荫蔽这么多年,如今也到了该回报的时候了。
于是他只愣了片刻, 便抬腿冲进皇子府。
屋内一片狼藉。
三具尸体倒在地上,一人靠着墙角,腹部一道狰狞的伤口,旁边有士兵正在替他包扎。
“你是谁。”萧栖神情凝重,隔着虞恕的尸体, 向那苟延残喘的人问道。
“我是张冬,陛下派我来——”张冬说着呕出一口血,索性推开身边之人,勉强朝萧栖抬了抬手。
“陛下派我来保护三殿下……我……没救了,这是密信,咳——咳咳。”
“密信?”萧栖一怔,随即飞快的跑到那人身边,取出他手里紧攥的一张纸。
“皇后……派人刺杀,地上那人……就是她身边的,”张冬勉强吊着一口气,“你速速回京,快——快——”
“张大人!?”
萧栖惊慌的去探张冬的脉搏,半晌却没任何反应。
他站起身,焦躁的在原地转了几圈,打开信看了一眼又攥起来,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惊涛骇浪,抢了一匹马就往京城赶,总算是抢在皇后知道之前到了宫门口。
如今他等在殿外,只等把情况跟虞胤江说明白,他便可彻底退出这你死我活的党/派之争——他尽力了,虞恕已死,就算萧正则再不满意,他也做不了更多。
“萧栖。进来。”虞胤江盛怒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来。
萧栖面不改色的走进去,心跳如擂鼓。
“给朕说清楚,安城究竟怎么回事!朕的皇子——怎么回事!”
萧栖深吸一口气,跪下道:“启禀陛下,臣带人在城外作战,三殿下留在城内……指挥,臣得胜回城时便听说殿下遇刺,赶到皇子府见了张冬大人临终前最后一面,殿下,殿下身边的近卫,以及行刺之人,均已在臣赶到之前就……”
他一口气说完,又从怀里掏出沾染着血迹的 “密信”,递到李福全手中。
叶知秋送到北疆大统领手里的那封信确实起了作用,但奈何虞恕不知是心灰意冷还是怎么回事,竟一直缩在城里不出去,这战死的假象总不能凭空捏造,万般无奈之下北疆三皇子只好给皇后回了封信,信中写着“虽然之前商议之事不成,但此后仍可合作”,这封信就被郑辉带在身上,只等刺杀完成便送至京城。
可谁知道虞胤江竟派了张冬跟在虞恕身边,郑辉杀了虞恕,离开时却被张冬截住。
虞胤江颤抖着从李福全手里接过信,才看了几眼便摔在地上。
“反了!真是要反了!皇后想干什么!?啊?”
天子震怒,萧栖被吓的一个哆嗦,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虞胤江气喘吁吁的跌坐在榻上,连李福全都不敢上前搀扶。
“传,传朕旨意,立刻把皇后给朕带过来!!”
虞意旁观许久,闻言觉得不妥,刚要出声,虞胤江自己便反应过来。
“等等,先别动,不要打草惊蛇,派几个人去坤宁宫,就说朕有事找皇后,另外派人速速让叶知秋带兵进宫!”
“是!”
虞意低咳几声,这才微微点了点头。
皇后手里握有兵权,不可轻举妄动,还是要先让知秋带着禁军过来,否则虞胤江难免被动。
殿内一时静默下来。
虞胤江端坐在上首脸色阴沉,虞意同萧栖等在一侧,两人对视一眼,转过头沉默不语。虞意背后冷汗浸湿,他费劲的侧了侧腰,尽量将重量压在扶手上,否则连半柱香的时间都坐不住。
李福全擦了把头上的冷汗,挨个清点殿内的宫女太监,一个也不能放出去。
一名宫女手里端着茶盏,从方才便一直站在屏风后,这会见李福全背过身去,立刻轻手轻脚的溜进侧殿,转身就往外跑。
她飞快的朝坤宁宫跑着,路上遇到虞胤□□去的侍卫,不得不稍微绕了些路,好在那几名侍卫并不敢太过着急,倒是让她紧赶慢赶的抢先一步。
“娘娘!”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宫女摔在地上,又狼狈的爬起来,凑到皇后耳边说了几句话。
皇后正靠在软垫上喝茶,闻言大惊,立时站起身,茶盏跌落四碎。
“遭了。”皇后不安的朝门口走了几步,刹那间甚至想要顺着密道偷偷逃出去,但最终还是稳住了心神。
“来人。”
“娘娘吩咐。”
“去通知兄长,叶大人和愿意效忠七殿下的部属,之前答应本宫的事——也该到了兑现的时候了!”
皇后神色果决。
来人片刻都不敢耽搁,立刻领命离开,几乎他前脚刚走,后脚虞胤□□来的人便到了坤宁宫。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妥帖的整顿好仪表,搭上宫女的手,缓缓走了出去。
为了她,为了虞恣,今日她只能赢,不能输。
******
养心殿。
三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久到虞胤江察觉不对,又加派人前去,无论如何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皇后带过来。
但皇后没来。
方哲先来了。
虞胤江见到他的那一刻便知今日之事难以善终——从坤宁宫到养心殿那么点距离,却比不上方哲接到消息再进宫来的快。
“臣方哲——参见陛下。”
“方哲。”虞胤江嘴角抖动。
方哲静静的站着,看起来像是孤身一人。
“带了多少人。”虞胤江闭上眼。
“臣昔日的旧部,已经在宫门外等着了。”方哲应答极为自然,像是已经演练过千百遍。
“朕待你们方家不薄,你们为何——”虞胤江忍了又忍,还是不免拔高音量。
方哲轻轻一笑,“陛下真是统治盛世太久,忘了当初这皇位是怎么来的了。”
“你——什么意思!?”“太子也是你们方家的,军功也是你们方家的,皇后也是你们方家的!”
方哲不说话了。
虞意皱眉,想上前,却连推动轮椅的力气都没有,岳扬站在远处,他只好勉强冲萧栖使了个眼色。
萧栖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推着他走到方哲对面。
“方大人——咳,咳咳。”虞意半掩着脸忍过那阵咳嗽,声音艰涩。
“二殿下,又进宫来陪皇上说话?可真是孝顺!”方哲拱了拱手,算是行礼。
虞意摇摇头,提着一口气把话说完:“今日之事难以两全,难道方大人真想逼宫不成?如此一来虞恣就算得以继承大统,只怕也落不得一个好名声。”
方哲沉默片刻,终是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殿下……还是照顾好自己吧。”
说着,他打量了一圈虞意苍白的脸色。
“意儿,过来。”虞胤江语气含怒。
虞意最后看了眼方哲,就被萧栖推到虞胤江身后。
“切莫惊慌,更不要激怒他,”虞胤江在他身边坐下,悄声道,“叶知秋不久便能赶到,方哲的旧部大多在安城,禁军训练有素,未必不是他的对手。只是你这身子……可还能坚持?”
虞意扯出一个笑,“父皇不必分心挂念儿臣。”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在这紧要关头昏过去,只会给虞胤江平添负担。
虞胤江皱眉,正要说话,殿外跑进来一个人,附在方哲耳边说了些什么。
所有人都看过去。
方哲听完后精神一振。
叶知秋终于来了!
“陛下,”他抬起头,盯着虞胤江,“该到了做决定的时候了。”
“什么意思。”虞胤江起身,将虞意护在身后。
虞意后脑抵着椅背,勉强喘匀了气,汗湿的睫毛低垂。
他半睁着眼,透过虞胤江衣物的间隙,看到方哲身后的殿门口,走进来一个人。
“……”
“肖覃!?”“怎么是你?”虞胤江和萧栖同时出声。
……肖覃。
虞意觉得自己怕是已经神志不清、出现幻觉了,肖覃好端端的呆在府里,怎么会跟着方哲进宫。
他挣扎着拽住虞胤江的袖子,“父皇……”
虞胤江张着嘴,看了看不远处横刀而立的肖覃,又看了看满头冷汗的虞意,顿时感觉怒火中烧。
“好,好好好,朕还真是信错了人!肖覃,你给朕解释解释!”
“事到临头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方哲翻了个白眼。
这位叶大人也是真够让人佩服的,逼宫这么要紧的关头还不忘那点情情爱爱的心思,若是坏了殿下的大事,看他怎么交代!
虞意闻言心尖一缩。
他扶着萧栖站起来,视线太模糊,看不清,又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
“不……”不是肖覃。
虞意脱力跪在地上,重重的喘着气,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
这不是肖覃。
他相信。
也分辨的清。
******
宫墙内外惊涛骇浪,端王府内倒是平静的很。
下人有条不紊的打理着府中内务,肖覃坐在院子里,每隔一会便要站起来走几圈。
“段叔,殿下还没回来。”
段方竹也有些担心,“按理来说,陛下应当不会把人留这么久才对……”
肖覃焦躁的闭了闭眼,沉默片刻,转身就向外走。
“诶,公子,公子您去哪——”
“我要进宫。”
62. 庆幸 可为什么,为什么虞意还是不信。……
有什么事发生了。
肖覃一路从端王府策马赶到临近宫墙的地方, 越靠近宫门周围便越安静,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平日里热闹的坊市此时人影都瞧不见一个,各种卖杂物的摊子凌乱的倒在地上——像是离开时有些惊慌失措,连赖以生计的东西都顾不得了。
可这里是京城,无人敢在天子脚下犯事,百姓常年安居乐业, 连盗贼都没有几个,又有什么能把几条街的百姓吓成这副模样?
肖覃扯住缰绳停下来。
他思考片刻,翻身下马, 贴着墙边慢慢往前走。
没人说话,一点声音都没有,但他能听到窸窣的声响——宫墙外有很多人。
肖覃有种不好的预感,后背紧挨着砖墙, 屏住呼吸探出头。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尚在梦里,不然宫墙外宽阔的大街上怎么会整整齐齐列满了士兵,手里拿着正规军编制的武器, 一个个站姿如松, 眼神凌厉, 半点小动作没有。
肖覃看不出这是哪里的军队,但这批士兵左边就是禁军, 两方人泾渭分明,互相之间却没什么敌意,他甚至瞥见叶知秋的副官勾着另一方将领的肩膀,亲昵的在说些什么。
……怎么回事?
肖覃闪身躲回原处,喘气都不敢太大声。
这少说也有四五万人了, 皇上这是在干什么?硬要把殿下接进宫,又摆出这种阵仗,又或者……不是虞胤江做的,那殿下岂不是更危险?
肖覃不敢妄动,但又心急如焚,后悔自己怎么就答应让虞意进宫。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沿着宫墙走了小半圈,各个地方都被围的水泄不通,找不到一处缺口可以进去。不需要宫门,只要一片没人把守的角落他便能从高墙翻进去,可以眼下的形势来看,他甚至连这样的机会都找不到。
肖覃按着腰间长剑,动了杀心。
梅山派的剑被他留在王府,他此刻带出来的是虞胤江赐的,花里胡哨晃人眼,杀人却有些费力。
没多久从宫墙内跑出来一个人,凑到副官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副官随即比了一个手势,原本站在原地的士兵瞬间四散开,训练有素的巡视周边,眼看着就要走到肖覃的藏身之处。
“刘副官,咱们什么时候能进去?也不知皇后娘娘的事办的怎么样了。”那名将领听起来有些焦躁。
“王将军别急,为殿下效力,等等又何妨?”刘副官慢条斯理的道。
只一句话,那将领便又不吱声了。
他能答应皇后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本也就是为了虞恣,若不是真心想要拥立七殿下,他又怎会不顾祖上几代人的忠贞清白!
“诶!那好像有人!”
肖覃目光一凝。
“什么人,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刘副官二人也不再说话。
肖覃闭了闭眼,微微弓腰,五指搭于剑柄。
“你——”
第一个看见肖覃的人只来得及说出半个字,便被封了喉。
打斗一触即发,肖覃不想再等,他要杀进去,尽快到虞意身边。
不只是因为已经避无可避,更因为……他冥冥之中总有一种感觉——若是他不这么做,便会再后悔一次。
再后悔?
肖覃下意识一愣。
为什么要用“再”这个字,难道他之前……后悔过吗?
这些士兵很厉害,一看就是在战场上腥风血雨拼杀过的,很快肖覃便无暇他顾,只能专心应对不断砍过来的刀剑。
他无意多伤人,只想尽快突破这层防线进宫,打法也愈加大开大合。
“萧公子!”刘与之一直跟着叶知秋操练禁军,心知这些普通士兵不是肖覃的对手,不敢旁观不动,当即飞身上前企图阻拦他一会。
叶大人说了,最少要拖住肖覃半个时辰,否则便会坏他好事。
至于是什么“好事”,那刘与之就不知道了。
“你觉得……你拦得住我?”肖覃踹开一人,转身面对刘与之,不禁挑了挑眉。
一动武,他看人的眼神中便带着天然的傲气。
刘与之有些心虚,只好硬着头皮道:
“自然不能,但大人有令,在下不敢不从!”
“叶知秋想干什么?”肖覃皱眉。
难道这京城里就没有一个人是简单可懂的?所有人都必须有两重身份,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
“那就不是能和萧公子讲的事了!”刘与之冷冷一笑,拔剑向肖覃袭来。
肖覃摇摇头,借着方才片刻的喘息攒了些力气,又重新开始下一轮的拼杀。
若论单打独斗,在场没一个人敌的过他。
可肖覃就算武功再高,也不能同时应付这么多人——更何况他只能进,不能退。渐渐的他也开始负伤,身上大大小小添了不少口子,殷红的血流出来,浸湿了一身白衣。
疼。
但麻木的疼痛中肖覃竟感到一丝畅快,一点心安,和……强烈的庆幸。
像是心中终于有一块大石落地,像是他终于弥补了什么痛不欲生的遗憾。
肖覃没来由觉得有些荒唐。
他能有什么遗憾?他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常伴殿下身侧,但这又与眼下的情形无一丝一毫的联系。
宫墙就在眼前,肖覃猛地飞身跃起,踏上一人的肩膀,借力翻过宫墙。
有人想追,却被刘与之拦住。
“别追了,还不到我们进宫的时候。”
肖覃最后往身后看了一眼,众人站在墙下看他,伤兵四散,血肉横飞。
落地的时候,肖覃突然想到——
原主未出现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
养心殿内。
岳扬挣脱几名士兵的控制,抢上前把虞意拽了起来。
“殿下,殿下!?”
虞意大口喘着气,额头冷汗密布,难受的靠在岳扬肩上。
这感觉像是年少有一次发了狠心要练武,那时他还病着,一整天泡在演武场,滴米未进,黄昏虞胤江派人来带他回宫时,虞意刚把剑扔掉,一步都没迈出去便脱力跪在地上——视线是灰黑色的,耳畔嘈杂轰鸣,周围的人物景色尽数扭曲,心跳快到难以负荷。
他害怕极了。
从那天起他才真正接受了现实——他,虞意,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练得一身好武功。
虞意第一次有些痛恨自己的固执,固执着一定要用剑,一定要打拳,一定要如其他人一般轻功卓然来去自如。
硬要练武干什么?倒不如好好将养着身子,现在好歹能有力气站起来,待会若是要逃跑,也不必连累岳扬。
“大人,皇后娘娘来了。”
方哲闻言松了口气,虞胤江好不容易消减的怒火又重新燃起来,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养心殿殿门。
“陛下。”皇后款款走进来,雍容华贵,步履从容。
方家女儿职掌凤印这么多年,除了太子出事她不得已要装装样子给虞胤江看,其余什么时候有损过皇家的威仪,什么时候不是克制端庄?可惜她做的这一切,虞胤江就是看不到,就算看到了,也不放在眼里,不记在心上。
她恨。
她恨极了。
不过没关系。今天过后,景朝就是她的天下。
“你还有脸来见朕!朕可曾亏待你们方家!?”虞胤江怒不可遏。
皇后嘲讽的笑了笑,“陛下是没亏待过方家,可臣妾呢?堂堂世家女儿,连一名下贱的舞姬都不如!”
虞意一握拳,被她这话激的血气翻涌。
“你给朕住嘴!”虞胤江疾步走到她面前,扬手给了皇后一巴掌。
皇后偏过头,吐掉嘴里的血,眼神冷漠:“陛下看吧,除了湘妃,其他人在您心中可不就是一文不值吗?陛下九五之尊,能一心一意顾着那情爱之事了,臣妾可一日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虞胤江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脸色涨得通红,刘福全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扶他,和萧栖一起把虞胤江扶到了大殿深处,离皇后和方哲远远的。
叶知秋见状轻咳一声,朝方哲使了个眼色。
方哲看向皇后,后者轻轻点头,他于是道:“二殿下,别怪皇后娘娘不给您面子,萧公子可是在娘娘面前替您求过情的,只要您现在自废武功,甘愿跟萧公子走,那娘娘以后便可保您一世无忧。”
“哦?”虞意费力的勾了勾嘴角,懒得和这些人多花口舌,“方大人看本王这样,像是还有什么武功吗?”
“自废武功当然是彻彻底底的废掉。”方哲咬牙切齿,要不是叶知秋立有大功不能轻易得罪,依他的意思,早把这碍眼的二皇子给杀了。
真不知这病秧子有什么好的,能把叶知秋迷的神魂颠倒。
额上冷汗淌下来,虞意索性闭上眼,无所谓道:“方大人说的是,自废经脉倒不如直接一刀给本王个痛快,反正最后剩下的……都不过一具尸体罢了。”
“殿下——何必如此执拗?”“肖覃”上前一步,面露担忧。
声音竟如此像,虞意偏了偏头,心道此人也真是费心了,就是不知道图的到底是什么。
只是为了骗骗他,看他难受便觉得痛快?
虞意头脑混沌,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
他靠坐在大殿深处一角,淡漠的看了“肖覃”一眼,扭过头望着窗外出神。
叶知秋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双手的颤抖。
他之前亲自离京十余日,寻得江湖上那位擅做□□的匠人。好巧不巧,那人竟是肖覃的旧友,抵死不愿替叶知秋做一张肖覃的脸。叶知秋只得用妻女威胁,他这才答应。
他为了防止消息走漏,拿到□□后将那匠人一家尽数灭口,现在天底下知道他不是“肖覃”的人,按理来说应当只有他叶知秋一人。
可为什么,为什么虞意还是不信。
明明一样的面庞,一样的声音,他还刻意模仿了肖覃的神气与习惯,他们二人连身形都相仿!
他了解虞意,难受成现在这个样子,看什么人都只能看见大概的模糊轮廓。
所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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