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探视 叶知秋话里有话,肖覃没听出来,……
屋内焚着安神的熏香, 肖覃睡的很沉,虞意坐在床边守着他,手里握着一卷书。
他翻过一页, 看了几眼抬头,发现这人一动也不动,又重新把目光放回书页上。
两天一夜了,该不会睡傻了吧?
虞意叹了口气,正准备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床上那人突然来了一句:“来不及了。”
“……?”
来不及?
来不及什么?
虞意疑心自己听错了,犹豫片刻又坐回去,耐心等着他下一句话。
谁知肖覃竟开始皱眉, 额头冒汗,伸手紧紧攥着虞意的袖子,来来回回念叨着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的也听不清。
虞意高声让人叫江寒过来, 倾身拍了拍肖覃的脸。
“肖覃,醒醒!”
……
“肖覃!”
虞意急了,直接伸手把他拽坐起来。
牵扯到腹部的伤口, 肖覃闷哼一声, 猛地睁开眼。
见他醒了, 虞意松了口气,刚想放开手就被这人一把拽住。
“快, 快派人进宫,告诉殿下小心!”肖覃大汗淋漓,揪着虞意领子的手都在颤。
“进什么宫?本王就在这!”
虞意皱眉,双手捧着肖覃的脸,抵了抵他的额头。
“没事了, 都过去了,我好好的,没受伤。”
肖覃目光空洞,好半天才聚焦。
“殿下……”
“清醒了?”
“嗯。”
“做什么梦了,吓成这样?”虞意抽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汗。
“我……”肖覃不知该说什么。
是噩梦,比他生平的任何经历都更恐怖,也更真实。梦里他被江寒治好,醒来后挣扎要进宫去找虞意,被青远死死拦住,只能逼着江寒派人进宫。
江寒答应了,还没来得及吩咐,跟随虞意进宫的侍卫便冲了回来,惊喊着圣上遇刺,虞意已经被软禁。
肖覃看了眼虞意。
梦中那一刻的心悸还没消失,他能听到胸膛里的心如擂鼓,夹带着无边无际的恐慌。
虞意刚要收回手帕,却被肖覃一把搂紧怀里。
这人没事,刚才是梦,只是梦。
“嘶,轻点。”虞意顾忌着肖覃的伤,不敢乱动,但感觉腰都要被勒断了,差点喘不过气。
肖覃把脸埋在他肩上,任凭虞意怎么问,就是沉默着不说话。
半晌虞意似是放弃了,尽量放松身体,免得这人真把自己骨头勒折。
肖覃闭上眼,片刻后调整好情绪,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派清明。
“做了个噩梦,有些吓到了。”肖覃直起身放开虞意,微微笑了笑。
“知道。”虞意有些无奈,多大个人了,还能被噩梦吓成这样,也不知梦到了什么。
“殿下的伤……还疼吗?”肖覃伸手抚了抚,已经结痂了,江寒处理的很好,以后甚至不会留疤,可他还是觉得刺眼的很。
“不疼,早就没事了。”虞意摇摇头,这点小伤口,连平日摔一跤的擦伤都比不过,江寒给抹了点药就没再管,他自己都快忘了,也只有这人才会这么在意。
两人同时沉默。
肖覃愣愣的盯着虞意脖子上的血痂看,那股子专注的劲,好像生怕他一眨眼,虞意就会消失不见。
虞意被他看得不自在,若无其事的站起身,走到窗前。
半晌肖覃似是想到什么,开口问道:“叶大人……怎么样了?”
虞意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下才道:“他还好,父皇派了太医住在叶府里。”
肖覃点点头,装作不经意问道:“也不知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生了病,寿宴前天见到叶大人,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
虞意这才想起来这人一直睡着,不清楚刺杀一事的最新进展。
“知秋非是生病,太医说他被下了毒,”顿了顿,虞意又犹豫道,“他现在已经没事了,你……很担心他?”
醒来第一个……不,第二个就问叶知秋怎么样,虞意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仔细想来,叶知秋那小子确实生的好看,武功也不错,家世也没自己这么复杂……难道肖覃喜欢他?
虞意脸色有些难看,思路不受控制的跑偏。
“我担心叶大人?”肖覃没听懂虞意的意思,先是愣了下,待看到这人别扭的表情才反应过来。
“殿下误会了,”肖覃轻笑一声,“只是觉得此事有些奇怪,想了解清楚罢了。”
怎么连叶知秋的醋也能吃?
“哦,”虞意若无其事的应了声,表情却显而易见的一松,“昨天派人去叶府瞧过了,你好生养病,过些日子跟本王一起,再去看看他。”
不然叶知秋又该念叨自己有了王妃,就忘了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好,”肖覃点点头,又道,“若是殿下着急,今日便可前去,只是皮外伤,仔细些应当没事。”
“不行。”虞意想都不想就拒绝。这人刚醒,那么深的伤口好不容易缝合止血,可经不起折腾。
“殿下,”肖覃无奈的扯了扯他的袖子,“太久不去,叶大人该难过了。”
虞意嘴角抽了抽,这人不会真的喜欢叶知秋吧?
“明天,”虞意妥协道,“今日你给本王好好呆在府里养病,哪都不准去。”
“那好吧,都听殿下的。”肖覃笑了笑。
虞意站起身,道:“好生躺着,你伤在那里,不宜久坐。”
肖覃从善如流,自觉躺在了床的外侧:“殿下昨晚应当没睡好,也该好好休息一番。”
“是有些累了,”虞意伸手推他,“你往里去些,别这么靠外。”
肖覃愣了愣,平日都是自己睡在外侧……罢了,他行动不便,确实该睡里面。
当下他又撑起身,挪到了里侧。
虞意皱眉,手在半空一顿,探身替他掖好被角。
肖覃不敢乱动,盯着他,等他一起躺上来。
谁知虞意直起身放下幔帐,隔着层纱帘道:“睡吧。”
然后便转身向外走。
……?
肖覃有些懵。
“等等!”他猛地坐起来,撩开帘子下床,动作间扯到腹部的伤口,顿时疼出一头冷汗。
“你——”虞意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三两步折回来扶住他,“又干什么?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伤!?”
“别走。”肖覃唇色发白,死死拽着他。
“怎么?被噩梦吓怕了,不敢一个人睡?”虞意挑了挑眉。
肖覃犹豫片刻,点点头:“是,殿下别走。”
只有这人呆在自己身边,呼吸和体温都还温热,他才能安心,否则一闭上眼,梦里最后时刻绝望又无力的情绪就会将他裹挟。
眼睁睁看着虞意被人陷害,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虞意有些无奈:“肖公子,多大了?”
肖覃不说话,装作疼得厉害,整个人靠在虞意身上:“二十又四,不多不少。”
虞意撑着他往床上走:“我怕睡觉时乱动,会压到你的伤。”
毕竟两人每天醒时都缠成一团,他实在是不敢在这种时候和肖覃睡在一张床上。
“不会。”肖覃不假思索。
“……”虞意不想和他犟,直接把人按在床上,飞快的抽身离开。
“等——”肖覃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房门已经关上了。
屋内陷入寂静,虞意贴心的给他留了盏灯。
肖覃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躺下,睁着眼回忆起之前的梦。
背景和现实中相同,只不过现实中自己没被下毒,虞胤江没受伤,虞意也没被囚禁在宫里。寿宴早上的那一面,也不是两人的最后一面。
难道是原主的记忆?
若原主真的因为被人下毒才错过了提醒虞意的机会,那这记忆确实够沉痛也够深刻,深刻到再经历一遍同样的场景,就会控制不住的被唤起。
可要是原主真的和梦里一样,是位义气凛然的江湖侠士,那么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殿下觉得原主背叛了自己?
肖覃胡思乱想,醒醒睡睡也不安稳,艰难的捱过一个晚上。
翌日清晨,他不天亮就起来,吩咐人备好早膳,坐在桌边等着虞意。
一个时辰后虞意揉着脖颈进门,兴许隔壁屋子的枕头太硬,他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
肖覃见状忙道:“可是昨夜睡不习惯?今晚还是回来睡为好。”
虞意斜睨了他一眼:“嗯,等你伤好了,本王立刻就回来。”
“……”肖覃有些哭笑不得。
明明一脸没睡好的样子,却还强撑着嘴硬。
“今日何时去叶府?”肖覃给虞意夹了块枣泥糕。
“急什么,”虞意皱眉,想了想又道,“吃完早饭便去。”
“嗯。”肖覃点点头,埋头喝起了粥。
他昨夜想了一晚上,有些疑问要亲自问问叶知秋才好。
吃完饭,青远又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虞意盯着肖覃喝完,两人便坐上去叶府的马车。
叶府的管家将二人迎进去。
“殿下可算来了,大人这几日一直念叨呢。”
虞意有些心虚,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他如何了?可还有大碍?”
“大人已经没事了,”管家引着他们进屋,“殿下、王妃请。”
肖覃跟在虞意身后进屋,一眼就见叶知秋躺在床上,气息虚弱,脸色却还不错,一看就是生了场大病。才刚刚有些转好的样子。
“知秋。”虞意坐到桌边,顺手给肖覃拉开了椅子,示意他赶快坐下别站着。
“可算是来了,臣还以为二殿下把臣给忘了。”叶知秋起身靠坐在床头,眼里含着些意味不明的笑。
虞意以为他又在打趣自己,无奈的摊了摊手。
“没忘你,只是肖覃前几日伤的太重,实在是抽不开身。”
叶知秋“善解人意”的点点头,起了个别的话题。
“这次多亏了大公子,不然圣上可就危险了。”
说到这,肖覃适时插了句:“若不是叶大人被人算计没能到场,那些刺客也不会逃脱的这般容易。”
“大公子玩笑了,我这两把刷子,又能挡的住谁?只是身为禁军统领,陛下危急时却没能护驾。”叶知秋似有歉意。
肖覃摇摇头,又问:“那下毒之人,大人可抓住了?”
“当日便抓住了,”叶知秋回忆道,“是名侍女,一直在我院里,却没想到是歹人插进来的奸细。”
……侍女?
肖覃皱眉,难道对方动作那么快,原定的下毒之人没了,转瞬间又能找到一名新人?况且按叶知秋所说,这名侍女在叶府里多年,该不会皇后一派几年前就算计好了今天,未雨绸缪的在叶知秋身边安排了两个人。
可叶知秋几年前连禁军统领都还没做上!
肖覃觉得有些不对,问道:“那名侍女现在何处,可有审问出什么线索?”
叶知秋遗憾的摇摇头:“还没来得及,她便咬舌自尽了。”
“你该好好清理一番身边的人,近身伺候的人,容不得随意。”虞意皱眉,略有些不赞同,若不是叶知秋不上心,又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就被人下了毒,自己早跟他说该仔细的地方要仔细,他倒好,就是不听。
若是那日殿内有他与肖覃两人在,形势也不会那般危急,肖覃也不至于受那么重的伤。
想到这里,虞意语重心长的劝道:“趁此机会好好整治一番,否则日后还会被人利用。”
肖覃看着虞意。
殿下果然和叶大人情谊深厚,只是他做的不好,没能彻底阻止叶知秋被人下毒,又惹得殿下两头担心。
叶知秋笑了笑:“等我病好,立刻便会清理。”
虞意点点头。
“只是在下有个疑问,”叶知秋略带好奇的探了探身,“早听说大公子之前身体不好,怎么武功还这么高?”
叶知秋话里有话,肖覃没听出来,倒是虞意先皱了下眉,不解的看向他。
……知秋不是个好奇的人。
这会提起肖覃的武功,是什么意思?
42. 起疑 虞胤江终于起疑了。
“兴许是在禁军练的, 还得好好谢谢你。”虞意道。
肖覃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虞意的话,“师父教的好。”
“哦?”叶知秋笑了笑, 并不相信。
寿宴结束他便觉得奇怪,特意差人去调查了一番,和萧覃本人有关的事倒是没查到,只知道萧王府的管家一个月前去了趟江南,再回来时萧正则便上书, 称他萧王府的大公子是王妃的绝佳人选。
他先前还真的被骗了过去,相信萧覃之前一直在府中养病,所以不常在京城的世家子弟中露面, 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况且虞意来之前,宫里刚递出来消息,说萧正则被虞胤江叫进宫去问话, 上头那位要推波助澜,借机把萧正则除掉。
现在若还说萧覃是什么萧王府的“大公子”,那他是打死都不相信的。
难道是萧正则太宝贝他的世子儿子, 才想法子找来的替身?
叶知秋看了眼虞意。
他不信这人没有怀疑过。
这位二殿下, 自小便受尽荣宠, 矜贵、骄傲,若是知道自己大张旗鼓娶进门的王妃只是萧正则去外面拉回来的市井之人, 只怕心情不会像现在这么好。
叶知秋自以为了解虞意,更觉得对于世家子弟来说,门当户对的婚姻嫁娶是理所当然的事,改变不了,也不会有人想要改变。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少爷的心上人只能委委屈屈的在府里做个妾, 还整日要受正室的排挤和欺负呢?
虞意生在皇家,肯定更是如此。
这和喜不喜欢没关系,本该就是这样,理应就是这样,若是萧覃真是萧王府的公子也就罢了,可现在……
叶知秋完全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问题,他冲肖覃笑了笑,转而挑了几句闲话讲。
去查吧。
他心想。
等查到了,虞意就会明白谁才和他般配,谁才有资格跟他站在一起。
虽然到时候上头那位就要掌权了,可凭自己这些年做的事,保住虞意一条命绰绰有余,他会把归思留在府里,养着他,宠着他,让他继续受万人尊敬,给他一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难道不比和萧覃在一起要好的多吗?
三人又坐了半晌,虞意算了算时辰,起身准备告辞。
“我们先走了,你好好养着吧。“
肖覃久坐,站起来时有些摇晃,虞意眼疾手快的托了他一把。
叶知秋微微颔首,肖覃也跟着向他道别。
出了叶府大门,虞意准备回府,肖覃却拦住他,让他陪自己去一个地方。
“禁军大院?”虞意皱眉,“去那里干什么。”
“探望……周方明。”肖覃不知怎么解释,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师徒,可周方明的亲弟弟因为“刺杀圣上”的罪名被囚禁了,于情于理,肖覃都该走这一趟。
“周方明?周可明的大哥,你那位在禁军拜的师父?”虞意回忆道。
“正是。”肖覃心里有些惊讶,又有些熨帖,自己只是之前稍微提了一嘴周方明的事,没想到虞意还记得。
“过两日再去,不行吗?”虞意心知拦不住他,可又担心这人没个轻重,不知心疼自己。
肖覃摇摇头:“已经拖了好几日了,他老人家想必也正是难过的时候。”
“既如此,那便依你,只是见过周方明之后,可就要回府了。”虞意吩咐马车改道。
“那是自然,”肖覃笑了笑,想到了什么,又问,“殿下可知皇上是否会迁怒周可明的家人?“
“不会。”虞意不假思索道。
“父皇向来不喜欢行这些牵连之事,应当只会惩治周可明一人罢了,况且他只是个受人摆布的刺客,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那就好。”肖覃松了口气。
“不过周可明应当是被人胁迫了,岳扬查到他家里有位重病的妻子,久病难医,平日里治病吃药的开销很是昂贵。周大人向来清正,从不结党营私,此番做出这样的事,只怕也与他那位妻子有关。”
“如此说来……他也就不可能说出幕后主使是谁,更不可能说出另一名带头的刺客是谁?”肖覃若有所思。
虞意点点头,确实如此。若是他们想要查明另一名刺客的身份,或许还需要花一番功夫。
谈话间,马车到了禁军大院,虞意扶着肖覃下车。
里面的人说周方明没在教场,两人找了一圈,最后在一间闲置的房间里寻到他。
“师父。”肖覃敲了敲门。
“嗯?肖覃?”周方明正坐在椅子上愣神,闻声回过头,见肖覃和虞意站在门口。
“殿下也来了?”他连忙站起身,对虞意行了个礼。
“不必如此,”虞意让开半步,“肖覃的师父,也是我虞意的师父。”
周方明听了这话,不禁苦涩一笑:“殿下真是折煞我,若是…若是我知道肖覃的身份,又怎会急于收他为徒!”
“师父……”肖覃眼神一暗,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此事确实怪他,是他刻意隐瞒……
周方明叹了口气,领着他们进屋。
那日寿宴时,他见肖覃冒着生命危险与刺客缠斗,既心疼又欣慰,谁知转眼间他就和殿下来了个亲密接触,简直要把他吓坏了。
明白过来后,他才惊觉自己以前催着肖覃,让他在虞意面前好好表现的行为有多可笑。
不过好在这小子还算有心,知道来看看自己。
只是好好一个练武的苗子,就这么嫁进王府做王妃了,实在是让他有些痛心。
“你们来,是为了周可明的事吧?”周方明又叹了口气,“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虽是他大哥,可这几年来往并不多。”
“他妻子重病,平时请大夫吃药,没少和我借钱;前些日子他突然来找我,把钱都还了,还多给了许多,拜托我照顾他的妻子。我们二人关系虽然疏离,可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他那一副毅然赴死的神情我看着便觉得不对,谁知第二天去大理寺找……大理寺的人说他有事,去了外地。”
肖覃沉默了。
先是宫女阿织、太子,后是周可明,皇后似乎惯会利用别人的情感来要挟。
这样的手段卑劣,让人不齿,却总是有人不得不对她妥协。
“您别太难过了,生死有命,周大人做了选择,想必也没什么后悔的。”肖覃感到一阵无力,除了说些安慰的话,他竟什么也不能做。
周方明神情萎靡,半晌才道,“他做了这种事,我——哎!”
虞意在一旁听了半天,刚想开口,侍卫便急急忙忙的寻进来:
“殿下!皇上刚派了人去府上,立刻就要传公子进宫!”
两人同时一愣。
……进宫?
为何此时进宫,难道……
两人对视一眼,就听那侍卫继续道:
“岳扬找人送了口信,萧王爷已经先一步进宫了!“
肖覃猛地起身。
虞胤江终于起疑了。
43. 真话 天色渐晚,可时间还很长。……
萧正则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他戎马半生, 又在京城叱咤风云多年,还有幸和虞恕——看起来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结了亲。可自从皇上下旨要他萧王府的儿子去做这端王妃,一切都乱了。
之前的花玉楼爆炸案, 还有这次寿宴行刺,明明一开始都是冲着虞意去的,最后却总能落到虞恕头上。
寿宴那天,他看见肖覃佩剑侍立在虞胤江身边,便觉得有些不对, 还没等他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肖覃就和刺客对上了。他侥幸希望刺客能转移虞胤江的注意,让他忽视肖覃身上的不对劲, 没想到回府风平浪静的过了三天,今日传他进宫的旨意就来了。
若说这背后没有人在推波助澜,他打死都不会相信。
可他现在已经无暇去想这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可是天子, 一旦对谁起了疑,不管这人有没有错,下场都不会太好, 更何况他的的确确是犯下了欺君的重罪, 只要虞意和肖覃稍微填把柴, 虞胤江的怒火就会烧的滔天。
“启禀皇上,二殿下和王妃到了。”
“让他们进来!”虞胤江冷哼一声, “萧正则,朕可给你机会了,你既不愿说,那便让萧覃自己说!”
他倒要看看,自己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儿子, 娶进门的王妃究竟是什么人!
“父皇。”虞意和肖覃携手进来,齐声下跪行礼。
“起来吧。”虞胤江皱眉,看着虞意把肖覃撑起来,后者脸色苍白,额头上也布满冷汗。
虞意想开口给肖覃讨个椅子,后者拍了拍他的手,微不可查的摇摇头。
还不清楚虞胤江是什么态度,不要节外生枝。
虞意右手收紧,半晌松开,不情不愿的换了个姿势,好让肖覃站的更稳。
“肖覃,你可知朕召你进宫,所谓何事?”虞胤江语气缓了缓,肖覃毕竟是虞意的人,又在寿宴上为救他而受伤,只要没和萧正则联合起来欺骗虞意,他也可以不追究。
“儿臣明白。”肖覃目光复杂。
等了这么久,终于有机会摆脱萧正则的桎梏,不管原主前世是不是因为萧正则的原因才和殿下有了误会,这一世他都可以避免。
“那你便和朕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虞胤江正色起来。
萧正则在一旁紧张的流汗,祈祷肖覃会顾及他的师父师娘,而不敢说出实情。
可肖覃不会那么蠢,就算他真的以为萧正则失势后还有能力指使江南驻军,虞意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犯傻。
肖覃略微踌躇,装作挣扎的样子,上前一步跪下,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在江湖的身份,生父生母是谁,他是如何来的京城……尽数禀告给虞胤江。
“你在江湖长大,二十多岁了萧正则都没去见过你!?”虞胤江大怒,转头看向萧正则,自己这爱卿不是说,肖覃是萧王府倾尽心血培养的大公子吗!?
虞意怎么能娶一个江湖人为妻!先不谈是否门当户对,如此一来自己百年之后,虞意又要依靠谁呢?生母出自民间,妻子也出自民间,寻常的幕僚、朝中支持他的大臣,那都是些只为权只为利的人,若是没有姻亲关系绑着,谁又敢在新皇的震慑下帮着虞意?
太子出事之前,他的确动过废储的念头。对于自己那大皇子,他一向是心怀不满,太愚笨,太不机敏,和他也太不像。至于废储之后谁来继承皇位……他其实是属意虞恕的。
他打算的很好,虞恣那小子不通朝事,未必适合当储君,自己剩下的皇子中也只有虞恕最合他的意,况且若是虞恕继位,萧正则就是国舅,让虞意和萧王府结了亲,虞恕就不能轻易对他下手。
但这一切,前提都得是萧覃确如萧正则所说,是萧王府备受宠爱的儿子!
如今出了这种岔子,虞胤江之前所有的安排都被打乱了,这让他怎么不生气!?
“陛下!”萧正则膝行上前,哭喊道,“微臣对您忠心耿耿,万不能听这不孝子胡说——”
“肖覃没有!”虞意终于忍不住了,烦躁的打断他。
“父皇,儿臣将肖覃娶进门时,他便告知了儿臣他的真实身份,但萧王爷玩的一手好权谋,威胁肖覃敢说出去就指使江南驻军将梅山派剿灭,是以儿臣辗转难安这些天,今日才终于寻得机会为肖覃一诉冤情。”
虞意有虞意的优势,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虞胤江下意识便会多信几分,而在这殿前辩论的关头,谁能让虞胤江相信,谁就赢了。
萧正则大惊:“你——”
“王爷,”肖覃适时出声,“您还有什么好说的?几次三番送信给我,让我监视殿下,让我帮着伪造证据,陷害行刺一事是殿下指使的!”
“若不是肖覃有江湖风骨,不愿行这等污脏之事,只怕本王现在就不能站在这里,而是被打入天牢了!”虞意不给萧正则说话的机会,肖覃一停下来,他便立刻接上。
肖覃第一次感觉他和虞意竟然有这等默契,不,应该说他终于能跟上虞意的想法,能学着配合他了。
想到这里,他竟在这紧要关头走了神,连着看了虞意好几眼。
“萧正则,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趁现在说了吧。”虞胤江本来信了六分,让两人这么一番配合,现在不说全信也差不多了。
萧正则跌坐在地上,脸色灰白。
“既然陛下致意怀疑……臣,也没什么好说的。”
虞胤江冷哼一声,就要唤来侍卫剥去萧正则的亲王服。
他萧正则真是好大的能耐,不仅能指使的动江南驻军,谋划刺杀天子,还要嫁祸到虞意身上,真是让他大开眼界!是不是他还得感谢萧正则,谢谢他没随便找个人来嫁给虞意,好歹还费劲的从外面寻回来一位遗弃多年的儿子!?
“等等!”萧正则被压着,开始还一脸心如死灰的任人摆布,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挣扎起来:“臣有话要说——陛下!听臣一言!”
“让他说!”虞胤江抬起手,他倒要看看,萧正则还有什么好说的。
“陛下,臣欺瞒陛下罪该万死,可却也不愿给人顶罪,刺杀一事非是臣策划的,幕后之人是,是——”萧正则声音颤抖。
“是谁?”虞胤江微微倾身。
“是皇后!”萧正则似是豁出去了,斩钉截铁的说道。
“皇后?”虞胤江先是怔了下,想明白之后又不禁失笑,“萧正则,朕真实高看你了,就算是攀咬也该有些根据。你说皇后想刺杀朕,动机为何?证据又何在?”
他要是真死了,虞恕和虞恣在皇位之争上势均力敌,虞恣又无心于此,只怕最终还是虞恕获胜。萧正则若是临死之前糊涂了,要把自己女婿拉下水,他说不定还能多考虑几分。
“证据……”萧正则愣住了,他没有证据。
当时皇后直接派了个人来,问他是否愿意联手先把虞意除掉。
那人什么都没要求他做,独独让他想办法控制住肖覃,让他不与虞意一起行动,事后再说几句简单的“证词”。
虞意这几年一直在和虞恕暗中较劲,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况且他被这二皇子老丈人的身份弄得,在虞恕面前总是有几分尴尬,巴不得虞意快点死,他好集中精力辅佐虞恕,争取早日把国舅爷的位置拿到手。
是以皇后的人一来,他没怎么想就立刻同意了,至于肖覃之后会怎么样,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带下去吧。”虞胤江失望的摇摇头,不想再听。
“陛下——”萧正则大喊着被人拖出殿外,欺瞒事小,弑君事大,这罪名一旦坐实了,他只怕也活不了几日了。
肖覃沉默着被虞意扶起来。
虞胤江看着他们二人,缓了缓情绪道:“意儿,你们……”
“父皇,”虞意抬头,认真道,“儿臣不想再娶,只想带肖覃回府,安生的过日子。”
“可——”虞胤江有些犹豫。
“儿臣不在意,”虞意道,“我和肖覃,同父皇和母妃一样。”真心相爱,不,或许只能说是……真心相待,肖覃喜欢的也许并不是他。
肖覃闻言心下一动,上前一步,牵起虞意的手。
“皇上,儿臣不会辜负殿下,过往如何,今后便会如何,不敢有任何轻慢。”
“唉,也罢!”虞胤江叹了口气,“既如此,那便如你们所愿。”若是应湘还活着,看到虞意能找到个真心疼他的人,或许会比他娶了一个家大业大的王妃更高兴。
“谢父皇成全!”虞意松了口气,若是虞胤江执意让他另娶,他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事情既然已经问清楚,虞胤江没再久留他们,又问了些旁的便放他们出宫。
二人走出大殿,望着水洗的远山,开阔的殿前广场,傍晚的凉风吹得人心情舒畅。
“总算过去了。”肖覃先开口,微微笑了笑。
虞意点点头,转过脸来盯着他,也不说话。
“怎么了?”肖覃慢慢收了笑,目光落在虞意的唇上。
若是殿下愿意,他现在该吻他。
“无事,”半晌,虞意收回目光,转身朝宫门走过去,“快跟上,本王饿了。”
“好,这就来。”肖覃说着,脚下却没动,看着虞意的背影出神。
终于过去了。
不会再有人来逼迫他,今后不管有什么凶险,他都能正大光明的站在虞意身边。
“磨蹭什么呢!”虞意走出十几步,想起这人身上还带着伤,不得不折回来扶他。
“没什么。”肖覃笑了笑,没用他扶,两人牵着手,慢慢悠悠的朝宫门口晃。
虞意随口问他想吃什么,肖覃说都可以。
天色渐晚,可时间还很长。
*****
坤宁宫。
殿内烟雾缭绕,皇后今日头疼的厉害。
“萧正则的事,怎么样了?”她倚着软塌,皱眉按了按额角。
“已经被压进天牢了。”郑辉一身黑衣,跪在地上回话。
“嗯,他没攀咬我?”
“没有证据,皇上不信。”
“嗤。”皇后冷笑一声,她当然不会傻到在萧正则那留下什么把柄。
“之前安排好的,萧正则治下的那几间火药作坊,该出事的就尽快让它出事吧,陛下念旧情,咱们得推他一把。”皇后直起身,捡了粒葡萄放进嘴里。
“是,属下明白。”郑辉欲言又止。
“怎么?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皇后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是,”郑辉踌躇片刻,道,“朝中有几位支持七殿下的大臣……最近,有些不满。”
“他们又要干什么?”皇后有些不耐烦。
“他们不想再针对端王出手,娘娘几次三番精心谋划矛头都直指端王,那些人……那些人觉得这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
皇后站起身,背对着郑辉。
她又何尝不知,虞恣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虞意,而是虞恕,可她总是不甘心,那个女人霸占皇上整整四年也就罢了,凭什么她的儿子也能专宠?虞恣天资聪颖,哪里比不上虞意了!?
“本宫知道了。”半晌,她终是道。
“娘娘圣明。”郑辉松了口气,正想退下,又听皇后说:
“对了,你不是查清肖覃是什么梅山派的弟子?可能利用来对付……”皇后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是在纠结虞意的事,不情不愿的闭上嘴。
郑辉装作没听见,悄悄退了出去。
他这主子虽然手腕狠厉,可终究还是难逃“嫉妒”二字。只盼着她往后能明白过来,早日为七殿下扫清障碍,也不枉他们这些属下费尽心力的做了这么多。
44. 江南 可他现在甚至连梅山派在哪座城都……
春天确实是到了。
没有料峭的余寒, 将化未化的冰雪。目光所见之处皆是一片绿意盎然,柳树枝条柔软,桃李争艳。
端王府近来很平静, 主人家心情好,下人们也乐得自在。这不,今日两位主子就要去小花园赏花,侍女们早早的便准备好软塌和茶点,等着王爷和王妃回来。
虞意今日早起去上朝了, 肖覃在府中闲的无事,索性瞅着时辰到宫门口,亲自把人给接了回来。
“今日早朝, 定了去江南巡视的人。”两人下了马车,虞意拂开肩上掉落的花瓣,随口说道。
肖覃闻言一怔。
他都快把这事给忘了。
每隔十年左右,虞胤江都会去江南寻访, 按他的话来说,一直窝在京城里会变得目光短浅,底下人背着你做上不了台面的勾当, 有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便会逐渐脱离掌控。
上次出巡, 虞胤江在遇到应湘的地方停留了整整七日, 今年他倒是还想去,奈何人老了毛病就多, 突如其来的一场风寒来势汹汹,把朝中那些忠心耿耿的大臣们都给吓坏了,说什么也不肯让虞胤江在走这颠簸不堪的一趟;那些表面忠心实则心怀鬼胎的,怕虞胤江来不及立储就一命呜呼,自然也是跟着旁人一起劝阻。
虞胤江无法, 只得传下旨意,要选一位皇子代为出巡。
前些天虞意得知此事,便动了下江南的念头。
一来也算是办点实事,免得将来有人以此为借口,阻碍他登基;二来肖覃离家久了,想必对江南风光很是想念,况且他们成亲已两月有余,自己却还没见过把肖覃从小养大的师父师娘。这实在不合规矩,更不合情理。
“是殿下。”肖覃微微思索,肯定的道。
虞意笑着点点头:“正是。”
虞恣刚回京,皇后不会在这个时候任他跑出去,况且他早已无数军功加身,也不需要一次出巡来表现。
至于虞恕……萧正则是国戚,又确确实实为国立了不少大功,虞胤江虽然生气,但到底是没搞株连九族那一套,只把他一人罢黜流放,还让萧栖降级袭了爵,也算是仁义至尽。
是以这出巡一事,理所当然就落到了虞意头上,虞胤江也有心放他回自己母妃长大的地方瞧瞧。
“其实我……”肖覃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悸动,其实他不知道自己的师父师娘是谁,甚至不知道梅山派在哪个地方,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但虞意有这份心,他便真的觉得有几分久别重逢的期待。
“其实什么?”虞意吩咐人把午膳摆在小花园。
“没什么。”肖覃笑了笑。
也罢。
总归他以后要以这个身份活下去,那传说中的师父师娘,早晚也都要见到。
两人走到小花园,肖覃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
“殿下,给。”
“什么?”虞意疑惑的接过来,平平无奇的玉料,雕工甚至有些粗糙。
“我爹……我师父说,这是传家宝,留着以后…给枕边人。”肖覃紧抿着唇,紧张的盯着虞意。
这是他凭借记忆自己雕出来的。爹娘在他成年时给他了一块玉佩,叮嘱他好生收着,留着以后赠送给心上人。那时肖覃正是病重的时候,整日靠喝药勉强吊着一口气,接过玉佩放在枕下,就再也没拿出来过。
他从没真的想过自己能有所谓的心上人,却在不知不觉间就和虞意走到了今天。
“哦,”虞意听的枕边人三字,心下一动,但又觉得有些不够。
只是……枕边人吗?
他微微一笑,还是将玉佩珍重的收了起来。
“母妃也给我留了一枚,以后再给你。”等以后我们二人互通了心意,再给你。
肖覃点点头,没有多问,跟虞意并肩走向小花园。
“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大概要走一个多月才能到,先顺路去你师门看看,本王备了好些礼。”虞意回忆道,从南巡的消息一放出来,他就着人去备礼了。
“这么急?”肖覃一怔。
“早点去也好。”虞意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人心里只怕也想念得很。
肖覃点点头,什么时候出发他倒是没所谓,只是要去梅山派所在的地界,他总要先想办法打探一下当地的消息,有哪些著名的可玩的,哪些美景,哪些主要的江湖势力,官府情况。
可他现在甚至连梅山派在哪座城都不知道,外一虞意问起来具体的情况,那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发什么呆。”虞意在桌旁坐下,用侍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
“……嗯?”肖覃回过神,“没什么,我们……走哪条路?”
“走最近的那条,经过沧州,到勉城。”虞意喝了口茶。
“勉城?”
肖覃一愣,怎么会……叫勉城。
“对,梅山派不就是在勉城,难道本王记错了?”虞意有些奇怪。
“不……”肖覃有些回不过神。
勉城,是他没穿进话本前生活的地方。
为了让他能安心静养,肖父把新宅修到了山上,依山傍水,景色秀美。
怎么会这样巧,他家住勉城,梅山派也在勉城!?这个世界和自己原来那个……难道不是两片不同的天地吗?
“殿下,信备好了,可要连着前礼先行送去?”段方竹不知何时来到虞意身后,躬身问道。
“嗯。”虞意点点头,刚想示意段方竹去办,不知想到什么,又转头问肖覃:
“那信你可要看看?”
肖覃略一犹豫,伸手接了过来,心中似有所感。
——梅山派掌门肖润之亲启。
肖润之,肖润之。
只看了这一眼,肖覃便把信放下,起身走到亭边。
“肖覃?”虞意觉得这人今天有些奇怪,“可是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尊师的名讳……应当是肖润之?”
他有些狐疑,难道是他连肖覃师父的名字都记错了?若不是这样,这人怎么会反应这么大。
“不,没什么需要改的,这就送去吧,劳殿下费心了。”肖覃勉强稳住声线,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肖润之……正是那个世界中肖家的家主,他生身父亲的名字。
45. 死生 肖覃越想越觉得不对,没来由的感……
翌日清晨, 端王府众人早早起来给马车装箱,仔细清点主人家路上要用的东西。
昨天骤然听到那位梅山派掌门的名字,肖覃心中涌起了诸多猜测。一开始他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巧合, 但越想便越觉得不对。他能穿进话本里,或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的名字和原主相同,而原主死时他又恰好奄奄一息——至少在肖覃看来,唯有这样的解释还算是合理。
既然如此,那肖父的名字和原主的师父也相同, 会不会……肖覃不敢细想,但又免不了期待,他昨夜翻来覆去的纠结, 想多问问梅山派的情况,却又害怕问多了惹人怀疑。
此刻他站在王府大门前,手里提着一盒点心,等虞意, 也看着面前的人来人往而出神。
“起这么早,”虞意裹着披风走出来,一眼看见肖覃手里提着的盒子, “手里拿的什么?”
“让厨房做的点心……椰蓉枣泥糕。”肖覃回过神, 腾出一只手替虞意扯了扯衣领。
“怎么突然想起要这个, 舍不得府里的吃食?”虞意觉得有些难办,此番下江南总不能把厨子一起带上路, 不然免不了遭人诟病,他原本想着肖覃在京城呆了两个月,那些无聊的菜品吃也吃腻了,正好去勉城的路上尝些沿途的特色风味。
“不是。”肖覃摇摇头,也没解释, 只是扯着虞意上车。
两人面对面坐下,肖覃打开盒子,往虞意面前送了送。
“没吃早饭不好长途赶路,特意给殿下备了些。”
虞意一怔,打开的盒子里躺着四块枣泥糕,从右到左依次写着“长”、“命”、“百”、“岁”。
“……这字?”虞意抬头看向肖覃,为什么要写这四个字,难道他知道……
肖覃状似无辜的看着他,“兴许是厨子做糕点时一时起意,随便写的,不过寓意倒是不错,殿下不尝尝?”
不是随便写的,是他千叮咛万嘱咐亲自交代的。
前世今日虞意在天牢里被赐了毒酒,心灰意冷之下饮恨而终。那日的场景肖覃现在想来还会心疼,只盼着虞意这一世不用再受这样的苦。
虞意愣愣的看着“长命百岁”四个大字,不知在想些什么。
上一世他只活到今天,但这一世至少能多活一天,或许还能多活好几十年。还有肖覃,也和上一世不太一样,但细细想来他们二人的经历的其实与上一世没什么大不同的地方,只是有些细微的差别,就有了今天这个局面。
“殿下。”肖覃轻声唤道。
“嗯。”虞意眼眶有些微红,伸手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好吃吗?听说府里新来了个厨子,也不知道合不合殿下的口味。”肖覃怕这人真哭了,若无其事的岔开话题。
“尚可。”虞意胡乱点点头,别开眼看向窗外,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吃。
肖覃探手把盖子合起来。
吃不吃倒是其次,本就只是为了讨个好寓意,活过今日不算什么,一定还会有很多个以后。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离了京郊。
“对了,”虞意突然想起还有正事没做,转头对肖覃说道,“趁着一个多月赶路的时间,你和本王讲讲勉城当地的风俗人情,师父师娘喜欢什么,有什么讲究和禁忌。”
“……嗯?”肖覃放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收紧。
“怎么想起问这些了?”
“难道不该问?”虞意有些奇怪,“不然若是不了解,去当地闹了笑话就不好。这些本该找随行的官员来讲,不过既然你在,也算是剩了不少麻烦。”
“……”肖覃闻言,只能僵硬的点点头。
“那殿下……想问些什么?”
虞意思索一番道:“听人说勉城有条卖书的集市很是出名,聚集着天南海北各种卖书的摊贩,这条市集可是真的有,又真的如同传言里所说的那样?”
“……”肖覃一噎,心道不会这么巧,他的勉城有卖书的坊市,这里的勉城最出名的恰好也是卖书的坊市?
“怎么不说话,难道没有这地方?”虞意狐疑的盯着他。
“……有。”肖覃决定冒险赌一把,反正连名字都能一样,说不定具体情形也差不多相同。
当下他理了理思绪,琢磨着开口:“太久没去,我也有些忘了。只记得那坊市只卖书,旁的什么都没有,有大型的书铺,里面的书大多都是些广为人知的、保存完好的,只不过卖的贵些;当然也有小型的摊贩,偏好卖些猎奇、市面上不怎么流通的书籍,有便宜的也有贵的。”
“嗯。”虞意了然的点点头,又问:
“可是什么书都能买到?”
“差不多都能买到,里面的书贩路子很广,就算当时没有,只要能提供详细的信息,他们都能为你找到。若是实在找不到,他们有长期合作的读书人,也可以花钱请他们来写。”肖覃越说越顺畅。
“本王这倒是有一本别人赠予的书,说是去勉城时在坊市里淘来的。”虞意说着翻了翻桌子下的暗格,“应当是带上车了……”
肖覃心跳了几下,隐隐有些预感。
“找到了,”虞意把书抽出来,“《落花无声春水流》,名字俗的很,你可看过?”
“我……看过,”肖覃目光一沉,接过书却不敢翻开,“俗是俗了些,但还算出名。”
虞意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读一读也未尝不可,正好打发打发赶路的时间。”
“车内摇晃,看书该把眼睛看坏了。”肖覃拿着书的手往后一收,嘴上数落虞意,自己却犹豫着翻开扉页。
——大月城有位名叫柳翠翠的姑娘,生性温婉,身姿曼妙。一日她跟随母亲上山采药,却意外捡到一名重伤的男子……
肖覃猛地合上书。
柳翠翠。重伤的男子。
他想起来了。
这本书是阿竹给他买的,比虞意所在的话本早买了好几年,当时他看了眼题目就嫌弃的扔了,后来冬日大雪封山,阿竹出不去,家里的书又都看得差不多了。某日他捧着一本经书实在是读不进,这才把那话本又捡出来看。
怎么会如此巧,随便一个话本的内容竟然都一模一样。
难道我在梦里?
肖覃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他略带惊慌的看了眼虞意,后者正捧着书读,没察觉到他的目光。
平日做一晚上梦,就能梦见前后一个月的事,如今他穿进话本里不过才两个月,或许这些日子他经历的一切都是重病昏迷时的梦境,他本人其实正躺在床上,被一群爹娘请来的名医围着研究对策。
肖覃越想越觉得不对,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恐慌。
难道殿下是假的,没有什么话本中的世界,也没有什么重生。是他思虑太重,才会编造出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梦。想来也是,什么重生、穿书,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的发生,若只是大梦一场,反而更说得过去。
“肖覃,怎么了。”虞意不经意间抬头,一眼就看见肖覃脸色煞白,眼神空洞。
他探手摸了摸这人的额头,心想难道是路上太颠簸,不适应?
“殿下。”肖覃微微发抖,将手藏在袖子里,不让虞意看见。
“嗯?”虞意皱眉,扬声让人停车休息一会。
肖覃飞快的想着。
怎么办,如果真是梦,那他什么时候会醒?那些大夫会不会强行施针将他唤醒?或者他会不会睡的太久,某天自己就会突然醒过来?又或者……或者他在梦里情绪波动太重,会不会也有影响。
肖覃勉强稳住心神,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不舒服?随本王下去走走。”虞意见他呆坐着不动,上前把他拖下了车。
春风拂面,肖覃吸了口气,瞧见虞意好端端的站在他身边,稍微清醒了些。
不会。
殿下怎么可能是假的。
往日梦中的场景都是模糊的,断断续续的,哪里会像现在这样逻辑清晰又如此连贯。
肖覃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至于为什么自己生活的地方和话本中有如此多的重合——
“别发愣了,”虞意突然扯着肖覃往一片林子里走去,“本王在书中看过,这附近有片桃林还不错,咱们过去瞧瞧。”
桃林?
肖覃恍然。
对了。本就没什么奇怪,不是很多人写话本时都习惯以现实情况作为背景吗?说不定那话本的作者恰好看过《花落无声春水流》,又恰好很喜欢勉城的那片坊市,这才把这些事物都写进故事里。肖覃想了想,他看书时确实没怎么注意那些细节描写,或许作者真的写了,但他没什么印象。
想到这,他稍稍放了点心,不免觉得自己刚才那一阵毫无道理的惊慌有些可笑。
“殿下,”肖覃走到虞意身边,和他一同站在桃树下,轻咳了两声,“这桃花确实开的好。”
虞意闻言偏过头,瞟了他一眼,“缓过劲了?还难受吗?”
肖覃摇摇头,略有些歉意:“让殿下担心了。”
……
从桃林出来天色已经渐晚,一行人干脆在附近找了个客栈住下。
这是虞意的意思,不走沿途驿站,免得那些官员提前知道他的行踪,又要安排些惹人厌的排场。
当晚两人睡的很早,兴许是累了,虞意躺下不过片刻便没了声响。
肖覃盯着头顶的幔帐,半点睡意也无。熬了半晌,正打算睁着眼熬到天亮,窗外却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
雨声催眠,肖覃闭上眼,渐渐酝酿起一阵睡意。
只是他仍旧睡不安稳,挣扎着陷入一场古怪又真实的梦——
******
“在下勉城肖覃,梅山派三十九代亲传弟子,师从掌门肖润之!”
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一位白衣墨发的男子立于台上,手里端着一杯酒,向台下朗声说道。
台下众人或恭贺,或钦佩,或艳羡,一时间嘈杂声不绝于耳。
这也正常,毕竟江湖上谁人不知他梅山派肖公子的大名,更何况这位肖公子前些天刚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武林大会的魁首!
“师兄,师兄——”
丹枫趴在台侧,扯着嗓子喊他。
“何事?”肖覃只能无奈的同众人致歉,转身走下高台。
“师父传来消息,要你立刻离开方洲。”。
“……为何?”肖覃有些奇怪,心道该不会是这小子编出来戏弄他的吧。
“师父没说,”丹枫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瞥见肖覃狐疑的眼神,他大叫道,“哎呀师兄!不是我瞎扯的!是大师兄亲自来传的话,说完就急匆匆的走了,具体说了什么我都没来得及记,总之就是让你快走,有多远跑多远,别在方州逗留,也别回门派。”
肖覃皱眉。
该不会他行走江湖时惹上了什么仇家,此刻正在梅山派闹事吧?
“不行。”他思索一番,带着丹枫就往外走。
“什……什么不行?”丹枫一愣。
“跟我回门派。”肖覃越想越觉得不对。
“师父不让回门派!”
话音刚落,肖覃就骑马冲了出去,丹枫追不上他,只能跟在后面大喊。
“师兄——师父会骂的!”
“师父不会骂我。”
“……”
丹枫朝天翻了个白眼,心道也不知师父为何突然让大师兄传这种消息,只盼着师兄执意回去,不要落入什么危险才好。
46. 抵达 难道肖覃入京之前,在门派里定……
“师兄!等等我——”
肖覃纵马闯入梅山派的大门。
以往只有丹枫才会做出这样胡闹的举动, 每次都会被师父好一顿数落,罚他去药堂帮工。今日没规矩的人成了肖覃,四下却一片寂静, 无人上前阻拦。
不是因为肖覃在门派里威望太高所以有特权,而是因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大门、门前广场、内景园林……肖覃一路疾驰而过,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奇怪,人都去哪了……”丹枫疑惑的嘟囔。
以往这个时辰是门派里最热闹的时候, 上午的训练刚结束,弟子们三两成群的吃饭、玩笑、休息,就算今天临时有事耽误了些时辰, 总不该连大门口值守的人都不见踪影。
肖覃预感不妙,朝着正堂冲过去。
“师父!”
肖覃推开院门。
门内众人齐刷刷的回头,盯着他瞧。
都是些生面孔,没见过。穿着军服, 难道是衙门里来的?可梅山派最近没惹什么事,甚至还帮着剿了两窝山匪。
肖覃不动声色的扯了丹枫一把,带着他从人群当中穿过。
“哟, 这位就是肖公子?果然生了一副好相貌。”肖覃走到人群前方, 上首的台阶上站了个中年男子, 一身锦服,面容阴险。
“覃儿。”肖润之站在他身旁, 垂眼盯着肖覃,放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收紧。
这小子,不是让他有多远走多远吗!?怎么他大师兄前脚刚到,他也跟着回来了!
“师父。”肖覃行礼,站到大师兄身后。
师父让他快走, 难道此事因他而起?可他不记得最近和官府的人打过什么交道……
“你怎么回来了?丹枫没把话传到?”宁宇偏过头,压低声音冲肖覃问道。
“我——”丹枫急着解释,宁宇瞪了他一眼,示意噤声。
“丹枫说了,可门派有事,我怎能不回来?”肖覃凑过去,也压低声音,“究竟出什么事了。”
“师父早知你必不肯走,才不让我告诉你具体实情,此事——”宁宇刚想解释。
“肖公子。”那中年男人突然出声。
肖覃皱了皱眉,寻声望过去。
“前些天的提议……不知肖公子意下如何。”那人满脸笑容。
肖覃没接话,转头望向肖润之。
前几天他一直在方洲的武林大会,不管这人说的是什么,他都丝毫不知道。
肖润之轻轻摇了摇头。
“哟,”中年男人立刻吃惊道,“怎么,这么大的事,肖掌门竟没告诉你?”
没有人说话。
“这可就是肖掌门的不对了,”中年男人自顾自的摇头叹气,“王爷感激您把肖公子养大,这才留给你们梅山派一些考虑的时间,但考虑来考虑去,总不能不让儿子和生身父亲团聚吧?”
“什么!?”丹枫大惊之下竟喊了出声,被宁宇一把捂住嘴拖到后面。
肖覃也愣了。
什么王爷,什么生身父亲。
他只知自己是被肖润之捡回来的弃婴,可既是弃婴,又如何能跟遥远的京城中人扯上关系?
“够了,”肖润之语气含怒,强压着火气道,“这是我梅山派的家事,萧管家不要太咄咄逼人了!”
“哼!”中年男子也不甘示弱,“你梅山派的家事?也不看看肖公子身上流的是谁的血!”
“你——”“师父。”
肖覃沉着脸,走到中年男人面前,上下打量的他一圈。
男人被他的目光逼的向后退了一步,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
杀气。
他在京城养尊处优久了,哪见过这样犹如凝成实质的杀气。
肖覃见他后退,冷冷的收回目光,转身走向肖润之。
“师父,咱们进去说吧。”
肖润之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也罢,你总归是该知道的。”
*****
梅山派前山。
偌大的主院一片寂静。
肖覃和肖润之于屋内对坐,丹枫想凑过来听,被宁宇连拖带拽的弄走了。
房门轻轻合上,宁宇带众人在门外守着。
“师娘还没回来?”半晌,肖覃问道。
“还没,今年后山的药材长的不错,多耽搁了些日子,”肖润之叹了口气,“幸好你师娘不在,不然那萧王府的走狗第一天就得横着出去。”
肖覃轻笑了两声:“这话让师娘听见,又该觉得您嫌她脾气暴了。”
肖润之也想起肖覃小时候的日子,不由得跟着笑起来。
笑了几声,两人渐渐沉默,互相对望着谁也不说话。
肖润之是不忍心说,肖覃是不知道说什么。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长了二十多年后,突然会冒出来一个亲生父亲,还是京城里位高权重的王爷。
“他……”半晌,肖润之斟酌着开口,“你父亲,名叫萧正则,是萧王府这一代袭爵的嫡长子,征战沙场多年,如今住在京城。 ”
肖覃沉默着点点头。
“外面那人是萧王府的管家,你父亲派来的……要把你接回去。”
“……”
肖覃皱眉道:“既然当初已经抛弃,为何又要特意派人来寻。”
肖润之摇摇头,“我不知,兴许是为了那些个权谋之事,我们江湖人不懂,但也不能让你就这么跟他们走了。”
“京城是什么地方?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自小顺风顺水的长大,你师娘和我又太过宠你,凭你这单纯的心性,只怕到了京城被人买了都不知道!”肖润之越说越生气。
肖覃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不用问都知道,这小子肯定半点都不想去那乌烟瘴气的地方。若是那位萧王爷是真心想认儿子也就罢了,可现在这态度这架势,就差带兵把他梅山派给围了,要说这背后没有什么利益相关,肖润之打死都不会相信。
肖覃听完,盯着面前的茶杯,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刚一出生就被肖润之带回来,二十多年来师父师娘待他如亲子,一众师兄师弟也关系和睦,他仗剑江湖,行侠仗义,朋友遍布五湖四海,梅山派肖覃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肖润之和梅兰月就是他的爹娘,宁宇就是他大哥。
肖覃从里到外就是彻彻底底的江湖人,铜皮铁骨,剑如游龙,一身不折不屈的气度,若是路见不平,定会出手相助。他潇洒惯了,又不爱那些虚名,武林大会拖了好几年一直没参加,今年被肖润之拿剑逼着去了,没想到刚夺得魁首,就出了这等事。
要让他去京城,要让他认一个陌生人做爹?肖覃想想就觉得可笑。
“去不去京城,当然要看你的意思,你若是不想去——”
“他们用什么来威胁?”肖覃一向有礼,此刻却不等师父说完话就出声打断。若萧王府没拿旁的来威胁,一切全看他自己的意思,师父又怎么会着急的派大师兄亲自过来传话,让他有多远跑多远。
肖润之不说话了。
“……师父?”肖覃眼神关切,“我都回来了,还要瞒着我?”
肖润之微微低着头,半晌叹了口气道:“江南驻军。”
……
……
“公子,醒醒——”青远跪在床侧,害怕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今早他进来喊两人起来,就见殿下不知道哪去,公子一个人在床上,缠着被子满头冷汗,似是被梦罨住了。
房门“吱呀”一声,虞意收起雨伞推门进来。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青远急的快哭了。公子怎么叫都叫不醒。
“肖覃怎么了?”虞意一皱眉,快步走到床边,刚想伸手,这人就猛地坐起身,大汗淋漓的喘着气。
虞意手停在半空,瞥见肖覃眼里的茫然和惊慌,干脆坐在床边,倾身抱住他。
“没事了,”虞意拍了拍他的背,“又梦见什么了?最近怎么总做噩梦,该着江寒给你开几剂药调理一番。”
半晌,肖覃终于平复了呼吸,从那阵恍惚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乱的很,记不清了。”他把脸埋在虞意肩上,闷闷的道。
“嗯,记不清正好,省的又乱想。”虞意声音轻缓,揉了揉他的背心。
肖覃没再说话,在虞意看不到的地方闭了闭眼,强压下胸口的心悸。
太真实了。
他恍然间竟觉得方才那不是梦。
而是埋在他脑海深处、不甘被遗忘的记忆。
******
那日后肖覃没再做过这样古怪的梦,一行人走走停停,边游山玩水,边检查当地官府的办事情况。
开始时还好些,离京城越远,地方官员私下里的小动作也就越多。虞意全都一丝不苟的记下来,派人传回京城。
肖覃琢磨了几天那梦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有头绪索性也就作罢,专心陪着虞意一个城接一个城的看下去,不知不觉就到了勉城。
“直接去梅山,还是先在城中休息一晚。”虞意撩起车帘,看了看街边的景色,江南的人情风土的确和京城有大不同。
“先在城中住一晚吧。”肖覃瞅着虞意略有些疲惫的脸色,没怎么犹豫便说道。
“你不急?”虞意转头,似是不信他真像表面看起来这样淡然。
“我……”肖覃一噎,只能找了个借口道,“怕是近乡情怯,不敢见面了。”
“哦,”虞意狐疑的看着,“岳扬,直接去梅山,别在城里留了。”
岳扬应了一声,派人先行去打声招呼。
肖覃无奈的笑了笑。
他巴不得晚一天见到肖润之,免得交谈间被看出什么端倪。毕竟梅山派大多数人都和原主相处了二十多年之久,对原主的一言一行应当熟悉的很。
但殿下一直顾念着他的情绪……这份心意肖覃自然珍惜。
上山的路修得平坦,马车没怎么颠簸便到了山门。
肖覃牵着虞意下车,刚站稳,还没来得及将眼前恢弘的石门看完整,等在门口的人群里便冲出来一个人。
“师兄!”
那人身姿窈窕,面容娇艳,操着一口软糯的江南音,朝着肖覃就扑过来。
“小玉!不可冲撞殿下!”眼见着虞意和肖覃站在一起,免不了要受波及,肖润之来不及拦,只能沉声怒喝。
那姑娘充耳不闻,面带喜色,脚下不停。
肖覃只能飞快的揽着虞意转个身,避开了这势若千钧的一扑。
“殿下,没事吧?”肖覃垂眸,低声询问怀里的人。
虞意摇摇头,刚想说话,一声娇斥便从地上传过来。
“师兄!你——你!”戚玉脸朝下趴在地上,刚才肖覃那一避,她结结实实的摔了个狗啃泥。
肖覃下意识低头,和虞意对视一眼。
前者揽着虞意腰的手臂收紧,心想糟了,这姑娘喊他师兄,可他没半点印象。
后者脸色一沉,在戚玉杀人的目光里不动声色的往肖覃怀中靠了靠。
这人是谁?上来就要往肖覃身上扑,还喊得如此亲密!
难道肖覃入京之前,在门派里定过娃娃亲!?
47. 偏心 戚玉眼角抽搐,心想光天化日之下……
“师兄!”戚玉委屈的爬起来, 瞪着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人,感受到她不善的目光,肖覃非但没松开, 还下意识把虞意往怀里藏了藏。
“小玉,别闹了,还不快和殿下道歉!?”肖润之恨铁不成钢,恨不得亲自上前拽着戚玉的耳朵把人给揪回来。
且不提虞意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二皇子,就凭他娶了肖覃, 他们梅山派上下也不敢有半分怠慢。
外一惹的他一个高兴,回去苛责覃儿那该如何是好?他这徒弟武功虽高,可再高的武功, 在京城里也派不上多大用处。
小玉那丫头,只知道见着师兄心喜,却不知道这背后暗藏着多少机锋。
“无妨。”虞意从肖覃怀里直起身,弹了弹衣袖, 决定怀柔,“梅山派弟子热情好客,本王很是欣慰, 只是不知这位姑娘是……?”
“哈哈, ”肖润之连忙跟着笑了两声, 佯装斥责的说,“这没眼色的丫头是我小徒弟, 平日里被一众师兄骄纵惯了,没大没小的冲撞了殿下。”
肖覃松了口气,多亏了虞意问这一句,不然他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小玉,过来!”趁着虞意附到肖覃耳边说话, 赶忙向戚玉招手。
戚玉磨磨蹭蹭的走回肖润之身边,一步三回头。
“师父,师兄他成亲——”“嘘。”
肖润之还没斥责,宁宇就拖着她站到后面去。都是从小被宠到大的,可他们梅山派给小玉的不过也只能是些寻常玩意儿,可那位端王殿下……可是实打实被天子用真金白银奇珍异宝养起来的,若真论起蛮横骄纵的脾气来,十个小玉只怕也比不过人家。
况且肖覃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哪能让这丫头乱来?
“殿下,咱们进去说话吧。”肖润之看虞意和肖覃说完话,开口提议道。
“嗯,进去吧。”虞意示意岳扬把礼单奉上,又请肖润之先行。
“这不敢当。”肖润之连连推拒。
“既是肖覃的师父,那便也是我虞意的师父,您先请。”
肖润之见状,只好擦了擦头上的汗,引着虞意往里走。
丹枫前些日子回来,一见他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诉苦,说肖覃被逼着嫁人,不仅在萧王府被苛待,更过分的是那端王凶神恶煞,手腕狠厉,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
肖润之本来以为自己态度好一些,能劝这位二殿下不要太苛责肖覃,但现在看来虞意很是有礼,又太过客气,他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兴许有的人就是这样,在外面客客气气的,在家里对内人就责罚打骂,听说京城里那些权贵中尤其盛行这样的风气,真不知肖覃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从没想过肖覃会在端王府过的很好,甚至日夜揪心,和梅兰月商量着怎么把人给救出来。
如今虞意这喜怒不形于色又游刃有余的样子,一看就是城府深沉,自家徒弟那点单纯的心眼怎么能不被欺负?而且看方才在大门口两人那黏糊的劲,只怕那小子已经被拿捏的死死的。
“唉。”肖润之想着想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师父,师娘呢?”肖覃四下打量了一圈,没见着哪里有位中年美妇人。
这正好,与其等着梅兰月到他面前他认不出,倒不如让肖润之先给自己指出来,免得闹笑话。
“你师娘又上山采药去了,没想到你们会来的这么快。”肖润之道。
肖覃点点头,听得“采药”二字,不免又想到之前那个古怪的梦,所以梅兰月是真的会常去山上采药的,既然自己以前完全不知,按理说不可能梦到这么详细的东西,难道那不是梦,是……
“这次来本王备了薄礼,当初娶肖覃进门时应有的礼数没尽到,还请您莫怪。”虞意很认真,就算是面对虞胤江时,肖覃也没见过他这副略带歉意又含蓄的表情。
肖润之愣了一瞬,心想二殿下这是把他们当肖覃的娘家来看啊。
他老脸一红,激动之下竟脱口而出:“哪里哪里,殿下客气了。我们二人无儿无女的,从小就把肖覃当亲生儿子看,那块传家的玉佩还一直在匣子里留着呢,就等着肖覃拿去送给媳妇……”
“咳咳。”肖覃猛地咳嗽起来。
肖润之被他打了岔,有些不高兴,“你小子,这会知道害羞了!”刚刚当着一百多号人的面搂搂抱抱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脸红?
“肖掌门,”虞意挑了挑长眉,“送儿媳的玉佩拿来给我……怕是不合适吧。”
谁娶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要给也是他把母妃留下来的那块给肖覃,只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等日后——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肖润之完全没听出来虞意的话外之意,乐呵呵的将他带进门,“殿下既然和肖覃成了亲,以后便也是我梅山派的人。”
普天之下谁敢把二皇子认回家?肖覃自己尚且没能表明心意,他肖掌门倒是艺高人胆大,上来就给自家门派认了个皇子回来。
肖覃坐在虞意身旁,偷偷偏过头看了一眼,见这人听了肖润之的话只是无奈的笑了笑,顿时松了口气。
也对,殿下是真心备礼要跟他来见见师父师娘,怎么可能因为这种话而生气。
“诶!”谈话间,肖润之不经意瞥到了虞意腰间的玉佩,“这……这,”这怎么和他们家传家宝长得别无二致?
“这个?”虞意顺着肖润之的目光,将系在腰间的玉佩解下来,那日肖覃赠与他之后,他便一直带在身上。虽然因为是肖覃送的,虞意自带先入为主的印象,可这玉佩雕工确实是有些拙劣,和他日常穿的锦服配在一起,乍一看的确会觉得奇怪。
“这是肖覃送的,说是——”
虞意一顿,突然想起来肖覃当时说的话——“我师父说,这是传家宝,留着以后给枕边人。”
可方才肖润之说还有一枚玉佩在门派里,也是传家宝,难道是……
“什么!?覃儿送的!”肖润之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起来,“我知道了,肖覃这小子,定是没想到还能再回门派,这才照着那传家玉佩的模样雕了一枚新的送给殿下。”
“哦?”虞意看向肖覃,“肖掌门说的……可是真的?”难怪雕工如此粗糙,也难为这人用拿惯了刀剑的手,不知费了多大力气的给他磨出这么一枚玉佩来。
“……”
肖覃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肖润之说的没错,这玉佩确实是他自己雕的,但依据的可不是什么梅山派的传家宝,而是他爹娘给他的那一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写这故事的作者,连他肖家的传家玉佩都见过?
肖覃突然有个猜测。或许那位作者就是肖家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梅山派里的种种情形一定与他们肖家类似,如此一来他便不用担心会不小心露出马脚。
“肖覃?”虞意皱眉看着他,“怎么又发愣。”
这人最近怎么了,动不动就神游天外。本以为是离家太久思念太甚,可如今都回来了,也不见这人有多高兴。
“嗯?”肖覃回过神道,“无事。那玉佩……确实如师父所说,是我自己雕的。”
不管怎样,先顺着肖润之的话说总归没错。
“哦。”虞意没再问,闻言只是垂下眼,摩挲了两下玉佩上有些硌手的花纹,突然道,“既如此,那不如本王就要这枚,也无需再换。”
肖润之自然应允,他看着面前二人,喝了口茶,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
如果有选择,他怎么会愿意肖覃娶一个男人?但现在木已成舟,是他无能,没能力保护好覃儿。好在这位端王殿下对覃儿是真心的,自己的徒弟他自己知道,肯花心思送那枚玉佩,定是也把对方放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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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时两人和肖润之告辞,肖覃牵着虞意走出主院,看见周围和肖家别无二致的景色,心下一动,提议道:“不如我陪殿下四处转转?梅山虽小,但景色还不错。”
虞意刚想同意,就见戚玉浩浩荡荡的带着一众人师兄弟走过来。
“师兄!大师兄让我来领你们去下榻的地方!”戚玉眼珠子一转,自然的说道。
宁宇怎么可能放心她。
他原本想亲自来见见师弟,但山下临时有事脱不开身,只好派了丹枫过来。没想到丹枫那小子整日只知道玩,近来练功懈怠竟然连小师妹都打不过,这会人正躺在后山哀嚎呢。
“嗯,有劳了。”肖覃倒是没怀疑,只是不动声色的讲虞意往身后扯了扯,自己这小师妹不知为何……似乎总对殿下抱有敌意。
“师兄随我来。”戚玉看见两人拉拉扯扯的就心烦,两眼一翻全当虞意不存在,转身就向院外走去。
肖覃有些摸不着头脑,探寻的看了眼虞意,就见后者目不斜视,连一个眼神都不回他。
……?
“殿下可是生气了?”肖覃低声道,心想难道是因为戚玉太过冒犯,惹得殿下不高兴了?
“没有。”虞意抿了抿嘴,半晌回道。
他怎么可能和一个小女娃生气。
肖覃好歹和虞意日夜相处了一个多月,一见他这神情,便知这人又在嘴硬。
他思索了一番,开口道:“小玉。”
“师兄!”戚玉惊喜的转过头,重逢这么久,师兄还是第一次喊她,“可是有什么事?”
“无事,只是想说……殿下待我很好,你不必心存芥蒂。”
肖覃说这话时半点没压着声音,不仅虞意和戚玉听到了,连走在后面的一众师兄弟都听到了。
众人鸦雀无声。小师妹自小便喜欢肖覃师兄,这在门派里也不是什么秘密,难道……难道肖覃师兄竟然一直不知道吗?
戚玉憋着气,半晌转过头,气恼的把二人抛在身后。
肖覃无奈的叹了口气,摇了摇虞意的手:“殿下,姑娘家好生难懂。”
“……”虞意睨了他一眼,也不知这人是真傻,还是装作不懂。
“到了,端王殿下就住这。师兄,咱们走。”戚玉抱臂站在一间屋子前,一眼都不肯往他们这边看。
“我们二人不住一起?”肖覃有些愣。
“师兄自然是住你本来的房间,那屋子太小,住不下两个人。”
肖覃一想,确实不能住的太挤,委屈了殿下。
“那边可有别的空房间,这里离我那里太远,夜里有什么事怕是不方便。”
“什么事。”“什么事!?”虞意和戚玉同时出声。
肖覃一愣:“危险的……事?”
虞意闻言收回目光,轻咳了两声,耳尖可疑的有些红。
戚玉不假思索的便拒绝:“这么多师兄弟守着呢,没什么不安全,那边儿院里没有能住人的房间了,这屋子好,宽敞又亮堂,总不会委屈了端王殿下。”
肖覃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刚想开口就听虞意道:“无妨,本王不委屈,就和肖覃住一间吧,总归在王府里也都是挤在一块睡的,多大的床也是浪费。”
说完,他还朝戚玉笑了笑。
“……”
戚玉眼角抽搐,心想光天化日之下这人也真是说得出口。
于是肖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小师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虞意微微勾着嘴角,心情似乎有些肉眼可察的变好。
48. 山匪 “殿下……别冲动啊,肖覃师兄他……
“我陪殿下住这里吧。”肖覃抱歉的一笑。
他知道那些师兄师弟想和他叙旧, 但正因如此他更不能答应戚玉住到原来的房间去,否则外一那些人问了什么他回答不了的问题,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惹麻烦。
再者说, 虞意第一次来梅山派,对周围陌生的很,他怎么可能放心让他在离自己这么远的地方单独住上好几晚。
那只怕他们二人都要失眠。
“……好吧。”戚玉从小便不怎么敢对肖覃撒娇,一是喜欢,见到肖覃就脸红心跳不好意思;二来也是害怕, 他这师兄平日里和师兄弟相处都很好,不摆什么架子,但涉及到正事总是带着点说一不二的意味, 让她想靠近又不敢。
江湖传言肖公子一心向武,无意于情爱之事。不知有多少女子男子向他袒露过心意,都被他不动声色的挡回去了。戚玉这么多年虽然一直爱慕肖覃,可也知道不光是自己, 其他喜欢肖覃的人也都没什么机会,心态倒还算放的好。可没想到这一次自家师兄走了两月有余,便一声不吭的成了亲, 这让她……让她怎么能不气恼!
若早知师兄愿意成亲, 她由岂会白白错过机会……
“小玉也去休息吧。”肖覃揣摩着当师兄的态度, 温和的朝戚玉笑了笑,牵着虞意进了门。
戚玉站在门外, 恨恨的一跺脚,转身找肖润之诉苦去了。
屋子不大,至少和端王府是没法比的。虞意在床边坐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背。
“咱们在梅山派停留几日?”肖覃走过去,按了按虞意的腰窝。
“嘶, ”虞意一挺腰,将肖覃的手拍掉,“你想停留几日,便停留几日。”
肖覃笑了笑,“在床上趴一会,我给殿下按按穴位。”
虞意从善如流,转身趴下,继续道:“不过也不能太久,父皇交代的事总归是要办的。”
“自然,全凭殿下安排。”肖覃用了点力气,“疼吗。”
“不疼,你尽管来便是。”虞意闭上眼,舒服的吐了口气。
南巡实在不是个好差事,不过好在今天与肖覃师父的见面还算顺利……
*****
翌日清晨,两人早早便醒了,出门到演武场看众弟子晨练。
床实在是有点小,两个人伸展不开,今早起来肖覃半边肩膀都是麻的。
“肖覃!”今日几个大徒弟都不在,肖润之正亲自带着弟子晨练,见肖覃和虞意过来,朗声向他们招呼。
肖覃行礼,“大师兄不在?”
“哎,别提了,”肖润之叮嘱他们继续练,走过来对二人道,“最近土匪猖獗,一直打压不掉,宁宇他们都被我派下去了。”
“可有什么能帮忙的?”虞意皱眉。
“怎敢劳烦殿下?”肖润之连连摇头,剿山匪是个凶险的差事,若虞意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和肖覃交代。
“肖掌门不必客气,”虞意想了想道,“此次本王替天子下江南,本就是为了体察民情。”
肖润之一愣。
他倒是忘了,这位端王殿下不是专程来探亲的,而是身负皇命,顺路陪肖覃回梅山派看了看。
“既如此……”肖润之下意识看了眼肖覃 。
“什么山匪?”肖覃倒是没意见,现在不是京城而是江湖,总归有他在身边跟着,虞意不可能出事。
“具体的也没查清楚,只知道他们自称火木帮,老巢在西山,平时藏的严严实实,一有机会就埋伏在山路上劫持来往的商队,偏偏我们去了好几次,每次追着追着就被他们逃掉,一直不能连根铲除。”肖润之重重的叹了口气。
西山是勉城直通向西的必经之路,若是从其他方向绕道,不仅要多耽误三四天的时间,还要损失几乎两倍的路费,是以就算西山盗匪猖獗,还是有不少商户执意要从那里走。
“可有办法彻底铲除?”虞意皱眉道。
“有倒是有,只是宁宇他们都没回来,其他人我不放心。”肖润之引着虞意,沿着演武场周围慢走。
“什么法子?本王可以和肖覃前去。”虞意拿眼去瞅肖覃,这人不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剿灭个把山匪应该容易的很。
“这……”肖润之有些为难,“其实那山匪武功虽高,但也不是我们门中弟子的对手,坏就坏在他们将老巢藏的极隐蔽,我们去了几次都无功而返。”
虞意思索一番,道:“这也不难办,只需想办法让那山匪抓我们作人质,被抓者沿途留下痕迹,其余人顺藤摸瓜即可。”
只是被抓的人需要武功过得去,有能力自保才行。
“这办法我们也不是没试过,”肖润之干笑两声道,“可那山匪谨慎的很,从来都是当场就把事情办完,从不抓人质来勒索钱财,除了…除了一种时候……”
“什么时候?”肖覃有些好奇。
肖润之似是有些难以说出口,尴尬道:“那山匪的老大不爱女子,只痴迷于男色,出来打劫的喽啰若是遇到商队里有好看的男人,便会带回去献给他们大哥。”
“之前派过几位武功还算不错的弟子前去,可……可那伙山匪大概是嫌他们不够俊朗,竟只是抢劫完钱财就回去了。”
二人沉默了。
半晌肖覃犹豫着开口:“那……这次换我前去?”同期的几位师兄弟都不得空,只有他和殿下两人,总不能让虞意以身涉险。
“不行。”
肖润之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虞意就一口否决。
“你不能去。”
虞意眉头皱的死紧,开什么玩笑,他的人,他都娶回家了,怎么能去当这“美人计”的主角。
“殿下。”肖覃无奈的看着他,他不去,就没人能前去了。
“你若要去,那本王也要去。”虞意还是不肯。
“那谁来救我们?大师兄他们都不在,总不能麻烦师父他老人家亲自出马。”肖覃哭笑不得。
“……”虞意一噎。
肖覃说的有道理,不管怎样他们二人都不能一起行动。若是肖覃做这人质,必定只能是他带着其他人前去营救。
“不会出事的,”肖覃笃定的说,“我相信殿下。”
“……好吧。”虞意看了他半晌,勉强同意。
事不宜迟,肖润之立刻把门派里剩下的好手都聚集起来,一行人趁天黑之前赶到了西山,在山脚下找了个商队,把肖覃塞了进去。
“山上风大,千万别着凉了。”车队末尾的马车上,肖覃正替虞意把披风裹好。
“知道了,”虞意低头,看着肖覃搭在自己领口的一双手,“你小心些,遇事不可逞强。”
“明白,不逞强,”肖覃倾身抱了抱他,“我等殿下。”
虞意见状没再多说,翻身下去同其他人汇合,借着夜色的遮掩跟在离车队不远不近的地方。
“你也会武功?”戚玉跟虞意走在前面,两人压低了声音交谈。
虞意看了她一眼,“略通。”
“哦。”戚玉虽然娇纵,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不敢在这时候胡闹。
一行人默不作声的走了半天,戚玉还是忍不住道:“师兄去作人质,你放心?”
虞意紧紧盯着前面的车队,嘴里说:“有什么不放心的,本王在,定不会让肖覃出事。”
这丫头一口一个师兄叫的他心烦,想到肖覃随时可能被一位好男色的土匪劫走还不能反抗,他就烦上加烦。
“一会若是打起来,往后躲躲,别只顾着往前冲。”前方似有情况,虞意打了个手势,示意身后几人停下。
“你——”戚玉立刻不愿意了,连丹枫都打不过她,凭什么要她往后躲?
虞意不再说话,示意众人趴下别出声。
好歹是肖覃的小师妹,总不能真让她受伤。
“来了。”一人压低声音道。
话音刚落,前方车队果然出现一阵骚乱,各类叫喊声充斥于耳,可没过一会便停了下来。
借着微弱的烛火,虞意看见一群手持长刀的人将车队围住,紧接着金银相击和丝帛拉扯的声音传来,然后便听一人喊道:
“头儿!这有个美人!”
“……”咔嚓一声,虞意捏断了什么东西,脸色阴沉的像是能滴出水。
“殿下……别冲动啊,肖覃师兄他,他很厉害的。”一名弟子颤颤巍巍的说道。
虞意勉强压着气,死死盯着那名山匪把肖覃从车里拖出来,用绳子捆好,丢在一匹马上。
“货都捆好没!”“捆好了头儿!”“好了!”
那带头的人点点头,上马道:“回山寨!”
见状虞意刚想招呼众人跟上,身后便传来一声闷响。
他心下一紧,拔剑回击,正好架住来人砍过来的刀。
“你们是什么人!”那人大惊,“难道是官府的?头儿!这有官府的人——”
虞意飞快的割断他的喉咙,可已经晚了,刚离开不久的山匪头子闻声又带着人折回来,拔刀就朝他们袭来。
“师兄不在。”戚玉踹翻一人,用口型冲虞意说道。
虞意没说话。
不仅肖覃不在,刚抢的货物也不在,只怕是先行被送回山寨了。
想到这里,虞意沉声喝道:“速战速决!”
“是!”
这伙山匪武功不高,众人没花什么功夫就解决了,只是结束时多多少少都挂了点彩。
虞意面无表情,在袍子上擦了擦带血的长刀。
“追。”
49. 记忆 他怕了。
虞意趴在草丛里, 静静的看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山寨建筑,灯火明灭,不时传来几阵人声。
“殿下, 探清楚了,大概有就几百号人。”前去探查的弟子回来,附在虞意耳边道。
“嗯。”虞意点点头,思索着怎么下手。
不知道肖覃在里面是什么情况,若是冒然出手……
“喂, 你胳膊流血了!”戚玉趴在虞意旁边,突然感觉手上有凉意,低头一看发现竟是顺着虞意衣袖滴下来的血。
血把布料都浸湿了, 摇摇欲坠的凝挂着,随着虞意的动作滴下来,溅在草丛上。
虞意抬起胳膊看了看,有道刀伤, 不浅不深。
他没在意,想着把肖覃救出来再包扎,没想到戚玉犹豫了好一会, 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 别别扭扭的递给他。
“拿去。”戚大姑娘似乎觉得自己像情敌示好的行为有些丢脸, 不等虞意把帕子接过去便扭过头,装作无事发生。
“多谢。”虞意愣了下, 也没推辞,接过来三下两下包扎好,转头对众人道,“山寨门前守卫最多,一个时辰一换岗,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趁下次换岗的间隙进去!”
众人齐齐点头,虞意重新趴好,缓缓吐出口气。
希望肖覃不会出事,若是那山匪头子敢真的对肖覃做些什么,那他……
*****
肖覃靠坐在床上,一名土匪走进来给他松了绑,扯出他嘴里的布团。
“老实点!敢出声就打死你,听见没!?”那人凶神恶煞的说道。
肖覃佯装害怕,犹豫着点了点头。
“哼。长得还算不错,把老大伺候好了,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那人用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圈。
要他说,这小子长得也没好看到哪去,可谁让他们老大不喜欢那些弱柳扶风的病美人,就喜欢这种长相俊朗身体好的,玩起来带劲。
他又自言自语的嘟囔一阵,最后瞪了肖覃一眼,转身走出房门。
肖覃没动,屏息听着屋外的动静。
“诶,老大那边完事没!”刚才那人说。
“还没呢,刚进去没半柱香,按老大的习惯,少说也得一个时辰才能进尽兴。”另一人道。
“那人有什么好的!新抓来这个老大肯定喜欢。”那人报怨道。
“你急什么?老大早晚会过来,若是真有那么好,到时候少不了你的赏!”
“也对。”
……
肖覃疑心自己听错了。
若是这山匪老大真像他们说的如此荒淫无度,也不知这山寨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么大规模的。
“你饿了没,咱去找点东西吃。”门外说话声又起。
“你这么一说,还真饿了?可咱们走了门里那人……”
“这有什么难的!?你给他喂点迷药不就行了!”
于是肖覃便听到说话声渐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窸窸窣窣翻找的声音,紧接着先前那人便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
“张嘴。”那人走到床边,凶神恶煞道。
肖覃假意抗拒。
“嗬,给你能耐的,”那人嗤笑一声,捏着肖覃的下巴硬把药塞进去,“睡吧,好好睡一觉,睡醒了老大就来疼你了。”
肖覃顺从的把药吞下去。
这药只是最普通的迷药,对他没半分作用。但他还是假装迷迷糊糊的闭上眼,头一歪靠在墙上睡着了。
见状那人放心的离开,肖覃等了会不见任何动静,又抻抻脖子换了个姿势。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他真的泛起一阵睡意,那传说中的老大还是没进来。
罢了。
肖覃换了个舒服的角度,决定先睡一觉。
他不觉得会有什么危险。
一是这寨子里没人是他的对手,二是总归虞意马上就会来,想到这点,他便没来由的放了心,丝毫提不起一点紧张感。
熟悉的困意席卷,肖覃预感到自己又要做那些奇怪的梦。他勉强挣扎着想要分出点心神留意周围的动静,可没过多久便被彻底拖进梦里……
……
勉城梅山。
尽管肖润之极力反对,肖覃还是答应进京。
江南驻军不是几窝没什么战力的土匪,而是天子麾下最精悍的军队。
如果能让门派免受这劫难,他肖覃有什么不能去做,不能牺牲的?况且师父师娘辛辛苦苦把他养大,已经做得够多了,这萧王府本就是他自己招来的,岂有畏缩不前的道理?
临行那日萧王府的人一个劲的催,说是什么有要紧事,万万不能误了预定的时辰。
肖润之大怒,挥剑把他们都打了出去,说什么都要跟肖覃再交代几句。
“覃儿,是师父对不起你。”肖润之脸色灰败,他好歹也是一派之主,却连自己视若亲子的徒弟都护不住。
肖覃摇摇头道:“不,此乃我的命运所指,能被师父师娘捡回山门,已经是生之大幸。”
他不忍去看肖润之的脸色,偏过头勉强问了句:“此去路远,师父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没什么好交代的,你师父我也一辈子混迹江湖,不清楚那京城是什么状况。但听人说京城里的人和江湖里的不同,勾心斗角,追名逐利,极擅攻心之术。你此番前去一定要明哲保身,遇事先看先学,不可冒然动用蛮力与人相争!”
“我明白,入乡随俗的道理,师父从小就教我。”肖覃心里也忐忑,但还是分出心思来跟肖润之开了个玩笑。
肖润之哭笑不得,叹了口气道:“走吧,为师送你出去。”
“嗯。”肖覃点点头,他知道已经不能再拖。
“哟,肖掌门,”那管家站在门口,不阴不阳的说,“您总算舍得把人给放出来了。”
“哼。”肖润之冷哼一声,全当他不存在,自顾自的陪着肖覃往马车走。
“师父,”肖覃一手扶着车壁,“我……”
他自几个月大的时候就一直在梅山派,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如今他冷不丁要走了,不是十天半月,也不是一年五载,而是永远,是永别。如果他寻不得机会脱身,只怕就要被困死在京城。
“走吧,”肖润之眼眶也有些酸,“照顾好自己,日后若是……我们一家人还能相见。”
一家人。
肖覃眼前一片模糊。
是啊。
他们是一家人,又凭什么要分开?他肖覃行侠仗义这么多年,也算救过不少人,做过不少好事,为什么偏偏是他来经历这种事?
“公子,咱们还不走?”那惹人烦的管家又凑过来。
肖覃没说话,只是沉默着跪下,给肖润之磕了三个头。
后者别过脸,险些忍不住眼泪,握着剑柄的手不住的发颤。
“师父,弟子走了。”
“……嗯。”
肖覃站起来,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不管此去如何,他定要寻得机会,再回到师父师娘身边。
半月后。
进京的官道上,肖覃坐在马车里,倚着车壁奄奄一息。
他要骑马,那管家偏生不同意,说什么都要让他在马车里坐着。如今走了大半个月,行程已经过半,他直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坐废了,浑身提不起一点力气。
“还有多久。”肖覃撩开帘子,胳膊支着窗框。
管家嘴角抽搐,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的道:“公子,您该好些坐着,不要这般没形象。”
肖覃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青衣,笔挺周正,哪里没形象了?
他皱了皱眉,放下帘子坐回去,想起临行前师父对他说的话。
——“萧王府家大业大,规矩定然是多的。你不可忍气吞声委屈自己,但也不要任性而为。”
不可委屈,也不可任性妄为。
肖覃沉沉的叹了口气,这是要他怎么样呢?
车队走的很快,如此又闷头赶了半个多月的路,终于“按时”抵达了京城。
那管家摸着心口,一边长吁短叹,一边派人给萧王府送信。
肖覃离得远,只模模糊糊的听他说道:“……幸好没耽误要紧事……不然王爷……怪罪……”
要紧事?什么要紧事?
他知道萧正则时隔二十四年才派人来寻,不是因为良心发现或者突发奇想,定是有特殊目的,只不过……
“公子,咱们这就进城了。”管家敲了敲车壁,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嗯,知道了。”肖覃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句。
不知道那位萧王爷要做什么,但看着形势……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天边乌云压顶,隐约有雷声传来,疾风夹着水汽掀开了车前的帘子。
肖覃望着街道两侧陌生的景致,第一次觉出几分“前途未卜”的意味来。
……
“美……美人……”肖覃尚未从梦中抽离,只感觉一双手在自己领口处游移。
他眼没睁开,一阵恶寒先沿着脊柱窜上来。
“你是谁!?我——”我在哪?京城……萧家……赶路……我在干什么?
肖覃一脚踹翻坐着的人,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深度梦境的后劲让他一阵恍惚,头晕目眩的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
“哟,脾气还挺大。”那人踉跄几步站稳,竟也没生气。
肖覃喘着气,浑身都在冒汗。
梦中最后那声惊雷还在耳边回响。他觉得自己病了,不然怎么会连着做些比现实还像现实的梦。
“来,过来坐。”那人在桌边坐下,无比自然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
肖覃勉强吐了口气,意识回笼,总算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哪。
那人淫/笑的看着他,肖覃嘴角抽了抽,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连点嫌恶的神色都不屑于给,想了想抬腿走过去,伸手握住那人腰间的刀。
那人神色一凛,刚想喝止,便感觉刀柄上传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
“你是——”你是什么人!?
话没说完,他就被割断了喉咙。
肖覃跨过他的尸体,提着刀走出去,心脏还在砰砰直跳,脑子竟像是有些不大清醒,漫无目的在山寨里乱晃。
那梦是什么?真实的有些诡异,甚至连梦中人的情感他都能感觉到。
难不成是原主残留的记忆?肖覃这么想着,余光瞥见几名土匪站起身,狐疑的朝他走过来。
从没见过的生面孔,还拿着带血的长刀,而且那刀怎么看怎么眼熟……
“是咱们大哥的刀!!”终于有人认出来了。
众人闻言大惊,操起武器就向肖覃冲过来。
“你是什么人,我们寨主呢!”
肖覃不理,抬臂架住袭来的攻击,又想道。
不知殿下那边情况如何了,这么久还没进来,别是遇到什么危险才好。
肖覃武功好,体力好,但架不住土匪们的人海战术,再加上刚才梦里被拽出来还没恢复,杀了几轮后竟然有些疲惫,后背也被汗湿透。
殿下呢?
肖覃越想越不对,不由得有些心急,手上动作也加快了不少。
他挡开一轮攻击,略微后退缓了口气,就听见有人喊道:“不好!有人攻寨!!”
“什么!?是官府的人!?”“不是,不知道是哪来的,还挺厉害,大门有些顶不住了,快去帮忙!”“那这人怎么办?”“留下几个人先拖着——”
肖覃闻言,心下顿时一松。没成想这一松倒好,手上力道也跟着松了。
一人瞅准机会袭击,在肖覃手腕侧边划了道口子,离血管只有一寸之差。
他看着那道血痕,突然不想打了。
莫名的疲惫潮水般涌上来,手腕上再寻常不过的伤口此时竟疼得有些不寻常。
他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没有弄懂,闷闷的堵在胸口,堵得他整个人都不对劲。
“肖覃师兄在那边!”
有门派弟子打了进来。
肖覃叹了口气,把刀一扔。
“……”正和他交手的土匪深感侮辱,不禁大怒,举起刀就朝肖覃砍过来。
“滚!”刀剑相接,有人挡在他身前。
是虞意。
“殿下。”虞意刚把那几人杀死,肖覃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好端端的,怎么就把刀扔了,本王若是没来得及,你——”
斥责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堵进了嘴里。
虞意皱眉,看着肖覃难看至极的脸色,心下一紧:“你怎么了,难道那山匪的头子真敢对你——!?”
“没有,”肖覃一把抱住他,“没有。”
“那……”虞意犹豫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只是累了。”肖覃闭上眼,总算意识到自己不对劲的源头。
他怕了。
穿进话本这么久,只在最开始出现过一点属于原主的情感,后来便风平浪静的什么也没发生。
如今几个月过去了,眼看着两人相处的越来越自然,虽说他仍然不敢也不愿冒然表明心意,可原主的记忆突然又开始频繁出现,是什么意思?
肖覃有些生气。
不管有什么苦衷,那人上一世都伤了殿下的心,这一世虞意本该是他的,合该是他的。
这几段记忆来的蛮不讲理,没头没脑的不知想表达些什么,若只是想给他些提示便罢,若是要和他争抢这具身体……肖覃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同意!?
50. 离开 是情难自禁,还是只是……一个简……
这伙山匪只是外强中干, 之前觉得棘手,是因为他们行踪太隐蔽,杀得死却杀不完, 如今找到了他们的老巢,没费什么力气便一锅端了。
梅山派众人在清理山寨的山匪残党,虞意扯着肖覃,挑了处干净地方坐下。
肖覃这会儿已经缓过劲,没刚才那么恍惚。想来也奇怪, 他从前很少会有这种激烈的情绪,换了个世界之后莫名其妙的想法越来越多,不管是生气、慌乱、烦躁还是嫉妒, 来的似乎都很容易,一瞬间涌上来又一瞬间退下去。
他忽然想起之前爹娘为他请的先生。
先生教他解文章,几年后结课时,先生表扬他有想法, 肯思考,末了犹豫片刻,又说他“太沉静”, 觉得有趣时是一个反应, 觉得无聊时还是同一个反应, 嘴角永远若有若无的挂着浅笑,看向别人的目光永远专注而谦和, 哪怕早就不知神游到哪去。不管大事小事、好事坏事,肖覃总是那副温和的样子,算是把读书人的“沉心静气”发挥到了极致。
“读书人沉静是好事,”先生那时拍了拍他的肩,“只是若是过了头, 就体会不到文字里的辛酸苦辣,意气飞扬。”
先生说完就走了,肖覃再没见过他,临别时那句话却一直被他反复想起,以为自己真的就像先生说的那样,直到穿进了一个话本故事中,遇见了虞意,喜欢上他,经历这一切种种,他才明白“情绪”这东西究竟能有多不讲道理。
山上风大,肖覃坐下又站起来,几步走过去捡起虞意打斗时掉下来的披风,细致的把人裹好。
虞意无奈的任他裹,那眼神却好像在说:你看起来病的比我厉害。
那脸色,那恍惚的神情,虞意还从没见过肖覃这样。
他担心的摸了摸肖覃的额头,道:“他们可有给你吃什么东西,别是里面掺了迷药。”
吃了,但不是因为那个。肖覃笑了笑,捉住虞意的手塞回披风里:“什么也没吃。兴许只是在京城住久了,突然回江南不习惯。”
虞意嘴角抽了抽。心想这人找借口也不知找个像样的,他在京城住了二十多年来江南都没任何不适应,这人倒好,离家两个月就觉得不习惯。
肖覃心里有事,他看的出来。但既然他不想说,他便不会硬要追问。
众人很快把山寨里的东西规整清楚,带着一大批劫来的货物和投降的土匪下山。途中几人改道往县衙走,肖覃带着剩下的人回了梅山派。
“师兄,你没事吧。”
戚玉扒着门,虞意在床边坐着,她想进去又不敢。
“没事。”肖覃半倚在床头,无奈的朝戚玉喊道。
一回来虞意就去找了肖润之,问他门派中可有医术高明的大夫,请来给肖覃瞧瞧。
肖润之见他们如此顺利的就剿灭了山匪,还没来得及高兴,听到肖覃需要大夫,以为他受了什么重伤,紧赶着把梅兰月手底下最得意的弟子派了过去,要不是虞意再三保证肖覃没什么大事,只怕他老人家也要亲自跟过来了。
“肖覃师兄没什么事,这几天多休息就好。”那弟子诊完脉,站起来对虞意道。
火急火燎的把她叫过来,还以为是受了什么危及生命的重伤,没想到这人不仅没事,甚至比牛犊还健康。
“那便好,”虞意总算放了心,起身准备把人送出去,“多谢姑娘了。”
“殿下客气。”
把人送走,虞意进屋时路过戚玉,犹豫了一下道:“今日多谢。”
言罢,不等戚玉有什么反应,就利落的关上了门。
“……”
屋内,肖覃正蹲在地上翻找纱布和伤药,见虞意走近,招招手让他过来。
“手臂怎么伤了?”
方才虞意脱下外袍,胳膊上那道伤就露了出来。他没什么经验,包扎的及其粗糙,根本就是胡乱捆了一下,又没上药,不感染才怪。
肖覃看着扎眼,又不好意思麻烦那位神医,只得等人家走了自己再把虞意扯过来重新处理。
好在血已经止住了,耽误片刻不会出大问题。
虞意看着肖覃把自己的衣袖卷上去,抿了抿唇道:“其他人……也受伤了。”他有些心虚,似乎每次答应这人照顾好自己,结果都会弄出这样那样的伤口来。
肖覃把戚玉的手帕解下来,清洗了一下伤口,又换上干净的纱布,闻言无奈的叹了口气:“我知道,没怪你。”
“嗯……明后几日就该走了,再留下去恐怕要耽误行程。”虞意瞅着肖覃,突然有点怕这人一个不愿走,就彻底在梅山派扎了根,不跟自己回京城了。
“好,我去和师父说。”肖覃没怎么犹豫便道。
虞意点点头。上一世他对肖覃也是如此,既愧疚,愧疚自己把原本潇洒自在的一个人困在京城;但偏偏又觉得不舍,不想放这人走,不想让他离开自己半分。
明明肖覃的挣扎和痛苦他都看在眼里,但却下意识的不想面对,想逃避,维持表面的平静。
或许上一世两人的关系走向那样的结局,也与此有关。
这一世肖覃平和的多了,来了王府似乎也没半点不适,让他留在自己身边似乎也是心甘情愿。但这平和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表面的伪装,他却看不出来。
虞意看了眼肖覃,这人正在收拾处理伤口后留下的满桌狼藉,收拾完又把被褥放下来,看那架势是准备带着他睡觉。
“肖覃。”虞意走过去,唤了他一声。
“怎么了?”肖覃直起腰,嘴角挂上几分笑意。
“没什么。”虞意只穿了里衣,索性在床边坐下,看着肖覃宽衣解带。
后者被他盯的难受,回身把他塞进被子里,拉上了床边的幔帐。
“殿下别看了。”肖覃声音里带着无奈。
虞意不懂这人哪来的羞涩劲,“又不是没见过。”
“……”
肖覃脱好衣服,把虞意往里推了推,上床躺在他身侧。
“肖覃。”虞意又唤他。
“殿下。”
“你留在本王身边,可觉得勉强,若是勉强——”
“不勉强。”肖覃翻身侧对着他,说完突然又想到虞意为什么会这么问,心下郁闷,干脆长臂一身把人捞进怀里,不让他再说。
“别想些乱七八糟的,快睡。”
虞意感觉这人的下巴抵着自己的头顶,有些痒,想换个姿势,腰身却被箍的死死的。
他叹了口气,努力放空意识让自己睡着。
肖覃静默半晌,觉得怀里人呼吸渐渐缓了,才略微松了点力气,往后退了退。
他该趁早和殿下表明心意,省的殿下总拿他和原主比较。
但转念一想他又有些犹豫。就算这一世虞意和自己相处还算好,可总归是有那么一段过往横插其间,不上不下的如鲠在喉。他只是看了书,没亲身经历过,尚且都会时不时的想起那讨厌的人,更何况虞意是当局者,所有痛和悔恨都是真的。
肖覃想象了一下,若是异地而处,就算知道身边的人和上一世不同,他只怕也不能对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毫无芥蒂。
但话也不能说的太满。
肖覃轻轻拨开虞意脸颊的发丝。
上一世这具身体里不是他,他没办法让时间倒流,也不能再改变什么。与其顾虑来顾虑去,倒不如抓住这一世的机会,趁早表明心意,让殿下不再想起原主,只记得这一世的自己,不再想起曾经的背叛,只记得这一世携手同行。
肖覃做事一向果断,很少有这么纠结的时候,此刻他只想穿越回过去把原主给杀了,若不是他,自己和殿下之间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是该尽快了,肖覃想。
南巡是个好机会,等回到京城不知又要起什么风雨,若是真拖到那时,只怕两人连好好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抽不出。
想到这里,肖覃低下头,在虞意额头上吻了一下。
他不敢太用力,贴上去的时候甚至不敢喘气,碰了下便退回原处,连一触即分都算不上。
肖覃闭上眼,胡思乱想半宿终于有了睡意,没过多久就彻底安静下来。
他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虞意在他睡着后睁开眼,目光复杂的看着肖覃沉静的面庞。
这动作……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情难自禁,还是只是……一个简单的安慰。
月光幽幽的洒在床上,今夜实在是赶巧,有人心心念念着想要趁早表明心意,有人因为一个小心翼翼的触碰而乱了思绪,无法入眠。
*****
翌日清晨,戚玉和一众师兄师弟来给他们送行。
肖润之不忍心来,只托戚玉把一件东西转交给两人。
有弟子拉着肖覃说话,戚玉瞅着空走到虞意身边,犹豫的道:“你,你会对师兄好吗。”
“自然。”虞意看了他一眼,答的很认真。
“那好吧。”戚玉撇撇嘴,似是勉强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你是真的喜欢他?不要骗我,你若是敢对师兄不好,我,我就去京城找你!”
虞意无奈的笑了笑,沉默片刻轻声道:“不是喜欢。”
他没再多说,戚玉却无师自通的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是喜欢,而是比喜欢更重。
“那好,”戚玉点点头,“我信你。这是师父托我给你的丹药。”
虞意疑惑的接过来,打开盒子,发现一枚浑圆碧绿的药丸躺在其中。
“……这是?”
“师父说了,这药能治重伤,能愈重病,若是无伤无病的人吃下去,便能多得二十年的寿命。”
“只是吃了这药,全身经脉尽损,能活着,却再无可能用武。”
虞意一怔,意识到戚玉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一般的体弱,但也称不上是有病,毕竟江寒只能给他医治,却连他这病叫什么都说不出来。若是他能把身体调理的稍微好些,再辅之以这枚丹药,那少说也能再多活十年。
多活十年,就能多陪肖覃十年。
虽说肖润之自是有私心在的,但这份礼,不可谓不重。
戚玉复杂的看着虞意手中的盒子。
这丹药何其贵重,整个梅山派也只有一枚,是师娘花了大力气才练出来的。
“师父知你不是个自由人,回到京城后必定还有很多要争,很多事要办,”戚玉又接着道,“他嘱咐你尽管去做,只是行事时切忌不可堵上性命,待得日后事成,记得服用丹药,更要记得……和师兄好好过日子。”
虞意闭了闭眼。
肖润之这话太真心,可他怕自己做不到,答应不了,说不准某天真的会死在京城的纷争之中。
沉默半晌,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朝着山门的方向长作一揖。
肖覃在不远处唤他,虞意封好盒子,对戚玉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他转身要走,戚玉却突然出声:“师兄他……也喜欢你吗?”
虞意身形微不可查的一僵,随即又恢复自然,面色如常的走向肖覃。
东方天光大亮,戚玉站在原地,看着那人越走越远的背影,听得风中飘过来一句叹息。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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