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外,雪一直在扑腾地落着。
赵随率领诸多兵卒拎水救火,军阵井然有序,星罗棋布在宣政殿的四遭。
可众人救火的速度,远不及火燃烧的速度,火势越来越快,越来越旺,火舌舔-舐雄伟复杂的建筑,如瑰丽的灯火,照彻寂夜,坍塌声、烧灼声、木裂声,混糅于空气里,烟尘滚滚飞扬,缕缕不绝于耳。
宣政殿内,火势熊熊,澄亮炽烈的光华,张开了血盆大口,吞噬了寂殿的各个角落,顾淮晏凝静如肃,他直立着,抿紧了嘴唇,眸色黯沉。
赵玺一身明黄龙袍,首戴白玉十二冕毓冠,他是即将被推下龙椅的年轻帝王。
四遭俱是断栏残壁,尘土十分呛人,诸多金器细软、奏疏折子,如一只只受惊的飞鸟,随着火势,泼呲呲地在空中,烧作翻飞灰霭,殿拱将倾微倾,仿佛是裹藏着一个时代的巢穴,正在摇摇欲坠。
炽风吹卷,整座殿宇,似是烧透了的砖窑,他们是受煎熬的砖石。
顾淮晏看向了地面上的长公主,暌违八年不见的母亲,骨瘦如柴,长发蓬乱,颧骨高耸,极为憔悴。
唯一剩存的一只手,手指纤长,指骨却是嶙峋,未曾经过养护的手腹,苍黄透白如兽爪。
俨若一枝萎凋扭曲的花。
顾淮晏脸色沉得可以掐出水来,走过去,将长公主严严实实揽入了怀中,继而他抬头,隔着一丈的距离,一错不错地凝视赵玺,话声如金石冷玉一般:“松开她。”
景桃被赵玺用冷剑横着脖颈,丝毫动弹不得,但她视线左撇过去,看着赵玺的侧颜,帝王面容狂戾,且又苍白如纸,在荒炽的夜色里,如僵死的鬼魅。
赵玺置若罔闻一般,非但没有松开她,反而将她掐得跟紧,那长剑,只消再刺入得深一些,就可以剜破她颈部的大动脉。
“顾淮晏,你违抗圣令,率领乱臣贼子谋反,擅闯大内!”
赵玺音声嘶哑极了,含着极深的怨隙,“城外十万禁军,是你一手布下的,那赵随不过你的傀儡罢了,你是不是早就谋划好了一切?这八年以来,我赵玺不曾亏待过你,视你为至高无上的权臣,名利、钱财,你无一不有,可现在你却是狼心狗肺!要夺走我的帝位与江山!”
景桃听到顾淮晏冷淡地哂笑了一声,他似是听到一桩笑闻,笑意藏着极深的讥诮与嘲弄。
他说:“八年前开始,先帝崩殂,自你登基时始,我一直忠心主左右,不曾生出二心。赵玺,你便是这般对待我的,囚我母亲,弑我四弟?”
顾淮晏话声到了最后,多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咄咄之意。
赵玺蓦地冷笑了一声:“是,是你辅佐我,一步一步登上了这个帝位,没有你顾淮晏,我现在的下场,就跟前太子的处境一模一样,被贬流放至漠北,一生无法回京,老无所依,甚至,还可能遭致太子-党遣来的刺客暗杀,惨死于无人之境!”
赵玺冷蔑地扫了长公主一眼,“你应当感激我,若非你顾淮晏颜面儿那么大,长公主在八年前早就死了!我能将她好生拘在这禁室,让她活着,算是我对她的仁至义尽!否则,长公主早就沦落至跟章太后一样的下场!”
景桃眸子微微瞠着,章太后之死,果真是赵玺的手笔,照此看来,预知梦没有出现任何纰漏与谬误,赵玺是弑害了章太后的凶犯。
顾淮晏似是听明白了什么,眸色浮现了一丝冷淡:“章太后同你素来不对付,你对付她很寻常,但我母亲与你毫无渊薮,亦无仇隙可言,在你幼时起,她甚至拔擢过你的才学,你却迫害她整整八年,原因何在?”
“你问我原因何在?!”赵玺瞥视昏厥的长公主一眼,冷笑了一声:“顾淮晏,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
他的声音陡然凄厉起来。
“长公主确乎拔擢过我的才学,但她压根儿看不起我,从未用正眼看过我一回,八年前,她心中的帝王人选,是你和赵随,而我呢,只是一个最不受宠的皇子,与废柴无异!”
赵玺眸色阴鸷极了,眼神如寒剑,直直扫向长公主,“顾淮晏,你一直是我最大的心病,自小到大,你我同生于深宫,跟你比较,我赵玺从未赢过,不论是身世、出身,还是权势、才华策论、六艺六礼,我都远远不及你,父皇不疼我,母妃也不爱我,长兄胞弟也看不起我。
“大家明面上默而不言,但心底一定是在笑话我了!尤其是你,顾淮晏,你最会做面子功夫,你这八年跟我虚与委蛇,我明明恨极了你,却不得不将你捧至侯位,予你重权!”
素来傲慢的帝王,那一身矜傲之骨都碎裂了,将最汹涌的恨意,最切肤的痛楚,悉数绽露了出来。
帝王满眸赤炽,面容狞戾,胸膛正剧烈起伏着,握长剑的手腕,青筋一片狰突,他腕力很大,几乎迫得景桃窒息。
顾淮晏冷视他:“好,既是如此,你恨我,大可冲我来,为何要牵涉我的母亲?倘若真如你所言,她并不器重你,你却因此迫害她?”
赵玺陡然看了景桃一眼,又回望着顾淮晏:“就因为她碍眼得很,处处阻了我的路,迫得我几乎无路可走。”
“你已经走上了帝王之路,这大熙朝的江山,全是你的,还不够么?你还想走什么路?”顾淮晏屏息。
“你错了,八年前,当我还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之时,我最想走的路,其实不是成为一个帝王,而是想求娶衍家的千金,我最想做的事,是娶衍清为妻。我觉得,我是世上最爱她的人,为了她,我可以什么都舍弃掉。”
徽宁帝忽然提到了景桃,景桃觳觫一滞,全然未料到会有这一出。
赵玺居然喜欢她?还是单相思?
她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这一点,原书根本没有提及!
可怜的小仵作,与位居九五之尊的帝王,居然也有羁绊?
景桃恍若听到一桩惊悚故事,脖颈和脊梁,冷不丁渗出了大片虚冷粘稠的汗渍,如今赵玺胆敢将冷剑架在她的颈上,全然不像是有多爱她的样子。
顾淮晏淡笑:“你说这般话,不觉得虚伪至极?当初先帝崩殂前,你选了什么?你选的是帝位,倘若你固守己心,断也不会沦作今日这般境地。”
赵玺忽然仰面长笑了一声,笑声诡厉,视线忽然落在了景桃身上:“衍清,你可还记得九年前的桃林之约?”
桃林之约?
景桃目露惶惑,在原书之中飞快地搜寻记忆,可是,她遍寻无获。
她跟赵玺之间的羁绊,原书之中毫无一词,不过,针对赵玺的情感线,原书只提过,他有一个放在心尖上的白月光,赵玺在她生辰之时,在西隐山间置购下了一片百顷桃花林,好像是打算对她倾诉衷肠的,但后来白月光并没有来,赵玺失魂落魄,求得不得,爱而不能,这成了赵玺黑化的直接缘由。
赵玺看着景桃略微茫然的眼,心下一阵摧心的抽疼,“也是,很多年过去,想必你也是不记得了。”
“九年前,我曾求父皇给我和你主婚,但父皇要过问衍相的意思,衍相那边说,一切要以你个人意愿为重。我那时是个籍籍无名的皇子,你知道我的名讳,但不一定眼熟我,甚至并不记着我。
“很巧,那时我在习读太学之时,而你在别院习学贵女礼仪,两个地方皆在皇宫里,相近得很,那时我能从赵随那儿听来你的消息,赵随那时也衷情于你,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手握重权,那时我才知晓,赵随也跟父皇和皇后提过与你的婚议之事,但不知为何,赵随并没有成功。
“我当时并未深想,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遂是置办了一片桃林,打算趁着你生辰之时,延请你同去桃林同喜游玩。”
“你原本也是同意的,生辰的当日,我在桃林等来了你,却同时看到了衍家衍相,和顾家楚国公、长公主,甚至还有我的母妃,以及当今的皇后,清嘉。
“长公主对我的母妃说,这片桃林是我置办的,专门来讨清嘉芳心,长公主说,她可以为我主婚,替我置办我和清嘉的婚事,让顾家、衍家作证婚之人。
“我明明不喜欢清嘉,我完全不明白母妃、长公主她们为何会来此处,当时,在这么多人面前,我毫无自主选择,只能被迫答应求娶清嘉,让清嘉做我的皇子妃。”
“这个桃林之约,让我活成了一个笑话,我是第二日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诡计,我中计了,有人不想让我求娶衍清,就让清嘉做了替补。这个人,就是长公主。”
话落,整座大殿岑寂无声。
“我亲口问过长公主,问她为何不让我求娶衍清,”赵玺猝然盯向了顾淮晏,“你知道你的母亲说了什么吗?”
“——她说,衍清是衍承旭之女,衍承旭位极人臣,能配得上的衍清的人,只有帝王将相,而你,将来是成为帝王的人,长公主说,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我,废柴皇子,什么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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