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玺说完,癫痴了一般,仰首长笑了一声,他笑时,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隔着一层衣物,颤音深深地抵在了景桃的后脊之处,如毒蛇一般,凉丝丝,又糅合着大火的炽热之气,一丝不扣地,攀爬在了她蝴蝶骨上。
景桃没来由觉得,赵玺这个帝王是可悲的。
赵玺的话,如一把引子,系开了诸多前尘记忆的包袱,景桃确乎是回溯起了曾前的一些事旧事,赵玺口中的那一片人间桃林,确乎是存在过的,但后来,长公主派人搅和了赵玺的好事,那一日,这一片桃林很快被赵玺遗弃了去,他万念俱灰,迎娶清嘉为太子妃。
“皇上所述的此般事端,民女确乎是不记得了,”景桃忽然抬眸,淡声问道,袖袂之下的手轻轻拢紧了袖口,“皇上莫非就因为兹事,对长公主催生出了谋害之心?”
显然没有料到景桃竟会主动接话,赵玺黯淡无光的眼眸,乍然涌入了一丝光亮,眸色如初霁的雪景一般,朦朦胧胧,薄薄透透,那是望见深爱之人的稚龄少年,才会有情动和狂喜。
赵玺忽然挥动了臂膀,猝然将景桃翻过了一个面,深深揽着她入怀,此举颇为孟浪,景桃受惊地盯着他,意欲挣扎,但赵玺那腕上的冷剑,横在了她的脖颈上,景桃一个不慎,脖颈上的肌肤,悄然被剑滑出了一道轻微的口子。
景桃蓦地觉得疼痛,脸却被赵玺强势地捧着,严严实实地摁在他胸膛上:
“衍清、清儿,你可知,朕肖想你已经十年了,朕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可朕是个废柴皇子,怯懦无用,无法将你圈在朕的身边!你可晓得,朕今日所做的一切,其实,皆是为了你!”
火光熊熊间,赵玺用长剑指着长公主:“是个毒妇,害得你与朕被迫分离!所以,朕不得不为自己筹谋一番,朕囚了她的人,断了她的腕,是不想再让她继续为非作歹,这一切,皆是这个毒妇罪有应得!”
顾淮晏眸色深黯,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长公主听着赵玺的话,不知是被触及了记忆,还是出于旁的顾虑,这一回她没再反驳什么。
她当年确乎是为顾府筹谋过,从而阻碍了赵玺的路子,毕竟那是在十年前,她从未想过让赵玺成为帝王,先帝跟她透过口风,在一众皇子殿下之中,他最为倚重之人,反而是国公府里的顾淮晏。
先帝的初心,是让这个人世海晏河清,而顾淮晏,胸持良才韬略,是治世之能人,扶植他成为帝王,再是合适不过的了。
长公主有自己的筹谋和路子,撮合赵玺与清嘉,去成全顾淮晏和衍清,她原以为自己能计划得天衣无缝,但不曾想过,自己此举,遭了赵玺极深的恨,在八年前的夜,她行将出城去相迎顾淮晏时,就被赵玺亲自挟持迫害。
赵玺亲自执着斩刀,斩下了长公主的手腕,还说了一句阴恻恻的话:“就是你的这一只手,将衍清从朕的身边拉开,朕削下了它,从此往后,没人再将衍清从朕的身边拉开了。”
将长公主的手放置在虹桥河畔,显然是赵玺蓄意而为之。
他要让顾淮晏晓得,长公主被人害了,但又要他生出那么一丝希冀,去思量长公主到底死了没有。
赵玺恨长公主,也恨极了处处压他一头的顾淮晏,他决意要用长公主的失踪,来凌迟顾淮晏的心神。
“既是如此,那顾四爷顾淮钧呢?”浓烈的烟尘,让景桃深深地呛了一声,“他也是皇上迫害的么?”
赵玺爱恋地看着景桃,口吻温柔殷切:“是,顾淮钧晓得是朕弑害了长公主,但凭他的官位和资历,根本告发不了朕,也无法奈何朕,但朕念在他与顾淮晏乃是兄弟,怕他向顾淮晏告发朕,遂此,朕才设法祸乱他的心神,给他制造一出乱象,让他误以为是自己,谋害了长公主,长公主的死,跟他脱不开干系,朕要让这个顾淮钧,永生活在谋害长公主的愧怍之中!”
果然如此。
顾淮钧的最后的结局是,失心疯而死,他失足跌落京城的虹河之中,被活生生的淹死了。
景桃了然,顾淮钧果真是赵玺谋害至死的。
顾淮钧明明看到了迫害长公主的真凶,但他却不敢报官,更不敢将事情的真相,告知给顾淮晏,一切都是为什么?顾淮钧为何会生出畏惧之意?都是因为凶犯是赵玺,是即将登基的皇子殿下。
要告发未来的新帝,告发新帝弑害了长公主,他何来的胆子!
顾淮钧处于极度的纠结之中,在告发与不告发的日日夜夜思量之中,殆磨尽了自己最后一分心神,最后,失了神智,怀着对长公主最深重的罪恶与愧怍之心,不惜投河而亡,了结此生。
眼下,赵玺心无旁骛地阐说他过往弑害顾淮钧的种种,他能囚了长公主,让顾淮钧罹难,一切都是承蒙上苍眷顾护佑,上苍也在怜悯他的遭际,顾家都是恶人,他登基之后要斩草除根!
除掉了长公主,除掉了面目可憎的顾淮钧,也让获悉此情的楚国公一病不起。
这正巧遂了赵玺的意。
六年前,顾家彻底没落了,楚国公府畴昔的威严与荣耀,早已逝去。
最后,他想要除掉顾淮晏,唯有除掉了这样一颗绊脚石,他才能彻彻底底地得到景桃。
赵玺这二十几年以来,身体所受到的苦楚,心灵所受的轻侮,都不再重要了,因为他很快就可以如愿以偿,得到景桃了。
顾淮晏看错了他,他确乎爱江山,但更爱美人,美人需要江山为衬托,所以,赵玺不惜一切代价,得到了江山,他最高的心愿便是,让衍清重新成为他的皇后,他要亲手将送到心上人的掌心之上。
得到衍清之前,还有一些绊脚石不得不除掉。
比如,章太后,比如,淑妃。
章太后心狠手辣,素来依凭母家一家独大,甚至还有垂帘听政的勃勃野心,觊觎他的帝位,一直打算谋害他,妄图得到大熙朝的江山。
赵玺索性来了一出将计就计,知晓章太后威胁了衍清以后,他利用密室之便利,将章太后迫害而死,再趁机利用密室,抛尸于御河河道之上。
而淑妃,她极为善妒,又喜好玩弄宫心计,在后宫之中有呼风唤雨之势,若是让衍清成为皇后,淑妃定是会给衍清使绊子,但赵玺不能光明正大地将淑妃打入冷宫,千般思量之下,赵玺得出了一个计策,那便是蓄意让淑妃谋害皇后的计策暴露,给淑妃赐下三尺白绫,赐她一死。
最后,章太后和淑妃,都逐一解决了个一干二净。
眼看赵玺的计策就要得逞。
殊不知,终究还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顾淮晏居然策反了赵随,在今夜率十万大军,在皇廷夜宴之上公然逼宫了!
赵玺倏然觉得,自己所筹谋地一切,都像是给顾淮晏白白做了嫁衣。
这简直是,恨难消,怨不散。
他自小到大,都从未争赢过他。
火焰熊熊烈烈,浓烟滚滚,灰色烟霭冲天乱蹿,俨似怨毒的蛮狼的舌,肆无忌惮地横扫过宣政殿的每一处。
火光嚓刮嚓刮地咆哮着,炽热奔腾的火焰,直冲云霄,大殿之内,人影憧憧。
赵玺将自己所犯下的罪,悉数都交代了一回,最后,他笑着看着顾淮晏:“无论我做什么,都斗不过你,次次都要被压你一头。这一回,我要给自己扳回一局”
他身上的明黄龙袍,锦缎翻飞,烟霭缠上了他的剑尖,火舌已经侵上了他的衣角,灼毁,融化,消融,他岑寂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心脏,却在这一刻复生。
因为心爱的女人,就在他的怀里,他可以同她一起死去,这般一来,他就可以永远地跟她在一起了。
景桃发现火势已经降落在了自己身上,赵玺说话的时候,火势已经将他腰间的蟒袍吞噬了,他身上的火,一时也蔓延到了她的身上。
景桃想要挣脱开赵玺的怀抱,可她惊觉,根本挣脱不开!
赵玺是打算拉着她,一同去死!
千钧一发之际,顾淮晏如罗刹一般,奋不顾身地,冲入了火堆,将她从赵玺的怀里夺了过来,可她身上的火势,殃及到了他,与火势一同携来的,还有赵玺的长剑。
景桃被拉入顾淮晏的怀里时,赵玺狞笑了一声,那一柄长剑,就如索命的厉鬼一般,硬生生地追了上来。
炽热奔腾的火光里,景桃看到了,大片的血,从顾淮晏的左胸口蔓延了下来。
他身上的翩翩白衣,被鲜血蘸染了个透彻。
景桃眼眶骤然湿漉了。
赵玺亦是万分震愕,他这一剑虽然用了狠劲,但他觉得顾淮晏应当会躲避过去,但他没有躲。
“这一剑,是我欠你的。”顾淮晏冷然地看着赵玺,“一命抵一命,自此以后,顾家与你赵玺,彻底两清了。”
赵玺掌中的长剑,乍然砸落在了地面上。
他眸光如蛇蝎,但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狂喊:“顾淮晏,凭什么要你以死来谢罪!我告诉你,你顾家与我赵玺,永远不会两清!你以为你死了,就能彻底洗清你们顾家的罪过么?!”
赵玺心中的恨意,比烧灼的火,还要更为炽烈迅猛,他的脸上蘸染了浓重的烟尘,俨似深陷绝境的困兽,咬牙切齿,牙齿几乎把嘴唇磨出了血。
这一刻,宣政殿外的门乍然破开,一枝长箭破风而入,是赵随在弯弓搭箭。
须臾,赵玺被一箭穿心。
十万大军提水救火,火势很快被清理干净,赵玺瘫倒在了地面上之上,狰狞的面孔之中,又掺杂着万分悲戚的神色。
殿内遍地狼藉,景桃身上的外衣和绵氅,被烧灼成灰烬,仅剩下了一件软薄的单衣,她徐缓地跪了下来。
忽然之间,有一抹黎明的日光,从大殿之外照落进来,将她的身体照得透薄,如清晨的初雾一般,半透明,看不见具体的实质。
在消弭的烈火和灰烟之中,她凝视着顾淮晏的脸庞,明明他就在身边,但她忽然觉得自己离他离得那样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明明要死的人是她才对,她都已经铁了心肠,要留在这个朝代里的。
可顾淮晏居然会比她先离开。
景桃攥紧了顾淮晏的手,脸上一片濡湿的雾意。
顾淮晏面色极为苍白,还有一息尚存,回望着景桃,伸出手指,细心地为她揩掉了热泪。
“哭什么?”
景桃捏紧了他的手腕:“侯爷为何要这么傻?侯爷明明该避开的……”
顾淮晏很温和地笑了笑,“其实我都知道了。”
景桃怔然。
“菩萨在梦中跟我坦述实况,你必须回去你的前世,倘若一直滞留于此地的话,你会死。”顾淮晏温缓地说,“所以,景桃,你回去罢,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景桃无措地揪住了他的袖袂,“我想跟侯爷在一起。”
“回去罢,菩萨说过了,你我会再次相逢。”
顾淮晏看着景桃慢慢变得透明的身体,忽然抚住了她的脖颈,在她的唇上一吻,温声道:
“桃桃,我爱你,我们来生再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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