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隐忧

    来顺瞠目结舌。

    他时常与人为善, 再加上国公府家仆的身份在外头颇有体面,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众人年纪相仿,少年人自有意气, 也常聚在一道说些大话, 言语浮夸。但从未有人这般眼高于顶, 言语间视举荐御厨为探囊取物, 连贾府中人甚为津津乐道的贾政的从五品官职,竟也被瞧不起了!

    自新皇登基后,御膳房颇受重视, 亦有官级之论, 设有尚膳正、尚膳副、尚膳等官职,但以厨举官, 到底不是正途, 哪怕升至顶也不过正四品尚膳正,怎能比贾政由主事一步步升职为工部员外郎,在官场上更受看重、更有前途呢?

    何况受举荐为御厨, 本就是万里挑一、机缘巧合、千难万难之事, 御厨房里的御厨们又个个身怀绝技,要想在众御厨中出类拔萃、独占鳌头,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贾宝玉则是国公府里受尽国公夫人贾母宠爱的小少爷,就算将来科举无望, 还可使些银子捐一个前程在身上, 故友知交遍布天下, 相互提携、人情往来一应都是停当的, 就算过些年贾母去了, 荣国府分家,贾母那些金的银的、攒了一辈子的私房钱, 少不得要分宝玉许多。这般算来,富与贵皆有了。平哥儿又拿甚么与他比?

    但是平哥儿偏偏不管不顾,就是要与贾宝玉比个高下,在他这一番歪理邪说之下,居然还得出个晴雯嫁他比跟着宝玉当姨娘好的结论出来。这番言论委实太过惊世骇俗,来顺始料未及,竟被他问住了。

    半晌,来顺方结结巴巴道:“虽是如此,但做人总要脚踏实地的好。说一千道一万,你如今都只是薛家一个厨子,若同宝二爷房里的丫鬟有甚么牵扯,大不妥当。你可知道就为了前些时日你做了一碗醒酒汤,我那晴雯妹子受了人多少闲话?常言道人言可畏,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被人那般污蔑,叫她如何在众人面前抬起头来?幸而宝二爷不曾听到这些闲话,不然的话,宝二爷又如何看她?”

    遂绘声绘色,将他妹子茜雪转述的那日所见所闻悉数说了一通,一面说,一面微感懊悔,应当一开始就说这个的,这本是一件大有道理之事,结果扯了许多别的,险些被平哥儿带进沟里了。

    平哥儿听后也大吃一惊。他未曾料到,本是一碗小小的醒酒汤,在后宅女人们勾心斗角之下,居然能做出这许多文章来。他虽曾误会晴雯对他有意,又不由自主为其姿容而倾倒,但扪心自问,并未做甚么出格的事,不料竟闹到这般地步。所幸晴雯吉人自有天相,那试图造谣的丫鬟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被罚。如此一波三折,虽然结局大快人心,但若是亲历其事者,难免后怕。

    想到此处,平哥儿突然悟出来顺来意,冷笑一声,劈头问道:“只怕来顺兄正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吧?怕我表错了情,会错了意,不慎在外面露出些行迹,被有心人当成话柄大做文章,误了你家妹子的前程?”

    平哥儿这般直白,来顺反倒有些尴尬了,本是一件正大光明理直气壮之事,被这么一问,反倒有些小家子气了。只得结结巴巴道:“承蒙错爱,只是……只是你不知道我们家的事,因闲人多,最是喜欢无事生非的,我那晴雯妹子心气又高,性子又要强,如何禁得住这般言语?”

    平哥儿见来顺承认,固然在意料之中,心中却难免失望难受。他最是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别人这般嫌弃?当下涨红了脸道:“你放心。我这便去向薛家请辞,从此决不在她面前出现,再误不了她的前程!”

    来顺见他这般说话,却是吓了一跳。他知道薛家财大气粗,在薛家掌厨轻巧事少来钱快,实是个巧宗。若是平哥儿就为了他一席话辞去这样的差事,这叫他如何过意得去?原本茜雪也只是要他告诫平哥儿而已。

    忙道:“却也不必如此。如今事情都已说开了,皆是一场误会。平兄弟只消言语间严谨一些,莫叫别人牵强附会,再起风波便好。”

    平哥儿摇头道:“来顺兄不必劝我。也不独是为这一桩事的缘故。先前梅姨生病,无人照料,不得已才当街卖面那般窘迫。后来得了晴雯姑娘赠银,又托福觅到了一位进京谋职的名医,仔细调理之下,如今连病根尽去了,这才腾开手来,为前程打算。去薛家掌厨原本也是权宜之计,只为长些见识,领教领教上京风物。如今所见,不过如此。合该早早另做打算,去大酒楼谋一份差事,一展身手方好。”

    其实当日寻觅差事之时,也有几家和惠丰堂素来不睦的大酒楼想要抬举他,拿他作筏子攻击对家,他却偏偏选了薛家,心中实则存着若有缘分、同晴雯再见几面的妄念,不意竟闹出这等事来。想来却是他太过一厢情愿,把事情想简单了。既然被人嫌弃至此,也无谓再做逗留,不若去外面闯荡一回,拼下一份家业出来,到时候不愁没有那容貌既美、又真心仰慕他的女子垂青。

    来顺心中不安,再三劝阻,无奈平哥儿主意已定,只得劝道:“我听闻薛家同京中各大酒楼素有来往,有些交情。既是要另谋高就时,何不请他们与你一纸荐书?倒省去许多麻烦。”

    平哥儿笑道:“万事随缘罢了。我岂有去强求的道理?”当下起身送客,亲将来顺送至大杂院门外胡同口,这才回转。正是春寒料峭之时,迎面一阵寒风入怀,不觉被吹了个透心凉,更加意态萧索。

    梅姨站在大杂院门口迎他。方才平哥儿和来顺说话时,她就在一墙之隔的耳房里,有甚么动静能瞒得过她去?她素知平哥儿从小聪明俊俏,颇受女眷追捧,这般受人嫌弃,在他而言只怕是平生头一次,如何不委屈?漫说是平哥儿,就连她这个看着平哥儿长大的都觉得委屈。

    “我的哥儿,你受苦了。”梅姨眼眶泛红,“你本该是金尊玉贵、人上之人,又怎能受这种委屈?区区一个丫鬟,只怕还与她家主子不清不白,如何配得上你?连给你端洗脚水都不配!都是我不好,弄丢了东西,我……”

    “梅姨,你又说甚么胡话?我算甚么人,哪里金尊玉贵了?平日在家里说说笑话也便罢,教旁人听见,岂不惹出是非来?”平哥儿赶紧喝止她,“这天底下哪有甚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李建成当着好好的太子,转眼就成了李世民的箭下亡魂。杨玉环得势时姊妹兄弟皆列土,转眼就在马嵬坡祭旗了。哪里有安享万年的富贵?都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罢了。你看那四王八公,当年军功起家,何等富贵,但如今清平盛世,难道竟不怕功高震主,来一招杯酒释兵权吗?”

    梅姨见他这般说,不由得气笑了:“你还说我。难道你如今站在这风口里,竟不是在胡说八道,竟不怕惹出是非来吗?家里花钱给你请先生教识字,不是要你学些稗官野史,然后站在风地里信口雌黄、惹祸上身的。”

    平哥儿笑道:“此间虽嘈杂,却都是好朋友,再没那些兄弟阋墙、勾心斗角的龌龊事。住在此间,却是安心得很。”

    梅姨摇头道:“虽是如此说,此地鱼龙混杂,到底不是正经人的居处。他日等你在酒楼寻到差事,总要另赁了独门独户的院子才好。”

    两人只顾拣些轻松愉悦的事情说,烦恼尽去,一路相扶,直至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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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顺先还了食盒,径直回到家里。茜雪在家中等候消息,已是等了半日。

    来顺笑道:“你这也太心急了。你二哥出马,难道还有办不成的事情?”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一遍,末了感叹道:“我竟从来未见过这般狂傲的,竟说跟了他比给宝二爷当姨娘好呢。”

    茜雪见事情已然办妥,若那厨子果真从此辞了差事离得远远的,便少了一桩心事,心满意足道:“想来这必然是他们年纪轻,不知道世道艰难,在那里信口开河呢。晴雯也口口声声说不想当宝二爷的姨娘,说甚么只管一心服侍宝二爷,待报答了他的恩情,等宝二爷成了亲就另谋出路。都是些孩子气的话,怎能当真?”

    来顺心中一动道:“若她果真有另谋出路的心思,我那平兄弟待人之心却是极真诚的,又极擅长烹饪之道,有一技之长傍身,想来假以时日,必定过上好日子的。”

    茜雪嗔道:“不过随口这么一说,二哥你怎么可当真?世间男儿见一个爱一个的多着呢,甚么待人之心真诚,不过是见色其意,一时心热罢了。更何况晴雯才多大年纪?她一派天真,从不曾动这个念头的,因见那人是你的朋友,才略略亲切些,不意竟惹出这等波折。那人给三分颜色便敢开染坊,这也就罢了,怎地二哥你也助着他说话起来?什么极擅长烹饪之道,有一技之长傍身,不就是如晴雯她表哥一般?前些日子为了给他在酒楼找差事,费了多少精神,又哪里来甚么好日子?”

    来顺起先道:“这位平兄弟却是有些真材实料的。”见茜雪恼了,忙道:“我不过信口这么一说。难道我竟不知道晴雯没有娘家可依靠,偏模样生得标致,怎好放到寻常人家配夫妻?这和寻常百姓赤手空拳拿着宝贝走在大街上又有什么分别?怕是会生出许多祸事。”

    茜雪正听得入神,突见来顺笑嘻嘻又说道:“单论这点,却是不如我家妹子了。我家小妹妹得爹娘疼爱,将来必要为她寻一门家境殷实、家风正派的好人家当正头娘子,但凡遇到事,自是有爹娘兄弟撑腰,诸事停当的。”

    茜雪不意来顺竟然扯到自己身上,脸颊不由得飞红,心中虽颇感念爹娘兄弟待自己之心,却少不得面上做娇羞扭捏小儿女状,一分羞涩也得演到十二分,方是好家教的女孩儿家听到别人讨论自家婚事的正确应对。她面上娇羞,不住埋怨来顺,兄妹二人嘻嘻哈哈,打闹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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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香院中。这日薛姨妈陪着王夫人往城外上香去了,薛蟠不知道又去何处鬼混,家中只薛宝钗一人做主,她早早吩咐下去,命男丁婆子们看紧门户,自己和莺儿面对面坐在里屋炕上,照着花样子绣花。

    莺儿心灵手巧,更兼心性活泼,一面绣花一面叽叽喳喳说些趣事,宝钗在一旁默默听着,笑容淡淡,偶尔点评一两句,倒也十分相得。

    忽然见莺儿她娘走进来,说外院里那个厨房的掌勺有要事要禀报薛宝钗。

    宝钗这些日子正为这个厨子的事情盘算,一心想着不露痕迹打发了他,只因绛芸轩那边事情刚刚平息,这边就急匆匆打发,若无个好名头,只恐被外人瞧破端倪,一时嚷将起来,又是一场是非,故而忍着尚未曾发作。

    此时宝钗见厨子闹着要见她,她一个在室女怎好单独接见外男,不悦道:“如今妈和哥哥都不在。有甚么事,等他们回来再说。”

    莺儿的娘出去片刻,复又进来回话,为难道:“那厨子说了,他冷眼看去,阖家上下,惟姑娘是头一个明白人,既是老奶奶和大爷都不在家,同姑娘回话也是一样的。”

    薛宝钗闻言,差点气笑了。但她素知那厨子平日里刁钻古怪、眼高于顶的行径,也深恐撂着他不管,竟惹出甚么风波来,没奈何,点齐了家中所有的丫鬟婆子,都到正屋来,自己端坐在纱橱之后,由莺儿、文杏在旁边伺候着,这才命莺儿她娘唤平哥儿进来。

    平哥儿进得正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心中先赞叹了一声:这才是薛大姑娘平日治家的风采!正要许多人前呼后拥,才显出深闺的矜贵。可叹薛家平日只由薛姨妈做主,一味俭省,凡事没个体统,倒看着越发不像了。

    他也不往纱橱后头细细窥探,只垂下眼睛,不卑不亢行了一礼,道:“承蒙多日照顾,特来请辞。”

    薛宝钗正愁寻不到合适的理由打发了平哥儿,他此番送上门来倒是意想不到之喜,当下不动声色,忙问缘故,平哥儿只说自己本是为了饕餮宴而来,原本只想在酒楼中谋职,机缘巧合之下才来薛家盘桓数月,宾主相欢,感激涕零之类,都是些现成的漂亮话。

    宝钗只想赶紧打发了这厨子走,闻言倒有几分意外,思索片刻道:“既是如此,我家也不好妨碍了先生前程。只是先生既想参加那饕餮宴,少不得保人,我家忝列皇商之位,同京中各大酒楼皆有来往,素来是相熟的,如蒙不弃,我家愿意做保。若是先生尚未觅得合意的差事,我家也可同酒楼举荐了去。”她虽是想打发厨子走,却也不想结怨。如此做个顺水人情,在她而言,又有甚么难处,不费吹灰之力。

    平哥儿见薛大姑娘这般大度,深为叹服,他为人高傲,本不善求人,故而一路行来较旁人坎坷许多,想不到薛大姑娘这般善解人意,竟主动照拂,倒是意外之喜了。当下真心实意谢过。宝钗又吩咐说,教他再留上几日,少不得再回薛蟠一声的。平哥儿一一应了。

    次日果然薛蟠主动唤他过去,一见他就止不住的长吁短叹,意欲挽留,被平哥儿回绝了。薛蟠叹着气,从袖中与他一纸荐书,又承诺来年为他参选饕餮宴作保。平哥儿打开看那荐书时,见是京城中顶级酒楼致美楼的荐书,心中便知必然是薛大姑娘之功,忙谢过了。

    这边薛蟠打发了厨子,转头忍不住埋怨他妹子:“好好的人竟这般轻易打发了。日后若是再宴宾客,怕是找不到这般称心如意的了!”

    薛宝钗头天夜里已将来龙去脉俱已向薛姨妈回明,此时只管一言不发,只由薛姨妈开口道:“他自家提了要走,我们孤儿寡母的,难道竟要留他不成?更何况他生得俊俏,常在咱们家走动,外头有些风言风语却不好听,没得辱没了咱们家门风,连累了你妹妹。若你要宴宾客,又有何难,从外头酒楼里聘了厨子来帮忙,只教他们在外院做事便是。我和你妹子锁上内宅的门,依然是清清白白好家风。”

    薛蟠听到“连累”妹妹一语,不由得心虚,他在金陵失手打死冯渊一事,虽已结案,却连累了宝钗参加宫选,心中自是有愧,忙道:“罢了罢了,我另外设法便是。只是咱们在姨父处借住,少不得宴请几回他家内眷,以表感谢之意的,也是亲戚间有来有往的道理。如今少了这个厨子,连个由头都没有了。”

    薛姨妈连忙道:“快别说宴请的事!只因了这个厨子,闹出许多事来,差点连累了咱们家名声!”见薛蟠一脸探究之意,又想起薛蟠大嘴巴,恐他出去到处乱说,遂按下不说,转话道:“你姨母、老太太她们整日忙得很,明儿还要去东府会芳园那边呢,哪里就差这一顿宴请了。咱们心意到了,也就罢了。”

    薛蟠知道自家只是荣国府二房王夫人的亲戚,和宁国府虽也有些来往,却是几辈往上数的交情,到底远了何止一层。再者薛姨妈一个寡妇,许多抛头露面的场合也不适合出席。故而明日这东府会芳园的宴请,肯定是没份儿的。当下笑道:“妈莫着急,等到你儿子将来有出息了,也叫人给你造一座大园子取乐,咱们日日请些亲戚过来一起吃酒听戏。”

    薛蟠一向是个糊涂人,薛姨妈溺爱儿子,不想竟宠出一个废物来,不由得时常哀叹自己命不好,却也无可奈何。因一向指望薛蟠不上,不意他竟突然说出这等暖心之语,又惊又喜,一把抱住,道:“我的儿,若果真有这天,当娘的就算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薛宝钗虽知道这只是年轻男子年少轻狂时候的大话,却也期盼着天降神迹,有朝一日薛蟠改邪归正,自己也少些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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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春和景明。这日清早,贾母等人果然如薛姨妈所说,应了宁国府主母贾珍之妻尤氏之请,往会芳园里吃酒听戏。这等热闹的场合自是少不了贾宝玉,故而袭人晴雯她们都去了,留下茜雪、麝月两人照看屋子。

    会芳园中百花盛开,争奇斗艳。戏台上演的却是近年来的一出新戏,名唤《长生殿》,才看了一段,贾母就皱着眉头指那台上道:“这戏不看也罢。常言道脏唐臭汉。那唐明皇偷了自家儿媳妇,才有了马嵬坡的惨事。却是因果报应了。今人不可不戒。”

    尤氏心中欢喜,笑得跟一朵花似的,忙起身道:“老太太说得极是。既是如此,这戏不好污了咱们府里人的眼睛,断然不可再唱。”吩咐下去,急命换一出戏唱。

    鼓乐声停了一停,片刻之后重新响起。果然换了一出。贾母看得眉眼俱笑,不由得问尤氏道:“蓉儿媳妇病了好些日子了,前些天听说外头荐了一个极好的大夫过来请脉,如今想是好些了?”

    尤氏笑着回道:“是神武冯将军家的公子请了一位张大夫过来。那位张大夫看脉是极高明的,未见其人,单凭脉象,已是将症候说了个八、九不离。如今开了方子,每日吃着,那精神倒似一日好过一日了。只是还起不得身,见不得老太太。”

    众人听说以后,都信以为真。晴雯也在旁盘算着:上辈子宝二爷痴恋林姑娘,后来闹到阖府皆知。只是林姑娘身子骨弱,常年多病,老太太碍着旁人情面,也不好直接做主定下亲事。若果真这般高明的大夫,哪日请了过来,要他看过林姑娘的脉象,好生调养,岂不两便?

    只是这等事,晴雯一个小小丫鬟,自是不好开口的。须得贾宝玉这个备受贾母宠爱的孙儿开口,想来无有不应的。只是一望之下,贾宝玉却不在席上,由秋纹、檀云陪侍着出恭,至今未回。

    晴雯又等了片刻,只见秋纹、檀云两个带着小丫鬟捧着衣服等物回来了,宝玉却仍然不见踪影。

    这下连袭人也有些疑惑,忙问秋纹时,却说贾宝玉出恭完换了衣裳,只说要在会芳园中赏花,命她们几个先回来,自己却溜了。

    袭人摇头道:“爷真是糊涂。老太太尚在主位坐着,少不得一时半时就要过问下落的。怎么就这么溜了。”急命诸丫鬟分头去找。

    众丫鬟遂在会芳园前前后后混找一气。有的见遍寻不着,估摸着兴许宝玉已回到席间,便先回去了。有的贪看会芳园中春色烂漫,不由得驻足赏玩。故而都走散了。索幸这也算是自家园林,并无外人,亦无不便。

    晴雯心思伶俐,见遍寻不着贾宝玉,忽而想起他一向对蓉大奶奶颇敬重推崇,又同其弟秦小相公交好,莫不是趁着这个机会,偷偷一个人探访秦氏去了?

    前些年贾宝玉在宁国府酒醉,曾睡过秦氏屋子,因年纪幼小,故不为越礼。当时晴雯也曾在旁边服侍,故秦氏屋子的路线俱是了然于心的。

    晴雯胆子既大,心思又细,当下也不消旁人指路,只按了记忆一径寻去。想是宁府里阖府丫鬟婆子大都在会芳园服侍的缘故,这一路过去,竟然未曾遇到几个人。

    待到来到秦氏院中,不免大吃一惊。只见满院枯叶杂草,院门上犹结着蛛网,和记忆之中侍者如云、室宇精美的印象大不相同,但静下心来细思,未曾走错路径,不由得迟疑起来:难道蓉大奶奶竟然迁了居处不成?

    正迟疑间,却远远看见屋前红衣影子一闪,晴雯看得真切,不是贾宝玉又是哪个?当下再不顾其他,跟来过去。

    晴雯到了跟前,见宝玉蹑手蹑脚,正在隔着玻璃窗户往屋里面张望。刚压低声音,在身后叫了一声“宝二爷”,宝玉受了惊吓急转身,见是她,忙一手捂住她嘴巴,另一手摆了一摆,往屋里指了一指。

    晴雯会意,遂屏神静气,两个人一言不发,只看那屋里动静。却见铺陈残破,竟不似长孙长媳屋里应有的气派,和记忆里天差地别。床榻之上,影影绰绰躺着一人,一个小丫鬟在旁边伺候着。

    猛然听见那小丫鬟带着哭腔道:“瑞珠越发没个成算了。只是让她去灶上要些热水而已,又不是甚么要紧事,难道灶上竟连这个也要为难咱们吗?奶奶且放宽心,我去去就来。”

    贾宝玉和晴雯听见小丫鬟要出来,忙躲在一边。等那小丫鬟走出院门外,方重新回到屋门口。

    晴雯心中砰砰乱跳,只觉得眼下之事,处处透着诡异,心中疑惑不已,电光石火般,突然想起上辈子听到的些许风言风语。

    记得上辈子蓉大奶奶秦氏是秋冬之交突然殁没的。起初风声都说她经了一位名医的诊治,一日好似一日了,都指着她一时痊愈,依旧打理宁国府,迎来送往,酬谢内眷,谁知二门上传事云板响处,传过来殁没的人竟然是她,阖府都有些惊疑。

    便渐渐有些风言风语传出,都说她竟同她公公珍大爷有染,丑事被人撞破,这才羞惭自尽;又有人说她先前那诸事妥帖、会打理内宅的名声,也全赖了珍大爷从旁一力支撑,不然的话,一个五品穷京官的女儿,何况只是从养生堂抱养、亲生父母不知何处的,如何能在贾府这种跟红顶白、捧高踩低、一个个皆长着一双富贵眼睛的地方立足,又怎能坐得稳这长房长媳、蓉大奶奶的宝座?

    “宝二爷,此处不是你能呆的地方。快快随我离开,莫要叫老太太知道了生气。”晴雯想到此处,忙压低了声音向贾宝玉说道。

    贾宝玉摇头道:“不可。她一届弱女子,不过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而已,就算做错了甚么,难道竟要了她的命不成?”一边说,一边就要趁着无人,往屋里闯。

    晴雯一听这话,便知道宝玉预先也得到了些风声。他是爷儿们,又和蓉大奶奶之弟秦小相公交好,预先得到些消息也不足为奇。

    晴雯一力苦劝,哪里拉得住贾宝玉。不想两人一番争执,屋里人听得清清楚楚,突然扬声唤道:“是谁来了?”

    贾宝玉看了晴雯一眼,走进屋里。晴雯只得跟着进屋。

    进屋看时,只见蓉大奶奶秦氏蜷缩在床上,昔日妍丽容色早无影无踪,面色蜡黄,那脸上手上瘦得连肉都没有了,依稀显出骨头的形状来。

    “竟……竟是宝叔?”秦氏轻声道,声音里又惊又喜。

    晴雯知道贾宝玉的脾气,最是怜香惜玉不过,此情此景,料得再难劝返,定然是要对那秦氏说出一大篇劝慰的话来,心一横,牙一咬,向宝玉道:“此处干系太大,二爷不可久留。我且在门口望风,万望二爷以名声为重。一旦踏错一步,怕是万劫不复。”

    贾宝玉忙斥道:“你胡说些甚么?”

    其实他心里清清楚楚,会芳园那《长生殿》的戏目意有所指,尤氏特意邀了贾母前来,决计不是单纯吃酒听戏那般简单,只怕事情捂不住了,这就要请了老太太的示下,其后便要定下惩戒了。

    他心中也清楚,晴雯这般言语,字字句句,皆是出自维护他的一片私心,按辈分他是秦氏的叔叔,这次探望若是被旁人瞧见,不定编出甚么故事,传出甚么怪话来。

    但是秦氏就在旁边听着,怎能叫美人伤心,芳魂落魄?

    秦氏听得清清楚楚,叹了口气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丫头甚是忠心,是全然体恤宝叔的一番心意,宝叔不可怪她。”

    晴雯听她声音,精神倒还好,不像久病之人那种气若游丝的情态,不由得又生疑窦:这样的人,怎会突然说没了就没了的呢。

    那秦氏又道:“侄媳妇是走错了路,再无生机了。此处更无旁人会来。只有贴身服侍我的两个丫鬟宝珠瑞珠,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忠心得很。宝叔但请放心。”

    晴雯闻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虚虚站在屋门口,一任他们年幼的叔叔和年长的侄媳妇二人说些平日里不应说的体己话。她最明白宝玉的心思,料得这些体己话定然于私情风月之事全不相干,无非伤春悲秋、怜花悼花而已。

    岂料先开口的却不是贾宝玉。

    只听那秦氏说道:“侄媳妇只因走错了路,是万死莫赎了。虽有苦衷,亦辩无可辩。仔细想来,这宁荣二府之中,只有琏二婶子和宝叔两人,真正不计较侄媳妇出身,真心相待的。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莫名得府里青眼,有了这么一场富贵,又有几个长辈真心待我,竟无以为报,说来甚是惭愧。”

    贾宝玉听她哀哀切切,这般道来,心中真个比针扎的更难过。他甚至想,哪怕秦氏果真同珍大哥有甚么,其实也不能算她的过错。她一个养生堂抱养的寒门女儿,要坐稳蓉大奶奶的位子,谈何容易,怎能少了长辈的维护支持?以珍大哥平日的喜好,秦氏这般美貌,又这般才干,难保不动心,难道珍大哥强行索要之下,秦氏竟能推辞吗?

    当下贾宝玉呜咽道:“且莫要说这些闲话。你且养好身子要紧。”

    秦氏道:“侄媳妇万死难辞其罪,已是不中用了。如今细细想来,家中还有一件大事未曾有着落。今日万幸宝叔不嫌弃,甘冒奇险过来看我。少不得托付宝叔了。想来这宁荣二府,宝叔是最有慧根、最有指望重振家声之人,又最得老太太宠爱,这件大事,惟有宝叔开口,最是妥当不过。”

    贾宝玉听她这般说,只得问道:“是甚么大事?”

    秦氏遂缓缓道:“咱们家自军功起家,传到你侄子这辈,已是有五代了。这都是祖宗们浴血奋战,打下来的基业,咱们做后辈的,才得以安享荣华。但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当年咱们家效忠的主子,已是龙驭上宾了。如今也不过仗着太上皇和皇太后、老太妃娘娘这些人念旧,赐下些恩泽,方有现时的体面。只是,这体面岂能长久?新皇岂能容军中大权旁落?再者,太平盛世,军功原本就没有文职更好出头。若是有朝一日,乐极生悲,大厦将倾之时,又该何以自处?”

    贾宝玉从小自温柔富贵乡长大,平日但有所虑之事,也不过伤春悲秋,或是同姊姊妹妹们拌嘴诸如此类。在他看来,贾家之荣华富贵,是理所当然、合该如此之事,他不曾真正想过富贵之由来,也不曾忧虑富贵之末路。故而他对秦氏之言,兴致缺缺,只勉强顺着秦氏的话头问道:“依你之见,又该如何是好?”

    那秦氏见他见问,面上忽做喜悦之色,道:“侄儿媳妇已是想出了一个永保无虞的好法子。”(注一)

    遂细细说来,说了一大篇高论。晴雯在旁听得头昏脑涨,似懂非懂,只知道蓉大奶奶大致是说,当年宁荣二公设下家塾,是为后世子孙计深远、由军功转文职的绝好法子,她只担心将来败落之时,此处无人供给,遂自消亡。蓉大奶奶说她早查过朝廷律例,知道哪怕抄家之时,祭祀产业也不必没收。故而建议将家塾设于祖茔,将那家塾费用一应并入祭祀供给之费,族中定下成例,由各方轮流供给,有余力之时多在此账目下置些田庄房舍,哪怕将来抄家,也可靠了这些东山再起。(注二)

    贾宝玉亦听得头昏脑涨,含泪道:“你费心了!千万养好身体……”

    秦氏笑道:“若果真能遂此事,侄媳妇也就再无憾事了。”反借口此处是非之地,催着贾宝玉速速离开。

    贾宝玉无奈,虽依依不舍,也只得和晴雯一道离去,在外面窥视多时,见果然有两个丫鬟抬着一桶热水回来了,想是秦氏所说的宝珠瑞珠。这才放下心来,同晴雯一起回到会芳园。

    袭人忙率了众丫鬟迎了上来,一面与贾宝玉整理衣裳,一面问:“去了哪里?怎地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晴雯怕事情走漏,贾宝玉名声亦要受损,忙笑着回答:“快别提了,你们猜我在何处寻到宝二爷的?竟是在园子的一座楼阁上!”

    袭人更起了疑心,忙问缘故,晴雯笑道:“想是宝二爷吃醉了酒,有些迷糊,因在园子里看花看倦了,胡乱寻了一间房竟睡着了。怪道咱们把这园子翻过天来,也寻他不着。原来那楼阁里竟有一间书房,平日里少人打扫的,宝二爷睡在那里,这才沾了些尘土。”

    “书房?哪里的书房?”袭人曾与贾宝玉有过云雨之事,在这上头特别小心,因晴雯容貌甚美,一向暗中防着她,生怕她也同贾宝玉有甚么风流事,抢过了自己的风头去。故而细细追问,不依不饶。

    幸而晴雯对会芳园甚是熟悉,眼睛眨都不眨,张口就来:“就是园中那间书房啊,房中挂着一副美人图的,最合宝二爷的眼缘了。”

    袭人还要追问时,旁边檀云已经忍不住笑起来:“既是有美人图,想来错不了了。”旁边诸丫鬟都知道贾宝玉素来性情,忍不住附和,袭人只得不再问了,只在心中暗暗琢磨,细细观察两人行迹间可疑之处。

    当日直闹到黄昏。贾宝玉这才随了老太太、王夫人一同回去了。

    待到晚上无人之时,晴雯忍不住瞅准机会,低声问贾宝玉,蓉大奶奶字字泣血,想来思虑已久,定是珠玑之言,如今老太太正在气头上,要如何设法,禀明老太太方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注二均参考自《红楼梦》原作第十三回。不是原文,是对原文的总结,但是大致意思差不多。这个可保永全的方法是曹公那个年代的人经过一番劫难以后,苦思许多年的感悟。世上应该再没有更好的方法了。所以本文直接参考了。

    第65章 失玉

    贾宝玉日里刚见过秦氏, 他一向是护花之人,正神思不属、为秦氏安危忧虑间,又怎会虑及别的?

    何况在他心中, 贾家荣辱自有父亲叔伯这辈人顶着, 他只消做个富贵闲人即可, 便如贾蔷、贾芹之流一般, 整日会友饮酒,走马观花,这世间又有甚么值得他忧虑的?

    因此秦氏泣血之语, 他因年纪幼小未经风雨, 竟无从领悟,也并不放在心上。

    他见晴雯一双美目之中大有问询之色, 知她纯真烂漫, 满心皆是自己,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妥帖,故意卖关子, 逗她道:“好丫头, 此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容后再议。你倒是先与我磨些磨来,我好写几个字是正经。”

    晴雯哪里知道贾宝玉的心思,只当他同自己一般为秦氏那一席话而触动, 听他说要写字, 喜道:“好!好!二爷将来必是要从文职出头的, 多写些字必然也是好的!”

    一面说, 一面去寻那写字的雪浪纸和徽墨。

    烛火摇曳之下, 纤影婀娜。贾宝玉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微笑不已,喜道:“古人常说红袖添香, 果然是极风雅的事情。”

    “甚么红袖添香,晴雯,你这满屋翻箱倒柜找甚么呢?”袭人抱着一床簇新的纱被走了进来,不悦问道。

    “宝二爷说要写字。我在寻他平日里用的雪浪纸。”晴雯心思坦荡,答得甚是爽快。

    袭人见他二人在会芳园先后脚消失,许久之后同时出现,心中已有疑惑。此时见他二人言语亲密较平日更甚,心中那酸意怎能按捺得住?冷笑一声,扭头向贾宝玉说道:“那雪浪纸是昨个收拾屋子,我怕小丫鬟们不懂事糟蹋东西,特地锁起来了。如今天色已晚,已是差不多到了平日安置的时辰,我劝你还是消停些,且洗洗睡了吧。”

    贾宝玉笑道:“管家婆又来扫兴。这才甚么时辰,竟是要安置了吗?”

    “可不是么。已是过了戌正了。若是这会子再张罗着磨墨写字,那得闹到甚么时辰?”麝月也走过来说道,她们身后,绮霰正忙着指挥着几个小丫鬟将热水和洗漱诸物捧了过来。

    晴雯见状,知道这字必然是写不成了的。以贾宝玉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秉性,下次再想起来时不知要到甚么时候了。不觉微微叹了口气。

    “晴雯,你怎地还在这里,是打算夜里留在这里服侍宝二爷吗?”袭人忽然问道。

    这是笃定了对方不会留下,故意挤兑人的逐客令。这话就有些露骨了。麝月忙向袭人使了个眼色,连贾宝玉也朝袭人看了一眼,不知道她这会子突然在闹哪门子的脾气。

    偏晴雯一心想着秦氏之语,因太过震撼,满心满脑子都在琢磨这事,倒比平日里迟钝了许多,竟没有听出袭人话里的敌意,只笑道:“罢了罢了,由着你们服侍便是。我也该回去了。”

    袭人盯着晴雯离开的身影出了一会子神,轻轻一笑,又低下头去,张罗着与贾宝玉铺床叠被。

    晴雯回到自己房中,尚未歇下,同屋的茜雪却已经凑过来问:“今个到底怎么回事?你究竟是在何处寻到宝二爷的?你可曾见到袭人的脸色,檀云同我说,袭人见你和宝二爷一起回来,面色都变了。她还向我打听缘故,我又未曾跟到那边府里伺候,如何知道呢。”

    原来,这日茜雪虽未跟着贾宝玉去宁国府会芳园听戏,只留在绛芸轩值守,但早有耳报神檀云回来,事无巨细全同茜雪说了。又想趁机打探消息,追问缘故。

    晴雯心知干系重大,便是茜雪问,也决计不能同她和盘托出的,心中好生抱歉,口中却道:“还有哪里,就是那座小书房了。袭人又有甚么不满意的,她自己留守那边怕老太太问话,未曾出去找,难道非要宝二爷玩腻了,自己一个人寻回来,才是我们当丫鬟的服侍主子的规矩?”

    茜雪吃吃笑道:“不是这句话。袭人忧心的,再没有别的。连我都猜到了,你莫要和我装憨,说你不知道!”

    晴雯见茜雪笑得古怪,低头细细寻思一回,又仔细回想袭人日里的举止神情,恍然大悟道:“我说她今日怎么一直在阴阳怪气,原来她竟是疑心这个?”

    将手中帕子往床上一掷,气愤冷笑道:“果然是贼喊捉贼。她整日里和宝二爷偷鸡摸狗的,我们总算顾全她的颜面,看到了也推没看到,想不到她竟疑心起别人来!”

    茜雪一笑:“依我说,这事倒也怪不得她。论姿色,她比你差远了。她靠了这个同宝二爷越发亲近,才有了今日的位置,自然是日提防夜地方,生怕有人步她后尘,也做出那种事情来。”

    晴雯道:“既是如此,我见她和麝月相处甚好,不像心有芥蒂的模样。”

    贾宝玉房中的大丫鬟,谁不是眼明心亮的呢。男女之间,但凡有了旖旎之事,从此之后,眼角眉梢的意思总会带出一点微妙,耳鬓厮磨之时也会多了许多暧昧,又有谁看不出来的?故而这些人一眼看出,虽不确定是甚么时候,但贾宝玉和麝月有过。

    茜雪叹道:“别看麝月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实则也是个极有心计的。如今袭人在绛芸轩中地位不若先前稳固,连我看着都觉得危机四伏,她一向最是未雨绸缪的人,怎肯在这个时候同麝月交恶,平白再添强敌?故而两人联手,夜里将宝玉守得铁桶一般,滴水不进,如何能甘心别人寻了机会亲近?”

    晴雯起初一怔,仔细品摸茜雪话里的比方,竟然觉得妙极,品一回,笑一回,道:“也亏得你想得出来!可不就是铁桶一般?不过据我来看,她们固然有意攀附,却也未免太急了些。将来究竟如何,却还难说得很。”

    茜雪长出了一口气:“听你这般说,竟是不屑同她们为伍,我这才算放下心来。你知道不知道,听说宝二爷的奶娘李嬷嬷因受了排挤,颇为不忿,正扬言要回明老太太、太太,揪出屋里的狐狸精呢。故而檀云同我探听此事时,我吓得跟什么似的,生怕你一时心急,也做出那等事情来,无辜卷进波折。”

    晴雯笑道:“姐姐也忒小看人了!不过据我来看,李嬷嬷老人家嘴又碎,人又有些贪和懒的小毛病,故而不中宝二爷的意,渐渐疏远了。她受到排挤,也不独是袭人的缘故。更何况李嬷嬷是宝二爷的奶娘,凡事岂有不为宝二爷着想的,若是一股脑都抖露出来,连宝二爷名声也要受损。她倒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茜雪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咱们谁不是虑着这个,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的。这才纵得有些人越发嚣张了。只是她却也是个可怜人,得手后死守着宝二爷,生怕别人钻了空子,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自惊自怪起来。连我看着她都觉得心累。还好这事自是日久见人心,等到再过几日,她见你和宝二爷相处同从前并无差别,便知道你是个磊落的人了。不然的话,还不定闹出甚么幺蛾子来呢。”

    晴雯会意,两个人相视而笑。正说话间,却见绮霰已是伺候过宝玉洗漱,回房安歇了,忙止住话头。

    谁知第二日服侍贾宝玉起身时,却出了岔子。

    天色未亮,晴雯犹在酣睡,袭人却突然跑到屋里催她起身。晴雯不知缘故,来不及梳洗,迷迷糊糊跟着袭人往外走,一直走到宝玉房中,袭人反手将房门紧锁,方告诉她说,贾宝玉的玉不见了,问她昨个在会芳园寻贾宝玉时,有没有见到,抑或是不慎落在那甚么小书房了。

    晴雯原本睡意朦胧,听了这话,吓得瞌睡早醒了。

    须知贾宝玉平日所佩戴的玉绝非别的物件,甚么项圈、寄名锁、护身符、白玉环佩诸物可比。这玉乃是贾宝玉诞生之时,从娘胎带出的一件宝物,小小一块,只有雀卵大小,可衔于初生婴儿之口,色泽莹润,品相不凡。人人都说神异,都道有来历,故而贾宝玉小名便唤作宝玉,又将这块宝玉以五色丝绦系着,悬在项间。(注一)

    贾府中人,上至贾母,下至寻常下人,都拿这块宝玉如命根子一般看待,平日里呵护还来不及,若是贾宝玉平日发了脾气,去摔那玉,一个个都恨不得以身相护的,怎能坐视这玉说不见就不见了呢?若果真丢了这宝贝,消息是捂不住的,早晚传到老太太、太太耳朵里,到时候问罪下来,绛芸轩里服侍贾宝玉的人,一个都逃不过。

    “怎会有这样的事?那玉好好的,怎地无缘无故就丢了?”晴雯吓得脸上血色尽褪,失声问道,“宝二爷那玉,白日里挂在他脖子上,夜里由你保管。你不是一直说,你怕宝二爷晨起戴玉的时候冰着脖子,故夜里取下那玉时,拿了帕子包着,亲手放在你枕头下的吗?”

    “平日里确实如此。”袭人答道,“只是昨个宝二爷在会芳园里玩了一天,大家都有些乏了。伺候宝二爷安置时有些匆忙,只把他日常所佩之物堆做一堆。今早服侍他起身时,别的物件都在,唯独少了这宝玉,我难免疑惑,细细回想起来,倒似是昨天夜里就未曾看见。想来想去,定是宝二爷在会芳园中小憩之时,不慎把那块宝玉落到会芳园里了。我因想着,此事不好声张,惊动了老太太、太太反而不美,倒累得老人家担惊受怕,一旦追究起来,你怕是要受罚,故而未曾声张。只悄悄唤了你过来,同你商议着,不拘想个甚么法子,咱们两个人去一回会芳园,一起去把那玉悄悄找回来,也就罢了。”

    晴雯心中一片冰凉。

    那小书房虽有,但是那不过是她为了掩盖贾宝玉偷偷去探望蓉大奶奶秦氏之事,使的一个障眼法罢了。如今若要寻个借口去东边宁国府会芳园容易,但是那小书房里,如何能寻到贾宝玉的宝玉?

    若果真丢了宝玉,少不得大张旗鼓,从会芳园到秦氏房屋这一路寻去。这一夜的工夫,或是被打扫的下人拾了去,或是仍旧遗落在甚么不曾留意的小角落,或是干脆落在了那秦氏屋里,都有可能。这闹出的动静,如何能瞒得过别人?宁国府藏污纳垢,名声原本就不好听,秦氏病重之事,大有可疑,若是寻玉的风声不慎传出去,还不定被那起子下人们编排成甚么样子。到了那时候,贾宝玉的名声又该如何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对贾宝玉的宝玉的描述参考《红楼梦》第三回和第八回,不是原文,是对原文的归纳。

    第66章 寻玉

    晴雯一向是个爽利人, 心中不怎么藏得住事,心里想甚么,脸上立马表露出来。

    袭人看到晴雯的样子, 就知道自己所料不差, 晴雯必定是害怕了。

    “依我的意思呢, 此事千万莫要声张, 咱们两人谁都不要告诉,等到天亮了,随便编个理由, 或去送东西, 或去取东西,总之设法去东府会芳园一趟, 把玉悄悄找回来。如何?”袭人轻声说道。

    “宝二爷怎么说?他可记得那玉的下落?”晴雯仔细想了一回, 只可惜昨日太过匆忙,竟未曾留意贾宝玉从秦氏屋里出来时,颈上那玉到底在不在了, 甚觉棘手。

    “他能怎么说?他从来是不记得这些小事的。若要他来说, 恨不得把这玉砸了才好。只是,咱们这些服侍他的人,怎么能由着他胡来?”袭人答道。

    她心中微感得意,这些日子来晴雯前前后后着实出了几次风头, 如今却被她捏住了这个把柄在手。所幸她为人一向贤良大气不计较, 出了事情仍旧愿意主动设法帮忙掩饰。若非如此, 老太太怪罪下来, 怎么担当得起?那晴雯若是个知事的, 就该老老实实领她这个人情,从此乖乖听她差遣才是。

    “你说的对。咱们自是不能由着他胡来。”袭人见晴雯抬头, 飞快说道,面上满是坚毅之色。

    这蹄子该不会到了这时候还跟她唱反调,闹幺蛾子吧。袭人正在疑惑间,就见晴雯提高了声音道:“这般大事,既然涉及东府,只怕瞒是瞒不住的。理当禀明了老太太、太太,说明原委,咱们多派些人手去找才是。”

    袭人目瞪口呆:“难道你竟疯了不成?当时是你陪着宝二爷回来的,被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就算这玉找回来,你也得落不小的不是,若是果真丢了,自然第一个拿你开刀,粉身碎骨怕也不够!”

    晴雯道:“果真丢了玉,我自是逃不了干系,受罚也是应该的。横竖不过是个死罢。再死一回也就是了。那东府里不比咱们这里,人来人往最是嘈杂不过,若只是瞒着上头,悄悄去寻,只怕耽搁了时间,被人拾走了,岂不是误了大事?”

    她们两个争执间,绮霰、茜雪、麝月等人也纷纷进屋,按着往日时辰过来伺候贾宝玉起身了。袭人见人多了,一心想着岔开话题把事情先掩过去,谁知道秋纹耳朵是最灵的,已是凑过来问道:“大事?甚么大事?你们要去寻甚么东西?难道咱们屋里又有甚么东西丢了不成?”

    袭人正想阻止,晴雯却已经开口答道:“是宝二爷的玉丢了。怕是落在东府里了。大家莫要惊慌,也莫要大肆喧哗,我这就去禀明老太太,我自领了不是去,咱们多多派了人手,哪怕把东府整个翻过来,地面掘地三尺也要寻到这通灵宝玉。”

    众人听了,都如五雷轰顶一般。谁不知道这通灵宝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丢了宝玉就如同去了半条命。这还了得?当下屋中大丫鬟小丫鬟都在,一个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都在疑惑是否做了噩梦,怎地竟会有这种事情。过了片刻,有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想是回过神来,知道这并不是噩梦,竟是真的,不由得吓得哭出了声。

    “都放安静些!”袭人见场面乱成一锅粥,气不打一处来,忙沉声叫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事情尚未查明,就先乱了阵脚,若惊动了老太太,如何是好?”

    这时候贾宝玉早已趿着鞋披着衣裳走过来,道:“你们不必惊慌。多大点事。我去禀报了老太太,是我不慎弄丢了玉,不与旁人相干,不就了结了?”

    大丫鬟们都知道兹事体大,必然没这般轻易过关,心中犹疑,互相以目光探询。

    小丫鬟却不知深浅,听宝玉这般说,七嘴八舌道:“如此甚好。”

    “吓死我了。一大清早竟是被吓得不轻。”

    “若是老太太不信时,又该怎样?”

    “既是在会芳园丢了玉,又同我甚么相干?我当时奉了袭人姐姐之命,跟着茜雪姐姐、麝月姐姐在屋里看屋子的。当时谁跟着服侍宝二爷的,谁自个去领不是也便罢了。”

    “当时服侍宝二爷的,除了晴雯姐姐,再没有别人。”小丫鬟佳惠忙指认道。

    ……

    “你胡说些甚么?”茜雪狠狠瞪了佳惠一眼,正待说甚么,晴雯那边先开口了。

    “你们放心。我这就去禀报了老太太,有甚么罪责,我一力承担便是,绝不拖累你们。”晴雯道,一边说,一边抬脚就要出门。

    茜雪忙拖住她不放,道:“你怎地这般莽撞?便是要回过老太太领罪,也得商量妥当才好。昨日伺候的人颇多,又岂是你一人之错?”

    两人拉拉扯扯,又有袭人在旁相助,宝玉也不住劝解,好容易才把晴雯拦了下来。

    谁知老人家浅眠,已早早起身,绛芸轩这番响动,早已惊动贾母遣人来探问究竟,命带了人过去回话。

    袭人审时度势,料得必是搪塞不过去的了,遂同晴雯一道去贾母屋里请罪。

    袭人刚开口说了几句,贾母一时听说丢了玉,便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鸳鸯琥珀忙在一旁扶住,柔声劝慰,又使人飞报了王夫人、王熙凤知。贾宝玉在边上只说丢了玉也算不得甚么大事,没了也就没了,更引得贾母悲从中来,一把抱住,嚎啕大哭。

    晴雯待要细禀究竟,众人哪里肯听她的,那婆子丫鬟们都推她道:“老太太在上头呢,这里哪里有你插嘴说话的地儿。急甚么。待到寻不着那玉,你们屋里头的自然一个个都要发落的。”只命她和袭人在旁边跪着,不许多嘴。

    一时王夫人和王熙凤都来了,都忙着说些劝慰的话,说只要多多派了人手去找,必能找回来的。

    因贾宝玉屋里平日大小事务都由袭人回话,王熙凤便向袭人追问究竟。袭人遂将绛芸轩中与众人所说之词又复述一遍,末了,又道:“想来想去,别的地方都有大群人跟着,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那玉便是掉地上了,动静也瞒不过人。惟有宝二爷在小书房小憩时,只晴雯在旁伺候,她本不擅长做这个,宝二爷睡迷糊了,一时摘了那玉也未尝可知。故而我原本只和晴雯商议着去小书房找找。”

    王夫人听了信以为真,她本就不待见过于美貌的丫鬟,此时双眼直瞪着晴雯,仿佛能喷出火来:“竟是做甚么吃的?伺候人都伺候不来,难道要你在宝玉身边,只是吃干饭的不成?”

    袭人忙禀道:“屋里的针线都是她在做,平日里也堪称勤勉。只这次偶有疏忽,求太太从轻发落。”满脸诚惶诚恐,一副为晴雯求恳的模样。

    王夫人更加生气:“不过做一点针线活,也值得特意说出来?如今那通灵宝玉尚不知道下落,有甚么脸在这里求从轻发落?”两只眼睛恨恨盯着晴雯,恨不得化为利刃,把晴雯的心肝都剜出来。

    王熙凤却若有所思看了袭人一眼,笑道:“这些都是后话了。太太只放宽心,既知那玉是在会芳园弄丢的,都是自家园子,不过使人来来回回搜寻几遍的不是,断然能毫发无损找回来。”急命人去相请隔壁东府里当家主母尤氏过府叙话。

    旁边人应了一声去了。王熙凤又向着袭人道:“袭人,你也莫要心急。这不是追究罪责、求甚么从轻发落的时候。这会子玉还没下落呢,你说这些话岂不是火上浇油?仔细论来,连你也有不是。夜里宝二爷安置之时,难道不是你在旁服侍?若说少了通灵宝玉,就该那时候清点,怎地拖到第二日才来禀报?”袭人忙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这边王熙凤又亲自从鸳鸯手中接过一杯安神茶来,笑着奉于贾母:“老太太且喝盏茶压压惊。既是这玉没出咱们家的园子,便算不得甚么大事。如今我已是安排下去,命他们去东府里找了。只消知会珍大嫂子一声,咱们就算把会芳园翻个底朝天,却也没甚么。”又道:“只怕老祖宗刚喝了这盏茶,就有玉的好消息了呢。”

    众人见王熙凤说得有理,渐渐都定下神来,看她指挥若定,运筹帷幄,在那里调兵遣将。

    只见正房门外,黑压压站着好几排粗使婆子,一个个年富力强,模样精悍,都由府里的管家娘子们领着,在那里严阵以待。更远处,二门门外,一排排小厮们垂手肃立,屏神静气,那气势竟如虎狼一般,只待琏二奶奶一声令下,便可奔向会芳园,将那里翻个底朝天出来。

    晴雯因属涉事之人,被王熙凤吩咐了拘在一间屋子里,只说候着有人过来问话,细问端详。晴雯也满心指望寻这么个机会开口,好把贾宝玉真正的行踪说与人知。

    须知这世上,只有她、贾宝玉、蓉大奶奶秦氏并两个小丫鬟知道昨日贾宝玉真正去了哪里。秦氏那般处境,自是不好开口。贾宝玉一向对那通灵宝玉颇为不屑,只怕还盼着丢了玉呢,怎会老老实实告知行踪?若她寻不到开口的机会,怕是无人会想着往秦氏屋里寻那块宝玉了。这般耽搁下去,若果真丢了那玉,又该如何是好?

    谁知她等了又等,屋里的自鸣钟都“当当”响过好几次了,仍旧房门紧锁,寂寂生尘。但听得外间人来人往,尤氏来了又走了,薛姨妈和薛宝钗也过来陪着老太太说话、宽解其心了,去宁国府会芳园寻通灵宝玉的人一批一批赶回来了,仍然没有人想到要过来问晴雯一句的。

    晴雯心急如焚,忍不住向外大喊,外头的人正在为通灵宝玉之事焦头烂额,哪个肯理会她?她又开始忍不住后悔:早知如此,在王熙凤问话之时,就该不顾一切打断袭人,将真相和盘托出的,当时屋中虽许多人在场,但是有贾母和王熙凤压阵,料得不至于传出甚么风声去,酿成甚么叔叔和侄媳妇苟且的流言,连累贾宝玉名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连晴雯都有些心灰意懒了,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会芳园里都翻遍了,皆不见那通灵玉的下落。”听声音颇为精干,正是赖大家的。

    另有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说:“那小书房呢?可曾找到了那间小书房不成?说是里面悬挂一张美人图的那间。”晴雯听其声音也颇熟悉,只是一时竟想不起来,那女子到底是谁。

    “怎地没寻过?那处是我亲自带了人找的,细细翻了三四遍了。”赖大家的说道。

    “这可如何是好。二奶奶是当堂做了保的。”那声音温婉的女子轻叹一声道。

    晴雯听她说“二奶奶”三个字,登时明白过来,这不是王熙凤的心腹通房大丫鬟平儿姑娘还能是谁?

    不觉大喜,扑到门口拼命晃动那房门,大喊道:“赖大娘,平儿姐姐,我是晴雯!我有要紧事要说!是宝二爷的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茶子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石出

    此时阖宅都正焦头烂额, 若是晴雯喊出别的话,赖大家的和平儿保准不会理她。可是晴雯大喊说事关宝玉的通灵宝玉,两人就不得不掂量一番了。

    眼见会芳园已是被翻了一遍了, 仍旧寻不到那块通灵宝玉。晴雯是昨日跟着贾宝玉在会芳园的人, 或许有些思路也未可知。

    两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打开屋子的门, 赖大家的先劈头说道:“晴雯, 若是说旁的话也就罢了。若是指望我们给你求情,却是一百年也指望不上的。失了这通灵宝玉是何等的祸事,谁能担当得起这罪责?”

    晴雯忙道:“放心, 这个我自然知道, 只是那通灵宝玉,只怕不在会芳园中。”

    平儿见她言语里大有深意, 忙问道:“莫非你知道宝二爷曾去过别处?”

    ……

    贾母房中, 众人面面相觑,面色一片灰败。就连王熙凤,也不若先前那般意气风发。她一番调兵遣将, 只当派出去这许多人手, 定能将通灵宝玉寻回,谁知折腾了大半日,竟然一无所获。

    自贾母而下,许多人隐隐将贾宝玉衔玉而生当成是吉兆, 如今失了这吉兆, 难道是要大祸临头了吗?故内心慌乱, 沮丧之意溢于言表。

    “老太太且莫要惊慌。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 又有说好事多磨。宝玉那样的面相一看便是有福之人, 许是上天觉得他太顺了,平地里起些波折也未可知。”王熙凤勉强安慰道, 却是色厉内荏,只强撑着而已。

    她复又招呼尤氏:“嫂子,如今之计,还望嫂子从旁协助,将昨日在会芳园里伺候的人逐一盘问过一遍方好。想来那玉看着便是宝物,或有人不知道它的来历,一时拾了去也未可知。咱们只哄着他,将那玉交出来,便是重重酬谢,却也不值得甚么的。”

    她这般说,言语里却有暗指尤氏治家不严,下人们见财眼开,私藏了贾宝玉的宝贝之意了。宁国府固然乱成一锅粥,固然免不了果真有下人见财眼开、浑水摸鱼,但尤氏又怎肯当面承认?故心中甚是不悦。只虑着荣国府众人遗失了通灵宝玉的心情,不曾当面翻脸。

    王熙凤想了一想,又道:“我想来想去,只怕宝玉贪看会芳园中景致,赏花时不曾留意,那通灵宝玉许是落到花丛草丛里了,少不得派人再细细搜上一遍才好!”

    贾母正心乱如麻,闻言竟大感有理,忙吩咐道:“那草叶最是茂盛不过的,通灵玉藏匿其中,如何搜得出来?不若将花草连根拔了,多多派了人手细细翻拣一回!”

    尤氏闻言大吃一惊,但此情此景却又不好说甚么,只默默低头想着心事。会芳园是宁国府中景致精华之所在,园中山石轩丽,流水潺潺,花木馥郁,亭榭秀雅,是一等一的好去处。闲暇无事时,贾珍常借了这园子的名头邀人来吃酒赌钱,最是得意不过。如今竟要为了一块不知道丢在何处的玉,遭此浩劫吗?

    众人正在这儿没有章法的乱忙乎,忽然见赖大家的和平儿两人带着晴雯进来,平儿笑着朝王熙凤道:“二奶奶,宝二爷的玉怕是有着落了。却原来宝二爷除了会芳园,还去了一处地方。”

    此时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王熙凤、李纨等人俱在堂上,听见这话都忙追问缘故,平儿将晴雯带到近前,道:“若不是晴雯说出来,个中曲折又有谁能料得到。”

    晴雯见在座诸位都是贾家自己人,都是主子,想来自有分寸,遂将宝玉席间偷偷溜去看秦氏之事说了,末了含泪说道:“想来想去,若果真是在东府丢了玉,只怕是那时候落在蓉大奶奶屋里了。这本是宝二爷做长辈的体恤侄儿媳妇的一番慈爱之心,但若是嚷将出来,不定被人编排出甚么难听的话来。故而昨个一开始我没敢说实话,袭人她们问时,只说在小书房中小憩,睡迷了。原本以为这般搪塞过去也就罢了,谁知道竟出了这样的大事!”

    众人回想起贾宝玉平素秉性,再想起昨日酒宴的局面,见晴雯说的应景,纷纷都信了。

    王熙凤先感叹道:“是宝玉能做出来的事!”

    邢夫人也缓缓点头道:“可见宝玉年纪虽小,这爱惜小辈的心思却是极难得的!”她们也都怕万一事情传出去风声不好听,故而一口咬定了贾宝玉探望秦氏,只是长辈探望小辈,刻意忽略其间礼法不合之处。

    王夫人却怎么看晴雯怎么觉得不顺眼。“既是如此,若果真有此事,一早你如何不据实以报?究竟是甚么居心?”她质问道。

    她这番话一出,连王熙凤都有些同情晴雯了。她虽待下人未免太过严厉些,却其实也是个讲道理的。她记得清清楚楚,一早问话之时,晴雯也曾急着开口,是她们觉得袭人更稳重更可靠,点名让袭人回话的。她们原想着袭人贴身伺候贾宝玉,必然事无巨细了如指掌,岂料竟出了这样的纰漏!

    “罢了罢了!眼下不是翻旧账的时候。找宝玉的玉要紧。”贾母吩咐道。

    随着她一声令下,宁荣二府重新忙碌起来。

    先是尤氏亲自下令,派了亲信心腹将秦氏的院子里里外外细细搜查了,又有王熙凤遣了大队人手,只说丢了东西要彻查,暗地里将会芳园与秦氏院子之间来往路径反复寻了几遍,不想那通灵宝玉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仍然不见踪影。

    王熙凤是个细心的,又寻了贾宝玉,使了甜言蜜语哄着他,反复与他核对事发经过,确信同晴雯所说并无出入。她暗自斟酌之下,确实如晴雯所说,秦氏院子是通灵玉最有可能失落之处。可是,如今那玉哪里去了呢。

    几次三番折腾下来,连王熙凤这般精明能干的人物,都忍不住有些泄气。尤氏所掌管的宁国府被这般折腾,若是寻到了那玉也就罢了,如今一根毛都没有寻到,她的脸色自然不好看,面上仍旧笑着,只说:“如今宁府里俱已翻遍了,皆不曾见那通灵玉的影子。依我的浅见,倒也未必一定是落在我们那边了。宝兄弟身边那么多丫鬟伺候,他在我们那边逗留的时辰也长,若果真是不慎落了玉,难道挂在脖子这么显眼处的东西,一个不曾留意,所有丫鬟都不曾留意不成?”

    她这般质疑,邢夫人、王夫人面上都不好看。但单凭几个丫鬟之言,偌大一个宁国府被翻了个底朝天,她们若与尤氏易地而处,必然也心生不快。故而竟是不好驳尤氏这话的。

    便是贾母,固然地位崇高,思及宁府无辜被这般折腾,心中也有几分对尤氏不住。欲要罢手,但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尚无踪影,那是命根子一般的东西,如何甘心?欲不罢手时,竟似山穷水尽,茫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宁荣二府之中所有女主子加起来,也不及王熙凤一个泼辣彪悍。她怎能受得了尤氏这般言语?只是尤氏所言确有几分道理,她脸上挂不住,发狠道:“正是这个道理!若是在会芳园丢了玉,为何第二天才嚷出来?只怕这里头有甚么情弊!”

    遂凶神恶煞一般发号施令,将头天白天在会芳园伺候贾宝玉、夜里服侍贾宝玉安置的大小丫鬟一并唤来审讯,不给茶饭吃,又要小丫鬟垫着磁瓦子跪在地下,(注1)逼她们说出实情。

    这般如疾风扫落叶一样雷厉风行,谁知才到了入夜时分,就有一个小丫鬟不经吓,哭着说道:“夜里服侍宝二爷洗刷时,我分明瞧得清清楚楚,宝二爷那通灵玉好好在他脖子上戴着呢。因洗脸时怕沾到,仍旧同平日一般,取一块手巾先将那玉掩住了。我当时就在旁边伺候。故今早袭人姐姐说昨个未瞧见那玉,我心里好生疑惑,只不敢多问。好端端的,如何那玉竟不见了!”

    她这般一嚷,又有小丫鬟七嘴八舌附和说夜里伺候时曾见过那块玉。

    王熙凤一听,这还了得,分明是自家的失窃官司,自家尚未审清,反倒翻贼赃翻到邻居家里了!所幸尤氏此时已是告辞回宁府了,并未当面瞧见这般尴尬。忙收了仍旧在宁府翻查寻访的大队人马,只将宝玉房中这些人收拢一处细细审问,又向袭人冷笑着问道:“这些小丫鬟俱说临睡前那通灵玉好端端在宝玉身上。如何一夜醒来竟不见了踪影?”

    袭人强自镇定,正在想应答之词,却见林之孝家的带着一堆媳妇婆子走过来,只说在小丫鬟房中搜到了一件东西。王熙凤忙接过来看时,只见是一方绣着灼灼桃花的手帕包着一件物事,如雀卵般大小,周身华光,不是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却又是甚么?

    王熙凤心神为之一松,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向平儿道:“去,快些去向老太太报喜,就说宝玉的玉找到了。快去啊!”说到后头,声音竟有些发颤,显是欣喜之至。

    转身又向小丫鬟们冷笑一声,慢慢说道:“是在谁的房里找到的?这时候还不站出来领罪,竟要我揪你出来吗?”

    她一个眼神朝小丫鬟们扫过去,就宛如数九寒天的冷风袭体一般,冻得小丫鬟们浑身哆嗦。

    只听得“扑通”一声,一个小丫鬟跪倒在地,一边打哆嗦,一边不住地磕头。众人忙探头看时,却见是小丫鬟佳惠。

    “冤枉啊!冤枉啊!”佳惠一面打着哆嗦,一面大声叫道,“这原不与我相干的!这事原是袭人姐姐惹出来的!”

    王熙凤踢了她一脚,命她细说缘故,她流着泪说道:“原不同我相干。早上都闹开来了,袭人姐姐去回过老太太,转身就把一个纸包藏在我们屋的放沉重物什的那个箱子里,正好被我暗中瞧见。我只当是好东西,趁着她走了偷偷去拿,谁知道竟是个烫手山芋……”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对小丫鬟们的惩罚参考红楼梦第六十一回。原话是“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第68章 斟酌

    袭人只觉得这两日日子过得颇为不顺。

    起初她也只是起了疑心。

    她见贾宝玉和晴雯一前一后在会芳园中消失, 许久之后又一起回来。问他们去何处了,晴雯只说甚么在小书房睡迷了。可是晴雯这个人,向来是说不来谎话的。晴雯固然言语伶俐, 但每每说谎话时, 眼神只往上飘。袭人暗中防备揣摩她那么久, 岂有看不出来的?

    袭人当时就料定必有缘故。只是虑着人多, 不好追问,这才放过二人。岂料到了夜里,这两人犹自恋恋不舍, 腻在一起叽叽咕咕说些私房话, 竟连安置的时辰也忘了。一个戏谑说甚么红袖添香,一个就顺杆子爬要他写字, 还拿甚么功课进益当幌子, 平时也没见她劝谏上头这么上心过!

    当天夜里袭人辗转难眠。

    无人比袭人自己更清楚,她是如何一步步成为绛芸轩首屈一指的大丫鬟的。

    起初,她位次不过同茜雪并列, 资历更是不如绮霰, 并不十分出挑。房中大事小事都由宝玉的奶娘李嬷嬷做主,根本轮不到她说话。但她有主见,有心计,又怎甘心一辈子这样屈居人下, 浑浑噩噩?终于有一日, 机会来了。

    那年贾宝玉不过八岁。公侯之家的小公子从小锦衣玉食, 整日里鸡鸭鱼肉、蛋奶瓜果伺候着长大, 自是出落得更挺拔些。也是在宁国府里, 那日宝玉吃醉了酒,躺在蓉大奶奶秦氏屋里睡觉。众人皆说他年纪还小, 便是睡在侄媳妇的屋里也不打紧,谁知他不知道梦到了甚么,竟从那里流出了些脏东西。

    袭人这般早熟早慧,又有甚么不知道的?她本该顾全宝玉的面子,装作没看见,私下里收拾干净,装没事人一般再不追问,又或者悄悄禀明宝玉奶妈李嬷嬷,由着奶娘设法耐心开导解释。但她偏偏要趁着无人之时,重新提起此事。她这一番撩拨,宝玉这样脸嫩的小公子如何禁受得住?两个花朵一般的少年少女夜里凑在一起,偏谈论些羞人的事,除了水到渠成双双钻被窝里光着身子妖精打架以外,还能有甚么结果?

    从此之后,袭人遂成为宝玉房中第一心腹之人。宝玉渐渐长大了,李嬷嬷渐渐放权,屋中银钱、衣履、摆设诸物遂皆由袭人掌管。平日里但凡袭人发号施令,都有宝玉在旁首肯,那些小丫鬟们竟无有敢不听从的。

    正因了这个缘故,袭人尤其提防有人效她后尘。麝月和宝玉之事是意外,她权衡之下,不得已忍了,所幸麝月姿容并不十分出众,也不怎么作妖,也便罢了。但晴雯容貌之美,在荣国府这大大小小几百个丫鬟中,竟是出类拔萃、艳压群芳的。若晴雯也这般施为,依样画葫芦一番,以宝玉素来敬爱美人的性情,还不知会闹到甚么地步呢。此乃心腹大患,不可不慎。

    但晴雯和宝玉到底有没有过?若说尚未成事,如何半日的光景,两人竟看着更亲近了许多?若说已然成事,那神态模样却又不甚像。当真是教人疑窦丛生。

    其实贾宝玉和晴雯二人,因共同经历了秦氏之事,共同保守一个秘密,而显得略微亲近了些,但袭人怎能想得明白?平生既喜在皮肤yin烂之事上大做文章,勇搏前程,自然以己推人,思虑间动辄便往下三路想去了。

    当夜袭人辗转反侧,总觉得非要弄明白这事不可,竟是一刻也等不得。这般思来想去,竟被她想出一个试探晴雯的好办法。

    她预备着天色未亮就去寻晴雯,只吓唬她说那通灵宝玉不见了,只说是在会芳园中小书房丢的,要与她两人悄悄去找。想来若是果真曾在此处共领云雨之事,故地重游之时,以晴雯平日之不善掩饰,定然生出许多破绽。有还是没有,自可分辨得清清楚楚。待到此事辨明,再胡乱寻个借口说通灵宝玉已在别处寻着了,料得以晴雯平素之为人,最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从不真个要挟拿捏别人的,最多发一顿脾气也就罢了,也不担心她会事后使坏。

    丢了通灵宝玉自是弥天大罪。袭人以己推人,处处思虑得很是妥帖,料得那晴雯定然六神无主,反过来求她不要声张,满怀感激钦佩之情,乖乖同她一起悄悄去会芳园,一个局外人也不会惊动。

    谁知道这人一听说宝玉的通灵玉丢了,居然疯了一般,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罪责如山,竟然高声吵嚷起来,还闹着要去回老太太、太太。她难道竟不怕死吗?

    一步错,步步错。只因错估了晴雯的反应,原本可推说成小姐妹之间开玩笑做耍子的丢玉事件,一来二去竟惊动了宁荣两府顶层的主子奶奶们,酿成大风波。

    眼见着王熙凤调兵遣将,眼见着宁国府里里外外被翻了个底朝天,袭人料定此事必不能善了,会芳园丢玉之说辞,糊弄糊弄晴雯犹可,怎能经得住管家奶奶们的火眼金睛,早晚被挑出错来。

    故而忙着预备后手,因见平日里小丫鬟佳惠一向口齿伶俐,对晴雯等人颇有微词,又最听自己的话,遂悄悄唤了过来,一通交待,为的就是这个时候。

    眼见小丫鬟佳惠大叫“冤枉”,袭人不慌不忙,骂道:“少在那里血口喷人!你是糊涂猪油蒙了心还是怎么的,竟编排起我了?我且问你,宝二爷的玉是何等贵重的东西,若我果真藏起了那玉,又怎会放到小丫鬟的箱子里?难道我竟不怕弄丢了不成?再有一样,若你果真看见我往箱子里放东西,就该装没看见才是,你却当成是金银珠宝之类,偷偷去拿,平日的规矩竟是白学了不成!可见是个当惯了贼的。依我看,你既是这般见钱眼开当惯了贼,宝二爷那通灵玉,定然是昨夜你服侍宝二爷洗漱的时候,趁着大家不曾防备,偷偷拿了的。不然,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凑巧的事情,昨夜你在旁服侍宝二爷,那通灵宝玉就不见了,今日竟在你的屋子寻出来的!”

    又向王熙凤道:“回禀二奶奶,都是我一时脑子发昏,因不见那玉,思来想去只道是在会芳园小书房丢的,我原本也只预备着依了晴雯之言,和她两个人悄悄去小书房找,若找不到时另做计较。谁知道竟是惊动了奶奶们,惹出这一番风波来,想来想去,都是我一时失察,惹下的不是。只求二奶奶重重责罚,以示惩戒。可叹千防万防,再料不到竟是家贼。想来佳惠她一向眼空心大,同晴雯不睦,故意藏起那玉,许是着意陷害也未可知。”

    佳惠目瞪口呆,颤声道:“袭人姐姐,你当时教我说话时,分明不是这般说的!”她又急又愧,生怕别人不肯信她,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众人见她们二人各执一词,一个泰然自若,条理分明,一个却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心中,心中早有论断。

    在王熙凤心中,只那通灵宝玉是头一桩大事。既已寻到了玉,别的都可徐徐图之。眼见两人扯皮,互相推诿,她哪里有闲情逸致审这失窃官司,伺候贾母老祖宗、趁机表表功劳是最要紧的。她见两人僵持不下,忙道:“既是如此,两个人都留下,且等审明白了,再听候发落。”

    佳惠眼泪鼻涕齐流,她知场面对她极为不利,越发惊惶,不住叫道:“二奶奶,我是冤枉的!都是袭人姐姐教我这么说的,她倒打一耙!她骗我这般说的!”

    那袭人倒很是镇定,叹道:“宝二爷房中还有急事等着我处置呢。如今自是做不成了。”遂将宝玉房中几件要紧的活计托与众人,便乖乖同押送她的婆子去了。

    王熙凤在边上见她两人情态全然不同,听了一会子话,冷笑一声,转身径直进了贾母院子。

    同先前的凄风冷雨不同,眼下贾母屋里,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致。贾宝玉颈中戴着那通灵宝玉,依偎在贾母怀里,不知是在撒娇还是在说笑话,贾母面上带笑,半眯着眼听得津津有味。旁边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李纨、薛宝钗、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皆坐在边上,众人皆都面上带笑,认真听贾宝玉说话,就仿佛他说的话是甚么金玉良言一般。

    见王熙凤进来,贾宝玉率先站了起来,问王熙凤道:“凤姐姐,这玉已是有了。晴雯也该放出来了吧?”

    贾母笑着摇头说:“没规矩!凤丫头为了寻你这块玉,整整一天未曾沾水米,你不说好好感谢她辛苦,倒还有心思提别的!”

    贾宝玉闻言有理,忙站起来与王熙凤作揖。王熙凤这般忙碌,哪里是为了他这个礼的?忙笑着摆手道:“一家子人何必客气?这般倒是见外了。”又道:“晴雯早就送回去了。如今只怕好端端在屋里坐着呢。她是你们屋里的人,难道你竟不知道吗?”

    贾母感叹道:“那丫头倒是忠心得紧。受了天大的委屈,依旧一片心向着主子的。”又问王熙凤道:“如今那贼可审出来了?”

    王熙凤笑道:“老祖宗放心,宝玉的玉既已寻到,自然是甚么都妥当了的。此事颇有些曲折,今日天色已晚,等到明日我再细细回过老祖宗才好定夺。只怕老祖宗这一整日担惊受怕,竟未好好用饭。千万多珍重身子才好。”

    贾母摆手道:“我倒还罢了。鸳鸯早服侍我用过饭了。倒是你们,平日也要爱惜身子,修德惜福。”

    一时又说了些话,贾母推说倦了,众人皆告辞离去。

    平儿忙服侍着王熙凤回房,招呼着小丫鬟们捧了饭过来。王熙凤饿过了头,哪里吃得下,只勉强进了半碗奶.子糖粳米粥。

    平儿待小丫鬟们收拾了碗筷,才悄声问道:“那偷宝玉的贼,奶奶可有甚么头绪了?”

    王熙凤冷笑一声,正待说话时,林之孝家的过来了。王熙凤忙要她进来说话,只听林之孝家的说:“再三审过了,佳惠说先前说那话,都是袭人教给她的,说玉也是袭人早上塞给她的,许诺说若是她把那玉藏好了,将来就升她当二等丫鬟。若是被查出时,就说以为是金银等物,从那箱子里偷拿的。”

    王熙凤摇头道:“这话不通。二等丫鬟的位置,都是满的,许多人伸长了脖子掂着脚尖等着呢。如何能轮到她去。”

    林之孝家的赔笑道:“前些时候碧痕做错了事,赖大娘亲自行权,听说是降了一等。故而宝玉房中有一个二等丫鬟的空缺。再者若是晴雯出去了,又多了一个。”

    王熙凤道:“虽是如此,这等事情原也不该袭人做主。宝玉还有奶妈妈在呢。”

    林之孝家的又笑道:“奶奶莫非是在考我?如今李嬷嬷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好一阵病一阵的,这不,又告了病回家歇着了。宝玉房中的事,袭人竟能做一半的主。这些事奶奶定然是如明镜一般,心中清楚着呢,想是在考我?”

    王熙凤沉吟道:“据你说来,佳惠所言,竟有几分像是真的了?”暗想,人人皆说袭人善使些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引得那些下层的婆子丫鬟都赞她好,幸好这份心思尚使不到林之孝家的这等管家大娘子跟前。

    林之孝家的忙摆手道:“小丫鬟胆大妄为,胡乱编排,只怕也是有的。此事尚需奶奶定夺。只有一样,宝二爷房中,如今事事竟离不开袭人的。方才他还打发人过来,问查清楚了没有,催着袭人回去呢。是我们说二奶奶尚未问过话,这才留住了。”

    王熙凤又冷笑一声,问:“袭人那边怎么说?”

    林之孝家的道:“条理甚是分明,言语间全无破绽。只一口咬定说那通灵玉是昨个夜里就不见了的,事后想来必然是佳惠趁着服侍宝二爷洗漱的当口偷走了,她自己愿领失察之罪责。”

    王熙凤点点头,叫林之孝家的回去了。回头向平儿道:“这个贼已是有了。只是该如何责罚,竟教人有些为难,少不得明日讨了老太太、太太的示下。”

    平儿叹道:“宁府里寻玉时候,那般声势浩大。尤大奶奶固然不会说甚么,但咱们家少不得赔罪的。诸事总要查清楚,推一个人领罪方好。”

    王熙凤笑道:“人皆说袭人做事胜在勤谨细致,依我看,这心思也是甚巧。这不就替咱们预备上了?一个小丫鬟,闹出这等风波来,便是乱棍打死也不值甚么,足够交差了。”

    平儿见王熙凤这般说,只凝神静气,哪里敢回话。

    王熙凤静默半晌,冷笑道:“这只怕是拿咱们当傻子呢。那小丫头虽不是甚么好东西,眼皮子自是浅的,却也该在旁的物事上留意。宝玉房中甚么玻璃杯、琉璃碗的,大大小小贵重的物事不计其数,怎地不偷这些东西,偏生偷一块宝玉?那宝玉对咱们家固然意义重大,出了这府门也就只是一块品相上佳的玉罢了,哪里值得她冒这般风险?”

    顿了顿又说:“这必是宝玉房里大丫鬟们勾心斗角,玩排挤人的戏码呢。演砸了戏,场面闹大了收不住,就急急推了一个小丫鬟出来顶缸。那小丫鬟又蠢又笨,只怕也是贪图她给的好处,这才上赶着应了,被人蒙在鼓里遭人戏耍仍不自知。既是小丫鬟存了这害人的心思,咱们家也断然不能留她了,照我说,就算乱棍打死了她,却也不冤枉。”

    平儿沉默良久:“但凭奶奶定夺。”

    王熙凤摇头道:“该怎么发落,自是要东府里奶奶说话才好。我固然有心揪出真相来,只怕老太太、太太面上不好看。也恐宝玉心里不自在。且有一样,那佳惠当众那般说话,事后又翻供,竟已是将她自己的后路堵死了。眼下竟是找不到甚么证据出来,除非豁出去,严刑拷打一番,那场面却难看了。故而不是我说,你那好姐妹袭人,竟是个人物啊,先前竟小看她了。”

    平儿委屈,回禀道:“奶奶明鉴,原本平日里也不曾有甚么交情的。因了宝二爷屋里的事,她总过来问我,一来二去竟熟了。她又会做人,有意结交,我又没有伸手打笑面人的道理。故而外面人看着,竟比别人更熟些。先前她看着还好,我并未漏过甚么消息给她,她倒也不曾教我难做过。”因袭人有意结交,她和袭人原本热络过一段时间。后来茜雪的事一闹出来,是非曲直由晴雯辩得分明,她还有甚么看不清楚的。故而渐渐的姐妹之情也就淡了。

    王熙凤冷笑:“若非如此,我怎会说她是个人物呢。你自在我房中,平日这利害上头是碰她不到的。平时只小心些罢了。”

    两人正说话间,贾宝玉又催了麝月过来问,说已是快到了夜里安置时分,仍旧不见袭人,问出了甚么事。

    王熙凤叹道:“真真这个糊涂小爷难伺候。竟是一刻也离不得袭人的。为难之事就在这里。明日也只得回明老太太方好,不然,倒似我无能,查不出真相了。”

    料想便是拘着袭人,也问不出甚么花来,便顺手做了一个人情,教袭人去了。

    宝玉茫然无知,只当是小丫鬟佳惠使坏,连累晴雯袭人两大丫鬟先后被拘。故而先安慰了晴雯,又来安慰袭人,因见袭人哭诉说少不得仍旧要领一个失察之罪,一时心软,许诺说定然为她脱罪。

    第二日王熙凤果然将推测之事回明贾母,贾母大惊,皱眉道:“竟有这等事?”

    王夫人在边上道:“那袭人我看着甚好。原是老太太给的人,服侍宝玉这几年,色色的尽心,府里下人说起她来,多有夸奖的。会不会是弄错了?许是小丫鬟一时怕事,故意攀扯?”

    袭人虽是贾母给贾宝玉的人,但照顾贾宝玉一向甚是妥当,每每在王夫人跟前回话时,也很是恭敬,甚得心意,特别是袭人容貌远不及宝玉房中那个整日打扮得花红柳绿的晴雯,有她压着,王夫人才能放心。这样的人物,已隐隐有宝玉房中丫鬟第一人之势,王夫人正要靠她打压晴雯之流。勾心斗角凭空诬陷在王夫人看来也不算甚么,便是死几个小丫鬟也微不足道,护好宝玉使他不至早早被狐狸精勾引了最要紧。

    王熙凤一听便知王夫人有意袒护,复又看着贾母。贾母正要开口时,鸳鸯回来了。

    原来贾宝玉房中大大小小先后闹的这几次风波,贾母早有耳闻,只是她早已放权,下头人不主动来禀报,只乐得装不知道罢了。如今为通灵宝玉之事又闹了这么一场,她料想宝玉房中必有祸根,不好轻易姑息的。这几番袭人行事,自以为可瞒天过海,其实在她们这些经过风浪的人眼中看来,早已露了行迹,只是懒得追究罢了。如今原也打算趁着这次正本清源,遂教鸳鸯借口安抚,悄悄去打探。

    谁知鸳鸯一时回来,向贾母回道:“宝二爷屋里钱财衣饰、器物摆设,皆是由袭人保管着。夜里也由袭人陪侍,茜雪绮霰诸人只伺候到宝二爷安置就各回房了的。袭人说这番少不得领失察之罪,宝二爷还许诺要为她求情呢。”

    贾母闻言,沉吟片刻,叹道:“我原想着她做事妥帖,值夜之事劳心劳神,不放心别人服侍,这才命了她去照顾宝玉。不想这几年下来,竟成气候了。也是李嬷嬷无能,如何能把屋里大权都交与一个丫鬟?”

    王夫人见状忙道:“李嬷嬷年纪大了,未免一时照应不到,况且也三天两头告病的,竟是指望不上。”

    贾母叹了口气道:“其实诸事倒也容易,只是宝玉年纪还小,莫要为这些小事败了他的兴致。”

    王熙凤听到这里,已知堂上两位心意。王夫人一向难得糊涂,对袭人颇欣赏,不在意她私下里排挤下人那些小手段,只一意袒护。贾母虽有心匡扶正义,治家清明以振气象,却因溺爱宝玉,犹豫着不肯向他宠爱之人下重手。

    其实王熙凤也只是在意自己精明能干的名声,若糊里糊涂查不出真相来,倒显得她无能了。只是以袭人之心机,不使些酷刑手段,是逼问不出的,若犯事人不曾招认,仍旧糊涂,这才来请两人的示下,试探是否能用重刑。见两人都这般说辞,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当下笑道:“既是如此,这也不算甚么大事。那小丫鬟或当众说谎后又翻供,或见财眼开盗取宝贝,横竖都有不是。把她捆了交给东府里尤大奶奶处置,我再过去多多赔了不是,这事也就结了。”

    王夫人点头附和,贾母却摇头道:“虽是如此,那袭人也有失察之罪。理应功有赏,错有罚才是。断然不可这般轻轻放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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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赏罚

    贾家一向治家宽仁, 对成了气候有体面的奴才丫鬟,更是如此。王夫人料想失察之罪不过是做些苦工、罚些月钱诸如此类,不值一提, 忙道:“老太太说的很是。正要赏罚分明, 才是我们家里的规矩。”

    王熙凤听见贾母说“赏罚分明”这四个字, 心中却是一动。袭人做错了事, 固然该罚,又是哪个竟在这节骨眼上得了贾母的青眼要被赏呢。

    只听得贾母慢慢说道:“遥想我贾家当年,祖宗们跟着高祖皇帝不畏生死, 忠心耿耿, 诸事皆敢争先,一心为国打算, 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才打下了如今这份基业。国公爷当年在时,常与我说,贾家之功, 一曰忠, 二曰勇,才在满朝臣子中拔得头筹。”

    王夫人、王熙凤见她忽然提起从前,都知道她口中“国公爷”正是她夫君贾代善,虽不知用意, 但想起长辈之忠勇, 皆点头附和, 默默赞叹。

    忽听贾母话锋一转道:“如今太平日久, 我们这些做后辈的, 未免有所懈怠。这些年宅子里实是出了些大大小小的事,仔细想来, 颇为汗颜。就说宝玉那玉吧,从小命根子一般戴在身上,七八个大丫鬟日日伺候着,我只道必然妥帖的,必不会出甚么差错,岂料一时不见了那玉,竟到了第二日才发觉,这何止是失察,简直是该死了。依我说,也不管她们私下里在耍甚么小把戏,单凭了这条,就足够撵出去的了。”

    王夫人、王熙凤见贾母从祖宗基业说起,话锋一转说到后宅治家上头,这话分量太重,她们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得面上做附和状,静待下文。

    “因了这个,我竟有些心灰,心中常思量着,莫非是咱们家太过宽仁,对下人太过和气,这才纵得有些人不知道天高地厚,自作聪明。亏得祖宗庇佑,丫鬟中竟也有好的。”贾母又道。

    此情此景,王夫人不好独令贾母冷场,只得追问道:“老太太看好的是哪一个?”

    贾母道:“也是宝玉身边的,就是那个晴雯。”

    王夫人硬着头皮道:“她生得比旁人标致许多,人又看着伶俐,怨不得老太太喜欢。”

    贾母叹道:“这些还都罢了。她同那袭人一样,原本也是我跟前的丫头。我先前也只因她人看着爽利,容貌针线上头都了得,这才与了宝玉使。因她年纪小,也只吩咐她多做些针线,不曾委任大用。如今宝玉这事一出来,我才知道,这丫头竟是个极懂事的。”

    提起晴雯,王夫人心中便不喜欢,只是如何敢当面驳贾母的话?只得违心敷衍道:“老太太看中的,自是好的。”

    贾母缓缓摇头:“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那袭人的事情,我先前就没想到。原是自己伺候不周全,在自家丢了玉竟还不知道,只顾避重就轻,过错都推给别人,竟惊动了东府,好一番折腾,仔细想来,真是大笑话了。晴雯却是不同,起先为着宝玉的声誉,不惜扯谎替主子掩饰,后头知道丢了玉,就想着早早来禀明,并不藏着掖着,这才是咱们家里做丫鬟应有的分寸。仔细想来,这‘忠勇’二字,她竟是占全了。”

    王熙凤忙点头道:“老太太说的很是。若是换了旁人,必然想着这失玉之事罪责不小,必不肯惊动主子,非要偷偷藏着压着,自家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反倒贻误时机。晴雯这般做,却是冒了被治重罪的风险的。有人为了排除异己,不分轻重,闯出祸来,连累咱们被东府里看笑话;有人忠心耿耿,不畏生死,一心只为主子的名声安危考虑。这般一对照,真真高下立判。”

    王夫人听贾母话里的意思,竟是要褒奖晴雯,贬斥袭人,忙道:“老太太这话有理。袭人是该受重罚。只是如今宝玉一时离不开她。晴雯固然忠勇,但我冷眼瞧着,总觉得性子有些跳脱,稳重尚嫌不足,据说平日她大多在忙些针线,于伺候宝玉值夜上头,怕还不够熟练。若要拿晴雯替袭人,只怕宝玉不惯。”

    贾母道:“我几时说过要拿晴雯替袭人了。晴雯这丫头仍旧放在那里,原地不动,我预备着有别的用场,等再过几年宝玉长大了,看看再说。只宝玉房中,大小事皆由袭人做主,却极不妥当。李嬷嬷既是年老指望不上,也该让屋里的大丫鬟们彼此照应,各自分担才好,岂有甚么事都叫一个大丫鬟做主的?她倒比主子还拿大了。”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说的很是。”低下头去,不敢多说,只暗自在心中盘算。

    王熙凤听到此处,便知贾母对袭人已是不满之至,只是因了贾宝玉的缘故,投鼠忌器,不好直接发落,却已是预备着分了她的权,再徐徐图之了。她是何等灵巧的人,既猜到贾母心意,顺着贾母话音道:“如今宝玉房中,除了袭人、晴雯外,还有茜雪、绮霰、麝月、檀云、秋纹、碧痕几个大丫鬟。袭人、茜雪仍旧算老太太房里的人,都是一等丫鬟。其余几个都是二等。碧痕有了不是,几天前降为三等了。这里头,绮霰服侍宝玉的时间最长,年纪也最大。”

    贾母遂吩咐道:“如今袭人自己也说有失察之罪,竟是不可不罚的,只是宝玉一时离不开她,先将她降做二等丫鬟,仍旧吩咐她服侍宝玉日常起居,夜里陪侍罢。等到再过几年宝玉长大些了,另安排去处。”

    王夫人起初听贾母话里的意思,只顾得惴惴不安,一心担心贾母让晴雯这样标致的丫鬟贴身服侍宝玉起居,夜里陪侍,狐狸精似的勾引宝玉,做出那等见不得人的事情来,如今她听贾母说仍旧让袭人服侍,心中却不由得松一口气。

    王熙凤也道:“老太太安排得妥当。正该如此才好。按例老太太房中该有八个一等丫鬟,因把袭人茜雪给了宝玉使唤,只剩下六个,看着不像。如今袭人既已降成二等丫鬟,索性把她正式放在宝玉房中,再寻一个好的与老太太补上这例,岂不更好?”

    贾母摇头道:“我并不缺丫鬟使唤。我的意思呢,袭人仍旧算我房里的,月钱仍旧走我这边。一来宝玉日常起居,我问她也方便;二来她尽心尽力伺候宝玉这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说是我的丫鬟,对外也多些体面。”

    王熙凤细细揣摩这话里的意思,笑道:“老太太果然最体恤下人,色色想得周全。”又问:“宝玉房中的人事变动、日常银钱开支、衣履配饰保管、器物摆设保管,仍需有人主持方好。”

    贾母想了想道:“李嬷嬷年老多病,怕是指望不上了。况且宝玉也不服她的管。她肯来照拂宝玉呢,那是她待奶儿子的一片心意;若是家里事多,不曾过来呢,也不必催问,总要给她这个体面。如今宝玉年纪还小,怕是被人撺掇了也不知道,他屋里若有甚么人事变动,还是得先过来回过咱们,再作区处。日常银钱开支由茜雪照看便罢。那丫头是我屋里的人,我看着竟比其他人细密稳妥些,人也谨慎,倒不拿大。余者衣履配饰交给晴雯和绮霰,晴雯眼光是好的,最会搭配衣裳不过,绮霰年纪最长,有她看着,总不会出大错。器物摆设交给麝月和檀云,也便罢了。”

    王熙凤连连点头,贾母每说一句,她都说“老太太说的很是。”心中却暗暗诧异贾母对宝玉房中诸人之熟稔,更不在自己之下。末了,忽然想起什么,笑着问道:“老太太方才夸晴雯忠勇,说要赏晴雯的。如今老太太房里的一等丫鬟少了一个,是否要把晴雯提上去?”

    王夫人闻言大惊,暗怪王熙凤只顾顺着贾母心意,却全然不为自己考虑。她平素最厌恶晴雯这等过于貌美的丫鬟,若果然有功时,赏些银钱器物也就罢了,如果提拔成一等丫鬟,岂不是在宝玉房中更加鹤立鸡群,无人压制?

    王夫人一颗心揪在一起,生怕贾母说出赞同的话。却听贾母道:“不好。晴雯这丫鬟,我早已与了宝玉,算是宝玉房中的人,预备着将来另有用场,如今自是不好再要回来。何况她模样生得好,太过伶俐,若提拔成一等丫鬟,一来太过引人耳目,恐遭来嫉妒诋毁;二来她年纪尚小,人又是个极纯真烂漫的性子,被人捧得高了,若是一时飘了,轻狂太过,反不好了;三来她放在宝玉房中甚好,若我再要回来,名声上也不好听。故赏些银钱器物,令其更加尽心服侍宝玉,也便罢了。”

    王夫人听说贾母并无提拔晴雯的打算,一颗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却因为贾母话里“预备着将来另有用场”之语,七上八下,不是滋味。只是做婆婆的已然发了话,便再没有她做儿媳妇的当面反驳的道理。只能暂时压下这事,容后再议了。所幸宝玉年纪还小,来日方长。

    王熙凤应了一声,正欲辞别了贾母,把贾母吩咐的这几件事落实下来,贾母却唤住她道:“你且别忙。我还有一件事问你,那晴雯的家人,如今在何处,你可否知道?”

    王熙凤一时语塞。她是荣国府的实际管家人,阖府上下几千口人口,一天里少说也有成百上千的事情等着她拍板决策。她能对晴雯本人多加留意,已是不易,又怎会清楚一个丫鬟的家人如今在何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预计篇幅较长,本月打算工作日更6000字,周末10000字。因为手速比较慢,处于探索尝试阶段,不一定能成功。

    今天还有三千字,早上来不及写,先发一章。另一章晚上发。以后会尽量调整,争取六千字放在一章。

    第70章 恩典

    贾母轻叹一声, 道:“想来家里大小事务众多,这底下人的家事,你如何能分辨明白?我原也未曾留意, 只依稀记得听赖嬷嬷说过, 这丫鬟是从人牙子手上买过来的, 父母姓氏皆不记得, 只有一个姑舅表哥一同发卖。因这丫鬟不忘本,求了赖家也收买进来。我这才知这丫鬟品性良善,故特意要了来, 与宝玉使唤。”

    王熙凤不等贾母说完, 先赞道:“老太太真真慧眼识珠。宝玉身边有这般忠心的丫鬟,老太太也可放心些。”

    贾母笑笑:“故而我有意给晴雯一个恩典。我听赖嬷嬷说, 如今晴雯手头宽裕了些, 已是赎了她表哥出去,要在外头成家立业的。难得这孩子重情念旧,既是她有这般心思, 我竟是不好不成全的。我想, 咱们家里丫鬟们年纪大了,总要拉出去配小子,不若从中选一个妥当人与她表哥做娘子,也使她放心些, 更能心无旁骛服侍宝玉。”

    王夫人和王熙凤一时都听得呆了。贾府丫鬟众多, 这些家生子都是主家的财产, 指定婚配或外送发卖, 但凭主人家心意, 但通常也只送到有交情的官宦人家里,做人情酬谢之用。几时会这般好心, 送与一介布衣当妻房了?常言道,宁娶大家婢,不娶小户女,经过调.教的大家丫鬟可抢手得紧。

    王夫人不解其意,试探道:“老太太的意思,是要把晴雯那丫头的姑舅表哥收到府里来?这可是莫大的恩典。”似贾家这等豪族,自有许多平民人家为求庇护,阖家投奔,自愿为奴的。贾家却也不是照单全收,尚要在这些人中挑挑拣拣,选那精明可靠之人。故而王夫人觉得,若将晴雯的姑舅表哥收到府里来为奴,却也是一种恩典。到了那时候再给他寻个丫鬟相配,也就说得通了。

    贾母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晴雯才把她表哥赎出去,看那架势必是想在外头的,咱们就放一个丫鬟出去,销了她奴籍,配成夫妻,难道不是更好?”

    王熙凤侍立一旁,忍不住吃惊。这却比王夫人所言,收进府里再配丫鬟,更加好了一层。到那时,晴雯表哥仍然是自由之身,但其妻出自贾府,仍旧算是旁系,自能得贾家庇佑。

    这般的着意笼络,只有颇为看重对方时才可能有。而贾母看重之人,决非是那甚么连名字都不知的姑舅表哥,只可能是晴雯。贾母口口声声说为了解晴雯后顾之忧,难道已然打定了主意,决议要预备着给晴雯开了脸,给宝玉做姨娘吗?不然的话,如何连她家人也关照上了?

    王夫人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难看之至。自她诞下宝玉之后,因贾母钟爱异常,执意养在身边,她不得已,才退了一射之地。原本以为有贾珠在手,只要贾珠一人争气,也就尽够了,不想贾珠年纪轻轻竟去了,惟得贾宝玉一棵独苗,却是她终身之所倚仗,如何能不事事操心、处处留意?那晴雯生得太好,妖精似的,这样的女子放在贾宝玉身边,若果然开脸成了姨娘,夜里她要如何才能安枕?

    先前贾母说晴雯“预备着有别的用场”,已是教王夫人警惕之至。如今竟是连晴雯的家人也照顾上了。这看起来竟是十分里有七八分了。王夫人如何能不忧心忡忡?

    所幸贾母说了这话以后,未曾把话挑明,就这么摆摆手,教她们散去了。王熙凤自去宝玉房中传达贾母所说赏罚之事,王夫人回到自家院中,暗自筹谋,苦思对策。

    袭人自宝玉应允为她求情之后,颇觉心安。这番本是随手设计试探晴雯的小事,竟酿成这般的大风波,袭人也是始料未及,亏得有佳惠在前头顶着,料得她最多不过一个失察之罪。以贾府平素之宽仁,不过罚些月例银子之类。但贾宝玉的银钱皆由她保管,平日放在一处使用,便是被罚又能怎样?不痛不痒罢了。

    岂料这日正与宝玉嬉笑打闹之时,王熙凤竟亲自扶了平儿,带着一大群丫鬟婆子进来了。一进门就笑道:“那通灵宝玉的事情,已有了结果。已是将佳惠绑了,预备着送到东府里请罪,或打或卖或撵,任由尤大奶奶发落。但两府为这事折腾了一宿,区区一个小丫鬟怎能平息?宝玉,老太太发话说,如今竟是你少不得要亲自走一趟的。”

    贾宝玉站起来道:“很是。我原也预备着去东府请罪。为了这块劳什子破玉,竟累得两边人仰马翻,该打该打!”

    王熙凤又道:“还有一样。你们这屋里不见了玉,反倒说在东府丢的。乱哄哄的,竟不成个体统,可见平日里疏漏之处不少。少不得趁了这次一一整肃过来方好。”遂将老太太的意思说了,翩然离去。

    绛芸轩中众人起初听王熙凤说要整肃,只当必有一场血雨腥风,谁知道只是一场和风细雨,除了袭人降成二等丫鬟外,其余茜雪、绮霰、晴雯、麝月、檀云等人,竟都得了体面。甚么日常银钱开支、衣履配饰保管、器物摆设保管,这些平日都由袭人牢牢把持在手,众人皆沾染不得的,如今却各有了去处,不觉又惊又喜,暗暗称奇,推测袭人必是犯了极大的过错。

    只袭人一人如置身冰窟。她怎么也想不到,这责罚竟是这般疾风骤雨,远超预期。她自问服侍贾宝玉数年,尽心竭力,贾府中上上下下,谁不赞她细致周到,难道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失察之罪,竟悉数抹去不成?

    她心中惊疑不定,难道说,老太太、太太、琏二奶奶洞悉了失玉之事背后的玄机?这才加倍责罚?但并未有人拷问于她啊。若怀疑她时,必先有人拷问,逼她招供,才好定罪。如今这却算甚么?

    “失察之罪便是如此了。”平儿道。她奉了王熙凤之命收拾残局。小丫鬟佳惠自是在绛芸轩留不住了,王熙凤命她在旁看着,由着那些婆子将佳惠的衣物铺盖等日常使用之物一并收了,将来好发还佳惠亲生父母。一回头,便见袭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出言安慰。

    “还请平儿姐姐指点。”贾宝玉在旁看着袭人这般难过,颇不忍心,他更是莫名气愤,“袭人到底有甚么错?竟被如此罢黜?”

    平儿言语支吾,避袭人竟如避瘟神一般,取了佳惠的衣饰铺盖等物,便匆匆离去了。留下一个贾宝玉百思不得其解,发了好一阵脾气,渐渐也就气消了。他虽曾应承为袭人求情,但见贾母盛怒之下,如此雷厉风行,他怎敢开口?这公子哥儿们的随口应承竟然淡如云烟一般,一转头就不剩甚么了。

    袭人心中委屈不已,所幸夜里服侍之事,仍由她独占,遂趁着夜里无人之时,悄悄向贾宝玉抱怨。

    贾宝玉心烦意乱,只安抚道:“这又有甚么打紧?虽你被降为二等丫鬟,大大折了面子。但是咱们屋里,晴雯、麝月她们不都是二等丫鬟?并没有谁要低谁一头去。若你嫌二等丫鬟的月例少,这也容易。如今茜雪管银钱,我只吩咐她,要她每月从我的分例中匀一份给你,也就是了。”

    气得袭人扭头不理他道:“我岂是为了那几个大钱?”

    贾宝玉不答,忽而想起袭人之兄花自芳多年,来借着为他采买的机会,不知道虚报数目昧下了多少银子,想来袭人定是不缺银钱使的,便连这一份心思也淡了。

    其实袭人心中,别的犹可,惟不能总揽绛芸轩大权之事,最教她万分惆怅。只是她这种惆怅,贾宝玉却全然不能体会。她抱怨时,贾宝玉只说:“先前你总抱怨说太过忙碌,既要操心我衣履配饰,又要保管银钱、摆设,还要抽空替我做针线活,每日里从早到晚,竟是忙不过来的。如今这些活都分了出去,你岂不是省了许多力气?却又抱怨甚么?”

    袭人哑口无言。其实从前她抱怨归抱怨,但那是为了向所有人宣扬她劳苦功高,实则她是不愿将这些交与旁人的。只是这番心思,贾宝玉怎能尽知?故而也只能一个人生闷气了。

    袭人只道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佳惠必死无疑。

    谁知道次日贾宝玉亲自到东府赔罪,王熙凤又命人绑了佳惠去,尤氏竟颇客气。

    却原来尤氏心中也有一本账,暗自盘算着:横竖宁府已是被翻过一回了,佳惠一个小丫鬟,便是被乱棍打死,仍然无济于事。听说那府里还罢黜了一个一等丫鬟,据说是宝玉屋里服侍的丫鬟头头,但那又怎样?想来想去仍不够解气,打死佳惠还得平白落一个待下人严苛的名声。

    不若干脆大度些,发还佳惠,由着荣府撵了她出去,从此荣府依旧欠宁府这个人情,平日说话倒更硬气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茶子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赏赐

    从此绛芸轩中格局一新。

    宝玉房中的大丫鬟们本就是精挑细选、出类拔萃的, 个个都能独当一面,先前只因袭人挡在前头,故她们才华不显。如今老太太亲自发话, 个个都振奋起来, 真个是各司其职, 井井有条, 看着竟比袭人总揽大权时更好了些。

    那先前不知底细、只满口夸袭人的婆子丫鬟,只当这回绛芸轩中必乱无疑,虽不敢置喙老太太的决定, 却也暗地里存了看笑话的心思。岂料半个月下来, 竟半点纰露未出,不由得都奇道:“原来宝二爷房中竟这么多能干的丫鬟, 先前倒是被埋没了。”

    又有些人起初受了袭人的小恩小惠, 没住口夸袭人的,如今袭人不掌管银钱器物,那些小恩小惠自是没了, 由奢入俭多有不适, 竟有些人心生怨怼的,遂一改昔日的口风,道:“由此可见不是没妥当人干活,是袭人霸着不肯放手。我们不明就里, 见她焦头烂额, 拆了东墙补西墙的, 只赞她辛苦勤谨, 如今看来, 啧啧!”

    “正是呢。据我们看,如今茜雪管宝二爷房中银钱, 竟更好些。别的不说,那小丫鬟们的份例,从来没有克扣过。但凡从琏二奶奶那里领了月钱来,一转手就发了的,真个是清清爽爽。这才是我们家养女儿的风范,家里本不愁这个,自是不必靠这个揩油水的。”

    茜雪自上次被暗算以来,已存了广施银钱,结惠下人的心思。她家在贾家经营数代,家境殷实,她又因投了那胭脂铺存了不少的利钱,荷包丰厚,施惠之时更比袭人正大光明,豪爽大方。故而趁机赞她的竟比当年赞袭人的更多了。

    晴雯和茜雪早已同进同退,也从胭脂铺分得的利钱中取出银子来交与茜雪,要茜雪放在一起打赏众人。故而那些丫鬟婆子们也多有赞她的。不过半个月的工夫,贾府的下人们已是渐渐都知道,晴雯绝非像先前传闻里那般懒惰成性,只顾贪玩:“先前误信谣言,倒是误会她了。原来她除了掌管宝二爷的衣饰搭配外,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想来老太太身上穿的用的,多是她的手笔。这可是了不得的手艺,连外头那些资深绣工们,也多有不及的。”

    “如今宝二爷身上的衣裳配饰,看着更比过去鲜亮了许多,更显得英俊贵气了。想来也是她的巧思。果然人生得标致,便连眼光也不落俗套。”

    “她只是性子略急了些,平日里打骂小丫鬟时,略严苛了些。但我说句公道话,小丫鬟们都是由大丫鬟们带着学规矩的,若是做错了事,难道不该罚吗?难道纵着她等从小错变成大错,再似佳惠那般被撵出去?先前那袭人倒是佛爷似的,不怎么管教小丫鬟,人人都说她贤惠,结果连通灵玉被偷了都不知道,丢人丢到东府里去了。佳惠也被撵了,自己也被罚了,何苦来哉?”

    “对了,你们有没有听到风声。据说佳惠被撵的时候,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只说袭人害她?说袭人是人前人后两副脸孔,为了排挤异己甚么栽赃陷害的事情都做的出来?又赌咒发誓说便是化成厉鬼,也决计饶不过袭人去?”

    “这个我们哪里知道真假。只是这偷玉之事一出,袭人被罚得这般重,想是上头拷问出甚么来也未可知。再者,那佳惠从前粘袭人粘得甚紧,只没口子赞袭人好,事事都肯听从的,咱们都看在眼里。没想到竟出了这档子事。佳惠这辈子定然是翻不了身的了,她这时候说出的话,或许有几分是真?”

    “嘘,你们都轻声些。花袭人从那边走过来了。”

    袭人没精打采从旁边经路过时,将众人这些闲话分毫不差,尽数收入耳中。她心头又是委屈,又是愤恨。一时想去辩解她从不曾克扣小丫鬟的份例,一时又想论证先前宝玉穿着搭配并不比现在差,待到看清说她坏话的那些人是谁时,又恨不得一把揪住,质问对方,为甚么拿了好处反倒恩将仇报,难道先前那些恩惠都喂了狗。

    到了最后,她听到众人传闻佳惠之事时,不由得心头剧震,面色发白,那先前想同人争辩的心思却尽数淡了,只挺直了腰杆,越发做出一种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姿态,高高抬着头,目不斜视,从这些闲得没事、整日聚在一起唠嗑的婆子媳妇面前经过。岂料一不小心,脚底竟踩了石子,不由得几步踉跄,忙一把扶住连廊粉壁,好容易才未跌倒,遥遥又听得身后一场大笑。

    袭人自知已崴了脚,强忍疼痛,几步一歇走回绛芸轩,那脚踝已是肿了老高,忙开了匣子取了药酒涂抹,一面按揉,一面在心中愤愤不平:那茜雪也就罢了,家中颇有体面,怨不得那起子趋炎附势之徒见她得了势,都去赞她的。但那晴雯,分明是奴才的奴才,最卑贱不过的出身,如何能得这般赞誉?她尚有哥哥花自芳和花家做倚仗,且这些年花家因得了她提携,已渐渐颇有起色,眼看着房子和地都有了。晴雯又有甚么?无父无母,只得一个姑舅表哥,据说极不成器,是真正连娘家都没有的人。贾府里那起子捧高踩低、都长着一双富贵眼睛的奴才,如何竟能对晴雯这般推崇?

    袭人正在愤愤不平时,突然听见外面一阵热闹,小丫鬟打起帘子脆声说道:“鸳鸯姐姐来了。”

    袭人心中一阵感动。鸳鸯是贾母身边的大红人,贵人事多,不常来串门,每每来绛芸轩,必然头一个就是寻她。她从前春风得意,对鸳鸯、平儿这些颇有实权的大丫鬟虽是极尽奉承巴结,刻意交好,其实并未存甚么真心,只图日常消息灵通,行事方便罢了。今日见鸳鸯肯在这个时候来探望她,百感交集,心道:这府里总算有人尚真心待我。

    她忙着收拾药酒,一心想着被鸳鸯看到这副落魄之态未免不雅,猛然间听外间鸳鸯笑着问道:“晴雯可在屋里?我奉了老太太之命,正要与她些赏赐。”心中一冷,那药酒倒在炕上,顺着瓶子流出来了也未曾留意。

    外间却是一片欢声笑语,竟如过年般雀跃。

    茜雪笑道:“她这会子只怕还在廊下坐着绣花呢。你一路过来时,竟未曾遇见?想是绣花绣得久了,眼也花了,脖子臂膀也沉了,去一旁松散了。我这就命人去找,你先在这里略坐一坐,尝尝我们屋里的好茶。”

    亲自斟了一盏枫露茶,捧过来,笑道:“这茶是宝二爷平日里最爱喝的,很是讲究,要斟了三四次才出色。偏宝二爷去学里向先生请教功课,晌午托墨雨带了话回来,说和秦小相公约好在外书房读书,夜里回来必是晚的,这茶也吃不成了。反倒便宜了你。”

    鸳鸯见她意态轻松,谈笑无忌,依稀仍旧是数年前一起玩耍时候的情形,抿嘴笑道:“如今你得了老太太、宝二爷器重,终于不似先前那般躲着我了。”

    茜雪只笑了一笑,以笑作答。她从小和鸳鸯一处长大,小女孩们亲密无间,嬉戏玩闹,除了她和鸳鸯之外,还有金钏、彩霞、紫鹃等人,都是玩得极好的,后来王熙凤嫁过来,又加了平儿,那袭人倒是后头才来的了。只因这些人中,大多混成了执事的大丫鬟,偏茜雪在宝玉房中郁郁不得志,每况愈下。若是换了旁人,必然一心钻营,凭着这些旧情套近乎,厚着脸皮也要同这些执事丫鬟们刻意交好,茜雪自重自爱之心却重,自言人以群分,因自己不得重用,反倒有意同那些得了势的大丫鬟们渐渐疏远起来。如今她得了贾母青眼,掌管宝玉房中银钱开支,自己有了底气,才开始渐渐同鸳鸯平儿等人重新亲近。

    鸳鸯自然知道茜雪心意。茜雪刻意疏远时,鸳鸯固然心中叹惋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如今茜雪重新得势,她面上虽不说,心中却比谁都要欢喜。

    鸳鸯遂低头细品那枫露茶,果见色泽微红透亮,香醇非常,不觉赞叹道:“怪不得旁人都赞宝二爷虽小小年纪,于这风雅一事上头,见识却最了得的。”想了想又道:“只是这烹茶一道,还是小事。如今据说宝二爷读书比先前用心了许多,老太太听说了,却比甚么都欢喜。你们这些伺候的人,着实功劳不小。”

    茜雪笑道:“这才半月呢,又能有甚么功劳。也就晴雯平日常哄着宝二爷,多习几个字罢了,却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未成甚么气候呢。晴雯那傻孩子说,明知宝二爷不情愿,也必要督促他刻苦用功方好。”

    又悄悄问道:“老太太突然发话说要赏晴雯,究竟是甚么赏赐?又是甚么缘故?”

    鸳鸯是贾母心腹之人,自然知道分寸。贾母欲赏赐晴雯之事,早在半月前发落袭人的时候,已然定下,只虑着当日正值风口浪尖,恐惹人生疑,寻根究底之下,伤了宝玉名声反而不美,故刻意压了数日。

    当日贾母同王夫人王熙凤等人说话时,鸳鸯就在边上伺候。个中情由,来龙去脉,她皆了如指掌,只是不便明说,遂笑道:“都是些旁人再想不到的大好处。等晴雯回来了,一时便都知道了。若问缘故么,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是老太太冷眼看着,晴雯做事极勤谨,做的针线甚得她心,忠心服侍宝玉,人又既聪明极知进退,才有这些赏赐。”

    她越是说得含糊,越是引得众人猜测不已,都纷纷在心中想,究竟是甚么样的赏赐,才算得是鸳鸯这等见过大世面的人心目中,那旁人再想不到的大好处?

    片刻之后晴雯回来了,却是在隔壁屋中听林黛玉念诗,听得出了神。茜雪忙笑道:“你虽因常伺候宝二爷笔墨,大略识几个字,却到底不通。想林姑娘那诗何其深奥,你如何听得懂?”

    晴雯理直气壮道:“你怎知我心中焦虑。必得多学多问些东西,督促宝二爷读书时,方不至被糊弄了去!”

    鸳鸯笑道:“好好,我必将这话回明老太太。老太太若知你们都在设法督促宝二爷用功,听了心中不知有多欢喜。”

    众人面上虽如此说,却都知道贾宝玉异常淘气贪玩,平日就算读书,也更喜欢读些杂书,晴雯这番心意多半是要落空了,都嘻嘻哈哈,一笑而过。

    晴雯听说贾母有赏赐,忙跪下行礼,鸳鸯不闪不避,身为传话之人代贾母领了这礼,方开口道:“老太太说你服侍宝玉甚是尽心,是忠勇之人。听闻你尚有一个姑舅表哥流落在外,预备给你个大恩典。”拍了拍手,几个小丫鬟原本在外面等着的,听了这信,都排成一排,捧着东西走了进来。

    鸳鸯拉了晴雯起来,一样一样指与她看:“这一包是五十两银子,是老太太听说你姑舅表哥流落在外,说知道你虽已置下宅子,但到底还需置些田产,寻个营生,方是居家过日子的道理。这银子就预备着与你姑舅表哥置田产,或是做些小生意。”

    她说话间,那小丫鬟已是将那包银子打开来,当众验看。众人抬眼看时,见都是一封一封铸有细纹的银锭,色泽雪白。贾府里虽都是一双双富贵眼睛,见惯大场面,这五十两银子却也是至少几年的月钱,况且是老太太的赏赐,又实惠又有体面,不由得都啧啧赞叹。

    晴雯正欲行礼谢赏时,鸳鸯忙以手势相阻,带她来到第二个小丫鬟跟前,道:“老太太还知道你姑舅表哥尚未娶亲,特意赐下头面,预备着当娶亲的聘礼。”

    她一声令下,第二个小丫鬟忙将手中捧着的匣子打开。众人伸头看时,只见金光灿灿,那匣子里尽是些金银钗钏、翠环玉佩诸物,不觉惊呆了。

    鸳鸯笑道:“我也不能瞒你,这并不是老太太的私藏。老太太说,这虽是聘礼头面,却也是日常佩戴之物,若太过贵重,反而不美。故而这翠玉的成色不甚好,金首饰也都不是纯金,只是鎏金,家常佩戴也是无妨的。只这式样难得,是前些年请了内用的工匠特意打造的,故看着比外面造的精巧些。”

    又提高声音道:“前些年老太太有个极看重的丫鬟,原本是打算外聘的。故老太太请人打造了这些东西,预备给她添妆。谁知她命苦,尚未出门,竟夭折了。故这些东西留到现在。老太太说,平白放着倒可惜了,不若拿出来,预备着给你姑舅表哥当聘礼。”

    晴雯虽心高气傲,此时却有些发怔。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首饰倒不甚贵重,加起来不过二三十两银子,但鸳鸯已是言明,这是贾母原预备着送给心爱丫鬟的添妆之礼,其体面光彩不言自明。晴雯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只觉得如同天上落了金子一般,浑然不知为何竟这般好运,那金子不砸别人,偏偏落在她身边的。

    鸳鸯携了晴雯的手,又给她看第三第四个小丫鬟手中所捧之物,是两匹大红官缎,两个小丫鬟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很是吃力。

    鸳鸯又开口道:“这两匹红缎,可做你姑舅表哥成亲时吉服之用。”

    茜雪在旁跟着,心中隐隐不安,唯恐众人看晴雯得了这么多赏赐,暗中嫉妒使坏,有意使言开解,略释众人艳羡之心,听了这话不由得笑道:“老太太想得周全。只是外头那良善之家的好女子哪里是那么容易寻到的,晴雯也正为了这个头疼呢。这么好的官缎也只能压箱底了。”

    鸳鸯笑道:“正是这个道理。老太太已是想到了的。她已是和太太、琏二奶奶都说过了,说下次放丫鬟出来配婚时,寻一个好的送给晴雯的姑舅表哥,在外面当正头娘子,正是两全其美。”

    她这般一开口,整个绛芸轩突然间鸦雀无声。众人皆惊住了。

    除却那些颇有姿色的大丫鬟想着爬主子床,攀龙附凤之外,其余脚踏实地、知道进退的丫鬟们谁不把外聘当成是人生至高理想。有那心思伶俐的,已隐隐约约察觉贾母的意思,是有意给晴雯一个娘家,且这个娘家亦要同贾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受贾府照拂。

    这种体面,这种体恤的心思,贾府又有几个下人能得呢?贾母既然为晴雯思虑得如此周全,那么她将来又会对晴雯本人做出怎样的安排呢?

    袭人心思最是细密不过,虽人坐在里间里,却早已猜着了贾母未曾言明之意,只是不愿相信,掩耳盗铃罢了。一时间,她面色发白,额上尽是汗珠,竟不知道是因为崴脚的疼痛所致,还是惊惧恐慌所致。

    晴雯身为当事之人,心中已是转过了千百个心思,那疑问就如没有头绪的线团一般,在她脑中萦绕,一时间晕晕乎乎,竟不知如何是好,幸得茜雪从旁提醒,才跪下磕头行礼,谢过了贾母的赏赐,又说还要再往贾母房中磕头拜谢。

    鸳鸯代贾母受过这礼,又反过来向她行礼,贺她得了这许多的赏赐,又道:“老太太已是吩咐过了,不必再去谢赏。只好好伺候宝二爷便是,必得勤谨忠心的。若果真伺候的好时,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晴雯虽晕晕乎乎,不明其意,却在茜雪示意下,谢过了她的指点。鸳鸯又指点着小丫鬟帮晴雯把贾母所赐之物一一收拾妥善,这才告辞,欲往贾母处复命。

    茜雪晴雯等人一直把鸳鸯送到钻山连廊处方回。前面就是贾母所居的上房,贾母既然已经言明不准当面谢赏,自是不好再去相扰的。

    鸳鸯步履轻快,匆匆向前走,心中挂记着贾母房中许多等她裁决的杂事,刚到廊下时,岂料从旁花丛边上闪出一个人影,当面迎了过来,劈头就道:“你好狠的心!果然我如今失势了,你竟不理我了!”

    鸳鸯吓了一跳,立身细看时,却见不是别人,正是袭人。只是不知道袭人是摔了一跤还是怎地,走路一瘸一拐,打扮也不如平日那般精致,颇为狼狈。

    鸳鸯经过茜雪差点被撵之事后,对袭人的情分已渐渐淡了。特别是知道袭人涉嫌假借失玉排挤他人时,对她观感更差。但好歹在一起玩了几年,几年的情分岂能一朝抹杀干净?

    她见袭人这般狼狈,一副落魄的样子,心下早软了,忙向小丫鬟们吩咐一句:“你们且先回去,我去去就来。”扶着袭人到一处清净无人之地做定,方问道:“你怎地这般模样?”

    袭人哀哀切切道:“常言道,世态炎凉,今日我算是看尽了!”遂将这些天所遭遇众人之嘴脸一一说了一遍,末了问道:“我竟不知我做错了甚么?老太太何至于突然厌恶我到这种地步?”

    鸳鸯见她死不认错,也不好戳破,只说:“这话差了。老太太明察秋毫,平日里最是赏罚分明不过。你只要安分勤谨,一心好好伺候宝二爷,老太太必不会薄待于你!”

    袭人流泪道:“我不知何事竟得罪了老太太,哪里还有甚么好日子过?众姐妹之中,我见你是最有见识的,只求你看在姐妹一场,指点我一条出路罢。”

    鸳鸯见她说得诚恳哀切,不觉动了恻隐之心,想了半晌道:“其实也没甚么好说的。你伺候宝二爷这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我听说你娘老子和你哥哥在外头,这些年渐渐过得好了。不若跟家里人说一声,让他们筹些银子过来,求了老太太赎身出去。从此清清白白,再不是奴婢之身,岂不是妙事?”

    袭人如雷轰顶,一时说不出话来。鸳鸯却未察觉,细思一回,反而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妙极,又道:“咱们府里一向宽仁,你又伺候宝二爷一场,老太太必然赏你这个体面。只怕一时高兴时,连赎身银子也不必,手一挥竟赏了的。到时候对外头只说是伺候过老太太的大丫鬟,又尊贵又体面,将来不愁寻不到好人家。”

    袭人颤声道:“但……宝玉……宝玉他……”

    鸳鸯隐隐约约是知道袭人和宝玉有肌肤之亲的,只当袭人怕将来被责失贞之罪,安慰道:“咱们这些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婢女,在外头是极抢手的。外头只说咱们懂规矩,有见识,再不论其他的。何况如今的世道,竟是娶妻艰难,你看那灯姑娘,自被赖家送到咱们府里做丫鬟之后,那般轻佻惹事,不是照样有小厮如蝇逐臭,凑上去想娶她吗?哪里会计较别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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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暖宅

    袭人心中自是看不上那灯姑娘的。

    贾府人多嘴杂, 那灯姑娘来历早被众人掰扯得明白,据说是在赖家时候极不安分,先后勾搭赖大和赖家大少爷, 被主母赶到贾家的, 平日里也只当粗使丫鬟使唤, 干些倒夜香、烧水劈柴之类的粗活。

    因这活极苦, 灯姑娘便常与管事的拉拉扯扯,不知道被他揩了多少油占了多少便宜,才换了个洒扫庭院的差事, 虽然仍旧只是粗使丫鬟, 却松快了许多。只是她本就不堪的名声越发差了。

    在袭人看来,她的身子是与了贾宝玉的, 将来若诸事得宜, 自有一场富贵在,那灯姑娘却是千人枕万人骑的破鞋,鸳鸯如何能把她和灯姑娘并列?

    故袭人虽面上不显, 心中颇为不快, 口中只说:“多谢鸳鸯姐姐指点。”实则心中已将她埋怨了千百遍,一瘸一拐地去了。

    这日她崴了脚,不好服侍贾宝玉,只好眼睁睁看着麝月捡了这个巧宗。夜里袭人和茜雪绮霰晴雯挤在一个屋子里, 听她们欢声笑语不断, 越发自怜自伤。

    其实若是袭人这时候打定主意嫁人, 贾府中小厮任她挑选不说, 便是想要外聘时, 贾母也必然乐意赏她这个体面。但是她早被贾府的金玉满堂迷花了眼,如何肯放弃快要吃到口的大鱼大肉, 转头去另起炉灶呢?

    当晚袭人心中千回百转,难以入眠。谁知第二日又染上了风寒,身子沉重,竟连挣扎着下床也难了。

    茜雪和绮霰等人合计,终究不敢擅专,报与贾母。

    贾府里的规矩,若是丫鬟们染了病,少不得令她回娘老子处养病的,为的是不把病气过给别人,只有十分得宠的大丫鬟,因主子一时离不开她,才能得了恩典,仍旧养在屋里。

    若是从前,贾母将宝玉托付给袭人照看,袭人自是一时半会离不开的。可如今,宝玉房中诸事各有执事,袭人在与不在也就没那么重要了。贾母听说她病了,且崴了脚,连传医诊视都欠奉,只说:“依了咱们家的规矩,丫鬟得了病,原是要回家调养的。况且伤筋动骨一百天,听说她崴了脚,更是要好好养着才好,若是留下病根,岂不可惜?”

    宝玉听了,虽有几分不舍,但是昨夜和麝月打得火热,别有一番趣味,正值如胶似漆的时候,对袭人也就没那么依恋了。

    于是贾府派人通传,要袭人之兄花自芳来接人,一辆大车径直拉着袭人去了。

    袭人家离贾府不过半里路程。一家人姓花,早年做些小生意为生,不料父亲死后,竟一朝落魄了,遂把袭人签了死契卖与贾家为奴。幸亏袭人是有福之人,颇得主子看重,有她暗暗帮衬着,花家的日子竟一年好似一年了。故袭人在家颇受她母兄敬重。

    这边车子刚到门前,花自芳之妻便携一双儿女迎了上来,笑容可掬道:“姑奶奶可算回来了!上次你哥哥寻那紫茉莉花种,宝二爷用着可还好?这几日可曾起了甚么新鲜念头不曾?”

    袭人听她嫂子重提那紫茉莉花种,言里言外仍旧想她巧生名目,帮衬家里的意思,只她眼下境况非前番可比,竟处处掣肘,多有不便,只得勉强笑了一笑,搪塞过去。

    花自芳之妻见袭人行动不便,殷勤搀扶。袭人步履蹒跚走到门里,一抬头看见她母亲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小婴孩站在正屋廊下,想来那婴孩定然是尚未周岁的小侄儿了。

    一家人许久未见,难免聚在一起叙些寒温,唏嘘感叹。袭人见家里不过五六间房子,颇见狭仄,且纸窗土炕,陈设简陋,和贾府的富贵繁华相比,无异于天渊之别,不由得默默叹息。

    花自芳之妻却言语间每每不离要贾家提携之语,袭人心头发虚,只得随口搪塞,虚虚应承,谈笑间却也颇见和睦。

    谁知一时花自芳请过的大夫过来了,诊了半天脉只说:“脚伤是小事,开个膏方贴上几贴也就好了。只这脉象有些奇怪。粗粗一看,只是偶感风寒,不过吃几剂药发发汗也便是了。但仔细论来,却似有病根缠结于心脉之间,气血两亏,阴虚脾寒,若不早早调理,只怕酿成大病。”

    花自芳吓了一跳,忙问缘故。那大夫皱着眉头盘问了袭人半日,方道:“这便是了。须知夜里伺候是最耗心血之事,你小小年纪,身骨尚未长全,看脉象又不是那天生睡卧警醒之人,每每被人唤醒驱使,加倍耗神。长此以往,只怕难免不耐劳累,年少呕血,身子也就废了。”

    花家人吓了一大跳,忙问药方,那大夫信手写下一个方子,叮嘱说:“只可好生调养着。日后不可耗神太过,夜里伺候诸事,竟是一概设法辞去方好。”

    袭人是早慧之人,自然知道身子才是万事的根基。但她思来想去,如今宝玉房中银钱开支、衣履针线、摆设杂物等一概不经她手,惟得夜里值夜一样,是她同贾宝玉亲近的绝佳机会。若是果真开了脸有了名分也便罢了,如今事业未成,如何能轻易舍去?

    花自芳等人不明其理,只当自家妹子仍在绛芸轩大权在握,都来劝她不要为了芝麻舍了西瓜,反倒丢了根本。袭人急切间脱口而出道:“如今我只得这一个差事,若还推诿扭捏,岂不是正中了那起子小人的奸计?”花自芳等人皆是一愣,细问之下才知,原来袭人竟挨了罚,在绛芸轩中的地位再不如往昔了。

    当下花自芳等人虽未明言,但袭人却觉得他们待她的态度立时就不一样了。

    夜里油灯如豆,袭人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到外间花自芳之妻正在和她娘亲悄声商量:“如今家里日子也好过了,妹子年纪也大了,自是不好再教她在贾家受苦、依我看,不若家里卖些东西,凑些银两,求了那贾家,赎了妹子出来,岂不是两便?”

    袭人惊得睡意全消,若果真如此,那些争荣夸耀的念头,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未来,岂不是都如梦幻泡影,再也摸不着了?当下拍床大叫道:“我是死了也不肯回来的!你们卖女儿卖了一次,幸而卖到贾家,吃穿皆和主子一样,何等荣光,如今看着家里也渐渐好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注一)

    花自芳之妻和袭人之娘见她不从,只得罢了。第二日袭人之娘悄悄到袭人床前,问袭人接下来的打算。袭人只流泪道:“你叫哥哥出面,唤了茗烟到这里,不拘使个甚么法子,只叫宝二爷来接我便罢了。宝二爷当初应承过,是必要和我在一起的。”

    袭人之娘听这话里的意思,又惊又喜,忙依言告诉花自芳。花自芳真个去寻茗烟。那茗烟是贾宝玉跟前最得用的小厮,因素来敬爱袭人为人妥帖细致,对袭人竟无有不从的。

    一时茗烟果真来了,嘘寒问暖一番,袭人只催着茗烟去撺掇宝玉接她回去。茗烟苦笑半晌,道:“花姐姐如今身子可好?如今竟比不上从前了。茜雪姐姐晴雯姐姐她们只同墨雨走得近,要紧事都交给墨雨去办,连带着我也不如从前受器重了。况且如今茜雪姐姐勤谨得很,宝二爷的事,大多都禀了老太太知的。前几天晴雯姐姐置办了新宅子,几个姐姐听说了,都约着说要去安宅,宝二爷听了很是羡慕,也要悄悄去看的,都被茜雪姐姐劝住了。若她知道你病尚未好透,就嚷着要回去,这是大大不合规矩之事,难道竟不会劝阻?”

    袭人冷笑道:“规矩,规矩!她何尝是守规矩的人,只莫要叫落到我手里罢了。”

    茗烟看着袭人轻嗔薄怒的样子,竟觉得比往常春风满面装贤惠时更生动些,不觉竟看痴了。

    袭人困守家中,无计可施,怎甘心坐以待毙?其实若她这时罢手,求了老太太赏了恩典放到外面,依旧可在那家境殷实的平民之家当正头娘子,将来调理好身子,相夫教子,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但她早被贾家富贵气象迷了心窍,一心想着勇搏前程,不到山穷水尽之处,是决计不思回头的。

    花家虽有五六间房子,但是花自芳行商为生,走南闯北,难免积了些卖不出去的粗重之物,都堆在厢房待售。因而袭人一回来养病,更无处可去。倒要和她娘亲挤在一间屋子。房屋狭小,竟连贾府里丫鬟们群居的耳房都比不上,夜里只听得小儿啼哭,兄嫂互相指责之声,分外热闹。

    一时袭人之娘按捺不住,披衣而起,也加入战团,婆媳二人遂吵作一片。原来袭人之娘仗着自家女儿在贾府当差,时不时可帮衬家里,一向趾高气昂,婆媳二人积怨无数。如今袭人势头渐弱,无法再帮衬家里,袭人之娘的气势便不如先前那般凌厉,花自芳之妻反因为生下二子一女,口气渐盛起来。

    袭人隔墙暗暗听了一回,只觉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争吵正如一团乱麻一般,理不清头绪,竟是无从劝解的。

    她由人及己,思及自身处境,突然间灵光一闪:想来婆媳之争,由古至今,终难幸免。贾家亦该如此。贾母虽不待见她,但到底春秋已高,贾府里早晚是王夫人做主的。如今贾宝玉身边尽是贾母安插的人,王夫人是贾宝玉的亲妈,当真心中毫无芥蒂吗?这里头只怕有可大做文章之处。若要勇搏前程时,自当从此处而起。

    想到这里,袭人主意已定,心事尽去,高枕而眠。

    绛芸轩中,又是另一番气象。因袭人这些日子不在,诸事少人从中作梗,看着竟比过去和睦许多。贾宝玉虽不明其理,但见莺莺燕燕,一团和气,不觉心旷神怡,悠然自得。

    这日刚过了芒种节,榴花照眼,绿荫初成。晴雯托来顺重新翻修的宅子早已完工,茜雪拟定了一个黄道吉日,约了鸳鸯、紫鹃、彩霞、绮霰等姐妹,都告过了假,一起来贺晴雯,欲行暖宅之礼。事先已是禀明了王熙凤,王熙凤见老太太看重晴雯,最是会做顺水人情的,派了一辆大车子,又叫一个出门的媳妇带着几个人跟车,一路将这几个大丫鬟送至晴雯家。

    这处宅子距离贾府亦不甚远,不过二里多地。众人至黑漆大门前下了车子,晴雯表哥吴贵早和来顺一起站在门口恭候多时了,见众姑娘下车,连忙躬身行礼,又低下头去不敢多看,生怕亵渎了这些副小姐们。

    鸳鸯等人都是第一次见吴贵,不由得向他身上打量了一番。却见吴贵拾掇整齐之后,模样竟然生得颇为俊美,一双桃花眼生得最好,流转之间颇见神采,一身青布衣裳,很是利落干净。

    几个丫鬟不由得脸颊微红,窃窃私语道:“不愧是晴雯她表哥,模样依稀带出几分相似来,果然是样貌不凡!”

    “他只穿着粗使衣裳。若是换上锦缎时,只怕同咱们家那些少爷们比也不差甚么了。怪不得老太太特意发了话,说要给他寻一门好亲事。怎么我看着他竟有几分秦小相公的风采?”

    “那也不过是看在晴雯面上。男人家模样生得俊俏,终究无用。难道竟要去堂子里唱戏当相公吗?”鸳鸯见几个丫鬟心思浮动,颇觉不雅,暗暗啐了一声。

    “虽是这个道理,可那人到底是晴雯的表哥。我劝你还是看在茜雪面上,积些口德罢。”紫鹃忙笑着打圆场。

    几个丫鬟嘻嘻哈哈,一起走过照壁,转过垂花门去。

    炊烟袅袅,却是有人在倒座房那边烧火起锅。茜雪一眼望过去,大惊失色,忙一把拉过来顺,嗔道:“我不是让你告诫过那人,叫他离晴雯远一些吗?为何今日暖宅,他又来了?”

    来顺苦笑,压低声音道:“这却与我不相干。咱们因了晴雯妹子的缘故,托了多少关系,才给吴家哥哥谋了个酒楼里打杂的差事。谁知没过几日,那平兄弟拿着薛家的荐书也过去了,三言两语竟成了酒楼里的大厨。他们年纪相仿,又都是新去的,脾气秉性都合得来,难免抱团在一处。据说吴家哥哥对平兄弟的厨艺言谈都是极推崇的。两人很是相契。今日暖宅,少不得要设宴宽待这群姑奶奶们,吴家哥哥生怕菜肴不合口味,丢了晴雯妹子的面子,这才好说歹说,请了平兄弟过来主勺。”

    茜雪埋怨道:“哥哥倒是打听得清楚。如何不肯预先告诉妹妹,我也好有个准备。”

    来顺道:“连我也是刚才知道的。只是我这平兄弟,最是个守信诺的人物。他既说过不会扰了晴雯妹子前程,就断然不会打扰的。你看他只在后罩房生火起锅,就是摆明了不进二门的意思。你还有甚么不放心的?”

    茜雪一听,也就罢了。

    其余几个丫鬟却不知底细,她们见茜雪和来顺远远落在后面,想是兄妹两个有私房话要说,也不在意,只顾东张西望。她们在贾府时,处处被贾府规矩束缚,处处小心谨慎怕冲撞了主子,哪能这般肆意?况且本就是暖宅,既是晴雯新置办的宅子,少不得处处赏玩,品评一番,方不负主人家的情谊。

    一不留神,就又看到了那厨子。有人便压低了声音,惊呼道:“你们快看那个!那个生得也不错!”

    “若说俊美,自然还是晴雯表哥更胜一筹。但那个看起来气质更沉稳些,眉宇之间更见英气。”

    她们在贾府里,只是主子身边的丫鬟,但是出了贾府,却自觉高人一等,因此竟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鉴赏的心态。

    不过,到底是贾府出来的大丫鬟,心气都是有的。虽然会悄悄称赞对方的长相,却绝无要上前亲近的意思,便如看到了甚么少见的奇珍异果一般,只默默赞叹一番,也就丢开手,抛在脑后了。

    晴雯步履轻快,和吴贵并排走在前面带路。一转身看见众丫鬟们落后好远,甚是奇怪。

    和茜雪、鸳鸯这些家生子不同,晴雯是彻头彻尾的外来户,若非茜雪的缘故,原本是和这些执事的大丫鬟攀不上交情的。如今她们却纷纷告了假前来暖宅,这等体面,竟是从前想不到的。故而她心心念着,一定要款待好这些人。

    她顺着丫鬟们指指点点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白烟朦胧之中,一人正不慌不忙,翻锅炒菜,这本是灶厨之间的雕虫小技,却被他做出了一副渊渟岳峙的气势。

    “妹子,怎么了?”吴贵一向心性软弱,如今晴雯出钱出力,与他安家置业,他心中感激不已,面对晴雯之时,更有些怯意。

    “没甚么。只是觉得那个人好生古怪,倒似在哪里见过一般,有些眼熟。”晴雯答道。毕竟离得太远,这般遥遥一望,她又怎能一眼认出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

    24点前还有一章。

    注一的袭人说话部分参考自红楼梦第十九回袭人的话。有部分原文。

    第73章 择亲

    吴贵顺着晴雯的目光只看了一眼:“那人是我们致美楼中的大厨, 我如今在灶下打杂,正是归他管。他为人最好,一向颇照顾我, 我们两个极投契的。”

    吴贵说到这里时, 自己也忍不住有些心虚, 他同平哥儿相交越久, 越是疑心重重:平哥儿是最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平日里闲聊起来,等闲人俱不在他眼中。惟有那绝技在身的人才能真正得他敬重。为何他竟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这是吴贵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胆子小, 又害怕一问之下,竟是连朋友也做不成了。故而也只能这么含糊着。

    晴雯听了甚感欣慰。吴贵本性不坏, 但性格软弱, 走在外头旁人都把他当软柿子捏。如今竟然有这么个大厨肯对他另眼相看,果真是可喜可贺。

    众丫鬟走走停停,进了垂花门。迎面一条青石甬路直通正房, 院子正中两棵柿子树枝繁叶茂, 柿子树下原先那两畦菜地种的萝卜早被人连根拔去,几丛红花开得正艳,众人仔细看时,却是大朵大朵的玫瑰花, 柿子树上还缠着金银藤。

    鸳鸯看得清楚, 先赞一句:“好巧思!这才是居家过日子的道理。外头那药铺香草铺里都在收这个呢, 把些花草晒干了换钱, 却也是个长久营生。”

    晴雯谦虚道:“这小小一丛能够做甚么?不过是家里做些花茶, 日常待客罢了。”

    鸳鸯又指着两边的厢房道:“此处宅子颇大。若只你哥哥一家住,倒显得有些空阔了。不若寻那忠厚可靠的人家赁了出去, 也可补贴些家用。”

    众人皆笑道:“不愧是老太太身边的,色色想得周到。将来若不当个大管家,倒是屈才了。”

    众人说说笑笑,进了正房。正房之中早已修葺一新,纸窗粉壁,那桌椅床榻皆是新近打造的,虽木料不算甚好,比不得贾府里常用之物,却也焕然一新,寻常百姓家用这个已是尽够了。

    众丫鬟虽都在各大主子身边服侍,平日里锦衣玉食见惯了好东西,但是她们娘老子家中多有不如这个的。此时见正屋这般气象,都诚心诚意向晴雯道贺。

    晴雯忙着回礼,又带众人绕过正屋屏风,来到后罩房。这处院子更大,足足有半亩地大小,对面高高大大五间屋子,皆是青砖瓦房,宽大敞亮。院中从外头引来一方活水,修了小小一座木桥。依桥而立,只见水里几尾锦鲤游来游去,颇为惬意。水边大片大片尽是玫瑰花,深深浅浅,错落有致,边上靠近山墙处种着几丛木芙蓉。

    鸳鸯一见这院子,就赞叹不已,向晴雯道:“这后罩房便可是你的居处。这里景致最好,闲来告假归家,正屋后门一关,竟是无人打扰的。”

    晴雯笑道:“我正有此意。”

    因众女已到后院,来顺和吴贵都不好进来,只使茜雪过来问道:“这暖宅宴是设在前院,还是设在后院?”

    鸳鸯身为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地位最为崇高,拍板决定道:“就在后院吧。还可观鱼赏花。”

    于是几个身强力壮的丫鬟去抬了八仙桌过来,晴雯和茜雪就忙着张罗饭菜,布菜安席。

    晴雯本不惯张罗这些事,这般忙乎了半晌,不由得饿得前心贴后心,忙和茜雪使了个眼色,自己慢慢退到前院,要寻些饭菜,先垫一垫肚子。

    她一路走至灶下,四顾不见人影,料想吴贵和来顺等人必然在宅中某处吃喝。这本是她亲自花了银子置下的宅子,更不矫情,遂四下搜寻吃食之物,就看见灶台边上一个捧盒里装着许多奶油炸的小面果子,想来是预备着饭后当点心的。

    这些东西在贾府也不算甚么稀罕物,平时看着油腻腻的,晴雯也懒得去吃。只是这时饿极了,顾不上其他,忙取了一个充饥。吃了一个,竟是油而不腻,甜淡合宜,分外好吃,不觉又吃了一个。

    晴雯正在大快朵颐间,突然听到身后有幽幽叹气声传来,吓了一跳,忙回头看时,见衣饰形容正是吴贵所说请来帮忙的致美楼的主厨。不觉红了脸,后退一步,讪讪解释道:“饿了,寻些东西吃。”末了又道:“多谢你特地过来帮忙。”

    那人幽幽道:“我原本以为你是不吃东西的。”

    晴雯原本打算行了礼就离开,见这话说得古怪,不由得反问道:“为甚么?”心道:人哪里有不吃东西的道理,这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又或者,是别有用心,看她吃香狼狈,故意嘲讽她来着?

    想不到那人却低声道:“庄子《逍遥游》里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注一)我原本以为你也是吸风饮露,不食五谷的。”

    晴雯闻言大窘。若是旁的话,似对方这般掉书袋,晴雯是万万听不懂的。但是她的主子贾宝玉正是杂学旁收的行家,于庄子的《逍遥游》也有涉猎。何况贾宝玉就算别的句子不通,那称赞美人的句子必然是烂熟于心的。晴雯在旁伺候笔墨之时,不知道听了多少香草美人之类的夸奖,故而阴差阳错竟听懂了那人的意思。

    晴雯心中慌乱,面上却越发装作爽利大气,大声道:“这话不通。人吃五谷杂粮。我又不是神仙,怎能不吃饭?”

    那人叹道:“你初次见我时,就未曾吃面。后来虽要我做了一碗醒酒汤,却是奉与你家主子的。我从前未曾见过你吃东西。”声音里竟有几分哀怨。

    晴雯绰着他的话想了一通,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竟是平大哥,我差点未认出你。想不到你竟做了致美楼的大厨,真是可喜可贺。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通身的气派又和先前不同了。”

    晴雯这次没有认错。那人果真是平哥儿。只是他自负受女子欢迎,却想不到心中在意之人竟然转瞬便把他抛之脑后,再三遇见,再三认不出来的。

    平哥儿脸色变了数变,心中暗想:果然来顺说的不错,这女子贪慕富贵,一心只想着她家宝二爷,几时把别人放在心上过?对她再好,终究无用。

    其实平哥儿想的也不能算错。这时候的女子,最重女德,又怎能随随便便把外间男子放在心上?更何况晴雯这等女孩子,自幼被父母发卖,身为奴婢,自然学的是做奴婢的规矩。

    做奴婢最讲究一个忠心,次者是机灵聪明知进退。故而在晴雯眼中,只认得一个宝二爷,余者贾赦、贾政、贾琏、贾环、贾兰等人,也是主子,见了也要恭敬行礼的,其余茗烟、墨雨等人,是宝二爷的小厮,也要熟知样貌,再者吴贵、来顺,是自家亲友。这些人,都是要一眼便认出的,除此之外,世间男子,皆如过往云烟,一辈子也不一定有再相见的机会的,故而看过即忘,从不放在心上。

    更何况,平哥儿自当了致美楼主厨以后,自谓平生所学有了用武之地,意气风发,神态气质俱为之一变,故晴雯第一眼未曾认出,倒也情有可原。

    平哥儿心气颇高,几时受过女子这般冷遇。暗忖道:这女子既是冷心冷意,我也不能被她小瞧了去。遂收摄心神,冷冷道:“这面果子滋味可还好?”

    晴雯点头道:“想来是果铺里买来的精品,自是不错的,油而不腻,甜丝丝的,很是可口。只是面果的样子不够精致。若是再精致些,就更好了。”

    平哥儿追问道:“要如何再精致些?”

    晴雯道:“这面果的味道自是好的,比我们府里做的那些也不差甚么。只是官宦人家设宴待客时,讲究一个色香味俱全。如今香味俱美,便纷纷在样子上下功夫。故而我常听人说,有些大厨竟是如绣娘琢磨花样一般,琢磨菜肴的样子的。譬如说这朵牡丹,这花瓣到底太过单薄了些,若是花瓣多上几层,便又像了许多。”

    平哥儿默默听着,突然间行礼道:“多谢姑娘指教。”

    晴雯不解其意,吓了一跳,才听他说:“这面果不是果铺里做的,是我做的。我在家时,旁人皆赞我天赋出众,我也洋洋自得,竟不知天外有天,竟是将这些细节处忽略了。若是想登峰造极,在饕餮宴上拔得头筹,必得处处无破绽才好。”

    晴雯听他提及“饕餮宴”,不觉暗暗心惊。她也遥遥听宝二爷说过,那饕餮宴乃是东平王府每隔数年便会举办的盛会,是天下各大菜系名厨一展身手的好机会,若能技压群雄的话,便可由东平王府推荐到御膳房,摇身一变成为御厨。故而天下厨子皆前仆后继,义无反顾。

    她暗暗想:这人年纪轻轻,却好大的口气。只是这般感叹之语,自是不好当面说出来。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子。平哥儿忽道:“那面果不好多吃。你若还肚饿时,我再做一碗面?”

    晴雯忙笑着谢绝。她原本饭量就极小,吃两个面果,已是尽够了。

    平哥儿见她拒绝,心中一阵没来由的焦躁,却不好直说,突然又问道:“你们预备着几时离开?”话音刚落,又觉得这话太过生硬,忙解释道:“我既应承了你表哥,总要客人走了才好离开的。只是我住在外城,恐天色太晚,遇到宵禁,才忍不住问了一句。”

    晴雯点头道:“不必担心。我们午后就要离开了。原都是告了假出来的,自是不好多呆。”想了想又道:“你既在致美楼当大厨,如何反住在外城?”

    她见平哥儿抿唇不答,料得必有难言之隐,无非是私蓄不丰,恐城中米贵不易诸如此类,不觉又动了恻隐之心。她想起鸳鸯之语,这宅子确实太过空旷,想来必是要寻些租户赁出去的,眼前这人既与吴贵共事,又有家眷同住,细想起来知根知底,竟是比外头找租户更靠谱,便道:“此处离致美楼不远。平大哥若不嫌弃时,我同哥哥说了,叫他把厢房赁给你居住,岂不两便?你们既是在一道共事,那租金也不拘多少,但请住下便是。你意下如何?”

    平哥儿沉默良久。晴雯见他不说话,正在忐忑自己所言是否有不妥之处,难道竟不慎触了他逆鳞,就听得平哥儿忽然开口道:“好。我并未来招你,是你主动邀我的。”

    晴雯见他忽冷忽热,虽觉怪异,但料得年少有为之人必有怪癖之处,也未多想,招呼一声,复又回到席间忙碌。

    直至过了正午,日影转长,鸳鸯等人才告辞离去。晴雯和茜雪站在门口目送她们上车,她们这日商定好结伴留宿后宅,第二日再回贾府。

    晴雯趁着茜雪在前面同来顺说话,跑到正屋里盘问吴贵:“闲话少说,今日来咱们家的这些姑娘里,那个叫绮霰的,你看着怎样?”

    原来,她大张旗鼓,借着茜雪的面子邀请了这么多大丫鬟前来,心中实则暗暗存着为吴贵寻一门靠谱亲事的念头。

    她情知吴贵在赖家几年性情软弱,碌碌无为,故名声不甚好听。唯恐贾府里这些丫鬟们听到了风声,虽有贾母发话,却都不想嫁吴贵,那样的话,就结亲不成反结仇了。

    但是吴贵固然性情软弱,事业无成,却也有一桩许多人都没有的优势,那就是他的皮相是极好的。常言道自古嫦娥爱少年,这些丫鬟们择亲之时,面对俊俏斯文的青年男子,难道竟心中毫无涟漪,丝毫不动心的吗?晴雯料得人各有志,定然有人贪慕富贵,非家境殷实、前途无量者不嫁,必定亦有人以貌取人,看见那俊俏男子,便顺水推舟点头应允了的。

    故而晴雯来之前特意交待过吴贵,必要沐浴更衣,好好拾掇一番,为的就是要给这些大丫鬟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诚然,似鸳鸯、紫鹃、彩霞之流,见惯了大场面,吴贵必然不入她们法眼。但是她们都是各屋里的执事大丫鬟,有她们亲眼所见,吴贵长相俊俏的名声就可在贾府里暗暗流传出来。到时候再打出贾母的招牌去求亲,便没那么被动了。

    至于绮霰,却是晴雯最想与吴贵撮合的人选之一。一来绮霰为人不差,人也老实没有心眼,个人能力足以独当一面,且是宝玉房中服侍的人,和晴雯共事多年,人品清白,彼此知根知底;二来绮霰看好晴雯前程,自贾母发话要从府里挑出一个丫鬟给晴雯表哥做正头娘子以后,她就踊跃向晴雯示好,颇为殷切。

    故而晴雯心中,若是吴贵能和绮霰结亲,自己便可了却好大一桩心事。最难得就是绮霰自己心里愿意。成亲之后两人自可关起门来过小日子,晴雯再从旁拉扯提携,不愁将来出路。

    吴贵被晴雯这般盘问,脸却慢慢红了:“她自是好的,我只怕辜负了她,到底不合适。”他一向性子软弱,语意迟钝,这般表示,就是不同意了。

    晴雯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好生失望,却也不好相强,心想贾府里丫鬟众多,便是那年龄到了,预备将要放出来的丫鬟,大大小小也足足有几十人。这些人也尽够挑选了。

    遂耐着性子问道:“你到底想要甚么样的。”

    其实时下世面上底层男子娶妻最是艰难。许多人单身了一辈子,到老仍娶不上媳妇。迫于无奈之下,人市买妻、兄弟共妻者比比皆是。

    故而晴雯虽是这般耐着性子盘问,心中却暗暗抱怨吴贵有几分生在福中不知福。绮霰有甚么不好,懂规矩,识大体,更要紧的是脚踏实地,并不贪慕富贵,虽在贾宝玉房中几年,却是老老实实,没有为了攀附富贵做出甚么不知廉耻的事。娶妻若此,夫复何求?

    吴贵小声说道:“听说贾家老太君发话,要在府里挑一个丫鬟,与你做亲戚。我记得有个叫灯儿的,如今也在贾府了。我看她甚好。咱们都是苦命人,她却也是个苦命的……”

    晴雯忽地站起,脸上血色全无。

    她努力了那么久。

    苦心谋划,步步为营。

    她拿出手中大半积蓄,置下这处宅子,只求吴贵能寻一门好亲事,自己能有一门好亲戚。

    她为了保全贾宝玉名声,为了及早寻到那块通灵宝玉,不顾性命前程,阴差阳错之下,这才得了贾母恩典,说要在贾府众丫鬟里挑一个好的给她当亲戚。

    她总以为从此苦尽甘来,自己再不至于受上辈子那种屈辱,再不会因为表嫂私下不检点被袭人之流嘲笑了。

    岂料兜兜转转,如今宅子也有了,营生也有了,吴贵大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妻室,他却似中了蛊一样,对那个灯儿念念不忘,难道竟是前世里的冤孽不成?

    那个虽身世堪怜、事出有因,却终究自甘堕落、沦为暗娼一般的灯儿。

    那个虽嫁给吴贵、却仍然夜夜新娘,使她自己多了个花名“多姑娘”、吴贵多了个花名“多浑虫”的灯儿。

    那个贪慕虚荣、会暗暗撺掇吴贵来大观园门口寻她,哭哭啼啼诉苦哀求,打秋风、厚着脸皮乞讨,却在她落难之后,对着她不管不问、不给饭吃、不给水喝的灯儿。

    那个一面会说公道话,一面却对着她冷嘲热讽、一心盼着她死后赚得大笔遗产的灯儿。

    ……

    晴雯想到这里,说不出的委屈愤懑,再也按捺不住,大滴大滴眼泪夺眶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出自庄子《逍遥游》。文中也有说明。

    第74章 真心

    此时此刻, 茜雪正在前头盘问平哥儿。

    “哥哥常说你最有志气不过。如何竟这般凑巧,你竟同吴家哥哥结为好友了呢。”她虽面带笑容,却是不依不饶。她一心为晴雯未来考虑, 似平哥儿这等家境, 自然不能得她首肯, 故而处处防备。

    “只是因缘际会罢了。吴大哥为人最和气不过, 如何不能结交。”平哥儿不卑不亢。

    “咳咳。”来顺在旁边有些看不过眼,赶紧私下里同他妹子使眼色。

    三人正说话间,猛然见晴雯跌跌撞撞奔了进来, 满脸泪痕, 一头扑到茜雪怀里:“他……他只要那灯姑娘……”

    茜雪吓了一跳,待问明白缘故, 禁不住怒上心头:“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为他出钱出力, 他全然不思报答,竟要娶那样名声的女人过门。若果真娶了那女人进门,咱们府里的人如何看你?走, 咱们找他去问个明白!”

    来顺见他妹子怒气冲冲, 慌忙劝解,好说歹说,才劝得他妹子同晴雯坐在里间,由他和平哥儿在外头劝解。谁知好说歹说, 皆不中用, 吴贵生性软弱的人, 却在这桩事情上甚是坚决。

    只听那吴贵说道:“我自是知道我家妹子一片苦心。只是先前在赖家时, 阖宅下人皆欺我性子和软, 笑话我贬低我,再有就是看在晴雯妹子面上, 勉强给个好脸色,但那鄙夷的意思早从眼睛里透出来。我如何不知?”

    他细细说起过去苦楚,来顺、平哥儿也难免动容。两人见惯世态炎凉,也曾亲身经历目睹各类丑陋嘴脸,自然知道吴贵所言,句句实情。似吴贵这样心性绵软、一事无成的人,必然是那起子喜欢捧高踩低的下人们最爱欺辱的目标。想来他在赖家时 ,固然衣食有着落,但浑浑噩噩之时,不知道要受多少冷言冷语。

    “那时她尚未被大少爷、老爷欺辱,还在上房中听差。因生得伶俐,做事勤谨,很得少奶奶杨氏欢心。那时候我急着去灶下,担着两筐炭火,不合冲撞了一群丫鬟。那群丫鬟将我一通好骂,几脚将炭火踢得遍地都是。惟有她不曾骂我,大声约束她的同伴,又亲自拣了炭火,与我致歉。”吴贵慢慢说道。

    来顺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平哥儿却想到了昔年他在大街上卖面之时,乍逢晴雯赠银,那一刹那的惊艳和感动。此事原是无稽之至,或者人家姑娘本人根本未曾察觉,但若真个碰上,想来却是一辈子的劫难,如何能轻易了结?

    “因了此事,我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傻念头。这是一个好姑娘,我要尽我所能护住她。故而此后,她遭遇那样的事,旁人都说她不好,我只恨我自己无能,対着老爷、少爷竟连个屁都不敢放。”吴贵神色痛苦。

    来顺默然不语,想起贾府里那些有关灯姑娘的风言风语。想来若吴贵果真曾目睹过甚么,却无力改变,内心之煎熬自是不消细说。

    “后来,来顺大哥劝我出来做事,我起初不愿。但她已被送到贾府,我再怎么牵肠挂肚,也是徒然。思来想去,不若出来自立门户,若侥幸干出一番事业来,或许天可怜见,我和她仍有相见之日。”吴贵道。

    来顺轻叹一声,和平哥儿対望一眼,都觉得此事竟是棘手之极。

    原以为吴贵是糊涂猪油蒙了心,受那灯姑娘言语挑逗、或是容色勾引、或是干脆在赖家时候就不清不白混在一起有甚么首尾。这都只是受幻于色相,无非好生劝解一番,拿甚么“娶妻娶贤”、“重德不重色”、“难道你竟要当绿头乌龟”之类的话术游说,也就渐渐醒悟了。

    想不到吴贵这番念头却是一腔没来由的深情,由心而发,明知那灯姑娘行事多有不妥,仍然只念着当初之善,不见眼下之恶。这却是难办了。他固然是遇人不淑,但“情”字一道,既已生出,犹堕迷津,凡俗之力如何能轻易唤得回头?

    来顺想到此处,大感头痛,暗暗为晴雯惋惜。怎地那样一个千伶百俐、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偏偏遇到了这么个夹杂不清的表哥呢?若是还有别的亲戚,同这门亲戚断绝往来也就罢了,偏偏又没有。

    晴雯在里屋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想起前世里吴贵同灯姑娘成亲之事。原本以为是赖家欺负吴贵软弱糊涂,故将那么一个品行不佳的不端之人塞与他为妻,才有了后来那些事。原来吴贵竟然是自己情愿的吗?如今荣国府里许多好姑娘等着他挑选,眼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做成一门琴瑟相和的好亲事,他却偏偏仍念着那灯姑娘!

    但既然是这般深情,合该夫唱妇随,如何后来落到那样田地?犹记得前世里吴贵每每烂醉如泥,灯姑娘邀来野男人同榻而卧时,吴贵只睡在一边,人事不知,那灯姑娘反倒得了意,将床帏之事尽讲与他人听。若吴贵果真対灯姑娘深情不疑,他又该是怎样的心情呢?

    一时之间,外屋里屋皆是一片寂静,气氛沉闷之至。便是来顺这样交游广泛、见多识广之人,也被吴贵所诉之情惊住了,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突然间一声轻叹,却是平哥儿所发。

    “吴大哥,你还是错了啊。”平哥儿叹道。

    他这么一开口,众人皆向他看去,心里都在想着,吴贵所说固然荒谬之极,但情之一字,向来难以撼动,他既是这样一头钻到牛角尖了,想来必然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了,这时候再谈论対错,还有甚么意思呢。

    “吴大哥,你対心爱之人一往情深,只念起初之善,不计较如今的恶名,小弟钦佩得紧。”平哥儿道,“但咱们大男人出来混,自该凡事都靠自己打拼的。只有这样立得住,腰杆子才能硬气,说出甚么话来,别人才不好驳了你的。”

    “正是这个道理。”来顺点头道。

    “但如今这亲事却是不然。”平哥儿又说道,“这亲事原不是靠吴大哥你自己的本事赢回来的。我虽是外人,这两日也将来龙去脉听得分明,吴大哥莫要怪我说公道话:如今这宅子,这亲事都是你家妹子晴雯姑娘挣回来的,故而你若要结亲,也理所应当为她考虑。你若果真娶了那灯姑娘,你家妹子以后如何在贾府抬得起头来?你让她怎么和贾府的主子们交待?娶了这样的女子过门,将来拿甚么当你妹子的依靠?”

    他这一番话说来,当真是掷地有声,听得来顺、茜雪等人连连点头。这些话其实都是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道理,但是因为来顺和茜雪同晴雯走得太近,反不好直接开口挑明。如今平哥儿算是吴贵那边的朋友,他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逐一剖析出来,一语中的,都说到众人心坎里去了。

    晴雯坐在里间,手里紧紧攥着一条帕子,心情忽喜忽悲。喜的是连一个外人都猜中了自己的心事,肯仗义执言为自己说话,悲的是连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偏吴贵表哥这个唯一的亲人,却一心只为灯姑娘考虑,不管自己的死活。

    偏生她只得吴贵这一个亲人,当今之世,女孩家离了男子竟是寸步难行,户籍、财产一应皆不得自主,便如水中无根之萍,明明知道旁边那漂浮不定的浮木只是块不可雕的朽木,只怕靠不住,也非得费尽心思、拼劲力气缠了上去……

    “我自知我対不住晴雯妹子。这都是我无能,自己立不住,故腰杆子不够硬气,惹得她受了许多委屈。”吴贵沉默良久,突然站了起来,嘶声说道,“晴雯妹子是个能干的,花了这许多心思,置下这么好的宅子,又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立下功劳,才有了如今的恩典。但若让我自个儿选时,除她之外,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再选别人。我知道此事必得听从晴雯妹子的意思。若是她肯成全时,我这辈子结草衔环,无以为报。若是她不肯成全时,一时收了这宅子,我一辈子讨不上老婆,也都是应该的,我决不会怪她怨她。无论如何,只要她仍肯认我这个表哥,我便愿做她一辈子的依靠。”

    吴贵话虽然说得好听,但是众人皆知这话里的意思竟是半步不让。众人皆以为吴贵生性软弱好拿捏,耳根子软,平时三言两语劝说一番,他就依了,从未料到他竟在此事上头固执至此。

    当下已成死结,再怎么说都是徒劳。众人只得胡乱拿些言语缓和气氛,待到夕阳西下之时,贾府派的车子过来接人,来顺便在外头押车,陪着茜雪和晴雯回去。

    此后几天里,晴雯一直郁郁不乐。绛芸轩中众人皆从茜雪口中隐约得知,晴雯正为表哥择亲一事烦恼,故而谁也不敢惹她。

    晴雯这些日子里独自伤神。见花儿时也忍不住流泪,见鸟儿时也忍不住伤心。她总在胡思乱想,看见院子里鲜花娇妍媚人,忍不住会想,鲜花自有护花之人悉心呵护,方能有这般颜色,可自己却并无亲人可依靠,将来又会流落何处呢?看到连廊下的鹦鹉八哥活泼亲人,忍不住又想,鸟儿尚懂得人云亦云,趋利避害,为何偏偏吴贵表哥却不懂,世间这许多女子,为何偏偏対灯姑娘一往情深呢?

    又这般烦恼了几日,一日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又置身于旧年怡红院中,听唱戏出身的正旦芳官咿咿呀呀,与她们解说戏文,说甚么“卖油郎独占花魁”之类,原是有真事可循的,世间男子最喜如此,无论有才干抑或平庸,竟无不幻想着救风尘的。

    晴雯忽地惊醒,醒悟过来,又细思吴贵所作所为,难道不是“救风尘”么。又是可气,又是可笑,竟不恼了。

    她又想了几日,忽而彻悟:是她亲生父母厌弃了她,她如今无父无母,只得一个表兄吴贵依靠,方有这种窘境。只因她同吴贵之间,不是吴贵想着依靠她,而是她想着依靠吴贵,故而才有这般荒谬、这般受制于人的窝囊事。

    吴贵之于她,是水中浮木、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指望,她一介孤女非得认这门亲不可;她之于吴贵,却只是攀附富贵、锦上添花的选择,吴贵可以为了富贵攀附她,也可以故作清高,不认她这个表妹。这实是世间女子至大无奈,至大悲凉。

    晴雯想至此处,反倒心平气和起来,再也不气不恼了。

    次日她又告了假,约齐来顺和茜雪,一起去那宅子,请吴贵坐下,当面问道:“除了这宅子之外,老太太另赏了五十两银子,我原本打算等到你完婚之后,就与新嫂子交付明白,由她收着做个小营生,或是买几亩田地的。这宅子原是我托了来顺大哥,作价二百两银子置办的。屋契由我收着,原预备着等到新嫂子生儿育女之后,便将这屋契拿出,算是対侄子侄女们的贺礼。如今你若寻一个宜家宜室的新嫂子,这些早晚都是你的。但若是娶那灯姑娘,却是不能了。哥哥,你好好想一想,你选哪头?”

    她这番话当真是干脆利落,来顺和茜雪在旁边听得明白,都暗暗称赞。须知两者加起来二百多两银子,是外头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攒不下的财富。想来有这么一大堆银子吊着,吴贵难免动心,只怕就不再想甚么灯姑娘,踏踏实实娶个好女人过日子了。

    谁知吴贵想也未想,立时欢欢喜喜答道:“多谢妹子成全!宅子和银子都是妹子的,我这就搬出去,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便是感激不尽了。”又道:“妹子但请放心。若非妹子之力,做哥哥的又怎能有这等姻缘。我自是承妹子的恩情,只要妹子不嫌弃,以后我家便是妹子的娘家。”

    来顺和茜雪听了这话,都惊呆了,暗暗摇头,觉得吴贵糊涂太过。晴雯却早已预料到一般,面上竟较往日更平静些,笑了一笑道:“如此说来,必是真爱无疑了。哥哥也不必搬出去,但请住在这里,只把这后罩房留出来与我居住便可。那房契仍由我收着。这是我大半身家,如今还不能给你。不然,若是一时病了,回家养病,却连个居处也没有,又该如何?”

    晴雯此时已然想得明白:甚么亲情之类,竟是她终其两辈子可望而不可得的奢望。吴贵虽不算恶人,但软弱无能,又幻想着甚么“救风尘”,在他眼中心上,十个晴雯都比不上一个灯姑娘来得贵重。这是各人缘法,竟是求不来的。虽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了。

    所幸如今吴贵娶灯姑娘是离了贾府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和从前在贾府当奴仆更不相同。贾府里那起子如蝇逐臭的下人,是断然不敢私闯民宅,跑到人家家里行不轨之事的。

    故而只要吴贵约束得力。灯姑娘做得不甚过火,即便有甚么不妥之事,关起门来,折了胳膊藏在袖子里,也就没甚么风声会传到贾府里去。晴雯也就不至被人嘲讽太过,乍一看去依然是有亲人撑腰、有娘家可去的体面丫鬟。

    想来想去,却也只能如此了。

    眼看着吴贵喜之不尽,千恩万谢,晴雯心中只淡淡的,无悲无喜,突然道:“只是还有一样。我不管她从前如何,但她既进了你家门,总要闭门谢客,深居简出才好。不然,把我这宅子当甚么地方了?”

    “那是自然的。”吴贵喜气洋洋,满口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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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投靠

    既是已说定, 晴雯也不管吴贵千恩万谢,径直回贾府与他张罗。茜雪看她神态更与往日不同,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的, 只不敢多说。

    晴雯先去贾母房里回了贾母, 一上来就先请罪, 将吴贵的选择修饰润色一番, 大略向贾母说了。无非说吴贵在赖家时候曾得过灯姑娘恩惠,虽知灯姑娘有些不妥,但别人苦劝不听, 一意只要娶那灯姑娘为妻, 未免辜负了老太太的一番好意云云。

    贾母虽见多识广,听了这话也有些吃惊。沉吟片刻, 方问道:“可怜的孩子, 如今你是个甚么打算呢?”

    晴雯被她那句“可怜的孩子”一说,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她未曾多想,据实以答, 道:“婢子也曾苦劝过, 哥哥终究不听。想来姻缘自有天定,人力亦是无法。婚姻本是结两姓之好,若是本人不愿,强迫他去娶时, 亲戚反倒成仇人了。”

    一席话说的贾母连连点头, 道:“这话说的是。只是委屈你了。”一面说, 一面又唤鸳鸯取了一双十足纯金的纹丝花鸟手镯出来与晴雯, 权当补偿。

    她冷眼相中晴雯, 是想晴雯成为贾宝玉的妾室。以当家人的身份来考量,孙子之妾最好无依无靠, 方能对贾家忠心耿耿。

    先前她给晴雯恩典时,是设身处地站在晴雯的角度考虑,倒是和本意相悖了。只是身为当家人,自当赏罚分明,方有要晴雯在荣国府给表哥挑一房妻室之语。至于晴雯有亲人为臂助之后,宝玉妻妾之争该如何收场,原想着也只能容后再议了。想来虽不圆满,亦是无碍大局。

    想不到晴雯千挑万选之下,她那表哥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非要娶那个风评不好、无父母亲族提携的灯姑娘,这无异于自断臂助,倒暗合了贾母一开始的心思。因而贾母固然为晴雯可惜,却也暗暗欢喜。

    晴雯惟恐贾母为此事问罪,才特意先来回明,想不到贾母竟这般和蔼可亲,还取了镯子补偿她,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尊者赐,不可辞。晴雯忙拜谢过,这才又道:“此外,还有一事要回老太太。老太太原赏了五十两银子,说是预备着给哥哥置田产的。我原打算等成亲后交与新嫂子,如今这般情形,却是要先看上一看了。”

    贾母知道她是担心表哥和表嫂夫妻不睦,反被卷了钱财跑,点头道:“这话很是。”心想,这孩子机敏伶俐,有的时候却显得不够稳重,只怕不中宝玉他娘的意。如今经了这事,倒瞧着稳重许多,想来宝玉他娘也没甚么话说的。于是心中更加欢喜。

    诸事已回禀明白,贾母只管闭目养神,晴雯行礼退出。

    紧接着晴雯又回宝玉房中,故意寻了个机会,半是抱怨、半是叙说,将吴贵看中灯姑娘这样令人吃惊的事情向绮霰透露了,只恨恨说:“我原想着,咱们府里这许多姐妹,将来这门亲戚必是称心如意的。谁知他糊涂猪油蒙了心,竟是被人下了蛊似的,偏偏看中那个!我也是无可奈何了。”

    绮霰因看好晴雯的前程,再加上年纪也大了,尚未着落,曾对吴贵结亲之事颇为踊跃。特别是暖宅宴之时,见吴贵生得俊俏,更有几分愿意。岂料那吴贵竟然弃她反去选那灯姑娘,她心中难免老大不忿。

    若是晴雯事先不透给她,等到诸事停当之后她从别处得知,只怕会结下怨仇,故而晴雯先去回明老太太,紧接着就来告诉她原委,也就不怕她生气了。

    果然绮霰听说吴贵看中灯姑娘,先是大吃一惊,却见晴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反过来安慰她道:“这都是人的命数。想是他喜欢这个,旁人竟是强迫不来的。你也该想开些。”

    她固然对吴贵有意,却也没有非嫁不可,只是略微透出风声来。如今晴雯也当没事人似的,略微透出风声回应,告诉她原委。她面子上也过得去,又知道了原委,不会胡乱猜疑,自去另觅出路,这事也就这么揭过了。

    诸事皆已停当,晴雯这才寻了个空子,和茜雪相约,一起去看灯姑娘。尚未走到她居处时,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笑嘻嘻从旁边一处花丛里钻出来,转头往走廊那边去了。紧接着一个女子也自花丛后现身,一面骂骂咧咧,一面低头系汗巾子,很是旁若无人。

    晴雯和茜雪先是一愣,继而都反应过来这两人在做甚么,茜雪低低骂了一声:“青天白日的,竟在这野地里……”

    晴雯却早一眼认出那女子是灯姑娘,忙提高声音喝住,质问:“你在那里做甚么?”

    那灯姑娘本欲离开,但看茜雪和晴雯服色,认出是府里的大丫鬟,品级比她高,竟是不好不回话的,遂很不情愿地回道:“这倒也没甚么。我们这等粗使丫鬟,没人疼没人爱的,手里头不抓几个钱,甚没底气。少不得做些没本钱的营生,却没得污了姑娘们的眼,倒是一场罪过了。”一席话说完,见茜雪和晴雯再不发问,竟妖妖调调地自去了。

    茜雪见这女人甚不成体统,只担心晴雯发怒,正要劝她,却见晴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向茜雪悄声道:“这就是那灯姑娘。常言说人的名,树的影。看她今日那光景,便知旁人再没冤枉她的。”

    茜雪闻言更加诧异,晴雯却泰然自若,道:“这都是我那表哥自己选的。怪不得旁人。他若果真有能耐时,自然能要媳妇回心转意,痛改前非,同他好生过日子。若没那能耐时,自然是鸡飞狗跳,夫妻失和,我也是无法了。”

    顿了顿又道:“过几天禀了二奶奶,就寻一个婆子去她屋里说亲罢。”茜雪见她神色淡淡,只得应了。

    却说灯姑娘一路搔首弄姿,只往自己屋里走。迎面的婆子丫鬟看见她,都只管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当她是甚么污秽之物一般。她心中自酸涩到麻木,早已经不在意了。

    起初,她被赖家送到贾府,自以为可以重起炉灶,清清白白做人。想不到贾府下人众多,派系林立,她无帮无派,更没有兄弟姊妹相扶,明里暗里不知道受了多少欺负。同样是粗使丫鬟,别人只干些轻活,她就得去倒夜香。

    这般忍耐了几日,她横下一条心,同那管事的大爷调情,抛几个媚眼,舍得一身皮肉以身饲虎,果然换了个洒扫庭院的活计。

    其后虽然被同屋的粗使丫鬟指着鼻子骂,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从此以后,遂成定例。无非被人多骂几通,小箱子里攒下的银钱却渐渐多了。除此之外,她还能在意甚么呢?

    “呀,茜雪姐姐和晴雯姐姐过来了。怎地没说几句话便走了?”突然间,她听见旁边的小丫鬟抱怨道。

    灯姑娘羡慕地笑了笑。她自是知道晴雯的。

    听说晴雯容貌极美,又颇得府里老太太和宝二爷宠爱,传闻里竟有人说晴雯将来必然是要给宝二爷做姨娘的,不然的话,老太太如何连她的家人也安排上了?据说是要在府里挑一个丫鬟,销了奴籍,放出去当晴雯姑娘表哥的正头娘子。

    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不知道哪个丫鬟有这么好的福气呢。

    灯姑娘又想到自己。她自问也薄有几分姿色,不然的话,那赖大父子也不会明明知道家有妒妇,还非要来强迫她了。

    只可惜但凡有了错处,那男子都逍遥法外,罪过和苦楚都是女子领受的。赖大娘一开始据说要发卖她,卖到烟花之地去,后来到底是赖嬷嬷仁慈,她才到了贾府。

    不过其实两者也没甚么分别。她既已是失了脚,只有一错再错,做些众人皆不齿、没本钱的勾当。

    府里男丁众多。并不是没有差不多年纪的小厮向她流露出想娶的意思,不过她何其聪明一个人,怎能不知道那人娶她回家后的打算?无非是继续逼她做皮肉生意,把好好一个家变成暗门子,自家乐得做那绿头龟公,财源广进罢了。她的名声已是坏了,只要她一天不离开贾府,就一天不能在泥沼中脱身。

    不过,那晴雯……

    她又想起刚刚遇到的那两个大丫鬟的样貌,果然有一人容色极美,自己便是容貌最盛时候也不及她,想来必然是晴雯了。

    不过那晴雯,倒似在甚么地方见过似的,容貌颇熟悉……

    “臭死了!一股男人味!”灯姑娘正在想心事,突然间同屋的小丫鬟向她大喊大叫。

    灯姑娘从羞愧到麻木,已是应付得颇为自如了,当下笑笑道:“你知道甚么是男人味?小小年纪,牙还未长齐,就学人家想男人啦?”

    “臭不要脸!”那小丫鬟气极,大声骂道。

    “你管她做甚么?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咱们和她分在一个屋,也只能自认倒霉呗。若是被选到主子房里就好了。”又有小丫鬟说话,半是劝解,半是憧憬。

    “依我说,若是被晴雯姐姐选中就好了。听说老太太赏了她恩典,若是被她挑中当表嫂,就能销了奴籍,放出去当自由人呢!”小丫鬟们也忍不住憧憬。

    灯姑娘听在耳中,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多说。倘若传闻不错的话,晴雯将来是奔着当贾宝玉的姨娘去的。既然是当姨娘,必得选个得力的亲戚才好。只怕贾府里那些经营多年的管家家族,才会是她联姻的目标。能沦落到和她一屋的粗使丫鬟,必然没甚么靠山,又有甚么资本去联姻呢?

    几天之后屋外枝头喜鹊叫,灯姑娘挺尸一般挺在床上,懒懒不想起床。良辰美景都是别人的,那些喜事又和她甚么相干?

    门外一阵喧哗声传来,一个头戴大红花的喜婆吵吵嚷嚷冲了进来:“给姑娘道喜!”

    灯姑娘被人摇醒,一脸懵懂,犹堕梦中。只怕在梦中,她也未曾奢望过这般好运。她如何能这般轻轻松松离开贾府,成为自由人?晴雯是要当姨娘的人啊,选她当表嫂,又能有甚么好处?

    但是老太太赏下的金银头面,金光灿灿皆在眼前。喜婆笑嘻嘻向她说道,主子们都已是应允了,下个月十六是黄道吉日,正是婚期。

    所有曾经骂过她的丫鬟婆子都似哑巴了一般,对着她再说不出甚么无礼的话。或许她们仍在私下里议论她,咒骂她,但是也只敢背着她指指点点。

    莫非真的要苦尽甘来了吗?夜里,她挑来一桶热水,将自己洗刷了一遍又一遍,眼泪和长发皆浸于水中……

    晴雯择中灯姑娘为表嫂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贾府上下炸开了锅。

    许多原先看好她当姨娘的人,皆不明白她为何选了这么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当表嫂,岂不是自断臂膀?暗暗疑惑,百思不得其解。那些丈夫曾照顾过灯姑娘生意的媳妇儿们,却不敢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只是暗暗祷告万事顺利,千万莫要再横生枝节,赶紧把这个妖精祸害送出府去是正经。

    那与茜雪、晴雯交好的丫鬟们,都预先听说了其中缘故,无有不叹息晴雯受了委屈、她表兄太过不晓事的。这些人听到风言风语时,自会伶牙俐齿回怼回去,以正视听。

    是以阖府上下对此事的反应堪称平淡,并不如晴雯先前以为的一边倒的嘲讽。

    倒是贾宝玉有次听到了风声,私下过问时,晴雯便据实相告。

    贾宝玉听了这话之后,居然心下十分感动,呆呆流下泪来,道:“想不到你表兄倒是个至情至性的好汉子!天下的女儿家原本如水一般,都是沾染了男人气味,才做出那些不好的事情来。偏生那群鱼眼睛只埋怨女儿做错了事,喊打喊杀的,竟连个改错的机会都不给!”

    他想起贾蓉之妻秦氏之遭遇,更是生起许多感慨。他小小年纪,不懂人情世故,只因年轻女子鲜妍明媚,格外袒护,故而竟不提她们为世不容之错处,只着重感慨她们容色之美、才华之盛,惋惜埋怨不曾给她们改错的机会。

    遂高谈阔论,说了许多溢美之词出来,连晴雯都觉得尴尬。绛芸轩中大小丫鬟皆屏神静气,想笑又不敢笑。

    于是绛芸轩中,但凡提起此事,都得大肆夸奖,竟无人敢说半个不好的。

    又过了数日,袭人病愈回归。想来王夫人也听到了些风声,一日袭人向她汇报贾宝玉起居之时,王夫人突然唤住袭人,屏退左右,这才问道:“听说你们房里那个晴雯,老太太命她从府里选一个丫鬟当表嫂,她放着别人不选,竟从那粗使丫鬟里,选了一个名声颇为不堪的。你可有听说?”

    袭人前些日子参透婆媳之争,自思已是招了贾母嫌恶,打定主意要投靠效忠王夫人的,见了这个机会岂有不顺杆子上的?忙道:“倒是听说了些,只是影影绰绰,不甚真切。”

    王夫人道:“你只管说就是。”

    袭人便道:“听说那粗使丫鬟是在赖家犯了事。晴雯她表哥在赖家时,两个人就约下了。”

    她说一句,王夫人便“呸”一声,道:“果真是泥腿子上不得台面!老太太好心好意一场恩典,定然不知道他们私下里的勾当,不然的话,还不知道怎么生气呢!”

    袭人又道:“听闻晴雯也极生气,只是拗不过来,只得随她表兄去了。先前她置办了宅子,又蒙老太太赏了五十两银子,原本是打算奉于新嫂嫂的。如今也不打算给了。”

    王夫人冷笑道:“她倒是如意算盘打得响亮。老太太必然不知道她竟是连五十两银子也贪的。若是老太太知道时,定然气恼伤身。”

    袭人听王夫人这话音,显然是厌恶晴雯,心中大定,忙道:“太太说的是。这事出来,连我们也觉得奇怪。细思之下,想来那个晴雯,从来都不是个肯让人的。故而故意择了这么个人当亲戚,想着拿些错处、故意压人一头也未可知。”

    王夫人不住摇头:“这却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了。辜负了老太太的好意。”想了想又道:“在宝玉房中,她也是这般不肯让人吗?”

    袭人见机,忙道:“太太但请放心。晴雯在宝二爷房中倒颇安分,日里只忙着做老太太和宝二爷屋里的针线,再者就是琢磨宝二爷日里的衣饰冠履搭配之类。夜里陪侍的活计的,如今只是我和麝月做着。”

    袭人原意是想内涵晴雯对贾宝玉不够上心,不够勤谨,岂知王夫人因晴雯容色太美的缘故,一向最担心她借机接近贾宝玉,特别是夜里陪侍之时,夜深人静,万一做出甚么有伤风化的事情,既伤了宝玉的身子骨,又难免纵坏了他。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王夫人连声念佛道,“如此甚好。她若带坏了宝玉,反倒是一场罪过了。”

    袭人忙道:“太太请放心。有我在旁照看着,必不会纵着她带坏了宝二爷的。”一面说话,一面恭恭敬敬,行那磕头大礼。

    她这般郑重,王夫人倒愣住了。

    王夫人是贾宝玉亲妈,但是因贾宝玉从小由贾母抚养的缘故,如今房中皆是贾母的安排,王夫人连一个心腹人也没有,为此已是筹谋多日。只是安插亲信非一朝一夕之功,故而尚未得手。

    袭人原本是老太太的人,王夫人自然知道。可是袭人如今既向她行礼,那意思却是明明白白的。若是旁的事情,王夫人自然不会冒着得罪老太太的风险,暗中受了这背弃老太太之人的效忠,但事关贾宝玉,正是贾珠死后她安身立命之倚仗,她却顾不上许多了。

    “我的儿!”王夫人愣了一愣,连忙弯腰将袭人托了起来,言语间也颇为郑重其事,“想不到你竟是个有眼力见的。既是如此,我便把宝玉交给你了。你千万仔细照看着,莫要教他出甚么岔子。若果真照顾得好时,将来必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袭人心中欢喜,面上越发做勤谨之色,对着王夫人说了许多体己话,无非是贾宝玉年纪还小,心性贪玩,必得她这等大丫鬟从旁照看引导着,方能奋发学习,将来光宗耀祖等等。

    王夫人只觉得这话说到她心坎里去的,自是欢喜,想了想又道:“你看着宝玉,莫要他总是在几个姐妹房里厮混,反扰了姐妹们休息。若果真有空时,去梨香院看看他宝姐姐也便罢了,那孩子我看着也是个稳重的。”

    袭人连连应诺。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听得金钏儿在外面隔着帘子道:“太太,扬州城那边来信了,据说是林老爷病重,要接了林姑娘回去呢。”

    第76章 皇亲

    王夫人心中厌恶林黛玉极深。

    一来林黛玉是贾政胞妹贾敏所出, 同王夫人正是姑嫂关系。王夫人新嫁过来之时,贾敏尚在府中,养得金尊玉贵、众星捧月一般, 虽系无心, 但贾母厚此薄彼之下, 却也教王夫人暗地里受了不少委屈, 难免心存芥蒂。

    二来贾母爱护林黛玉如掌中明珠一般,常使她和贾宝玉一处厮混玩耍。这却同王夫人本意相悖。普天之下的母亲无不希望儿子出人头地,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厮混于内帷脂粉之中而无动于衷?更何况贾珠死后, 贾宝玉是她唯一的指望了。故宝黛二人越是亲密, 王夫人越是迁怒黛玉。且贾府众人皆说林黛玉喜耍小性、行动爱恼人,争吵之际回回皆是贾宝玉先低头认错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怎能欢喜?

    三来, 自从贾敏早逝后,贾母接林黛玉进京抚养,言语里隐隐透露出亲上加亲、使宝黛在一处的意思。在贾母而言, 林黛玉之父林如海是当朝探花, 身份清贵,且仕途大好,同林家结亲正好和宁荣二公当年定下的弃武转文之策相合,且宝黛性情相契, 模样相配, 简直天造地设一般。但是王夫人则不然。王夫人金陵王家出身, 王家一向重财不重文, 族中女子竟少有教其从小读书习字的, 故而对这些文官不甚看重,那结亲的意思也就淡淡的。除此之外, 婆婆挑选儿媳妇时,无不盼着儿媳先天壮好生养的,林黛玉这样病歪歪、从小起会吃饭即开始吃药的美人儿,又如何能中她的眼?

    故而王夫人听金钏儿在外头报“林老爷病重”的消息,先是一怔,紧接着心头狂喜,只不好表现出来,面上仍淡淡的,道:“阿弥陀佛!好端端的,林姑爷怎地就病了?”

    金钏儿道:“奴婢只打听得扬州有人送信过来,余者一概不知,现在送信的人正在老太太那儿呢。听说老太太吩咐了琏二爷送林姑娘回去,说仍叫带回来呢。”

    “仍叫带回来?”王夫人细细品摸这话里的意思,心中那狂喜之意不由得消了大半。

    袭人侍立一边,竭力察言观色,虽王夫人心意晦暗不明,却也竭力琢磨,此时便犹豫着道:“林姑娘在咱们府里这几年,林姑父都不曾打扰。偏偏这会子送了书信来,又叫林姑娘回去,只怕这症候来势不小。”

    王夫人心中也是这般想,但贾母既然发话说“仍叫带回来”,却是连林如海身后事也料到了。届时林黛玉一届孤女,她的婚事少不得要贾母做主的。到那时候竟是推也推不掉了。想到这里,她竟不知道是盼着林如海痊愈的好,还是盼着林如海就此不治的好。

    袭人见王夫人心事重重,心中却也急着回绛芸轩,忙辞别了王夫人。谁知贾宝玉并不在自己屋里,却在隔壁林黛玉处。林黛玉房中一片忙乱,紫鹃雪雁忙着和教养嬷嬷一道收拾行装,翻箱倒柜,独林黛玉坐在床上默默垂泪,忧虑重重。贾宝玉在旁使言语开解,只是如何开解得开?坐在一旁,也闷闷不乐。

    袭人见状,情知贾宝玉是劝不回来的,心中不喜,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旁默默伺候着。这般郁郁几日,好容易贾琏携林黛玉择定了日子启程,袭人心中只当了却了一桩心事,谁知这一日,王夫人命人赏了两碗饭菜过来,指名道姓说袭人勤谨,特意赏与她。

    袭人惊喜非常,自觉脸上颇有光彩,唯一的憾事是晴雯不在旁边,因要操持表兄的婚事,告了假去了,竟看不见她的脸色如何。

    屋里的丫鬟们知道她得王夫人赏了菜馔,想来日后自有体面,都纷纷来贺她。只有茜雪一人置若罔闻,当没事人一般,只一心伺候宝玉。

    绛芸轩中袭人的势头因了王夫人看重的缘故,重新盛了起来,虽不比先前一家独大之时,却也同茜雪等人打得有来有往。

    这般又过了几日。贾宝玉听说晴雯表兄的婚期将至,只说这人容得了失足女子回头,必是气量宽宏的人物,闹着要去看,袭人茜雪等人哪敢纵容他如此,没口子苦苦哀求,只说若被贾母、王夫人等人知道了必会问罪,届时绛芸轩的丫鬟个个难辞其咎,连晴雯都要落不小的不是。贾宝玉听这般说,只得罢了。

    谁知这夜二门外云板声传来,却是贾蓉之妻秦氏没了。两府之人听说了都感诧异,惟有贾宝玉因先前探访知道底细,怒急攻心,悲痛不已。

    一时宁府大张旗鼓为秦氏张罗,又是寻来潢海铁网山上的樯木为棺,又是花了银子给贾蔷捐龙禁尉的五品官职,又是求了王熙凤坐镇宁国府料理丧事,忙得不亦乐乎,极尽哀荣,那秦氏却早已是黄土垄中冤魂孤鬼,荣华富贵终究与她不相干了。

    秦钟扶着其父秦业颤巍巍过来,秦业哭天抢地道:“我苦命的女儿!如何竟这般去了!”贾珍忙亲自迎入书房,不知商议了些甚么,待到再出来时,泪痕却也掩不住笑意。想来得了几两银子,便再也不计较女儿死得蹊跷了。那秦氏本就只是养生堂抱养的孤女,又非秦业自家血脉,送她嫁入贾家原本只指望她补贴提携娘家,如今人都死了还能最后捞一笔钱财,还有甚么好计较呢?

    一时间彩棚高搭,哀乐阵阵。贾珍这般肆意铺张,自谓早就全了秦氏之情,心满意足;王熙凤得了这个机会一展操办婚丧大事之才华,英姿勃发;贾蓉得父亲出钱出力买了个五品龙禁尉的官职,更比原先的监生体面,况且去了秦氏,自有别家的大家闺秀等着当续弦,因祸得福,更不在意;秦业家虽死了养女儿,但女儿死后还搜罗到了几千两银子,这是女儿在世时不知道费多少唇舌也不定能得来的一锤子买卖,暗觉实惠;余者来往吊唁之客,有趁机结党营私、共谋大事的,有难却旧时情面、搪塞敷衍的,有浑水摸鱼、为别事算计疏通的,数不胜数。

    只他们各自肚肠,暗怀鬼胎,那秦氏却已是去了!偌大一个宁国府,贾家百年赫赫之族,竟容不得一个走错了路的弱质女子!贾宝玉想至此处,甚觉悲愤,却也无可奈何。

    抬灯姑娘的那顶小轿便是秦氏出殡那日悄悄抬出贾府的。

    晴雯原本就没打算大肆铺张,因宁荣二府为秦氏出殡之事忙碌的缘故,更是一切从简,免得冲撞了主子,又是一场罪过。

    当日王侯官吏在路旁祭祀秦氏者,不计其数,宁府送殡大军浩浩荡荡,把荣宁街围得水泄不通。一顶青布小轿只得在小路曲折迂回,轿夫抱怨不迭,灯姑娘穿着大红衣裳,戴着贾母赐下的头面,在轿中却只觉欣喜:场面再大,人都死了又有何用?似她这般仓促婚嫁,却可逃出囚笼,重获新生。

    红烛高挂,焚过纸马,拜过天地,灯姑娘独在正房等候,长睫轻颤,心中自有主张:既是已然嫁了人,前尘种种,尽数抹去,只要吴贵一心一意待她,她自该改邪归正,一心一意为吴贵打算。听说屋契是收在小姑子手中的,这如何成体统,少不得好言好语哄了,劝她奉给姑舅表哥,才是一家人过日子的道理。小姑子既然是个有前程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想来将来或可攀附,劝她提携拉扯娘家,自然其乐融融,全家和睦。

    正在想些心事,筹谋将来时,却见吴贵醉醺醺过来了。挑开红盖头,烛火朦胧之下,只见这位新郎官眉目颇俊俏,更是意外之喜了。

    “娘子……”吴贵羞怯之下,更加结结巴巴,他忽然郑重其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银锞子来,放在新房枕边。

    灯姑娘一眼看见那个小银锞子,脸上血色褪尽,一时间眼冒金星,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吴贵恍然未觉,他带着醉意,笑嘻嘻朝着灯姑娘扑过来,酒气夹杂着热气熏了灯姑娘一头一脸。

    “好。”灯姑娘咬咬牙,含泪说道。她把那个小银锞子收在枕头下,反手解开了衣裳。满室映红,喜气洋洋,却化不开她目光里的寒意。

    正房外灯笼高挂,把院子照得像白昼一般。院子里齐刷刷铺开了十桌席面,大多请的是周围的左邻右舍。如今天色已晚,左邻右舍皆去,独余一席,却是来顺和赁这处宅子的租户在推杯换盏。

    因院子空阔,晴雯便依了鸳鸯的建议,将倒座房、东西厢房尽数租出,都托来顺寻了那极稳妥可靠的的租客。

    如今倒座房里住着一家江湖郎中,原是镖局里的镖师,姓张,有些身手,后来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就娶了一房家眷安顿下来,只在京城里做些贩卖金创药、跌打膏药之类的生意。

    东厢房便租给了平哥儿和梅姨。

    西厢房的客人最生了得,据说是从外地进京的大夫,却有几分真材实料在,刚刚使关系进了御医院,姓胡。先前梅姨生病,平哥儿就是在街上乱转,歪打正着之下寻了这位胡大夫给看好的。胡大夫初来京城,未免人生地不熟,经平哥儿引荐,才来了此处,一看见院子里种的玫瑰花和金银藤,就喜欢上了。原本以他御医的身份,去甚么地方赁房子赁不到,如今竟然肯纡尊降贵,择定了此处落脚。

    来顺见这几户人家要么是颇有身份、要么是知根知底之人,况且租了倒座房的那位租客身手不凡,若是有地痞流氓前来寻衅滋事,自是不怕的,这才请了中人,与他们签下租契,也算是苦心孤诣了。

    “诸位,我这位吴贵哥哥和我亲大哥也没甚么分别。他性子软绵,为人和善,妹妹却是荣国府里颇有体面的大丫鬟,便是他新娶那娘子,也是荣国府里出来的。还请诸位多多费心,与我护持一二,莫使外头人随意欺辱了去。逢年过节,少不得请了诸位吃酒的。”来顺举杯道,众人齐声应诺。

    晴雯和茜雪相伴,这夜就宿在后罩房。只见新房之中烛影摇曳,前院觥筹交错之声隐约传来,只能暗暗望月祝祷:惟愿吴贵夫妻和睦,家宅平顺。

    次日,晴雯自和茜雪回贾府。几日后,贾宝玉亦从城外送殡秦氏归来。晴雯忽而想起秦氏所说“永保无虞”之策,忙催问贾宝玉。宝玉正为秦氏之死闷闷不乐,何况听说林黛玉之父林如海撒手人寰的消息,更为林黛玉担忧,哪里会把甚么“永保无虞”之事放在心上?

    幸好晴雯是他跟前得意人,这般反复催问几次,竟然未曾惹他厌恶,只是搪塞着回道:“依我说,此事竟是罢了。如今珍大哥是一族之长,还有敬伯父在庙里清修,他们和父亲、赦伯父皆是见识高妙之辈,祖宗基业之事,自有他们掌舵,又岂是我区区一小童可说服的?”

    其实贾宝玉之说,细论起来也有道理。

    贾家固然枝繁叶茂,但如今已分成二十房,金陵十二房,京中八房,宗族人多,难免心思浮动,各自肚肠。想聚集起来,要他们都有长远格局,为着永保无虞的祖宗基业目标一致,自是千难万难的。

    更何况,二十房之中,穷困潦倒如贾代儒等人的,大有人在。这些人尚指望族中扶持,哪里有余力按房轮流掌管祭祀供给之事?一个个都恨不得扒拉出些钱自行挥霍的,又怎能从牙缝里挤出银子来,置办成田庄房舍,奉于宗族?

    便是宁府、荣府两房行有余力,愿意领受祭祀供给并置办田庄房舍之责的,其他房也会碍于情面过不去,加以阻扰。况且宁府荣府之间,也有明争暗斗,并非一团和气。那贾珍虽然是一族之长,手握权柄,但他本人对文举之事,不如荣国府热衷,他愿意肆意奢华,使大把银子扔在秦氏的丧事上,在宗族祭祀之事上,也只不过是按祖宗成例办罢了,未必愿意别出心裁,想宁荣二公之未想。

    然而,贾家上下,人人皆如贾宝玉之所想,人人皆贪图安乐,不愿为人之先,勇挑重担,为振兴宗族而筹谋。故而贾家虽繁盛一时,气象轩骏,却也一复一日,凋落起来。只这群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耽于玩乐,未曾察觉罢了。

    晴雯见贾宝玉这般说,也只得罢了。她又未曾历练过,并无高人一等的眼界见识,怎知秦氏之策高明之至,竟是贾宝玉这等公子哥儿们拍马也赶不上的?她总想着,女子受困闺阁之中,纵然有几分见识,又怎能比得上从小饱读诗书的老爷公子们高瞻远瞩呢?

    故而渐渐不再提及此事,只催着贾宝玉好生读书。

    袭人在旁看晴雯这般,心中颇不忿,倒是有意同晴雯别苗头一般,只哄着贾宝玉玩耍。贾宝玉能偷懒则偷懒,岂有不顺水推舟的道理。气得晴雯柳眉倒竖,却也无计可施。乍一看去倒似贾宝玉更听那袭人的话似的。

    除此之外,自袭人磕头效忠以来,颇受王夫人器重,王夫人总几次三番,托词袭人服侍贾宝玉勤谨,赏下饭菜金银诸物。故而渐渐又有风声传出,都说王夫人要抬举袭人。贾府那起子人最善趋炎附势,听风就是雨的,王夫人这般抬举,他们自然跟在后头拍马屁。再加上袭人变着法子、使尽了浑身解数讨好贾宝玉,竟看着有些卷土重来的势头。

    至此绛芸轩丫鬟中两系势力已成。一派是袭人、麝月、碧痕等人,借了王夫人的势力,咄咄逼人。另一派是茜雪、晴雯为首,背靠的是贾母这座大山,步步为营。双方为些小事明争暗斗,处处心机,倒也势均力敌。

    忽有一日,是贾政生辰,消息传来,都说是贾政和王夫人的长女,也就是那早就送入深宫的大小姐元春,突然得了皇上器重,封为凤藻宫尚书兼贤德妃。于是阖家人都喜气洋洋,以皇亲国戚自居。一时之间,客似云来,高朋满座,依稀看着竟又回到了宁荣二公在世之时的鼎盛模样。

    后宅之中亦因此而暗流涌动。王夫人固然自矜身份,不会特意到处说,但谁不知道她是贵妃娘娘的亲娘,正是家族荣耀之由来,言语里难免多敬她三分。王夫人院子里的丫鬟也都喜气洋洋,说话行事更和往日不同。就连袭人等人,也如一同升天了的鸡犬一般,在绛芸轩中声气比往日更见高盛。

    这日贾宝玉早早从外头回来,晴雯忙接了他的衣饰冠履,又打发着他换了家常衣裳。这次穿的家常衣裳正是晴雯的针线,刚刚做好,甫一上身,就得众人叫好,都说这衣裳颜色搭配得好,更衬得贾宝玉唇红齿白。

    众人正叫好间,袭人忽然笑着道:“不想晴雯隔三差五告了假回家,这手上的针线功夫却丝毫没落下。我只当你为了表哥嫂吵架之事着恼,不想你静悄悄的,虽是回去了一趟,却趁大家一时没看见,又做了这许多针线。”

    茜雪听这话暗藏机锋,惟恐晴雯生气,忙笑着说道:“袭人你这话却是差了。想来这针线上的功夫,也是有几分天赋在的。若天赋不好的人,做了大半年,也不过一个肚兜一双鞋子的,拉出来看时,却也平平,不见得多么出色;若是天赋好的人,三针两针下去,自是栩栩如生,十天半个月的工夫,一件衣裳早成了。这事旁人却也嫉妒不来啊。”

    贾宝玉平日里自诩绛洞花主,最是护花惜花,若遇这等丫鬟们言语交锋、互不相让的场合,他总是乐得打圆场的。但这日却有些例外。

    他心中对晴雯哥嫂之事念念不忘,实是关心得紧,只恨身份有别,不能尽数知晓。这日他忽见袭人言语之间提及,就如同小猫挠心一般,哪里按捺得住,忙问道:“吵架?却是为了何事?”

    茜雪见瞒不过,在旁边打圆场,笑道:“其实也算不得甚么大事。平民百姓家鸡毛蒜皮的事情最多,岂有不吵架的,不过头天吵架第二天和好罢了。这些无趣的小事原不值得一提,没得污了宝二爷的耳朵。”

    碧痕在旁吃吃笑道:“不过是新嫂子偷人之类。咱们宝二爷如今也大了,也该知道些事了。这算甚么?那人在咱们府里时风评就不佳,如今出了府去,自然更加没有束缚了。”

    自古床帏秘事最能惹人注目。她这么一说,屋里这些丫鬟,那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发出吃吃的笑声来,无不睁圆了眼睛问道:“竟有这事?”

    茜雪一脸担忧看着晴雯。

    这次碧痕并没有造谣。这辈子灯姑娘早早离了贾府,却仍然未能安分守己。也不知道是吴贵太过无能,夫纲不振,又或者两人相处之时,有了甚么误会,总之灯姑娘竟然重操旧业起来,趁着住倒座房的张姓镖师妻子回娘家小住之机,和那人有了首尾。

    一日吴贵衣裳落在床底,钻进去寻衣裳时,竟从床尾觅得一个带了锁的小箱子。在梳妆台觅得钥匙开箱,见里面零零散散收着些碎银铜钱等物,还有一双男人的鞋袜。

    吴贵怒不可遏,灯姑娘却泰然自若,只说那是她相好的与她的体己。

    吴贵大怒,胡乱寻了根门闩就要去寻那张姓镖师的麻烦,偏那人有些身手,他如何是对手,被人一脚踢中肋骨,犹自破口大骂。幸而那张姓镖师自己知道理亏,又知道吴贵和皇亲国戚有那么一丝丝关系,生怕他找自己麻烦,竟连夜跑了。

    晴雯这次告假出去,正为了料理此事。先托了一个在京中有些势力的醉金刚倪二做中人,摆酒寻了那张姓镖师出来,赔礼道歉又赔了医药费,和妻儿搬回乡下。

    那吴贵只晓得在一旁唉声叹气,默默流泪,或者酗酒以解千愁,竟是半点指望不上的。灯姑娘倒在一旁笑嘻嘻没事人似的,但拗不过吴贵恋着她,不愿休妻,此事只能胳膊折了往袖子里折了。横竖路都是吴贵自己选的。

    这事情原本做的机密,更不曾和外人说知。不料醉金刚倪二一日喝醉了酒,不留神间竟透给一个平日里马贩子营生偶尔也贩贩人的王短腿,那王短腿偏又说给常在贾府来往的贾宝玉的干娘马道婆,故而一来二去,竟传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算过渡章。时间线往前推了不少。

    有关吴贵和灯姑娘,文下争议比较大,作者因此比较犹豫,所以今天发文时间很晚。后来还是按照原来的设想发了,因为我觉得人物都需要成长吧,各种历练都将是人生的财富。璀璨如钻石,不是也需要切割琢磨的吗?有的时候,经历过什么并不重要,对待这段经历的态度才是重要的。

    第77章 从良

    晴雯原本也未曾想到, 此事会传得这般迅速,竟连贾府中人也知道了。不过转念又一想,俗语有云, 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又有说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想来亦是无可奈何,也便罢了。

    袭人等人皆以为, 晴雯一向心高气傲, 那脾气又爆炭似的,被人这般嘲讽, 定然按捺不住, 非和碧痕大吵一通不可。吵架拌嘴之时难免口不择言,自有许多可乘之隙。

    谁想晴雯上辈子被此事连累甚深,应付起来驾轻就熟得很, 况且她如今心境超脱了不少, 心里将她自己和表哥家的界限分得甚清楚,却也没有从前那么生气了。她对着碧痕的有意挑衅,只淡淡答道:“这事或有或无,到底咱们都不曾亲见, 细想起来终究算不得甚么大事, 只是上不得台面罢了。不过碧痕你说得这般言之凿凿, 难道你竟正好在当场瞧见了不成?”

    她这姿态轻描淡写得很, 就宛如在讨论别人家的事情一般。这般超脱, 大大方方,周围人反不好说甚么了。紧接着她诘问碧痕, 众人顺着她的问题走,有那喜欢起哄的,听她这般说,乍一听也觉得有理,不由目光闪烁望着碧痕大有深意,就仿佛认定碧痕果真去现场偷听了一般。

    这对未出阁的少女而言,无异于一场羞辱。碧痕不由得涨红了脸:“你莫要血口喷人!谁要去看那般羞人的事!”

    晴雯道:“你既知是羞人的事,就算有甚么疑问,也该私下问才是。很不该在宝二爷提起,没得污了宝二爷的耳朵。”

    贾宝玉在旁边听到此处,早知道两人为何事而口角。他心中颇爱护年轻女孩,但那爱护女孩之心,却有亲疏轻重之别。晴雯相貌极美,人又机灵,事事皆为他着想,正是贾宝玉的心腹。就算十个碧痕加起来,也比不过晴雯在宝玉心中的地位。

    贾宝玉是个极聪明的人,听了一半,早开始设身处地为晴雯发愁,此时便道:“正是这个道理。前些时候我听说你因为说话轻狂挨了罚,怎地还这般不知收敛?若是一时被老太太、太太知道了,仔细要你好看!”

    碧痕自以为贾宝玉宽仁待下,便是胡乱说些话也没甚么的,不防他竟突然翻脸,不由得煞白了脸。

    绮霰原和袭人有几分不对付,心中明明知道碧痕是袭人的马前卒,如何肯放过这落井下石的机会,见状忙嘲道:“正是呢。碧痕姑娘说话前很应该仔细掂量掂量。如今你已是被降为三等丫鬟,和从前大不相同,若是再说错了甚么话,惹得老太太发怒被撵出去时,宝二爷便是想为了求情,怕也难开口了。”

    碧痕被一阵挖苦,独力难支,又羞又愧,忙瞥眼看袭人,见袭人并无要开口相助的意思,只得认栽,低着头默默退到后头了。

    因了贾宝玉的开口,晴雯莫名其妙竟然大获全胜,难免趁着为宝玉磨墨铺纸的时候,悄悄上前道谢。贾宝玉这才细细问她缘故,末了替她发愁道:“这可是怪事了。我想你表哥既然独独选中此人,必有他的道理在。如何竟闹到这般田地?怕是里头有甚么误会罢。”

    晴雯苦笑道:“只怕是我那表哥太过碌碌,一事无成,不中那位的意。”心中却想起昔年在赖家见到灯儿时的情景,却也暗暗疑惑:那灯儿分明不愿做那没廉耻的事情,也曾以命相抗,何其英勇,如何一年时间未见,竟似变了个人似的,明明可痛改前非,却非要继续倚栏卖笑呢?若果真赚来金山银山,也就罢了,尚可说上一句眼皮子浅。其实赚得又不多。何必故意惹吴贵生气伤心,大家面上蒙羞呢?莫非是天生的风尘女子,天命如此?

    晴雯这般想着,次回归家之时,便着重留意灯姑娘形容举止。如今她有宅院房契在手,又因手中宽裕,时不时送些碎银出来补贴吴贵,故而吴贵待她甚是殷勤,隔三岔五就跑来贾府后面角门处问晴雯是否有空归家小住。

    这日晴雯被吴贵雇了车子一路殷勤伺候着,直驶到宅子黑漆大门前才下车,还未过影壁,迎面一只大黄狗冲着她汪汪叫。

    晴雯暗忖这必是张姓郎中之事被发现后,吴贵特意养来看守大门的。只是若是他娘子的心不在他身上,便是寻十只大黄狗来,又有甚么用处呢?

    过了二门,只见一个山羊胡、头发花白、耳朵上挂着黑漆木框眼镜的老学究坐在西厢的廊下看书,便是那位初入太医院的胡御医了。他娘子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皮白净,正抱了棉花被到太阳底下翻晒。两个孩童,一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子和四五岁大小的女孩子正在玫瑰花丛旁边追逐嬉戏。

    “姑娘回来啦?”胡氏娘子见吴贵带着晴雯回来,忙上前打招呼。

    晴雯知道这户人家胡御医年纪已老,况且和胡娘子夫妻和睦,料想不至于和灯姑娘有甚么不妥,忙含笑回礼。正做礼间,却见她那嫂子灯姑娘松散着头发,纤细的身子摇摇摆摆直往东厢去了,不觉黑了脸。

    待走到正屋,晴雯便向吴贵直言道:“论理,我原不该说甚么。先前我看东厢那人也甚好,他又带了姨母来同住,想来也是稳妥的。只是如今出了倒座房里那事,却少不得谨慎起来。”

    吴贵却红着脸道:“那平兄弟眼光高着呢,不曾对她有甚么好言语。况且他那姨母梅姨竟也不是好相与的。如今平兄弟赚了银子,都交与梅姨保管。梅姨怎能由着他挥霍在这上头。妹子但请放心。”

    晴雯看吴贵说话,颠三倒四,虽是想竭力证明自家妻子和他的好兄弟没有沾染,却只得说男方眼光高、手中没钱嫖诸如此类,竟是不敢对自家娘子的为人作保,不由得暗暗叹息。

    这日晴雯独自一人宿在后罩房,有吴贵住在正屋上房,夜里把门一锁,倒是也颇清净。次日吴贵自去酒楼做事,晴雯坐在正屋前头的宽大游廊下绣花,一边绣花一边看她表嫂那头的动静。

    只见灯姑娘日上三竿才起床,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描眉抹脸,复站起身时,已是花枝招展。

    灯姑娘自晴雯面前经过,旁若无人一般,先去西厢胡太医家里说话,那胡太医只顾看书,哪里肯理她,又转身向胡氏娘子搭腔。胡氏娘子一脸警惕,拉紧了儿子女儿的手,活脱脱一副母鸡面对老鹰时候的护犊子模样。

    灯姑娘干干笑了一声,转头又去了东厢,尚未进屋,那梅姨却早已端着一盆洗脸水出来,看也不曾看她,把那洗脸水直往跟前一泼,压低了声音冷冷道:“滚!”灯姑娘一惊之下立时立住,那洗脸水堪堪泼到她脚边,飞溅的水花早溅到她裙子上。

    灯姑娘尚未开言,那梅姨却先发制人,冷冷开口道:“我原说这地方不三不四,便是赁房子的费用再便宜,也不该贪了他的,平白玷污了清清白白好名声。谁知我家那哥儿性子最倔,只说答应了朋友的,要在此处同他看家护院,再不让宵小之徒欺负了朋友去。岂不知俗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这蛋臭烘烘的,偏生在门口晃来晃去,生怕苍蝇不叮似的。如何防得住?你说气人不气人?”

    灯姑娘一向脸皮颇厚,再难听的妇人言语她也见识过。只是见这梅姨一向衣冠整齐,说话斯文,便只当她是个和气人,不承望她翻脸时候,竟是这般不留情面,一时间竟有些呆。

    晴雯也觉得脸上甚是挂不住。那梅姨冷冰冰的,平时不大爱理人,不想发起怒来竟是这般疾风骤雨。她见灯姑娘呆了一般望着脚下的那滩水,忙走上前去拉扯她:“还不赶紧随我回去!在这里丢人现眼的做甚!”

    她扯着灯姑娘往回转,那梅姨却似没看到她一般,连个招呼也不打,冷哼了一声,转身关了房门回屋去了。

    晴雯心下感叹,那平哥儿实是个热心肠,不意他姨母竟是这般冷漠,一样米竟然养两种人,当真有些怪异。

    只是眼下也顾不得细论其他。才将灯姑娘扯回屋里,灯姑娘却似回过神来了一般,竟然重新得意起来:“你扯我回来做甚么?我原比不得你这般好命,又心灵手巧,得了贾府里主子们的缘法。除了这勾当外,我竟是甚么都不会做的。嫌我丢人?这却是你哥哥的意思。须怪不得我。”

    晴雯听了这话,先是勃然大怒,定下心来细细品摸一回,心中那怪异之感更甚,不由得问道:“你做出这般没廉耻的事,又怎会是我哥哥的意思?这算甚么意思?”

    灯姑娘愣了片刻,笑道:“原来妹子竟是蒙在鼓里的。我说呢,你是老太太、宝二爷面前的大红人,怎会放着那体面的事情不做,为了这仨瓜两枣的生意,赚了我进门?”

    晴雯细细留意她话里的意思,沉默良久,方道:“甚么叫做赚你进门?别人都说你风评不佳,我却以为你受人逼迫,事出有因。我顾虑着你名声不好,怕被人嘲笑,但我那表哥却痴心得很,再三说只要你一人。也曾三媒六聘,禀明老太太、琏二奶奶做主,请了喜娘与你说合,你是点头应允了的,老太太赏下的头面你也好好收着,如何竟成了赚你进门?”

    灯姑娘不等晴雯说完就哈哈大笑:“他痴心?若是他果真对我真心,如何会在大喜那日,扔了个银锞子到床上羞辱我?这不正是要我仍旧做那劳什子生意的意思?只是这左邻右舍看得紧,一时难以得手。想是他看我赚的钱少,便生了悔意罢了。”

    原来,灯姑娘离了贾府之后,虽有意重新做人,但也知道世情如刀,惟恐夫郎介意她的过去,暗中惴惴不安。

    吴贵本是个懦弱之极、无能之极的性子,偏对灯姑娘情根深重,只拙于言辞,人皆不知。

    吴贵新婚之夜,拿出自己赚的银子,原意是想彰显自己有赚钱的能耐,想要灯姑娘收着,只临场之时,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换了别家养在浅闺的好姑娘,出阁前得了母亲耳提面命,必要掌管男人财政大权,兴许可能会体察他这一番未言之意。但偏生灯姑娘本来就是有心病的,见他这般做派,只当他刻意羞辱,或者是和先前追逐她的那些贾府小厮一般,暗暗存了叫她当暗娼的心思,故心灰意冷之至。

    当夜吴贵只顾颠鸾倒凤,沉迷温柔乡中,却不知灯姑娘心中百转千回,痛彻心扉。

    其后灯姑娘几番试探,与左邻右舍各送过几场秋波,刻意把事情做得露骨,只想看吴贵的反应。原拟若是吴贵斥责制止,便是没有要她当暗娼赚钱养家的心思,自当洗心革面,收心做人。

    谁知吴贵心性愚钝,沉迷温柔乡浑浑噩噩,根本未曾发觉异常。灯姑娘认为吴贵故意装作不知,实则默许,心灰失望之余,只得认命,从此广揽八方来客。

    其后虽吴贵察觉,大闹一场,却因心中敬畏她,只管每日借酒浇愁,不敢把她怎样。故而她仍我行我素,只当吴贵默许,不思悔改。

    灯姑娘是个聪明人,其间也曾数次察觉怪异,只恨他们夫妻,各自都有一段心病,如近乡情怯一般,每每不敢明言,故而只得这么破罐子破摔,凑合着过日子罢了。

    如今灯姑娘听晴雯诉说吴贵的一腔深情,虽不敢相信,刻意反唇相讥,但心中却早已动摇。其实细思之下,不通之处颇多:若是吴贵果真要她当暗娼养家糊口,又怎会要她居于这深宅大院之中,招揽客人时诸多不便?况且这样的宅子,莫说花钱买下,便是赁了来住,每月也花费不菲,岂是她零散揽客那仨瓜俩枣能赚到的?

    她越想破绽越多,俏生生立在那里,虽是夏季炎炎,却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一般,寒冷彻骨。

    晴雯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竟如同魔怔了一般,也不知道有没有悔悟。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原本也不该牵扯在哥嫂这档子破事里的,只因实在看不惯,才略略提点了几句,便道:“你且细细去想罢。他为了娶你,连那五十两银子也不要。他能贪图你甚么?”一甩手,也不去管灯姑娘,回后院去了。

    灯姑娘一人站在原地出神,突然间大哭几声,又大笑几声。她这模样虽然疯疯癫癫的,但是左邻右舍无人不知道她不妥当,故而胡家娘子似没事人一般只管招呼儿子女儿莫要在地下玩过来洗脸,梅姨更是把门关得紧紧的,根本不曾出来探看。竟是无人理会。

    当日吴贵收工回家,见灯姑娘素着一张脸抢出门迎接,一路嘘寒问暖,心中诚惶诚恐,只不敢多问。

    待吴贵到了里屋,脱了外衣,只见早备齐了一桌小菜,几盅小酒,越发惊恐,却刻意做出万事不在意的模样。

    灯姑娘与他斟酒布菜,巧笑倩兮,近前低语,百般撩拨,竟是做梦也不敢梦见的好风光。一时移灯铺枕,帷帐四合,被翻红浪,春意无限。暖香温玉之畔,吴贵心满意足,只觉得便是立时死了,却也此生无憾了。

    他们两个鏖战已罢,大汗淋漓,吴贵睡意朦胧间,只听得灯姑娘在怀里喁喁细语道:“你既这般大费周章娶了我,我自当为你一心一意打算。听你妹子说,当日还有五十两银子,是老太太赏下,发话要与你置办田产的,如今她却借故收着那个,很不妥当。当今之计,倒是想个法子,把那银子要回来放好。”

    灯姑娘既嫁了丈夫,洗心革面之下,自然以夫为天,以夫为家,恨不得把天底下有道理的没道理的银子都扒拉了来,放在她丈夫名下一道享用。便是夫君不曾开口,却也要凡事想在前头,跃跃欲试,甘为那杀人的刀、射出去的箭、那甚么马前卒先行官的。当时世间女子大多如此,竟无有超凡脱俗者,因此,却也无可厚非。

    只是那吴贵心中,虽畏惧灯姑娘,却也知道晴雯不是善茬,也不敢招惹。故而竟装作没听见这话似的,翻身酣睡去了。片刻之后,鼾声大作,竟真的睡过去了。灯姑娘固然心中有万千谋划,竟也无可奈何了。

    次晨起身,吴贵又早早去酒楼忙碌,同灯姑娘依依惜别,伉俪情深,竟非往日可比,看得左邻右舍暗暗称奇,只恐惹了是非,却也不曾开口问出来。

    晴雯见他们两个和睦,也觉诧异,心中虽盼着他们两个从此夫妻和睦,老老实实做人,却也知道日久方能见人心,须得暗中观察,以待后效。想不到他们两个果真一日好似一日,竟然夫妻恩爱起来,晴雯也终于有了听上去还算靠谱的娘家。这些都是后话了。

    晴雯后患已除,心中逐渐安定。荣国府里,却一日比一日忙碌。

    原来当朝皇帝以孝治国,以己推人,准宫内妃嫔眷属每月二六入宫探视,以诉别情,谁知禀明太上皇、皇太后,两位老圣人更进一步,竟拟旨恩准后宫妃嫔省亲。

    其实当朝皇帝固然纯孝,但政令分歧,向来是国之大忌,未必乐意头顶两位老圣人频频下旨,指手画脚的。但贾府原是有功旧臣,先帝在位时顾念旧情,颇多照拂,此时自该表证忠心,故而积极响应,急急商议修建省亲别院之事,好迎接元春娘娘省亲。

    元春虽是荣府二房所出,但是晋封贵妃却是光宗耀祖的荣耀之事,少不得宁荣两府一齐出力的。于是宁国府献了大半个会芳园出来,又拆了荣国府的东边院落,加上宁荣二府之间的私地小巷,统共量了三里半大的土地,做省亲别院之用。那山石树木却是移了荣府大房贾赦处的许多景致。(注二)

    人人面上欢欣鼓舞,大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架势,只是那暗地里,是否腹诽计较出力出钱多寡,不得而知。只那荣国府,却是为了这次省亲,将历年的积蓄都贡献得七七八八了。

    正是光彩生门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时候,岂有不高歌猛进、乘胜追击的?只怕“兄弟姊妹皆列土”(注一)也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事情了。若有人胆敢在此时说甚么节俭,虑甚么退路,何止是煞风景、晦气,简直竟是对娘娘、对朝廷的大不敬了。因此从上到下,一意奢华。

    借了这个当口,但凡有姓名的贾氏子弟,无不各处走门路,削尖脑袋想从建省亲别院一事上谋个营生,贾蔷、贾芹、贾芸等人拔得头筹;同贾府有些牵扯的奴仆们也都来凑热闹,几位大管家经手银钱庶务,不知道过手了多少的好处,连那甚么贾琏奶娘赵嬷嬷的儿子,也得了历练的机会;至于主管省亲别院的各色人等,更是发了一笔小财,不消细说。

    林黛玉便是这个时候重新回到贾府的。和她初进贾府那次不同,如今的她,没有了前途无量的探花父亲为后盾,真正成了一个没有娘家、只得事事依靠老太太做主出头的孤女。从前或许还有人想着文脉讲究同气连枝,互相提携,或者娶了她,便能在文举之路上走得更顺,如今却是连这个都说不上了。除却自幼和贾宝玉一处长大的深情厚谊和贾母的怜爱看顾外,一无所有。

    此时王夫人因元春封妃的缘故,风头正健,王家的栋梁王子腾圣眷正浓,官位在贾王史薛等亲族之中首屈一指,位高言重,他们都颇看好金玉良缘,期待着贾宝玉娶了薛宝钗。

    薛家因了薛蟠之父早亡、薛蟠不争气的缘故,只得指望薛宝钗高嫁豪门,提携娘家,因此贾家自是上上之选。既存了这份心思,又住在梨香院,平日里更是频频走动,殷勤得很。

    林如海临死之前,虽已将林黛玉托付贾府,隐约间已是准了宝黛二人的婚事,但只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之语,未曾下聘。故金玉之说渐盛之时,惟有贾母一人力排众议,坚守前盟。

    豪门显第之家,私下里尽管是明争暗斗,互不相让,明面上却还得一团和气,兄友弟恭,婆媳相和。只是这明里暗里,已不知道你来我往,过招了多少次了,只贾宝玉一人蒙在鼓里,犹自不知,只为秦钟早夭之事闷闷不乐。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讲的是杨贵妃封妃以后,杨家的显赫。大家应该都知道哈。但是因为规则,还是标注一下。

    注二关于大观园的布局。来自《红楼梦》第16回,不是原文,但是是对原文的概括,所以也比较注意一下。

    第78章 识字

    其实王夫人虽不甚待见林黛玉, 但于这做舅母的情分上,倒也中规中矩,林黛玉的吃穿用度皆和贾府小姐同例, 四时衣裳、房中大小开支、延医问药倒也爽快, 不曾克扣了去。

    只在宝玉婚事上, 王夫人不曾松口。她也不是成心盼着林黛玉不好, 每每想着,如今贾家正如日中天,不知道多少能文善武的青年才俊拜于门下, 且和那勋爵富贵之家往来频频, 从中择一佳婿,风风光光替林黛玉发嫁也便罢了。纵使林黛玉无父无母, 难免被婆家小觑, 但有贾家这个皇亲国戚做靠山,也就尽够了。故而一心想带着林黛玉出门交游,以希在京城贵女中博得盛名, 得高门青眼, 做终身之念。

    但贾母却另有心思。贾母素知京城中那些王孙公子的秉性,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喜新厌旧的,高门之家又最捧高踩低不过, 似林黛玉这等孤女, 虽有贾府做靠山, 如何能应付得周全?况且贾母眼光甚高, 若论品貌才情, 竟觉得京中王孙公子无人可出贾宝玉其右者。

    故而斟酌之下,一心要促成宝黛良缘。只因两人年纪尚小, 一个十一二岁,一个不足十岁,拟稍后再议罢了。故而王夫人每每请同黛玉一道出门时,贾母只说黛玉年纪尚小、或者体弱多病等理由,一力推辞。王夫人虽暗中腹诽抱怨,但孝道当前,岂敢多言?却也无可奈何了。

    只宝黛二人懵懂不知。两人年纪尚小,因幼时一道长大,性情相契,更比其余兄弟姐妹更亲近了许多,却只道是兄妹之情,尚未曾往儿女私情上头想。

    这日正是三月下旬光景,恰逢王子腾夫人生辰,早早与贾府下了帖子,言明阖府统请,王夫人亦早早禀与贾母知。贾母道行深厚,岂有不明白王家打的甚么算盘,只推说林黛玉年幼体弱,前些时日得了嗽疾才好,竟不好见风,替她轻轻推辞了。于是这日只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贾宝玉、贾氏姊妹和薛姨妈、薛宝钗等人去了。

    林黛玉见玩伴尽去,只她一人在家,她年纪幼小,不知贾母良苦用心,未免生疑,遂抱怨说:“一家子人都去了,偏留我一人在家。难道我竟是不好见人的?”紫鹃、雪雁等人也不明贾母深意,只在旁边柔声劝解。黛玉喂过廊下鹦鹉,懒懒坐于案前,手里捧着一卷书,随意翻看。

    一时晴雯从外面进来,笑着向林黛玉问好,她暗暗奉了贾宝玉的意思,只恐林黛玉一人在家百无聊赖,故特意过来配林黛玉解闷。

    林黛玉因晴雯是贾宝玉跟前得意之人,况且性情爽利机敏,故待她甚厚。见她过来,也不见外,两人只随意找些闲话说。

    紫鹃在旁边笑道:“你来得正好。这个香袋姑娘绣了大半年了,正有些疑难处要向你请教。”说罢拿着一个尚未做好的香袋过来。

    晴雯一看那香袋,便知是林黛玉奔丧初回之时,贾宝玉死缠硬磨求着林黛玉绣的那只。这香囊只做了一半,针法颇为精巧,不知道费了多少巧思。忙笑道:“说甚么请教不请教的,当真是折煞我了。这香囊是林姑娘亲手所绣,针法之精巧,非常人可及。况且这用心,这巧思,竟是我们都比不上的。等闲暇时还要向林姑娘多多请教才是。”

    紫鹃素知晴雯女红高明,知道这只是她自谦之辞,也不当真,她特意把这香袋拿出来,原本也不是真的有甚么疑难要向晴雯请教,只是托词罢了。她见晴雯这般识趣,心中更加喜欢,笑道:“虽是如此说,但这府里还有人说我们家姑娘不做针线,不知道是甚么缘故。”

    晴雯等人都知道说林黛玉不做针线的人,除了袭人,竟是再没有别人了。因袭人和贾宝玉有肌肤之亲的缘故,对林黛玉格外提防,每每在贾府里散布林黛玉刻薄小性、行动爱恼人诸如此类的话,偏生她一向风评不差,众人自然都信了。

    林黛玉见紫鹃这么说,她也知道说这话的人是袭人。她想着袭人是贾宝玉的人,面上却不好看,忙阻拦道:“不过平白被说几句,玩笑话罢了,哪里就这么认真了?”

    紫鹃道:“姑娘你心善,只当是玩笑话,只怕有些人会当真呢。”

    晴雯忙道:“这话怕是以讹传讹了。谁不知道老太太最疼爱林姑娘不过,因太医说林姑娘这病要静养,老太太还特意吩咐过不许多操劳。只林姑娘闺德高洁,终究不肯这般,虽是见缝插针忙里偷闲,也总要拿起针线的。不然,这香袋从何而来?”

    她这么郑重其事,林黛玉和紫鹃两人都忍不住笑了。紫鹃忙命小丫鬟出去烹茶去,林黛玉方笑道:“前些天我听府里有人替我辩解,想来想去,定然是你的手笔。这说辞都是分毫不差的。”

    晴雯一时大窘。她既有酬谢宝玉之心,如何不知道宝玉平生最心心念念之人便是林黛玉。只是眼下两人年纪尚小,恐不自知,她也不敢戳破,只在旁暗暗维持。因了这个缘故,见袭人散布诋毁林黛玉之言时,不假思索顺手辟谣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横竖那些婆子丫鬟本来就是要与些小恩小惠打点的,也不差教她们多说这一段话。在她而言,这些都是顺手而为的事情,原本也没指望谁感激,如今林黛玉特地指出来,她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紫鹃见她羞窘,在旁笑道:“你一向伶牙俐齿,如何竟说不出话来了?莫要害羞,你这般仗义,连我都是要深谢你的。”

    林黛玉在一旁叹道:“这些也算不得甚么。我客居此地,吃穿用度皆与这府里的小姐一般,老太太、太太虽不说甚么,底下那群下人如何肯甘心,由着她们说些闲话也就罢了。”

    紫鹃在旁顿足道:“姑娘说哪里话来!姑娘常说三人成虎,要我们谨言慎行。难道如今竟不怕了吗?”又道:“我们姑娘一向待人和气,不知怎地竟得罪了她!”

    晴雯知道紫鹃说的是袭人。

    其实但凡女子,因爱慕的男子而对其他女子有提防敌视之心,是人之常情。袭人既然已把身子与了贾宝玉,自然看不惯别的女子和他性格投契、交情深厚,故而才这般针对贾宝玉。

    只是在当时,女子是万万不得心生嫉妒之情的。更何况林黛玉是正头主子,袭人只是一个签了卖身契的奴婢,这世上岂有奴婢嫉妒正头主子的道理?

    因此便是晴雯两世为人,其实也不甚明白袭人这无名之恨因何而来,虽隐隐有所猜想,到底不敢确认,只得道:“论理,我不该说她的不是。只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前后出了不少纰露,言语间多有颠三倒四,指鹿为马的,偏偏太太看重她,一力支持,连我们却也无可奈何了。”

    紫鹃点头道:“真真不知道老太太、太太是如何想的。比如说今日,王家设宴,阖府的主子们都去了,偏生落下我家姑娘。姑娘方才还在伤心呢。”

    晴雯再世为人,自然知道贾母是从始至终一力支持宝黛婚事的。她是个聪明人,早猜到贾母的用意,只是如今宝黛二人年纪尚小,见两人犹未情悟,怎敢挑明,只得笑着以别言开解,一转身看见林黛玉房中架上满当当的书,不由得赞叹道:“这架子上好多书!这要如何才能看得完?”

    林黛玉笑道:“爱书之人自是手不释卷,废寝忘食,若要看完时,却也容易。只是若想领悟其中的道理,却是难事。”一面说,一面突然又伤心起来:“当日父亲在时,最喜欢读书不过。如今撒手去了,只留下这些书!”

    其实林家这满室藏书之中,绝版奇书甚多,价格亦颇昂贵。若是有读书人看到这许多藏书,必然如获至宝,悉心研读之下,定然对课业大有进益。只可惜这个道理,晴雯又怎能知晓?林黛玉虽然明白,但她品行高洁,有自矜之心,怎会大肆张扬?故而贾府里这些俗人都不知情。

    晴雯虽然知道她多愁善感,往往普普通通一句话便触动心绪,迎风落泪,贾府人早见怪不怪,但见她这般伤心,仍然自悔失言,忙道:“常听人说,开卷有益。姑娘若是得闲时,不知道可否教我认字?”

    林黛玉尚未回答,紫鹃已经大为诧异:“怎地突然想起这个?”

    其实无论是晴雯还是紫鹃,都是时常伺候主子笔墨的,故而大略都识得几个字。不然的话,或焚黛玉诗稿时出了纰露,或替宝玉贴字纸时逆了上下,岂不是贻笑大方?只是她们所谓的识字,是熟能生巧的死记硬背,不够纯熟,甚多欠缺罢了。

    晴雯突然提起这个来,却也不是信口开河。她清清楚楚记得,前世里薛蟠之妾香菱在大观园居住之时,曾经拜林黛玉为师,学习诗歌之道。

    香菱只是薛家买来的丫鬟出身,是个下人,却向正头主子请教学问。这看似荒诞不经、颇不合情理之事,林黛玉非但不生气,反而欣然应允,从此之后,悉心教授,不厌其烦,香菱竟渐渐也能出口成章、吟诗作赋了。实在是羡煞众人。

    晴雯当时看在眼里,心中也颇多羡慕。只是她自家人知自家事,连字尚认不齐全,如何能学诗词歌赋?况且没过多久以后便因病补孔雀裘,伤了身子根本,身体竟是一日不如一日,更无暇顾及其他了。

    如今却是不同。晴雯身体颇健,人又年轻,日子又比那时更加顺心,正有大片大片的光阴可挥霍。更何况她曾听贾宝玉说过,林黛玉这病,竟是思虑过度、伤春悲秋惹下的病根。若是与林黛玉寻了这么个不甚费心力的事情,占去她些许光阴,兴许她的身子会好些?

    “你在胡说八道些甚么?姑娘怎有空教你这个?”紫鹃怕林黛玉生气,赶紧说道。

    林黛玉先是一愣,继而却欣喜道:“若你果真愿意学时,我便是教你识字又有何妨?我原说似你这般的人品,又这般聪慧,若不识字,倒是可惜了。”她一时兴起,连雪雁也一起唤进来,只说要教她们识字。

    紫鹃见林黛玉这般欣喜,想起太医平时所言,心中也是一动,暗道:姑娘平日无事之时,难免胡思乱想,郁郁寡欢,如今若是一心教我们识字,无暇去想那些有的没有,只怕更好。想到此处,忙和雪雁使眼色。

    林黛玉见平日玩伴皆去王子腾府上赴宴,内心正寂寞时,听了晴雯这个提议,不免兴致勃勃。一时问过三人根基,紫鹃雪雁因常跟着林黛玉的缘故,根基倒比晴雯更好些。

    晴雯见紫鹃雪雁二人根基皆高过她,心中难免有些惶恐,林黛玉却不在意,从书架上选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书与她,笑道:“这些原是我儿时启蒙之用。原本以为再用不到的,不想如今可重见天日了。”又嘱咐她说但凡有不认识的字,皆可过来问。

    晴雯心中喜悦,连连称谢,捧着书去了。袭人等人见她如此,皆不解,笑话她道:“果真是把自己当成小姐了!看这架势竟要是做学问呢。”

    晴雯辩解道:“我因想着,宝二爷将来少不得要‘蟾宫折桂’的。咱们既是他的丫鬟,难道竟一个大字也不识吗?”

    私下对着茜雪时,却解释道:“我如今想着,将来宝二爷必是要从文举上出头的。总要督促他读书才好。从前不识得几个字,被他糊弄了却也不知道。如今难得林姑娘好心,倒是要趁机学上一学。”

    茜雪虽不甚理解,见她坚持,也不反对。只秋纹、碧痕之流得了袭人暗中授意,嘲讽得厉害,说:“岂不闻女子无才便是德吗?”

    贾宝玉见晴雯这般好学,倒是颇欣喜,道:“如此甚妙。想来古人身边那些红袖添香的红颜知己,如苏小、薛涛之流,个个都是才华出众。我原说你这般品貌,却不识得几个字,虽不便明言,却暗暗为你可惜。如今果真上天再不肯辜负这等良质美才的!”

    又再三谢了林黛玉道:“如此甚妙!这世上惟独有你才配教她!”林黛玉知道他不过是一时兴起,胡言乱语,惟外貌论而已,也不当真,只是一笑置之。

    因贾宝玉一力支持,贾母知晓此事时,也只以要侍奉文墨、督促贾宝玉课业之说回话,便是连王夫人,虽是坐在一旁,却也无话可说,半晌冷笑道:“阿弥陀佛,难道学塾的大儒、外书房的清客、还有这十多个贴身服侍的长随小厮皆不中用,要靠她一个小小丫鬟去督促宝玉课业不成?若果真如此,也倒罢了。千万莫要弄出别的事来!”

    贾母笑道:“我深知宝玉的性子,竟是个不听人劝的。他常混在女孩堆里,没口姐姐妹妹的乱叫,只怕更肯听女孩的话呢。”又道:“我知你心意。只是我冷眼旁观,这晴雯却是个忠心的,虽然生得比旁人好,却并不拿这个献媚邀宠,还是一派天真烂漫的年龄,未生别的心思呢。”

    王夫人只得低头道:“阿弥陀佛。若是果真宝玉课业有进益,便是我也要谢她的了。”心中却不以为然,仍旧恨不得晴雯这个美貌的狐狸精早早离了贾宝玉去。

    谁知事有凑巧。贾宝玉不喜四书五经,于那举业文章上头应对平平,却颇有捷才,于怡情悦性吟诗作对上很见天分。

    这日预备着元春娘娘省亲之别院大观园早已落成,土建工程已告竣工,几案桌椅并帐幔陈设诸物也早已得了一大半,只有贵妃游幸之时的匾额对联尚未题咏。

    贾政带着众清客进园商拟题对之时,有意试宝玉之才,将那各处景致庭院都要他一一题来,谁知他一届幼童,题对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不觉心生欣喜。

    贾政虽不肯外露,但那些跟随的清客长随之流,谁不是察言观色的人精?早使人飞报了贾母、王夫人去,一时间,贾府上下,皆知道贾宝玉做的诗竟比那些大人都强呢。

    贾母、王夫人等人未临其境,不知道贾政身边那些各有所长的清客们故意守拙,有意让贾宝玉显现才华,只当宝玉小小年纪,果真课业进益,不免心中大慰,遂命厚赏服侍贾宝玉的小厮丫鬟。忽而想起晴雯曾说督促宝玉课业之语,更加倍厚赏了晴雯。

    赏赐送到绛芸轩中,众人各自欢喜,惟独袭人见晴雯之赏较自己更厚了一倍,心下忿然,只叹道:“我整日里说你学字不务正业,想不到竟得了这么个巧宗。倒是我们这些每日只顾闷头干活的人,每日里不得功劳只得苦劳罢了。”

    她这句话端的厉害。一言既出,莫说平日里与她沆瀣一气的麝月、秋纹、碧痕等人,便是绮霰、檀云等众,心中也难免有些微澜。

    但凡争功之时,各人都以为自己功劳最大,便是那平日里最出工不出力的,也都觉得至少应该平分赏赐,所谓同享富贵。这是人性使然,防不胜防。故而袭人不过轻飘飘一句话,晴雯却早已成了众矢之的。

    茜雪见状只得在旁笑道:“这有何难?即是如此,索性大家一起读书习字,岂不爽快?”

    秋纹冷笑道:“虽是这般说,只是我们再怎么巧,到底没有一个巧的爹妈,能把人生得这般千伶百俐的!宝二爷整日说甚么红袖添香,可不你正该你得了这个巧宗去?”

    “甚么红袖添香?又是甚么千伶百俐?”众丫鬟正说话间,林黛玉已是从外面走进来了,她身形婀娜,走路间如风拂杨柳一般。

    袭人等人见状,赶紧朝林黛玉问好。林黛玉却只顾满脸含笑:“好大的火药味!怎地中秋节还未到,你们竟为了抢着吃月饼吵起来了不成?”

    她故意说得好笑,绮霰、檀云等人早掌不住,笑了起来,袭人无奈,笑着问道:“姑娘怎么过来了?宝二爷尚未回来呢。”

    “姑娘可知,老爷今个在大观园考宝二爷题对,宝二爷对的对子人人都叫好呢。”茜雪在旁说道。

    众人正说话间,贾母那边小丫鬟过来说:“宝二爷出来了,如今在老太太那里回话呢。”

    众丫鬟赶紧去迎接。

    一时贾宝玉被一群丫鬟众星捧月一般迎接回来,尚未进门时,早见林黛玉俏生生站在门外,含笑凝望着他,流风回雪,清丽出尘,一时间不由得痴了。

    他二人遥遥相望。贾宝玉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知道这般痴痴望着她时,心中竟是说不出的欢喜,说不出的舒服。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他不知道这般看了多久,竟觉得就这样天荒地老下去,却也没甚么关系。

    “呀!”突然之间,袭人的一声叫声打破了寂静。

    贾宝玉回过神来,只见袭人满脸惶急:“你身上那些荷包、扇囊诸物呢?又是被外头那起子没廉耻的东西们给解去了?”(注一)贾宝玉这才想起,离了大观园之后,贾政的小厮们都说他得了彩头,要赏赐,知道他身上的东西都是好的,半是起哄,半是强迫,玩笑一般竟都解了去。

    “这也不值甚么,我——”贾宝玉还没说完,却见林黛玉的脸色变了。

    晴雯的脸色也变了。她突然想起,前世之时林黛玉以为自家绣的东西也被外头人解去,迁怒宝玉,生了好一场气,还赌气剪了绣到一半的香袋。

    “我做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果然听得林黛玉问道,“既是如此,若想我再做东西,却是不能了!”(注二)一面说,一面头也不回,径直回自己房里去了。

    晴雯见势不妙,忙仗着和林黛玉相熟,跟着她过去,见她要剪那尚未完工的香袋,忙一把抱住,苦求道:“姑娘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姑娘请仔细想,宝二爷一向待姑娘细致,岂会把姑娘与的东西随意送人?必是在贴身之处好生收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注二对话部分参考《红楼梦》第十八回,不是原文。这段情节改了。林妹妹这次没有生气,也没有剪香袋。

    另外,关于林黛玉,这些年看到同人文里有一个普遍说法,就是贾府和王夫人对不起林黛玉,贪了林家二三百万两银子。本文不打算采纳这个观点。

    根据本人对原作的理解,林黛玉的父亲必然不是贪官,林家以清贵为主,本身不是贾家那样有皇庄收入的四王八公家庭,更何况林家藏书众多,延医问药也要花不少钱。所以不可能有两三百万两银子。倾向于林如海病逝时候,托孤贾家,贾琏把贾敏当年的嫁妆带回,由贾母保管。

    另外我能理解很多人因为怜爱林黛玉,把林黛玉的悲剧都归罪于贾家的心情。骂骂极品亲戚看起来很爽,但是以《红楼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格局,不像是极品亲戚欺负孤女那么简单的事情。

    本文倾向于人人各有立场,王夫人固然愚蠢、贾母固然年迈,一开始却都没想把林黛玉怎么样,贾家乃至四大家族的衰落,是因为站队错误、功高自矜、和帝王离心、子孙耽于享乐、又没有人勇挑重担导致的。换句话说,是系统性风险。

    第79章 蜂蝶

    晴雯这般说时, 贾宝玉后脚也过来了,见林黛玉生气,忙把外衣衣领解开, 给她看悬在里面的荷包。

    林黛玉方知宝玉珍重自己所做之物, 未免又羞又愧, 晴雯在旁忙笑道:“既是误会, 说开便没事了。姊妹们从小在一道长大,更比旁人亲密,怨不得这般求全责备的。”

    两人正欲闹别扭间, 突然听到这话, 都是心中一动。

    贾宝玉心想:“我时常想着,旁人若是不懂也便罢了, 林妹妹必是懂的。若她一时未曾体察我心意, 便生出许多失望来。莫非这便唤作求全责备?”

    林黛玉暗暗道:“我客居贾府,旁人待我如何,并不十分在意。偏偏宝玉, 虽是待我颇为尽心, 但总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竟比旁人作为更教我难过。难道竟是因了这个缘故?”

    两人先想到自己,继而又想到对方,恍然大悟之余, 又都有些惭愧。贾宝玉却先醒悟过来, 连声妹妹长、妹妹短叫个不停, 两人复又欢欢喜喜, 在那里玩耍。

    袭人不知道这边动静, 只当宝黛二人又吵起来了,大声说:“如何?不是我说, 他们两个竟似天生犯冲一般,不过三言两语,便又生口角,旁人竟是再劝也没用的!”

    因那声音颇大,竟传得好远,贾宝玉和林黛玉在隔壁都听到了。

    此时两人正玩得开心,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好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做出一副羞贾宝玉的意思。

    贾宝玉无奈,摇头笑道:“偏她在那里说得起劲!本来甚么事也没有,只因她多说了一句话,竟是平添了好些风波!”

    说到此处,却是心中一动:为甚么每次袭人都冲在前头看似劝架,却总劝不拢,反如火上浇油一般,引得两人为些小事拌嘴?只是这个念头一闪而没,隐隐约约仿佛抓住了甚么,却又似甚么也没抓到。

    这些日子里因为了建省亲别墅,贾政、王夫人等人日日忙乱,无暇过问贾宝玉课业,贾宝玉乐得清闲,每日和林黛玉、薛宝钗、三春姐妹等人嬉戏打闹。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省亲别墅早已建成,贾政又急急上本奏请,约定次年元月十五元春娘娘省亲。当夜仙乐飘飘,彩灯如昼,正是说不尽的豪华富丽,叹不完的富贵风流。

    此时人人皆知元春娘娘圣眷正隆,连带着贾家众人也是水涨船高,时常有公侯之家下了帖子过来相请女眷赴宴。贾母和王夫人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只随心而定。

    这日北静王妃下了帖子与贾府众小姐,说是花朝节这日要邀了众女眷过去,办甚么诗会。贾母心中着实踟蹰,颇为举棋不定。别人也便罢了,只暗中为林黛玉犯难。

    若是旁的邀约,自可拿林黛玉体弱多病为由推却。可前些时候元春游幸大观园之时,有意考诸人诗才,林黛玉力拔头筹,竟比薛宝钗、迎春、探春、惜春等人做的诗更好。虽皆是闺阁笔墨,未曾流传在外,但北静王妃乃是皇室中人,又最喜吟诗作对的,岂能瞒得过她?北静王府位高权重,况且北静王妃原是甄府甄二小姐,系贾家老亲,既然她巴巴下了帖子来,刻意推诿,反而不美。

    因了这个缘故,贾母犹豫再三,命王夫人带着林黛玉和三春姐妹一起前往。王熙凤忙奉命备车,又逐一选定跟车的媳妇丫鬟。

    一切准备就绪,谁知到了那日,正欲出门时,迎春的奶娘突然过来回话说,迎春的大丫鬟司棋得了风寒,连着几日都不见好,竟是不好出去见人的,问谁伺候迎春出去。

    王熙凤冷笑一声:“二姑娘身边几个大丫鬟小丫鬟伺候着,如今竟派不出几个得力的?倒还来问我?”

    正欲发作时,王夫人听见这话,忙扶了人走过来,说道:“可怜见的。二姑娘平日不肯多说话,身边统共也就这么几个成体统的人,如今既是要出去。自是不好失了场面。”

    沉吟道:“你宝兄弟房中丫鬟最多,单执事的大丫鬟就有好几个,各自独当一面,便是唤来几个暂时应应急也没甚么。”

    遂吩咐道:“宝玉房中有个叫晴雯的,听说最是机灵不过。就叫她和绣橘一道伺候二姑娘去吧。”

    王熙凤听了,不敢不从。论理,王夫人才是当家主母,王熙凤只不过是从旁协助管家罢了,王夫人既然发了话,自是不好为了这些小事再去禀告贾母的。

    当日林黛玉带着紫鹃雪雁,迎春带着绣橘晴雯,探春带着待书翠墨,惜春带着入画彩屏,余者那捧手炉、理衣包的丫鬟嬷嬷在后默默跟着,加上平日伺候女眷出门的婆子们,一席人浩浩荡荡,直坐了七八辆车子,直往北静王府而去。

    当日曲水流觞,酬唱应答,自有一番意趣。林黛玉颇为尽兴。迎春却于此道平平,轮到她时,时常词穷,诗对颇见艰难,只她淡淡一笑,并不在意。

    绣橘眉头一皱,朝晴雯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走到一旁,绣橘低声道:“姑娘原是不擅长吟诗作对的。这般看着,连我们也觉尴尬。不若使个法子,教她离了此处,倒还罢了。”

    晴雯本是临时捉刀而来,更不知迎春主仆日常相处之道,见绣橘这般说,只得应允。果然见绣橘悄然上前,附在迎春耳边不知道说了甚么,迎春点头应允,遂借口更衣离席。

    此时正值二月,百花吐艳,桃杏争春。晴雯和绣橘扶着迎春慢慢往前走,后面几个小丫鬟和两个嬷嬷默默跟着,只见园中山石叠翠,佳木青葱,朱栏连廊,流水蜿蜒,乍一望去,竟比起贾府费了无数人力物力修的大观园,分毫不曾落得下风,不由得暗暗赞叹:不愧是王府气象!

    春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迎春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既然已借口离席,也不四处游荡,只坐在石栏之旁清溪之畔,默默看着水中五色斑斓的游鱼出神。

    绣橘素知迎春平日的性格,竟是连发呆也能发上半天的,迎春虽是主子姑娘,性子又一向温和,不曾约束过她们,因此更加胆大妄为。此时她见天色尚早,迎春又看游鱼看得出神,心中颇不耐,只向两个嬷嬷悄悄叮嘱一句,自己拉了晴雯的手,两个人悄悄往前走去。

    只见水流渐缓,汇成一处湖泊。湖泊之侧,半亩桃花开得正艳,其状蒸腾如云霞,深红浅红,重重叠叠,甚是可爱。

    两人本欲再往前赏玩一番,突然一阵风吹过,隐隐鼓乐之声飘入耳畔,便知前头是男客宴席之地,竟不好过去,忙转身折返,回到清溪之畔时,迎春犹在坐在那里观鱼,唇带微笑。

    当日甚是顺利,一路未曾遇到甚么外人,也未曾遇到甚么难事,回去复命之时,还得了王熙凤命婆子分发的五百钱,言说是王夫人给随行诸人的打赏,人人有份。

    晴雯私蓄颇丰,虽不在意这五百钱,到底是个小彩头,在外劳累了这么一天,得了赏赐,倒也欣喜。

    岂料才过了几日,王夫人忽然命人将晴雯唤至堂上,冷着脸劈头问:“你那日到底怎么服侍的二姑娘?”

    晴雯不明就里。她心知王夫人颇厌恶她,但自诩身正不怕影子斜,并无过失之处,遂将伺候迎春去北静王府那日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王夫人听后并不言语,只叫人把她锁到屋子里,听候发落。

    原来,那日花朝节北静王府款待宾客之中,有一人名唤傅试,官居通判之职。此人虽无根基,却机缘巧合之下,入了官场,媚上欺下,甚是如鱼得水。近来见贾家成了皇亲国戚,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他便趁机拜入贾政门下,又仗着妹子傅秋芳有几分姿色,想靠了妹子攀附权贵。

    谁知花朝节这日,傅试带妹子赴宴,原本他只在前头听戏的,因多喝了酒,出来疏散疏散,一时竟走到桃林之中。晴雯和绣橘在花园中赏玩时,刚好被他看了个正着,不由得浑身酥麻,动了心思。只是他藏得隐蔽,晴雯两人未曾看见罢了。

    那傅试最是算盘精刮不过。待打听得迎春是荣国府大房庶出的二姑娘,如意算盘更是打得啪啪响:想来他年轻有为,已是正六品官职,尚未娶妻,若是娶了荣国府里庶出的二姑娘为妻,却也不算高攀了。到时候晴雯少不得做二姑娘的陪嫁丫鬟,一起跟过去服侍的。既可同荣国府联姻,又全了猎艳之心,岂不两全其美。

    于是傅试重金聘请了媒,一径上贾府来提亲,只说求娶二姑娘,又隐隐约约透露出要晴雯当陪嫁丫鬟的意思。

    原本迎春是大房的人,既有人上门提亲,自是邢夫人出面接待。邢夫人起初也颇高兴,她非迎春亲生母亲,平时不过一味塞责,虚应情面罢了,未曾真心为迎春考虑,若果真能轻易打发了,岂不心静?

    谁知欲详谈聘嫁之时,那官媒特意说明要晴雯陪嫁,此番乃是明晃晃的买椟还珠,邢夫人岂有看不出来的?便觉被拂了面子,心中颇为恼怒。

    她想了想,却不直接回绝,只教官媒回去等消息,自己坐了车子,过来拜会王夫人。

    第80章 发作

    王夫人见邢夫人亲来, 颇为诧异。

    两人虽是妯娌,但一向交情泛泛。

    王夫人金陵王家嫡女出身,其兄王子腾仕途大好, 堪称既富且贵, 何况生出的三个孩子, 贾珠早早进了学, 元春如今是宫中的贵妃娘娘,宝玉最得贾母疼爱,称得上是四角俱全了。

    邢夫人却是无儿无女, 娘家早早家道中落。一个每每顺从丈夫贾赦以自保的续弦, 拿什么和王夫人并列?只是她因丈夫贾赦早早袭爵了的缘故,受了一品诰命夫人, 有尊荣有俸禄, 倒是比王夫人一个小小五品诰命宜人品级高多了。

    两人各行其道,各有凭借。何况贾赦、贾政二兄弟面和心不和,贾赦怨恨贾政书呆子不通庶务, 偏偏得了贾代善夫妻的宠爱, 得以住在荣禧堂,贾政对贾赦贪婪好色、不务正业亦颇有微词。故而邢王二夫人除了侍奉贾母之时略有交集之外,竟是少有来往。

    常言道,长幼有序, 尊卑有别。王夫人心中虽然是十二分的纳闷, 却不得不出了正屋相迎, 笑着问道:“大太太今儿怎地有空来这里?”

    邢夫人见荣禧堂格局轩昂壮丽, 四通八达, 和自己所居大不相同,不免心下忿忿, 面上却越发做出和蔼状,笑道:“正是特地来与太太道喜。咱们家二姑娘的亲娘去得早,幸得老太太垂怜,养在太太房里几年,如今越发出落得好了。这不,前几日才去北静王府做甚么花朝节的诗会,今儿个官媒就上门了。”

    时下有女孩的人家无不以矜持为重,便是心中再恨嫁,那明面上的姿态却都高高的,说起亲事来也都淡淡的,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淡定。竟是少有邢夫人这般,八字还没一撇,就迫不及待向妯娌道喜的。

    王夫人见邢夫人说得怪异,心中微微有些疑惑,也未及多想,只当邢夫人是那破落门第出身,未曾见过世面,言谈拿不出手罢了。迎春一向养在她家,她听说迎春有官媒来说亲,自是颇高兴,问道:“不知是哪家的?”

    邢夫人笑容愈浓:“就是通判傅家。据说二老爷同他家时有往来,很是看重的。”

    王夫人细细品摸邢夫人话里的意思,才略略察觉出邢夫人竟有问罪之意。她不明就里,左思右想,只当邢夫人觉得傅试家只是五品之家,何况根基浅薄,是暴发户,配不上大房一等将军的门楣,又听说傅试是贾政的门生,就跑来寻二房的晦气。

    王夫人如今女儿元春刚刚封贵妃,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也不想和无儿无女的邢夫人太过计较,遂耐心劝解道:“通判傅家虽说根基浅薄了些,但这些年势头甚好。老爷在家时常夸他上进,想来必是不错的。更何况一家有女百家求,他家既然特特请了官媒相求,总是一番好意,若是不愿时,咱们家婉言谢绝了也便罢了……”

    “好意?”邢夫人不等王夫人说完,便冷笑道,“确是一番好意呢!他家特特请了官媒相求,我自是不敢怠慢的。如今二姑娘没了亲娘,我少不得多费心看视。谁知刚盘问一两句,那官媒竟开始索要陪嫁丫鬟了。我再一细问方知,这日二姑娘去北静王府,竟是宝玉的丫鬟陪着去的。”

    邢夫人说到这里,声音再也掩不住忿忿之意:“我想来想去,兴许是太太怕咱们二姑娘太过老实,这才要宝玉的丫鬟一起陪着去。听说那日通判傅家也在北静王府里。想来宝玉身边的丫鬟自然是精挑细选,千伶百俐的。这不,这才几日,就有人官媒上门,便是为的是那丫鬟时,求娶了小姐,这丫鬟不就跟着陪嫁出去了吗?”

    这话说得甚是直白,但却是字字千钧。邢夫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埋怨王夫人小看了迎春,就好像不安排美貌伶俐的丫鬟陪着相亲,迎春就嫁不出去了似的。这对于贵族未嫁的姑娘来说,实在是大大的亵渎和怠慢了。时下未嫁的姑娘在娘家身份地位颇高,若是果真被做实了这个,流传出去,只怕会激起各家姑奶奶们同仇敌忾之心,便是王夫人也担待不起,况且是无妄之灾。

    若只是安排了晴雯陪着出门也就罢了,自可用别的意思来解释。只是那傅试好死不死,偏偏也在北静王府赴宴,偏偏又请了官媒来说亲,简直是做实了王夫人的罪名似的。

    王夫人定了定神,把邢夫人让到屋里坐下,左右又捧了茶过来奉于邢夫人,这才缓缓道:“大太太休要恼怒。此事怕是有些蹊跷。那日只因二姑娘的大丫鬟受了风寒,我又想着宝玉房中丫鬟最多,这才选了一个平时看着伶俐的跟过去伺候。谁知这其中竟是出了纰漏不成?”

    邢夫人却不喝茶,只是放在一旁,冷笑道:“这倒奇了。二姑娘平素常夸太太待她甚好,屋子里大大小小的丫鬟嬷嬷甚众,怎地偏生到了出门的场合,竟要从宝玉房中借丫鬟了呢。”

    王夫人被邢夫人问住,竟一时语塞。其实她点名遣晴雯前去伺候,原也有一段私心。她想着以那晴雯的美貌,花枝招展像个妖精似的,北静王府宴客之日,必然往来宾客众多,若是晴雯被甚么达官显贵之家看中,自可顺水推舟,像送别的礼物一般送出。横竖富贵之家送丫鬟送姬妾都是常有之事,便是贾母在一旁,也不好说甚么的了。想不到晴雯果真被外人看中了,那人却是这般算盘精刮,竟打起了和贾府联姻、求娶小姐陪嫁丫鬟的主意!简直是粗鄙之至!

    王夫人知道邢夫人来势汹汹,此事非得有一个交待不可。她固然心中有些私心有些盘算,却如何肯在这个时候一力承担罪名,当下气得浑身乱颤,吩咐左右道:“去!把宝玉房中那个晴雯叫过来!”

    邢夫人见王夫人要审人,这是人家家宅内事,她不好在一旁看着的,冷笑一声,借口还要去看迎春,先走了。

    邢夫人一时又到迎春房中,见迎春一个人呆呆的,手中正握着一卷《忘忧清乐集》出神。邢夫人虽不甚识字,却也知道那是棋谱,不觉埋怨道:“如今你这么大了,不思为自己筹谋,整日摆弄个棋谱,是甚么道理?难道你一个姑娘家,学会了下棋,就能安身立命了?”

    迎春只收了棋谱,笑着与邢夫人请安奉茶,问候寒温。邢夫人见她如木头一般不开窍,深觉无趣,转头又开始骂司棋:“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看你平日里人高马大的,总想着若姑娘有事时,你必能照应的,想不到关键时候竟病倒了,要你何用?”

    司棋被骂得找不到南北,只得跪下赔罪,低低哀求,忍受邢夫人的数落。好容易等邢夫人将一屋子的人,从迎春奶娘到洒扫的小丫鬟,一一数落了一通,恭恭敬敬送她离开后,司棋转头向绣橘说道:“这却奇了。太太夹七夹八说一大通,这里头必有缘故。咱们得打听个清楚,不能平白受了这窝囊气才好。”绣橘点头应了。两人分头去打探情由。

    那司棋本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外孙女,一向颇有手段。不多时便打探得清清楚楚,愤怒道:“原来竟有这般事情,怪不得太太着了恼。只是那晴雯也太张狂了些,虽她生得比旁人都好,也没有到处招蜂引蝶,把名字私与外人知的道理。”

    绣橘愣了一愣,方道:“这却是奇事了。当日我和晴雯一道伺候姑娘,同进同出的,并未遇上一个外人,更不曾和谁攀谈过。就算无意中被人窥见,又如何能知道她的名字?必是咱们家有一起去赴宴的丫鬟婆子暗中使坏,在那里暗算晴雯呢。她比咱们生得都好,如今在宝二爷房中又有甚么不好,如何会生别的念头?”

    司棋低头一想倒也有理。若果真贾赦准了通判傅家的求亲,又要了晴雯给迎春做陪嫁丫鬟,最多不过是五品官家里的屋里人罢了,连个姨娘也挣不上,好赖前程皆一片混沌,又岂能比贾宝玉房中更有盼头更舒心?荣国府里那些丫鬟都想发设法求爷爷告奶奶往贾宝玉房里去呢,晴雯又怎会舍了贾宝玉房里的荣华富贵,反去当迎春的陪嫁丫鬟?

    “这般说来,此事确实可疑。我非得找到这个从中作梗的人不可。”司棋叉着腰说道,柳眉倒竖,“作弄晴雯也便罢了。咱们本和她不甚相熟,犯不着为她出头。只是连带着咱们也受了埋怨,就好似咱们无能,不如她长得标致,才连累了姑娘似的。这如何使得?”

    司棋一向刁蛮,横冲直撞惯了的,如今受了邢夫人这般数落,如何能轻易罢休?其实她连晴雯都迁怒上了,只是想起那从中作梗之人,更觉恼怒。

    因了那人的缘故,只怕不出数日,整个荣国府都会知道晴雯伺候着迎春出去应酬一回,结果迎春就被人求亲了。这不是明摆着笑话她没有晴雯生得美貌吗?

    她也承认晴雯之美,她自己是万万不能及的。但是承认归承认,被人直接捅破,转头成为荣国府上下的谈资笑柄,这却是她万万不能容忍的。

    邢夫人自迎春之处离开,心中恼怒之意仍然难以消解,又思虑了一回,暗道:“二房这些日子里春风得意,因了女儿当了娘娘的缘故,竟然鸡犬升天了。前些时候为了建那大观园,将家里的山石亭轩挪用了不少,却理直气壮,连一个谢字也没有。单为建这园子,不知道耗用了多少公中的钱,竟是连说都不能说的。如今处处矮了他家一头,吃了这许多亏竟无处去诉。怕只怕她将一个小丫鬟推出祭旗,自家仍然不痛不痒。不若趁着这个机会,禀明了老太太,索性大闹一场,也让二房知道我们大房不是二姑娘那样任人欺负的木头,不是能轻易被人拿捏的!”

    想到此处,心中早有决断,竟不回家,转身直往贾母居处而去,将前情与贾母尽说了一遍,末了说道:“这边的太太听说之后,颇为上心,已是命人将那晴雯唤了来,严加审讯了。只我想着,宝玉房中的丫鬟,必然恭顺知礼,或是其中有所误会,若是苛责,反倒让我过意不去了。况且这是二姑娘终身大事,自是和旁的事情不同。老太太一向偏疼二姑娘,此事竟是不好瞒着老太太,总要禀明才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结尾有改动。

    PS:年底太忙,日六计划宣告失败。只能写三千字了。不过周末每天应该仍然有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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