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探究

    贾母从曾孙子媳妇做起, 做到如今的老封君,又有甚么没见识过?甚么没经历过?见邢夫人这般形容,又说二房太太对此事上心, 又说怕其中有误会过意不去, 看似客客气气, 实则杀气腾腾, 是来寻她这公婆评理了。

    贾母虽不甚待见大房,但是大户人家处事,总大不过道理去, 公道是最要紧的。况且迎春是贾母一手带大的女孩儿, 虽然平时过于懦弱,不够爽利, 不中贾母的眼, 但岂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委屈的。当下贾母便发话道:“竟有此事?这还了得!快叫凤丫头过来!”

    王熙凤受王夫人的委托打理内宅事务,耳目最是灵通,见邢夫人往贾母这边过来, 早猜到她必然是来告状的。只是此事涉及贾家大房二房之争, 论理,王熙凤是邢夫人的儿媳,却又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夹在里头左右为难, 何况都是长辈们在你来我往的理论, 她一个小辈, 越发不好开口说话了。

    故王熙凤只在自家院中默默候着, 料定贾母必然会唤她过去查明是非真相的。别人做了少奶奶, 或以交际应酬、打理内宅琐事为苦,王熙凤则不然, 她是最愿意筹谋规划、发号施令的一个人,越是忙碌,越是能显得她琏二奶奶精明能干、本领非凡,比琏二爷还威风八面呢。

    此时贾母命了琥珀过来请王熙凤过去,王熙凤不慌不忙,点齐平儿、丰儿等一众得力干将,一个个衣履光鲜,气势昂扬,跟随行进间如其疾如风,垂手侍立时其徐如林,直往贾母处而来。

    王熙凤见自己威重令行,很是得意,命平儿丰儿等人侍立在院子里等候,自己和琥珀进了贾母房中。却见邢夫人、王夫人俱在堂上,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王熙凤忙向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请安,尚未礼毕,贾母早发话说:“你可曾听说了不曾?竟有这样的奇事,宝玉身边服侍的贴身丫鬟跟着迎丫头出了一回门,竟被外人给惦记上了!这岂是咱们这种人家日常行事的道理?若是不将事情里里外外问明白了,莫说迎丫头委屈,便是我也必然不允的。”

    王熙凤度贾母心意,既然反复强调“宝玉身边服侍的贴身丫鬟”,想来心中必然还是向着晴雯的,自然不好糊里糊涂把晴雯推出去治罪的。为了这事,大房和二房争执不下,必要有一个结果才好。

    王熙凤心中主意已定,忙道:“适才也曾听到了一些风声,心中正诧异呢。论理,咱们家这样的门第,那通判傅家一心巴结却还来不及呢,想来便是求亲,也是看好咱们家养出来的姑娘,存了和咱们家交好的意思。故而我估摸着,竟是这里头出了甚么差错,或是通判傅家所托非人,那媒婆故意从中作梗,若是咱们家下头有那卑鄙下作的小人,恩将仇报,刻意败坏咱们家的名声。”

    王熙凤这一番话,既夸了迎春体面尊贵,又将过错轻轻推到媒婆和下人们身上,邢夫人听了这话,自觉有了面子,不像先前那番恼了,王夫人也没了刻意羞辱迎春打压大房的嫌疑,故而邢王两位夫人虽不曾做声,脸色却都和缓了许多。

    贾母听王熙凤说得头头是道,笑道:“既是你已有了思路,便着手去做罢。但凡有用着人手银钱的地方,只管开口。如今竟是不用公中的钱,只用我的私蓄,也务必得把事情查明白了,还迎丫头一个公道才好!只有一样,务必得静悄悄寻访,不可走漏了风声,莫要被外面那起子专能诽谤造谣的小人看了笑话去!”

    王夫人赶紧站起来说:“老太太说哪里话。如今我一时精力不济,咱们家竟出了这样的大事,叫二姑娘受了这等委屈,必要顺势整顿一番,以正家风才好。这是一家子的大事,怎好叫老太太出钱?”

    贾母摆摆手道:“钱财原是小事。必得把事情彻查明白方好。如今若尚未查明白真相,先彼此指责内讧起来,极不妥当。你们必得记下来。老大媳妇也要放宽心,如今我既发话管了这事,断然不会叫迎丫头受委屈的。”

    邢夫人、王夫人赶紧起身,点头应承了。两人见贾母一副力疲神乏的样子,不敢惊扰,告辞而去。

    贾宝玉急急忙忙来到贾母房中的时候,邢王二夫人早离开了,却与王熙凤打了个照面。王熙凤知道他必是焦急晴雯之事,来向老太太求情的,不好阻他,两人匆匆说几句话就分开,贾宝玉急急进了屋子。

    “老祖宗,这是怎么了?怎地前些日子,太太说二姐姐身边缺了丫头,要晴雯出去服侍了一日,今日就把她从房中唤走,关起来了呢?”贾宝玉仗着贾母宠爱,刚说了几句话,就直奔主题。

    贾母抚摸着贾宝玉的头,叹气道:“你素来护着屋里的人,这是好事。身为主子的,若不护短,怎能换来人家忠心耿耿待你?只是这件事上,你二姐姐到底是受了委屈的,若不弄明白,倒叫外面人笑我们无能了。难道你只疼你屋里的丫鬟,竟不管你二姐姐了不成?”

    一席话直把贾宝玉说得哑口无言。贾母见他这般样子,又连忙安抚,说已是命了王熙凤细细查访,必要访出真相了,想来那晴雯素来是个妥当孩子,必然不至于做出这等轻狂事,必然是被人陷害的,只把她关起来几天,好堵悠悠众口,若是查出真相,必然送她回房。

    贾宝玉听贾母这般说,虽不知道这里头涉及大房二房之争,水深得很,却也明白不是仗着贾母宠爱苦求一阵便可解救心爱丫鬟的事情。他虽是有万般无奈,也无计可施,只得含悲作别了贾母,回房去了。

    贾母看贾宝玉怏怏不乐的样子,也只能摇头叹气,暗暗忖道:晴雯这孩子果然是个好的,既然能得宝玉这般眷恋,可见不差。若是她能过了这劫,往后还得好好栽培才是。

    贾宝玉没精打采回到自己房里,难免长吁短叹,袭人等人百般哄劝,哪里劝得住。正在这时林黛玉过来打探晴雯的消息,见了这模样便道:“如今既是托了凤姐姐查明真相,自是能还她一个清白的。你又何必担心。”

    贾宝玉流泪道:“她是那样一个烈性人,宁折不弯的。人又如鲜花嫩柳一般,最娇气不过的,既养在我房里,我少不得悉心看护着。如今受了这委屈,又该如何是好?”

    他这番话一出,别人犹可,惟有袭人止不住的酸意,勉强笑道:“这算甚么话?越发不成体统起来。你且仔细想想,若叫太太听了你这话,岂有不疑心的?何况咱们家从来都是秉公处事,她果真是个好的,不过挨得几天工夫,仍旧回咱们屋里来。若是你这般大呼小叫的,一时竟闹出甚么病来,你叫她如何过意得去?”

    林黛玉也在旁道:“她平日里劝你上进,你也只当耳旁风。如今她出了事,你除了求告老太太,竟是帮不上甚么忙的。我看她这遭,却比上次更加凶险,虽二姐姐好性,必不会怪罪,大舅母那边,到底也要有所交待。况且牵扯到外面的人家,更难办了。你有在这屋里垂泪的工夫,不若去北静王府打听打听,看那日究竟是个甚么光景。”

    贾宝玉听林黛玉说的有理,忙止了泪道:“正是呢。花朝节那日,你们在后头做诗会,我们在前头喝酒听戏,两不相扰。如何竟出了这样的事情?少不得再走一趟北静王府,设法寻了当日服侍的下人,悄悄打听才是。”心头主意已定,再不彷徨。

    深夜,王熙凤默默坐在自己房中,细思傅家求亲之事,竟颇多棘手。

    头一样,那日虽是迎春的大丫鬟司棋病了,但另外寻了大丫鬟服侍着出门也就罢了,如何王夫人竟飞快拿定主意,非要从宝玉房中选人?宝玉房中丫鬟众多,那袭人、茜雪、麝月等人,都是出了名的妥帖,各有可称道之处,如何偏偏选了晴雯?难道竟不怕喧宾夺主吗?细思起来,颇觉牵扯甚深。

    再者,以王熙凤对晴雯的了解,一向是最心高气傲,兼又懵懂天真的。若说是别的丫鬟春心萌动,在外头勾三搭四也便罢了,晴雯日日对着那么一个俊秀无双的宝玉,尚且未生出这份心思,如何在外面逛了一日,就会对外头人说出她的名字呢?必然是那人暗中窥视,惊鸿一瞥,事后托人打听的。既知晴雯之名,必然与贾府有所关联。如今要想寻出幕后真相,非得找到那人不可。

    只是,王熙凤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个管理内宅的,二门尚且不好出,她调度下人、审讯丫鬟都颇拿手,但若是那幕后之人非贾府中人,却又向何处寻去?

    一时之间,不由得秀眉深蹙,以指叩桌,心中默默盘算,任那时间飞逝竟也无知无觉。

    贾琏早经平儿伺候洗漱,宽衣解带卧于床上静候多时,此时难免不耐。

    只是王熙凤此时是荣府里炙手可热的管家奶奶,人人都说比贾琏更加精明强干,贾琏也不好轻易呼喝。只得默默披衣下床,走到王熙凤身边,笑着问道:“奶奶何事这般犯愁?”

    王熙凤抬眼道:“还不是你二妹妹的事。”遂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末了抱怨道:“如今咱们家太太一意指责,二太太只说无辜,连宝玉房中的丫鬟都夹在里头,都来催我,要我给他们一个公道。难道我竟是包黑子转世投胎,天生会断案不成?如今偏了二太太也不好,偏了咱们家太太也不好,偏那罪魁祸首只怕是外头的人,如何能拘了他去?”

    贾琏在旁听得颇不耐烦。他为人颇有才干,言谈应酬了得,只是于女色上头,未免效仿其父贾赦,难免无度了些。他和王熙凤结发夫妻,如漆似胶了几年,如今还在甜蜜之时,纵然王熙凤每每在外人面前刻意逞能,有意拆他的台令他颜面无光,他对和王熙凤之间的床笫之事,仍然是颇为热切的。

    此时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他怎耐烦听王熙凤说那些琐事?虽然迎春是贾赦之女,但和他并非同母所出,一向少有走动,关系平平,如今自有大太太为她出头,他又何必多事?

    当下贾琏哈哈一笑道:“这算甚么?若果真头疼不能为时,趁机把管家这个差事辞去也便罢了。说到底这是二房的地方,便是打理得再好,只怕也没人感谢咱们的。平白糟了大太太猜忌,反而不美。咱们赶紧为了子嗣之事多多努力,才是正经。”

    一面说,一面就上前搂凤姐。

    王熙凤自主持了秦可卿丧礼之后,宁荣二府之人都夸她能干,正是名声如日中天、权势赫赫无双之时,怎肯为了些小事堕了威名?更何况她暗中用贾府中人的月钱在外面放利子钱,再用收回来的利子钱发月钱,不过每个月推迟了十几日而已,在贾府下人那里,不过小小抱怨,但她计算精巧,时间掐得得当,单靠这项就能翻出几千两银子的私房钱来。如何肯在这个时候放权?

    贾琏所说子嗣之事,本是出嫁之女心中头一桩要紧事。但是王熙凤嫁过来不过几年,已是生出了大姐。先开花后结果是常有的事,此后生几个大胖小子还不容易?故而王熙凤心中只拿这当寻常事看待,哪里有权力和银子更加可爱?

    眼见贾琏一把搂住要求欢,王熙凤心头有事,哪里肯依?连忙把身子一扭,笑着一推,便给打发了。

    贾琏脸上讪讪的,自觉好没意思,只是如今王熙凤气场颇盛,他怎敢理论?又转身去唤平儿。

    平儿是王熙凤怕人说嫉妒,开了脸放在贾琏房里的,虽说是通房,平日仍当心腹大丫鬟看待。平儿深知王熙凤是个醋坛子,若是叫贾琏得逞一回,事后不知道有多少冷言冷语、谩骂责打等着自己,她怎敢造次?故而忙婉言谢绝。

    贾琏腹中满肚子的苦水,只是无人倾诉,只得暗暗窝火,胡乱睡下了,一心盘算着待到天明,去外头寻几个清俊小厮或是底下家丁的媳妇儿泄火。横竖都是做惯了的,都是些不知廉耻之人,一人得遂色心,一方得许多钱财,两全其美,各得其乐。

    这边迎春的大丫鬟司棋自觉被拂了面子,此女也是个刁钻的,如何肯轻易吃了亏去?邢夫人那日刚责骂了她,一转身她便带着绣橘等人,发动各自亲朋故交,暗暗查访一通。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被她查到一条消息:这次来提亲的官媒刘媒婆和贾宝玉的干娘马道婆是好姐妹。想来马道婆必然对贾宝玉房中的丫鬟了如指掌,只要刘媒婆说那丫鬟甚美,马道婆必然知道那女子是晴雯。晴雯既然矢口否认,说并未将名字告诉外人,想来定然是马道婆的手笔了。

    司棋也是个伶俐人。邢夫人暗暗和王夫人别苗头,她如何不知?赶紧暗暗把这消息告诉了她外婆王善保家的。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陪房,一五一十都向邢夫人说了。

    邢夫人听后大喜。大房被人这般折了面子,二房只轻轻推出一个丫鬟来顶罪,这叫她如何甘心?如今既是查到宝玉的干妈,却是同二房牵扯更深了。马道婆不是贾府中人,这个人神神道道的,常游走于公侯之家,自是不便问罪的。但只要剑指二房,还愁没有人出来承担吗?只怕到时连王夫人也只能低声下气的。

    邢夫人想到这里,遂趁着在贾母面前伺候的时候,装作是关心王熙凤,缓缓将这个消息透与她听。于是一时间,贾母和王熙凤都知道了。

    这日正巧王夫人不在跟前。只探春听到了些风声,甚是忧心。

    探春虽是贾政和赵姨娘之女,却自幼聪明决断,和迎春性情大不相同。她深知庶出子女行事艰难,若是男儿,靠了科举或者军功出头,分了家另过也就是了,但庶出女儿的终身大事,却是牢牢掌握在嫡母手中的。

    因了这个缘故,探春只得狠下心来,明面上装作同赵姨娘和贾环生疏,倒对王夫人和贾宝玉嘘寒问暖,颇为亲近。

    探春知道赵姨娘和马道婆关系颇好。每次马道婆来贾府,必会去赵姨娘屋里坐一坐。赵姨娘其人固然容貌颇美,脑子却不清不楚,常做出一些上不得台面、颇小家子气的事情。前番晴雯表嫂之风流韵事广为流传,马道婆从中出力不少,便是受了赵姨娘的怂恿。探春虽知底细,但苦劝不住,却无可奈何了。

    如今探春实在听不得马道婆三个字,深恐她亲娘赵姨娘又牵扯其中。上次只是宝玉房中的丫鬟,也就罢了,如今却是连带着迎春受了委屈。若果真如此,这叫她脸上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探春听到这个消息,坐立不安,悄悄去赵姨娘处打探。谁知赵姨娘平日那般糊涂的一个人,于此事上头却是警惕得很,冷笑道:“姑娘如何竟问我这话?难道宝玉屋里的丫鬟被外头人看上了,也要来寻我的晦气吗?”

    探春赔笑道:“我不过平白问上一句。姨娘何必多心。其实似姨娘这般,已是颇难得。环儿又养在身边,只要督促他好好上进,将来风光的时候,少不得姨娘的好处。”

    赵姨娘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因探春更亲近王夫人的缘故,她对这个女儿颇为怨怼。见她为了旁人的事情疑心到自己头上,更觉可悲,一边骂探春不孝,一边流泪抱怨自己命苦。

    作者有话要说:

    24点前还有一章。

    第82章 身份

    探春纵使有七窍玲珑心, 遇到这等不晓事、专会拖后腿的亲娘,却也是无可奈何了。

    其实赵姨娘所说,倒也并非全是胡搅蛮缠。但是她见识有限, 只专注于细枝末节, 整日里和一些丫鬟婆子一般见识, 说出的话来每每含着酸气, 往往被人背地里笑话了,她还以为自己妙语连珠暗暗自鸣得意呢。

    探春见赵姨娘完全不曾体会自己苦衷,只得忍气含悲, 回到自己房里。

    她眼见大房剑指二房, 既有投靠王夫人之心,如何不暗暗心焦。心中暗想:马道婆虽嘴碎, 也未必是她泄露的底细。太太和琏二奶奶治家, 何其清明,看着倒比大房那乌烟瘴气的好多了。难道这次出了事,他们竟半点不是也没有吗?

    正默默想着, 突然间待书走过来, 向探春笑道:“方才去后角门一趟,倒听说了一件奇事。晴雯她那哥嫂,许是听说了风声,现如今在后门处喊冤, 嚷着要见太太呢。”

    探春闻言亦觉惊讶。她素来听说晴雯那表兄极不成器, 表嫂行为亦颇不检点, 也曾私下为晴雯叹息。原想着晴雯出了事, 他们只有一走了之的, 想不到竟然也会顾念亲情,跑过来为晴雯出头吗?倒是小看他们了。只是空口无凭, 就这般来贸然喊冤,岂能又好果子吃?被豪奴打上一顿,甚至扭送衙门去治个讹诈之罪,又该如何是好?

    待书见探春一味沉默,忙附到耳边低声说:“我见他们绑了人过来,想是有甚么证据呢。”

    探春听到此处,却是心头一动。此时情形于二房颇为不利。此事是大房丢了面子,邢夫人不顾迎春面上不好看,非但不设法遮掩,反倒闹到贾母跟前去。那晴雯是王夫人拍板去北静王府的,迎春又一向养在这边,于情于理,二房都得给出交待。如今又被扒拉出来刘媒婆和马道婆是好姐妹,更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如此这般,少不得死马当活马医了。探春想到此处,吩咐道:“既是如此,你们便去看看热闹,若果真有甚么证据时,悄悄设法同太太的人知会一声。”

    此时此刻,吴贵和灯姑娘正站在贾府后角门,他们身后绑着一人,由平哥儿押送着。

    原来那日晴雯被王夫人唤去,锁在屋子里不许出门,这等消息,自是瞒不过茜雪。茜雪一边使人偷偷同贾宝玉报信,要他早点回来求老太太,一边告诉了来顺,叫他知会晴雯表哥一声。

    吴贵是个极糊涂的人,听说有那通判傅家过来求亲,指名要晴雯做陪嫁丫鬟,不忧反喜,道:“如此也好。虽通判之家不如贾家这么富贵,但那宝二爷身边丫鬟众多,听说府里又有几个神仙似的小姐在,未必对我妹子上心。傅家指名道姓要她陪嫁,想来必是上心的,这般也算终身有靠了。”

    来顺恨铁不成钢道:“如今我主家是皇亲国戚,炙手可热,同那王侯之家都是常来往的。那傅家不过是拜在我家老爷门下的门生。大老爷如何肯同意这门亲事?何况我们家二姑娘尚未及笄呢。故而大太太大怒,过来寻二太太的不是,二太太把晴雯妹子给锁了,只等找出罪魁祸首,一并交给大太太发落。”

    见吴贵面上做忧虑状,连忙道:“只是你也别太担心。有宝二爷开口相求,老太太发下话来,这几日不准苛待了晴雯妹子。故她这几天只是锁在屋子里不准见人,茶饭诸物却是不缺的。也无人责打于她。”

    吴贵这才宽下心来。等到来顺走后,忍不住同灯姑娘说:“这贾府处事也甚古怪。有人来求亲,便是觉得被拂了面子不欲同意时,又何必大张旗鼓,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灯姑娘在贾府住过一段时日。虽是底层小丫鬟,但常和各色男子来往,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带出一点半点来,以灯姑娘之聪明通透,岂有不明白的?当下冷笑道:“这必是他们家大房拿了此事做筏子,和二房对打呢。可怜那二姑娘原本是个好性的,竟没人疼没人爱的,只得由着继母大做文章了。”

    吴贵道:“主子姑娘又有甚么可怜的。真正可怜的是我妹子呢。如今她受了委屈,锁在屋子里不能见人,这还罢了,只是这件事情如何了结?她少不得受责罚的。”

    灯姑娘笑笑:“正是呢。她那样一个人,我们打过几次交道,我有甚么不知道的,竟是天真烂漫的很,若说她会主动勾引男人,说了名字叫人来要她,我必是不相信的。只可惜他们家大房和二房相争,如何肯轻轻放过?只可惜咱们都是没本事的人,明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竟也寻不到甚么证据,与她洗刷冤屈。”

    平哥儿这日同吴贵一起自酒楼回来,刚回来就看见来顺一脸焦急的模样,心中就猜想或许是晴雯有事。只是来顺想着此事不好声张,只关起门来悄悄告诉了吴贵和灯姑娘,他被排挤一边置身之外,心中已经老大不爽,但不好主动打听,只得从外面担了水来来回回在廊下走了几次,伺机观察正屋这边的动静。

    吴贵最是个没主意的人,遇到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也恨不得嚷将出去,宣扬得尽人皆知的。因平哥儿虽对外人冷冷淡淡,待他却甚好,他便拿平哥儿当自己人看待,抬头一眼看见平哥儿,一把拉住,将前情尽数说出,末了抱怨道:“这必然是那起子黑心肠的在设法陷害我妹子了。我妹子虽生得好,却从来不是那等轻狂人,必不至于在别人家里和外男有甚么拉扯。想那傅家不过是拜在贾家老爷门下的门生,怎能这般行事?天底下岂有这样的规矩,要讨大房的女儿为妻室,却叫二房儿子身边的丫鬟当陪嫁的?”

    平哥儿听了也暗自心惊。他万万想不到贾家这样声名赫赫的簪缨世家,治家竟如此混乱,大房二房面和心不和、彼此勾心斗角也还罢了,一时出了事情竟只顾得互相指责,大房不顾正头小姐脸面,一心想把事情闹大,二房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拿丫鬟来顶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常听说荣国府治家严谨,如今观之,也不过如此。”平哥儿不由得叹道,“若是只外头起了乱子,还可全力御敌。如今不止外面起了乱子,这里面也开始暗暗内讧起来,如此怎能长久?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以我的浅见,不若早早凑了银子,将令妹赎身出来,和这家人划清界限,也免得受这等委屈。”

    “你说得倒是轻巧。只是这银子从何而出?”吴贵跌足道,“家里的银子大多都是我妹子赚的,如今也是她收着呢,她藏得好好的,我又去哪里寻?”

    平哥儿听他说的这般理直气壮,颇有些吃惊:“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自当顶天立地,提携姐妹,供养妻儿。若要银子时,自该自己赚去,又怎能打自家妹子私房钱的主意?”

    灯姑娘在一旁道:“你有所不知。买下这间大宅连同修葺,统共花了二百多两银子。你吴家哥哥就算日日勤谨做活,从早做到晚,从一生下来做到死,也必然攒不下这许多钱。偏对我们家姑娘而言,这是轻而易举之事。她每个月有一吊钱的月钱不说,还常得那府里主子们的赏赐,次次皆是头等的。除却这处大宅子,手中少说还攥着上百两银子呢。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是家里头有这般能干的姑娘,难道我们竟不靠着她,反倒自己起早贪黑赚钱养她不成?”

    平哥儿之前也隐隐约约知道,吴贵一家颇不成器,时常靠晴雯接济,但却从未想到晴雯手中竟然宽裕到这种地步。

    心中暗想:怪不得初次见面时,她便肯慷慨赠银呢。在我固然是雪中送炭,在她却不过是一时兴起。又想起自己如今虽然是致美楼的大厨,一月也有数两银子的工钱,但就算每天不吃不喝,也要十几年才能攒够这许多钱,身家堪堪和她比肩了。想到这里,心中竟是灰心之极。

    复又想起晴雯身世,这般伶俐能干的姑娘,偏生父母皆无,只好同这样一双表哥嫂来往,竟如同溺水之人攀住水中一根浮木一般,不觉又暗暗为她叹息。

    “既是如此,也只能多方查访,盼能觅得甚么线索,早日为她洗清冤屈了。”平哥儿道,一抬头忽然看见灯姑娘笑得花枝乱颤,奇道,“为何发笑?”

    灯姑娘用帕子捂着嘴,吃吃笑着说道:“我看小哥你的心思,只怕是一心盼着我家妹子被贾家撵出府来,你好占她便宜,娶她为妻,是也不是?我家妹子你是见过的,她生得不凡,自然主意也大,挑夫婿必然要挑那顶顶好的。若是平小哥你将来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果真成了那有品级的御厨,来聘她当正头娘子,她必然也是肯的。”

    她这般说,却是正话反说,暗指平哥儿配不上晴雯的意思了。平哥儿先前经来顺一番告诫,早知世人衡量贵贱高低之尺度,虽听了心中不舒服,却也已是心平气和,不至于为了这个就暗自生气,岂料偏被那梅姨听见了。

    梅姨冷着一张脸,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指着灯姑娘的鼻子骂道:“我们当不当御厨,不与你这轻浮人相干。既是你们自家妹子,你胡言乱语随便编排她也就罢了,只别打错了如意算盘,仗着生得有几分姿色,就痴心妄想着到处挑挑拣拣,指着我家哥儿会接手人家拣剩了的东西!”

    一面说,一面就要拉平哥儿离开。

    平哥儿原本觉得,是灯姑娘出言无状,既编排了晴雯,又贬低了他,谁知梅姨竟冲出来说了这么一大段难听的话,他此时心中反觉得甚对吴贵和晴雯不住,口中致歉,连连作揖,却被梅姨一阵拉扯,拖到东厢房。

    房门一关,里外便成两个世界。

    平哥儿尚未开口说甚么,梅姨却一脸哀伤,叹道:“都是我不好,竟连累哥儿受这般屈辱。原本以哥儿的身份,甚么绝色女子配不上。如今却是甚么也没有了。”

    平哥儿自小便知自己身份特殊,从小也曾锦衣玉食,受尽呵护,虽然少年时变故陡生,吃穿用度等境况不复如初,却已早养成了个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性格,实在是高不成、低不就、尴尬之至。

    所幸他养在江南名厨世家里。因自幼生性聪明,闹着缠着,倒也学到了不少手艺。学手艺之初只当顽意,权当派遣之用打发岁月罢了,想不到起了变故之后,却要以此谋生。真真命运无常,徒留唏嘘。

    “梅姨,你千万莫要这么说。你养我一场,我岂有怨你的。何况你们要我小时学的那些规矩、经济文章、那些大道理,我一概不喜。若果真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倒比不上如今凭手艺谋生,更觉自在。”平哥儿道。

    他初到京城之时,因为心高气傲,言语无状,闹了不少笑话,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被生活磨砺,才渐渐学会与人相处,看着倒比先前通情达理了许多。

    谁知他说了这话之后,梅姨呜咽得越发厉害了,一味自责,连声说都是自己的过失。

    梅姨待平哥儿甚好。此时她这般难过,平哥儿只得耐着性子,好生劝慰。

    这天夜里,他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先想起自己身世,堪称阴差阳错,一波三折,慕高跌重,徒呼奈何;继而又想起晴雯遭遇,竟不知哪个她才是最真实的,是慷慨爽利、乐善好施赠银的她,还是不知父母、委委屈屈拉着表哥嫂过活的她,还是传说里一心想当贵人妾室、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她?

    转念又一想:身为女子,自当勇争上游。就算向往富贵,其实也不能算有甚么大错。她又不曾和甚么人海誓山盟,或者签下婚约,如何不能择那富贵之人作嫁了?难道竟要嫁给乞丐地痞之流,才算品行高洁吗?

    想到此处,心下已是释然,暗道:如今我已落魄至此,自是不能同那甚么宝二爷、通判傅家相争。等到我果真当上御厨时,只怕已是头发花白,她如何等得起?她那样的人,又怎能舍得看着她过苦日子?便是有缘无分,却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他心念通达,随即沉沉睡去。只于梦中留了那么万中存一的妄念,梦到东平郡王的饕餮盛宴上,他力压群雄,得了头名,几道菜肴送到御前,便是皇上也颇赞赏,龙心大悦之下,赏了他当尚膳正,正是正四品的官职。

    圣上又要为他封家眷为诰命,他一时忘情,说了晴雯的名字。于是朝廷赐婚,势不可阻,洞房花烛夜,佳人如玉,脉脉含情,正是如花美眷,十全十美。

    正笑得欢畅间,不觉醒来,看到天光微亮,方知不过一梦,忙起身洗漱,整顿衣裳,和吴贵又去酒楼做事。

    谁知事有凑巧,这日通判傅试偏偏选了致美楼请客,只请了寥寥数人,选了楼上一个雅座,说有机密事要谈。

    原本平哥儿对这类事置若罔闻,不管客人是有机密事也好,专程来尝他手艺的也罢,只要囊中丰足付得起酒菜,便是好客人。

    只这日却是例外。他刚刚听吴贵夫妇说了通判傅家与晴雯之事,心中颇好奇,岂能按捺得住?他又年少气盛,绝非吴贵那等平庸懦弱之人可比,当下就决定亲自扮成跑堂的伙计,去雅座中打探一二。

    平哥儿送菜进去,见席间不过四人,一人方头肥脸,管家模样,一人尖嘴猴腮,举止猥琐,一人做寻常富户打扮,一人却身穿锦袍,脚踏官靴,便知最后那人必是傅试无疑了。

    倒茶之时,他特意死死盯了傅试两眼,只见傅试三十多岁年纪,高鼻阔口,相貌颇端正,说话间自有威严,确实是时下颇抢手的贵婿人选,家资颇丰,前途正好,不觉泄了气。

    正欲退出时,忽见那尖嘴猴腮之人说了一句贾家,平哥儿警觉之意陡起,忙不露痕迹退出,却躲到隔壁无人的雅间里,耳朵贴在墙上偷听。

    那雅座虽系砖石隔成,却有通风孔相通,后来通风孔废弃了,只拿薄薄一层纸裱糊,非其间之人不知其中诀窍。但如何能瞒得过平哥儿?他耳朵贴在墙上通风孔处,只听得那尖嘴猴腮的人说道:“这位爷正是贾府大老爷爱妾的家人,他说的句句是实,再无虚假。若大爷不信时,只管问他。”

    紧接着便是傅试的声音:“若果真如此,为何官媒去了几日,那边只说考虑斟酌,却无回音。许是弄错了不成?”

    那寻常富户打扮的人想来便是贾府大老爷爱妾的家人,笑着道:“再错不了的。我妹子亲口与我说,大老爷所出的那个庶女临出门时候缺丫鬟,不得已才跟别人借了一个充场面。说那丫鬟叫晴雯,生得甚是美貌,一般的主子小姐也比不过的。”

    傅试道:“你果真弄清了那丫鬟的名字?贾家如今炙手可热,我只当这般求亲过去,就算不允时,也必有回音,谁知等了这几日,竟是音讯全无。我反倒奇怪起来。”

    富户打扮的人说:“错不了。我妹子和那个庶女的丫鬟原本有几分不对付,这次她也乐得看那丫鬟的笑话,说这事的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再不会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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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乐事

    那管家模样的人问:“先前马道婆说的也是这个名字。你可知道那女子是谁的丫鬟?”

    富户道:“这个自然知道。我妹子是贾家大老爷跟前的得意人, 又有甚么不知道的。这个正是荣国府二房那位衔玉所生的二公子,小名宝玉,人称宝二爷的, 若不是他屋里的丫鬟, 怎能生得这般绝色?”

    傅试顿足道:“怎会是他?糟了糟了, 若果真如此, 事情便糟糕了。我原本只当那丫鬟是贾家二小姐的丫鬟,只说若她嫁了过去,丫鬟必然陪嫁的, 却也一举两得。却不知道有这层在。那刘媒婆说亲之时, 也不知道是怎么说的,若是受别人撺掇, 竟将我的打算全盘说出, 岂不是失礼之至?若要被贾家知道,我主意竟打到贵妃娘娘亲兄弟的屋里人头上了,又会如何看我?该死!该死!”

    平哥儿听到此处, 才知道傅家提亲之事, 是中间人传话不清所致,竟是个大大的误会。正欲要到厨下告诉吴贵时,又听那尖嘴猴腮的男子笑道:“傅爷想是多虑了。小的拿命担保,决计不至于的。傅爷原本应承小的, 只要请了这张爷来, 就拿一串钱与小的。想来傅爷英雄盖世, 必然一言九鼎的。”

    旁边那管家模样的人骂道:“大胆!你这瘦皮猴, 为了几个臭钱甚么昧良心的话说不出来, 早知你这般靠不住,原不该向你打听。如今你办砸了事情, 还敢大模大样来要钱?”一面说,一面冲上去,对着那尖嘴猴腮的□□打脚踢。

    平哥儿听管家叫“瘦皮猴”,方忆起这人是京中有名的“包打听”。听他们言语里的意思,想来是傅试向瘦皮猴打听晴雯名字,那瘦皮猴虽是神通广大,寻到了甚么贾府大老爷爱妾的哥哥,把名字给打听出来了,却未曾言明这丫鬟不是迎春麾下。因差了此节未说,傅家遣人提亲之时又所托非人,言语不够谨慎,终于酿成了这场风波。那傅试是个精细人,已知受了蒙蔽酿成大错,故而发怒。

    傅试道:“罢了罢了。我心里竟乱的很。好好的筹划,竟成了这般。如今还不知怎么收场呢。我且去贾家打探打探消息,再做区处。”一面说,一面竟背着手走了。那管家连忙跟在后头。

    平哥正要离开,突然又听那富户向尖嘴猴腮的人骂道:“你这泼皮!原说那傅爷是个志诚君子,事成之后,必有二两银子相谢。原本你张爷家资富足,怎会把二两银子看在眼中,是你好说歹说,苦求不止,张爷才肯跟你来一趟。结果竟甚么都没有,反遭一场奚落。你拿甚么赔我?”

    紧接着重重脚步声响起,却是那富户也走了。

    平哥儿心想此事好容易有了线索,若想洗清晴雯头上罪名,总要有人证才行,就有心抓住那富户去贾家说个明白,只恐自己势单力孤,抓他不住,正烦恼间,突然想起一事,转身推门进了那雅间,看满室狼藉,那瘦皮猴委顿在一角落里动也不能动,满身伤痕,笑着向他道:“这位爷,这是怎么了?小店的饭菜可还合口味?劳驾把账结一结罢。”

    那瘦皮猴做的是没本钱的生意,单靠一张嘴揽客,何况手头有了钱便挥霍一空,三更穷五更富的,哪里有钱结账?他来这酒楼原本是料定傅试这个大主顾必会结账的,岂料出了这等变故,傅试竟先走了?

    于是平哥儿轻轻巧巧以赖账为名,将瘦皮猴捆了起来,对外只说要收账,和吴贵一路押送着瘦皮猴至贾府而来。

    这边吴贵和平哥儿在贾府后角门一通闹,众人尚未报知王夫人和王熙凤呢,却先惊动了薛宝钗。

    薛宝钗是个周全人。虽不甚喜她母舅和亲妈一力鼓吹的金玉良缘,却也委委屈屈,将贾家上下打点得妥当。此时她听人报说,晴雯的表哥在后头闹,从前在薛家帮忙的厨子也来了,心中颇不自在,暗暗疑心怎地这两人会混作一处,忙出来探看究竟。

    这时瘦皮猴却也看出端倪来。他既是常在市井之间混的人物,自是滑溜非常,见这两个厨子把他绑起来,起初只当是要钱,横竖他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倒还罢了。等到见这两个厨子一路往贾家送时,不觉惊慌起来,在一旁扯着喉咙大叫道:“冤枉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平哥儿和吴贵都是本分人,却不擅长这个,被瘦皮猴一叫,再加上贾府看门人眼高于顶,哪个肯睬他们,竟有几分骑虎难下,心中慌张。

    吴贵心里害怕起来,就过来和平哥儿商量道:“不然还是算了罢。这光天化日之下,若被这瘦子倒打一耙,不说他陷害在先,倒说咱们当街掳人,又该如何是好?”

    平哥儿道:“他在咱们酒楼里的账未结呢,官府问起来咱们也有话说。酒楼那边要有甚么二话,横竖我在前头顶着呢。你怕甚么。”却也被瘦皮猴的凄厉叫声弄得心烦意乱,道:“当时应该先来寻来顺兄商议的。如今连贾府门都进不去,要怎么才好。”

    正烦恼间,突然见薛家那个叫文杏的小丫鬟笑嘻嘻出了门来招呼他:“我们大爷说了,叫你带了人去我们院子呢。如今修了那园子,我们家不住在梨香院了,你从这边角门沿着墙过去就是了。放心,我们大爷是最公道不过的,必然肯秉公处置的。”

    平哥儿看见文杏这般说,起先有些糊涂,紧接着一想:薛大爷平日里在外喝酒应酬,此时如何在家?况且文杏是薛大姑娘身边的丫鬟啊,想来她说的不是大爷,是她们家姑娘才对。必是怕外人听到名声不好,故而拿大爷之语掩人耳目。想到这里,心中一松,知道薛家姑娘是个精明人,若果真有她主持,岂不更好?

    王夫人此时早听到风声,说邢夫人揪出了马道婆来,心中正不自在。富贵人家常会为娇生惯养的少爷寻一个寄名干娘,为的是少爷自小娇贵,怕不好养活,寻个干娘好压一压的意思。那马道婆本是尼姑庵的杂役,因她有些法力,常出入于王公贵族之家,王夫人信笃神佛,遂一力主张,叫贾宝玉认了这个干娘。谁知竟闹出这等事来!

    她心中虽不自在,面上却不好表露出来,只忙着向王熙凤抱怨说:“若说那马道婆,虽她是宝玉的干娘,但咱们家里各房各屋,又有哪个没有去过?只怕她和姨娘们更好些,常走动着,如今出了这等事情,我又如何能知?”

    王熙凤忖度王夫人之意,大房说马道婆是刘媒婆的好姐妹,必是马道婆私下撺掇的,王夫人就想把责任推给赵姨娘。这样一来,虽然责任仍旧是二房的,妻妾之争中却可占得先机,虽不能攘外,却可安内,倒也是一步好棋。

    只是王熙凤这几日殚精竭虑,亦有所获,便道:“其实这几日我使人私下里查访,竟被我问出一件奇事,我也只敢回禀太太,余者一概未曾告诉。”

    王夫人忙问是何事,王熙凤见左右无人,方悄悄说道:“听说是袭人的嫂子,曾去过马道婆家……”

    一语未毕,只听得门口小丫鬟叫道:“薛大姑娘来了。”

    王熙凤忙止住话头不说了。王夫人会意,抬起头来,看着薛宝钗款款走进来请安,忙命看座倒茶,才笑着问道:“可曾见过你宝兄弟?”

    薛宝钗笑道:“宝兄弟在学里上课,只怕这时还未回来呢。我这番来,却是有一事要禀明太太和凤姐姐。前些时北静王府上的那件事,总算找到事主了。晴雯她哥哥把人绑了来,如今正在我家,几个人看着呢。”

    王夫人和王熙凤闻言大喜,忙问缘故,薛宝钗微笑道:“这个我竟不好说,竟是太太和凤姐姐找人亲自审问方好。”

    王夫人和王熙凤会意,都知道她是年轻姑娘家,不好参与此事的意思。王夫人便托了王熙凤。

    王熙凤哪里会找不到人来,命其心腹旺儿和旺儿媳妇前去审问,一个时辰后旺儿媳妇过来回话说:“都问出来了。这人原是外头专门打探消息的,说通判傅家在北静王府见了晴雯姑娘后,暗自留意,回来就寻人打听了。从大老爷屋里翠云姑娘的哥哥那里,打探得清清楚楚。翠云姑娘又素来和司棋不睦,故意要给司棋没脸,这才教唆那刘媒婆特意说出来。”又呈上瘦皮猴画了押印的供词。

    王夫人如释重负,心中大悦,尚未开口,周瑞家的正侍立一旁,此时便道:“竟有这等事!明明是他们大房管教不严,底下人勾心斗角、乌烟瘴气的,更何况把内帷的消息拿了去卖钱,更是胡闹!偏偏这样,他们竟还好意思找二房的麻烦……”

    “住口!”王夫人听得心花怒放,却忙喝止道,“这里岂能容你放肆?还不快速速退下?”

    周瑞家的却知道自己必是合了王夫人的心意,从容退去,更不惊慌。

    王夫人命王熙凤拿了这供词,正要往贾母房中时,却见探春赶过来,言语里有向王夫人贺喜之意。

    王夫人点头道:“你也辛苦了。难为你一个姑娘家,还要忧心这些事。我都记在心里呢。”

    探春心中亦甚心喜,和薛宝钗对望一眼。探春知道此事,到底被薛宝钗拔得头筹,得以抢先向王夫人示好,由衷感叹道:“到底是宝姐姐眼明心亮。”

    薛宝钗一笑,道:“那人本是我家厨子。听说咱们这里出了事,自是上心的。这却也没甚么。”

    两人相视一笑。

    王熙凤到了贾母房中,禀明事情来龙去脉,贾母暗自叹息,命人将邢夫人请来。

    人证供词在前,邢夫人无话可说,羞惭不已。贾母又道:“你也在房中这许多年了,凡事总要立起来,不可任由你家老爷胡闹。你看他房中这许多姬妾,乌烟瘴气的,到头来反而害了自己女儿。”

    邢夫人含羞带愧,只得连连称是,灰溜溜低头去了。

    大房此番借迎春婚事发难,来势汹汹,不料一番查访之下,竟是他自家人出的纰漏,这于大房固然是灰头土脸,于二房却是大快人心。

    王夫人心中暗暗欢喜,却不好十分表露出来,忙吩咐王熙凤放了晴雯,好生安抚一番。又趁机回禀老太太道:“转眼就是三姑娘的生日了。前几次她生日,家里各人事忙,竟是未曾好好过。如今我想着,倒是两府阖请,娘们儿好好聚在一处,乐上一乐才好。”

    王熙凤便知王夫人必是看探春于此事颇为上心,以示嘉奖。贾母也知王夫人欲借着探春生日,向大房示威之意。只是贾母此时也对大房颇有微词,正好想借这个机会好好敲打一番,故只做不知,欣然应允。

    于是探春生日那天,于王夫人院中新搭了戏台,请了家养的十二个小戏子登台唱戏,又排了几席家宴酒席,邀了东府里珍哥媳妇尤氏,蓉哥新娶的续弦胡氏,连贾珍两个妾佩凤偕鸳都到了。

    王夫人也曾使人专程去请大房中人,偏邢氏说头风犯了,竟不能起床,只派人送了贺礼给探春。贾赦爱妾翠云因未管好家人,受了责罚,禁足一月,故而也不能来,其余诸姬妾,本无翠云这么有排面,见主母不去,谁也不敢动,故而大房竟无一人到场的。

    余者薛姨妈带着薛宝钗,李纨、贾宝玉、林黛玉、三春姐妹、赵姨娘、周姨娘竟是都到齐了。因是内眷家宴,各人大小丫鬟俱来伺候,莺莺燕燕将偌大一个院子填得满满当当的。

    尤氏坐在主席,向王熙凤私下说:“早知你们家太太不带人来,我也不带佩凤偕鸳来了。你看她们孤零零坐在那里,好没意思!”

    王熙凤笑道:“赵姨娘、周姨娘陪着呢。若不妥当时,我叫平儿陪着如何?”一面说,一面就要去吩咐。

    尤氏忙拉王熙凤坐下:“罢了罢了。我说笑罢了。如今老太太的恩典,说她们这些大丫鬟平日伺候主子甚是辛苦,竟也命在廊下开了一席。她正和她小姐妹谈笑相得,又何必烦她。”

    王熙凤见那席上,鸳鸯、琥珀、彩霞、金钏、平儿、茜雪、袭人、晴雯等人皆在其列,便知是老太太特意给晴雯的恩典,因晴雯前番受了委屈,只是大房和二房之争,不便明面安抚,特意这般赐宴于她。但是这等事自是不好和尤氏明说,只笑笑道:“竟是坐不得的。珠大嫂子也在前头伺候着呢。”

    尤氏也听说荣府大房二房相争,听说还有甚么丫鬟的家人前来闹事,只影影绰绰的,不得分明,特意来打探,只是王熙凤口风甚紧,竟是打探不出甚么,也只得罢了。

    晴雯坐在席间,席上玉盘珍馐,说不尽的琳琅满目。众丫鬟也都是极聪慧的,都知道是贾母为了安抚她,才赏下这等体面,都纷纷来敬她。她素来是个爽快人,也不推辞,仰脖干了,又倒酒回敬,不觉面上红霞蒸腾。

    醉意朦胧间,乐声大起,却是贾母等人吃过了酒,上了糕点茶水,开始点戏了。正巧唱的是《游园》、《惊梦》两出,只听那歌管声声,琴韵悠扬,极尽清丽缠绵之能事。十二个女孩子有扮正旦的,有扮小旦的,有扮老旦的,有扮小生的,有扮花面的,一个个声如珠玉落盘,舞如飞天神女,甚是美妙。

    晴雯想起昔年在大观园时候,为给宝玉过生日,也是这般莺莺燕燕,欢聚一堂,不觉感慨迷惘。这样的良辰美景,赏心悦事,又能有几时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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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暗示

    因晴雯哥嫂原是早早回明贾母, 要接晴雯回家小住调养的,这日宴罢,便收拾了, 自去归家。

    次日, 袭人刚刚服侍贾宝玉起身, 眼见着贾宝玉向贾母、王夫人请过安, 贾政又说为他请了一个极好的老师,去前面听训了,突然王夫人身边一个老婆子过来传话, 命她过去。

    袭人心中好生奇怪, 自她暗中示意效忠王夫人以来,虽每日里事无巨细, 都要一一报与王夫人知, 却都有固定的时辰,仍旧如从前一般,故外人皆不生疑。如今青天白日的, 王夫人突然唤了她过去, 到底有甚么急事呢?

    袭人虽心中疑惑,却也不敢怠慢,忙同屋里茜雪、麝月等人交待了一声,跟着婆子来到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榻上, 金钏儿伏在她腿前使着美人锤与她锤腿。袭人一时不明白王夫人用意, 只得一问一答, 将贾宝玉日常饮食起居尽数回明, 如平日一般。

    王夫人听了之后却不言语, 沉默半晌,突然问道:“前几日绮霰的娘过来回我, 说绮霰大了,想求个恩典放出去。她家原是这宅里的老人,有几分体面,我禀明了老太太,老太太允了。如今你们房里的丫鬟越发少了,晴雯哥嫂又接她出去小住,老太太发了话,我竟是不好说甚么的。你自己有个甚么打算?”

    袭人忖度王夫人心意,无非要她好生伺候宝玉之类,忙道:“太太只管放心,宝二爷房里的丫头都是老太太和太太精挑细选的,都是好的,会服侍的。”

    王夫人点点头,冷笑不已,等到金钏儿捧着盘子退出去了,方道:“竟是这个缘故。怪道你和你哥哥一直想让晴雯出去呢。”

    袭人见这话没头没脑,连忙跪下道:“太太何出此言?我竟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王夫人道:“我看你一向呆呆的,是个老实人。想不到你竟是有一番大道理的。你只道宝玉房中,那晴雯是最出挑的,又得老太太看重,若她走了,你就好出头了,是也不是?”

    袭人不敢言语,跪在那里冷汗潺潺而下,不知道为何王夫人突然会这么说。

    原来这年年下,元春娘娘刚省亲完,袭人母亲和哥哥就回明贾府,接了袭人回家,借口说过年做年会,实则是跟她再次商量赎身之事,再三说会为她寻一户殷实人家,彩礼嫁妆都有,决计不是卖女儿,是存了真正做亲戚长久来往的好意思。

    袭人见母亲哥嫂皆小瞧了她,何况贾府刚出了一位贵妃娘娘,接驾省亲,正是风头无两之时,她如何肯轻易放弃眼前富贵?赌咒发誓、哭闹寻死,坚决不从。

    被劝得烦了,袭人只得咬牙将真相和盘托出,道:“我也不瞒你们,我如今已是宝玉的人了。贾府老太太既是把我指做他的丫鬟,早晚都要有这一日的,也不算越礼。如今我是好赖皆要跟着他的。”

    花自芳夫妻和袭人母亲都吃了一惊,袭人母亲开口便骂袭人不要脸。袭人只是哭,眼睛红红,赌气扭过头去不肯理人。

    花自芳夫妻和袭人母亲商议了一晚上,次日花自芳借口出门,花自芳女人备了果酒小菜,请袭人母女一起来吃,劝过一巡酒,见席间颇为融洽,缓缓道:“妹子跟了宝二爷,却是可喜可贺之事。这是咱们家想都未曾想过的大富贵,祖坟冒青烟也不过如此。只是不知宝二爷有甚么打算?几时禀明贾府的老太太和太太,与你开了脸?”

    袭人见她嫂子和母亲都说好,心中也畅快起来,仗着酒意道:“宝玉为人最是温柔细致,再不会错的。开脸不过是早晚的事儿,又有甚么关系?只一样,我们屋里有个晴雯,仗着模样长得标致,尤其可恨,时常引逗着宝玉不学好。但她连宝玉的床还没摸上呢,怎么能灭得过我的次序去?”

    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必然有心。夜里花自芳女人把袭人这话一五一十向花自芳说了,花自芳一拍大腿道:“既是如此,那甚么晴雯必是咱家妹子的大敌。”他身为男子,怎能不深知男人秉性,最是得陇望蜀,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越是那没得手的,越是眼馋得厉害呢。

    花自芳因袭人在宝玉房中的缘故,和宝玉的干娘马道婆素有往来的。但凡宝玉出了甚么事,他这边赶紧通风报信,那马道婆便如先知先觉一般来贾府,一来显得她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未卜先知,二来也是趁机兜售那破财消灾的各类法门以便敛财。

    这日马道婆又请了花自芳等人在家吃酒,恰好她好姐妹刘媒婆走过来了,跟她抱怨说通判傅家要同贾家结亲,花自芳趁机在一旁说了许多贾府辛秘之事,怂恿刘媒婆赶紧把晴雯那祸害撮出贾府。

    他们是长久以来的交情,彼此都知根知底的,马道婆欲要从花自芳口中得知更多贾府辛秘,遂在刘媒婆走后大包大揽,许诺若刘媒婆不成功时,自会施展术法,好好治治晴雯。花自芳连连谢过,许诺事成之后必有重酬。

    谁知这世上竟没有不透风的墙。王熙凤被贾母委以重任,下定决心必要好好审一审那傅家求亲之事,她虽不方便动马道婆,却借了自家娘家王子腾的势力,把个刘媒婆拘了来,在外头逼供一番。

    此时王子腾如日中天,深得朝廷看重,连连升职,看着竟比贾家的势头更稳当一些,故而京中大小官吏阿谀奉承得厉害。这其中自有能人,审讯逼供不在话下。

    一番软硬兼施之下,刘媒婆全招了,只说晴雯之名是马道婆告诉的,她正是受了一个花姓行商的怂恿,才在求亲之时不知深浅,提出要那晴雯陪嫁,紧接着就大喊冤枉,说自己被花姓行商骗了。

    王家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虽不曾惊动马道婆,却早打听出和马道婆相熟之人便是袭人之兄花自芳。

    王熙凤深知王夫人欲抬举袭人,她既知真相,夹在其中却好生为难。正巧,她那日回禀王夫人时,刚说出袭人二字,薛宝钗那边早已送来了另一边的涉事之人,却完完全全是大房的过错,比这边的涉事人更加好了。

    此时形势已明。若果真要细细追究时,大房二房都有不是。

    大房大老爷贾赦的侍妾翠云之兄亦通过“包打听”瘦皮猴的介绍,向傅家贩卖消息。翠云又和司棋不睦,故意想让司棋出丑,故百般怂恿媒婆。

    二房这边,却是宝玉自家房里的勾心斗角。虽不知道袭人本人是否参与此事,但袭人之兄花自芳和宝玉干娘马道婆是明明白白牵扯其中的。

    是秉公直断,还是压下一头的消息,代为掩盖?王熙凤斟酌再三。

    大房虽是她正经的婆婆,但邢夫人无儿无女,出身门第早已破落,竟是个糊涂人,便是投靠效忠她,也没甚么好处与自己。二房王夫人却是自己嫡亲的姑母,两人皆背靠王家势力,正是一损俱损。

    更何况调查刘媒婆这条线,是她借助王家暗暗做下的,颇为机密,贾府中人皆不知,翠云之兄那条线,瘦皮猴却由晴雯家里人借助薛宝钗之力整个人送进贾府,当街有许多人瞧见,竟是不好掩饰的。

    王熙凤一再掂量,只将翠云之兄一事回明贾母,暗暗压下袭人这边的事情,只待无人之时,悄悄说与王夫人知,是告诫是惩罚,全凭王夫人心意。

    此时王夫人唤了袭人过来,劈头盖脸便是责备,袭人竟懵了。她再怎么盼着晴雯不好,最多不过是怂恿王夫人出手,撵她出去之类,如何知道自己的兄长花自芳暗中竟做了这许多歹毒的事情?

    在花自芳而言,商人本逐利,他的心肠早在多年行商生涯中变得极硬,为了荣华富贵,便是死几个闲杂人等也无所谓,更何况这般上点眼药、说点小话,又委托了马道婆做法,是最安全、最机密不过的事情?

    当下袭人跪在地上,流泪泣道:“太太这般说,我竟全然不懂。晴雯看着原比别人更天真烂漫一些,我们在一个屋里服侍,偶尔或有口角,但我皆是一再忍让,怎会有撵她走的想法?”

    王夫人讶然道:“听你这般说,竟全然不知道你兄长做下的事?”遂将花自芳向刘媒婆透露晴雯名字之事缓缓说了。

    其实王夫人也只知道一半。另一半花自芳委托马道婆诅咒晴雯之事,她还不晓得呢。

    但单是这一半,已足够叫袭人胆战心惊。谁不知道花自芳那些贾府的辛秘事全是由她口中传出?不由得万念俱灰,暗想以贾家治家之严,这般私自议论内宅辛秘之事必是重罪,只怕要被撵出去了。

    其实被撵也无大碍,她家本是行商,游踪不定,大不了远远搬离京城,再行聘嫁,想来便不至受影响了。只是已同贾宝玉这个贵妃娘娘的亲弟弟做成好事,荣华富贵本唾手可得,却这般轻易没了,如何甘心?不觉暗暗埋怨哥哥花自芳自说自话。

    袭人想到这里,不由得连连磕头求饶,却只存了万分之一的指望,心中只盘算着,若果真被撵出贾府,该如何说服哥哥花自芳远遁他乡,她好再行聘嫁?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王夫人缓缓道:“难道你竟全然不知吗?若果真不知,倒还罢了,只是务必要约束家人,告诫你兄长,千万莫要再犯。”声音里竟隐隐透出些失望来,袭人听了这声音,不觉大感诧异,只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

    紧接着王夫人又说了好些勉励的话,如“好好看着宝玉,将来必少不了你的好处”之类,竟是对先前排挤晴雯、连累大房二房相争之事全然不提。袭人听着王夫人和风细雨般的劝勉,竟如置身梦里一般。

    她辞别了王夫人,一面走路一面琢磨,待到进了绛芸轩,突然间生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原来王夫人竟是不待见晴雯,一心盼着她走吗?既是不待见,为何不亲自发话撵她走?难道是因为老太太看着抬举晴雯,晴雯如今又没做甚么错事,她不好直接驳了老太太的面子去?如今既知道我兄长做下的那些事,却依然和风细雨,大肆勉励,是否是在暗示,最好要我出手赶走晴雯呢?”

    晴雯被表兄接回家中,只说她受了惊吓,要治酒设宴为她压惊。故而无论是王夫人的勉励,还是袭人的盘算,她一概不知。

    这日吴贵买酒买肉,颇为兴奋,在屋里说:“此番妹子平安归来,实在是可喜可贺。我想着这其中平兄弟却出了大力,虽然那薛家已赏了他银子,但是咱们也要有所表示才好。不若请了他家一同来吃饭。”

    晴雯听吴贵这般说,也大为感激,道:“请吃饭又值甚么?既是如此,我也是不好不谢的。只是他家看着规矩大,我竟是摸不着深浅,却不知道若是直接送他银子酬谢,是否唐突?”

    吴贵摇手道:“万万不可!前番薛家赏了银子,我只道平兄弟必是欢天喜地的,谁知他脸黑得跟锅底似的,直说薛家小看了他。他平日虽寡言,却跟我说过,同我相交,是重心不重利的。”

    灯姑娘在一边笑着插嘴道:“送银钱又有甚么意思?如今这位平大厨在致美楼里很吃得开,年纪轻轻已是二等大厨了,一个月竟有二两银子。不如送他亲手绣制之物,他必然欢喜。”

    晴雯不解灯姑娘言语里的深意,但略一思忖,自己最擅长女红,除了银两外,怕是也只能拿这个谢人了。想了想便道:“如此也好。我便与他做一双鞋子,或是衣袍之类,聊表感恩之心。”

    想了想又道:“单给他做,却也不妥当。前些日子听你们说起,说西厢那胡太医曾与你们诊脉,开了方子调养身子,索性一并谢了,倒也罢了。”

    灯姑娘如今一心一意跟吴贵过,倒是个会持家过日子的,听晴雯这般说,她心疼布料,忙道:“既是如此,单做一双鞋也便罢了。你前些时候拿回来那些零星绸缎边角料,说是府里不要了的,如今还收在我这里呢。用来做鞋面倒是极好的。”

    三人商议停当。晴雯自去做鞋,吴贵先去邀请东厢西厢的租客请吃饭。

    他原以为胡太医在太医院当值,每日早出晚归很是忙碌,只怕请不动,谁知这日胡太医并未当值,只坐在里间不知道发甚么呆。他娘子不甚善烹饪,两个孩子嫌弃饭菜不好,正哭着呢,吴贵这般过去,正中下怀,一家人笑颜逐开,满口答应。

    请东厢的平哥儿时,却遭冷遇。吴贵好说歹说,那平哥儿只说已是拿过薛家酬银了,一事不可两酬,又说甚么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吴贵本意是主请他的,如何肯就此罢休?再三相请,到底不肯,只得怏怏回屋。

    晴雯也知道这次是主请平哥儿,见吴贵吃了闭门羹,又知道灯姑娘更不受东厢待见,虽知道那家人为人冷淡不好相与,没奈何也只能硬着头皮亲自出面相请。

    尚未走到东厢时,却见平哥儿一手持厨刀,一手拿着一个萝卜,从屋里走出来,想是要练他的刀工,看到她却是一愣,道:“方才已是说过,一事不可两酬。何况古人云男女有别,七岁不同席,莫要污了姑娘清誉,误了姑娘的前程才好。”

    晴雯见他这话说得古怪,但早知这家人说话奇怪,大异常人,故不以为意,料想他既不是那作奸犯科的歹人,又肯从旁相助,自己自然该好好酬谢,笑道:“平大哥好生客气。只是一道吃一顿饭罢了,又怎么算甚么谢不谢的?再者家里自有内院,外面男客一桌,内院堂客一桌,互不相扰,平大哥不必有顾虑。何况咱们都在这一个院子里居住,互相提携,原是通家之好,倒也不必顾忌这个。”

    她正说话间,突然间东厢门帘一挑,梅姨也从里面走了出来。梅姨缓缓打量晴雯一番,声音平平问道:“你竟知道甚么叫做通家之好?”

    若是从前,晴雯自是不知道。只是她先前经林黛玉传授,多学了许多字,再加上这些日子贾家客人络绎不绝,戏酒不断,她多听了几回戏,不由得留意到这个字眼。

    晴雯当下笑道:“平大哥同我表哥在一家酒楼里当差,同进同退的,又在一个院子里居住,彼此都知根知底,家里人彼此都见过,相处之时亦很是融洽和睦,怎地不算通家之好?”

    梅姨挑剔道:“通家之好,总要累世交好。不过算了,你能留意到这个,已算难得。难道你竟读过书?”

    晴雯据实以答:“服侍府里公子小姐时候,大略识得几个字。”

    若是旁人,一问一答说到这份儿上,也就告一段落。偏梅姨非要较真,竟从屋里取出一叠纸,亲自写了几个字,叫晴雯来认。晴雯才隐约猜到梅姨有些来历,或是富家小姐,或是另有奇遇,不然的话,如何能习文识字?须知时下连许多男子也不识字呢。

    晴雯虽不擅长文字,但是有林黛玉这等良师传授,她又有心向学,不到一年的工夫,那文字竟是认得七七八八了。梅姨固然面容冷峻,神色挑剔,却未刻意拿古书里的生僻字考她,故而问了十几个字,竟然都是认得的。

    此时梅姨容色已霁,晴雯试探着相请赴宴,居然一口答应了。难道这家人竟然高傲至此,若是对方目不识丁,便不与同席吗?

    越是如此,晴雯越是觉得应该早早将那双鞋子做出来,早早与他家划清关系,两不相欠才好。

    若论吴贵的烹饪手艺,虽是不及平哥儿,却也刀工扎实,颇有可圈可点之处,故才能经来顺推荐,成了京城知名酒楼致美楼里的厨子。虽平时只是打打下手,不能掌勺,但料理一场普通人家的家宴,却是足够了。

    傍晚时分,饭菜皆已就绪。吴贵见众人皆已到齐,锁了宅院大门,前堂后院统共开了两桌。前面是胡太医、平哥儿、吴贵三个男丁,后院里晴雯和灯姑娘招呼了梅姨、胡家娘子并一双儿女团团围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平哥儿固然仍旧冷冷淡淡,胡太医却已是大了舌头,那话也忍不住多了起来,向吴贵说道:“令妹这般容色,世之罕见,怪不得遭人所忌,才有前些日子的大祸。但祸兮福所倚,只怕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但有一样,如今承蒙款待,竟是不得不说的。我观令妹面相,只怕暗中伏着一场大病,不过三年五载,早晚会发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改动。建了大观园以后,薛宝钗就不住在梨香院了。我一开始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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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论药

    吴贵闻言大感诧异。

    若是旁人说这话, 他肯定当成是那江湖卖药的坑蒙拐骗之徒了,但是胡太医的医术他却是领教过的。他因早些时酗酒,伤了肾气, 于房中时未免不能曲尽其妙, 无奈之下求助于胡太医, 不过调理数月, 却已颇见成效。

    故而胡太医既然开口,哪怕吴贵心中不信,他也不敢当面驳斥。

    吴贵正欲打哈哈略过此事时, 不想旁边一直冷冷淡淡的平哥儿却先开口了。平哥儿低头望着杯中清酒却不喝, 只在那里冷笑道:“早听人说医卜星相不分家。莫非老先生竟是其中的行家,居然能未卜先知, 料到这许多年后之事?”

    胡大夫喝酒上了头, 正在兴头上,也不去计较平哥儿语气不好,哈哈笑道:“非也!非也!想我医道总纲, 无非望闻问切四字。当年先贤扁鹊, 见蔡桓公一面,便知有疾。虽我辈不肖,只学得皮毛,但观其面色, 看其身形, 察其谈吐, 度其心性, 虽不中亦不远矣。如今既和令妹比邻而居, 常见她进进出出,岂有无知无觉的?”

    平哥儿坚持道:“但我见她神态举止, 轻灵飘逸,哪里像有病的样子。”

    胡大夫笑得前仰后合:“少年人难免为色所迷,眼中只见皮相。我辈却不然。令妹先天尚壮,但唇色偏白,动则气短,正是气血双虚之体。偏又太过纤弱,懒进饮食,长此以往,竟不能摄入谷物养人,怎生了得?况且又是个急性子,肝郁脾虚,更伤气血。若不及早调理,忽遇挫折,情志受阻时,恐酿大病。”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平哥儿讪讪低头,双颊泛红,哑口无言,吴贵更是听得心惊肉跳,忙问道:“若果真如此,又该如何调理?”

    胡大夫道:“你若信我时,改天带她过来,我好好与她诊上一诊。”

    吴贵忙谢过了。当夜喝得晕晕乎乎,各自兴尽而归,胡家娘子自去帮着晴雯、灯姑娘收拾残局。

    第二日吴贵吃晚饭时突然记起此事,郑重其事向晴雯说了。晴雯大吃一惊。她在贾府时,正是少食欲、略一受气就不肯吃饭的,胡太医和她不过见过几面,又如何能猜到?难道这人果真有大本事吗?

    吴贵笑道:“胡太医既在太医院中当值,自然是大有本事之人。前些时候我身上不爽,也是请了他诊脉呢。”

    晴雯忽想起昔年大观园中,病补孔雀裘之后,请太医胡君荣诊治之事,摇头道:“那也未必。太医院里的庸医多了去了。我们府里的表小姐,不过身子略弱些,从小到大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人参肉桂,那太医院的太医也轮番请过了,总不见好。若果真大有本事时,又怎会如此?”

    灯姑娘也在一旁劝道:“纵使太医院别的太医都是庸医,这个胡君荣也怕是个有真本事的。你看这老头从穷乡僻壤里过来,官场里的规矩也不懂,说话也呆板得很,不像是那一步一步钻营的,早晚必会得罪人。若非有大本事,似他这种人,怎能进太医院?”

    晴雯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说这位胡太医就是当初为她开方子治风寒病的胡君荣,更是不肯请他医治了。昔年诊病时,贾宝玉対她悉心照料,一切规格都按照小姐来,又是放下帷账,又是请了婆子在旁的,故而竟不曾见过胡君荣真面目,只是事后听贾宝玉抱怨庸医,知道这个名字罢了。

    晴雯口中嚷道:“原来他就是胡君荣!既是这样,断然不可!他是只会用麻黄、石膏、枳实这些虎狼药的,庸医一个,又怎会医人?”

    谁知这日胡家娘子意欲答谢他们宴请,特意送了晒干的草药过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这话,忙推门进来,诧异道:“难道晴雯妹子也听说了?不然如何会说起甚么虎狼药?”

    晴雯本是背着人说坏话,见被逮了个正着,脸上讪讪的,胡家娘子却未察觉,只笑着说道:“想不到连晴雯妹子都听说了。我们家老头子那脾气又臭又硬的,早跟他说过,达官显贵之家和从前医的那些贫苦人家不同,规矩最多,麻黄、石膏、枳实这些药,本是治病的良方,但那些贵人家里一味要体面好看,怎懂这些?竟与他们换些无功无过、见效慢的常用药方也便罢了。他偏不听,结果闹出这等风波来。”

    灯姑娘愣了愣神,道:“这却是未曾听说。究竟怎么了?”

    胡家娘子见状,方知道是听岔了话,不留神倒将自家烦心事说出了。

    如今她和灯姑娘的关系,又非一开始可比。灯姑娘如今一心一意跟着吴贵过,她也不好再面斥从前之非,更何况两家人刚在一起和和气气吃过饭,倒不好丁是丁卯是卯了。

    胡家娘子见不慎说漏了嘴,灯姑娘又问得殷切,遂将胡太医近来遇到的一件郁闷事告诉众人。

    原来,达官显贵之家都以请太医诊治为荣。如贾府,就经常请王太医、张太医上门诊治,彼此都是相熟的,平时诊脉不收钱,只一年四节送上节礼酬谢。其余各家也是如此。这也算是太医院太医的生财之道。

    胡君荣和王太医这些家学渊源、太医院中世代经营的太医世家不同,他是在穷乡僻壤里医人医出了名气,破格提拔到太医院的,生活难免更清苦些。

    他看别的太医靠这个生财,也暗暗动了心思,遂在达官显贵之家上门延请太医时毛遂自荐。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日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中小妾身子抱恙,偏吴家相熟的那些太医都不在,胡君荣便得了这个巧宗。

    谁知吴家人已是被常来的太医伺候熟了的,诊脉之时开的药方都有讲究,以温养为宜,那些听起来药性甚烈的虎狼之药一概不用。

    胡君荣不知这个缘故,一时触犯大忌,虽是信手开方,药到病除,但事后常为吴家请脉的李太医看到了药方,勃然大怒,対着胡君荣好一通批驳。偏那吴家竟也信了李太医的话,只当自家受了愚弄,带着家人打上太医院,弄得胡君荣灰头土脸,颜面扫地。

    “我常劝他,医得了病医不了命。既是皇家规矩如此,少不得改过来,那甚么砒、霜之类万万不可入药,虎狼之药也要慎用,便是灵验的药方从此废弃了,也只能废弃了。偏这老头子不肯听从,硬要跟我说甚么祖宗的大道理,说数千年来老祖宗的心血不可偏废,又说甚么替换的方子药力太弱,虽治不死人却也医不好病,一日一日病人竟是被耗死的。”胡家娘子笑着说道。

    “我虽知他说的有理,但形势比人强。皇家太医院自有许多年的成方,固然不甚対症,但胜在稳妥,便是贵人吃了这药总不见效,又与医者何干呢?岂不比苦心孤诣另辟蹊径用药,一旦贵人有所不测,医者难辞其咎,灭家灭族的好?”

    晴雯一时竟听呆了。她是个聪明人,如何听不懂胡家娘子的弦外之音?胡家娘子虽是句句怪她夫君太过固执,但其实是在句句为她夫君辩白,暗指太医院其他太医为了性命前程,竟连基本的医德都顾不上了,只管拿些稳妥不出错的温和药方搪塞。若果真治得了病,皆大欢喜,若是不甚対症,也能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保得一家老小性命无忧。

    灯姑娘却从其中听出了别的意思。“想不到胡家娘子竟也颇通医术?”灯姑娘惊呼道,“不然的话,如何能说得头头是道?”

    胡家娘子微微一笑:“略懂。”

    “既是如此,我来问你,若我得了风寒,你会用甚么药医治?”晴雯忍不住大声说道。

    胡家娘子见她情绪颇激动,虽不知缘故,但只管打量她片刻,笑着回答:“风寒有冷热之分,尚需看过脉象方知端地。不过我见妹子气血偏弱,肝火又盛,若得风寒时,怕是外感内滞居多。若果真如此,我当用……”她随口说了几味药材,其中便有枳实、麻黄两样。

    晴雯心下震惊,自是不肯罢休,又追问道:“枳实、麻黄便是虎狼之药。似我这样的女孩,果真用得此药吗?”

    胡家娘子微微一笑:“我说句话你千万莫怪,以你性情,是个急性子无疑。若是用药太过温和,药性不能立竿见影,只怕你更添焦躁之气。心中既有疑虑,病势自是缠绵,又或是焦躁之下,不保重病体,一味逞强,只怕病格外加重了。”

    晴雯细思当日怡红院中养病之事,竟然被胡家娘子一一说中,竟如同她当时站在一旁亲历其事一般,心中惊骇不已,默默无言。

    胡家娘子又笑道:“你虽是个极纤弱的女孩子,但心性却强。况且先天壮,虽气血弱些,却也不算甚么,只消先用我方才说的方子祛了风寒,再使些温补的药膳补补气血,便可无碍了。”

    晴雯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心中早已信了,想起往日之事,心潮澎湃,百感交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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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厌胜

    晴雯见胡家娘子说得有理, 便欲择时求胡君荣诊脉,好生调理一番。

    只是一来宫中不知道甚么贵人突然抱恙,太医院里乱成一团, 几个有体面的太医为了拟定汤方, 各执一词, 吵得不可开交, 胡太医虽初来乍到,却也日日忙乱;二来晴雯终究是贾府里的丫鬟,归家小住犹可, 竟是不好久留, 故而这事就耽搁下来。料想并非急病,一时耽搁也是无妨的。

    岂料晴雯回到贾府之后, 还没过两天, 突然有一日莫名其妙发了高热,卧床不醒。茜雪见状,只得报给贾宝玉, 宝玉又报与贾母。

    贾母因看重晴雯, 特意请了贾家相熟的王太医前来诊治,谁知开了方子,吃了两三剂药,竟如泥牛入海一般, 全然无用, 那病势越发凶险起来。两三天后, 整个人竟都瘦脱了形, 面颊赤红, 气息奄奄。

    绛芸轩中众人见晴雯这幅模样,颇为惊惧。有人说晴雯是中邪了, 也有人说得了女儿痨的,众说纷纭,贾宝玉惊惶失措,除了求告贾母王熙凤之外,竟是毫无办法,只晓得默默垂泪。

    贾母听说之后也连连叹气:“难道竟这等没福?我原说要好好赏她的。”又命人探视一回,摇头道:“既是如此,却也无法了。叫她哥嫂来领她回去,家中养病,若是好了,仍旧叫她上来在宝玉房中伺候。”

    贾府旧例,得了重病的丫鬟,是不好养在府里的。一来怕过了病气,传染给其他人,二来贾府人口众多,难道下头人得了病,也一个个为他们传唤太医不成?似晴雯这般请过太医吃过几剂药总不见好,才发还家人照顾料理的,已是颇难得了。

    贾母命传了吴贵和灯姑娘进府,亲自见了,交待他们好生照顾晴雯,又赏了几两银子。吴贵和灯姑娘见贾府如此重视晴雯,対晴雯早晚会成为贾宝玉姨娘之事,更是相信了,怎敢不悉心照顾?

    吴贵雇了大车子,将晴雯连铺盖带人搬回家里,一叠声拍门叫胡大夫,声音里带着哭腔,只是偏偏胡君荣因宫中贵人急病的缘故,半夜被传召入宫,如今在宫里拘着呢,如何能赶回来?

    平哥儿在一旁见得这般情形,便发了狠,拿着菜刀只说要去宫里抢人,把胡君荣抢回来。早被梅姨拿了擀面杖拦在大门口,冷笑着喝道:“你清醒些!你如今是甚么身份?还没到宫门口早被看门的侍卫赶回来了。拿甚么去抢人?不被押入大牢问罪都是轻的。”

    平哥儿急道:“京城再无名医!除了胡先生以外,尽数庸才!”他初入京城时,梅姨得了重病,请医颇费了些周折,亦走了不少弯路,后来还是歪打正着偶遇了来京城谋职的胡君荣,才给治好的。因此除了胡君荣以外,他対京城的所谓名医竟是一个也不相信。

    梅姨道:“胡先生在宫里呢。我看昨个宫里来人传召的架势,只怕是哪位贵人得了大病,或是今上,或是皇后娘娘也未可知。按了惯例,但凡太医院的御医,不管有没有写过脉案,这种场合,非得在宫里候着不可。你如今拿什么跟那些贵人抢人?”

    平哥儿闻言,好似被人当头棒喝了一般,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灯姑娘站在一旁,见梅姨说甚么宫中惯例,说得头头是道。她虽不明白这些,但是见平哥儿闻言都偃旗息鼓,想来是指望不上了,心中好生失望,干嚎一声道:“苦命的姑娘啊!我们到底是做了甚么孽,眼睁睁看着你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偏偏又变成这样!”

    一面说,一面取出帕子来假装拭泪,心中却不住在盘算:“晴雯病成这样子,只怕凶多吉少了。京城虽有名医,但医家多嫌贫爱富,怎会再出来一个胡君荣,不偏不倚偏偏住到这院子里来救死扶伤?如今偏生胡君荣不在家里,可见是晴雯没福。若是她好好活着,能当上姨娘自然更好,阖家人自然捧着她,如今她要死了,那屋契田契还得想办法早早寻出来才好……”

    吴贵没有灯姑娘这么多心思,只是在一边无声流泪,不住拿头撞墙,悔恨自己无能,关键时候百无一用。

    众人正在吵嚷间,只见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胡家娘子提着一个老旧的黄花梨提式药箱,款款走了出来,大声喝道:“你们休要忙乱!让我先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灯姑娘心念一闪,忽然想起胡家娘子曾说自己略懂医术之语,忙转悲作喜道:“是了,是了。我差点忘了,咱们这里可还要一位高人呢。妹子有救了!”

    胡家娘子面容平静,并不理会别人,只教吴贵把晴雯连铺盖放到堂屋地上放好,自己屈膝跪地在旁,先翻检过她眼皮,又试过她体温,伸指在手腕处诊了好一阵子脉,沉吟半晌,方道:“这倒是奇了。不像是得病,倒似是中邪。”

    吴贵见胡家娘子主动过来给晴雯诊脉,心中稍定,突然听她这么说,又复慌乱起来,道:“好端端的怎么会中邪?胡太医几时能回来?不若还是等他回来请他诊治一番罢。”

    灯姑娘暗暗用手推他道:“你在胡言乱语些甚么?胡太医被人拘在宫中呢。等他回来时,只怕你妹子都凉了!”

    胡家娘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脸上神情似是无奈,又似是在嘲讽:“你们不必惊疑。我的医术本是胡家不秘之传。便是我们家老头子当年,也不如我学得多。”

    正说话间,早打开那黄花梨提式药箱,从中取出一个青布针包,里头别着一根根梅花针、三棱针、毫针、芒针、圆利针等,银光闪闪,大小不一。

    胡家娘子从中取出一根一寸多长的三棱针,在晴雯面上诸穴点刺几针,便有几滴血渗出,血做黑紫之色,看得吴贵和灯姑娘一阵心惊肉跳。紧接着,又取三四寸的长针,刺在晴雯面颊、头顶、手腕各处,留针不出。

    一时间,晴雯脸上身上被扎了许多针,看着甚是骇人,但呼吸却似平稳了许多,面色也由灰败渐转红润。

    胡家娘子这才有暇坐下,想也不想,飞快写了一张药方出来,环顾四周,见吴贵难堪大用,叹了口气,转身将那药方交与平哥儿,劳烦他按方抓药,平哥儿应诺,转身快步出门。吴贵这时才如梦初醒,赶紧去追赶,一路大叫道:“我这里有钱买药!是贾府老太太赏的!”

    此时灯姑娘早倒了一盏茶出来,胡家娘子伸手接过,喝了一口,方道:“令妹怕是得罪了甚么人,遭了厌胜之术。不然的话,她便是有病根,也要许多年后才发作,如何竟一下子发出来,何况这般迅猛,竟如洪水决堤一般?”

    灯姑娘不敢多说话,赔小心道:“胡家姐姐连这个也懂?”

    胡家娘子脸上那种半是无奈半是嘲讽的神情更浓,道:“常言道医卜星相不分家,难道你竟未听人说过吗?我原本就是村子里跳大神的,正是巫医出身啊。”

    原来,胡家娘子本是某个村落的巫女。山村偏僻,与外界并无往来,村人以巫为医,世代相传,兼以祝祷草药等医病。不料一年山洪过后,遍地瘟疫,除却胡家娘子被路过的胡氏先祖救出以外,竟无一人生还。

    当时胡家娘子不过是七八岁的娃娃,虽略学过些巫术,却看着单纯无害得很。胡氏先祖秉承医者仁德之心,不把她当巫女扭送官府,只叫她在家烧火劈柴,做饭洗衣,料理些杂务,当个寻常小丫鬟一般看待。

    当时胡君荣已是二十多岁年纪,医术小有所成,不料胡家娘子天资聪颖,远胜常人,竟然借着为他磨墨捣药的时候,将胡家家传的医术尽数学到了手。

    胡家医术本是世代相传,传子不传女的,如今却被胡家娘子一个小丫鬟学了去,事情败露后合族震怒,都要把这个小丫鬟送到官府问罪,又担心胡家医术从此外泄。

    无奈之下,胡家便叫胡君荣娶了胡家娘子,这样两家成一家,肥水不流外人田,也便说的过去了。

    其后胡家娘子一心辅佐丈夫,两人合力,在老家救死扶伤多年,胡君荣终于博得神医之名,经人介绍,这才来到京城,一心想在太医院做出一番事业,光宗耀祖。

    “前几天令妹离家入府之时,我特意看过她面相,本来笃定她这一年半载都不会有甚么大病。想不到却成了这样。我方才拿银针刺她,那血呈黑紫色,却又不是中毒,仔细一闻,刺过的针隐隐有一股檀香气,不是遭了厌胜之术,又是甚么?不知道她到底得罪了甚么人,竟然这般狠毒,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胡家娘子似笑非笑道。

    灯姑娘听她说得郑重,自是惊慌,道:“那富贵之家的龌龊事多着呢。许是她太过出挑,有丫鬟看不惯也未可知。但我们怎知道那人是谁。若不知道対方来历时,这个厌胜之术,可有法子去解?”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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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宫变

    胡家娘子笑道:“但凡有术法, 自然就有解法,不过是寻了对方施咒的器物,破了它即可。只是若连那人来历都不知时, 却是防不胜防了。咱们在明, 那人在暗, 破了这次, 还有下次,如何能消停?”

    灯姑娘见胡家娘子这般说,更是惊慌, 道:“如此竟是无法可解吗?我那苦命的姑娘啊!”忍不住又要开始干嚎。

    胡家娘子忙止住她:“你莫要心急。其实这也不难, 但凡厌胜之术,只是外力, 无非是牵引挑逗, 寻隙而入罢了。令妹气血两虚,肺腑里蕴藏着一股热毒徘徊不去,才被他有隙可乘, 引出这场急病。如今只消正经拿医理诊治, 细细调理,索性连这病根也给去了,也就可保无虞了。”

    灯姑娘不甚懂胡家娘子言语里的意思,只听明白她说可保无虞, 心中大定。一家人听胡家娘子差遣, 侍汤奉药, 伺候得很是尽心。

    几日后荣国府里贾母派人来探视, 听说晴雯虽是重病, 但病势向好,颇感欣慰, 使人传话命她好好休养。

    胡家娘子日日不辞辛苦,到后罩房来为晴雯诊脉施针,拟定药方,镇定自若,胸有成竹。只是胡御医始终未曾归家。

    那外面的局势,倒是一天紧似一天了,街上盘查往来行人的官兵陡然多了起来,酒楼里的生意也日渐冷清,吴贵有次出门买药,竟被人堵在药铺盘问了大半天。

    “真真可笑,我不过去药铺买药,却被官兵拦下来,硬要盘问我是不是忠义亲王的残党!”吴贵虽是老实人,被这般盘问了大半日,心中也带了火气,在外虽不敢发出,回到家时,难免跟灯姑娘抱怨几句。

    灯姑娘闻言也觉得诧异。“甚么忠义亲王不忠义亲王的。咱们这些老百姓只顾低头过日子,谁知道朝廷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忠义亲王谋反却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听闻先皇本属意忠义亲王为太子,承继大宝。谁知他竟然忤逆不孝,意图谋反。幸亏先皇洪福齐天,今上英明决断,尚未举事便被拿下。当年先皇秉承仁德之心,只圈禁了忠义亲王一家人,贬为庶人,余党不曾追究。如何这十几年里风平浪静,如今反倒盘查起余党来了?”胡家娘子疑惑道。她的见识到底比灯姑娘强上许多,说起这些来,却是头头是道。

    两人正说话间,只听得“当啷”一声,两人急抬头循声看时,却是东厢房的梅姨从灶间提了一铜壶热水出来,不知怎地竟然跌了铜壶。此时正值春夏之交,衣裳日渐单薄。热水飞溅之下,梅姨手上早已烫红,犹自无知无觉。

    左邻右舍自该照应。胡家娘子和灯姑娘见她这般,忙上前与她收拾,胡家娘子急急检视她手臂伤势,却听得梅姨喃喃道:“必是太上皇!必是太上皇他老人家病危了!若非这样,他怎敢如此!”

    胡家娘子和灯姑娘都算聪明人,见梅姨神态有异,只恐牵扯甚深,对望一眼,都不多言,只东拉西扯,拿泛泛之言安抚。

    不多时吴贵和平哥儿从酒楼回来,却是酒楼掌柜见生意不好,提前打烊。见梅姨竟被烫伤,平哥儿也吃了一惊,先谢过胡家娘子,又扶梅姨前去休息。

    岂料梅姨见了平哥儿,更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他手,又是大叫,又是哭闹,说了许多外人根本听不懂的话。平哥儿好生劝慰,又哄又骗,才把梅姨劝去休息了。

    当夜风声鹤唳。街面上时不时有一队队官兵走过,号令声、马蹄声、脚步声夹杂在一起,东厢房里梅姨发了高烧,不断说着胡话,只晴雯却因胡家娘子有先见之明,给她吃了静气安神的汤药,睡梦正酣。

    正房里灯姑娘翻来覆去睡不着,夜半起身,吴贵嘟囔了一句,只当她出门小解,也不在意,翻一个身,继续睡去了。

    灯姑娘擎了风灯,走到院子里,却见西厢房走廊下胡家娘子站在那里出神,不知道是在遥盼祷告她家相公早早归来,还是在想着别的甚么心事。

    灯姑娘走过去,同她寒暄几句,忍不住问道:“若是官兵来家里搜查,竟搜出甚么忠义亲王残党,又该如何是好?该不会也要株连的吧。”

    胡家娘子看了她一眼,镇定答道:“休要胡思乱想。咱们这院子里尽是妇孺之流,纵有男子,十多年前才多大,怎会是甚么残党?当年有份密谋举事之人,一个个皆是身居高位,岂是咱们这等人可比的?”

    灯姑娘见她说得颇有道理,心中大定,自去歇息了。胡家娘子却仍旧守在那里,衣衫单薄,茕茕孑立。

    胡御医是在第二日丑寅之交的时候回来的,黎明未明,更深露重。他和其他御医被拘在宫中好几天,提心吊胆忍饥挨饿自不必说,好容易雇了辆驴车赶回来,正是满身疲倦,又累又饿的时候。

    谁知胡御医立在黑漆大门外叩门,叩了许久吴贵才听见。吴贵急急披衣而起,一手提风灯,一手握木棍过来开门,快至门房时,突然被一物绊倒。

    吴贵心中惊惶,忙拿风灯照了一照,才发现不是别的,竟是平哥儿。平哥儿怀中抱着一根铁棍,坐在地上,头倚在门房边的墙壁上,想是竟这般守了一夜,力尽神乏,终于睡了过去。

    胡御医见状,走过去以手探平哥儿鼻息,平哥儿惊觉起身,见是胡御医。正要说话时,胡家娘子早携了一双小儿女的手,热泪盈眶,跌跌撞撞奔过来了。众人几目相对,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众人将胡御医簇拥回屋,此时连灯姑娘都起身了,一起挤在西厢房,听胡御医讲述事情经过:“我们只在御药房中值守,那天本已快到了出宫时候,突然有执事太监过来传旨,说东宫太上皇病势转急,都不许出宫,留在御药房听候派遣。这般过了几日,张太医和王太医他们都过去诊了几回脉,也没诊出甚么来。到了昨夜,宫中侍卫突然把各处宫殿围了起来,我们不知端地,不敢乱动,仍旧呆在御药房。到了今个凌晨,东宫太上皇那边派了人过来慰问我们,说我们辛苦,命各自回家。”

    胡御医大劫逃生,叙述经过之时,未免于条理上有所欠缺,但胡家娘子等人却早已隐隐猜到朝廷刚刚经历了一场政变,起初似乎是当朝皇帝一方占了上风,到了后来倒是太上皇一方更胜一筹。

    只是这等宫廷斗争,和他们这等市井小民毫不相干。故而吴贵等人只觉不痛不痒,不过虚虚安抚了胡御医几句,就自去酒楼忙碌了。

    这之后街面上风平浪静。虽未曾出甚么安民告示,对前番搜查盘问之举有甚么解释,但是再也不曾有过官兵扰民之事。那街面上的行人很快便多了起来,酒楼里的生意也一天赛一天的红火。王孙公子斗酒会友,文人墨客酬唱风流,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晴雯的病也一天天好起来,不过八、九天工夫,已是能够下床行走。又过了几日,身体轻便,行动敏捷,竟觉得比未得病之时还自在许多。只因胡家娘子嘱咐道,此番必得将那病根连根除去,开出了药膳方子日日调理,因此尚未回贾府,仍旧在家里养着。

    期间茜雪和来顺悄悄来看过她几次。茜雪见她病容尽去,心下欢喜,又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贾府中事务,无非是袭人在王夫人支持下日益嚣张,众人皆盼着她早日归来,以及宝二爷心中颇为挂念诸如此类。

    晴雯也是心急如焚,归心似箭,只是胡家娘子有言在先,看管她甚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闲坐在院子里看初夏的景致。

    此时绿树成荫,红花如火,正是一年里百花怒放、姹紫嫣红的季节。晴雯坐在宽阔的屋檐底下,远远看着胡家娘子在阳光底下翻晒草药,自己百无聊赖之下拿着针线纳鞋底,料得不出几日,手头这两双为胡御医和平哥儿做的鞋子便将完工。横竖她手下针线活极是麻利,因担心灯姑娘暗地抱怨她厚此薄彼,只顾感谢外人却忘了自家人,故而预备着也为吴贵做一双鞋。

    梅姨这时候也坐在东厢房门口做针线,手中拿着一块旧料子,似乎是预备着缝制甚么东西,只是不知道她是手伤未愈的缘故,还是因为本来就不擅长女红,单那穿针引线都穿了数回。

    晴雯在正屋门外瞧得清清楚楚,只见梅姨头上发髻整整齐齐,身上衣裳干干净净,背脊也挺得甚直,神情里的傲气藏都藏不住,只那一双手却不争气,抖个不停,那丝线无论如何都穿不进针眼里。

    若是换了旁人,大家街坊邻居一场,既是上了年纪,又刚刚受了手伤,于针线上头有些不利索却也没甚么,晴雯必然是会上前帮忙的,她既擅长女红,举手之劳顺手助人自是快乐之本。

    只是这位梅姨平日里的性情却怪得很,让人捉摸不透,晴雯只恐一番好意却反被她骂,故而不敢上前相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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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探病

    胡家娘子却没晴雯想的这么多。她见梅姨一双手抖个不停, 在那里穿针引线,一边晾晒草药一边笑道:“梅姐姐,你手伤未愈, 还是莫要操劳的好。”

    一句话未说完, 梅姨再一次穿针失败, 重重叹了一口气。

    胡家娘子见梅姨神情一派落寞萧索, 心中老大不忍,遂停了手中活计,走了过去, 道:“这也不算甚么, 何必跟一根针较劲。若果然非要做时,我与你穿针也就罢了。”

    说罢, 强行接过梅姨手中针线, 试了一回,自嘲般地笑了起来:“啊哟,这个针这般细小, 我竟从未见过, 穿它不过。”

    又转身一看,看见晴雯也在做针线活,忙招呼道:“晴雯妹子,你快过来, 帮梅姐姐看一看。”

    晴雯听胡家娘子这般招呼, 自是不好置之不理, 忙放下手中针线起身。

    梅姨却微微皱起眉头:“姐姐?”

    胡家娘子似笑非笑:“这倒是我唐突了。只是你虽梳着妇人发髻, 看着年纪比我略大些, 却仍旧是待字闺中,不称呼姐姐, 却又称甚么?”

    梅姨骤然变色,眼神里无限狐疑,朝着胡家娘子看过去。胡家娘子附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放心。我们都不是多事的人,再者,本就甚么都不知道。”

    她二人说话的工夫,晴雯早走到跟前,拿起梅姨那块旧料子看了看,只见是一方荼白色的茧绸帕子,上头绣着几尾金鱼,鱼鳞金光闪闪,姿态灵动,栩栩如生,不由得脱口而出道:“这是刻鳞针法啊!”刻鳞针法颇为繁复,往往都是大绣庄里的高等绣匠绣娘在用,未曾流落于市井之间,梅姨又是从何处学会的呢?

    梅姨也觉诧异,抬头看了晴雯一眼:“小丫头居然也懂这个?”

    晴雯不作声,伸手接过针线,见那铁针果然比市井流传的细小了许多,如牛毫一般,怪不得胡家娘子拿着不甚趁手。她是针线上头做熟了的,却不生怯,对着光只一下,那姜黄色丝线早稳稳从铁针针眼处穿过。她将线并做一股,依旧还给梅姨。

    胡家娘子在一旁喝一声彩:“好姑娘!一看便知是大行家!”

    晴雯谦虚道:“不值甚么。做熟了罢了。”

    胡家娘子摇头道:“这里头也讲究一个天分。我虽学医上头没甚么滞碍,惟女红烹饪两种,却怎么也学不好。你却不同,一看便知心灵手巧,我的眼光再不会错的。”

    晴雯道:“女红烹饪人人都会做,不值甚么,学医却是救死扶伤功德无量的事情。胡家姐姐既有这般机缘,又有这般天赋,不知道多少女孩子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胡家娘子见她说得恳切,微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若非我在学医上有些本事,单这女红烹饪两样不精,早被人埋汰了,如何能有今日的自在?”

    她两个正说话间,梅姨却走到晴雯方才做针线的地方,拿起她绣的鞋面看了看,说道:“竟是钉金绣的路子。我倒是小看你了。便是国公府里出来的丫鬟,也断然不能皆如你这般针法高妙,娴熟自如。你哥嫂常说,国公府的太太少爷都看重你,我原本还将信将疑,心想着讨少爷喜欢也便罢了,要讨太太欢喜却是千难万难。如今看了你这手艺,我才知传言不虚。”

    又指着那鞋面问:“这是给府里的少爷做的鞋子?你待他却是忠心,生了病也还挂念着。”

    晴雯笑道:“我们屋里的能人多了去了,少爷是不愁没有鞋子穿的。只因我大病这一场,胡御医和平大哥都出了不少力,这固然是他们热心仗义,我却不可两手空空,连谢字都没有。想来想去,惟有这女红活还算拿得出手,先胡乱做几双鞋子,若是合穿时,再说别的。”

    胡家娘子一听大喜过望。她本来也以为这鞋子如此精致,必然是晴雯做给贾府少爷的,想不到自家也有份。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偏偏胡御医去了御医院,一双双富贵眼睛盯着,正在发愁衣着寒酸,此番却是瞌睡时有人送枕头,如何不欢喜?

    梅姨听罢也大感意外。她本来想着晴雯这等高门大户出来的美貌丫鬟,必然眼高于顶,眼睛里只看得见富贵二字,便是有人舍命去帮她,也只道是凡夫俗子庸人自扰的寻常之事,并不放在心上,更想不到晴雯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何况言谈举止又恳切又爽利,倒不拿架子。不由得感慨道:“不想你竟是这样的性子!我先前误会了,多有失礼。”又喃喃自语道:“可叹我家哥儿没福!”

    晴雯素知年少孀居的寡妇,性情多有怪癖不近人情处。料想这位梅姨独自拉扯平哥儿长大,经历苦处颇多,便是脾气冷硬些言语怪异些也属寻常。故而对她的前言不搭后语已是习惯,也不在意,只笑了一笑,继续回到廊下做针线。

    只是经了此事,梅姨对晴雯的态度却是缓和了许多。梅姨年轻时候似是大有来历,见识颇不凡,将她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绝密针法倾囊传授,又开始推心置腹,为晴雯的未来打算。

    一日,梅姨突然告诉晴雯:“那通判傅家的事情我已是听说了。你莫要害臊,这是你终身大事,轻忽不得。你且听我说,我先前也曾打听过,那傅家固然蒸蒸日上,前途大好,但通判傅大人为人最喜钻营,一心上进,虽今日见你一面,惊为天人,费尽周折将你纳了,他日若是贵人或是他上司看中你,难保他不会动了钻营的心思,将你献出媚上,以搏前程。故而,这桩亲事竟是万万做不得的。”

    晴雯又羞又窘,大感不耐,但素知她性情古怪,况且知道她确实是一门心思为自己好,少不得答道:“放心,我便是死了,也决计不会应下的。”

    又道:“我如今年纪还小,从来未想过这些事。梅姨你一心为我好,我岂会不知?如今倒也不瞒你,贾府待我恩重,我必得先报答了府里老太太和少爷的大恩,伺候着少爷待他娶了亲,再思虑自己的事。”

    梅姨见她说得坚决,心中已是信了。晴雯这般忠心,倒暗合了她平素之行事,故而暗暗赞叹,又思及自家处境,默默惋惜惆怅,亦不消细述。

    这日吴贵和平哥儿早早去了酒楼,胡太医亦去太医院当值,众人正将院子大门反锁了,各自忙些家事,突然间,隐隐传来叩门之声。

    灯姑娘只当吴贵落下东西在家,忙开门去看时,却见一个衣帽周全的小厮带着一位金冠华服的年轻公子在门外。

    那小厮不过十二三岁模样,样子虽机灵,眼神里却透着稚气,手中牵着一匹高大的骏马。那年轻公子坐于马上,年纪看着亦是颇小,但衣饰华贵,气度不凡。

    灯姑娘早被公子身上琳琅满目的配饰闪花了眼,愣了许久,待到看到公子颈上悬着的一块美玉,这才回过神来,喜道:“宝二爷!竟是宝二爷来了!”

    灯姑娘一路走一路招呼晴雯,喊她出来迎接贾宝玉。

    胡家娘子和梅姨听说了,也都来看热闹。只见灯姑娘和晴雯在前面引着,后面跟了一个相貌极其俊美的年轻公子,面如傅粉,唇若涂脂,行立间如芝兰玉树,谈笑时如秋水漾波。

    晴雯一见到贾宝玉,又是欣喜又是伤感,连忙把他让到正房,问:“这是怎么了?为何你竟亲自来了?必是偷偷跑来的。若是老太太、太太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样呢。”

    贾宝玉只顾看她,瞅着她只是笑,道:“许久未见,你竟出落得比过去还好了!这眼睛竟比秋水还清,面色也如桃花一般,只是太过清减了!”

    灯姑娘在一旁笑着说道:“宝二爷却是不知道,我们家姑娘这次可是遭了大难了。”又亲自为他斟了一盏玫瑰花茶,道:“这是咱们新晒干的当季玫瑰花,泡出来的玫瑰花茶,宝二爷且品一品。”

    贾宝玉低头看时,见茶碗里浮着小小几朵玫瑰花,香味颇浓郁,茶汤做绛红色,正迟疑间,早被晴雯劈手一把夺了去:“这却是不必了。你们都不知道,他金贵着呢。若是在外头吃坏了东西,哪里是咱们担当得起的?”

    贾宝玉忙赔笑,笑容温柔,言语甚是小心翼翼:“哪里就这般了。”却果然不再去端那茶碗。

    贾宝玉道:“如今家里添了许多事,日日竟要应酬许多人。宫里又下了旨意,要我们各择住处,过几日搬进那园子里住。我选了怡红院,屋里也是每日忙乱着收拾,袭人一个人忙不过来,偏你又不在,绮霰姐姐也预备着要出去了。”

    灯姑娘等人都不知道贾宝玉一向是个在女儿堆里温柔小意、多情细致的性格,对美貌伶俐的姑娘尤其悉心呵护,见他这般对晴雯说话,心中都觉诧异。灯姑娘灵机一动,便道:“宝二爷既是这般抬举我家姑娘,有一句话,我却要大着胆子,不得不说了。”

    贾宝玉忙问时甚么话,灯姑娘便道:“不敢瞒宝二爷,我家姑娘这次遭了劫数,却不是生病,是遭了旁人暗算,中了旁人的厌胜之术。幸亏我家姑娘福大命大,有高人在旁解救,不然只怕就没命了。若宝二爷果真疼我家姑娘时,还请在府里细细查访,看看究竟是谁那般心狠,难道非要置我家姑娘于死地吗?”

    贾宝玉见她这般说,只得点头应诺。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闲话,都知不宜久留,却也难舍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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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密谋

    晴雯素知贾宝玉的脾气, 最是多情温柔,喜欢在清俊女孩儿面前尽心的,如今见他这般, 料定除非自己硬起心肠, 不然他不知道要磨蹭到甚么时候才回去了, 耽搁得久了, 恐生大事。

    于是晴雯故意扭头不去看贾宝玉,一把将他推出门外,又问随行的小厮墨雨道:“二爷出来的事情, 别人可曾知道?若是老太太、太太知道了, 不定怎么埋怨呢。这也罢了,最怕老爷知道了生气。”

    贾宝玉被她一路推搡, 直到门口, 此时不免争辩道:“今日冯大爷下了帖子,特特邀了我赴宴,他们在外边谈事情, 我先回了, 才顺路来这里略坐一坐,又怎会有人知道?”

    墨雨也笑道:“姐姐只管放心。今日爷出门没带李贵,就我和茗烟两个跟着,再不会有甚么人多嘴的。”

    晴雯知道宝玉口中的“冯大爷”就是神武将军冯唐家的大公子冯紫英, 冯家和贾家素来交好, 时常走动, 冯紫英比贾宝玉大不了多少, 故而两下里长有来往。又听到墨雨这般说, 这才松了一口气。

    贾宝玉虽仍有不舍之心,但晴雯那边早硬着心肠关了院子大门, 也只得怏怏归家。

    这日平哥儿收工回来,用过晚饭,在一旁用一把刻刀雕萝卜,梅姨收拾过碗筷,关了房门,不经意间说道:“今儿个晴雯的主子,荣国府贾家的小少爷特意跑出来看她。那竟是少有的斯文俊秀,据我看来,京城里这些年轻公子,竟没一个比得上的。何况待人温柔和气,怪道京城里都赞他好呢。”

    平哥儿眼睛只看着萝卜,一心想把萝卜雕成玫瑰花的模样,随口道:“是吗。那很好。”

    梅姨见他反应平平,大感意外,又感叹道:“他过来的时候,头上带着束发嵌宝紫金冠,勒着蛟龙出海的金抹额,穿着暗金纹流云如意纹的大红箭袖,脖子上戴着项圈、璎珞、宝玉等物,腰间还挂着双衡比目白玉佩和一串鹡鸰香念珠。当真是如宝似玉,贵气十足。”

    平哥儿笑笑:“不想梅姨竟看得这般清楚,竟是如数家珍一般。”

    梅姨道:“我们从前在宫里当差时,看衣饰辨人乃是基本功。便是从未见过的,一眼看过去,从衣裳品相、颜色、花纹里也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若无这份能耐,早就粉身碎骨了,哪里还能捱到这时候?只有一样,我见那位小少爷日常穿戴,比起宫里来却也不差甚么呢。”

    平哥儿点点头:“如今贾氏女封了贵妃,正是如日中天、权势逼人的时候,京中达官显贵之家都去奉承他家呢,日常纵使富丽奢华了些,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

    梅姨叹道:“原本以你出身,若是认祖归宗,本也不差他甚么。如今却甚么都没有了。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他今日到咱们这院里来,谈吐竟是谦和有礼得很,并不摆他豪门贵公子的谱。你没看见他和晴雯姑娘相处那光景,竟是少有的亲切,据我看来,只怕用不了多久,咱们这院子里怕是有一场大喜事呢。”

    平哥儿雕花的手顿了一顿,道:“若果真如此,倒是该恭喜他们了。”

    梅姨见平哥儿反应这般平淡,心中隐隐觉得可惜,忍不住长吁短叹。

    平哥儿凝望着手下的萝卜,许久之后,突然间又开口道:“其实我在酒楼看见他了。”

    “谁?”

    “就是你说的贾家小少爷,他们都叫他宝二爷的。”平哥儿面上平平,如在复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一般,“还有五城兵马司的裘将军,锦乡伯家的韩公子,神武将军家的冯公子一干人。他们只说要为甚么人接风,竟无人愿在自己家中做东道,只在酒楼里寻了个雅座,胆大妄为至此,令人心惊。”

    梅姨压低声音惊呼道:“这些人都是传闻里当年跟随义忠亲王千岁起事的人啊,还有四王八公,也都牵涉其间。怎么,他们竟敢在酒楼里密谋不成?”

    平哥儿叹口气道:“正是呢。前几日尚在搜寻义忠亲王千岁残党,如今虽是太上皇临朝,事态缓和,却也不该这般嚣张狂妄。”

    梅姨想起贾宝玉之斯文俊秀,心中不忍,问道:“难道贾家小公子也在其中?”

    平哥儿笑了笑道:“他却没有。他只在席中吃了几钟酒,听了个开头便说有事,先告辞了。我再想不到他竟是来了咱们这里。”

    原来,这日冯紫英做东,请了当年和义忠亲王千岁走得极近的一干人,因这些人里有彼此不对付的,不好在家中宴请,只借口致美酒楼新近出了一道名菜,邀请众人过来品尝。

    席间贾宝玉见势不妙,他本是无心经济仕途的一个人,更不愿牵扯在这些朝廷大事里,借口有事率先告辞了。

    席间其他人眼睁睁看他离开,却也无可奈何,待他走后,难免指指点点:“如今贾家出了一个贵妃娘娘,自诩皇亲国戚,已是不肯和咱们这等人为伍了。”

    又有人道:“如今谁不知道贤德妃娘娘圣眷正隆,便是一时太上皇老人家……,他家也是不怕的。只怕娘娘吹吹枕边风,从前种种都可一并抹去呢。”

    那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道:“列位,听我一言。人各有志。这位新晋国舅大人既然自有出路,不愿和咱们这等人混在一道,却也没甚么,只怕威烈将军还有他家大房赦老那里却不是这般想呢。故而列位不必把话说绝了,免得伤了和气,万事只看在威烈将军和赦老面上罢。”

    有人听了这话,仍旧不甘,恨恨道:“哼,左右逢源,真真无耻,天底下岂有这般便宜事?”

    冯紫英笑着打圆场道:“京城中谁人不知道贾家宝二爷人物风流,最喜玩乐,他年纪尚小,与他谈论这些大事,却是难为他了。是兄弟我事先思虑不周,不该把他邀来。兄弟自罚一杯!”一面说,一面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喝罢又道:“只是威烈将军乃是一族之长,赦老如今又是一等将军,他家的事,还是这些人说了算的。仍旧算自己人。不可为了这些再起争执。”旁人见他这般坚持,也就不再说甚么了。

    裘良见众人再无异议,便开口道:“列位家里都是国之忠良,股肱之臣。太上皇在位时,自是忠心耿耿追随太上皇。其后太上皇既属意义忠亲王千岁,咱们自然也预备着为新皇效忠。谁知事不凑巧,义忠亲王千岁却在风云际会、覆雨翻云之间,棋差一着,反被按了个谋反的大罪,一家子贬为庶人,遭了圈禁。所幸太上皇老人家心思清明,不曾被那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勾当蒙蔽,以宽仁为名,未曾追究咱们的过失。但太上皇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他日山陵崩时,咱们这些人又该何以自处?”

    冯紫英点头道:“正是如此。前些日子太上皇老人家龙体微恙,便风声鹤唳到处扬言捉拿义忠亲王千岁同党,试图将十几年前的事拿出来清算一遍。他日山陵崩时,更是不堪设想。”

    有人叹气道:“正是这个道理。家父为了这个整日惶恐不安,但事已至此,无计挽回,只得日日吃斋念佛,祈祷今上不被小人蒙蔽,看清我们的忠心。”

    裘良冷笑道:“韩小六,你父亲在军中时,是何其杀伐决断之人,如今你却信甚么吃斋念佛,简直辱没先人!”

    冯紫英笑道:“韩公子且莫要慌张,且听我一言。如今太上皇老人家龙体康健,尚能主事,我辈还有辗转腾挪之机。”

    裘良点头道:“太上皇老人家年纪大了,更添仁德慈爱之心,对义忠亲王千岁怕是怀念得紧,我从宫里打探来消息说,听说前几天还在念叨着呢,连声说太过可惜。”

    席间众人闻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晌方有人道:“虽是如此,但义忠亲王千岁被圈禁在铁网山上许多年,前年已是传来消息,说是薨了。我本想着,老千岁原有几个儿女,或能有用,谁知打探下来,竟皆不耐铁网山苦寒,况且那起子刁奴难免在伺候之时有所疏忽,竟皆殁了,比老千岁还要早几年呢。如今竟无一个可用之人,便是太上皇老人家再惦记,又有何方?”

    裘良走至雅座门边,开门看了看,见左右无人,方关上房门,压低声音对众人言道:“诸君怕是不知。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在下因不甘心,花了许多黄白之物四处打探,倒是从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那里,打探出许多年前的一件奇事来。”

    众人听了都拊掌笑道:“老内相伺候太上皇老人家多年,熟知禁中掌故,此时费了这般力气打探来,必是极有用的消息。”

    裘良面上带出得意之色,声音压到极低,方道:“当年太上皇老人家体恤民生,效仿先圣禹帝巡游四方,单江南就去过六七遭。所到之处,各地无不倾力接驾,金银珠宝堆山积海自不必说,朝歌夜弦之间,前来伺候的俊男美女却也是车载斗量,数不胜数的。”

    众人面上做洗耳倾听状,心中却渐都有不耐之感,暗想太上皇南巡之事人人皆知,何必特意提起。

    便听得裘良又道:“当年义忠亲王千岁极得太上皇老人家欢心,南巡多有伴驾随行的。太上皇老人家阅尽人间春色,不为所动,义忠亲王千岁却是血气方刚之时,当地官员殷勤进贡之下,难免受用一二。”

    众人遥想义忠亲王千岁昔年风流多情之名声,默默不言,心中却均想当年之事,必是胡天胡帝,极尽荒.淫。

    裘良喜孜孜道:“常言道,广种薄收,终有所得。义忠亲王千岁固然是皇室贵胄,富贵无极,但江南众佳丽日夜沐浴恩泽,却有一人终于感沐天恩,有了身孕。那时义忠亲王千岁早已回京,子嗣众多,也不在意,虽有江南当地官员飞使报信,也不过拨了一个执事宫女前去探问,岂料一去之下,竟全无音讯。”

    众人的心情,随着裘良所述忽上忽下,全然不能自已。此时听他说义忠亲王千岁宠幸过的美人有了身孕,但是此后全无音讯,便有人建议道:“虽是如此,但到底有了痕迹,只怕太上皇老人家也有耳闻,便是一桩念想。”

    裘良大喜道:“真真英雄所见略同。我正是这个意思。如今虽那执事宫女音讯全无,只怕那孩子早夭折或不知所踪,但难道咱们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全了太上皇老人家的这番念想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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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奇货

    众人皆听得明白, 裘良这席话,固然是冠冕堂皇,但话里话外的意思, 竟是要混淆天家血脉, 胡乱拥立一个假少主上位, 再行那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

    若果真事成时, 自是从龙之功,况且在位者一应身份皆系捏造,不由得他不俯首帖耳, 那时候一人之下, 万万人之上,风光显赫, 自不必说。但若是事败时, 只怕就是祸及九族,再无可赦的大罪。

    哪怕众人皆是意气风发、眼高于顶的豪门少年公子,从来是胆大包天、为所欲为的, 也禁不住被裘良这番言论吓住了。一时间, 满室寂寂,并无一人做声。

    裘良又等了片刻,见众人皆不开口,早知其意, 哈哈大笑道:“哈哈, 小弟也只是胡乱这么一说。只是玩笑话罢了, 诸君不可放在心上。我们且说正事要紧。”一面说, 一面拿酒盖脸, 只与众人劝酒,再不提从前之事。

    不过片刻工夫, 屋里的气氛重新又快活起来。划拳的化拳,吃菜的吃菜,又有人言说哪家的戏子最懂事,哪家的小菜最好吃,哪家的小曲最好听,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只顾乱嚷嚷。

    ……

    “幸亏是被我听到,这还罢了。若是换一个有心的,拿了这些言论去告官,他们又该如何?”平哥儿摇头叹道。

    梅姨冷笑:“他们家里皆在京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说句实在话,纵使有人告官,告他们谋反,只怕他们也是不怕呢。保准状子没上达天听就被人拦下来了,反而治个诬告的罪名。”

    顿了顿却道:“只是他们胆敢混淆天家血脉,却是罪过不小。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又岂是他们这起子跳梁小丑乌合之众,胡乱寻一个人就能蒙混过关的?”

    平哥儿沉默片刻,突然道:“其实天家血脉也没甚么稀奇的。他们这些人既在京城经营多年,只怕功高震主,连上头也忌惮他们三分。是以他们瞧得反倒比旁人明白,所谓天家血脉,也不过是凡夫俗子,血肉之躯罢了。贪、痴、嗔、爱、恶、欲,与旁人也无分别,有时反格外不堪。黄袍加身时,便是九五之尊,换上乞丐麻衣时,便是最卑贱不过的人。谁又比谁更高明些?”

    梅姨从未听过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如五雷轰顶一般,不由得一把抱住平哥儿,垂泪道:“好哥儿,都是我不好,只为了一时逞强,耽误了你。只是你原本是天家血脉,最最金尊玉贵不过的人,万万不可这般自侮。”

    原来,裘良言语里所说义忠亲王千岁派到江南去探问的执事宫女,便是梅姨。

    当年梅姨是长乐宫执事大宫女,聪慧敏捷,颇善刺绣,只因性子耿直,处事偶有偏执,故不得重用,眼睁睁看着许多资历能力皆不如她的宫女们得了高位,心中忿忿,渐渐积下了一股子郁郁不得志的愤世嫉俗之气。

    这年梅姨已满二十五岁,论例可放出宫外与家人团聚。只是她一心想着谋一场大富贵才好光耀门楣,故而迟迟不愿离宫归家,听说义忠亲王千岁有这档子风流事,便主动请缨,将差事揽下。

    梅姨因奉了义忠亲王千岁的手谕,江南当地官员自是把她奉做上宾。探视之时,那有孕的美人已是怀胎六七月。再三请名医诊脉,又往回推算日子,确信是义忠亲王千岁的血脉无疑。

    原本依照义忠亲王千岁的意思,此时便可回返,禀明王妃,再做处置。但那美人久闻王妃悍妒之名,生怕羁留后宫之后一尸两命,性命不保,苦苦哀求,她家人也在旁卑辞厚礼,只说女子生产时候是鬼门关,求梅姨这个上使拖延些时日,等到诞下孩儿,诸事尘埃落定后,再禀明不迟。

    梅姨被众人捧得忘乎所以,慨然许诺,果然在江南守到美人临盆之时。那时候屋里瑞气千条,红光满室,诞下一个男婴,就是后来的平哥儿。

    美人一家自是喜不自禁,都道从此便是皇亲国戚,无限尊荣,便是梅姨也暗自雀跃,只当这次是立了大功,急命人向义忠亲王千岁通风报信,说恭喜他又添麟儿。

    谁知义忠亲王千岁的口谕未曾等到,倒是等来了义忠亲王妃的训诫之语。

    义忠亲王妃信中说,若果真是千岁在外有了甚么要善后的,也该将怀孕的美人带回宫里,交给她这正妃娘娘盘问看视,待辨清是否是皇家血脉,再做区处。

    如今梅姨在江南盘桓数月,孩子已然生下,期间究竟发生过甚么,却是无人知晓,便是胡乱拿了别家孩子充数,亦是难以查清。

    总之说来说去,就是不肯承认这个孩子是义忠亲王千岁的血脉,而且以梅姨办差不利、又已届出宫年龄为由,直接抹去了她的宫女身份。

    这下莫说梅姨,便是美人一家,却也傻了眼。

    江南当地官员起初不甘心,反复奏告,谁知义忠亲王仰仗妻族之力甚多,竟是个畏妻如虎的,并不吭声,只任由义忠亲王妃逞威。那官员见势不妙,讨好献媚没献着还惹了一身骚,转头变了脸色,将梅姨并那孩子齐齐扫地出门。

    那美人一家本是淮扬一带知名的厨师世家,家中颇为殷实,养的小姐也是千娇百媚,知书达理,本该有美满婚缘,不合被这虚妄的荣华富贵迷了眼,巴巴把小姐献了出去,反倒遭了这场羞辱,只气得七窍生烟。

    其实若是这个时候携了小姐和襁褓之中的孩子上京城,设法奏明太上皇严查细访的话,这个孩子或许还有认祖归宗的可能。但小姐一家和梅姨皆是气性大的偏执之人,心中又有算计,只恐孩子太小不认得他们,献出去以后赤手空拳失了凭借,故刻意不曾走这条路。

    小姐一家只道皇家血脉乃是金枝玉叶,必有不凡之处,纵使一时明珠蒙尘,也必然能重见天日,脱颖而出。便是梅姨,也自觉受了老大委屈,暗中存了留在这户人家,养大这个孩子,待养出感情有了亲近之心后,再携了他进京告御状的心思。

    双方只当奇货可居,都梦想着日后靠这个孩子飞黄腾达,于是一拍即合,虽是挨了一记闷棍,却更加咬牙不肯服输,平日里对这个孩子呵护得无微不至。虽这淮扬名厨之家只是寻常富户之家,却也是倾尽所有,如同养凤凰一般悉心养着这个孩子。

    这样子每日里锦衣玉食,尽心呵护,养到这孩子九岁十岁上头,突然噩耗传来,义忠亲王一家犯了谋逆之罪,贬为庶人。

    小姐这辈子已是被家人的贪慕虚荣和义忠亲王的荒.淫好色给毁尽了,未婚先孕,有个倒霉孩子拖着,欲要改嫁,家人哪里肯?她平日里只好以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精神暗暗勉励自己,梦想着有朝一日父子相认,自己苦尽甘来得封侧王妃,甚至有他日自家儿子夺得皇位,奉自己为皇太后的荒诞之梦,如今竟是甚么都没了。于是万念俱灰,自缢而尽。

    小姐的父母亦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没过了两三年,便相继离世了。虽有哥嫂掌家,但哥嫂最精明势利不过,怎肯再养着这没有来历、前途无亮的私生子?平日里冷茶剩饭,极尽苛待,自不必说。

    又拖了一两年,梅姨和平哥儿在这家实在混不下去了,只得离开,仗着平哥儿早年玩耍时候学到的一点厨艺和那点子天赋聪明劲儿,在扬州城里寻了个厨子的差事,勉强维生。

    平哥儿从小被捧着长大,周围人皆说他身份尊贵,说的人多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凡,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因他天性里于厨道确实有几分天赋在,人又聪明灵活,在扬州茶楼不过数月,又得了一大堆赞誉之声,更加飘飘然,便觉得自己必然是庖丁转世,易牙重生了,听闻东平郡王每隔几年便举办饕餮之宴,只当这必然是晋身之阶,便辞了扬州茶楼的安稳差事,和梅姨径直进京而来。

    梅姨比平哥儿多见过许多世面,心中知道平哥儿虽于厨道有几分天赋,但这里头的水甚深,原没指望他在饕餮宴上出头。

    她肯应承平哥儿进京,原是存了一番进京告御状、扬眉吐气重新做人的心思,岂料进京打探一圈,从前的至交好友一个不在,禁宫门禁不知道换了多少辈人了,不由得又急又悔,急悔交加之下,竟得了一场重病,差点便没了,幸得平哥儿不离不弃,又有胡家御医进京谋职,机缘巧合之下,才缓了过来。

    因了这些往事,其实梅姨心中对平哥儿是存了一层愧疚在的,做梦都怕梦见平哥儿埋怨自己当年贪功,若是将怀孕的小姐径直带到京城,说不定早上了宗谱,堂堂金枝玉叶便不必受那江湖颠沛流离之苦了。

    此时见平哥儿言语里颇有自贬之意,流着泪道:“哥儿莫不是在怪我?如何竟说出这样丧气的话?”

    平哥儿道:“不是丧气。梅姨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去怪你?只是我从小被人捧着,众人皆说我不凡,我便信以为真。如今细想起来,却是大谬了。那惠丰堂掌柜有意许婚,我自是对他家姑娘无意,婉拒便可,又何必说配不配的?除却咱们两个人,无人会认为那姑娘配不上咱们,都说是咱们配不上那姑娘。你私下里说我身份应该高过那国公府贾家的小少爷,私下里说说便罢,若是传出去,保准被人当疯子笑话了。现有例证,国公府里出来的家奴,都觉得嫁与那贾家小少爷当姨娘是无上尊荣,是高攀,嫁给我当正头娘子反是俯就,是下嫁了。人人皆作如是想,我纵有不服,也不过是螳臂挡车,徒增笑柄罢了。”

    梅姨听平哥儿这般说,又是愧疚,又是心酸,那眼泪更急更凶,道:“原来你虽嘴上不说,心中依旧介意那个叫来顺的过来劝你那件事。既是如此,何不去寻那裘家说明身份?他们前些年参与了那次的事,据你说来,便是到了如今,仍旧是心中惶恐的。若你过去寻他们说明身份,他们必然肯喜出望外,奉你为主,到时候还有甚么心愿,竟是完不成的?”

    平哥儿摇头道:“那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跳梁小丑而已。若果真成事,也不过拿义忠亲王千岁遗孤当成汉献帝罢了。再者,若我果真能轻易自证身份,你早设法禀明太上皇了,何必等到这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更。万字分成三章了。

    第91章 推荐

    梅姨道:“那也未必。如今不比从前。你方才不也说, 太上皇老人家年岁已高,对昔年义忠亲王之事仍难以释怀吗?若走了裘家的路子,由着他们禀告太上皇老人家, 细细盘查之下, 未必不能还你一个公道。”

    平哥儿依旧摇头:“人家都说龙生龙, 凤生凤, 我却不这般想。天下岂有生而知之者?那些皇子王孙之尊贵,其实不在血脉,而在于后天悉心引导。听说禁宫中皇子皇孙, 四五岁即令读书, 每日寅刻早起,至书房苦读, 文有饱学之大儒从旁答疑解惑, 武有沙场百战之兵授其弓马,这般从小养到大,礼、乐、射、御、书、数是样样精通的。我又拿甚么和他们相提并论?当个万民谩骂昏庸无能的傀儡, 又有甚么意思?”终究不肯。

    梅姨无奈, 只得罢了。

    且不说梅姨暗自饮恨,晴雯在胡家娘子的细细调理之下,身子却一日比一日轻便,人比先前更添娇妍之色。

    这日她在院中与胡家娘子闲聊, 偶然间说起:“胡家姐姐用药如神, 我平生竟从未曾见。只怕常在贾府里走动的那些太医, 医术也是不如你呢。”

    胡家娘子笑道:“这却是谬赞了。许多时候他们并不是医术不如, 不过, 为富贵人家医病自有许多臭规矩,被那些额外的规矩束缚了, 人也就束手束脚起来。医女眷之时,连相看病人面色也做不到,为病人用药之时,也有许多讲究,那些药力猛的力道足的,竟然是不敢用的,怎有我无拘无束,来得爽快惬意?”

    晴雯听了便道:“正是呢。其实似胡家姐姐这般,便是出入深闺浅闺也是无碍的,正该大展身手,好为后宅众女眷解病患之苦。”

    胡家娘子忙摆手道:“这却是难了。富贵之家延医问药,最重医者声望。一个个皆以请宫廷御医为荣,似我这般名不见经传的,况且又是一介女流,他们怎肯信我?倒是我们家老头子,固然酸腐呆板了些,但只因是个男的,便可名正言顺在外行医,日子久了,自有人愿意信他,慢慢在乡下也有神医的名声。虽不如那些心思活络懂变通的,慢慢日子也就好过了。我和家里一对小的也只得仰仗他。”

    其实晴雯时常暗地里感慨,胡家娘子的医术明明比胡御医更加高明,却只能困于后宅,人皆不知,还时常觉得胡太医配不上她,如今听她这般解释,却是恍悟:原来胡家娘子的医术虽然高明,但是受制于女子身份,终究无用。只怕她这样的人嫁给胡太医,外头那不知底细的,还会诟病她于烹饪、女红等女子技能太过平庸,暗中嫌弃她配不上胡太医呢。世俗之眼光,就是这般令人窒息,委实对女子太过苛刻了些。

    “若是有朝一日,女子可在外头抛头露面,大大方方行医,那该多好。”晴雯不由得道。

    胡家娘子笑道:“你这话若是在外面说,他们定然要笑话你痴人说梦。不过说句心里话,我其实是盼着有那么一天的。不独行医,若是女孩家可自立为户主,自己掌管钱财,你我便少了许多烦心事了。”

    晴雯一怔,随即便知胡家娘子已瞧破自己和吴贵表哥一家的底细,心中一阵心酸,想了想,却大大方方笑着说道:“若果真有那么一日,我自在外头开个绣庄,当个绣娘,你在外头行医,救死扶伤,不知道有多快活惬意。”

    胡家娘子点头道:“正是这句话。只是如今世道并不是这般。也只得立足当下,好好过日子罢。”

    晴雯心中颇为信服,暗想:这话说得通透,怨不得她对着那样一个迂腐呆板的丈夫,也是那般情深义重,无他,一家人都是亲人,一起抱团取暖,依偎着过日子罢了。

    想到这里,突然又想起一事,遂问道:“你的医术既然这般高明,不知是否能医先天里带来的弱症?”忙把林黛玉的病情说了一遍。

    胡家娘子仔细听着,沉吟片刻,方道:“这可不好说。许多病症根源不同,但外在表征竟是一样的。这般凭空说起,怕不能定论。总要见见病人,望闻问切一番,才知端地。”

    晴雯也知胡家娘子说得有理,感叹道:“这却是难了。这是府里的表小姐,比不得我们这些人的。”心中却在想,最好能使个甚么法子,安排林黛玉和胡家娘子见上一面才好。不过兹事体大,最好能得老太太首肯,若不能时,也要暗中禀告了宝二爷才好。

    几日之后,贾府又来过问晴雯病情,透露出老太太想接晴雯回贾府的意思。此时晴雯早将送与左邻右舍的鞋袜诸物做好,只过来问胡家娘子的意思。

    胡家娘子笑道:“如今病根也除了,身子也调理好了,便是再有人使厌胜之术,也是不怕的了。今后却是要定时吃饭,以五谷滋养气血才好。”

    晴雯忙应允了。便收拾了铺盖,告别哥嫂邻居,跟随来人回到贾府。刚放下铺盖,未及同茜雪等人述离别之情,先来拜见了贾母。

    此时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王熙凤等人都在堂上。贾母听鸳鸯说晴雯过来请安,忙命传进来。谁知一见之下,众人皆吃了一惊。

    众夫人少奶皆知贾府众丫鬟之中,以晴雯最为标致出挑。但她这次来拜见,更与从前不同,一眼望去,目如秋水,面泛桃花,肤如凝脂,隐隐透着宝光。

    贾母忙命鸳鸯拿了她的玳瑁眼镜过来,特意戴了眼镜,又将晴雯唤到跟前来,左看右看,喜不自禁,拉住晴雯的手问道:“好孩子,你究竟是怎么调理的?如何数月未见,竟又标致了许多?看看这皮子,这气色,竟出落得越发好了!”

    王熙凤也在旁边凑趣道:“不愧是老太太看重的人!若是换了衣裳出去时,只怕比别人家的主子姑娘还好呢。”

    只王夫人见晴雯竟然比过去更美了,心中难免忧思重,生怕晴雯使那狐媚手段,带坏了她的宝玉。

    晴雯听见贾母发问,心中一动,道:“回老太太的话,原先我被哥嫂接了出去,已是病得人事不知,都是托老太太的福,谁知我们院子里就有一位御医,从乡下过来,一时没有府第,赁了我们家屋子住的。这位御医手段固然高妙,也还罢了,奇就奇在他家娘子的医术,竟比这位御医还高明,不过三言两语,就说中我的病情。我哥嫂便托这位娘子与我医病,先是吃药,后来又用药膳调理,据这位娘子说,连病根悉数拔去了,故而脸色倒比原先好了些。”

    贾母听她说得神奇,微微动了心思,笑道:“果真这般厉害?既是如此,便索性下个帖子,请她来咱们府上看看,若果真都把病根拔去了,岂不更好?”

    众太太奶奶一向请了宫中声望极高的御医诊病的,信笃的是现成的药方,每每配药之时,只用些人参肉桂等大补之物,觉得这等方子才是好的。如今听晴雯说替她医病的是一个从穷乡僻壤初来京城的太医,何况连宅院都买不起,还要借别人的房子,心中已有轻视之心,待到听晴雯说起是太医的娘子与她看病,更加不以为然了。

    只因见贾母在兴头上,众太太奶奶不好直面相驳,都笑道:“老太太说的极是。”

    一时晴雯去了,贾母命王熙凤负责办理此事时,王夫人才开口说:“如今只听晴雯一个人说,到底不知她医术深浅。若贸然从外头请一个人回来,就与姑娘们看病,思来想去,仍旧觉得不甚妥当。不如唤了琏儿到外头打探一番,看看那胡太医医术如何?”

    贾母点头道:“你说的颇有道理。”

    王熙凤揣摩贾母言语里未尽之意,觉得她似有不甘,便道:“这个容易。等二爷回来,我与他说一声便是。只是有一样,晴雯说是经了胡家娘子的调理,如今出落得甚好了,连我看着也觉心动,难免那些丫鬟们没有羡慕之心。虽不好贸然请她与主子姑娘们看病,但大可让她看一看丫鬟们的面相,若是再调理出几个似晴雯这般水灵的丫头来,岂不是一大幸事?”

    贾母点头笑道:“凤丫头说的很是。”

    王夫人想了想,又禀道:“如今还有一事要回明老太太。前些日子宫里娘娘下了懿旨,要宝玉和宝丫头、林姑娘还有咱们家三位姑娘一起搬到大观园里住。宝玉已是择定了怡红院。我因想着,如今李嬷嬷年纪大了,似有告老还乡之意,绮霰也在张罗着出去的事,怡红院里院子大,婆子丫鬟众多,竟不好似从前一样,各大丫鬟各司其职,群龙无首的。这些年我留意下来,这些大丫鬟里,就数袭人虑事最为周到,服侍也最为妥帖,有她每日在宝玉房里守夜,我也少操些心,因而有意抬举她,要她管着宝玉房中的大小事务。”

    贾母听王夫人言语里的意思,竟是非抬举袭人不可了。虽袭人近来有种种不尽人意处,但王夫人才是贾宝玉生母,又是贾府里的当家主母,贾母年事已高,早将管家权与了王夫人,如今她这般坚持,倒不好驳了她面子。

    便点头道:“你虑的很是。只有一样,袭人前些时候刚因为寻玉的事情,担了失察的罪过。咱们将东府的会芳园翻了个天翻地覆,竟是不好不交待的。如今才过了这些日子,就急急又抬举她,岂不叫东府里的人多心?”

    第92章 面诊

    王夫人听贾母语意已有松动, 喜道:“这有甚么?珍儿媳妇是个大气的,必然不在意的。况且袭人先前已从一等丫鬟降到二等丫鬟,已是有惩罚了, 如今虽是抬举她, 又不是升她的等次, 只叫她多多留意宝玉房中的事便罢了。”

    贾母点头道:“如此也便罢了。宝玉房中丫鬟虽多, 却一个个体弱多病的。去年的时候袭人也休养了大半年,如今晴雯又才好了。接下去还不知道哪个病呢。如果若大小事皆要袭人管着,我只恐累坏了她。”

    王熙凤听了便道:“这个容易。咱们不是打算请那位胡家娘子进府来, 给丫鬟们先看一看, 试试她的本事吗?不若便先从宝玉房中的丫鬟看起,若果真有甚么暗疾, 早早送回家调理一番, 却也便宜。”

    王夫人听了也没话说,料想以袭人之勤谨,身子骨自是硬朗, 便应了。

    几天后, 王熙凤果然使人请了胡家娘子到府上,要她给丫鬟看病。胡家娘子见送去的礼物颇丰盛,何况自己身负高深医术,囿于女子身份不得施展, 也有些技痒, 便应允了, 将一双儿女托付给对门梅姨, 自己带了药箱, 只身一人到了贾府。

    此时王熙凤已是传唤了宝玉房里的几个大丫鬟过来,又私心将平儿放在其中, 让胡家娘子一起瞧瞧。

    胡家娘子先看过了茜雪,檀云等人,只说茜雪体内有痰湿之气,不算大碍,平日多走动也就是了,又说檀云别的都好,太过浅眠,到底于身子无益。

    两女听她说得有理,都颇震惊,檀云偷偷同茜雪道:“她如何知道我浅眠?”

    王熙凤在一旁看着,听到檀云这般说,便知道胡家娘子果然有几分本事,心中颇为愉悦。

    待到平儿时,胡家娘子先是看过平儿面相,又诊过她脉息,紧接着又看过她舌苔,问她几句话,笑道:“虽平日里思虑甚多,所幸先天壮,倒还不相干,倒没甚么病。只有一样,姑娘怕不是普通的丫鬟,是哪位少爷的屋里人吧?”

    王熙凤见胡家娘子连这个也能看出来,心中震惊,忙上前笑道:“她是我屋里的通房。因我怕她平日累着了,又见娘子你医术不凡,才偷偷送她过来,要娘子一同给看一看。”

    胡家娘子点头,信手给平儿开了调理的药方,嘱咐了几句,说身子并无大碍,吃与不吃都可,只有一样,平日里饮食却是要定时的,少些油腻荤腥,多些五谷之物才好,平儿一一应了。

    因胡家娘子连平儿是屋里人都能看出来,王熙凤心中诧异,早使人飞报给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三人听说以后也颇觉诧异,都说这是闻所未闻之事,都要过来当场看上一看。

    此时正轮到胡家娘子给袭人诊脉。胡家娘子因了前番之事,只当贾府人仍旧不信她的医术,是有意试她,故而竭力施为,只看了袭人几眼,尚未诊脉问话,便先笑道:“只怕奶奶还信不过我。这位又是哪位奶奶的屋里人,送过来要我相看的?”

    她这一句话一出,贾母、王夫人、袭人面上齐齐变了颜色。贾母和王夫人皆知道袭人是自小卖到贾家的,先后伺候过贾母、史湘云、贾宝玉三人,一直在上头听差,从来没去过那些龌龊的地方,应当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如何竟成了屋里人?

    袭人几年前与宝玉偷试云雨之时,固然一心认定贾母必然把她与了宝玉,便是偷试也不为越礼(注一),但不知道为何,却总藏着掖着,不敢将此事告诉主子太太奶奶们知,隐隐觉得其间是一场天大的祸事。此时再料不到胡家娘子竟然有这等能耐,一眼看出她深浅,不觉大惊,勉强镇定道:“娘子你在说笑了。”

    胡家娘子欲要大展其才,在贾府众主子面前显现自家不凡之处,闻言便摇头道:“我几时说过笑话?我虽不知你是通房丫鬟还是姨娘,但有没有经过那等事,却是一目了然的。正有一言要叮嘱你,你却同平姑娘不同。你气血极弱,日里太过操劳,夜里也不得安歇,身子里藏着了不得的大病呢。”

    邢夫人见众人皆不言语,她倒是来了兴致,笑着道:“既是如此,你便让胡家娘子好好诊诊脉,看看你究竟是甚么病。”

    袭人面色发白,张皇四顾,只往王夫人的方向看。王夫人心中正七上八下,有无限的疑惑想要弄明白,怎肯在这时理她?

    王熙凤见这等状况,虽是始料未及,却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你便要胡家娘子好好诊诊脉罢。到底身子骨是最重要的,若果真有甚么病,诊出来才好。”

    袭人见状,只得伸出手去,请胡家娘子诊脉。胡家娘子一把抓过她的手,闭目细细感受了很久,又看过她舌苔、头发、手指,方叹了口气道:“我果真没有看错。你先天失调,后天又太过劳作,偏又是个争强心思太细,日日筹谋算计不息,夜里又时常起夜,只怕没睡过几天囫囵觉,何况你小小年纪,与那房中的事上头,未免太不节制了些。故而日复一日,酿成大病。如今这病已是在肺腑之间,不过一年工夫,必然发了出来,那个时候你虽日日咳中嗽血,却不知病之所起,只当是外伤,使尽法子医治,却是药石无灵。从此劳累不得,一旦劳累,病势加重,几成废人。”

    袭人只觉得自己在生死关头,哪里肯细细听一个外人讲她身上的症状。何况她觉得自己身子好着呢,又怎会有大病?

    她思来想去,不信胡家娘子果真有这番能耐,料得必是晴雯暗算于她,事先将她的事情尽数告诉胡家娘子知,当下大声道:“谁不知道娘子你是和晴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我只当她特地荐了你过来,是为了我们这些丫鬟好的一片苦心。想不到竟然是特意来消遣我的!那甚么日里思虑,夜里不得睡囫囵觉,都是晴雯告诉你的吧?这也就算了,最不该拿我的清白开玩笑,我一个黄花闺女,你却说我是甚么屋里人,是被少爷破了身子的,这可怎么了得?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面说,一面故意寻死觅活,要往屋里那根柱子上撞。

    早有旁边麝月、茜雪等人拉住她,茜雪劝道:“这是怎么了?咱们有话好好说。只要细细禀给主子,求主子彻查一番,必能还你一个清白。”

    袭人早知道茜雪因了枫露茶之事,恨自己入骨,听她此时言语,明面上虽是劝解,却在暗地里推波助澜,骂道:“呸!你同晴雯蛇鼠一窝,一心想着把我拿下马,你们这时候还能说出甚么好话来!”

    胡家娘子一心只想大展医术,却不知贾家底细,不想竟弄出这等变故来,心中只顾得上大惑不解,暗想:“也曾听闻京城里的规矩,说是高门大户的少年公子,必然要在成亲之前,放几个屋里人服侍的。(注二)丫鬟被破了身也便破了,看她模样,已是破身多年,于那云雨之事甚是娴熟,此时三贞九烈却是为何,又是做给谁看的呢?”

    胡家娘子正迷惑不解间,邢夫人却越发和蔼可亲,向胡家娘子问话道:“娘子你虽是医术如神,这个却也不好乱说的。便请你再看一看你面前这个丫鬟,果然已是破了身子的吗?”

    胡家娘子定了定神,心中虽是混乱,但眼下除了说实话之外,已没别的路好走,当下朗声说道:“我和外子行医多年,所习医术,虽称不上多么精深,但于这上头还是瞧得出来的。何况这位姑娘眼窝深陷,泪堂发黑,夫妻宫青红,正是近期房事过度之征兆。”

    她这一番话既出,袭人眼前发黑,差点没晕了过去,邢夫人犹自温言问道:“除此之外,还有甚么征兆?要如何才能验出?”

    胡家娘子经她询问,自是不好不答的,硬着头皮又道:“她微微受了些风寒,想是夜里欢愉之时,不思保暖,未穿好衣裳的缘故。请个略懂些脉象的大夫来看,一看便知。除却这个,我估摸着她行事之后,夜里也未曾再用水洗浴,寻个稳婆验上一验,便知我说的不虚。”

    她话音刚落,王夫人那边已是脸色铁青,大声发话道:“寻稳婆来!速速寻来!”

    袭人见场上形势急转而下,情知自家怕是再也无力回天,身子一软,就势倒下,口中叫道:“冤枉啊!冤枉啊!宝二爷快来救我!”

    “嘿嘿,这狐媚子口中还在叫宝玉呢。”贾宝玉听不见袭人的呼唤,闻讯赶来的却是贾宝玉的奶娘李嬷嬷。她身为少爷奶娘,在屋里的地位本该是至高无上,奈何袭人一直与她别苗头,试图全盘控制贾宝玉,她虽然年老昏聩,不能抵御袭人对贾宝玉又哄又骗,花样百出的攻势,暗地里却是积怨已久了。

    李嬷嬷拄着拐棍,走路颤巍巍的,直接走到贾母跟前,一下子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道:“老太太,太太,我实是有负你们重托啊。宝玉被袭人这个狐媚子日日把持着,暗中挑拨教唆着,只教他和我离心。这狐媚子已是将我的宝玉教坏了啊。”一面说,一面放声大哭起来。

    贾母和王夫人见李嬷嬷这般模样,心中自是惊骇。又听得李嬷嬷哭诉道:“我好好一个奶儿子,竟被小贱人教唆成这般模样。他才多大年纪,就被小贱人引诱着干那种事。老太太、太太都是过来人,自是知道的,猫儿哪里有不偷腥的。可怜我的宝玉,身子骨还没长壮实,就被她糟蹋了呀。我虽有心管教时,宝玉被小贱人教唆,如何肯听我的?欲要回明老太太、太太时,却顾念着宝玉名声,不敢把这事情捅出来啊!”

    茜雪、绮霰等人见状,都知袭人大势已去,连那麝月,此时也抛弃了袭人,一起跪倒在地,口中言道:“我等虽略略知情,但顾念宝二爷名声,不敢对外吐露丝毫,望老太太、太太恕罪。”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选自红楼梦第五回,袭人和贾宝玉初试云雨时候的心理活动

    注二:选自红楼梦第六十五回,兴儿原话里贾府的规矩。

    明天更新一次,晚上十一点以后掉落万字大章,欢迎到时订阅。

    第93章 营救

    贾母本来是听王熙凤说胡家娘子果然有几分本事, 跟着出来看热闹的。原以为不过是给丫鬟们看看身子,也没甚么要紧,果然瞧出丫鬟身子有甚么不妥当的, 不过多给她几两银子打发回家也就是了。更料不到竟然出了这等变数。

    当下贾母气得脸色铁青, 连声道:“好!好!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宝玉, 特意交给你们, 原说必是勤谨的,想不到出了这样的事,竟没一个过来悄悄告诉我!”

    又向王夫人怒道:“都是你心心念着想要抬举的好丫鬟!做出这等下作事来, 还有甚么脸面?”

    王夫人听说此事, 亦是如同数九寒天里一瓢冰水当头而下,只是她心中却还存了万一的想法。

    一来胡家娘子是晴雯力荐而来, 她心中不喜晴雯, 自然觉得她推荐的人也不可靠,兴许是为了刻意陷害袭人,信口雌黄也未可知。二来她心中只防着晴雯那般美貌的丫鬟, 跟个妖精似的, 引诱坏了宝玉。似袭人这等看着粗粗笨笨、充其量不过中上之姿的,王夫人觉得安全得很。怎地一时出了事情,都说是袭人做下的?像袭人这样姿色的丫鬟,在贾宝玉房中并不算出挑, 她也配出来勾引主子?

    故而王夫人一时间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强行压着火, 只劝贾母道:“老太太莫要气坏了身子。这事情只怕大有古怪。还是得审个清楚明白才好。”

    王熙凤也在一旁劝道:“老太太莫要气恼。咱们这等人家里, 这也算不得甚么大事。只消审一审, 保管就明白了。万事只看在宝玉面上罢。”

    贾母一经提醒,立时省悟, 知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今贾家是新晋的皇亲国戚,无数人等着攀附,也有无数人等着看笑话,若是被有心人传扬出去,还不一定被传成甚么样呢。到时候不止贾宝玉,便是整个贾府,也觉面上无光。

    “凤丫头说得很是。这不算甚么大事。”贾母强压住心头怒火,吩咐道,“只是千万要审问明白了,须得料理清楚才好。”王熙凤答应了。

    邢夫人跟着贾母、王夫人慢慢退出,又到贾母房里,说了一会子话,不过以别言开解。只是众人心中都压着事,虽强颜欢笑,到底无趣,过不多时,贾母就说:“我也乏了。你们且去吧。”挥手将邢王二夫人赶走。

    这边王熙凤忖度贾母言语里的意思,其余都是小事,惟独贾宝玉的名声和荣国府的体面最为要紧。若是被外面人都知道,贵妃娘娘的胞弟,荣国府里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才十二三岁年纪,却已经开荤多年,和屋里的大丫鬟不清不楚,难保外头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凡夫俗子都拿这个当做奇异之事,加油添醋传出去,还不定传成甚么样。

    当下王熙凤吩咐道:“你们都是咱们家精挑细选之下,最得力可靠的人。这事本是小事,只是老太太、太太还想再查明白些。你们且去做自己的事,若有人传唤时,再过来回话。只有一样,千万不可走漏了半点风声。若是被外头人知道这事,加油添醋传了出去,损及名声的话,仔细你们的皮!”

    李嬷嬷和众丫鬟听了,齐齐应了。

    待众人退出后,王熙凤才和颜悦色向着胡家娘子道:“娘子医术不凡,就请在府里小住几日,只怕我家老太太、太太还有别的事要请教呢。我们这边自会遣人去好生照料娘子家里人,娘子不必忧心,事后另有重谢。”

    胡家娘子看王熙凤装扮谈吐,就知道这必然是一位精明能干、泼辣厉害的少奶奶,听她言语明面上虽然客气,但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事已至此,亦无他法,只得点头从命。

    所幸贾府待客的礼数是不缺的。胡家娘子既点头应下,方才的那位通房丫鬟平姑娘便走过来,言语温柔,殷勤将她引至一处厢房,刚在炕上坐定,尚未来得及欣赏这满屋的贵气摆设,已是有两个婆子抬了一张炕桌过来,满当当放了一桌子的果品点心,细看时,都是外面见都见不到的精致吃食,有那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也有现蒸的轻白细腻的藕粉桂花糖糕。

    过了不多时,又有人传膳,将那鸡鸭鱼肉满满摆了一桌。平儿侍立在一旁布菜。

    胡家娘子在乡下时,因她不善烹饪,家里倒也曾买过丫鬟婆子伺候,但哪里能如平儿这般细心体贴?欲要吃虾时,平儿早细细将虾壳为她剥好,把那晶莹剔透的虾肉蘸了酱醋,放入她盘中。欲要喝汤时,平儿先取了调羹,舀了汤出来,轻轻吹上几口,才放在胡家娘子唇边,一饮之下温度不冷不烫,分寸拿捏得妙到毫巅。

    胡家娘子原没见过甚么大世面,难免有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吃大葱的傻想头,心里默默想着,只怕当朝皇帝身边伺候的人,也不过如此了罢。

    因胡家娘子说自己不习惯有人伺候,自己吃着香甜,平儿便取了那乌木镶银的筷子放到她手边,自己垂手侍立一旁。

    一时饭毕,平儿便殷勤问饭菜是否合口。胡家娘子点头道:“满桌的鸡鸭鱼肉,实在是丰盛非常,我便是过年,也没吃过这许多油水!”

    旁边的小丫鬟见她说得直白,忍不住都捂嘴偷笑。

    岂料胡家娘子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有一样,这鱼肉荤腥之物,过年过节吃吃也就罢了。如今我看你们家里,只怕竟天天都是这种东西呢。怪道你们家出来的姑娘们,气血都偏弱,想来便是这些吃多了的缘故。殊不知当年神农遍尝百草,那五谷和青菜萝卜诸物,才是最养人的,虽然看着低贱了些,但不妨常吃,最有益身体不过的。”

    地下那小丫鬟心中颇以贾府为荣,闻言便笑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竟说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话!”

    平儿怒斥道:“大胆!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仔细我回明二奶奶,说你怠慢贵客,到时有你好看!”慌得小丫鬟连忙跪地求饶,口中连声道:“再不敢了。”胡家娘子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也忙开口求情。平儿这才饶过了。

    其实世人多有贪慕富贵之心,故而都觉得那鸡鸭鱼肉细米白面之物,比青菜萝卜五谷粗粮不知道高了多少倍,便是平儿也难免这般认为,都认定胡家娘子是过惯了苦日子,忍不住说酸话罢了。

    平儿心想胡家娘子说话不甚好听,她身为王熙凤的通房,却不好在此时堕了贾府体面,遂笑着缓缓开口道:“其实我们家里也常吃菜呢。譬如说你方才吃到的茄鲞,是新下来的茄子剥了皮只余净肉,切成细丁用鸡油炸过,再用鸡汤煨干,经历九蒸九晒,才好拿来拌鸡瓜子吃呢。”(注一)

    胡家娘子听了便道:“这般精心炮制,必是好吃的,便是收了当路菜,也未尝不可。只有一样,这腌制之物,是配了许多只鸡才配成的,以医理而论,一来失却原本风味,二来太过油腻,克化不动,反不如外头的新鲜青菜更有益。”

    她这般郑重说来,在她固然是医者良心,贾府的小丫鬟听在耳中,却皆以为她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故意强词夺理了。只是才经平儿训斥,不敢表露,只悄悄背着胡家娘子,挤眉弄眼,相视而笑。

    平儿见胡家娘子所说,始终不是高门大户交际应酬时的言辞,到底不够体面,也只能笑而不语,默默站在一旁。

    一时小丫鬟们收拾了桌上残菜,搬了桌子出去。胡家娘子见平儿言谈举止,竟比旁人更加和蔼可亲许多,便在此时趁机悄悄问道:“我从前听说,似你们这等门第,屋里丫鬟被少爷收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为何竟惹出这般动静?”

    平儿心下思忖,此时胡家娘子已是知情之人,不若索性与她说明白了利害,将来才好拿重礼权势堵她的口,省的她疑神疑鬼,到处打听,倒生出许多事端来。

    便笑道:“你说得原本不错。本来这事情不算甚么大事。只是我们家原比别人家更重规矩些,这位少爷,年纪还小,身子骨尚未长成,正该是用功读书的年纪,却平白生出这些事情,故而老太太、太太皆不喜。又怕外人添油加醋传了出去,反编排出许多桃色故事来,才这般谨慎,约束下人必得谨言慎行,不得走漏了风声。”

    胡家娘子心领神会,忙道:“放心。我绝不会向旁人提起此事。”顿了顿又问道:“不知这位小少爷,到底多大年纪?若是尚未弱冠,确实略早了些。”

    平儿见她知趣,心中欢喜,微笑道:“这个么,我家小少爷还未满十五岁呢。”心中却在想,贾宝玉如今不过十二三岁,当年袭人和他初试之时,年纪更小,怪不得贾母、王夫人听了之后惊怒交加。袭人为了抢得先机,做下的事情委实不上台面。

    胡家娘子惊呼道:“这如何了得!身子骨尚未齐全呢,便这般纵情声色,怕是会伤了根本,酿成大病。”

    平儿知道的却更多一点。她甚至想起贾赦和贾珠二人。

    贾赦年纪轻轻便为色所迷,整日和姬妾厮混,还弄出了个庶长子贾瑚,虽是贾代善夫妇一力替原配夫人做主,甚至一表奏章上达天听,抹去了贾赦继承爵产的权利,只叫他承袭了一个空头爵位,但原配夫人还是气不过,早早夭亡了。(注二)

    贾珠虽十四岁就进了学,当时成为荣国府中兴之指望,却也在娶妻生子之后耽于声色,贾政为了给珠大奶奶李纨撑腰,狠狠打了贾珠一顿。这次李纨倒还想得开,贾珠却因此生了一场病,也没了。

    这两个成例在前,袭人又会是甚么下场呢?她和贾宝玉那点子事,府里下人们本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只是虑着猜不透主子心事,有好处也落不到自己头上,不愿意平白得罪人反遭了贾宝玉嫉恨,故而不曾有人告发罢了。

    平儿和袭人本比旁人更亲厚些,也曾多次告诫袭人收敛,奈何袭人一心想着争荣夸耀,明面上虽应承,却是阳奉阴违,终究不曾听,结果惹怒了李嬷嬷,晴雯又不知道从甚么地方寻来这个古古怪怪的胡家娘子,一语道破,却不知后面该怎么办呢。

    茜雪等大丫鬟回到房中,便悄悄凑在一起商议,是否要告诉宝玉。

    麝月本想着,以茜雪、晴雯和袭人结怨之深,必是想瞒着不告诉贾宝玉的,若是贾宝玉知道消息,一力救下袭人,反而不美。

    谁知晴雯自有主张:“既是袭人已陷了进去,老太太、太太少不得要寻宝二爷问明白的,咱们身为宝二爷的手下,固然要保守秘密,却也不可甚么都不知会宝二爷一声,难道要他毫无准备,赤手空拳去接太太的训斥吗。”

    茜雪也连连附和。几个大丫鬟都猜想袭人已是无计全身而退,若这个时候将宝玉结结实实瞒住,反而得罪了人,不若做个顺水人情,省得落得贾宝玉事后埋怨。

    几个人心中主意已定,悄悄打发了人去寻墨雨,只让墨雨告诉宝玉,有急事寻他,要他回来后哪里都别去,先回绛芸轩一趟。

    谁知这边王熙凤命宝玉房中众丫鬟去寻胡家娘子相看、结果袭人被瞧出和宝二爷有染的消息,早在王熙凤下令封口前,便已传开了。连贾宝玉的奶娘李嬷嬷都能闻讯赶来,其他人岂有不知之理?

    那茗烟消息一向灵通,何况和袭人最是亲近,早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将来龙去脉尽告诉贾宝玉了,又求贾宝玉解救袭人。

    贾宝玉听得心烦意乱,欲要撂开手不管时,到底是自己的过失,欲要求情时,却自知理亏,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正在手足无措间,墨雨又说绛芸轩众丫鬟请他回去。

    贾宝玉果然依了墨雨之言,悄悄从后门回府,谁也不告诉,也不去向贾母、王夫人请安,先回了自家屋子换衣裳,听晴雯将事情原由说了一遍。

    晴雯道:“原本我特意举荐胡家娘子来府里,也只存了万一的心思,想着她或能医治林姑娘的弱病。再想不到琏二奶奶先要她相看丫鬟们。她本乡野中人,原不知道咱们府里的规矩,言语一向直白惯了的,不知道怎的,歪打误撞,竟说了那样的话。”

    贾宝玉知道晴雯恐自己疑她之心,忙安抚道:“这个不关你的事情。那娘子的本事果然了得,你经她医治了这几个月,比过去更加飘逸脱俗,这个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想来她有甚么相面之法,能一眼看出也不稀奇。”

    晴雯又忙着嘱咐道:“我见太太平素行事,竟是极厌恶这种事的。若要求情时,只管暗中寻老太太开口便是。”

    贾宝玉低头细思王夫人平素行事,果然不差,心中对晴雯更添感激,道:“她处处防备你,想不到如今你仍肯替她考虑。”

    晴雯讶然道:“二爷也知道她从前防备我?”

    贾宝玉道:“好丫头!你二爷又不是个傻的。只是我想着,大家在一起是一种缘分,她也是一片为我之心,若是为了你们一力主张公道,冷了她心肠,却也不妥。也只好遇事藏着掖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肯把话说破罢了。”

    晴雯道:“那我也告诉二爷一句话。今儿个特特寻了二爷回来,给二爷支招救袭人,原本也不是为了全我们和她的情分。我们和她哪里有甚么情分?只是担心二爷难过罢了。也不独我一人,茜雪她们也是这般想的,女孩儿们在一起性情合不来,偶有口角,但二爷几时见我和茜雪在外头说过袭人的坏话?不是怕她,也不是怕事情闹大,万事只看在二爷情面上了。”

    贾宝玉听了,又是吃惊,又是羞愧,细思晴雯平日之性情行事,果然和她言语所说一一相合,更觉晴雯实是一个霁月光风、心思剔透的爽利人,含泪道:“好丫头!我今日才知你竟有这番心肠!先前却是太小瞧你了,对你不住!”一面说,一面向晴雯作揖。

    晴雯想起上辈子贾宝玉悉心呵护自己之情,哪里肯受他的礼,忙侧身避开,又道:“如今却还有一样为难事。胡家娘子被请到咱们府里看病,如今人还在这里呢,不知道要留到甚么时候。她家一双儿女正年幼,若是府里派了人好生看护也便罢了。我只是希望她能和林姑娘见上一面,或许机缘巧合,能医好林姑娘身上的病,岂不是人间大幸?”

    贾宝玉和林黛玉从小朝夕相处,感情深厚,见她被病痛折磨久不能愈,心中最是心焦,平日里也曾求医问道,为林黛玉之病暗暗留心的,此时听晴雯这般说,心中欢喜道:“你虑的很是。你放心,便是老太太、太太不答应时,我也可想个法子,悄悄让她和林妹妹见上一见,横竖都是女眷,也没甚么挂碍。既是她留在咱们家里,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的,凤姐姐那边我也会再说一声,只要她命人好生照顾她家里人也就是了。”

    且不说绛芸轩中诸人为了此事筹谋,单说邢夫人辞别了贾母,依旧坐翠幄清油车归家。她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在外头伺候着,看邢夫人面上颇有得色,竟似有了甚么喜事一般,禁不住问道:“我瞧着太太今日气色颇好。莫非是和老太太一起斗牌,赢了彩头?”

    邢夫人冷哼一声道:“老太太偏疼二房,琏儿媳妇也整日里胳膊往外拐,几个人算计我一个,能赢甚么牌?不把家私尽输了去,就算不错了呢。只是平时都说二房如何如何治家严明,指责咱们大房里乌烟瘴气,我今儿个看着,也不尽然呢。”

    遂压低声音,悄悄将宝玉和袭人之事向王善保家的说了,末了道:“我们大房从前再怎么乌烟瘴气,宠妾灭妻,也未曾闹出这种笑话来。琏儿也是规规矩矩的,从不胡闹。宝玉如今才多大年纪?只怕牙齿还未长齐呢,就做这种事?二房如今就这么一个嫡子了,也不知道看紧点。常言道,色是刮骨钢刀,小小年纪伤了根本的话,今后拿什么光宗耀祖?那袭人本是老太太亲手挑的,后来老太太说她不好,想打发了,二房却一力担保,才弄得养虎为患。如今听说原本还想抬举她呢。不承望做出这种事情来,哈哈,我看从此二房有甚么脸面说咱们大房的不是?她自己尚且识人不清到这种地步呢。”

    邢夫人正说话间,车子已是到了西角门。平日这个时候,不消等人吩咐,那看门人早一路小跑过去开了大门,恭请邢夫人的车子通过了。这次却无人照应,遍寻看门人不着,过了一刻钟,才有一个家丁看见,忙躬身开了大门,又在邢夫人车前躬身赔罪说:“外头一个疯婆子在闹事,都忙着在外头撵她走呢,竟未看见太太,该死!该死!”

    王善保家的深知邢夫人心意,问道:“青天白日的,又有谁敢在咱们家门口闹事?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那家丁态度越发恭谨:“听说是宝二爷屋里一个小丫鬟,因犯了点小事,撵出去了。偏她家里人不知好歹,整日说她女儿是冤枉的,是被人陷害了,硬要讨甚么说法。王大娘想想看,咱们家的事,几时轮到外人来讨要说法了?偏她一个疯婆子,一介女流,撵又撵不走,说理又不肯听,咱们这些人同她拉拉扯扯有失体面,故而费力。”

    王善保家的点点头,放那家丁去了。一行人走到门外,邢夫人突然命人停车,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却见是个蓬头垢面的疯婆子,在地上打滚,满地爬,口里含糊不清说着“袭人害人”字样。

    邢夫人听得心中一动,只向王善保家的嘱咐几句,便命车子走了。

    片刻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几个健仆,不由分说将那疯婆子套进麻袋,当街掳走。这边西角门家丁只当少却一桩心事,却也不在意。

    王善保家的就这样悄悄将那疯婆子接入贾赦宅中,耐着性子审问她半日,到了晚间悄悄回明邢夫人道:“都问清楚了。那疯婆子就是宝玉房中小丫鬟佳惠的亲妈。佳惠就是前些时候将宝玉的玉藏起来,引起东府里失窃官司的那个小丫鬟。”

    邢夫人诧异道:“原来竟是她!那次东府里被翻了个底朝天,这般轻轻撵了出去,已是法外施恩了,她还要怎样?这事又与袭人甚么相干?”

    王善保家的压低声音道:“佳惠被撵出去的时候,赌咒发誓说,都是袭人害她,便是化成厉鬼,也决计饶不过袭人去。”

    邢夫人点点头,声音淡淡的:“哦,既是如此,难道她如今竟是死了,果真化成厉鬼了?”

    王善保家的摇头道:“虽不曾化成厉鬼,却也成了个废人。人人皆知道她是被咱们家赶出来的,如今咱们家炙手可热,他们都怕得罪了咱们家,谁敢用她?故她老子娘卖了几次,都未能卖出去,赌气打了她一顿,她便病了。如今奄奄一息,只说袭人害她。”

    邢夫人道:“口说无凭,袭人到底怎么害她了?”

    王善保家的道:“据佳惠她娘说,佳惠满心冤屈,将当日之事想了又想,方悟出袭人必是想栽赃陷害晴雯,才故意说那玉丢了,藏起那玉,反赖晴雯没有服侍好。谁知晴雯性情刚烈,竟尽数捅给上头,两府人尽数出动,找了那么一回。袭人又怕被查明真相,才哄着她说了一番言辞,推她去顶缸。”

    邢夫人沉吟道:“若果真如此,便又是二房识人不明的证据了。我说当日他们神神秘秘的,最后又将袭人从一等丫鬟降为二等,原来是这个缘故。只是他们想大事化小,把事情压下来,我眼睛里却容不得沙子,不好姑息养奸的。最好佳惠自己争气,能当面指认袭人之非,我好携了她去那府里,大家论一论公道。若是只有那疯婆子前去理论,却又弱了一层了。”

    王善保家的听邢夫人这般说,早知其心意,便道:“太太放心,我必于那家人说清楚,就算那佳惠就要断气了,用门板抬也要抬过去,方不负太太愿意为他们出头讨公道之心。”两人计策已定。

    却说王熙凤这边,早寻来稳婆,将那袭人浑身剥了个干净,好生验看一番。先是掰开两股,掌了灯火细细探看,又取了素色绢子,去擦拭那里面之物。不过片刻,早验看完毕,王熙凤亲自用银盘捧了那素色绢子去回禀贾母、王夫人。

    贾母、王夫人都是过来人,一看那盘上素色绢子,隐隐夹杂着一股腥气,还有甚么不明白的?贾母刹那间泪如雨下,道:“我苦命的孩子啊!”

    王夫人亦是气得浑身打颤。她本想着,就算袭人破了身子,也未必是和宝玉,或许在外头有甚么相好,借了回家小住的机会,暗度陈仓也不出奇。但是袭人这几日都在伺候贾宝玉寝息,除贾宝玉外,更不曾见一个男人,如今被人抓了个现行,不是和宝玉,却还能有谁?

    王夫人眼中怒火藏都藏不住,大声道:“好娼.妇!我一心抬举她,几次三番要她看管我的宝玉,最怕就是有那狂蜂浪蝶引诱,要我宝玉走错了路。不想她却头一个监守自盗起来。该死!该死!”

    贾母见王夫人这般气恼,她老人家是经历过许多风浪的,此时反倒平静下来,道:“你确实看错了她。她原先是个好的,我当年要她服侍宝玉时,原本也是看着她勤谨细心,做事比老妈子还妥帖。因宝玉有个怪癖性格,不喜老妈子在房里,才特意命她过去,伺候宝玉起居。这些年我冷眼看着,见她渐渐开始拿大,处处排挤人起来。我看在眼里,起初命鸳鸯和平儿暗中提点,岂料她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故而前些时候她谎报失玉那次,就想撵了她走。偏你因珠儿的事,忌惮那美貌伶俐的丫鬟,看她蠢蠢笨笨的,以为是个好的,一心抬举。你是咱们家当家主母,我一心抬举你,自是不好当众驳你,也就依了。谁知那蠢蠢笨笨的丫鬟,若要心术不正起来,竟是甚么事都敢做呢!”

    王夫人自嫁到贾府以来,从来没有听过贾母这般疾言厉色的批评。她这些日子因为贵妃生母的身份,无论是在外头还是在府里,谁敢不敬,正在春风得意之时,偏遭了这个,正如当头棒喝一般。只是发话的人偏偏是她正头婆婆,又有国公夫人的诰命,何况说的话句句无从反驳,只得站起来低眉顺目道:“老太太教训的是。都是我看错了人。”心中无尽的怨气无处发泄,尽数算到了袭人头上。

    王熙凤见自家亲姑母受这般训斥,脸上也不好看,只是此情此景,她自然也不敢多说甚么,只得劝道:“事情已是出了,怎么责罚都是轻的。只是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得给宝玉瞧瞧身子,莫要落下甚么病根才好。如今那胡家娘子就在府里,不若请她过来看看?”

    贾母摇头道:“她再怎么有能耐,也不过是山野村妇,又能懂甚么?还是拿了咱们家的帖子去,请王太医过来好好看看,调理一番才好。”

    王熙凤答应一声就去了。

    贾母又叹了口气,向着王夫人说道:“我岂能不知你心事?只是那底下人,有那心术正的,也有心术不正的。那袭人长得虽蠢笨,像个锯嘴的葫芦一般,莫说是你,连我最初也看走了眼。宝玉从小便是个怜香惜玉的,小小年纪,又懂得甚么,有人一心往他身上扑,岂是他能抵御的?那袭人把持了宝玉,处处排挤人,又掌握了宝玉房里的大权,竟是一手遮天。幸亏上天眷顾,发现得还算早,若再过几年,后果不堪设想!”

    王夫人只得低头称是。贾母又道:“如今先命人嘱咐宝玉,就让他在家里等着,哪儿都不要去。等王太医来了,给他诊了脉,开过调理的方子,你再唤他到房里,好好说一说罢。”

    王夫人忙应允了。

    此时此刻,贾宝玉正在袭人处。虽是王熙凤命人看管,但贾宝玉百般央告之下,那些婆子们少不得做个人情,竟准他进去了。

    袭人昨夜侍奉贾宝玉、尽力承欢之时,原本受了点风寒,今日被这一番折腾,此时正病恹恹的躺在床上。

    贾宝玉看到袭人这个样子,到底是枕边之人,忍不住伤感,岂料还未说几句话,袭人却先一把抓住他的手,哀哀说道:“都是晴雯害我!她不知道从甚么地方寻了个村妇,故意在老太太、太太面前告发你我!”

    贾宝玉素知晴雯性情,全然不信。再者晴雯已在他面前解释过力荐胡家娘子入府的用意,原本是为了给林黛玉瞧病。他心中对晴雯颇为感激,这个时候怎会有半点疑虑?当下劝解道:“你莫要疑神疑鬼。此事和晴雯又有甚么关系?她力荐的那人,原本是能治病的,晴雯的病那么厉害,便是她给治好的。还有你今日出事,也是她急急知会了墨雨,要我早些回来的。若果真想害你时,何必做这许多事?”

    袭人坚持道:“这正是她心机深沉之处。她原知道,茗烟消息最灵通,定然能打探到消息,偷偷告诉你。她才乐得用墨雨做这个顺水人情。”

    贾宝玉听她这话,心中突然起了疑窦:“你竟这般肯定,茗烟一定会求我来救你?”

    袭人傲然昂起头,道:“他对我最是忠心不过,自然不肯眼睁睁看着我落难。”看贾宝玉脸上神气,蓦然知觉,赶紧转口道:“我已是把甚么都给你了,他既对你忠心,自然不肯眼睁睁看着我落难的。”

    贾宝玉听袭人提起从前之事,心中早已软了,道:“不错,当日都是我不好,若非我强迫你……”说到这时,心中微觉迷惘,当年果真是他强迫袭人的吗?若论相貌,袭人在他屋中不算最出色,为何偏偏是她?

    袭人接口道:“虽是二爷强行要我做那羞人的事,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过。二爷从前曾对我许诺过,要禀明老太太、太太,与我过了明路。如今,我却甚么都不敢奢望,只求能和宝玉你长相厮守……”她一开始叫“二爷”,后来却直呼“宝玉”,声音温柔,正如情人间的呢喃一般,令人动容。

    贾宝玉被袭人这么一叫,顿时想起轻怜蜜爱之时,袭人的种种娇俏动人之处,满腔心思惟剩情义二字。他正是少年之时,被袭人这么一说,胸中涌起无尽勇气,许诺道:“你且放心。我这就去求老太太、太太,这都是我的错,怎能让你一个弱女子担不是?”

    一面说,一面就要往外走,袭人连忙唤住他,向他低语道:“我实话同你说,老太太那边,怕是早就不待见我了。如今我已是投奔了太太,你只求太太救我便是。”

    贾宝玉晕晕乎乎,一口答应了,临到出门,突然间又迷惑起来。他记得清清楚楚,袭人是老太太的人啊,平日里月钱也是在老太太那里领的,如何又言之凿凿说投奔了太太?她为何要这般做?背主求荣从来都不是甚么光彩的事情。况且老太太和太太都是一家人啊,这两个人又有甚么不同吗?

    贾宝玉这般迷迷糊糊往前走,早走到贾母院子前。此时此刻,鸳鸯等人正奉了贾母命令,要带贾宝玉去看太医,忙一把抓住他手,带他来到堂上。

    王太医是常在贾家行走的,和贾宝玉也颇为相熟,诊过脉之后,疑惑道:“宝二爷并无不妥之处啊。”

    贾琏在旁陪着,见王太医未能领悟贾母深意,轻咳一声,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王太医恍然大悟道:“原来竟是这个。宝二爷先天尚壮,没甚么大碍,只开几剂滋补的方子,平时按时吃,慢慢调理几个月,也就无碍了。”

    贾母等人皆躲在碧纱橱后,见王太医这般说,才真正放下心来。一时贾琏送王太医出去,贾母却命贾宝玉留下来,语重心长,对他一番告诫,无非是说要他小小年纪,静心学习,万万不可被耽于声色犬马,乱了心性,伤了气血根本。

    贾宝玉早知道贾母言辞含蓄里未尽之意,面带愧色,默默听了,又陪着贾母说了好一阵子话,见贾母面上重新欢喜起来,才试探着说道:“今日孙儿从外面回来,听说外面来了一个极会医人的妇人,已是给我屋里的丫鬟们诊过脉了。只是不见袭人踪影。想来她到底没甚么大错,说来说去竟是孙儿的错多一些。若是罚了她,叫孙儿脸上心里怎么过得去?还请老太太开恩,饶她这回罢。”

    贾母听后并不言语,转头拿眼睛看着王夫人。王夫人在一边听着,早气得火冒三丈了,此时见贾母有让她开口之意,忙冷哼一声,大声说道:“这怎是你的过错?咱们家里几时有这样的规矩,丫鬟教坏了爷们,做下错事,丫鬟竟可以不受罚的?怕只怕你面慈心软,早被那个狐狸精糊弄过去了!”

    贾宝玉见王夫人面色,竟是比贾母更加恼怒,心想还是晴雯说得对,袭人口口声声说投奔太太,只怕是一厢情愿罢。太太看起来比老太太更恼她呢。

    正在这时,邢夫人已是来了。她见王夫人和贾宝玉皆在屋里,先是吃了一惊,犹豫片刻,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发难时,贾母却已经抢先开口了。

    贾母劈头问道:“听说你今儿个走的时候,从西角门带走了一名妇人。如今想是甚么都问清楚了?”

    邢夫人吃了一惊,暗想她刻意把事情做得机密,贾母是如何知晓的,当下对贾母多了一重敬畏。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贾母的问题。

    贾母却看也不看她,只笑道:“看你用了半晌工夫,想是把甚么都问出来了。这却正好,倒省了我们许多事了。”

    邢夫人被贾母这番话说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是甚么用意。正在揣测间,贾母又道:“想来你已是将来龙去脉盘问清楚了。如今只怕把人也带来了?是佳惠来了,还是佳惠她妈?快快把她带上来,也让我们宝玉长长见识,知道这世间人心之险恶。”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是刘姥姥游大观园的时候,王熙凤亲口说的茄子的做法,不是原文,是概括。

    注二:私设

    第94章 认清

    佳惠被两个婆子用门板抬了上来, 佳惠的娘在后面跟着,此时经过邢夫人一番告诫,倒也不疯了, 只一副哭哭啼啼卖惨的模样。

    佳惠的娘见堂上许多人, 慌忙跪下磕头, 佳惠挣扎着起身, 要向诸位主子请安,却始终不能如愿。

    贾母叹了口气,发话道:“不必行礼了。你说袭人害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须得好好向宝二爷说道说道。”

    佳惠哑着声音说:“是!”

    转向贾宝玉道:“宝二爷丢玉那日, 原与我不相干。一开始只说丢在东府里了,满屋子里的人都说是晴雯姐姐伺候不周, 才丢了东西。后来里里外外把东府翻遍了, 竟见不着那块玉。我们这些屋里的小丫鬟也觉得疑心,正说话间,袭人就悄悄招呼我出去, 跟我说那玉找着了, 只是这番折腾,大家面上都不好看,须寻个由头。我一向最听袭人的话,就问她怎么办。她教我说早上看她把玉藏着我们屋里那个放沉重物什的箱子里, 我只以为是好东西, 就悄悄拿了。”

    其实王熙凤早知道宝玉失玉之事里头, 袭人做得甚不妥当。当时也曾经悄悄告诉贾母、王夫人的, 只两个人怕宝玉一时丢不开袭人, 王夫人又一力替袭人开脱,这才胡乱断了此案。

    王熙凤深知贾母和王夫人也知道这里头的底细, 却仍旧要邢夫人把人带进来,必有深意。她揣摩贾母的意思,竟是想借机教育贾宝玉一番,故而此时就在旁边敲边鼓,提点佳惠道:“虽是如此,但偷拿财物,亦是大罪。你怎么想也不想,就应下了呢。”

    佳惠抽泣道:“我起初也不敢的。袭人却哄我说,宝二爷一向护着我们这些丫鬟,何况那玉没丢,只是虚惊一场,便算不得甚么大事。虽有不是,她和我各担了一半,也就过得去了。若是细论时,竟是她罪过更大些呢。又说碧痕出了事后,屋里有一个二等丫鬟的位置,只要我应承了,就要我补这个缺。袭人明面上一直待我们这些小丫鬟颇好,我见她这般说,岂有不信的,鬼迷心窍之下,就应允了。”

    王熙凤又问:“既是如此,后来袭人为何说和她不相干,是你悄悄拿走了那玉?”

    佳惠提起此事,眼睛里仿佛有火要冒出来:“都是我误信了她!谁知她教我的那番话,里头竟是有大大破绽的,她是一早想好了拿我顶罪。我刚按她教的说了一遍,她竟出来驳我的话,把言语里的破绽一一指出,自己反而摘得干干净净。我只是一个三等小丫鬟,她却是宝二爷的枕边人,众人整日里夸她赞她,这时候出了事情,自然是都信她不信我的。现在回想起来,只怕她故意装作丢了玉,就是要对付晴雯姐姐,因计划未做得周密,一时出了破绽,才哄我顶罪。我误信她奸计,有意欺瞒主子,自是有罪,甘愿受罚。但若是她甚么罪责也不用担,我便是死了,心中也是不服的!”

    贾宝玉站在一旁,心神恍惚。他屋里小丫鬟众多,原本也不曾留心,但是佳惠因常追随袭人干活的缘故,他却是认得的。记得应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丫鬟,脸上颇有些肉,圆滚滚的颇为讨喜。

    当初失玉之事出时,贾宝玉也知道必得推出一人与东府赔罪,故而对佳惠的去向毫不在意,心中倒为袭人降了等次愤愤不平。谁承想不过短短一年的工夫,佳惠竟然变成了眼前这副鬼样子?只见她脸上的肉皆瘦尽了,身上脸上活脱脱跟骷髅似的,眼窝深陷,眼睛里似有两团鬼火。

    “我不信!必是你见她戳破了你的谎话,怀恨在心,才编出这番话哄我的!”贾宝玉心神一阵激荡,大叫道。

    佳惠道:“二爷请细想,我如今甚么都没有了,编假话来哄你,又有甚么好处?我只想讨一个公道罢了。是我做下的错事,我认;如今这事明明另有隐情,我便是死了,也不能就此干休的!”

    贾宝玉是个聪明人,其实失玉之后,早隐隐觉得不对,那玉对他来说固然是本命之物,一家子稀罕无比,但是若卖了出去,也不过是一块品相上乘的玉罢了。屋里那甚么稀罕物事,哪个不比玉更值钱。佳惠不去偷那些,反而偷这玉,的确与情理不通。只是他当时一心想着息事宁人,未曾多想罢了,如今一年之后重见佳惠,又提起这件事,那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只是他自己不敢相信。

    “好了,你想说的话已是说完了。就算你没偷那玉,果真是被袭人蒙蔽,但这等大事上头对着主子说谎,撵了你仍旧不亏。你可服气?”王熙凤见诸事已告一段落,再问也问不出甚么好,忙着收拾残局。

    佳惠咬牙道:“我粉身碎骨也不算甚么,只是袭人依旧风光,我到底不甘心!”

    王夫人坐在一旁,这时候突然开口道:“你放心。袭人犯了大事,我必定饶不过她的。”一字字竟像是咬牙说出的一般,显然对袭人已是憎恨之至。

    贾母在上头默默听着,一心留意贾宝玉神色,此时吩咐道:“却也难为她了。主仆一场,是咱们家和她没缘分。快赏她几两银子,命她娘老子好生给她瞧瞧病,也算是一场功德。”

    王熙凤答应一声,忙命人去料理了。佳惠的娘听了喜不自禁,深知这样闹上一场,外面的人都知道贾府赏了佳惠银子,就不会再忌惮贾府不肯买佳惠了,大可把女儿顺利卖出,一转手又是一笔收益,也不枉她这么多日来冒着被打骂的风险天天来贾府闹。

    就这般轻轻巧巧打发了佳惠,贾母又来转头问邢夫人:“你特意将佳惠和她娘带过来,帮助宝玉小小年纪学着辨明是非,倒是难为你了!”

    其实邢夫人肯替佳惠出头,无非是想看二房的笑话,暗暗嘲讽二房识人不明、不配当家罢了。如今见贾母等人一早洞悉其中隐情,心中就有几分意兴阑珊,又被贾母这般揶揄,便知只怕贾母早洞察自己心意,当下更是垂头丧气,心中悄悄腹诽贾母太过偏心二房。又胡乱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讪讪寻了借口告辞,竟是无功而返。

    这边王熙凤见邢夫人走了,才来请贾母的示下:“如今那袭人,却是要怎么处置方好?”

    贾母见王夫人一副恨不得杀了袭人的模样,又见贾宝玉魂不守舍,又叹了口气道:“不忙,把袭人带上来,我倒要看看,她还有甚么话说。”

    一时袭人来了,衣衫单薄,跪在地上,只默默垂泪。贾宝玉只坐在贾母身旁,见袭人这副模样,心中颇怜惜,只是想起方才佳惠之言,胸中堵得厉害,竟不知道是甚么滋味。

    袭人哭诉道:“老太太、太太赎罪,我再不敢了。只因那时二爷已知了人事,定要强迫我同他做那种事,我起初不允,后来又怕他出去找不三不四的女人,污了身子,又想着老太太早已是把我与了二爷的,这才勉强从了……”

    王夫人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她的话道:“不想你看着老实,却生来一副伶牙俐齿。听你这话里的意思,难道竟是我宝玉的过错,你勾引主子,反倒委屈上了?”

    袭人哭哭啼啼,连声说不敢,王夫人又骂她道:“你算个甚么东西,也敢污蔑老太太,说她早把你给了宝玉。你这些年的月钱都是在哪里领的,竟然忘了不成?你是老太太的人,却勾引着宝玉一个爷儿,小小年纪和你厮混在一处,伤了身子骨不说,还要背上淫祖母婢的恶名。你在这儿打甚么如意算盘呢!”

    袭人被王夫人这么一骂,心中突然清明,终于明白了贾母、王夫人等人这般愤怒的缘由。

    袭人不是贾府的家生子,固然生性聪慧,但许多规矩未曾学得透彻。她只道只要成功爬上主子床,拿捏住主子的心,便是有望当姨娘。故而抛却女儿家的羞耻之心,大着胆子,偷偷摸摸和贾宝玉干下好事。

    袭人只当贾母、王夫人等人皆疼爱贾宝玉,就算事发,也不过骂上一顿,看到贾宝玉恋她恋得紧,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料想大户人家丫鬟爬少爷床亦是常有之事,以贾家平素之宽仁,必不至于大动干戈。

    她却不曾想到,贾赦和贾珠俱是折在这上头的,贾母和王夫人怎能不对这种事严防死守?更何况她名义上是贾母的丫鬟,除非长辈主动赐下,否则的话,和丫鬟偷摸勾搭乃是不孝不敬之事。贾母和王夫人怎能容忍她勾引贾宝玉,败坏了他的名声?

    袭人想到此处,只觉得寒意陡生,冰冷彻骨。她想也未想,直接开口叫道:“老太太、太太饶命!说到这事上头,那晴雯、麝月都比我更亲近宝二爷许多次。前些时候晴雯生病,宝二爷还避着屋里的人,瞒着老太太、太太,偷偷去看她呢。去了这么半日,也不知道两个人做了甚么勾当。请老太太、太太明察!”

    贾宝玉在一边坐着,原本见袭人形容凄惨,有意出头为她求情,只隐隐约约又觉不妥,正在那里恍惚犹豫间,却见袭人辩白之时,将所有罪责尽数推到自己头上。

    他本是怜花惜花之人,为了丫鬟们主动揽下的罪状不知道有多少,但不知道为甚么,听了袭人这般说话,心中竟然老大不舒服起来。心想:许多时候明明她也情愿的,且做出许多不好与外人说的模样姿态,别样风致,明明就是为了引逗他上钩。这分明是一拍即合之事,何以她言语里竟把她自己说得这般委屈?

    待到袭人口不择言,提及麝月、晴雯时,贾宝玉却真的有些生气了。他只想所有人都好好的,故而正想着该如何为袭人求情,岂料她自己落了难,却还要把别人拉下水。

    那麝月也就算了,她和袭人一直同进同出的。但晴雯清清白白,何其无辜,袭人怎么好意思信口雌黄,说晴雯和他有甚么事?再者,晴雯生病之时,他的确偷偷去探望过。但是事情做得机密,众小厮里也只有那日跟出门的墨雨、茗烟二人才知,他也从来没有和屋里的丫鬟提起过,袭人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一时之间,贾宝玉心头闪过许多疑问,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又是愤怒。袭人虽明明白白就在跟前,但是他却突然觉得,他根本就不曾认识过她。

    第95章 幻灭

    若这是在平时, 王夫人乍然听说贾宝玉偷偷去晴雯家里看她,必然会勃然大怒,心中重重给晴雯记上一笔。但是此刻, 在袭人的种种罪行下, 其余的竟都不算甚么了。

    只听得王夫人冷笑道:“你放心!如今宝玉房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谁也讨不得干系去, 自然是要好好彻查一遍的。她们该如何处置,自不与你相干!”一面说,一面又望向贾母, 听她示下。

    贾母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老人家, 心中虽是愤怒不已,但目睹过王夫人一通发作, 此时面色却看着比起初和蔼了许多。她连看都不看袭人一眼, 只给王熙凤递了个眼风,就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将袭人拖下去了。

    袭人虽是满脸泪痕,高呼“宝二爷救我”, 贾宝玉却如被眼前见闻惊呆了一般, 充耳不闻。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要护着的好丫鬟啊。”袭人走后,贾母语重心长向贾宝玉说,“你看看她,看着笨嘴拙舌, 其实却有心计得很, 将所有罪责尽数推到别人身上, 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 竟是天底下头号委屈人物, 连窦娥也没她冤了!”

    贾宝玉哑口无言。他素来以“绛洞花主”自居,一向在丫鬟上头留心用意, 争胜要强。但袭人当着他的面这番说辞,将那云雨事的责任尽数推到他身上却还罢了,不该将晴雯、麝月等人一并拖下水,委实叫他寒了心。他心中亦有许多郁愤不解:难道这许多日子的厮守,刻意的抬举和庇护,竟都错付了吗?

    贾母看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又有几分心疼,轻轻叹了口气道:“驭人之道,在于赏罚分明,恩威并重。我知你一向喜欢花儿粉儿的,也爱和丫鬟们混在一处,只是凡事当有个度,决计不能宠过了头,倒让她要挟你起来。你是做主子的,那小厮丫鬟固然可爱好玩,也不过如同猫儿狗儿一般,若是不忠心的,便是平日处得再好,也是不能留了。”

    贾宝玉闷闷称是,低头退出。

    王熙凤见贾宝玉走了,这才请贾母的示下,问该如何处置袭人,贾母转头却看向王夫人:“先前失玉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太有心计,有意叫她离了宝玉。那时只想着仍旧要她回我身边伺候,过几年再看。如今竟出了这么一桩事,府里是断乎不能留了。我有意唤了她哥哥过来,仍旧交给她家里人领回去。你觉得如何?”

    王夫人此时正在自责当初未能看清袭人的真面目,又后悔不该一心抬举她,更想不到贾母竟然会问她的意思。高门大户最重礼仪孝道,贾母既然发话,岂有她一个做媳妇的说三道四之理?便知是先前一力抬举袭人之举,引得贾母隐隐不满了。

    当下又是羞愧,又是惶恐,道:“老太太说得是。这样的丫鬟,咱们府里自是留不得了。只是宝玉的名声要紧,却不可走漏了风声,须得寻个好由头才好。”

    贾母容色稍霁,点头道:“你虑的很是。这才是为母之道。”

    王熙凤在一旁笑道:“这个也不难。那花家原是行商出身,最是破落户不过的,因他妹妹卖到咱们家里,才略有了起色。如今怎敢得罪咱们家,竟是不怕的。只消说一句即可。”

    王夫人又道:“如今却还有一事,据那袭人说,勾引宝玉者,并非她一人,总要查个清楚才好。”

    贾母知道她仍旧不放心晴雯,不悦道:“难道一个丫鬟如此,宝玉房中的丫鬟都是如此不成?”

    王夫人见贾母不赞同,忙以别言开释,混着混着也就过去了。

    一时商议已定,贾母力疲神乏,由鸳鸯琥珀等服侍着安歇了。王夫人和王熙凤走到屋外,王夫人突然想起了甚么,向王熙凤交待道:“老太太已是发话,要放袭人回家,这是老人家的一番善心,自是不好忤逆的。不过我记得,那袭人当初卖到府里时,签的是死契,纵使发还家里,仍旧算是我家的人。若是这个不说清,等着她母亲哥哥再卖上一回,反成了与他们家的恩赐了。这个断乎使不得。”

    王熙凤忖度王夫人话里的意思,显然是恨透了袭人,不想她好过,就算撵她回家,也不想再给她生路似的。不想常年吃斋念佛的人,发起狠来,竟是这般雷霆手段。她不及多想,连忙答应了。

    谁知王夫人回到房中,越想越不放心。贾宝玉房中别人犹可,惟独晴雯生得太过标致,这般人儿放在自家儿子身边,如何使得?

    想了想去,到底还是要王熙凤把日里和袭人验身的那个稳婆寻了过来,又把晴雯唤来,教她细细验看。只待验出甚么不妥,便扭送至贾母处,谅得到了那时,连贾母也无话可说,只得一并发落了干净。

    谁知那稳婆上上下下验看了许久,末了,方讶然道:“这位姑娘并无异状啊!”

    王夫人先是大惊,继而大喜,连声道:“好!好!若真如此,才是我宝玉的好造化呢。打扮得如此花红柳绿,倒要离我家宝玉越远越好!”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只管去宝玉屋里,跟教养嬷嬷说,不许她在宝玉屋里睡觉。”

    晴雯早知王夫人不喜她,对她诸多防备,她本是浑金璞玉一般的人物,最不怕验看,心中暗想:不若索性让她查得明明白白,也可少许多疑心,才好证自家清白。因而那稳婆过来看,竟不躲不避,心中既不畏惧,行动自是坦然,倒少受了许多折腾。便是王夫人言语难听些,但已是上辈子尽数听过了的,难道竟还会为这个不自在吗?

    一时回到房中,茜雪、绮霰等人都来问她缘故,她也只拿泛泛之言搪塞,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只是才过了一日,贾母和王夫人的赏赐就到了。贾母的赏赐是她日常吃的两碗菜,虽不甚贵重,这个体面却是难得。王夫人不情不愿赏了二两银子。晴雯便只当这是与她压惊了。

    此时元春娘娘懿旨早下,贾宝玉、林黛玉和三春姐妹诸人都在为搬入大观园而收拾箱笼,屋中人人忙乱。

    贾宝玉痴痴呆呆了数日以后,终于回过神来。因茜雪在旁边问:“如今袭人的铺盖还在这里,是与她收拾了,悄悄遣人送到她家去,还是有别的去处?”这句话却教贾宝玉重新想起袭人来,心下暗暗作痛。

    袭人和晴雯、茜雪、绮霰四人同住一室,因她夜里常在贾宝玉屋里过夜的缘故,铺盖倒是整整齐齐,不消怎么收拾。另有一个盛东西的大箱子,那钥匙只藏在机密处,茜雪晴雯等人皆不晓得。贾宝玉虽然知道,但一向不在意这些,从来未曾翻看过。

    如今茜雪既这般发问,且平日与袭人不睦,摆明了是想置身事外,不过手袭人之物,免得遭了嫌疑的,想来晴雯也是此心。贾宝玉想来想去,只得自己寻了那钥匙,打开箱子,将袭人收着的私密之物一一检视一遍,好从中寻了那轻便贵重之物,悄悄送到袭人家去。

    他一边翻检,一边想起袭人昔日待他之情,音容笑貌竟如历历眼前一般,不觉格外迷惘,暗想如何一个看起来颇温柔和顺的姑娘,竟然会生出那些歹毒的心肠!

    正想着心事间,不觉从箱子里翻出一个纸包,打开来看时,见里头是几个纸人,青口獠牙,样子颇凶恶,又有一张纸裂成两半,合在一起时,似乎也是一个纸人,上面还有几根长钉。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贾宝玉不觉念出,他对房中的大丫鬟最是留心不过,立时省悟,那纸人上写着的竟然是晴雯的年庚。

    贾宝玉手一抖,那纸包重落回箱子里。他禁不住想起几个月前去晴雯家探病时晴雯表嫂说过的话。当时晴雯表嫂明明白白说,晴雯这场病来得古怪,是遭了别人的厌胜之术,求他好生查访,为晴雯做主。贾宝玉当时满口答应,事后却忘得一干二净。更想不到机缘巧合之下,竟会在袭人的箱子里搜出这个纸包来。

    “二爷!二爷这是怎么了?”贾宝玉在箱子边上呆坐良久,方被小丫鬟看见,惊呼出声。贾宝玉这才发现,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他从来想不到他的枕边之人竟然会狠毒到这种地步!

    “你帮我出去看看,凤姐姐可在屋里。若在时,赶紧回来报我。我有事要亲去寻她。”贾宝玉吩咐道。

    王熙凤从来都是荣国府里头号大忙人。此时家里的公子小姐要搬进大观园,各处查补添设器具,安插调度人手,一应皆是她的活计。

    又有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过来试探着讨人情,说他妹子袭人这些天吃不下饭,时时呕吐,竟有些孕相,求府里派人前去看一看。

    王熙凤冷笑一声,向平儿抱怨道:“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如今宝玉才多大?连十三岁都不到,若这个时候能生出子嗣,岂不是天下奇闻了?再者就算生出子嗣,岂不闻去母留子一说?还想着攀高枝呢?”

    虽是这般说,到底不放心,急命妥当人寻了个嘴严实的大夫去看过了,果然不是有孕,只是惊惧交加,有了些症状,懒进饮食罢了。那常年跟着她办事的岂有不精明的,遂将花自芳冷嘲热讽好一顿奚落。

    贾宝玉过来寻时,王熙凤只当贾宝玉又犯了那心软的脾气,又想来为袭人说好话,正没好气,想着要如何打发过去时,却见贾宝玉一看见她,便是泪流满面。

    “凤姐姐,你是最有主意的人,快帮我看看,这是个甚么东西?”贾宝玉呜咽着,将那个纸包取了出来。

    第96章 论医

    王熙凤见贾宝玉面色有异, 不明就里,粉面含笑走近了看时,立时认出那却是大吃一惊, 立时吩咐平儿道:“你且出去。在外面守着, 一个人也不许进来。”

    平儿未看清那是甚么东西, 此时更不敢多看, 知道必是极其机密的事情,连忙带着房中的小丫头一起出门,反手将房门掩了, 自己守在房门前不叫人过来打扰。

    王熙凤见左右空无一人, 这才扶贾宝玉到炕上坐下,柔声安抚道:“这里头怕是大有干系。你且莫要声张。”

    她精明强干, 见贾宝玉这般形容, 又看见纸人诸物,早猜出家中是有了厌胜之事。若是在别处也就罢了,荣国府内宅近年来皆由她主持打理, 此事若是传出去, 岂不是有损她会持家的名声?况且事态未明,若叫贾母、王夫人知道了,自己反而被动。所以特意交代贾宝玉不许声张。

    贾宝玉一向颇亲近王熙凤,见她这般说, 自是无有不从之理。

    王熙凤见他心绪渐平, 又问道:“此物是从何处发现的?可有甚么人知道?那上面写着的年庚生辰是何人的, 你可知道?”

    贾宝玉道:“这几日我屋里正在为搬入大观园之事整理物事, 这东西便是从下人房里翻出来的。除我之外, 并无一人知晓。”

    又道:“那纸上写着的生辰,是晴雯的。她前些时候得病来得古怪, 我偷偷去看她,她表嫂与我说,有高人说那不是病,竟是被人诅咒了。我起初还不敢相信,如今见到这个,才知道竟然是真的……”说话间又忍不住自责悔恨,声音里夹杂着呜咽。

    王熙凤听贾宝玉说是在下人房中翻出来的,心中先定了一半,待到听说是晴雯的年庚,便知和主子奶奶们并无干系,只是下人们之间的明争暗斗罢了,心中更是大定。

    不过王熙凤素来有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能耐,她见贾宝玉不去告诉别人,偏偏单独来寻她,早猜到贾宝玉的意思,料定他是为了晴雯讨公道而来。追问道:“你可知道这是谁做下的?”

    贾宝玉却是迟疑了。论理,纸包是从袭人箱子里翻出,那箱子平时又是锁得好好,钥匙由袭人悄悄收起来的,自是不可能有人故意藏赃陷害,十之八.九此事和袭人有关。但贾宝玉这么一个一向爱护女孩的公子哥儿,要他直接说出昔日枕边人之非,却是难以开口的。

    王熙凤见贾宝玉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心中便有了数。道:“既是如此,如今你心中的意思,是悄悄在家里查访做下此事的人呢,还是在外面追寻她的同党?须知厌胜之事,为祸不小,竟是不可不防的。”

    贾宝玉道:“我只恐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若有可能,最好追寻下去,杜绝隐患才好。”

    王熙凤点头应了,又吩咐贾宝玉断然不可走漏风声。如今王子腾升任,贾元春封妃,贾王二家正是鲜花着锦的兴旺之时,外头想奉承两家的官吏数不胜数,她只寻了心腹人,假托贾琏语气修书一封,把事情含糊其辞说了,外头自有人穷尽心力为她追查。

    贾宝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辞了王熙凤自去回房休息。谁知他这几日先是耽于风月,过于纵情,后来又出了袭人之事,再加上看到这个纸包,始悟人心险恶,心情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一时躺在床上,竟如心血尽数耗尽了一般,空落落的难受得很。

    他当夜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晨麝月伺候他起身之时,便觉得身体沉重,两颊滚烫如火,脑子昏昏沉沉,说起话来,声音都是哑的。

    麝月一惊之下,慌忙报与贾母。贾母急命人请了王太医前来诊视,王太医把脉之后惊呼道:“前次来诊脉时,只觉得略有肾阳虚衰,温煦失职之症。因想着少年人精气旺盛,不过略滋补一二便调回来了,故而未曾说。如何才几天的工夫,竟到了这步田地?竟是风寒夹杂着肾阳虚证了。”

    贾母听他文绉绉说了这么一大番话,怒道:“既是如此,上次如何不说?”

    王太医不敢辩驳,只低下头去。

    贾母瞬间醒悟上次王太医是为了替贾宝玉留脸面,故而大病化小,小病化无,故意把症状往小里说了。忙按下此事不提,只问王太医道:“既是如此,如今又该如何诊治?如今这病可妨事?”

    王太医虽欲安抚贾母之心,只是贾宝玉这病来得凶猛,何况他少年人不知节制,这些日子身子早被掏空,底子极怯弱,一时之间,竟不敢说“不妨”二字,只恐说话太满,留下祸根,将来贾宝玉若有不测,贾家人寻他闹事。“老太君休要慌张。自当尽力一时。”

    贾母度其面色,察其言语,竟是一副拿不准的样子,心中更添忧虑。

    王太医不敢怠慢,提笔挥毫,顷刻写就一张药方,满当当是些人参、肉桂、附子、鳖甲等大补之物,却也分君臣佐使,任谁来推敲,都是四平八稳,一点不出错的。

    贾母急命人按方煎药,谁知煎好药捧来与贾宝玉喝时,才喝了半碗,居然又尽数吐了出来。忙又请王太医过来看,又是一番折腾,仍不见效。

    第二日又请了张太医。又按伤寒之症医治,按常例开了些当归、陈皮、白芍之物,只说先驱伤寒,再滋补调理。这般又过了两日,贾宝玉仍然是昏昏沉沉,不见好转,那脸颊却日渐消瘦。贾母将他放在自己房中,日日守着,寸步不离,只默默垂泪。

    贾宝玉只觉身子软绵得厉害,虽是困倦之至,但安睡枕上却不得入梦。贾母、王夫人等人看着心中颇煎熬。贾赦、邢夫人、贾珍、尤氏、贾蓉夫妇等人也都听说了,各自进来探望。

    贾政在旁劝贾母道:“生死有命,若熬得过去,这是他的造化,熬不过去时,只怕是天意。还望母亲保养身体为上。”贾母听了只骂贾政铁石心肠不疼儿女,王夫人只在一边哭得肝肠寸断。

    王熙凤突然想起晴雯所说胡家娘子,向贾母道:“不若依旧请那位胡家娘子过来看看。”心中却想,胡家娘子既是连晴雯被厌胜这等急症都能医好,只怕果然是个有能耐的,如今少不得死马当活马医了。

    贾母已是命人将京城里的名医请了七八个了,众说纷纭,各执一词,竟无一个见效的。走投无路之下,虽是不信一个山野村妇有这么大能耐,却也只能试一试了。

    胡家娘子早在袭人事发的第三天便离开了贾府,当时王熙凤恩威并施,又是重酬,又是恫吓,再三嘱咐胡家娘子不准把事传扬出去,原以为从此再无见面之机,不想才过了几日,又得派了人过去请。王熙凤此时多了个心眼,竟是连胡家娘子的夫君,那太医院里名声不显的新手胡君荣一并请来了。

    贾母在堂上见胡君荣年纪不小,其貌不扬,形容举止皆带着一股子村气,论行事大方,反倒不如胡家娘子,心中不由得暗自嘀咕。只是眼下贾宝玉病势沉重,只得命人带了他们进里屋与贾宝玉诊脉。

    谁知两人一同进屋,诊断一番,出来时竟异口同声说是“湿阻脾胃、气滞食积”,说那甚么风寒、肾虚之症倒在次要了。这诊断与王太医、张太医等人皆不相同,贾母因不放心,追问几句,见那胡君荣言语含糊,颇不爽利,说不明白,倒是那胡家娘子说话深入浅出,颇有调理。

    据胡家娘子所说,贾宝玉因心境抖变,惊惧思虑之下,得了气滞食积的急症,故而高热不退,如今竟用“消”法,开了个甚么香砂枳术汤要他服下。

    这般吃过两剂药,贾宝玉身上高热已退,贾母等人这才信服。胡家娘子这时又开出了滋补的药物,助他固本回元。

    这般仔细调理了几日,贾宝玉日渐康健。贾母才了却了一桩心事,依旧送胡太医回太医院当值,只请了胡家娘子在府里照看。

    这日贾母见贾宝玉面色红润,病情越发平缓,又请了胡家娘子出来说话,対她种种过于直白、不合高门大户规矩之事一概视而不见,只和颜悦色问道:“我有一个外孙女,从小得了弱症,自会吃饭便会吃药。那病情也是好一阵坏一阵的。不知这先天里带出来的弱症是否可医治?”

    胡家娘子笑道:“这个却不好说。有治得的,也有治不得的。想来一是各人医术有专精之道,正所谓术业有专攻。二来这请医问药之时讲究一个缘法,若病人与医者气场相悖,却是无益有害了。三来医道有力竭之时,常言道医得了病,医不了命,便是此理。”

    贾母听她这般说,犹豫再三,才将林黛玉唤了出来,要胡家娘子好好看看。

    胡家娘子细细看过林黛玉面相,凝神静气诊脉多时,又问了林黛玉几句话,复而退出,又寻了林黛玉日常使唤之人紫鹃、雪雁等盘问许久,斟酌再三,竟是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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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良方

    贾母见胡家娘子这般模样, 只当林黛玉这病医不得。她为了黛玉这病,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费了多少心力, 折腾了数年, 依旧不见起色, 虽然是心有不甘, 却也无可奈何。

    故而她请胡家娘子为黛玉诊脉时,也只抱了万一的指望。此时贾母见胡家娘子这般为难,叹了口气道:“若是医不得时, 却也没甚么。我自不会怪你。只怕是我那外孙女医缘未到罢了。”

    胡家娘子摇头道:“不是医不得。只不过我言语莽撞, 生怕再说出甚么不该说的,得罪了贵府。”

    贾母见她这般说, 担心她因前番袭人之事羁留府里数日, 心生怨怼之情。她虽然是国公夫人,身份高贵,但亦能平易近人, 忙笑道:“说甚么得罪不得罪的。娘子既有华佗妙手, 能救死扶伤,便是我家的大恩人。”

    王熙凤也侍立在旁,忙接口道:“正是呢。娘子不必有顾虑。前番请娘子诊视丫鬟之事,是我思虑不周, 委屈了娘子。娘子若心里有气, 只管冲着我来便是。只是我家妹妹病情如何, 还请娘子细细与我们分说。”

    几个人正说话间, 王夫人也走进来了。胡家娘子收了话头, 只默默看王夫人向贾母请安,之后王熙凤又向王夫人请安, 暗自称赞世家礼仪,果真与乡野之中不同。

    贾母命人给王夫人看座,王夫人只坐在门口一张椅子上,笑着问道:“听说这娘子在和林姑娘看病,难道林姑娘的病竟有盼头了?”

    贾母素知王夫人一向待林黛玉淡淡的,并不十分疼爱,此时听她一副“林姑娘的病无药可医”的架势,心中略有不快。只是林黛玉的病从娘胎中带来,缠绵了这十年有余,总不见好,她也不好因此说王夫人言语上的不是,只看着胡家娘子,期望她说出甚么喜讯来。

    果然听胡家娘子说道:“林姑娘的病,不是不能治。只是她病从娘胎中带来,乃是先天不足之症。此后种种症状,皆由此而起。这病原本也没甚么,只消平日多吃些谷物菜蔌滋养气血,再多四下走动走动,舒筋活血,固本健脾,待根基打好后,再以滋补药膳徐徐养之,须得几年工夫,或可好尽,与常人无异。但林姑娘出身名门,父母皆爱如掌上之珠,自幼便与她延请名医,开出的药方也尽是些大补之物。常言道是药三分毒,长此以往,更伤了脾胃,体内也积累了不少药毒,身子骨反倒更弱了,这却如何是好?”

    王夫人在一旁听着。她因胡家娘子是晴雯力荐而来的,原本就甚有戒心,再加上胡家娘子言语上不够恭敬奉承,谈吐举止不够玲珑,故而隔阂成见愈深。此时王夫人听胡家娘子言语里的意思,竟好似这“出身名门”一事竟是害了林黛玉一般,不由得冷笑一声,道:“听娘子这般说,反是林姑娘父母和我们的不是了。名门之女自幼皆锦衣玉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有病时,必然广邀名医,不肯耽误。难道这些竟都错了吗?”

    胡家娘子道:“簪缨世族固然是人人称羡。但我也曾有幸在你家里吃过几次茶饭,那饭食固然精致,却日日精米白饭、肥鸡大鸭子的,太过油腻,竟不如谷物菜蔌养人。何况还有一样,林姑娘如今父母早亡,孤身一人寄居此地,纵然祖母舅舅疼爱有加,但到底没有在自己家里那般舒心惬意。林姑娘是个心细敏锐之人,若是暗中受了甚么气,难免思虑伤身,这病就愈发重了。”

    王夫人本是个有心病的。她心中虽是待林黛玉淡淡的,但是明面上还不想让人看出来,不想落人口舌,平白得了个姑嫂不睦、苛待孤女的罪名,故而平日里强忍不快竭力依足了府里规矩办事,并不曾有意克扣过林黛玉甚么。此时听胡家娘子这般说,别人犹可,她却头一个觉得委屈,竟是不能不澄清的,忙站起来向贾母说道:“老太太,老太太一向明鉴,自林姑娘入府以来,吃穿用度皆是和府里的三位姑娘一样的,平日里只有多的,从不曾有过甚么克扣,哪里有甚么气,会暗中给林姑娘气受?”

    王夫人自贾珠死后,心灰了一般,每日里吃斋念佛,木头人一般呆呆的,竟是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王熙凤在一旁看得清楚,知道她急了,忙从旁斡旋道:“太太这是说哪里话?阖府人谁不知道太太最是个慈心肠,一向最好性不过的。咱们府里的三位姑娘还有林姑娘,谁不念叨太太的恩德?又有谁敢疑到太太头上?”

    因王夫人之女元春成了贵妃的缘故,贾府里虽不明言,却都高看王夫人一眼。

    贾母虽是为林黛玉求医心切,一来她也觉得胡家娘子说话太过莽撞,不如日常出入高门世家的尼姑道婆等人言谈机变,行事乖巧;二来胡家娘子一路直斥其他医家之非,贾母从小到大却皆是同这些太医打交道的,怎会因胡家娘子一己之言推翻前数七十多年的认知?

    故而胡家娘子越是说黛玉的病被其他医家耽误了,贾母越是疑心她信口雌黄。此时见王夫人生气,贾母也道:“你切莫当真。这娘子虽是医家,却不曾真个住在咱们家里,哪里知道端地?不过是胡乱推测罢了。很不必为了这个生气。”

    王夫人见状,心中大受鼓舞,追问道:“多谢老太太体恤。只是我倒疑惑起来,这娘子这般说,难道竟是受了谁的教唆不成?”

    胡家娘子是晴雯力荐而来的,若说她受了教唆,那自是晴雯从旁教唆的了。只是单凭一段对话便要这般给人冠罪名,未免有些捕风捉影。贾母心知肚明,这是王夫人借着晴雯在发泄对林黛玉的不满呢。只是这里头盘根错杂,竟不好细说对错,贾母也只得叹一口气道:“胡家娘子到底治了宝玉的病。如今请她来看黛玉,也是我老婆子多事,已是说好了无论她说甚么,都不追究的。说甚么教唆不教唆的,却是你多虑了。”

    王夫人听贾母这般说,连忙低头不再言语了。

    只是这般一闹,贾母心中请胡家娘子为林黛玉医病的心思也没了。世人皆已太医院诸太医为尊,贾母亦不例外,如今胡家娘子口口声声说他们都错了,本身也不足以取信。更何况贾母已使人偷偷打听过胡家娘子之夫君胡太医的底细,都说是从山野之间一路熬资历熬上来的医生,没见过甚么世面,不会来事,风评亦不佳。贾母难免以夫度妻,猜测胡家娘子不过于医道上有几分偏才,歪打正着医好了晴雯和宝玉而已。林黛玉病势平稳,虽不见好却无恶化征兆,贾母是断然舍不得她去冒险的。

    胡家娘子虽然不懂高门言谈行事,却亦是个聪明人,见闹过这么一番之后,贾母从此再不谈为林黛玉医病之事,也不多言,每日只尽心尽力看护贾宝玉。

    又过了数日,贾宝玉病已痊愈,又请了王太医过来诊脉,亦说已大好。于是贾母吩咐下去,命人厚赏了胡家娘子,单银子就赠送了一百两,又有许多有银子也没处买的绸缎布匹、点心干果、大毛衣裳等物,满当当装了一辆大车,一路风风光光,送了回来。

    胡太医这日正在家中。两个孩子看不见亲娘,日日哭闹,虽托付给梅姨照看,但梅姨一副冷冰冰的性情,也不敢多劳烦,只得胡太医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贾府思虑虽甚妥帖,每日派了人送来三茶六饭,但那屋子无人收拾,如今已是乱得不成样子。

    胡太医听见前院门响,因梅姨、灯姑娘都是女流不便上前,只他硬着头皮去应门,忽见胡家娘子笑盈盈站在那里,喜之不尽。那跟车的贾府媳妇儿们早跳下车来,将那赠礼一样一样往屋里搬,不多时堆满了半间屋子,才告辞而去。

    胡太医看着这半屋子的绸缎布匹,惊得合不拢嘴,梅姨和灯姑娘闻讯都赶来看热闹。灯姑娘只管啧啧称赞,说都是好的。梅姨却见过世面,指着那绸缎说这一匹是妆花缎,那一匹是蝉翼纱,都是上好的,只可惜这妆花缎只得五品之上官员才能用,如今胡太医是七品,只得等胡太医升至五品院使再说罢。

    细算其价值,单这些绸缎布匹,亦是大几十两银子,还不算贾母赐下的那两件大毛衣裳。

    不过短短数日的工夫,胡家已从一个居京城不易的清贫医者之家,一跃成为小康之家。究其缘由,皆因胡家娘子医术高明,救了荣国府的小少爷一命而已。

    胡太医看在眼中,心里颇不是滋味。只是胡家娘子早与他结缡多年,早不分彼此,倒还罢了。因手头有钱,两人便商议着是否要自购了房舍,搬出去住,胡家娘子摇头道:“如今你在太医院中立足未稳,何况那里头竟是黑得很,行事未必合你我心意。不若仍旧在此处赁居,若是太医院待不下去,也好再做打算。”

    胡太医见胡家娘子有银子傍身,说话强硬比从前更甚,但因她说得有理,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允了。

    又过了几日,晴雯打发人传话过来,只叫吴贵去接她。吴贵时不时靠晴雯接济,自是拿人手软,老老实实雇了车子去接。谁知晴雯回来后,并不回后跨院她平日居处,一头扎进西厢房,和胡家娘子说了半天话,叽叽喳喳跟胡家娘子讨论那些绸缎布匹该如何处置,说这一匹可做家常袄子,那一匹可做外面穿的褂子。

    两个人说话正投机间,晴雯见胡家娘子高兴,便趁机道:“实不相瞒,我今日回来,是宝二爷托我有事问你。他听说你在府里时,曾与林姑娘诊脉,颇有条理。尤其说林姑娘寄人篱下一段,虽是惹得太太不喜,却句句是实。他事后听说,对你医术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只有一样,如今林姑娘又该使了甚么方子调理才好?”

    胡家娘子笑道:“想不到贾府小公子却是个细心人。”想了想道:“其实也不用怎么调理。竟是停了每日的那甚么人参养荣丸、天王补心丹之类为上。先趁着身子好时,用些滋阴的平补食材细细熬了粥,养养气血脾胃,再多走动走动,舒筋展骨,这般先养上一年半载,再做区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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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暗升

    晴雯将胡家娘子所说一一记下, 回来后悄悄告诉贾宝玉。贾宝玉听了既惊且叹道:“不想世间竟有这等奇女子!倒衬得我等须眉浊物无能了!”

    他为了林黛玉打算,一向是样样想在人前头的,此时不免皱眉发愁道:“她言语里只说滋阴的平补食材, 却不知道该去何处找?”

    晴雯见他发愁, 忽而想起上辈子林黛玉吃燕窝粥的事情, 忍不住从旁道:“胡家娘子说这平补食材却也不少, 只是惟恐咱们府里又有甚么规矩,不便推荐。只说让咱们往那不寒不火的滋补食材里寻。我想来想去,以林姑娘的身份, 倒是吃燕窝最为合适。每日用银铫子, 熬上一两半两燕窝,和了冰糖熬成粥状, 岂不两便?”

    贾宝玉听了, 喜出望外,因是林黛玉之事,格外谨慎, 又暗中寻了王太医问清楚了, 确认正是林黛玉吃得的食材,不至和平日所服药性冲撞,便寻了一个日子跟贾母说了,贾母遂命王熙凤吩咐人每日送一两燕窝至林黛玉处。

    此时贾府正在鼎盛之时, 上赶着奉承者犹如过江之鲫, 并非几年后连根略像样的人参都寻不出的窘境可比, 区区几两燕窝又算得了甚么。故而王熙凤根本不当一回事, 只吩咐一声就完了。

    从此林黛玉处每日都有人格外加送一两燕窝过来。因担心大厨房做得不好, 紫鹃特地寻了银铫子来自家慢慢熬了,边熬粥边和黛玉感叹:“若说细致用心时, 这普天之下的男子,竟没有一个比得过宝二爷的。最难得的是从小一处长大,情分更与别人不同。”

    林黛玉轻笑道:“他一向如此。这上头竟比谁都用心,若要说让他把这份心思用到读书上头,再也不肯听的。也只能由着他了。”

    紫鹃比林黛玉略大几岁,极其早慧,一心为林黛玉筹谋,想黛玉父母双亡,并无娘家可倚仗,若嫁到外面,岂能称心如意的,不若还是嫁给宝玉,才是天赐良缘,故而总是暗暗从旁说和,只是黛玉年纪尚小,虽和宝玉极亲近,尚未往这上头想,也只能再看看了。

    林黛玉从小吃各家名医的丸药汤方,总不见好,心中亦有些灰心。这时遥闻胡家娘子医晴雯、医宝玉的神妙之技,况且又听说胡家娘子说起自己病症来也是头头是道,单“寄人篱下”四个字,便堪称自家知音。因了这个缘故,她其实颇盼着用胡家娘子的方子试一试,若果能医好了病,固然是神仙菩萨保佑,纵然不好时,也不过仍如同先前一般。

    故而黛玉对这每日的燕窝粥竟比别的饭食更加上心,平日里她用膳时不过略进几样,意兴阑珊,但对燕窝粥却总是尽力喝完,涓滴不剩,便当做是喝药一般。搬入潇湘馆后,更是依了胡家娘子的嘱咐,每日趁着天光晴好时四处走动,舒散气血。大观园之中风光最妙,山石画屏,流泉沁芳,花树辉映,蝶嬉蜂忙,这般漫步其间,只觉清风送爽,心旷神怡,一复一日下去,身子果然较从前改观了不少,那生病的次数也少了。这是后话,姑且不提。

    却说荣国府中,原本无甚么事情是可以瞒一辈子的。更何况厨房里每日送一两燕窝给林黛玉,这也是不小的动静,如何瞒得过王夫人的耳目?王夫人待打听得来龙去脉,心中就有些责怪贾宝玉多事,又嫌弃晴雯只知道一味奉承,讨贾宝玉欢心,却不肯从旁好言规劝。

    这日王熙凤重新提及宝玉屋中之事,只说宝玉几日后便将搬入大观园怡红院,届时杂务最多,须得推一个为首的执事丫鬟,总揽各项事务才好。

    此时袭人已被遣送回家,绮霰家里已为她择定婆家,只等着再过半年,便辞别宝玉出嫁,余者只有茜雪、晴雯、麝月、檀云、秋纹五个大丫鬟。贾母便有心推晴雯出头。

    王夫人心中大大不愿,生怕贾母把话挑明了,自己无力回天,忙抢先道:“宝玉房中几个丫鬟,各有各的好处。但宝玉到底年纪还小,因先前珠儿的事,我只怕他太过沉溺风月之事,那房中贴身伺候的丫鬟,只怕是放些相貌一般的丫鬟,更为妥当。”

    贾母笑道:“我原也是这般想的。故而先前只命袭人伺候着。想着她相貌只不过中上,人又老实,必然忠心的。结果你我皆看走了眼。你虽有意抬举袭人,奈何她辜负了你一片苦心。由此可见,人不可貌相,越是那相貌平平的丫鬟,越是让人防不胜防呢。何况如今宝玉年纪虽小,却已被那不晓事妄图攀高枝的丫鬟诱哄着开了荤,虽那罪魁祸首去了,只怕他一时忍不住。若是在家时严防死守,不得尽兴,在外面搞一些腥的臭的,生出毛病来,或是也学了别人家里的不肖子孙悄悄养外宅,又该如何?”

    王夫人被贾母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她从前因美貌丫鬟吃了几次暗亏,对这些狐狸精深恶痛绝,这才一心抬举袭人,谁知道偏偏是袭人做出这等不堪的事情来,被贾母捉住痛脚,每每拿了这个驳她。

    贾母见王夫人不说话了,这才笑着说:“常言道堵不如疏。如今宝玉既已知了人事,家中自该早早预备着。依我看,咱们家这些丫鬟们,论模样论针线,自是晴雯最为出挑,况且言谈也爽利,待宝玉又极忠心,竟是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还有一样,先前那事出来时,咱们也曾寻了稳婆给晴雯验过身的。结果又是如何?可见她虽生得标致,却并不是那些妖妖调调、狐媚惑人的性子,竟是个极自重自爱的女孩儿。”

    王夫人听贾母说到此处,心中极是不愿,硬着头皮说到:“老太太说的极是。只是我经了先前袭人之事,此时竟有些疑神疑鬼起来。何况我听说,当年晴雯因为失玉之事,因祸得福,反得了老太太的赏赐,依稀记得是赏了咱们府里的一个丫鬟当她表嫂,又有五十两银子当成聘礼。谁知我听说,晴雯竟为了拿捏亲戚选了个名声颇不堪的丫鬟,偷偷把那五十两银子给藏了。若她果真是这样的人品,当丫鬟伺候也就罢了,若说当宝玉的屋里人,我哪里放心得下。”

    贾母听了笑道:“原来你竟是为这个忧心。我且告诉你,这却是你多虑了。当年我有意与她恩典,她选了那么个人当表嫂,我也颇为不满。后来她特意过来禀告过,我亦知道她的难处,故而这事都是我准下的,却不算甚么。”

    王夫人见贾母这般说,极是无奈,问道:“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即刻便给晴雯开了脸做姨娘吗?”

    贾母摇头道:“不妥。如今宫中娘娘刚下了懿旨,命宝玉和咱们家几个姑娘搬入大观园居住。若这时候与她开脸,宝玉便是大人,不避男女嫌疑,却不妥当,岂不是驳了娘娘的面子?故而我心中盘算,只消暗中嘱咐晴雯几句,要她好生伺候宝玉,莫要宝玉憋坏了身子。再过一两年,等宝玉再大些了,咱们再与她开脸,也便罢了。”

    又吩咐王熙凤道:“预备着派到园子里的婆子丫鬟,可曾选定了?如今宝玉虽年纪小,却已知人事,就这般随众姐妹搬入园子里住,虽是娘娘的旨意,不得不从,却极是尴尬。只得暗暗寻了那极妥当的婆子看守四处,各屋里门户也要严谨。他们姊妹之间日常相处,虽皆是亲戚不必刻意避着不见面,也必得按了礼数来,你暗暗知会众姑娘的教养嬷嬷们一声,必要严守门户的。虽然宝玉聪明知礼,不至于出事,却也要避些嫌疑,莫要堕了咱们家的家教。”一面说,一面微微叹气。

    其实以贾母原来的意思,是想撮合贾宝玉和林黛玉,只盼着这对小儿女趁着年少不知事时多多相处,有意纵容他们耳鬓厮磨,两小无猜。想不到袭人捷足先登,令宝玉早早开了荤,从此不好再拿他当小孩一般看待了。这样一来,若还放手不管,任由宝黛二人随性相处,却是不成了。别的不说,黛玉的名声是最要紧的。

    贾宝玉浑然不知贾母的安排,仍旧每日与和他差不多年岁的王孙公子交游嬉戏,荒废光阴。

    这日他从外面回来,仍旧先来拜见贾母。贾母便问他从何处来,他老老实实回答说是冯紫英家里。又问都有甚么人在场,回答说都是四王八公的子侄辈,一时说漏了嘴,说有唱曲的相公,还有锦香院的妓.女云儿。

    贾母素知那唱曲的相公和锦香院的云儿虽故作风雅,其实都是做皮肉生意的,深恐贾宝玉同他们相交太深,染上那不干不净的病,忙拉住宝玉,细细嘱咐几句。贾宝玉忙答应了。

    贾母到底不放心,又命人唤了晴雯过来,当众嘱咐她道:“你们搬入怡红院后,杂事甚多。我知你是个极忠心的丫鬟,少不得事事照应着,拿捏好其间分寸,莫要堕了咱们家的颜面,惹了旁人笑话。若是有拿不准的,或是遇到甚么为难之事,也不许你藏着掖着,只管过来禀明我便是。”

    众丫鬟听得清清楚楚,皆知道贾母这一番郑重其事的发话,从此晴雯便是宝玉房中的第一丫鬟,有权过问大小事务,再无人敢置喙了,虽是早有所料,此时亦是不免艳羡非常。

    晴雯也知道此意。当下心中固然欣喜,却又觉得沉甸甸的,竟似凭空背负了甚沉重的担子一般,忙磕头谢过贾母恩典。

    贾母又吩咐鸳鸯开了匣子,赏赐她珠翠钗钏等物,单独嘱咐她道:“如今袭人已是去了。宝玉夜里无人服侍,少不得你细细照看着,虽不可纵容过度,却也不好任由他憋坏了身子。你素来是个聪明伶俐的,其中分寸,自要拿捏妥当,万万不可重蹈袭人覆辙。”

    晴雯二世为人,何况本就是极伶俐的女孩,听贾母这般说,立即颊生红晕,低下头去,因贾母尚等着回话,少不得含羞答道:“老太太请放心,我记下了。必然安排妥当,不负老太太所托。”

    当下回房,绛芸轩诸人皆已得了消息,都知道她是房中头号拿主意的,纷纷涌过来恭贺奉承。晴雯却只随口搪塞,待到无人时,方将老太太赏赐的珠翠钗钏悄悄拿出来,放在床上赏玩半晌,又整整齐齐放回妆匣,锁入箱子深处。

    这天夜里,众丫鬟便问她怎么安置,晴雯出神了一会子,悄悄将茜雪拉到旁边,问她可要值夜,被茜雪笑着拒绝了。她叹了口气,向麝月说道:“老太太已是发了话了,命我等好生照看宝二爷。今晚便由你我二人值夜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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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一心

    麝月听她这般说, 心中惊诧不已。麝月从前和袭人一派,明里暗里也曾和晴雯上过不少眼药,虽是未曾明面上撕破脸, 但暗地里相处的情分却也平常。

    如今消息传来, 人人都知道晴雯得了贾母抬举, 把持宝玉房中银钱收支、人事调配诸多事务, 麝月只当自己从此以后必然受排挤,想不到晴雯竟肯将宝玉房中值夜之事托付给她的。

    麝月知道如今晴雯正当红,不敢多言, 只默默跟在她身边, 铺床叠被,伺候贾宝玉安置。因宝玉夜里害怕, 晴雯就叫麝月睡在宝玉边上, 麝月心中越发诧异,只不好多问。

    因前些时候袭人刚刚被撵了的缘故,麝月虽在宝玉边上睡, 却也不好放肆, 生怕步了袭人后尘。宝玉却觉得风声早过,何况麝月与袭人不同,不是老太太屋里的人,正是他房中的丫鬟, 故而常有动手动脚, 轻薄之举。

    晴雯偶尔从旁看见, 也只当没看见。麝月见晴雯这番做派, 料得了暗中得了贾母嘱咐的, 心中稍安,这才敢放开手脚, 夜里遂了宝玉的性子。

    谁知这般没过几天,宝玉未免生了得陇望蜀的性子,又过来撩晴雯。晴雯心中抗拒,每每只拿别话岔开。贾宝玉是个温柔多情的性子,从不做强迫别人之事,只得罢了。

    茜雪看在眼中,只觉奇怪,暗中问晴雯道:“大好的机会,你如何让与麝月?岂不是辜负了老太太的一番苦心?虽是老太太、太太生气撵了袭人,但如今不比先前,宝二爷习惯了人伺候,未必好严防死守,一心教他一口也吃不上的。何况你是老太太亲自发话送到宝二爷屋里的丫鬟,论名分论道理,也都讲得通。”

    晴雯才将贾母暗暗与她珠翠钗钏时的那段话说了,道:“你说得不错。虽是老太太有这个意思,特意嘱咐过,便是暗暗同他做成好事也不为越礼,但我只过不去我心里这一关。”

    茜雪惊道:“这却是怎么说?许多人盼也盼不到这样的好机会。宝二爷这样的家世,这样的人品,多少人想着多和他说几句话,梦想着从此攀上了高枝得那无边富贵。若果真在这个时候耍性子,故意拿乔,只怕反叫外人看了笑话了。”

    晴雯道:“不是我耍性子,故意拿乔。这里头自然有些缘故。我先问你,若你不算老太太屋里的人,和我一样算在这屋里,你可否会想着攀他的高枝?”

    茜雪不假思索道:“这又怎好混为一谈?世人最重容貌,我这副模样实在不受宝二爷待见,我难道还会痴心妄想吗?”

    晴雯问道:“你初拨给宝二爷使唤时,颇得他心,他特意给你改名唤作媚人,但我听说你那时候也甚是本分,未曾和袭人一般,生出别样心思来。”

    茜雪愣了愣,笑道:“我们这等家生子祖辈几代人都在这府里,看得多了去了。和老爷少爷们混在一起的丫鬟不计其数,但是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几百上千个人里也出不得一个赵姨娘。再者赵姨娘又如何,还不是得看太太的脸色过活,每日里苦哈哈过日子?若论富足自在,还不如我爹娘求了老太太、太□□典,早早将我放出去在外头寻个好人家,再丰丰足足赔上一副嫁妆,从此便是自由人,再不必受那为奴为婢的辛苦。只是袭人却学不得我。一来她不清楚府里几代的规矩,二来她家里根基太薄,母亲兄嫂皆不疼她。”

    晴雯道:“若论根基,我怕是还不如袭人。为人处世也不及她这般工于心计,善于隐忍。但你也知道,我这性子,最是倔强不过,是个宁折不弯的。如今老太太发话让我照顾宝二爷,我自会竭尽全力。若是她过了明路,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我当宝二爷屋里人,我少不得也只能从了,但她一天不开口,这里头就有余地。争着伺候宝二爷的人多了去了,何必我亲身上前?”

    茜雪听得目瞪口呆,愣愣道:“难道当宝二爷的屋里人,你心下竟觉得委屈不成?你且细想,宝二爷的亲姊姊封了贵妃娘娘,圣眷正隆,他自己是国公府里出来的小少爷,除却国公府的底子,老太太那里积攒的私房钱,将来少不得是他的。再者老太太是个最公道不过的主子,既要你当了屋里人,将来必不会亏待你。你是有她授意在先的,宝二爷如今也十二三岁了,虽年岁仍然略小些,但这个时候悄悄放一个两个屋里人也不算太过,同袭人自说自话时大不相同。”

    晴雯缓缓道:“老太太这般看重我,我岂有不知的。宝二爷平日里待我更是没话说,竟跟养花一般悉心呵护,便是我偶尔发了脾气,刺他两句,他也笑呵呵不当回事的。他们两人的大恩,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便是要了我这条命去,也没甚么。但这偷鸡摸狗的事情,我是断然不好从命的。不然的话,我成甚么人了?”

    茜雪闻言沉默良久,方道:“原来我们都错了。我们只想着以宝二爷的人品行事,又待你这般温柔体贴,你心中必是欢喜他的,必是愿意当他姨娘的,更想不到你竟是不愿意的。”

    晴雯答道:“不错。我自是不情愿的。宝二爷待我固然是好的,但是和宠爱猫儿狗儿也没甚么分别。我虽娘家根基浅,全无助力,却也不愿如猫儿狗儿一般没心没肺邀宠,了却此生。若是叫我说时,宝二爷也该谨言慎行,收收那风流性子才好。古人尚能‘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为何他却不能身心如一,专心致志对一人好?”(注一)

    原来,晴雯于男女情.事原本混沌朦胧,如今仍是不甚开窍。不过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宝玉待她更与待别的丫鬟不同,她心中自然感激,只觉得宝玉格外亲切。

    原本这份模糊的情感顺其自然之下,等到贾母开脸让她做屋里人,或可转为儿女私情,可惜上辈子王夫人从中作梗。何况她曾亲眼目睹宝黛之深情,早知自己是万万不能涉足期间的,心中只把贾宝玉当成主子看待,是以那时临死之时,只管叫一夜的娘,并不曾唤过贾宝玉名字。

    以她性情之烈性高傲,贾宝玉既拿她当猫儿狗儿之类宠爱呵护,她是断然不能容忍自己生出侍奉枕席的心思的。她品性高洁,又蒙林黛玉传授文字,略读了些书,见解不落俗套,故而对贾宝玉反倒提出更高的要求,认为他既然深爱林黛玉,就不该同别的女子做那“皮肤滥淫”之俗事,倒应该“灵肉合一”才好。

    茜雪听了越发震惊,沉默好半天,才用手戳着晴雯的额头取笑她道:“这丫头越说越大胆了。不过仗着跟着林姑娘读过几天书,就在我面前掉书袋。我并不知道你说的是甚么意思,我只知道这京城之中,王孙贵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若非如此,反倒是一场笑话了。便是咱们宝二爷,也断然不敢这般标新立异的。只有那平头百姓的家里,才只一对小夫妻关起门来过活呢。”

    晴雯原本也只是这么信口一说,本没指望有甚么人赞同她的话。听茜雪这么驳她,并不意外,反觉得有理。两个人说说笑笑,竟这般走开了。

    不想她们这番私房话,正好被旁边路过的贾宝玉听了个清楚。贾宝玉从廊下经过,见茜雪拉了晴雯在花树影里说话,见她们鬼鬼祟祟的模样,好奇心起,忙命随身丫鬟不许跟着,一个人悄悄过去。

    先前贾宝玉见晴雯几次三番,总不理会自己,心中好生奇怪,对她格外上心。此时他见茜雪和晴雯讨论起夜里服侍之事,正中下怀,忙躲在无人之处,屏神静气细听。

    待到听晴雯说她受宠和“宠爱猫儿狗儿也没甚么分别”时,贾宝玉心中大呼委屈。后来又听说“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之诗句,心中已是呆了。暗想:“想不到晴雯得林妹妹传授文字,不过一年工夫,竟然精进至此,连唐人诗词也能信手拈来了。只是她说甚么身心如一,又有甚么人可令我‘取次花丛懒回顾’呢?”

    茜雪听晴雯说这番话,认为是大逆不道,荒诞不经。但是贾宝玉独不以为然。他向来是最喜欢标新立异、与众不同的一个人,听了晴雯这番话,却如同茅塞顿开一般,只在心中默默寻思。

    林黛玉的丫鬟雪雁正好从王夫人房中取了冰糖过来,见贾宝玉一个人呆呆傻傻的,在花树下头站着出神。她因了黛玉的缘故,本是和宝玉极熟稔的,此时便走过去问。贾宝玉看见她来,透过她想起黛玉,突然间便觉得心事已定。

    两人正要说话间,王熙凤的丫鬟丰儿过来叫宝玉,说王熙凤要求他帮个忙。贾宝玉知道王熙凤固然精明能干,可惜王家家风是女子不读书的,故而以王熙凤之聪慧,竟不识得几个字,此时唤他,多半是写字看账之类。他和王熙凤交情深厚,自是不会驳她面子的,含笑应了一声,整了整衣冠,径直随着丰儿一路往王熙凤家里走去。

    谁知王熙凤这次命丰儿请他过来,却不是为了写字看账。王熙凤笑着和他寒暄几句,又使眼色命平儿带来小丫鬟们出去,这才向着他笑道:“前些日子你托我打听的那件事,已是有了着落了。你猜猜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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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小红

    贾宝玉先是一愣, 继而才想起王熙凤所说之事便是他从袭人箱子里搜出厌胜之物的那件事。他虽是顾念旧情,未向王熙凤说明厌胜之物的来历,但料得以王熙凤之精明, 又有甚么事是猜不出来的。顺着这个方向找过去, 便如顺藤摸瓜一般, 想来亦不费力。

    果然听王熙凤道:“此事非同小可, 那日你走后,我便使人报与我叔父。我叔父听说此事之后,也极震怒, 命了心腹之人明察暗访之下, 竟从你干娘马道婆那里搜出来许多违禁的东西,不得不扭送去了官府。一审之下, 才知道是袭人的哥哥花自芳托马道婆做下的, 还写了一张五十两银子的欠条。”

    贾宝玉喃喃道:“不过五十两银子,竟要买断一条人命吗?”想起晴雯病势沉重之时的样子,心情凝重之至。

    王熙凤笑道:“你有所不知。女人争风吃醋起来, 又有甚么事做不出的。更何况这是一份荣华富贵, 更值得两家人争来争去了。”

    贾宝玉想起晴雯的话,忍不住感慨道:“其实又何必如此。只怕她未曾想过,有人竟和她不一样,莫要要去争, 就连那顺水推舟的事情也不愿意做呢。”

    王熙凤见贾宝玉说话没头没脑的, 又知他一向如此, 说不定是痴傻之气又发作了, 也不与他计较, 更不去追问他言语里的意思,只顺着说下去:“如今这事情经了官府, 已是闹得极大。马道婆还牵扯在别的事情里,只怕要一并审讯清楚,袭人哥哥是巫蛊帮凶,原是要秋后问斩的,我托人说情,好说歹说才判了个流放。如今这事情已到了官府里头,更不是你我再能过问的了。我且悄悄知会你一声。若老太太和太太问你时,你只装作不知,岂不更好。”

    原来,王熙凤从贾宝玉处得到消息以后,就派心腹人送到了王家,只说有要紧事请舅舅王子腾相助。因涉及巫蛊之事,历朝历代都是极忌讳的,王子腾格外重视,吩咐下去,此时贾王两家都在极盛之时,官府岂有不奉承的。当日官府就把疑犯花自芳捉拿归案,审讯拷打之下,又供出了马道婆。

    因马道婆常和富贵人家走动,王子腾只恐牵涉甚大,暗暗知会了锦衣府,在家中搜出了许多邪魔外道的物事来,立时被拿住,关在锦衣府大牢里细细审问。这花自芳因为出首有功,况且自言被马道婆蒙蔽,本可减罪,但王熙凤深知王夫人恨透了花人家,叮嘱了往重里判,只胡乱撵他们离开京城也就是了。

    王熙凤又恐贾宝玉心软,故而特意唤了他来,嘱咐了一番话,一来不想自家和巫蛊之事扯上关系,担心过些日子马道婆的案子被外头爆出来了,贾宝玉一时说漏了嘴;二来也恐花家人再蒙蔽贾宝玉,故而明明白白告诉贾宝玉,这已是从轻发落了,省得他受了花家人的蛊惑,纠缠不清。

    贾宝玉有感于袭人心肠之歹毒,为了争荣夸耀竟能栽赃陷害别的女孩子,那平日对她温柔的心意已经悉数散去了,此时听王熙凤分说情由,也不过点头应允,心中生出果然如此之意,就如同听旁人的事情一般,毫不关心。

    又过了几日,正是宜搬迁的黄道吉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春姐妹、李纨悉数搬进了大观园,各选了心仪的居所。各人接连忙了数日,忙着归置衣物,整理陈设,无不力疲神乏,无暇顾及其他。

    贾宝玉见怡红院中满院的芭蕉海棠,红香绿玉,他初住入如此合心意的地方,自是欢喜不已。在晴雯而言,却如同回到了家一般,一花一树分外熟悉,感慨颇多,只是无人倾诉。

    这日贾宝玉兴头上来,在书房里写诗,晴雯在旁边伺候着。突然见小红进来报说:“老太太身边的琥珀姐姐来了,说老太太唤了宝二爷过去呢。”

    晴雯忙将琥珀迎进来喝茶,又递眼色与茜雪,叫她仗着和琥珀关系熟稔,打听究竟是何事。琥珀哭笑不得道:“若是我知道时,岂会瞒你们二位。实是不知。只听得太太走进来,和老太太说了几句话,琏二奶奶也过来了,紧接着,老太太就要我过来请宝二爷了。”

    晴雯无法,只得和绮霰一起忙着伺候贾宝玉换衣裳。小红原本在一旁低头垂手不说话,此时却瞅准空子,凑到贾宝玉跟前说:“我听说是老爷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说是宝二爷的干娘马道婆出了事,故而让二爷过去呢。”

    秋纹在旁边“啐”了一声道:“这屋子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茜雪却笑道:“偏是你消息灵通。不愧是林管家的女儿,到底比旁人伶俐。”

    贾宝玉回头,见这个丫鬟从未见过,生得甚是齐整,眼神颇为灵动,想来必是贵妃省亲之时怡红院里配的小丫鬟,不觉留了心,便问:“你叫甚么名字?”

    小红说:“我叫小红。”若是平日里,秋纹必然要斥责小红见缝插针妄图攀高枝,但是茜雪已经说明小红身份,听说是林管家的女儿,她便不敢说甚么了。

    贾宝玉点点头,忙着跟琥珀一起出园子见贾母了。

    这边秋纹才寻了个空子悄悄问茜雪道:“你方才说的林管家是哪个?”

    茜雪看了她一眼:“除了林之孝家的,咱们府里还有哪个姓林的管家。”

    秋纹一听,再也不敢说甚么了。小红笑了一声,自顾自出去干活了,毕竟烧茶炉子喂雀鸟才是她的本质工作。

    晴雯在旁瞧得清清楚楚,心中也有许多感慨。从前宝玉房中的规矩,是不许小丫鬟们上前服侍的。究其原因,自是怕小丫鬟们入了贾宝玉的眼,借此上位。

    从小丫鬟破格提拔上位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惠香,也是贵妃省亲时就在怡红院中当差的小丫鬟,是袭人给改的名字,后来贾宝玉和袭人闹别扭,放着大丫鬟们一概不用,转身提拔了她,给她改名叫四儿。

    另一个是芳官,本是贵妃省亲时蓉大爷从江南买的十二个女戏子之一。上辈子到了后来,宫中的老太妃薨了,这是国孝,有爵之家一年以内一律不得看戏吃酒。贾府欲要遣散十二个女戏,岂料竟有大半都不愿离去,转为小丫鬟,分送各处当差。芳官就是其中之一。

    本来芳官浑浑噩噩,不学针黹,也不学着怎么伺候人,每日里只在大观园中嬉戏,不知道怎么的竟被贾宝玉一眼相中,一力提拔上来。

    这两个得以上位的小丫鬟,虽被贾宝玉宠爱一时,但是据说也在王夫人查抄大观园时,被撵出去了。和晴雯被撵出去的时间只差了个前后脚。究竟是谁在暗中忌惮她们,一看便知。

    其实凭了晴雯的容貌性情,就算这些小丫鬟上位,也分不得她的宠。但大丫鬟们既然定下规矩来,若独独她一人不照这个行事,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她脾气又火爆,性子又急,竟是忍不住会抢着出手的,倒因此惹了不少埋怨。

    小红便是其中之一。

    原本事情不与晴雯相干。那小红虽是林之孝的女儿,但悄悄安排在房里,不曾走漏风声,是故大家都不晓得她的来历。

    听说有一日贾宝玉口渴,不知道怎么的,大丫鬟们竟都不在,是小红进屋倒了一杯茶,不想竟被秋纹、碧痕两个人瞧见了,两个人对着小红好一阵挖苦,那言语难听得很,事后又加油添醋说了很多小红的坏话。

    晴雯便是被她们说的这些话蒙蔽了,对小红印象很差。再者小红虽只是个小丫鬟,但见多识广,出身不凡,性情里自有一股傲气在,伶牙俐齿,喜欢怼人。一日晴雯在园中看到小红无所事事,便欲行使大丫鬟管教小丫鬟的职责,问她可否做了本职差事,被小红一通抢白,只得反唇相讥小红攀了琏二奶奶的高枝。

    本来,若单纯论言语的轻重,晴雯教训小红的话远远不及秋纹碧痕二人的言语为重。但不知道怎么的,到后来小红真个成了琏二奶奶的丫鬟了,风言风语里只传着说她训斥小红,那秋纹碧痕二人教训小红之事反倒无人说起了。想起来真个让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在想甚么心事呢?”茜雪见晴雯站在窗前出神半晌,忽而皱眉,忽而微笑,便知她在想心事,忙问道。

    晴雯这才回过神来:“我在想,小红是林管家女儿之事,园子里竟是没有几个人晓得的。若是袭人在时,你猜她知道不知道。”

    “想这些做甚么?那袭人已是被撵出去了。”茜雪不以为意道,“不过若她在时,以她消息之灵通,必然是晓得的。此事只瞒着下头人,瞒不过各位管家,连我都知道,她如何会打听不出来。你怎会突然想起这个?”

    晴雯笑道:“我见小红口齿颇伶俐,一看便知是个聪明人。如今宝二爷房中的大丫鬟,比不得从前那么多。若是要禀明老太太再行添补时,却不合规矩。一来宝二爷一个爷儿们,渐渐知人事了,竟是不好总和一群丫鬟们厮混,丫鬟太多却是无益。二来府中自有定例,每每都由老太太发话给宝二爷破例,环三爷那边越发嫉恨上了,为了些小事,难道让他们兄弟阋墙,再添事端?故而不如竟慢慢破了袭人在时候的规矩,唤些小丫鬟到宝玉身边做事才好。省得大丫鬟们各自有事,腾不开手时,宝二爷身边无人伺候。”

    茜雪见她这般说,岂有不明白她心意的,沉默良久,方叹道:“看来你竟是铁了心肠,不想当宝二爷的姨娘了?不然的话,怎地这般好说话,一心做人情送别人上位?那小红虽是林之孝的女儿,但是只消咱们平时行事公正,不得罪了她也就是了,没有上赶着助她上位的道理。”

    晴雯笑道:“既是你我皆有别的打算,谁上位不是上位?你就当我从前得罪过她,顺手送个人情,只求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茜雪沉吟道:“你且待我从旁探察一番。若她是个好的,咱们送她个顺水人情又有何难,你一个人在这怡红院里,也算添了臂助。若她是个歹的,难道咱们竟能放心把她送到宝二爷身边,不怕她是第二个袭人吗?”

    晴雯便知茜雪已是应允了,笑着说道:“你只管去探察。她必然是个好的。”她记得清清楚楚,上辈子小红跟了王熙凤后,虽是学了些处事的本领,但渐渐的也就无声无息了。不知道她在成为宝玉跟前人和跟着琏二奶奶之间,会选择哪个呢。

    “对了,明明你我二人互相扶持,为何会说我一个人在这怡红院里?”晴雯想了想,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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