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偶遇

    贾母听赖嬷嬷所言, 自是欢喜,笑道:“若果真如此,自是最好不过的。”遂将此事交给王夫人和王熙凤去办理。

    又忙着问赖嬷嬷:“前些日子我听说你家大孙儿也是有功名在身上的, 如今媳妇儿孩子都有了, 正是该出来为官作宦, 报效朝廷的时候, 倒不好一味藏在家中的。”

    赖嬷嬷听了,喜笑颜开,感激不尽道:“老太太说得极是。这小子自落了娘胎, 便蒙主子的恩典, 放了出来,托了主子的洪福, 才捐了个前程在身上。前些日子我还说他不长进, 如今老爷当了学政,他虽不堪大用,但在身边端茶送水、抄录文书的活计只怕还做得。正要他跟着去服侍老爷, 偏老爷跟前能人甚多, 又恐他笨手笨脚,做错了事,这才没跟去。只怕后头还要再历练几年,才好报主子的恩德了。”

    贾母听了便道:“这是哪里话。荣小子是有功名的人, 过几天选了出来, 自是一方父母官, 要效忠国家朝廷的, 哪里好跟着个学政东奔西跑, 做些文书苦差?”又说:“谁一生下来便是会做事的?若要历练,也得先得了位子, 才好施展。此事也不难,只管吩咐珍儿他们留意便是了。”一面说,一面就要命人请宁国府贾珍并大房贾赦来回话。

    赖嬷嬷知道这只是虚话,忙站起来笑着劝阻道:“哪里就急在这一时了。朝廷办事,自有法度,总要有位子空缺出来,到时候再来求主子们的恩典不迟。”心中却已是笃定,有了贾母这句话,大孙子赖尚荣选官出来,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王熙凤因贾琏年后要带着贾宝玉回金陵赴考,年内便开始忙着打点,难免亦要和赖家人商议,敲定行程,忍不住向平儿感叹道:“姜还是老的辣!说甚么小孙儿要回金陵赴考,又说甚么大孙媳要带了小孩子回去,都只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为的只是解了老太太心中忧虑,千方百计讨了老太太的好。不然的话,哪里有那许多凑巧的事,好巧不巧,她家小孙儿偏生要赶在今年赴考?”

    平儿也笑道:“她必是看老大爷的东床娇婿不须候补,轻轻谋了个实职,何况又是人烟阜盛的富饶之地,这才动了心思。莫说她,便是赖大娘这些日子,也是前前后后,处处打点。”

    王熙凤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如今咱们家这权势,谁见了不要上赶着巴结?虽说赖家小子是使了银子捐的前程,自是不比二姑爷那等实授之官,但咱们家如今既是有这份能耐,少不得将自己人逐一提拔起来,也好多些耳目。难道家里自己人不去拉扯,反去拉扯外头那些不三不四不知根底的轻狂种子?哪怕她家不这般殷勤,也是早晚的事。故而越发显得赖家这份谨慎殷勤之心,着实难能可贵。因了她家这份心意,赖家小子选出去当官,也就在这一两年里了。”

    平儿听了这话,心中不免也跟着感叹赖嬷嬷之胸襟眼光,又欢欢喜喜传了消息去怡红院。

    此时绮霰已是风光大嫁,怡红院中只晴雯、茜雪、麝月、檀云、秋纹五名大丫鬟。晴雯和茜雪得了这话,都暗自欢喜,道:“如今二爷房中只余五个大丫鬟,不知能带了几个人去。”

    茜雪这时和江家的婚事已谈了有七八成,预备着年后就要禀明贾母、王夫人,好求一个恩典放出去的,心中极满意这桩亲事,其余诸事早已不计较了,只笑着道:“既然老太太发话要带了丫鬟去,旁人姑且不论,你是断然少不得的。一则此事是借了赖家女眷少人服侍的名头,你对赖家原比旁人更熟悉些,二则宝二爷这般听你的话,一时半会儿怎离得开你?”

    晴雯也不矫情,笑道:“听说京城一路到金陵,河岸风光是极好的,若果真是让我去,固然要比在家时劳累许多,但想到能游赏这两岸风光,便是劳累也值了。”

    年关渐近时,果然对外传出消息去,由贾琏一路护送着贾宝玉过去赴考。赖家这边,是赖尚荣带了妻子杨氏等内眷回乡祭祖,携了幼弟桂哥儿赴考。对外只说因是顺路,两家并做一家,共用一艘官船,其实赖大和赖大家的早为此事预先回金陵准备去了,是赖家全家人力保贾宝玉赴考之意。

    贾母知道贾琏一向善于应对庶务,何况从前也经历过林黛玉奔丧等大场面,料得拜会官员、交际应酬等事自会妥帖,又有赖家一家打理内宅,故而倒也放心。又忙着指派跟着服侍宝玉的人,除了长随李贵、墨雨、锄药两个小厮外,又唤了晴雯、茜雪、秋纹三人带了几个婆子和小丫鬟在内服侍。只恐宝玉不习惯,各项虽然从简,也尽力按了在家里时的旧例来筹备,十分尽心。

    因了宝玉赴考这件大事,整个荣国府如临大敌,那年过年时候分外忙碌。除夕贾家宗祠夜宴,次日贾家内眷诰命入宫朝贺新春兼贺元春生日。贾宝玉身为贾府男丁,也少不得出面会亲友、吃年酒,直至正月十七,方告别了贾母王夫人等人,跟着贾琏一路南下,往金陵原籍而来。

    一路之上,晴雯等人虽对外假托赖家内眷归乡、因人手不足特借过来使唤的丫鬟,但赖家谁敢把她们真个当丫鬟使,仍旧放在宝玉房中,每天见了面也是姑娘长、姑娘短的,甚是恭敬客气。

    赖尚荣深知服侍宝玉之事与自家前程大有干系,时不时遣人来问候致意,宝玉反觉得心烦,只吩咐说要静修温书,赖尚荣也就不敢打扰了,每日只请了贾琏饮酒作乐。

    这日晴雯同茜雪一道站在船头,看那河道景致,只见晴空万里,船影点点,清波荡漾,一望无际,不由得感慨道:“怪道人家说读千卷书不如走万里路。我如今跟着林姑娘学识字,也曾读了几篇文字,听人家说这河如何如何好,却总是朦朦胧胧,似懂非懂。如今见这河上船只络绎不绝,才知书中所言果然不虚。”

    茜雪道:“谁说不是呢。只可惜咱们久居于深宅大院之中,难得出一趟远门。要如何才知外头天地之宽呢。”言语间颇多感慨。

    晴雯却是个爽利性子,不愿想那么深远,只顾拉着茜雪的手道:“书中又有人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等又何必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且借着这河道风光,好好乐一乐才好呢。”

    她两人正嬉笑玩乐之间,冷不丁身后有人说道:“姑娘所言甚是。古人说,‘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注1)古人只见其恶不见其善,却是失之偏颇了。”

    晴雯吓了一跳,忙回头看时,见是一个极年轻的公子,长相亦属端正,和赖尚荣有几分相像,只是稚嫩许多,忙笑道:“原来是赖二公子。”

    这官船虽大,却也有限,百来人进进出出,晴雯早将众人的面孔认熟了。何况这赖家二公子也说是要应考的,时不时出入于宝玉舱室与他闲聊,晴雯岂有不识得的?

    那赖二公子慌忙见礼,含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这般客气。我学名赖尚桂,唤我桂哥儿即可。”

    晴雯知道赖家是她出身之地,赖家人虽待她和气,无非是借着她讨好贾家之意,自不敢在礼数有甚么闪失。更何况赖家枝繁根深,到了赖嬷嬷的孙儿辈上,已是外放成自由身,那赖尚荣不日即将成就官身,如何是她能惹得起的,忙笑道:“不敢。公子是和我家宝二爷平辈论交之人,我等岂敢放肆?”

    赖尚桂笑容间尽是腼腆,却坚持道:“听说你表嫂表哥都曾在我家做事,你也出身我家,正是一家人,若再客气时,难道竟是瞧不起我吗?”

    晴雯又不是傻的,料定赖家人正一心巴结贾宝玉,必然不至和自己为难。故而这般攀谈,当是亲近之意。顿时警惕之心大起,举目四望,想拉着茜雪一起离开,却不知道茜雪去了何处,只得硬着头皮向赖尚桂行了一礼,道:“赖二公子言重了。”也不管赖尚桂面上如何,转身离开。

    晴雯一路走到船尾,才见茜雪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不由得上前埋怨道:“你怎地独自一个人溜了?好没义气!”

    茜雪抿嘴偷笑,道:“我若是站在那里,你难道不嫌我碍事?”

    晴雯恍然大悟道:“原来你竟是成心的!你怎能这般卖我?”

    她两个已是情同姐妹,故而说话往往不加修饰,便是直白了些,反见亲切,对方亦不会怪罪。

    茜雪见晴雯这般问,知道她急了,方拉起她的手,悄悄带她到僻静无人处,道:“我也不瞒你,我家早预备着今年秋天等宝二爷回京,便禀明了老太太、太太,将我放出去成亲的。剩你孤身一人留在府里,我怎能安心?如今既然赖二公子对你有意,托我设法,我自是要牵线搭桥,成就此事。怎么,你还是不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出自唐朝皮日休《汴河怀古二首》

    第122章 心事

    茜雪这一番话, 晴雯反倒被问住了。

    晴雯和赖尚桂见过几面,对他印象平平无奇,只知他从小在赖嬷嬷身边养大, 酷爱读书, 心地亦颇良善, 和其兄赖尚荣大不相同, 行事说话间有几分酸腐青涩之意。

    “其实似你这样的,给宝二爷当姨娘自是最相宜的。只是你心高气傲,说甚么宝二爷虽宠爱你, 也不过如小猫小狗一般, 终究不肯。我虽听不懂这话,却也知道那豪门贵公子皆是此心, 旁的人只怕还不如宝二爷呢。”茜雪在旁边小声说道。

    晴雯亦知茜雪一片好心, 只好默默听茜雪继续说:“我每每想起你的终身大事,只觉得发愁。你这等容色,那寻常市井之徒, 便纵有人对你情深似海, 权势威逼之下也保不住你,怎能喜乐平安?只怕逃不过柴米油盐消磨了去,早晚成了一对怨偶。嫁与豪门之家当妾当姨娘呢,你又不愿被人小瞧。故而我看见这赖家二公子时, 便知道你的姻缘来了。”

    晴雯心中一片混乱, 勉强笑道:“你又在拿我开玩笑了。”

    茜雪正色道:“我不是开玩笑。你且细想, 天底下可还有赖家这般对你知根知底、又不嫌弃你出身的好人家吗?若论家底殷实, 外间多少空架子的豪门之家, 那些有爵位无产业的穷官之家,都不如赖家财大气粗。前些日子他们趁建大观园的时候, 也新建了一个园子,你瞧见没有?单这份财力,京城之中又有几家几户能及呢?何况他们家在府里经营多年,自是和别的奴仆不同,宝二爷见了赖大管家,也要下马问好的。如今又借了咱们府里的权势,最迟到后年,赖家大公子就补了实职的差事出去,就是头顶乌纱帽的父母官。若是赖家有心,依旧如这般,再给小公子捐一个功名,补一个实职的官,到时候,你岂不就成了官太太,倒和咱们家二姑娘不相上下了?”

    晴雯早听她说话红了脸,此时忍不住啐道:“呸,满口胡言乱语。二姑娘岂是咱们编排得的?我说句公道话,虽大老爷大太太总不满意这桩亲事,但是二姑爷寒窗苦读过的,那是实打实的功名,这官干得好了,再升职也容易。赖家使银子捐了前程出来,论官途亨通论士林声望,到底比不过这个。不然,使银子捐前程那般容易,宝二爷何必特地跋山涉水,受这场辛苦,非要赶回金陵老家折腾这几个月?”

    茜雪呆了一呆。她虽然也隐约知道赖尚荣用银子捐的前程远远不如迎春夫婿走科考路考的进士,但却说不出门道来,断然不能如晴雯特地向林黛玉请教过一般,说得这般透彻。当下顿了一顿,道:“虽是如此,但那官太太的身份,亦是颇不凡了。我也要劝你一句,且莫要太过好高骛远,咱们这等人,怎好到处抛头露面,因而也识不得几个好男子。比起前番通判傅家要你当了陪嫁丫头过去,连个名分都不给,赖家已算是一门好姻缘了。”

    晴雯见茜雪满脸兴奋的样子,忍不住问她道:“你怎知赖家愿意明媒正娶?”

    茜雪一愣,方道:“他家虽然发达了,却也是奴仆出身,总不至于这般忘本罢。”

    晴雯想起从前曾撞见赖大和赖尚荣暗中逼迫灯儿之事,一言不发,对赖家的门风不抱指望。

    茜雪讪讪道:“这几日赖家二公子时常过来,向咱们宝二爷请教学问。我冷眼旁观,见他魂不守舍,那眼神只管往你身上瞟,便知他早已为你容色惊艳。我也曾偷偷向赖家内眷打听过,他们家大少爷娶的这位少奶奶名唤杨氏,却也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可见赖家娶亲,首重德行,并不十分希图权贵。”

    晴雯叹道:“你有所不知。杨氏固然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但她爹爹是秀才出身,在乡间教书育人,亦算是耕读传家,家世清白,对赖家大公子未来仕途亦有好处。我又拿甚么和杨家前提并论?”禁不住想起表兄吴贵和表嫂灯姑娘平素为人,不觉一阵心灰气馁。

    其实晴雯此时对赖尚桂本人,依旧是毫无情意。但世间婚姻皆是如此,那盲婚哑嫁者数不胜数,似晴雯这般能略微挑挑拣拣,和闺中密友谈论男方人品家世的,已属不易。

    当夜晴雯伺候宝玉歇下之后,草草洗漱,和衣睡在外间,思绪万千,终究难眠。茜雪虽是自作主张,却也一片好心:如今她虽尚年幼,但世间女子皆是及笄前后论及婚嫁,算来算去也不过是这两三年了。两三年时间里,又去何处寻那合心合意、又富贵又肯真心待她的好人家?

    第二日赖尚桂再来宝玉舱室请教学问时,晴雯只觉心烦意乱,借口身子不爽,将送茶之事交付茜雪秋纹,自己跑了出去。只见外间碧浪与青天相接,天高地远,别有一番意境。

    正心旷神怡间,不觉那赖尚桂又缠了过来,在她身后说道:“你既是这般喜爱外间山水,怎能囿于世俗之见,困守宅院方寸之间?等过些日子到金陵城了,我求了我家大嫂,设法请你出来,陪你游栖霞山玄武湖可好?”

    晴雯听得他这般说话,又羞又恼,指着他鼻子怒道:“放肆!你怎能这般无礼!我岂是能容你胡乱调.戏的?”

    正说话间,猛然间脚底一晃,身子一摇,竟站不稳,在赖尚桂一脸震惊的注视下,一头栽下船去。

    犹记得船上许多人惊呼,寒冬河水刺骨冰凉,其余的便皆记不得了。晴雯再醒过来的时候,见茜雪一脸自责坐在她床边,手中捧着一碗汤药。

    茜雪见她醒了,又惊又喜,旋即将她落水之后种种皆说了一遍,说赖尚桂跳下水去救她,贾宝玉听说她落水后也颇自责,急急命船靠了岸请了大夫来诊治。

    “大夫说,你前番身子调理得甚好,并无甚么暗疾,故而哪怕这般寒冬天里跌落水中,也不过是一时受惊,连风寒都不曾得,喝几副安神的汤药也就没事了。”茜雪道。

    晴雯这才放下心来,又追问赖尚桂救她之事,疑惑道:“这倒是奇了。他一个肩部能抗手不能挑的迂腐书生,如何肯跳下水去救我?”

    茜雪道:“这却是许多双眼睛皆看见的事情,再捏造不得的。连我也觉得奇怪,暗地里向赖家人打听时,只说这个赖家老二小时候也是顽皮的,他爷爷带他到城外钓鱼时,每每喜欢跳下河玩耍,因而一身好水性。”

    又道:“只是他水性虽好,身子骨却弱。你跌落河中,倒不曾受风寒,他却病倒了。”

    晴雯听在耳中,倒有几分愧疚,恼道:“我死也就死了,谁叫他下水救我的!”

    茜雪道:“这话倒是奇了。你是宝二爷身边的丫鬟,身份自是不同。岂能眼睁睁看着你落水的。”

    又道:“你落水却也有个缘故。是后面的官船一时不慎,撞上了咱们的官船,船身摇晃,这才落水的。对方是要到金陵城上任为官的邱家,听说撞到了人,急急备了礼物过来,再三谢罪。那修缮官船、延医问药的费用邱家已是包揽了。故而你也不必为了这个自责。”

    晴雯摇头道:“一事归一事。他既救了我,少不得要去谢谢他的。”想到这里,心中颇感无奈。

    那邱家家主亦是进士出身,好容易在金陵城中谋得一个六品的官职,志得意满前去上任,不想却冲撞了荣国府贾家的官船,惊吓之余,忙备了厚礼前来谢罪,言语也十分恭谨谦卑。因邱大人言语机变,竟趁机同贾琏和赖尚荣攀谈,谈笑投机,又请了贾琏、赖尚荣二人至自己官船上一叙。又闻得贾赖两家是为了赶童生试之期,忙又重金厚赏了两船船夫,命其速速赶路。故而贾琏、赖尚荣虽在隔壁邱家官船上日日饮酒取乐,但非但没有耽搁行程,那官船行驶却快了几分。

    晴雯禀明了贾宝玉,备了两色针线,特意去感谢赖尚桂相救之情。此时她自是不好对赖尚桂冷言冷语,道:“船上自有许多船工,见我落水时,你只消知会他们一声,叫他们下水去救,也倒罢了。怎可只身犯险?这么一场风寒,若是误了考试之期,又如何是好?”

    赖尚桂淡淡一笑,道:“此间并无外人,只得我一个贴身书童在,他是自己人,更不用避讳的。故而我只拿真话告诉你,这场童生试,原不是我要参加的。这究竟是甚么缘故,就算我不说,想来你也知道,老奶奶急急告诉我说要参加这场童生试,连我也不比你们早知道几天呢。故而姑娘竟不必为了我担心,就算延误了考试之期,却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我于试帖诗和律赋两门,其实平平,金陵应试者高手云集,家里人原本也没指望我这次能过。”

    晴雯见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之时,反倒少了几分酸腐气,喜道:“虽是如此,却也不该这般莽撞。赖奶奶和赖大娘皆视你如宝,若是事情传到她们耳朵里,她们又该多伤心?”

    赖尚桂见她容颜绝美、轻嗔薄怒的样子,心中早痴了,不由得脱口而出道:“我心中却也视你如宝啊,怎能眼睁睁看着你落水不救?”

    晴雯闻言,一言不发,敛了笑容,直立起身,向赖尚桂道:“你救我一场,我自是感激,从此之后,但凡不违心意之事,只要我能做到的,尽管吩咐,我必然不畏劳苦。但你若想着救我一命,孤男寡女或有甚么不便,我自要以身相许,却是大错特错了!我并不是甚么良善贤淑之人,一向是信奉重心不重礼的,世间那些规矩,并不能教我心服口服。只要我自己觉得自己做得正,走得直,外间再怎么风言风语,我也是不怕的!”

    赖尚桂见她突然变了脸色,说出这一番话来,心中惊诧,半晌才道:“这又是从何说起?我救人也不过是从心而已,急切之间,哪里能想得许多,又怎会拿甚么风言风语逼迫于你了?姑娘请放心,我奶奶和我母亲一心盼着你当宝二爷的屋里人,又怎会拿这个来说事,坏了你的好事?我哥哥和嫂子知道此事后,早就吩咐下来了,底下人竟是一句话也不许多说的。”

    晴雯听他这般说,心中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欲要解释,又觉得无从解释,面上不免讪讪的。

    正在这时,又听得赖尚桂慢慢说道:“我知道姑娘你出身赖家,赖家抬举你一场,原本就是为了盼着你在贾府能攀上高枝,最好成了宝二爷的姨娘,彼此间也有个照应。但宝二爷固然温柔细致,却难免多情。女孩子们争着嫁他爱他,他待姑娘虽好,却能有几分真心?姑娘这般心高气傲之人,果真能容忍被他这般当猫儿狗儿一般相待吗?”

    晴雯不防被赖尚桂说中心事,心中诧异之至,忙抬起头来看着他。

    赖尚桂又大声说道:“我家本是奴仆出身,岂不知为奴为婢的苦楚?便纵赢得宝二爷一时眷恋,当了他的姨娘,我说句不恭敬的话,日后最多不过如赵姨娘那般,被人暗暗嫌弃。姑娘这般冰雪聪明之人,难道竟然甘心当个赵姨娘吗?”

    晴雯闻言大惊,死死盯住赖尚桂,见他一脸认真,复又说道:“赵姨娘虽被人嫌弃,亦是有儿有女,许多人盼都盼不来的。这般算来,与其当个苦哈哈的姨娘,倒不如当赖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儿来得惬意,一样的风光,要银子有银子,要丫鬟伺候有丫鬟伺候。”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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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3章 进学

    “想不到他倒是胆大。从前我以为他迂腐幼稚, 倒是小瞧他了。”夜里晴雯将此事悄悄告诉茜雪时,茜雪由衷评价,“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他口出狂言, 我又能说甚么?”晴雯听茜雪这般问, 倒有几分害羞, “你说的对, 我们这些人,平日里不好抛头露面的,纵然见过几个人, 到底有限。故而竟无人做主, 也鲜有甚么好姻缘。你能和江家公子两情相悦,自是你的福气, 只要心中欢喜, 无论做甚么,都是使得的。但我却并无甚么心悦之人,岂有私相授受之理?”

    说到此处, 两人复都沉默下来。

    晴雯想到了贾宝玉和林黛玉, 只盼着宝玉能一举进学,复而中举,也好在婚事上多些话语权。

    茜雪却想到了司棋。

    司棋因秉性泼辣,邢夫人本来盘算着迎春太过温懦, 有她当陪嫁丫鬟才不吃亏, 岂料司棋竟誓死不从, 不愿成为迎春陪嫁, 被她亲妈关了起来。其后再三打骂审问, 方问出缘故,原来她竟然痴恋着姑表兄弟潘又安, 言道儿时在一处玩耍嬉戏,约定了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时下男子娶亲不易,那潘又安之母是司棋姑妈,听说司棋竟有这般心事,喜出望外,忙遣了媒人前来说合。但司棋父母却咽不下这口气,执意不肯,反而想把潘又安扭送官府问罪,告他拐带女儿。

    两家相争之下,竟因这件大喜之事闹了个不欢而散。潘又安人生得风流,心思活络,听得舅妈家欲扭送他见官,不顾死活竟急急忙忙逃走了。司棋哭了个肝肠寸断,方知潘又安是无情无义之人,从此心如死灰,只能由着贾家胡乱配了个小子,跟着迎春当了个陪房。

    “你这样说也好。男人的嘴最是不牢靠,若他果真有心时,就该光明正大禀明父母,三媒六聘过来娶你,才见真心呢。如今却为时尚早,姑且知道这回事,平日里不给他难堪,倒还罢了。”茜雪最后说道。

    时光冉冉,从京城到金陵,也不过十余日的工夫。官船刚在水边靠岸,赖大和赖大家的已是带了许多人,备了车子,在岸边恭候了。于是一行人和邱大人道别,欢欢喜喜进了金陵老宅。

    金陵城中也有一座荣国府,是贾家老宅,平日里无人居住,只派了几房人打扫照应着。如今听说贾宝玉回来,赖大和赖大家的连年也不过,预先过来收拾,自是拾掇得颇为贴心,倒也不比在家时差。

    故而贾琏和赖大等人只管打点礼物,拜望故交亲朋,宝玉只管闭门谢客,潜心读书。这般又过了数日,贾琏早从姻亲李纨之父李守中那里得讯,说县试即将开考,便依足规矩准备了履历,余者互结具结之事,在他们眼中自是小菜一碟,那想巴结贾家者不计其数,岂有寻不到保人的。

    到了正式开考之日,江宁县考棚高搭,黎明未明便有许多车子载了考生在外等候。赖大亲自押车,贾琏亲自陪了贾宝玉赴考,直到木栅处,才递了考篮,目送宝玉入场。

    如是这般接连考了五场。末场考完发案时,方知宝玉竟得了县试第七名,于是阖家欢喜,又急急遣了人回京报喜。宝玉却只当寻常事,遗憾道:“想不到小小江宁县竟然藏龙卧虎,我原以为我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一般,是必然能得案首的,想不到强中自有强中手。”

    赖大在一旁笑道:“哥儿这才发奋用功了几天!咱们这江宁县向来是人才济济,素有读书之风的。数百人一起考试,能考第七名,已是颇难得了呢。”

    宝玉不答,心中只恐辜负了林黛玉期待,更加用心温书。时下读书人虽多,但一来恐不得名师授教,二来那书籍纸张亦要价不菲,平常人难以支撑,平时亦要为家境所苦。

    但贾宝玉自是无这等烦恼,故而进境颇速。待到四月时府试,竟得了个第五名,看着又比之前更加进益了。贾琏、赖大等人又遣了人飞速报给京中贾母等人知,自家留在金陵城中,只待宝玉秋天院试之后,一同返京。

    那金陵自古是烟花胜地,六朝金粉,贾琏虽然未曾携了妻妾过来,但那秦淮河畔,自有温香软玉陪伴,种种快活,不消细说。

    赖大的二儿子赖尚桂却是连县试都未过,早早落榜了的。只是他也不见懊恼,只每日里依旧晨昏定省,向赖大和赖大家的问好,又说父亲和哥哥事忙恐不得闲,特意细细筹划过来,请阖宅的女眷一起去莫愁湖泛舟游玩。

    赖大家的固然精明风光,却少有这般惬意时候,心中自是欢喜。因阖宅女眷都去,那晴雯茜雪等人,自是不好冷落的,于是竟都去了,只留下小丫鬟和婆子看家。金陵老宅人口简单,琐事亦少,故而也不曾出甚么乱子。

    时下正是盛春之时,桃李芳菲,垂柳招摇,亭榭错落,碧波荡漾。赖尚桂彬彬有礼,站在船头和船夫小声说着甚么话,兴许是在商议船行路径,赖大家的志得意满,坐在主座上,仿佛自己已是老封君那般得意,赖尚荣之妻杨氏怀中抱着幼子,低眉顺目坐在一旁,赖尚荣的大女儿由□□抱在怀里,一脸惊奇望着这湖光丽色。

    晴雯见惯了北地风光,初见金陵胜景,只觉妩媚清丽中又有些大气婉约,虽说京城中大观园亦是倾了许多人力物力才得成的,到底地方有限,又怎能及这莫愁湖的风光?

    一时陶醉不已,只管和茜雪说传闻里莫愁湖的由来,却是梁武帝欲纳莫愁女为妃,莫愁女抑郁至死等,末了又道:“只是林姑娘也说了,莫愁女之由来,从来众说纷纭。梁武帝文武全才,笃信佛法,恐是后人以讹传讹也未可知。”

    茜雪笑道:“正是如此。想来梁武帝贵为帝王,自然不屑如此。莫愁莫愁,若是事事及早谋划,又何至于发愁呢?”

    秋纹在一旁坐着,不明其意,只管看着船外风景。晴雯却知茜雪言语里一语双关之意,遥遥看着船头的赖尚桂,心中好生惶恐:难道这辈子竟是他了吗?

    想至此处,却觉得这般明媚的春光都似蒙上一层灰蒙蒙一般,颇为不甘,却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着甚么。

    猛然间,赖尚荣的大女儿“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赖大家的高声呵斥,赖尚荣之妻杨氏连忙将怀中的儿子放下,转身过去哄女儿,竟是顾此失彼,颇为狼狈。

    赖大家的在一旁冷冷瞧着,摇头叹道:“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出身,没见过甚么大场面……”

    眼风凌厉,这般一扫,杨氏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晴雯、茜雪等人知道是赖家家事,自是不便参与的,忙手拉手起身,到船尾去看风景。正这般走动间,偶一回头,目光恰与船头的赖尚桂相接,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转开头去。

    赖尚桂见晴雯这般模样,心中思忖她必是对自己有意,反倒笑出声来。

    这般又过了数月,已是到了丹桂飘香、黄花满地的季节。这日贾琏打听得院试即将放榜,忙遣了人过去打探。阖家人皆惴惴不安,在那里等着。不知道等了多久,方有人从外一路小跑,大声报说:“第十名!第十名!宝二爷中了第十名!”

    不过片刻的工夫,那荣国府老宅一重重门户俱开,无论是外头的男人们,还是内宅的女人们,一个个皆兴高采烈,欢天喜地起来。赖大一叠声地叫人飞马回京城报喜,赖大家的催着人去买烟花爆竹等物庆祝,又吩咐说要开几桌宴席,大家在一道乐一乐,贾琏已是在想着如何带贾宝玉去拜访李守中,如何谋个贡生之位了。晴雯、茜雪诸人听闻,心中都如一块大石落地一般,忍不住抱头痛哭,大有喜极而泣、苦尽甘来之感。

    只宝玉一人容色淡淡,向那报喜之人道:“墨雨,你又说错了。又不是中了举人,怎好这般欢喜?”又道:“我已是殚精竭虑,怎地名次不升反降了?”

    贾琏在一旁摇头苦笑道:“这却是你孩子气了。咱们金陵城是甚么地方?应天府一向文采风流,天下举人进士有半数皆出自江南,多少人皓首穷经,苦读几十年。你仗着祖荫,又生性聪明,才学了这么几年便中了生员,单这点已是强于我许多,又有甚么不满意的?”

    宝玉摇头道:“二哥言谈了得,于世路上头何其机变。我岂能万一。”

    贾琏听贾宝玉这般说,心中亦是欢喜,次日果然陪着他见了座师,又去拜访李守中,各种谋划,不一而足。直忙到八月间,才星夜兼程,带着宝玉等人返了京师。这年贾母的寿诞和中秋之宴,却已是错过了。

    贾母一早得了信,虽宝玉是晚辈,不便相迎,却早在自己院中候着,一见宝玉进来,便老泪纵横,一把搂住,“儿啊”“肉啊”哭个不停,又向众人道:“当年玉儿他爷爷一心想着弃武从文,如今果然盼到承继家业的了!我贾家从此有指望了!”

    王夫人等人听了这话,也不由得默默流泪,又是喜悦,又是感伤。

    第124章 相谢

    邢夫人、李纨、王熙凤和三春姐妹听说, 亦早早过来,贾宝玉少不得一一见过,只遍寻不到林黛玉, 忙问道:“怎地不见林妹妹?”

    贾母听宝玉这般记挂黛玉, 面上不免微笑。王熙凤等人笑着告诉他:“太医院的王太医来了, 正在给林妹妹诊脉呢。”又说:“前些日子书信里原说你后日进京的, 不想你竟星夜兼程,提早来了。若是知道你今日回来,必是改日再请太医过来的。”

    贾宝玉一惊, 忙问黛玉又患了何病, 王熙凤笑道:“你且别急,并没有病。说来也是怪了, 往年林妹妹身子病歪歪的, 半年好半年病的,今年竟是一概没犯。前些日子老太太想起来问时,也觉得奇怪, 这才请常与她看病的王太医过来, 也不过是问个平安脉罢了。”

    贾宝玉听了,倒比自己中了生员更加欢喜,道:“想来便是那燕窝调理之功了!”

    众人听了都笑了,王夫人笑道:“真真是小孩子脾气。若果真燕窝医得病, 世人竟不请大夫, 只一味吃燕窝了。”

    贾宝玉还想争辩时, 早被贾母喝止, 贾母笑着向王熙凤道:“琏儿也回来了, 你们年少夫妻,倒不好因了我这老太婆耽误相见的, 快去看看罢。”又道:“这次他着实辛苦了,你和平儿倒是要多尽些心,好生养着才好。”

    王熙凤虽一向胆大泼辣,听了这话也难免脸红,这些日子以来,她先后经历了几件大事,内宅之中的威望颇高,生杀予夺,何等快意,倒把那思念贾琏之心、夫妻之道淡了不少。只是贾母既已这般发话,自是不好不从的,忙答应了一声,便回去了。

    这边贾母便将贾宝玉拉到跟前,问他一路见闻、县试、府试、院试之经历,其实上述种种早在贾琏送回家的书信里写得明明白白,此时嘘寒问暖,正是老人家待孙儿的一片慈爱之心。

    贾宝玉生到这么大,头一回离家这么久的时间,久别重逢,心中自然欢喜。遂绘声绘色,向堂上众人描述一路南下之时河岸两边景致,说南京老宅众下人服侍之尽心,说童生试时候人头攒动的拥挤喧闹之景,又说金陵之风流繁华温雅秀致同京城大不相同……

    这般正说话间,薛姨妈也带着薛宝钗来了,贾宝玉忙上前见礼问好,薛姨妈和薛宝钗难免也说些恭喜之类的话。薛姨妈见贾宝玉南下去金陵一趟,竟出落得越发好了,身量比原先又高了些,芝兰玉树一般,不免多称赞了几句。

    贾宝玉看薛姨妈的目光,却有几分像丈母娘看女婿一般,被她夸得浑身不自在,也只好敷衍几句,一抬头见林黛玉婀娜走来,向贾母等人见礼,不觉痴了,原本想说的话尽数忘了,只在那里看着林黛玉出神。

    贾母笑着问道:“如何?王太医怎么说?”

    林黛玉房中的教养嬷嬷原是陪着她过来回话的,此时忙禀道:“回老太太的话,王太医说了,姑娘的身子竟比先前看着好些。我们又问这大半年时间竟不曾染病,可有甚么妨碍,王太医只笑着说,这正是姑娘的身子好转之征兆,说那根基稳了,内里调养好了,自然就不常发病了,又追问姑娘这些日子都服谁家的药,如何竟调理好了。我们只好据实以答,说姑娘这些日子也不曾多进甚么汤药丸药,只每日多吃了一两燕窝,走动比从前略勤了些。王太医说这个方子甚高明,叫依旧这么吃着呢。”

    贾母听了,笑容更加畅快,林黛玉房中的教养嬷嬷行了礼,先退下了。贾母忙着吩咐给黛玉看座,宝钗并三春姐妹也过来恭贺黛玉身子大安,黛玉忙含笑回礼。几位姑娘正说话间,贾宝玉却突然走了过去,凝望林黛玉半晌,又弯下腰去,恭恭敬敬向林黛玉作揖。

    他这番郑重,众人在一旁看着,早呆住了。王夫人便问道:“宝玉,这是何意?”

    贾宝玉目中含泪,郑重说道:“我从小顽劣,一味淘气,若非林妹妹指点迷津,断然不能体会到书中真意,更不论考取功名,告慰祖宗了。如今迷途知返,中了这个生员,说起来都是林妹妹之功。”

    林黛玉这些日子以来,常从贾母处听说贾宝玉在金陵的消息,一会儿是他通过县试了,一会儿是通过府试了,一会儿是得了院试第十名,中生员了。

    她这般听着,心中自是欣喜,心境更觉畅快,那身子也格外轻快了许多。从前每逢春夏之交,总要犯些旧疾,折腾一段时日,如今多半年都不曾犯了。

    如今听说贾宝玉提前赶回来了,她自是急着要见他,偏王太医过来诊平安脉了,少不得捱到王太医走了,这才急急赶来。见宝玉神采飘逸,更胜往昔,这才定下心来。

    黛玉虽有千言万语要与宝玉倾诉,却碍着堂上许多人,诸多不便,故而只得咽了回去,刻意不露行迹。想不到贾宝玉却这般大胆,在众人面前竟然这般说!众目睽睽之下,这叫她如何回答?一时之间,她又是甜蜜,又是慌张。

    王夫人见自己的亲生儿子小小年纪便中了生员回来,心中自是欣喜,连从前贾珠早逝之悲也如同抛到九霄云外了一般。这般算来,她所出的二子一女,个个大有作为,在贾府这群不肖儿孙的衬托下格外鹤立鸡群,她身为这些孩子的母亲,自然可以母凭子贵,风光无限了。

    正在欢喜惬意之时,贾宝玉突然当众朝林黛玉这般郑重行礼。王夫人大惑不解,笑着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如何竟说起这话?前些日子我们只听说你发奋读书,是受了你屋里丫鬟劝谏的缘故。正预备了好好赏她,如今怎地还有你林妹妹的缘故?”

    林黛玉也有些慌乱,忙道:“正是呢。我也觉得奇了。”

    薛宝钗在一旁冷不丁说道:“林妹妹不必过谦。我们都听说宝兄弟这些日子用功读书,屋里那个叫晴雯的丫鬟功不可没。那晴雯一向与潇湘馆走得最近,况且她说身为宝兄弟的丫鬟,竟是不好不识字的,常向林妹妹请教学问。虽林妹妹是主她是仆,其实也算得上是半师之谊。这般算来,宝兄弟如今年纪轻轻便中了生员,林妹妹实在是功不可没。”

    探春也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况且我也常见二哥哥去潇湘馆向林姐姐请教学问。林姐姐那一书房的书,有许多皆是孤本,外头万金也买不到的。想来二哥哥必然从中受益颇多,故而才这般郑重其事谢过。”

    贾宝玉含泪道:“正是这个道理。若无林妹妹从旁指点,哪里有今日的荣耀?我如今才中了生员,日后还要乡试、会试,少不得仍旧请林妹妹多指点指点了!”

    一面说,一面又深深作揖。

    他这番话一出,满堂皆惊。

    论理,贾宝玉身为七尺男儿,自该顶天立地,却说要闺阁女儿多指点他科举之路,此言无疑极不合适。

    但细想起来,林黛玉是探花林如海之女,素来才高,无论是元春还是贾政,都是对黛玉之才赞不绝口的,以宝玉向来之言谈无忌,说出这般奇谈怪论来,也属寻常之事。

    然而,如今贾宝玉堪堪十四岁,黛玉亦有十二三岁,已是要论及婚嫁的年龄,纵然亲戚之间不避嫌疑,却也有诸多不便。贾宝玉公然要求林黛玉指点他今后的乡试、会试,若非聘之为妻,又要如何才能指点?

    一时之间,堂上诸人或惊或喜或疑,各怀心思,竟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还是林黛玉最先回过神来。她红着脸笑道:“你如今已是生员了,怎地还这般爱说笑?我只不过识得几个字,只知道无功不受禄的,怎受得起你这个?何况你自有文脉庇护,早晚要中举中进士的,又谈何指点?”

    贾母也回过神来,笑道:“宝玉,你如今是生员,自当稳重起来,不可再如从前那边,拿言语取笑你妹妹了。”又道:“这般匆匆赶回来,必然人倦神乏。且回去换了衣裳,去见过你大伯罢。”

    宝玉听了,忙站起来答应了。

    却说王熙凤急急赶回家时,贾琏已在平儿的伺候下换过衣裳,坐在炕上说闲话。

    王熙凤见他清瘦了不少,冷笑一声道:“啧啧。不知道是哪个狐狸精,竟将咱们爷累成这幅模样,看着竟然清减了不少。”

    贾琏回来之后,得平儿等人一阵嘘寒问暖,上赶着伺候,心中正暖烘烘惬意间,不承望就见自己正室妻子威风凛凛回来,一开口先刺了这么一句,心里就像冷不丁被冰水过了一下一般,顿时心凉了半截。

    但王熙凤背靠王子腾和王夫人两棵大树,如今正是声势赫赫之时,贾琏心中虽有不满,却也不好表露,只笑着道:“奶奶这可是错怪我了。我为了给你姑表兄弟办事,这大半年的工夫,竟是不辞辛苦,殚精竭虑,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奶奶不说好好疼我,却说出这等疑心我的话来,着实令人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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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章 忌恨

    王熙凤虽知贾琏言语里必有许多不尽不实之处, 但一来此事无可对证,二来时下妇人以不嫉不妒为美德,若果然闹出去, 世人公论之下, 竟是说她没理的更多, 故而不好详加追究, 只付之一笑。

    于是小夫妻两个人关起门来亲亲热热说些私房话。王熙凤叹道:“你没看见前些时候咱们家太太过来,那脸色竟黑得像锅底一样!”

    贾琏亦知邢夫人平素之模样,笑着问道:“我前些时候写书信回来, 说宝玉中了生员。她必是看二房显赫了, 心里焦躁了,向你抱怨我不成器?”

    王熙凤笑着回答:“正是这个话。咱们家太太身边竟没个知疼知热的人, 一意任由王善保家的那几个陪房挑衅生事。我说各人有各人的路, 宝玉看来是要从科举上出了,你将来是有爵位的,何必事事都要攀比?她就急了, 说老太太白使唤大房做事。”

    贾琏忙道:“老太太那边差了孙儿做事, 难道不是正理,哪里谈得上使唤不使唤的?更何况老太太最是公道不过,前些时候我送林妹妹回家那趟,亦赏赐了不少好处。这次只怕过几天就要得了呢。”

    王熙凤笑道:“我也是这般说。结果太太急了, 又说我一味偏着二房做事, 不为大房着想。这可是奇了, 前些年姑母发话让我帮忙管家, 她也是允了的, 如今又何必拿这个说事?”

    贾琏沉默半晌道:“太太虽是心急,却也是一片好心。你在那边管家, 固然劳心劳力,但只怕亦落不得好。宝玉将来娶妻了,那管家之事自然是宝二奶奶的。你打理得再好,只怕也是无人领情。倒不如咱们想个法子辞了这事,早早生个大胖小子是正经。”一边说,一边就要过来抱她。

    王熙凤连忙用手推他,奋力挣脱,冷笑道:“我管她领情不领情,我只无愧于心就行了。说甚么大胖小子,如今我们年纪尚轻着呢,再急也不至于急到这份儿上。再者,家家媳妇都要管家的,甚么时候管家耽误养小子了?”

    贾琏知道王熙凤心中,一来是不舍权力,那份生杀予夺大权在握、高高在上之感着实令人沉迷,二来她还要凭了荣国府里下人们的月钱去外面放印子钱,此事贾琏亦有耳闻,深觉不妥,但如今王家声势赫赫,他心中亦有畏惧之心,不敢深劝。

    “何苦来哉。若说银子,你如今已是弄了不少了,不若早早收手,若再这么下去,何日才是个头呢?”想来想去,贾琏只得含糊其辞。

    岂料王熙凤最是骁勇不过,闻言大怒,大声道:“难道我这般辛苦,不是为了你?你看看这屋里这丫鬟婆子,这许多人,一个月五两月钱哪里够用?若不是我辛辛苦苦处处精打细算,你哪里能这般自在体面?”

    贾琏见她这般,自是说她不过,免不了偃旗息鼓,灰头土脸而退。

    不想王熙凤性子上来,岂是个能轻易饶过人的。只见她叉着腰斜着眼睛,如同庙里壁画上绘着的水鬼夜叉一般。贾琏已是走出好远了,还能听见她骂人的声音:“把我王家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过一辈子的了。(注一)你也配在我跟前说嘴?”

    薛姨妈这天辞了贾母,连在王夫人房中多坐一会儿的心情也无,径直回了自家院子。

    薛宝钗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一到家里,就向薛姨妈道:“这个地方住不得了。再住下去,只怕咱们都成了人家的笑柄了!”

    薛姨妈心中也极不自在,正在心烦意乱间,见宝钗这副模样,怒道:“这又是从何说起?咱们全家人从金陵来京城,因你姨母姨父苦留,咱们想着我与你姨母皆已是暮年,正该平日里多说说话,这才留了下来。日常银米开支皆是自主,不须花费他家分毫。怎地竟成笑柄了?”

    宝钗道:“咱们家自金陵远道而来,姨母家房子大,借住倒也无妨。只是这般住了三五年仍不挪窝,姨父姨母固然不说甚么,那府里的下人,岂有不乱嚼舌头的?若是只下人嘴碎也倒罢了,不过平日多费些银钱打发。可是去年宝兄弟本在家中温书,哥哥却偏要将他拽了出去。我听说那次神武将军冯公子做东,只怕是设了一个甚么局。宝兄弟本不欲去的,哥哥不分青红皂白,硬要把他拉了去,姨父岂有不怪咱们的?”

    薛姨妈道:“你也太过多心了。他们爷儿们交际应酬,才是正道。再者那神武将军冯家,原本就与你姨父家交好,你珍大哥在东府里摆酒时,也常请了他们去的。又怎么会设甚么局?怕是你胡思乱想罢了。”

    宝钗急道:“母亲,难道你还未曾看出,姨父与珍大哥他们虽是至亲之人,但性情并不投契。姨父酷爱读书,闲暇之时喜好舞文弄墨,和东府还有那边大房颇不相同。何况东府那边,竟是乱得很,一向多是非的。神武将军冯家做了那次东之后,后来听哥哥说,那宴会上陪着取乐的一个甚么戏子竟然被忠顺王府拿了去,打了个半死,忠顺王爷家的长史官还跑到冯家,好一阵耀武扬威,连那冯大爷也遭了半年禁足。母亲请细想,此事难道是小事吗?”

    薛姨妈不以为然道:“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又不曾来贾家,你宝兄弟也未遭禁足,又与你哥哥甚么相干?你姨父又怎会恼了咱们家?”

    宝钗道:“那朝堂之上的事情,最是诡谲叵测。但此后哥哥又到宝兄弟书房去过两次,却是被长随小厮拦了下来,再不能如从前般长驱直入了。此事必是姨父暗中嘱咐的。宝兄弟面慈心软,碍于亲戚颜面,老太太和太太从不管这个,除了姨父之外,更无别人了。”

    薛姨妈也记得此事。薛蟠两度被拦之后,气恼非常,还曾经回家向她们诉苦过。当时薛姨妈只当是底下人无礼,虽然跟着气恼了一阵,到底不好同贾家下人争论是非,只得放过了。如今听宝钗所言,方惊觉有可能是贾政的嘱咐,顿时又气又恼,暗道:“宝玉固然是金尊玉贵,我儿子却也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我儿子素来热心,不过是拉着宝玉去交际应酬一回,其实并不费甚么工夫,就算要闭关读书,也不至到了这种地步。何至于暗中嘱咐下人,拦着我儿呢?难道竟是欺负我孤儿寡母不成?”

    薛姨妈想到这里,便问道:“我的儿,你此话当真?”

    宝钗道:“母亲请细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还有一样,前些日子琏二哥从金陵送了信回来,说宝兄弟中了第十名生员。老太太颇为高兴,命人写信给姨父。昨日那信已是回来了,姨父特意写信叮嘱姨母,教宝兄弟仍旧在家里读书,不许外出惹是生非。又特特交待说,京城中是非最多,有真心来往的门户,也有暗中挖坑的,说宝兄弟和哥哥年纪都小,尚不能明辨是非,要宝兄弟只管读书,不许出去应酬,尤其不许随哥哥一道玩。”

    薛姨妈道:“你如何知道这个?”一语未落,复而想起这些年为了金玉良缘,他薛家在贾府上下打点,宝钗虽是心有不甘却也不愿平白失了先机,苦心经营之下,消息一向灵通,能知道这个,也不算奇怪。

    宝钗只管看着薛姨妈,一脸焦急。她心中原意,是想借此告诉薛姨妈,贾家实是已烦了薛家,况且今日堂上贾宝玉那言语,分明已认定了林黛玉似的,自己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何必和他们搅合在一起,没得被人小瞧了去。不想薛姨妈一味心疼儿子,一听说贾政暗中命底下人拦着薛蟠,便如同触犯了她的逆鳞一般,怒上心头,不管不顾了。

    “母亲,你莫要生气。姨父这吩咐,实是有几分道理……”宝钗一语未毕,薛姨妈已是怒气冲冲往外走,再拦也拦不住的。

    “我今日便是不信了。亲戚之间,约着出去吃酒自是情分,便是强拉硬拽,也是因为我家蟠儿热心,如何竟被这般嫌弃?难道是欺负我孤儿寡母不成?”薛姨妈一边走一边说。

    宝钗是最知道薛姨妈脾气的,知道她一向色厉内荏,在家时候惯会发狠,一见着王夫人便整个人都软绵下来了,一句话都不敢声高的,故而既是劝不住她,却也不着急,只吩咐同喜同贵赶紧跟在薛姨妈后头伺候,便安心在家中做针线,又亲自下厨做了些莲子羹,等着薛姨妈回来时喝。

    薛姨妈借着一股怒意,这般径直去寻王夫人,刚走到半路,已是回过味来,暗中思忖道:“如今我孤儿寡母在京中,非得凭借贾家之力才能不受欺辱。便是蟠儿被人小看,一时也是顾不得了,少不得忍气吞声,笑脸迎人的。这必是我这前世里造下的孽,这辈子才当寡妇,这般含辛茹苦。”

    行至此处,心中已是打了退堂鼓,又觉得转身回家面上不好看,故而重新整了整衣裳,直往王夫人的院子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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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章 外放

    王夫人正在冷着脸训一个丫鬟, 见外面人报说:“薛姨妈来了。”忙三言两语打发了那个丫鬟出去,请了薛姨妈进来。

    薛姨妈和那个丫鬟打了个照面,一眼认出那丫鬟不是别人, 正是潇湘馆黛玉房中的春纤, 心中有些诧异, 只是不便发问, 只笑着向王夫人道:“姐姐大喜!如今宝哥儿已是回来了,姐姐心中再无甚么烦心之事了。”

    王夫人叹了口气道:“哪里这般容易?这烦心事竟多着呢。别的不说,我也是到了今儿才知道, 宝玉平日课业上有甚么疑问, 竟是跑到潇湘馆去问林妹妹的。我因而把潇湘馆里的丫鬟一通好骂,问她们如何不事先来报我。”

    薛姨妈心中忖度, 既是王夫人这般说, 想来方才那个叫春纤的丫鬟,自是王夫人派过去的人了。只是当家主母,往各房里派人, 也算寻常, 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因而薛姨妈也不留意这个,只笑着说道:“他们从小长在一处,这又有甚么?”

    王夫人摇头道:“虽是表兄妹自小长在一处,如今却是一天大似一天了, 自该有个忌讳。何况那文章课业上头的事, 自该去请教夫子的, 便纵是夫子不能答时, 以咱们家的声势, 未尝寻不着大儒登门求教,怎能贸贸然去拿这个问一个姑娘家?若是传了出去, 又让别人如何观感?再者林妹妹从小身子弱,又是个多灾多难的,若是为了这些文章课业等份外之事,伤了心神,岂不成了我们的罪过?将来又如何嫁人?”

    薛姨妈听王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不愿娶林黛玉当宝玉妻子的意思。但是贾宝玉在堂前说的话却是明明白白的,虽可拿姑表兄妹之情解释,可谁都不是睁眼的瞎子,怎能看不出贾宝玉说这话之时的情意?

    薛姨妈想到这里,喝了口茶,笑道:“哪里就伤了心神了。如今王太医不是才诊过脉,说林姑娘的病已是好多了。”

    王夫人叹道:“虽是如此,但保不定甚么时候又犯了病的。这姑娘是个命苦的,亲娘去的早,几年前爹爹也是去了。他家既已将她托给了我们,少不得要事事打点,保她周全的。”

    薛姨妈心想,王夫人虽是不愿,但如今贾宝玉年纪轻轻就进了学,自是不好拿他当小孩子看待,以宝玉平素的脾气,婚姻大事,若是不遂了他的心意,只怕闹个天翻地覆,到了那时,结亲不成反结仇,岂不是好事成了坏事。

    薛姨妈正在为难间,王夫人突然笑道:“你来的正巧。老太太已是发了话,叫宝玉明日早起,去宫中谢恩呢。虽是必然见不到娘娘金面,但不若趁了这个机会,送些家常使用之物进去,你道如何?”

    薛姨妈先前听王夫人说过,说元春在里头虽是甚得圣上宠爱,但是宫中需要花费金银之处甚多,故而隔三岔五就送些银钱进去。虽是朝廷早有明令,禁止宫外之物向内传送,但屡禁不止,各家都这般偷偷相送,王夫人这般,也是从俗。

    只是王夫人一向看重颜面,平时不愿提及这个,每每提及之时,必是手头不宽裕,欲向薛姨妈借钱。薛姨妈一家无权无势,事事皆要靠人的,怎敢说半个不字。只得含笑问道:“这个自是妙极。我原本也有些东西也送进去,不如一道送了。”

    王夫人笑而不语,转口向薛姨妈诉苦,说宫中生存诸多不易。薛姨妈会意,原拟送两百两银子的,忙加到五百。王夫人这才转了话题,同薛姨妈说些闲话,又道:“夜里老太太那里传晚膳呢,你到时带上宝丫头一起过去吃。过几日只怕还要大宴宾客,也只看老太太高兴罢了。”

    薛姨妈听见这话,竟如同吃了个定心丸一般,心满意足去了,回家后只管安抚宝钗,说万事有王夫人做主,竟是不必发愁的。宝钗心中好生诧异,忙追问缘故,薛姨妈怎肯说她已前前后后向王夫人数千两银子之语,只拿好话一味搪塞,又期待着将来薛蟠借了贾家之势,娶了好人家的女儿为妻,从此一顺百顺,万事不愁。

    当晚众人皆在贾母房中吃饭。依旧是李纨捧杯,王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一张大桌子分宾主坐了许多人,吃饭间皆不言语,甚是秩序井然。

    一时饭毕,王夫人引了王熙凤、李纨二人告退,薛姨妈和薛宝钗留在房中,听贾母和宝玉说些闲话,不过是些离别之情。

    贾母笑着告诉宝玉道:“你二姐姐前些日子寄了书信回来,说在那边日子过得甚好,叫咱们不要挂念呢。”

    宝玉听了,心中虽有惆怅之意,却也知世间离合乃人之常情,终究免不了这么一天的,只得淡淡笑着说好。

    贾母又说起宝玉房中之事,说这次跟着宝玉的人都立了大功,要好好赏赐一番,又问宝玉可有甚么主意。

    宝玉原本对这赏罚驭下诸事,颇为生疏,本是无话可答,但贾母有意教他驭人之道,百般引导,宝玉忽而想起一事,向贾母道:“孙儿因小时候不知事,老祖宗颇为体恤,故而房中有许多丫鬟。我去年的时候曾许诺过她们,等她们再大些,一并求了老太太、太太,放了她们出去,与各自爹娘自便。如今既是老祖宗问起,自是不敢隐瞒,只请老祖宗做主,了却孙儿这桩心愿罢。”

    贾母王夫人等人听他这般说,心中颇为惊诧。惟黛玉、宝钗等人在大观园中同他比邻而居,早听说了风声,故而面色平静。

    贾母原本引导着宝玉说赏赐甚么,也只指望他说金银尺头等物,不意他竟有这般心胸,不由得吃了一惊。

    贾府定例,尚未成年的少爷们身边有两个大丫鬟伺候,其余另有洒扫房屋的小丫鬟若干,只因贾宝玉从小酷爱和女子为伍,贾母又偏爱他,这才特意发了话,给他屋里放了足足七八个大丫鬟。其后碧痕被贬,袭人被撵,绮霰嫁人,如今宝玉房中的大丫鬟尚有晴雯、茜雪、檀云、麝月、秋纹五人。

    贾母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主意,笑道:“既是宝玉有这份心意,咱们竟是不好不赏了这个恩典的。便就将这些丫鬟发还她父母自便,又有何难?只是府里定例,你还须留两个大丫鬟在身边才好。不然的话,反倒令环儿、兰儿为难了。”

    贾宝玉笑道:“孙儿自是这个意思。晴雯姐姐照顾孙儿一向颇为妥当,自是一时半会儿离不得她的。余者还有一人,但凭老祖宗做主便是。”

    原来贾宝玉这些日子经历了袭人之事,又苦读四书,突然悟出一个道理,知道女孩儿虽皆如鲜花般娇媚,但是单凭他一己之力,竟是呵护不了这许多的。与其顾此失彼,使得彼此怨恨,倒不如早早放手,助其寻觅出路的好。

    贾母如何知道他这番心肠,听他特地提起晴雯,自是以为他和晴雯感情深厚,同别人不同了。王夫人也是如是想。不过在她们眼中,既是先前有了袭人之事,此后当然不好让已知人事的宝玉独守空房的,故而对这事也是乐见其成。甚至贾母还曾推波助澜,反复向晴雯暗示过。

    当下贾母和王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贾母笑道:“你既是有这个想法,又有何难。等她们各自有了出路时,只管来禀告一声,就完事了。但还有一样,恩典归恩典,那跟着你出去的人,都是立了大功的,当另有重赏才成。”

    于是吩咐下去,长随李贵、小厮墨雨、锄药各有重赏,晴雯、茜雪、秋纹三人除了重赏之外,又赏下几天假期,说她们离家已久,可趁了这个当口,与家人团聚。

    这几人得了赏赐,欢喜鼓舞自不必说,那怡红院中的其他丫鬟,也都纷纷听说了贾宝玉求来的恩典,不由得议论纷纷,几家欢乐几家愁。

    有那贪图怡红院中差事轻松赏赐丰厚者,听了这个消息,自是意外之喜;那每日卖弄风情,妄想着被贾宝玉看上,从此攀了高枝的,不免忿忿。

    几个大丫鬟都听说宝玉身边只能留了两人下来,晴雯已是板上钉钉占了一个名额的,剩余只有一个名额,除茜雪已寻觅了出路不欲相争外,其余三人竟是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斗得跟乌鸡眼似的,不肯罢休。

    只是贾宝玉却未能体察出其中的暗流涌动。他一路舟车劳顿,这日又见了许多人,说了许多话,次日还要早早起身拜见元春娘娘,免不了早早睡下了。只留麝月、秋纹、檀云三人辗转反侧,终难成眠。

    次日天色未亮,贾宝玉已是早早起来,入宫拜见元春。他本是外男,那宫中妃嫔岂是那么好见的。无非尽一尽礼数罢了。虽不曾见元春本人,却见到了元春带进宫的侍女抱琴,听抱琴转述元春勉励之意,又将王夫人托付之物暗中递与抱琴,才开口说道:“贵妃娘娘上次赏赐端午节礼,不胜感激。但所赏分例竟与薛家女相同,着实令人惶恐。祖母早令人与臣算过,臣之婚姻,宜迟不宜早,待到蟾宫折桂之时,再来求娘娘赐婚。”

    抱琴听了目瞪口呆,回去后只得悄悄向元春娘娘转述了。

    元春原本听了王夫人之语,心中信以为真,自是属意宝钗为宝玉之妻,不想端午节的节礼闹出一场风波,元春亦略略有所耳闻,心中暗自懊悔,又烦恼王夫人和贾母意见相悖,令她左右为难。

    如今宝玉在进学之后求见谢恩之时,特地重提旧事,元春还有甚么不明白的。何况宝玉所求之事只是拖延议婚罢了,对她而言亦不为难。

    她在深宫之中,步步为营,艰难求生,自是少不了娘家兄弟护持的,如今见宝玉学业有成,未来可期,又岂敢轻易拂了他的心意?

    故而此后王夫人入宫觐见之时,虽然百般相求,暗示元春促成金玉良缘,元春也不曾再应允出手过。

    且说怡红院之中人心浮动,大丫鬟们各怀心事,只晴雯和茜雪二人稳如泰山。

    檀云苦思一夜之后,估摸着自己拼不过麝月、秋纹二人,何况攀附富贵之事太过缥缈,外放出去令父母自主婚配却是实打实的实惠,便开口发话退出了。

    余下麝月、秋纹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无一人愿意松口的。

    麝月本是个极有主意的,自忖已在夜里服侍过宝玉,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情分自是不同,怎肯在这个时候轻易推却?

    秋纹本来在几名大丫鬟当中不显眼,颇善巴结迎合,但这次宝玉赴金陵应试,上头居然指名道姓要她跟着,她受宠若惊之余,对自己难免高看一眼,更何况贾母刚刚厚赏过她。仗着有跟着宝玉去南京一回的功劳,她亦是不肯相让。

    这日晴雯、茜雪两人因了贾母先前的吩咐,告假归家休整去了。秋纹原本也该回去,只是她心中念着大事未定,怎肯在这个时候退缩,故一意留在怡红院中。

    原本怡红院中杂事最少,诸事皆由小丫鬟们打理,麝月、秋纹只消好好服侍贾宝玉便可。这时贾宝玉又正好不在,在外头吃酒,本来最是无事太平之时,岂料麝月和秋纹竟因一样屋中的摆设吵开了。

    宝玉原本有一个核桃大的小金表,每日随身携带着看时刻,这日出门的时候,一时间竟找不到,只得先出去了。大丫鬟们便令锁起门来,在房中各处寻找,岂料在宝玉房中床脚下找到表,一看之下,那金表表面上竟有一道裂痕。

    原本这也不算甚么大事。宝玉最是宽宏大度,丫鬟们便纵是打跌了甚么贵重物事,也不过是一笑而过,登记造册便完事了。只是如今大丫鬟们知道只能留一个人,麝月便和秋纹吵开了,非要说是秋纹一时不慎失手将那小金表跌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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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章 小住

    秋纹怎肯担这罪责, 不免反唇相讥,说麝月才是房中负责器物摆设之人,如今竟未将贾宝玉的小金表收好, 自是麝月的不是。

    两人在怡红院嚷得不可开交, 都说是对方的错, 那院中的媳妇儿婆子看热闹不嫌事大, 忙着去报了王熙凤。王熙凤一眼便看出这里头的关键,笑道:“宝玉向老太太求了恩典,原本是好事。谁知竟急了些, 未曾安排妥当, 倒引得两个丫鬟为了争一个位子大打出手。这事倒也不难,只等宝玉回来, 问他究竟要哪个丫鬟便是了。眼下只管把小金表收好, 等闲暇请人来修是正经。只吩咐她们好生伺候着,莫要叫宝玉回来连口热茶汤都吃不上。”

    这日贾宝玉在保龄侯史鼐家中喝酒,直至入夜方归。偏生史湘云嚷嚷着说要去见林姐姐宝姐姐, 贾母特意打发了人去接, 故回来时又和史湘云一道。回到怡红院后,才有小丫鬟惠香偷偷将前情告诉,贾宝玉不由得苦恼不已,道:“平日里都好好的。如何竟为了这个吵了起来。”竟不去见麝月、秋纹二人, 也不许人跟着, 自己去了潇湘馆。

    史湘云正借住在潇湘馆中。因史湘云新近择定了人家, 保龄侯夫人便不许湘云四处走动, 只令拘在家中做针线。但史湘云一向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 既已拘在家中多日,此时如今正如重见天日一般,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贾宝玉和林黛玉久别重逢,正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四目交接之下又觉心意相通,彼此之情皆已明了,竟是没甚么好说的,只消这般长长久久,平安喜乐,已是人生至幸。

    故而他两人只管互相看着,言语竟比从前少了许多,他人看着难免怪异。幸有史湘云在一旁说说笑笑,说些闲话,场面才渐转热烈。

    湘云说起这大半年时间里贾宝玉不在,她和大观园诸姐妹聚了几回,竟起了一个海棠社,做了几回诗,又感叹说可惜贾宝玉这个生员竟然没参与的,不等贾宝玉回答,又怪贾宝玉既已年纪轻轻进了学,还有甚么不满意的,为何进潇湘馆时沉着一张脸,面带忧色。

    史湘云这般说来,黛玉不免关心探询,宝玉欲要不说时,只恐黛玉疑神疑鬼,反而伤了身体,只得将怡红院中两大丫鬟相争之事说了,末了抱怨道:“这可是怪了。分明外放出去是件好事,那些小丫鬟们得了信,无不欣喜的。为何她们竟因了这个争起来了。”

    黛玉听了便笑道:“这又有何难解之处。世人熙熙,皆为利来罢了。你院里的二等丫鬟,又有体面,又有实惠,就连那月钱,也比小丫鬟们多了一倍。如今你竟要裁了几人,茜雪原本就有出去的意思,倒还算了。剩下的几个,皆是没有着落,若遇到好的爹娘,自是好的,若是遇到那以买卖女儿为乐的爹娘,哪里能及在怡红院的风光?可不只能为这个位子争斗吗?古人有二桃杀三士之说,如今你亦不遑多让了。”

    宝玉听了这话,恍然醒悟,诚惶诚恐。

    史湘云也在旁边道:“真真是没有当过家的公子哥儿们,对这内宅之事竟是一窍不通的。纵使要裁人,也要裁得体面,给下人们想好出路才行。如今单为了两个丫鬟相争,你都这般焦头烂额。等他日你娶了新嫂嫂,那妻妾之间的明争暗斗,你又预备着如何收场?”

    贾宝玉疑惑道:“一大家子里头,正室和姨娘各有分例,那月钱、丫鬟等都是早早定好了的规矩,又有甚么好争的?”

    “这个……”史湘云一向是快人快语的性子,心中所想尽数说出,并不加掩饰,不知不觉竟说起妻妾之争。她一个尚未出阁的侯爵小姐,这般说却是犯了忌讳,只是自己还未察觉,正预备往细里解说。

    林黛玉在旁听得真真切切,忙故意咳嗽一声,又冲着她使眼色。湘云这才醒悟,忙住了口,低下头去不说了。

    外头跟着林黛玉的两个嬷嬷此时也走进来,向贾宝玉道:“夜色已是深了。姑娘们都要安置了,也请宝二爷早些回去罢。”

    宝玉无法,只得回了怡红院。麝月和秋纹抢上前去伺候,那殷勤之意竟比往日更胜了许多。宝玉心中有事,也只当做不知。

    这日麝月和秋纹两人陪侍在外间。当夜无事。第二日宝玉起来,只管禀明贾母,说虽是只欲在身边留两名大丫鬟,但这几名丫鬟都是跟着自己一路服侍过来的,倒不好临了令她们为了争一个名额像乌鸡眼似的,特意又求了贾母恩典,只说仍留她们在怡红院中,依旧是二等丫鬟的分例,过几年再说别的。

    贾母听了笑道,这般极好,竟是妥帖了不少。原来,贾母早看出其中弊端,只是有意历练宝玉,先前不说破罢了。如今见宝玉竟能自己悟出,倒比旁人耳提面命更胜一筹了。

    这边晴雯表哥吴贵接了她回家去,只见家中的模样又有所不同。

    那胡太医并胡家娘子一家,因胡家娘子医术高明,得了贾府许多赏赐的缘故,如今已是借着那赏赐的银子重新购置了宅子,搬出去住了。只是距此处不甚远,仍旧是街坊。灯姑娘为了调理身子,倒常备了些自家做的时鲜茶点,过去串门。

    西厢房空了些日子,到底不好闲置,如今租给了一家姓倪的,亦是带着家眷。据说这家男主人倪二,是京城中有名的泼皮,以放利子钱、赌场吃饭打架为生,甚是厉害。

    吴贵起初害怕倪二不好打交道,不欲租的,奈何倪二交租最是爽快,先付了一年的定金,吴贵见了这许多钱,那心思就有几分活络,灯姑娘又四下打听了一回,都说这位倪二绰号“醉金刚”,虽爱喝酒打架,每每生事,但对街坊邻居最义气不过,这才肯了。

    东厢房中也有变化。虽仍旧是平哥儿和梅姨两人居住,但听说那位平哥儿在甚么神威将军冯家做事,十天半月难得回来一次的。故而只有梅姨一人在家,做些简单的针线。吴贵因见平哥儿待他甚好,倒也肯照顾梅姨,时不时叫灯姑娘送饭送菜。但梅姨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人又喜欢疑神疑鬼,远不如胡家娘子那般好说话。

    院子前头的倒座房也租了出去,租给了城中一名马贩子名唤王短腿的。吴贵打听得王短腿名声不甚好听,又是卖马又是卖人的,惟恐晴雯知道了责怪,后来倪二一力作保,王短腿又再三保证说看上了他家倒座房院子大,屋子也敞亮,好做仓库装东西,并不将那乱七八糟的人带来。吴贵见王短腿出的租金甚高,便答应了,只在二门处又加了一把锁。

    这日晴雯回来时,院子里正乱哄哄的。王短腿不知道从甚么地方弄来许多棉花,带着人将一包一包的棉花往倒座房里搬。倪二本坐了躺椅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说晴雯是贾府里宝二爷身边得宠的丫鬟,忙凑上前来套近乎,头都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眼睛也不敢直直看晴雯,只轻声细语道:“实不相瞒,我跟芸二爷最是相契,他是府上同族,据说现管着那园子里种花种树的差事,我从前便是借住在他家里头的。”

    吴贵在旁边几时见过倪二这般和颜悦色的模样,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倪二却跟没看到他似的,只管帮晴雯拿铺盖,继续说道:“芸二爷如今发财了,又在张罗着娶亲,他家院子自是不好再借住的,我便索性搬了出来。谁知又见了姑娘,实在是我的福气了。难道我竟同府上有缘至此?”

    晴雯见他说话这般客气,又提起贾芸,倒不好轻易拂他面子的,不由得住了脚,道:“芸二爷正是我主家的同族近亲,为人最是精干,我们虽在园子里,也曾偶然间听说的。他又拜了我们宝二爷当父亲,时常过来说话,故而竟比旁人更熟些。”

    倪二见贾宝玉身边得宠的丫鬟竟然这般客气,自觉脸上也有了光彩,心中更是喜悦,暗想如今贾家正是风头无两,出了一个贵妃娘娘不说,如今那金尊玉贵的宝二爷年纪轻轻又进了学,正是家宅中兴之气象。他在京城中做着放利子钱的勾当,自是要见风使舵,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便想趁机攀上贾府这条线,见晴雯表嫂出来迎接,欲引晴雯往后院去住,自己是不便跟着了,却大声喊来他女人和女儿,帮忙到后头张罗。

    灯姑娘见晴雯带了许多贾府的赏赐回来,心中自是欢喜,又知道晴雯陪着宝玉出去了大半年,回来时宝玉禀明贾母外放许多丫鬟,独独留下晴雯,便认定晴雯喜事将近。

    她料得晴雯过不了多久便将开脸成为宝玉的通房丫头,再熬上几年便可当上姨娘,过上人上人的生活,而她身为晴雯亲戚,日子更有了盼头,早晚鸡犬升天。因而忙里忙外,伺候晴雯竟然颇为尽心,连倪二之妻女和梅姨看了,也都不由得称赞晴雯这个表嫂贤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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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8章 桃花

    晴雯心中亦知灯姑娘如此尽心之缘故。她素知灯姑娘为人最精明不过, 若这个时候装聋作哑白拿了灯姑娘的好处,日后少不得变本加厉讨回来的,倒不如索性把话讲明白, 免得将来为难。

    这日灯姑娘一大早又端了热水送到晴雯门口来, 亲亲热热叫道:“姑娘可起来了?盆中是新烧开的滚水, 姑娘且将就着用一用罢。”

    晴雯将门打开, 不冷不热道:“你不必同我这般亲热。我也知道你心中的打算。实是告诉你罢,我同宝二爷清清白白,并无你想的那些牵扯。况且宝二爷如今一心用功读书, 再不想别的, 日后怕是会将那些姨娘通房一并推却了,只守着一人过日子呢。你心中打的好算盘, 怕是要落空了。”

    灯姑娘起初只道晴雯在同她说笑, 道:“哪里有这等事?姑娘休要诳我。他们贾家的规矩,我岂会不知?爷们成亲之前,必在屋里头放两个人的(注一), 如今宝二爷将其余大丫鬟皆遣送出去了, 却只说必得留下姑娘,难道不是欲要姑娘伺候的意思?”

    待到看晴雯面上神情不似说笑,不由得诧异起来:“这是怎么了?你陪着他出去大半年,竟连个通房丫头也挣不上, 竟被他白玩了不成?”

    晴雯见灯姑娘言语粗鄙, 忙驳斥道:“我同他清清白白, 再无半点干系。偏你满脑子的龌龊下流, 必要把人往那不堪里想。”

    灯姑娘呆立在那里, 片刻才醒悟过来,笑道:“难不成你竟还未曾得手?这可是怪了, 你那宝二爷,有名的风流多情,你又天生模样好,正是要天时有天时,要地利有地利,若是这般还贴不上去,那你也就白活这一场了。”

    晴雯听灯姑娘说话越发不堪,不免急了,啐道:“呸。你算个甚么东西,我白活不白活,用你来说?”

    灯姑娘嫁人之前,举止颇有不妥之处,此后虽离了贾府,旁人看在吴贵面上,不提她从前之恶行,但到底是有心病的,见晴雯这般说话,便知她实是看不起自己,冷笑一声道:“姑娘莫要出口伤人,且先想一想自己的处境。我再不好,也是你表嫂,你表哥对我无有不听从的。你若是得罪了我,只有你自己吃亏的份儿。”

    一面说,一面掉头就走,才走了几步,还觉得不忿,便将早起烧的那一盆洗脸水尽数泼了,这才觉得畅快了些,提着铜盆骂骂咧咧直往外走。

    晴雯早知灯姑娘秉性,也不意外,暗道:“亏得未曾将屋契和田契与她,不然的话,只怕真个要吃亏呢。”

    她理了理衣裳,自去前边打水洗脸,刚出得正屋,倪二妻女便笑着与她打招呼,早将烧好的一壶水匀了她半盆。她道了声谢,梳洗罢也不在前院晃,径直回到后院,坐在水池边上看锦鲤游来游去,只觉清静自在。

    倪二妻女见灯姑娘和晴雯这般模样,都知道她们必然吵了架,心中好奇,不免向灯姑娘打探消息。灯姑娘开口正要哭诉,就听得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却是梅姨出来了。

    灯姑娘愣愣看着梅姨搬了个杌凳往院子里一坐,只当她要晒太阳,也不多想,打了一声招呼,转头就向倪二妻女哭诉,无非是埋怨晴雯背靠贾宝玉这棵大树竟不知献媚邀宠,白瞎了这样好的长相,大好光阴竟不知道该为自己筹划算计,担心将来嫁不到好人家反倒拖累了她和吴贵等。

    倪二之妻见灯姑娘说这些话,自是不好让自家女孩儿听的,忙赶女孩儿去烧火做饭,自己安慰说甚么吉人自有天相等,不过是些泛泛之谈。

    那梅姨在旁坐着,本是闭目养神,众人皆知道她孤僻惯了,也不上前打扰,只管在旁边闲聊。岂料梅姨有一搭没一搭的,竟把她们的话尽数听了进去,起初皱着眉板着脸,到了后来反而面带微笑,就仿佛听到了甚么欣慰的事一般。

    灯姑娘见梅姨这副模样,自然有些不满,疑心梅姨幸灾乐祸。尚未开口说话时,梅姨却已经站起来,走到她们跟前道:“不过是当不成通房丫头,又有甚么好失望的?难道除却贾府里的小少爷,天底下竟没有别的男人了?”

    倪二之妻见梅姨口气这般大,不觉咂舌道:“那可是贾府的少爷啊。他们府里的事,只怕你还不晓得,听说是那上好的蜡烛当柴火烧,上好的绫罗用来糊窗户,连丫鬟们都整日鸡鸭鱼肉的吃着,能在他家一辈子,便是长长久久的福气呢。”

    灯姑娘点头道:“正是这个话。何况那宝二爷又性子斯文温柔,不是那惯会糟蹋人的下流种子,我家姑娘尚且年轻,若果真有幸收在房里,将来有个一男半女的,我等岂不是成了国公府的亲戚?却是可惜了——”

    梅姨道:“国公府?国公府都是从前的事,这袭爵正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传到玉字辈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看你们家姑娘该是个有造化的,当甚么通房丫头,倒是辱没她了。”

    灯姑娘冷笑道:“说得倒轻巧!我们小门小户的人家,又能有甚么能力,难道还能送她入宫选秀不成?既不识得几个人,哪里能有好的出路?”

    她三人正在说话时,外头马贩子王短腿却突然开始大呼小叫:“哎哟,赖二爷!您老人家怎么到这里来了?”又有几个小子在那里乱嚷:“少啰嗦,快去里面传报一声,就说赖二爷来了,快请晴雯姑娘出来!”

    宅院之中素来安静,灯姑娘和倪二之妻极少见到这种阵势,不觉都慌了神,正在疑惑间,看见两个小厮模样打扮的人拥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闯进来了。

    灯姑娘眼睛极尖,一眼看出为首那位公子竟是她认得的,正是赖家的二公子赖尚桂。她在赖家数年,如今虽嫁做人妇,但想起从前种种,仍旧不免心有余悸,脸上亦变了颜色。

    倪二之妻久居内宅,未曾见过甚么大场面,见了外客竟是羞手羞脚,正忙着躲避,更是指望不上。

    惟有梅姨,此刻不闪不避,走上前去,质问道:“好生无理!我等皆是女眷,如何竟这般冒冒失失,闯了进来?”

    听了她这话,为首那位公子尚未开口,旁边两个小厮已颇不忿,嚷嚷道:“我们怎么知道院里这般寒酸,竟寻不到个带把的出面主事的。”

    “怎么能算是闯?王短腿恭恭敬敬请了我们进来的?我们可是赖府的人啊,难道你们竟没听说过赖府?一门二公侯,那国公府贾家里头的大小事务,皆是我家负责打理的!”

    “赖二爷。”此时灯姑娘已是回过神来,她心中清清楚楚,如今贾府如日中天,赖家作为能把持宁荣二府的第一管家,自是声势不凡,怎敢得罪?

    “赖二爷如何竟到了这里?”灯姑娘硬着头皮出面问道。

    赖尚桂面上显出一丝羞涩之意:“我听说晴雯姑娘回家了,一时记挂得紧,便过来看看。”

    旁边那两个小厮也在旁帮腔道:“还愣着干甚么?还不快请了晴雯姑娘出来相见?”

    “这正是你们家的造化到了!正是天大的福气呢。”

    灯姑娘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晴雯竟入了这位赖二公子的眼。若论身份,这赖家虽是奴籍出身,但那权势财力,比寻常官宦人家还要强许多呢。她心中迅速盘算了一回,只觉得是意外之喜,忙急急去后院唤晴雯出来。

    谁知晴雯听灯姑娘说了前头响动,不喜反怒,道:“我和他从无半点瓜葛!我是甚么人?他如今这般贸贸然上门来,把我当成甚么?你还不快将他赶了出去,反倒好意思过来请我!”越说越是生气,一路将灯姑娘往外推,撵了出去。

    灯姑娘在外头劝说再三,晴雯始终不肯开门,无奈之下,只得折返前堂,说明缘由。赖家两个小厮闻言大怒,就要硬闯,赖尚桂连忙喝住,反自责不已,言说此举太过唐突,再三作揖赔礼,羞惭而退。

    众女眷受了这一场惊吓,只觉一波三折,惊魂初定。灯姑娘细细盘算了一回,反倒兴奋起来,对晴雯竟比一开始更好了。

    “梅姨你有所不知。这赖家和寻常的下人不同,在贾府已是经营了数代,有的时候比主子还得体面呢。”灯姑娘洋洋得意向梅姨炫耀,“不想我家姑娘竟入了赖二爷的眼,这是几世才修来的福气。赖家几个男人,余者皆是一言难尽,惟这个赖二爷刚满二十岁,最是老实不过,一出生就得了主子的恩典,早脱了奴籍,连科考也去得呢。除此之外,赖家的家风,正是不作兴纳妾的,我家姑娘又是宝二爷身边的红人,和外头那些更是不同的。如今既是赖二爷这般郑重,特地打听了消息寻了来,只怕日后还有大福气呢。梅姨你起先说我家姑娘有大造化,我一开始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托赖你的吉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红楼梦第六十五回兴儿的话:“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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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9章 撕打

    梅姨手里正拿了一件衣服在缝缝补补, 见灯姑娘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心中极是看不过,眼皮抬头未抬, 淡淡道:“虽是如此, 但我看你们家姑娘那意思, 未必情愿呢。”

    灯姑娘呆了一呆, 道:“这样好的人家,便是打着灯笼也再寻不到了。若是不愿这个,又去愿哪个呢?何况这婚姻大事, 几时轮到姑娘家自己做主了, 就连那公侯之家的小姐,也不能自己拿主意的, 更何况我们这等门户?”

    梅姨笑道:“公侯之家的小姐, 嫁人之时自有十里红妆,若是在夫家过得不好受人欺辱了,娘家人自会为她出头。故而她倚仗娘家之处甚多, 自然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似你们这等门户, 又有甚么可倚仗的?”

    灯姑娘听梅姨这么说,便知她心中颇瞧不起自家了,不由得涨红了脸。只是她此时满腔得意,正无人倾诉, 急切间顾不得其他, 只管道:“瞧你这话说的?我们这等门户再不堪, 也不是那一心想着卖女儿的人。自然是一片为了我们家姑娘打算的心肠。”

    梅姨冷笑道:“你还会为了你家姑娘打算?”

    灯姑娘心中更是不快, 怒道:“怎地不会?我家姑娘人生得美, 运道又极好,虽是国公府里当丫鬟的, 却极受主子看重,从未干过甚么粗活重活,细皮嫩肉的,花朵一般的人物。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儿,那小门小户的人家如何养得起?故而只能预备着给大户人家做妾,还怕寻不到门路哩。如今赖二公子对她这般看重,后头的事自不必说,天底下哪里有比这更好的美事?”

    梅姨道:“那赖家虽然仗着贾家的势,看似有几个臭钱,其实不过狗仗人势罢了。若是贾家败了,他们自然也就树倒猢狲散了。就算贾家屹立不倒,他们依旧能仗势,但这家不会管教下人,大呼小叫着过来寻人,半点规矩也无,乌烟瘴气得很,实在不像那会兴旺的门户。”

    灯姑娘想起赖大和赖尚荣那般嘴脸,不得不承认梅姨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甘道:“那是你没看见从前赖家有规矩的时候!那个时候老奶奶管家,正是头头是道,颇有条理的。如今家中事务越发多了,又换了大娘管家,一时照应不到,亦是常有之事。”

    本来邻居家的女孩谈婚论嫁,是好是歹,都和梅姨全然不相干。但不知道为何,梅姨竟似颇不情愿一般,说出那赖家许多不好的事情来,见灯姑娘仍是满心欢喜,叹道:“怎地眼皮子竟这般浅?”一面说,一面大摇其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灯姑娘再也按捺不住怒气,冷笑道:“正是呢。您老人家高瞻远瞩,见过大世面,听说当年初到京城之时,连酒楼掌柜的女儿也敢嫌弃,直言说人家配不上你家孩子。结果如何?如今人家女儿早风风光光发嫁了,你家孩子还在神威将军公子的外室家中当厨子呢。若是当初不那么心高气傲,眼睛长到头顶上,也不至于受这许多苦楚,早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灯姑娘这般说,梅姨倒愣住了。在梅姨心中,区区一个酒楼二掌柜养的女儿,自是配不上平哥儿的。只是因她出言不逊得罪了人,连累平哥儿被京城多家酒楼拒绝,多受了那小半年的苦楚,却正是实打实的她的过错,无人之时常常愧疚。故而灯姑娘这话也不能算错。

    灯姑娘见梅姨脸色微变,便知必然是戳中了梅姨的软肋,她先前被梅姨一通驳斥,压了一肚子火,此时恨不得尽数发出来,不免乘胜追击,大声道:“您老人家每日里鬼鬼祟祟的,带了一个孩子来京城,处处遮遮掩掩,只是瞒不过我去。我猜这里头必有缘故,想来那平哥儿必然是京城里哪个大户人家的私生子,对不对?想来平哥儿不是您老人家亲生的,便是你姐妹生的。你们年轻的时候被人家的风流富贵迷了眼,心里头想着生了孩子便可入门,故而一味心高气傲,只把自己当成富贵人家里的正头娘子和小少爷了罢,整日里说这个不配,那个眼皮子浅的。”

    平哥儿的身世是有些不好为人知的隐秘在里头的,灯姑娘这番胡搅蛮缠,虽是谬之千里,却也有些点是被她影影绰绰猜着了。梅姨不由得脸色大变,她不反思自己平日说话口无遮拦,只管怪灯姑娘不讲情面,铁青着脸道:“闭嘴!”

    梅姨越是如此,灯姑娘越是得意,大声嘲讽道:“依我说,天底下眼皮子最浅的,莫过于您老人家了。大户人家里不知道有多少阴私之事,妻妾相争,婆媳置气之时,那怀了又流掉和年少夭折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也没见甚么人真正心疼的。如今从外面弄了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就想着进门,哪里这么容易?既是进不了门,上不得族谱,便休要说那配不配的事情。还是老老实实在神威将军公子的外室家中当厨子罢。如今连房子也未曾置下,现赁着我家的房子呢,也敢指手画脚,说这个不配,那个眼皮子浅的,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真以为我看不出你家哥儿的心思?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家姑娘当宝二爷的通房丫头也罢,当赖二公子的妻妾也好,你家哥儿都只有眼睁睁干看着的份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罢了!”

    灯姑娘只顾贪图一时口舌之快,岂料竟不留神间戳了梅姨的痛脚,她正唾沫横飞之间,猛然看见梅姨从斜刺里撞了过来,狠狠一记耳光,又快又准抡到她脸上。

    灯姑娘自嫁给吴贵以来,日子好过了不知道多少,竟不晓得躲避,被打了个正着,当下就有血花迸出。

    灯姑娘眼冒金星,满口咸腥,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哪里是会心甘情愿吃亏的主儿,忙上前去,合身扑上,和梅姨扭打成一团。

    灯姑娘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梅姨如何是对手。撕打了一阵子,自是灯姑娘占了上风,在梅姨脸上身上又掐又抓,就连梅姨正在缝补的那件衣裳,也被她一阵蹂.躏。

    晴雯和倪二妻女听到动静忙冲上前拉开两人时,梅姨早已满身尘土,脸上脖子上几道血痕。晴雯狠狠瞪了灯姑娘一眼,又忙着向梅姨道歉,急请倪二的女儿去请胡家娘子过来诊治。

    梅姨对晴雯的致歉之语置若罔闻,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就扑到衣裳前头,只管检视那件缝补到一半的衣裳。她迎着阳光翻来覆去看,见衣襟处有好大一个口子,整个人脸色也变了,泪流满面,浑身颤抖,指着灯姑娘说不出话来。

    灯姑娘见梅姨这副模样,也有些慌张。她从前行事不妥时,和那些出来捉.奸的女人们是厮打惯了的,知道女子哭闹之时,有许多分别:有的只顾得干嚎,一滴泪也未流,这种多半是虚张声势,其实并不怎么伤心;还有的又哭又闹,有泪水也有声音,这种往往雷声大雨点小,虽结了梁子却还堪堪应付;最后一种默默流泪的,却往往是最难缠的,哀莫大于心死,这梁子只怕是结大了,从此要不死不休。

    眼下梅姨便是第三种情形。灯姑娘见得如此,不免头皮发麻,讪讪不知该如何收场,一转头看见胡家娘子提着药箱款款而至,忙借口自己被梅姨打了耳光,求胡家娘子先行诊治。

    因吴贵常送了吃食去胡家的缘故,胡家娘子待灯姑娘倒很是客气,果然将她带回正房,诊视了一回,见不过是外伤,忙涂了些药,方叹道:“你向来是最精明最有分寸的,既是知道她性情古怪,颇有偏激之处,何必去惹她?”

    灯姑娘委屈道:“她看不起我。我一再忍让,到了后头实在按捺不住了。”

    胡家娘子不冷不热道:“你既知道她瞧你不起,便不该去惹她。难道你竟寻不来第二个人,非要寻她说话不成?”

    灯姑娘沉默片刻,道:“是我一时太过高兴,竟失了计较。”又笑道:“说来也是奇怪,我也算得见多识广、百毒不侵的了,惟独见不惯她那副高高在上、自命清高的嘴脸。每每和她说几句话就来气。难道竟是前世的仇家不成?”

    胡家娘子道:“别的也就罢了,若果真是这个仇家,可麻烦得很。连我也一时瞧不透这家人的好歹。依我说,你倒是想个法子,请他们搬出去住罢。如今那家的哥儿也有些本事了,换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也是换得起的,这时候请他们搬走,也不算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了。”

    灯姑娘摇头道:“快别说这个。你吴家兄弟是个老实人,最认死理不过。若是人家不开口,是断然不肯请他们走的。那家的哥儿虽能赚钱了,却说甚么要精打细算存老婆本,也不知道存到猴年马月去,如何舍得主动开口说要搬走呢。”

    两人正在说话时,晴雯走进屋子,没好气道:“若是这边好了,便请胡家姐姐去给梅姨诊治一回罢。她脸上那血痕,若再不敷药,只怕会破相,就麻烦了。还有,你竟是把她那衣裳给扯破了,如今又拿甚么来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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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0章 索赔

    胡家娘子应了一声, 带着药箱出去了。

    灯姑娘犹自不服气,道:“她百般看不起我,难道我还能给她好脸色?拉扯之间, 偶有失手也是常理。若不是她那衣裳实在不结实, 又怎会被我扯破?俗话说帮亲不帮理, 咱们才是亲密的一家人, 姑娘怎能胳膊肘往外拐?再者不过就是一件破衣裳,又能值几个钱,赔给她也便是了。”

    午后吴贵急急忙忙回来, 代灯姑娘向梅姨赔不是, 又说要赔那衣裳给她。梅姨冷笑一声道:“赔?你们哪里赔得起?这衣裳是故人之物,你们又拿甚么去赔?”

    吴贵听她言语里的意思, 那衣裳只怕还有甚么故事在, 一副千金不换的架势,大感头疼,不由得暗中埋怨灯姑娘道:“既知她是个古怪脾气, 一向冷言冷语看不起人的, 何必巴巴跑过去招惹?”

    灯姑娘冷笑一声道:“你还好意思说?好啊,我一心为你打算,倒是白操心了!”

    吴贵一向惧内,见灯姑娘这般说, 不由得细问缘故, 灯姑娘才道:“咱们皆是普通人, 小门小户的能力有限, 好容易你妹子被赖二公子相中, 这却是极好的姻缘,将来若果真和赖家成了亲戚, 少不得受他们提携的。这般大大有益之事,却不能平白被人毁了。故而我才故意去梅姨跟前炫耀,旨在要她知难而退,休要打咱们家姑娘的主意。谁知竟平白受了这一场羞辱。”

    吴贵是知道灯姑娘和赖大及赖尚荣的纠缠的,听灯姑娘一心想攀附赖家,心中颇不悦,道:“虽是如此,你也太过心急了。怎见得她会打咱们家妹子的主意?再者,咱们好不容易才从赖家出来,早约定好再不提从前。妹子若果真与赖家有甚么瓜葛,我还想着要劝她呢,如何你竟上赶着,难道是想回赖家不成?”

    灯姑娘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道:“真真天地良心。咱们如今这么大的房子住着,又体面又舒适,我有多想不开竟想着回赖家?若是我自个的意思,自是离赖家那伙烂人越远越好的,只是你妹子要怎么办?你也不看看你妹子那双手,一看就未曾干过甚么粗活,那手指甲足足两寸长,上头还染着凤仙花,真跟个娇娇千金小姐似的。她这样的人,终身该落在哪里?不去嫁赖二公子,反去嫁给市井无赖,更夫走卒吗?”

    吴贵见灯姑娘说得有理,心中的火气早熄了,叹道:“既是如此,那破了的衣裳又该如何?平兄弟那里却不好看。”

    灯姑娘哼了一声道:“明日你到街上,与她寻个裁缝铺子补一补,也就是了。”

    吴贵应了一声,当夜只管同灯姑娘颠鸾倒凤,十分恩爱。次日起床,果然到梅姨处,说明欲为她补衣之意,梅姨冷冷笑了一声,将那衣裳包好,交给他道:“若补得好便罢,若补不好时,便将你家姑娘赔过来罢。”

    吴贵心中诧异,方知灯姑娘之言不虚,忙赔笑道:“您老人家真会说笑。不过一件衣裳罢了,我这就去寻京城上好的裁缝铺子,务必将它补好了。”

    当下吴贵将梅姨之语掩过,不敢同晴雯说起,见那衣裳花纹精美,做工精良,上面绘着的纹路,自己竟从未见过,也不知道是甚么手法,不由得暗暗心惊,只顾满城寻那裁缝铺子。

    谁知寻了七八家裁缝铺,都说不揽这桩生意,吴贵问得急了,才说:“这不是寻常的衣裳。这不同于刺绣和织锦,竟是缂丝的。非豪门显贵之家,哪里用得起这个。我们平素虽见识不少,但若说要补缂丝,竟是无从补起的。”

    吴贵无奈,经人指点又去了织补匠处,谁知京城中的织补匠和绣匠都不敢接这活。吴贵又寻了许久,只京城中有个绣娘名气最响,据说能仿得慧纹十之七八的,拿着那衣裳看了半晌,皱眉道:“若要修补时,却也不难。这衣料是用通经断纬之法织成的,生蚕丝为经线,彩丝为纬线,如今日久年深,已是磨旧了,故而才会轻易破损。若想修补如初,只得仿着那缂丝机重新织一回了。”

    吴贵听得咂舌,忙问要价几何,那绣娘道:“既是要修复如初,只怕要费许多精神,便是你拿了一千两银子来,只怕我还没时间呢。”

    吴贵大惊,直斥抢钱。绣娘一言不发,拂袖而去,旁边跟着绣娘学女红的人们都在那里起哄说:“一千两银子已是极公道的了。常言道,一寸缂丝一寸金。何况缂丝也有高下之分,这一看便是上好的,如今哪里能寻这般贵重的衣料?”

    “若是新做一件,也便罢了,不过花费几百两银子的不是。但想依着原来的花纹去修复,仿着那缂丝机重新织,这水磨的工夫,可要耗心力多了,不知道要花费多少辰光呢。换了这些辰光去绣花,只怕也绣出一件慧纹了呢。一千两还少了的。”

    吴贵如今虽略有些积蓄,如何出得起一千两银子?无奈之下,回到家中与梅姨再三赔礼道歉,好言好语商量,谁料想那梅姨竟得理不饶人起来:“凡事大不过一个理字。我脸上被你婆娘抓破也便罢了,拉扯之间,也算常有之事。但这衣裳却是平哥儿他爹留给平哥儿的惟一念想,如今竟被你家的泼妇弄破了,这怎好将就?”

    又在院子里大喊道:“难道我孤身一人在此,就活该受欺负不成?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竟白白糟蹋我一件衣裳?我知你们仗着国公府贾家的势力,如今又有甚么赖二公子可攀附,便是告上官府,也能一手遮天,但我就算去敲登闻鼓告御状,也非得讨一个公道不可!”

    梅姨所说的登闻鼓,原是朝廷为黎民百姓申奏冤屈所设,规定非奇冤特惨或机密重情者不得击鼓。又恐百姓小题大做,但凡击鼓者,不分青红皂白,先打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再行引奏。

    因了这个,朝廷开国百年来,这登闻鼓竟是一次也未响过的。众人皆知以血肉之躯受那三十大板,好好的一条命早下去半条了,哪里还顾得上申诉冤屈?故而登闻鼓逐渐流于传说。

    吴贵听梅姨这般胡搅蛮缠,心中颇为不耐。欲要撂开手不管时,又恐梅姨撒泼,家宅不宁。便是灯姑娘、倪二妻女等人在旁见了,也暗自诧异,只说梅姨平日斯文高冷,不承望她撒起泼来,竟是这般老练。

    平哥儿这时候也得了讯息,早赶回来了,见梅姨这般举止,暗暗觉得惭愧,私下不免劝梅姨道:“虽是她家不是多一些,不该为些琐事大打出手,但既已赔了医药费,也算得有诚意了。更何况那件衣服,压在箱底下十几年,早被虫蛀了洞的,又怎能拿这个为由,不依不饶?”

    梅姨压低了声音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这衣裳是缂丝的,极难修补,我只消厚着脸皮,闹这么一闹,只怕也就能遂了你平素的心愿了。”

    平哥儿奇道:“我能有甚么心愿?”

    梅姨轻叹一口气:“那箱子里头的不是?”

    她走到屋子一角,轻轻拨弄一回,屋角那个红木大箱子便打开了,里头足足堆着几十个木头小人,一个个姿势各异,只那身形发誓,却分明是一个妙龄少女。

    平哥儿红着脸道:“这是我前些日子在练雕工,因那萝卜不受力,才改从木头练起……”

    梅姨笑道:“好孩子,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不信你将这些木头人拿出去让他们看看,问问他们这木头人像谁?你敢吗?”

    平哥儿沉默不言语,梅姨叹着气道:“可怜哥儿这十几年来,竟未曾见过甚么世面。偶然看见一个好的,就被迷住了,满心满眼都是她。我起初颇不情愿,如今已是看开了,姑娘也算是个好姑娘,虽哥嫂可恶些,所幸和哥儿倒还相契。如今咱们已是不比往日,便将就着罢。”

    平哥儿抬眼,满脸不敢置信:“你是有意说谎?本来已是虫蛀了的料子,偏要说是被她表嫂扯坏了的,为了这个不依不饶,你是想借此赚一个人过来?”

    梅姨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出此下策了。你是不知道,赖家来人了,那赖二公子,家中颇有几个臭钱,对她很是眷恋。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般豁出去,大家闹上一场,最好他们果然怕了,送了姑娘过来……”

    平哥儿痛心疾首道:“梅姨,从小到大,你皆教我清清白白做人,又说人不可无傲骨。你说你在长乐宫里受了许多苦,若不是为了清白做人,不同那些小人同流合污,早得了那荣华富贵了。如今怎变成这个样子?你这般行径,教我如何有脸再见她?”

    梅姨怒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又与你甚么相干?从前,因了我一念之差,耽误了时日,才连累你不能列入宗牒。如今便是我粉身碎骨,也非要赔给你一个姑娘不可。这姑娘我看着甚好,心善,手也巧……”

    “梅姨,你只管在这里自说自话,却把事情想得忒简单了。难道这般荒诞之事,她家竟会束手就擒吗?”平哥儿忍无可忍,打断了梅姨的话,“还有一样,你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样东西。”

    “甚么东西?”梅姨问。

    “你口口声声,只说这姑娘好,却忘了一件事,如今的我,已是配不上她了。”平哥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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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织补

    梅姨一惊:“你怎会这般想?你本是天家血脉, 莫说公侯之家的一个丫鬟,便是他家正经的小姐来配,都是他们家高攀了呢。”

    平哥摇头道:“说甚么血脉不血脉的, 如今我只是布衣之身。既是无望回去, 就休要再提那妄语, 只好拿现下身份来比较。她是贾府里受宠正当红的大丫鬟, 频频受赏,私蓄据说亦有数百两银子,独自一人便可置下田宅铺面。我却只是神武将军冯家大爷外室院中的厨子, 一个月虽说有几两银子, 至今尚未积攒下一百两银子,我又拿甚么配她?”

    原来, 从前平哥儿只见过扬州城里的富庶人家, 到底不曾真正见识过钟鸣鼎食之家的排场,故而才想着单凭自己的能耐,当大酒楼的厨子也可成家立业, 顶天立地。

    如今他在冯大爷的外室家里做了几个月, 迎来送往见识了不少人物,才知道这些富贵人家的底蕴。那王孙公子日常吃用之物自不必说,底下人的月钱,竟然只是日常里零花的。单一个外宅的开销, 一月里也要数两银子, 这还不算下头人的赏赐和宴会宾客的花费。

    平哥儿和茜雪之兄来顺素有交情, 从前听他说贾府如何如何富贵, 虽知不凡, 却到底未能亲见,只拿皇商薛家这种已经没落的商人门户的做派推测, 却是谬之千里。如今从冯紫英外室家的吃穿用度来看,才知豪奢无极,想来贾府正炙手可热,自是加倍的排场了。此时平哥儿才知当年来顺劝退他之意,虽然仍然心有不甘,却已知世情正是如此,既已无法,少不得听之任之了。

    梅姨道:“这怎能相提并论?你生来高贵,总有一天能重见天日,得归宗牒……”

    平哥儿正色道:“这番话我从小听到大,原本也信以为真,后来才回过味来。莫不是我娘当年被人骗了,义忠亲王老千岁原本就打算弃了她,不然的话,血脉之事何等要紧,怎地只会派了一名执事女官往江南查访?”

    梅姨本是有心病的,听平哥儿这般说,又急又愧:“这都是我的过错。哥儿莫不是在怨我当年太过自负……”

    平哥儿赶紧说:“梅姨你休要多想。我是想说,王妃悍妒,何况天家自有族规,便是你当日禀明义忠亲王老千岁,带了我娘回去,只怕也是徒劳,能否平安生子还是未知之数,更不要说得甚么身份有甚么富贵了。更何况,当年义忠亲王老千岁事败,被围铁网山,他这一脉已成庶人,如今是死绝了的。昔年的旧部只为一己之私,各有图谋,竟无一个忠心念旧之人。如今那假王孙冒出头来,固然四处招摇,也不过是这群人趁机反叛闹事的幌子罢了,将来事发之时,还不知道怎么死呢。”

    梅姨道:“既是如此,你在神威将军府上,可有甚么妨碍?”

    平哥儿摇头道:“这位冯大爷倒是一心想着重振家族声威,精忠报国的,故而每日里合纵连横,交游广阔,虽是胡闹,但我冷眼看着,却没甚么大碍的。”

    梅姨放下心来,道:“如此甚好。”又道:“你莫要声张,咱们姑且闹上一场,闹个天翻地覆才好。先前我已是棋差一着,令你失了身份,如今若能赚一个媳妇儿回来,便是丢了颜面,我也认了!”

    平哥儿不意说了一大通话,梅姨仍然自说自话,不肯罢休,只得耐着性子,苦苦相劝,岂料又说了几句,梅姨竟然泪落如雨,一口咬定说平哥儿必是怨恨她当年之事。

    隔壁倪二家的女儿不过七八岁大,原是受了晴雯哥嫂之托,过来打探消息的,谁知梅姨宫里出身,对这等事最敏捷不过,倪二女儿刚过来听壁角,她已经知道了,更加哭闹不止,又作势要寻死觅活。

    倪二女儿见了这阵仗,慌得一溜小跑出来,向吴贵灯姑娘等人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要出人命了呢。那梅婶婶平日看着冷清孤傲的一个人,如今又是要撞墙,又是要上吊的……”

    吴贵本来说平哥儿是个讲道理的,如今既是平哥儿回来,略略劝解一回,也就罢了,不承望梅姨竟然变本加厉起来,不觉六神无主,忙问灯姑娘该如何是好。

    灯姑娘冷笑道:“这又有何难?就算她去衙门告状,难道衙门竟会判咱们赔她一千两银子不成?如今衣裳破了,她说是我撕的,又有谁看见了?她先前就拿着那衣裳缝缝补补,又岂知不是早就弄破了的,专程等在这里讹咱们呢。”

    吴贵心中到底不安,灯姑娘见他这副模样,不耐烦道:“若你果真过意不去时,不若把你家妹子赔了过去,两家结成秦晋之好,岂不是化干戈为玉帛了?你看她那疯疯癫癫的样子,谁知那衣裳是不是她情郎留下来的,若非如此,怎能了结?”

    吴贵也知道灯姑娘在说反话。如今赖家二公子对晴雯有意,这般好事,是吴贵和灯姑娘再想不到的,怎肯在这时候把个生金蛋的母鸡拱手让与他人?只是这般下去,终究不是了局,吴贵思来想去,又想起晴雯和梅姨也有些交情,只得硬着头皮去问晴雯,可有甚么法子,能劝得梅姨回心转意。

    “她说,若不能复原如初时,就要你赔给她哩。”末了,吴贵干巴巴道。

    晴雯一笑,并未把吴贵的话放在心上。人发怒之时,口不择言,有甚么话说不出来的。只是这场家长里短的闹剧,她从一开始瞠目结舌到现在见怪不怪,已是看腻了。从决议接纳吴贵开始,她就隐隐料到必有许多鸡飞狗跳、始料未及之事。也幸得是这个,这场风波正好是凭她之力可摆平的。

    “既是如此,你把那衣裳拿来与我看看。”晴雯吩咐道。

    吴贵惊疑不定,犹犹豫豫将那衣包送过来,还百般叮嘱道:“我问遍了京中的修补匠、绣匠等,竟无一人愿意接手的。都说这衣裳是上好的料子,价值数百两银子。”

    “是缂丝的箭袖,看这料子是上好的,花色是极出彩的,手工亦是不凡,确乎要这许多。”晴雯将那衣裳展开一看,心中便有了数,只见那是一件葱绿色缂丝五彩流云箭袖,边上以暗花缠枝莲勾边。看衣服质地做工,想来昔年穿这衣裳的人定然身份显赫,只是如今已与梅姨云泥之别,怨不得她如此疯癫,抱着一件破衣裳不肯罢手。

    “此事却也不难。只是经此一事,总要涨些心眼才是。若再闹出别的甚么来,我亦是不能为了,到时候也只得任由人家将你二人扭送衙门了。”晴雯正色道。

    “不难?你要如何?”吴贵又惊又喜,竟是呆住了。

    “这衣裳已是破了,偏梅姨认定了不放,除了补好它,难道还有别的甚么法子?”晴雯轻叹一声,提笔写了一个单子,只教吴贵上街去买那生蚕丝和染好的五色丝线,又从自己屋里翻出绣架来。

    梅姨和平哥儿正争吵间,猛然见倪二之妻笑意盈盈过来了,问她道:“梅嫂子休要着恼。那衣裳已是有了,晴雯妹子说要补好它呢。又打发我过来问,说那衣裳之上有几处是后来缝补的痕迹,甚是明显,想来梅嫂子眼神精力都已不济,偶有失手,却也不算甚么大事。她自愿替梅嫂子拆了,重新补过,不知梅嫂子意下如何?”

    梅姨听了这话,吃惊道:“这是缂丝!须得用专门的织机织成,她又拿甚么补?”

    倪二之妻笑道:“这个我自是不知。想来她是贾府里当红的丫鬟,手上功夫自是不凡的,只怕有这份能耐也未可知。”

    梅姨默默不语,心中震惊,暗想,当年长乐宫中绣工最精湛的宫人,也并无这份能耐,难道晴雯竟比那些专门的绣工还要高明不成?

    倪二之妻等人却不知道梅姨这份心思。后宅的女人们俱是要做针线活的,听说晴雯要修补缂丝衣裳,无不觉得稀罕,连左邻右舍都听说了,都要来看热闹。

    晴雯见人多,屋里坐不下,索性将那绣架搬了出来,定住衣料,笑着向众人道:“这是极难得的缂丝衣裳,本是以通经断纬的织法,用专门的织机织成的。如今要修补时,也只得以人力仿了那织机的织法罢了,虽是界线不易,又要用许多根针穿了不同颜色丝线,依那花纹图案分别织成,但只要眼明手快心细,沉住气,想来无有不成的。”

    众人眼睁睁看着她拿了许多根针穿了各色丝线,在衣裳破洞之处运针如飞,来往穿梭,竟是胸有成竹,神乎其技,不由得齐齐叫好。

    只那修补衣裳,最耗心力,少不得补一补停一停的。众人看一回,赞叹一回,其间不由散去忙各自的事了,再回来看时,已是日影西斜,那衣裳上原本有三四个破洞,大小不一,如今已是补好两个了,不由得连声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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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2章 同病

    晴雯心中也觉得得意。这修补缂丝本是极耗心力之事, 因那通经断纬四个字,要来回换许多线,提前许多筹划, 才能正反如一, 故而竟比上辈子替贾宝玉补孔雀裘更难一筹, 若非她先前经胡家娘子调理, 身子轻快,决不能有此心力。

    饶是如此,已是脖酸肩沉, 少不得起身略走动走动, 舒散舒散,猛然看见院中两棵高大的柿子树上已是果实累累, 通红硕大, 想来不久之后便可摘下。

    晴雯正在欣喜间,倪二家的女儿已是捧着一碗汤羹,高高举起送到她面前:“姑娘喝一碗热汤罢。”

    晴雯心中好生过意不去。醉金刚倪二在京城之中也是颇有名气的地头蛇, 响当当的名号, 这些日子却因了贾府的缘故,对她分外巴结,倪二母女每每殷勤送汤送水,又帮忙打下手穿针分线。

    正欲要推辞时, 倪二女儿道:“这汤却不是我们做的。是东厢房平叔的手艺, 说是替他家老奶奶赔罪。平叔年纪轻轻已是大厨, 这汤必是错不了的。”

    晴雯闻言, 诧异抬头, 顺着倪二女儿指的方向望过去,果见平哥儿站在廊下遥遥向她行礼。再低头看那碗汤羹, 却是一道桂花莲藕桂圆羹,汤汁浓稠透明,色泽微带金黄,略微凑近一些,便觉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晴雯知道此时若是拒绝,便是把梅姨一家得罪了,日后不知还会闹腾出甚么幺蛾子来,再加上确有几分干渴,也不矫情,便接了过来,默默用小勺舀那桂花莲藕桂圆羹喝。

    她不知不觉已是喝了一半,却已是够了,剩下一半欲要倒掉,又觉不妥。正犹豫间,平哥儿却已在那边看见,出声道:“放在那里罢。我来收拾。”又问道:“天色已晚,姑娘这绣架,可要搬进正屋?”

    晴雯本意是想自己收拾的,但既然平哥儿这般殷勤,她心中料定必有缘故,顺水推舟由着他忙前忙后。

    平哥儿帮着将诸事收拾妥当,磨蹭着不肯走,站在那里憋了半天,方低声向晴雯道:“那衣裳上的破洞,是从前被虫蛀的,本不和你家相干。本就是不能再穿的衣裳,便是被扯破了也不算甚么。”

    说完这句话,心中方如一块大石落地一般,瞬间轻快了不少,至于灯姑娘知道真相以后如何懊恼,吴贵如何兴师问罪,已是不放在心上了。

    平哥儿低着头,一副戴罪之身听候发落的样子,晴雯反笑了:“知道。我一早看出来了,那虫蛀的洞和扯破的口子差别大了去了,虽是梅姨事先为了修补,已用竹刀将那虫蛀的地方刮松,但靠这个吃饭的行家们又有谁是看不出来的?”

    “那你——”平哥儿吃惊不小。

    晴雯冲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运气好。表嫂跟着哥哥去街上了,不然若是听到真相,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见平哥儿一脸迷惑的样子,又解释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果真为了这个,闹上公堂,伤了两家和气不说,在衙门打官司,便是占尽了天下的道理,也不免一身狼狈,岂有能全身而退的?”

    平哥儿默然不语,心中惊讶,不想晴雯竟能有这般心胸见识,便见她俏皮一笑,接着说道:“自然,缝补之事对我而言是老本行,我并不难于这个。若是换了一样,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换了那故意为难人的要求,或是狮子大张口索要许多金银钱财之类,我家宁可去衙门受那官吏勒索,也断然不会轻易就范的。”

    平哥儿听她这般说,脸上惭愧之色更甚,想起梅姨所作所为,甚觉痛心,叹道:“她原先不是这样的。她原先只是有些固执,其实是天底下最正直不过的。只因受人暗算,栽了几回跟头,才成了这个样子。”

    晴雯见梅姨和平哥儿这般做派,心中已是料定他们有一场被豪门遗弃千里寻亲的戏码了,倒有几分恻隐之心,安慰道:“这也难怪。一朝梦醒,从前所思所想皆如梦幻泡影,怨不得她怨怼在心,郁郁不乐。”

    平哥儿大惊,他的身世有口难言,不好向外人说,但见晴雯竟能一口说出其中的苦处,更生知己之感,心中一时涌上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都不好说出,生生咽了回去,末了只道:“她纵有不好,当年的恩情却也是还不完的。如今我也只能受着了。只是连累了姑娘。如今我身无长物,有甚么得罪之处,只能待来日再设法偿还了。”

    晴雯肯一口应承修补这件缂丝箭袖,一来是看梅姨实在可怜,她又极擅长这个,并不为难,二来是想借机告诫灯姑娘安分些,免得将来惹出甚么摆不平的麻烦来,大家都不好收场。

    至于偿还赔罪之说,她从不曾想过,也不指望平哥儿将来能有甚么出息,想起今日之事,再设法补偿赔罪。故而虽平哥儿说得郑重,她却只洒脱一笑:“言重了。谁家没几桩糟心的事,如果样样都要丁是丁,卯是卯的,算得清清楚楚,就算是一屋子的纸也不够写呢。只大略过得去,也就罢了。”

    平哥儿一愣,紧接着想起她身世,大感怜惜,忙道:“是!是!”

    晴雯心思清明,平哥儿送汤之事在她而言不过是邻里和睦的小插曲,转眼便过,只专心致志,一心修补那件缂丝衣裳。这般一连补了三日,已是完工,只见那衣裳在阳光下光彩夺目,纹路花纹细腻,图案栩栩如生,竟如整个用织机织出来的一般,浑然一体,哪里还能寻得着过去破损之处?

    众人见状,连连称奇,有的便赞叹道:“姑娘这针法,只怕京城里的第一绣娘惠娘也不能及呢。”

    第一绣娘惠娘,便是前些日子吴贵忙着求人修补衣裳时,扬言一千两银子便可出手的那位。如今她正当红,许多人踏破了门槛求她仿一件慧纹针线,都夸她年轻貌美,蕙质兰心,便是当年慧娘在世,也不过如此。她听了自是十分得意,索性改名唤作“惠娘”,又高调开设了绣坊,招收学徒,甚是风光。

    晴雯知道这只是街坊邻居的恭维之语,不可当真,只是含笑敷衍过了,又问梅姨的意思。梅姨这些天见晴雯施展女红技艺,方知她的针线活同昔年长乐宫那些顶级绣匠相比,亦不逊色,此时自是没有甚么话好讲,只叹道:“想不到你竟然心灵手巧至此!可惜!可惜!”但究竟为甚么可惜,她未能说得明白,旁人也没兴趣追问。

    灯姑娘经了此事,正如晴雯所愿,比过去安分了不少。待晴雯更是加倍亲热起来,每日里三茶六饭,嘘寒问暖,处处照顾得十分妥帖,连吴贵看了都觉得诧异,不晓得灯姑娘到底想干甚么。

    夜里榻上于无人之处细问时,灯姑娘方告诉吴贵道:“你这个榆木脑袋!你忘了先前去街上修补衣裳时,那惠娘开价一千两银子了?虽是她狮子大张口,故意讹你这老实人,但满城的工匠都不敢揽这活,可见她这开价也有几分道理。如今你妹子既是有这般能耐,便真正是只会生金鸡蛋的母鸡。往后即便她嫁不出去,也可倚仗这个过活。咱们只消把你妹子接在后院,好汤好水伺候着,只教她也如惠娘般仿那甚么慧纹出来卖,抑或别人又不敢接手的针线,便拿来与她做,一年到头,几百两银子岂不是唾手可得?”

    吴贵见她高兴,只得顺着她说话,含糊应了。从此吴贵灯姑娘二人,对待晴雯竟比服侍自己亲娘还尽心,晴雯平日里想吃甚么,想用甚么,无有不从,殷勤备至。

    灯姑娘还笑着道:“姑娘见识眼界,强出我们百倍。从此嫁不嫁人家,都由姑娘自个儿拿主意。或者姑娘担心夫家公婆小姑可恶,只顾回家来,便纵是住上一辈子,我和你哥哥,也只有心中欢喜,用心服侍姑娘的。”

    又道:“姑娘这一双巧手,自是不该干那些粗活重活。日里洗漱吃饭,都等我送过来便是。”

    这般又过了几日,贾府来人,却是要接晴雯回府了。

    论理,丫鬟卖了死契在府里,能回一趟家已是主子恩德,这般一连在家中住了数日,更是主子恩德无量,故而晴雯也没甚么话说,急急收拾,预备着随来人一起回府。

    岂料灯姑娘却很是义愤填膺:“姑娘很应该求了府里老太太、太太,早日赎身出来。姑娘这般才貌,又这般心灵手巧,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平白放在他们府里当丫鬟,却是委屈了。若是许了姑娘富贵前程,倒还罢了,我和你哥哥只有为姑娘高兴的份儿,细问之下才知没有,何苦来哉?不若想个法子,我和你哥哥去府里求老太太,早早求了赎身出来是正经。”

    晴雯再料不到灯姑娘竟然肯这般为自己打算,虽惊疑不定,猜测灯姑娘必然另有图谋,但既是暗合了自己谋划,不妨顺水推舟,借一借力,便小声向灯姑娘交待道:“我是签了死契的丫鬟,虽是贾府一向宽宏,善待下人,但如今老太太正是用我之际,只怕没那么轻易会放我走。不过此事倒也不难。等到宝二爷的亲事出来,他必会禀明老太太,不肯在屋里放人的。到时候便是我自己不求去,老太太只怕也会主动给我这个恩典呢。”

    第133章 献计

    灯姑娘盼晴雯归家之心颇为殷切, 忙问道:“既是如此,不知道宝二爷的婚事几时才能做定呢。如今林姑娘身子已是大安了,宝二爷又新近进了学, 这时候不大婚, 更待何时呢。”

    晴雯听了灯姑娘这话, 先吃了一惊, 心道:“我从未曾将怡红院中之事告诉他人,如何她竟能说得分毫不差。她怎知道宝二爷有意林姑娘的?”

    晴雯心中惊疑不定,面色早带出异样来, 灯姑娘最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 早瞧出她心中所想,笑道:“哎唷唷, 姑娘也忒小瞧人了。莫要忘了, 我也在你们府里混过几年。那些眼角眉梢的事情,又有甚么能瞒得过我的。我一早听说,林姑娘是养在府里的, 和宝二爷自小一处长大, 最招老太太疼爱。如今又听说她父亲去了,想来想去,除却嫁宝二爷,老太太要怎么才能放心得下?如今又听你说宝二爷立志不在屋里头放人, 这般情深义重, 又是为了谁?想来想去, 必是无疑了。”

    晴雯见灯姑娘既是已猜到了, 便不好隐瞒, 道:“我估摸着老太太那意思,自是想两人结亲的。宝二爷心中只怕也愿意。只是太太那关难过, 想来想去,总要等宝二爷中了举人,再请外人相助,才算妥当,方能成就好事。”

    灯姑娘心中焦躁,笑道:“姑娘却是将中举想得忒容易了。中了举人便有了为官的资格,那是多少人祖坟冒青烟,读书读到头发花白才能的,如今宝二爷才多大,就算天资聪慧,也没这么快的。难道他一日不中举,就一日不成亲吗?”

    “这——”灯姑娘所言的确是晴雯心中忧心之事,她每每思及此节,只能盼着宝玉早早中举,或是贾母排除万难保驾护航,或是王夫人有朝一日突然改了心意,从不敢深想别的可能。

    灯姑娘看晴雯这副模样,反而笑了:“怨不得姑娘为难。宝二爷自幼纯良,姑娘又一向坦荡,都不曾有甚么坏心眼,只一心盼着旁人好的,自然不会弄这些小伎俩。”

    晴雯忙道:“你且说说,到底是甚么伎俩,只要不是那伤天害理的,只管说说不妨。”

    灯姑娘便道:“我想宝二爷和林姑娘的婚事,老太太那头自是千肯万肯的,此事的为难之处,只在太太的心意。太太娘家姓王,自然偏向她娘家的亲戚了,宝姑娘现如今在府里住了几年了,有眼睛的谁看不出她家的心思,若是让太太狠了心不顾娘家亲戚,自是不成的。”

    晴雯问:“若果真如此,你又有甚么法子,可顾全几家的脸面的?”

    灯姑娘虽然举止有不堪之处,但若论察言观色、揣摩人情,比晴雯不知道高明了多少。而且她是从最卑贱处摸爬滚打过的,做事更没有甚么顾忌,也不论公道大义。此时她听见晴雯发问,只笑道:“这又有何难?太太虽是要顾全娘家亲戚的脸面,但到底是贾家的主母,宝二爷的亲娘,若是娘家亲戚十分不堪,便是她也不好意思强行将自家儿子推过去的。没得为了娘家亲戚,反而耽误了儿子的道理。”

    晴雯摇头道:“难道你竟未曾见过宝姑娘?若论容貌,论举止,论礼仪,论德行,宝姑娘向来是无可挑剔的。”

    灯姑娘笑道:“宝姑娘自是个好的。但单单姑娘家自个儿好又有甚么用,她那哥哥有个绰号叫做呆霸王,最是纨绔不过,外头说起她哥哥来,竟是无人不摇头的。我听说她哥哥先前打死了人,是谎称暴病身亡,才逃过的罪责。其间有贾王两家亲戚之力,自是无人不服的。但论理,她哥哥已是个活死人,这样的娘家,又同林姑娘有甚么分别呢?林家名声还好听些。如今只消将她哥哥是活死人之事在贾府传扬出去,太太就算想顾全亲戚脸面,结亲时候也得掂量掂量。”

    晴雯深受震撼,吃惊道:“这条‘釜底抽薪’之计端地毒辣!只是宝二爷向来是个善心人,宝姑娘又待人极好的,怎忍这般暗算?我若开口,必要被他骂回去的!”

    灯姑娘道:“故而我早说姑娘心善,不惯用这些小伎俩。既是如此,我也是无可奈何了。”

    晴雯只将这话当成闲话,与吴贵灯姑娘等人作别,登车回了贾府。刚进了大观园,就有几个小丫鬟走过来,向她笑道:“晴雯姐姐回来得正好!宝二爷这几日每天出去吃酒,一天天早出晚归的。我们都说等到晴雯姐姐回来了,就肯留在园子里了。”

    晴雯知道这些小丫鬟大概是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以为自己和贾宝玉出门一趟,情分自是不同,过些日子就会开脸做通房丫头了,故而特意说了这话来,虽不伦不类,却也是表亲近恭维之意。她不欲将宝玉心思透露给这些人知,只笑着说:“我一回来就听你们这些人胡说。宝二爷如今进了学,自然要四处结交朋友,饮酒观花,交际应酬的,这才是经济仕途之道。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只有以主子为荣的,难道还能拦着主子上进?”

    这几个小丫鬟只是为了恭维晴雯,哪里会去细思许多,如今听晴雯笑着这般说,忙笑着回答道:“晴雯姐姐说的极是。正是这个道理呢。”一路跟随着晴雯说说笑笑,一直送到了怡红院。

    刚到了怡红院,又有麝月秋纹带着惠香等小丫鬟迎了上来,嘘寒问暖,笑着说:“晴雯姐姐回来的时候最巧,王家派了人来,说办了赏菊宴,叫老太太、太太带着宝二爷并姑娘们过去赏菊呢。宝二爷说要等姐姐的示下,才好定了带谁过去伺候。”

    晴雯见麝月秋纹待她这般亲热,明面上只管和她们说说笑笑,心中暗自诧异,待到夜里问了茜雪,茜雪笑着说:“如今不比往日了。如今出去多见见人,可是个巧宗呢。既是由你来决定谁去谁不去,她们自然要巴结你了。”

    晴雯会意,道:“这园子里虽好,日日住着,渐渐也就看腻了。故而都贪恋外头的景色了。”

    茜雪笑道:“你以为她们都像你一般,整日里风景看不足的?这多见见世面多看看风景倒在其次。你想王家摆了赏花宴,不知道邀请了多少王孙公子、风流才俊,若能邂逅一二,再如你先前那般,引得人家开口要索要,才是一桩好出路呢。”

    原来,麝月、秋纹等人,原本是卯足了力气往上爬的,一心想着入了宝玉的眼,当个通房丫头,将来生出一男半女来,当个姨娘,从此作威作福,鸡犬升天。岂料前些时候宝玉竟然禀明了老太太、太太,欲要放她们出去嫁人,这才知道当通房丫头无望,不由得都心灰意冷,想着另谋出路。

    晴雯听了这话,惊讶道:“若是想去赏花宴,这也罢了。若说想邂逅甚么人,这却是难了。虽说只是个丫鬟,便纵在官客前头露露脸,也不算甚么不守规矩,但那王孙公子一个个身边姬妾环绕的,哪里能如戏文里说的那样,匆匆见了一面,从此便留了心的?”

    茜雪劝道:“那也不管咱们的事。我劝你还是遂了她们的意的好,不然的话,如果将来谋不到甚么好出路,难保她们不反过来怪你。”

    晴雯低头思索一回,觉得有理。其实她自己虽不屑,但若其他丫鬟真个被王孙公子一眼相中,她也会为她们欢喜。

    于是这日王子腾家里办菊花宴,安排了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鬟服侍,谁知去了一日,待到回来时候,从贾宝玉到麝月、秋纹,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

    众丫鬟见了,难免询问缘故,秋纹长叹一口气道:“今个去赏菊宴,竟是一肚子的气。你们猜猜看,我遇到谁了?”

    众丫鬟再问时,秋纹方幽幽道:“我遇到袭人了。原先以为这条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狗(注一)被撵了出去,好日子也就算到头了。谁知道她竟然攀上了王孙,被带到赏菊宴上。如今她改了发髻,开了脸,打扮得珠光宝气的,看着就叫人生气。”

    众丫鬟诧异道:“哪里来的王孙?”

    秋纹道:“哈!原来你们竟然不知?外头都传遍了,都说是从前那个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在跟着太上皇老人家南巡之时,一夜风流留下的骨血。虽说义忠亲王老千岁一脉皆成庶人,但谁知道太上皇老人家会不会心软,善待这最后一点骨血呢。如今许多家都在巴结这位王孙呢。”

    麝月起初是不愿说话的,此时见秋纹兴起话头,也跟着说道:“其实王孙并未过明路,不曾入宫觐见过,故而依旧只是个庶民之身。他身边女子甚多,都没名没分跟着。袭人在里头并不算十分出挑,我冷眼看着,也不甚得宠,只在旁边伺候,依旧像个丫鬟似的。”

    秋纹郁郁道:“虽是如此,也强过我等。人都说宝二爷是个最温柔多情的,谁知道突然有一日,竟转了性子,只肯留下晴雯一人,竟要将我等都放出去呢。”

    小丫鬟春燕不解道:“放出去不好吗?我妈妈听了这消息,在家千恩万谢的呢。”

    惠香在旁边抿嘴笑道:“你这个憨货!你哪里知道秋纹姐姐的心事!”

    一群女孩们叽叽喳喳,又笑又闹,方将一开始的郁郁不乐冲淡了。

    晴雯在旁听了几句,到底不好插嘴,转头悄悄去寻贾宝玉,问宝玉道:“席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因何不乐?”

    贾宝玉见晴雯过来了,仿佛看到了救星一样,忙带她到四下无人之处,方道:“王家舅母又在打趣甚么金玉良缘了。我欲要摔了这玉,又恐老祖宗伤心。欲要装聋作哑时,奈何对方不依不饶,竟步步紧逼。你可有甚么法子,既能全了亲戚颜面,又暗合了我心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第三十七回,众人打趣袭人是西洋花点子狗,袭人自己也承认了。本文中仍然是戏称。

    第134章 揭发

    晴雯无奈, 只得将灯姑娘之语说了,末了再三道:“我表嫂也在咱们这府里待过的,故而个中纠葛, 我虽未说, 她已是尽知了。她风评不佳, 人又没甚么见识, 二爷心地纯善,自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真个向亲戚下手。只是我想着, 薛家兴许不如明面上那么富贵, 若是太太因了薛家富贵,有意这门亲事的, 或可一提。”

    贾宝玉诧异之至, 像是听到了极可笑的事情一般,睁大眼睛道:“你在说甚么?可有凭据?人皆说薛家百万之富,薛大哥哥在京城中又是这样一副做派, 整日里挥金如土的, 又怎会没有?”

    晴雯忙道:“姨太太家里溺爱儿子,是府里公认的,薛大爷是家中独子,便就把整个家翻个天过来, 也不足为奇。可他虽是挥金如土, 但姨太太和宝姑娘平日里的做派, 却小心得紧, 这里头便透着奇怪。何况我常听人说, 那商贾之家,得钱虽快, 败家却也容易,薛大爷只怕不是个经营之才,生意日渐消耗,也属寻常事。宝二爷可知道,当年薛大爷在金陵打死了人,是如何结案的吗?外面都传闻说薛大爷借着假死,金蝉脱壳了呢。”

    其实,晴雯直到上辈子临死之时,也不能确定薛家百万之富的虚实。只是大观园中众人风言风语已久。因见宝钗妆饰简朴,只拿小恩小惠收买人,薛姨妈又崇尚节约,处处精打细算,每每说要请客,最后算来算去,也只是借着史湘云的螃蟹宴,花了二十多两银子请了一回,其余的皆是随口说说,故而纷纷传闻说,薛家只是纸糊的富贵。

    到了后来,薛家欲要给薛蟠娶亲,吵吵嚷嚷,今儿说张家的好,明儿说王家的好,便有好事者总结出规律来,言说薛家必要寻那十分富贵的人家,陪了许多嫁妆过来,才好填补了家里的亏空呢。

    晴雯并不知道薛蟠最后娶了谁家的闺秀,是否是非常富贵,陪嫁许多嫁妆,但灯姑娘言语里所说的“活死人”,却着实叫她灵机一动。若薛蟠果真成了活死人,以假死之名逃脱杀人重罪的话,那户部挂着的宫中采买的资格,自是没有了,既是如此,薛家的富贵便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早晚是要烟消云散的。

    贾宝玉天分聪慧,经晴雯这么一点拨,早明悟于心,道:“这个原也不难。当年了结此案的贾雨村如今正在京城,这些日子常来的。我本不喜他为人,不大爱应酬他。如今为了此事,倒要好好问一问才好。”

    数日之后,正是宁国府贾敬生日。虽贾敬躲在城外修道,连生日也不肯归家,但贾府亲朋故友齐来庆贺,连日宴会,络绎不绝。

    一日,王子腾夫人过来贺寿,因是堂客,依旧在荣府设宴款待,连薛姨妈和薛宝钗等人也出来作陪,席间又隐晦提及金玉之说。

    因她是长辈,宝玉不好明面上驳斥,只胡乱应付,但因已向贾雨村详询过断案经过,其实胸有成竹,转过头来,只管装作无知幼童,冷不丁向薛宝钗问道:“前些日子在外头会友时,有个朋友向我问起皇商之事。我哪里懂这个,少不得搪塞过去,事后问薛大哥的。只我那朋友最是执拗不过,非要说如今户部皇商名单上,薛大哥竟不在此列。不知道这是为何?”

    他一语刚出,薛姨妈和薛宝钗便齐齐变了脸色。贾母脸上挂着慈祥的笑意,忙出来打圆场道:“宝玉小孩子只晓得死读书,竟是个不懂事的,一味胡说。岂有偏听偏信外面的朋友,反过来质疑自家亲戚的道理。”

    王夫人见薛姨妈这般脸色,心中惊疑,自是不肯轻易放过,忙问道:“蟠儿如今可还领着内帑钱粮?如今都采办些甚么物料?”

    她不问还好,一问之下,薛姨妈脸上再也挂不住,抹泪道:“我苦命的儿啊!若非那年失手做了错事,如何竟连户部的名单也被抹了,还连累了他妹妹!”

    提起待选落选之事,薛宝钗心中固然酸楚,却也只能强忍着,反过来劝她母亲道:“事情已是过去了,多提无益。今日是姨母家的好日子,正要想些欢喜的事情,娘儿们坐在一道,一起开心才好。”薛姨妈也知不妥,这才渐渐止住了泪。

    王夫人脸色凝重,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甚么场面话来。

    倒是贾母这时责怪了贾宝玉几句,道:“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甚么?怎能胡乱说话,坏了亲戚们的好心情?”

    王子腾夫人见得这般情形,不由得暗自懊悔,又怪王夫人太过咄咄逼人,大好的日子非要较真问个明白,心中清楚这时候再提甚么金玉良缘,便是给自家找不自在。

    她想得甚开,金玉良缘虽有利于薛王两家,但是对她自身并无助益。既是闹到这般地步,贾家已是知道真相,想来必然不肯答应的了,多说无益,见宝钗扶着薛姨妈胡乱找了个借口离席而去,便话锋一转,又开始关心起贾宝玉的学业来。

    这边宝钗扶着薛姨妈回了借住在东北角上的那处院子,向薛姨妈叹道:“事已至此,妈再怎么想让我攀扯贾家,我再怎么含羞忍辱,都是不成了。宝兄弟纵然好时,奈何心思不在咱们这边,终究不成。不如写信禀明舅父,另谋出路为妙。”

    薛姨妈流泪道:“前前后后我已是给了上万两银子出去,你的嫁妆钱全砸在这里头了。如今又该如何是好?”

    这下子连宝钗都呆住了。细细追问之下,方知王夫人爱女心切,争荣夸耀之心亦盛,为了元春娘娘能在宫中得宠,竟将一部分体己暗暗送入宫中,其后捉襟见肘之时,又暗示薛姨妈资助。薛姨妈为了成就金玉良缘,好使贾家尽力拉扯薛家,无有不从,前前后后,已是送了上万两银子。

    宝钗从未想过,宫中争斗竟然惨烈如此,也未曾想过,薛姨妈竟然如鬼迷了似的,听命于王夫人,悄无声息砸了这么多银钱下去。其间前后历时将近一年,薛姨妈竟然不曾透露给宝钗半句!

    “母亲莫不是糊涂了。”宝钗气得无法,含泪道,“从古到今,可有买来的恩宠?若是娘娘果真受宠,内务府自然处处打点得周到,又岂能由着娘娘捉襟见肘,无钱赏人的?私自夹带银钱入宫,原本已是违背了宫规。可见颓势已显。这其间风险,不亚于前朝争斗。母亲怎可不做商量,孤注一掷?”

    薛姨妈满面泪痕道:“我的儿,你说的道理,我又岂会不知?只是咱们家已是被逼到没办法了啊。但凡你哥哥争气一点,我断然不会出此下策,由人拿捏。何况想那宫中之事,瞬息万变。娘娘起初在深宫之中默默无闻,不是也突然封为贤德妃了?如今只消一举得男,荣华富贵顷刻便至。何况除却你宝兄弟,王孙公子之家,你又能嫁与何人?若是略低一些的门户,不但薛家颜面无光,于你哥哥也无助益,又有何用?”

    宝钗终于按捺不住,泪水滚滚而落。

    这日送过王子腾夫人,王夫人不过略在贾母处应应景,便回自己院子生闷气去了,贾母却教贾宝玉留下,屏退左右,招呼他到跟前,问道:“席间为何突然这么说?谁教你的?你可知你这般,是大大驳了薛家的面子,伤了姨太太和你宝姐姐的心?”

    贾宝玉自是不好回答,只一味装傻。贾母笑道:“你不必说了。你这孩子一味纯善,虽被逼得急了,也必然想不出这点子来。必是旁人教你的。想来想去,竟是没有旁人,只怕又是晴雯那丫头教的罢。”

    宝玉无法,只得答道:“晴雯姐姐是极好的。这事原不与她相干,都是孙儿自个儿的不是。”

    贾母道:“傻孩子,你不过是关心亲戚,又有甚么不是?先前连我也不知道,原来薛家竟是连皇商的名头也失了?连你母亲也不知道,整日在我跟前说,为了建这大观园,家里的底子竟被掏空了,须得设法弥补才好。又说薛家有百万之富,出手是最大方的。我虽是不肯,竟也不好说这里头有甚么不妥。”

    贾宝玉起初尚懵懂,低头细想片刻,不由得遍体冰凉,失声说道:“难道太太竟然打这个主意?万万不可!”顿了顿又道:“赚钱养家,光宗耀祖,自该是男儿分内之事,又岂有托赖女儿出钱出力的道理?”

    他心中有这个念头已久。自元春封妃以来,众人皆欢天喜地,惟他郁郁不乐,一来为秦钟早夭,二来亦为元春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不得已入了深宫,要背负那许多家族重任而不平。

    只是他先前碌碌,百无一用,心中便是有这个念头,也不敢说与人知,心知必然遭到驳斥。如今却不然,他年方十三四岁,已是考取了生员,比起从前哥哥贾珠来也不逊色,族中已隐隐以他为明日栋梁、光耀门楣之希冀所在。

    起初他尚且不愿,只谓只要考取功名,能和林黛玉长相厮守,便可挂冠归隐,过和和美美的小日子,此时被元春之事和家中入不敷出之事所激,才不得已承认了赚钱养家、光耀门楣之责是他分内之事。

    贾母听了贾宝玉这话,却是老怀大慰,差点哽咽出声,颤声道:“祖宗庇佑,贾家真个中兴有望了!”

    缓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复向宝玉叮嘱道:“虽是建了这个园子,家中不比从前宽裕,但是有进有出,不至于到你娘所说的地步,故而你休要焦虑,只管用心温书便是。也不急在一时,只消你有这份心意,已是尽够了。”

    又道:“你虽是小孩子童言无忌,却是无意间扯破了亲戚的遮羞布。虽是实话,到底亲戚们面上难看。今后还需殷勤客气,诚心相待,才好揭过此节。尤其是你宝姐姐,本是个好女孩,只是被她哥哥拖累了。你万万不得因此看轻了她。”

    贾宝玉点头道:“老祖宗请放心。宝姐姐是极冰清玉洁极尊贵的女孩儿,人品德行都是没话说的,既博学又耐心,孙儿心中是极敬重她的。此外,孙儿还有一事,想求老祖宗。”

    贾母忙问何事,贾宝玉道:“我记得宝姐姐大我一两岁,如今已是及笄了。她家客居此地,未免人生地不熟,事事不便,还望老祖宗多多费心,与她引荐。”

    第135章 赏梅

    贾宝玉这话, 便是求贾母为薛宝钗择配之意了。虽以他年纪身份,说这话不甚妥当,但是只在贾母跟前, 并无第三个人听见, 也就无妨了。

    贾母听了他这话, 立时明了他心中之意, 心中自是欢喜畅快,道:“你小孩子家家的,休要操心这些闲事。这么好的姑娘, 谁不疼爱她?莫说咱们家, 你舅母家也是极上心的呢。”

    次日王夫人来贾母处请安时,故意将话题引到薛姨妈身上, 叹道:“我这个妹妹竟是个苦命的。妹夫去得早, 由着她一个寡妇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女儿虽教得极好,儿子却是被宠坏了, 竟不知轻重, 在金陵惹出那等人命官司来。老爷和我哥哥都说已是了结了,我亦信以为真,岂料刚到京中不久,前年户部就销去了他家的皇商名头。这般大的事, 偏她家觉得难为情, 未曾说出来, 不然的话, 或许还可设法。”

    贾母听王夫人长篇大论说这个, 便知道她是在澄清自己不知薛家变故了。贾母心中猜测薛家事事依赖亲戚,这般大事岂有不告诉王夫人的道理?眼下王夫人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想轻轻托了这个失察之罪罢了。

    不过王夫人是元春和宝玉生母,贾母自然不会为这件事情和她较真。故而假装信了她的说辞,只开口问道:“即使如此,她家如今又有甚么盘算?”

    王夫人答道:“所幸此事并无几个人知。户部名册,五年一回,等到明年复评之时,请哥哥和户部的人说一说,加上她家的名字,也便是了。”

    贾母听她意思,仍然不肯放弃金玉良缘,微笑道:“若果真如此,自是甚好。姑且留待明年再看看罢。姨太太是个苦命人,她家小子又是那般性情,只怕是个守不住业的。若是没了这皇商的名头,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王夫人听贾母这话,虽是句句感叹薛姨妈苦命、薛蟠不成器,实际上已是在嫌弃薛家的门第了。

    其实事到如今,王夫人心中也有所动摇,毕竟宝玉才是她亲生的儿子,日后争荣夸耀的指望。宝玉年纪轻轻便中了生员,她从中看到了希望,心中也有些嫌弃薛家除了钱财之外一无所有了。

    只是她为了元春在宫中能有所作为,借着金玉良缘的名义,软硬兼施已是收了薛姨妈不少银子,若是此时贸然开口拒绝薛姨妈,难保薛家不会闹起来。她的体己虽是不少,只消折买几箱衣物便可偿还这笔无名债。但是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又有哪个官太太肯变卖自己的头面衣裳呢。故而为难。

    王夫人心思转得快,心中虽在为难,口中却早已称是,姿态甚是恭谨。

    贾母却不满足于王夫人明面上的恭谨,叮嘱道:“依我的意思,过些日子天气转寒,这梅花就要开了。如此胜景,咱们家越发该约了亲戚好友,一同赏玩才好。也算是回了前些日子王家赏菊宴的礼。你索性入宫一趟,禀明娘娘,求娘娘恩准在咱们园子里办一场赏梅宴,岂不两便?”

    王夫人心中一跳,这才知道贾母竟是动了真格的。当下只能笑着道:“是。老太太这巧思果然不凡。雪中赏梅花自是好的,这般发了帖子去,又风雅又体面。”

    贾母笑得越发慈祥:“正是这个道理。雪中赏梅花还在其次,如今姑娘们也都大了,也该引着她们见见人。日后若成了当家主母,这些交际应酬自是少不了的。”

    王夫人道:“正是这个道理。前些时候我带着她们去王家赏菊宴,心中也是这般打算的呢。”

    贾母笑而不语。那赏菊宴是王家主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故意撮合金玉良缘。这赏梅宴却是贾家主场,却可将探春、惜春并宝钗引荐给各家诰命夫人。两者自是不同的。

    王夫人领命而去。次月宫中内眷觐见之时,果然将贾母的意思向元春说了,元春闻言大喜,传下懿旨,命贾家在大观园开办赏梅宴,下帖子邀请京城各官宦之家夫人小姐前来。

    既要筹办这等盛事,少不得处处调度安排。贾府上下齐齐忙碌起来,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等人合计着下帖子请人之事,王熙凤主办赏梅之宴,又要命人打扫园子,预备场地,又要商定菜色酒馔,又要吩咐常在她麾下办事的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同族男丁负责在门前迎来送往,看护值守,又将府中丫鬟小厮分作几班,命他们各司其职,忙得不亦乐乎。

    贾琏在边上瞧见,只管纳闷道:“去年贵妃娘娘命在清虚观里打平安醮,还命夏太监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出来,如今这懿旨竟是口授给太太的,连银子也没了。莫不是里头出了甚么事不成?”

    王熙凤冷笑道:“咱们家甚么时候指望过娘娘的银子了?清虚观打平安醮时,那一百二十两银子哪里够花,不过应应景罢了。又有许多人家不知道从何处得了消息,送了礼过来,咱们还得想着回礼。如今反倒得清净了。”

    贾琏叹道:“只怕这清净不是好事呢。”见王熙凤只管忙碌,并不理会他的话,也不着恼,自顾自走到贾赦房中,同那些年轻美貌的丫鬟们调.情去了。横竖那些丫鬟们恋着他年轻,身子精壮,比贾赦那把老骨头不知道好了多少,竟被他得手了好几个,以解那馋火饥火,正是一拍即合,各得其所。

    这边贾母也嘱咐王夫人说:“去年咱们在清虚观里打平安醮,本是小事,原没想着要惊动甚么人,那亲戚朋友,世家故交,竟然都听到了风声,赶着来送礼,倒令咱们家措手不及。如今这般郑重其事办赏梅宴,更要事事小心谨慎,莫要漏请了甚么人,失了礼数才好。”

    邢夫人王夫人忙答了,思虑再三,各处写了帖子,谁知往来上赶着送礼的赵侍郎等人,竟借口有别的事,都不来了。另有平时素无来往的梅翰林家里,听说新进的少年生员家里要办赏梅宴,梅翰林的夫人特意打发人过来请安,明里暗里透露出想来的意思。

    贾母心中如明镜一般,那梅翰林自是为了结交贾宝玉而来。自宝玉中了生员以后,每日里应酬不断,多有亲朋故交下了帖子特意请他去看戏吃酒的。故而梅翰林这般友善,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赵侍郎等人突然不来了,却令人忧虑。此人消息最是灵通不过,难道元春在宫里有甚么变故不成?

    贾母忙唤了王夫人过来,探问究竟。王夫人只管含糊其辞,劝贾母放宽心,笑道:“我听我娘家嫂子说,赵侍郎家里巴结上了义忠亲王千岁的后人呢,将个庶出的女儿送给那人当姬妾,每日里抖得跟皇亲国戚似的,和裘家、韩家混在一道,怎有空过来?”

    贾母听了,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怪道裘家夫人也不肯来呢。”

    王夫人道:“从前听老爷说,裘家一心想着甚么从龙之功,老爷临走前吩咐过,说休要和他们这些门户搅合在一处。”

    于是这日荣国府门前,宝马香车盈门,那大轿小轿足足三四十顶,黑压压的铺满长街。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皆按品大妆,笑意盈腮,迎接北静王妃并锦乡侯诰命、临昌伯诰命等几位世交公侯诰命。

    请众人皆入大观园内嘉荫堂叙话,那王子腾夫人、冯紫英之母、梅翰林夫人等人已带着女儿在那里恭候了,忙过来行礼问好。

    北静王妃又命贾家的姑娘们出来相见,贾母便唤了宝钗、黛玉、探春、惜春四人。各位初次相会的诰命少不得都赐了礼物下来。

    一时贾母领着众人在大观园中游玩一回,皆称赞不已,都说栊翠庵山坡前红梅开得最好,又可惜这日竟未下雪,不曾见白雪红梅之盛景。

    赏玩罢在荣庆堂设宴,众诰命只在堂上,各家姑娘却在旁边花厅。姑娘们正是差不多年纪,少不得互相通报家门,应酬几句。

    少倾戏台上鼓乐齐响,宴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邢夫人看到这般情景,心中郁结难平,暗想:“偏是老太太做主,叫迎春那丫头早早出嫁了,跟着女婿去了地方上为官,也不知道好歹。若再留一留,如今也能在各家诰命夫人面前露露脸,不定有甚么奇遇。”

    锦乡侯诰命、临昌伯诰命家中都有儿子,见林黛玉风流婀娜,薛宝钗鲜艳妩媚,贾探春顾盼神飞,齐齐赞叹,言语里便有探问之意。待听得黛玉虽有前科探花之父,奈何林如海已英年早逝,又知道薛宝钗家里不过是皇商出身,便失了兴趣,只顾在那里称赞贾家家风,养出的小姐们见识不凡,琴棋书画各有擅长。

    贾母听得高兴,遂命探春上前献技,在那雪浪纸上写了一阙前人的咏梅之诗,笔走龙蛇,酣畅淋漓,众诰命见了,齐齐叫好,又额外给探春加了赏赐。

    各家姑娘听说探春是贵妃娘娘和贾宝玉的妹妹,虽是庶妹,却也不敢小觑,都跑过去恭维她,连惜春那等宁国府嫡亲的小姐、贾氏族长贾珍之妹也冷落在一旁,无人问津。

    薛宝钗这日盛装出席,原本是卯足了力气,想在各家诰命跟前好好表现,搏一个好姻缘的,岂料这些诰命都是最精明不过,将那门当户対四字奉为金科玉律,配婚先问门第、父兄官居何职,女子自身品貌反倒在其次了。她虽自负才貌双全,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取了一个乌银梅花自斟壶来,自己喝了一杯闷酒,心中那股无名郁火才略压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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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6章 失宠

    林黛玉已和贾宝玉心心相印, 自是情深不渝。自贾宝玉中了生员从金陵归来,她心中比谁都高兴。只要能和贾宝玉在一起,她便心满意足, 其余种种, 早已是不计较了。

    这日大观园中举办赏梅宴, 她心中亦猜到贾母用心, 想来是欲为众姑娘择配之意,便不曾好好装扮,只拣了那平平无奇、既不失礼于人、也不出挑的衣裳佩饰穿戴了出来, 见诸诰命虽也夸她和宝钗, 但更多是夸赞探春,又见众小姐只顾和探春交际, 非但不自怨自艾, 反倒自得其乐,惬意自在。

    因见薛宝钗处境尴尬,黛玉便坐在她身边, 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说话。宝钗心中颇为感激, 但想起自家母亲哥哥,念及婚事还没有着落,心中实在焦灼。

    猛然见听到旁边梅翰林家的两个女儿在那里窃窃私语。这个说:“她怎么也来了?”

    那个说:“年纪好大还嫁不出去,是她哥哥误了她。实在可怜。”

    宝钗心中诧异, 只当被人说中了心事一般, 忙抬头看时, 却见她们目光所看之处, 正是通判傅家傅试的妹妹傅秋芳, 虽是生得花容月貌,却因哥哥一心拿她攀附权贵, 蹉跎岁月,如今已是到了二十多岁,尚未嫁出去。

    宝钗见傅秋芳孤零零坐在一个角落里,冷冷清清,心中便如同被人重击了一下一般,暗道:“难道我将来,也要像她这样吗?她哥哥傅试是通判,颇能上进的,将来她嫁人之后,娘家亦是可以依靠的。单凭了这个,傅秋芳便已是比我强上许多了。”

    宝钗正在慌乱间,又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她如今这个年纪,那年岁相当的王孙公子,谁肯要她?她们家又惯会攀附,想来断然不肯低嫁的。算来算去,只得嫁与那年老之人,当个续弦了。”

    宝钗闻言面色大变,暗想:“这等无礼的话,怎能当面说出来?”慌忙回头看时,却不见有人说话,周围的丫鬟婆子一个个垂手而立,姿态甚是恭谨。

    宝钗连忙又斟了一杯,欲要喝酒压惊,又听到先前那个声音说:“当续弦原本也没甚么。嫁谁不是嫁。世间男子皆是俗物,遇到那年老的,只怕还少了许多奉承迎合之事呢。一样能提携娘家,补贴兄弟。只是有一样,难免膝下空虚,无子女可依靠,越到年老,越是凄凉。”

    宝钗听得清清楚楚,暗想:“这人虽是无礼之至,但说的话句句属实。东府里的尤大奶奶,这府里大房的邢夫人,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若是遇到贾府这等至少明面上讲规矩、论尊卑的人家还好,遇到那不分青红皂白、宠妾灭妻的门户,又该如何是好?又或者,妾室仗着有子女,劳苦功高,先来后到,竟不服管教,倒把个续弦的正室架空了当摆设,又该如何?”越想越是惶恐,不觉惊出了一声冷汗。

    宝钗只管在这里胡思乱想,周围人如何恭维探春,如何嘲笑傅秋芳,如何将她视为空气一般,竟全然顾不得了。她昏昏沉沉间,耳边忽然响起林黛玉的声音:“宝姐姐,你这是怎么了?王妃要告辞了,咱们都得过去送呢。”

    宝钗这才惊醒过来,看见林黛玉关切的眼神,勉强收敛心神,站起身来,同她一起往厅前恭送北静王妃,紧接着强撑着身子,又胡乱听了一出北静王府中妻妾相争、鸡飞狗跳的故事,好容易撑到宴罢,匆匆赶回蘅芜苑休息了。

    当夜宝钗就觉得身体沉重,次日果然未能起来。晨间莺儿服侍宝钗起居,一摸之下,只觉通体火热,吓了一跳。蘅芜苑中婆子忙报与贾母,贾母亦命人请了王太医过来诊治,却说宝钗先天本有热毒,如今被外事一激,竟有些痰迷心窍的光景。

    贾母闻言叹息,又追问是否妨事。王太医答道:“小姐先天壮,自是不妨事的。不过要吃些汤药好生调理着。”

    薛姨妈闻言泪水涟涟,泣道:“这孩子素来是极乖巧的。都是她哥哥不好。我太过心急,逼得狠了。”

    贾母也连连叹道:“这孩子一向是极稳重的。但越是稳重的孩子,越是心事重,最自尊自爱不过的。如今只管让她放开心胸,休要管别人的闲事,好生调理就是。”

    又吩咐琥珀道:“只恐宝姑娘那里人手不够,你且去服侍着,务必事事尽心,等到宝姑娘大安了,你才好回来。平日若是缺甚么,只管向凤丫头说。凤丫头不在时,只管报给太太和我。无论府里少了谁的东西,都不能少了宝姑娘的!”

    王熙凤在旁侍立,忙着答应,又凑趣道:“听听老祖宗这话,连我也未能得老祖宗这般看重呢。想不到宝钗妹妹竟是因祸得福了。”

    薛姨妈此情此景,还有甚么好说,只能感恩戴德,连连称谢。

    其实薛姨妈也知贾母心意:若要宝钗嫁与宝玉,贾母是万万不肯的。这才出钱出力,欲要给宝钗寻觅好婆家。但世上婚姻之事,高攀最难。故而宝钗才受了冷落。想不到她平日那样稳妥细致的一个孩子,竟因此闹出一场大病,因而贾母心中过意不去,百般弥补。

    贾母既已做到这份上,薛姨妈心中纵有许多不甘,却也知高攀最难,非人力可筹谋,对贾母也不好再有怨言了。

    只是薛家内务,薛姨妈一向托赖宝钗的,如今宝钗得了病,家中未免一片混乱。故而薛姨妈日日煎熬,求神拜佛,只希冀宝钗早日痊愈。岂料世事多有不遂人愿者,宝钗这一病,竟然病了几个月,这是后话了。

    这日晴雯正在贾母院中,与人交待贾母房中的针线,刚刚交割清楚,正要回怡红院时,便见鸳鸯气冲冲走过来了。

    晴雯此时已和鸳鸯混得极熟,忙问缘故,鸳鸯愤愤道:“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规矩!一般也是龙子凤孙,天家血脉的出身,如今偷偷摸摸在市井间招摇撞骗,听说咱们家园子里的梅花生得好,便如强盗一般要闯进来!”

    晴雯听了诧异道:“咱们那园子是为了迎接贵妃娘娘省亲盖的,论理亦属皇家别院。连先前宝二爷、林姑娘他们能住进去,也是因了贵妃娘娘的懿旨呢。不然的话,一准敬谨封锁,不许人进去的。(注一)前些日子老太太想办赏梅宴,下帖子请了各家诰命过来,也是事先向贵妃娘娘说明,有口谕下来的。这样的园子,又怎能容外人强闯进来?岂不是对贵妃娘娘大不敬?”

    鸳鸯叹道:“不过是形势比人强罢了。”

    原来,自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号称觅得义忠亲王千岁后人,恭迎归家供养后,十分嚣张。因那位王孙颇有义忠亲王千岁遗风,最是风流不羁,虽未曾拜见太上皇和当今皇上,却已是大张旗鼓,招揽了许多姬妾入他房中。

    姬妾一多,便生事端,今日胭脂水粉不够用了,明日要裁剪新衣了,后日突然想出甚么新鲜主意来吃喝玩乐了,花样百出,层出不穷。

    裘良哪里肯给他付账,只不过是凭借义忠亲王千岁遗孤的招牌,以及他手头那点人手,横冲直撞,去各家讨要罢了。那市井小民之家,如何敢得罪贵人?就连公侯勋爵之家,虽对王孙身份将信将疑,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舍了些皮毛与他,只求换个清净。

    这日,这位王孙不知道从甚么地方听说,贾家大观园里的红梅开得最艳,便命人大喇喇下了帖子过来,扬言三日之后,将携众姬妾过来赏梅花,盼贾府准备酒宴,予以接待。

    此时贾政犹在海南当学政,尚未归家。府中贾琏得了此信,忙报与贾赦、贾珍,又唤来贾宝玉和贾蓉,众男丁聚集一堂,共谋对策。都说:“简直欺人太甚!若是欺负到别人家里也就算了,如今竟然欺负到咱们家了!”

    贾珍说:“冯紫英已是告诫我等,这个王孙只是裘家从戏班里寻来的,裘家妄图拿了这个号令天下,干一番大事。我等看在相交多年,虽不曾参与其中,也未向朝廷参奏。谁知他竟如此猖狂!”

    贾赦也道:“必是裘良小儿看我等不肯与他同谋,怀恨在心,刻意羞辱我等!”

    贾宝玉奇道:“既是如此,何不参奏他一本?”

    贾琏悄悄拉他衣袖,笑道:“你年纪小,不晓得里头的道理。和裘良共谋的许多人,都是咱们的故交,几辈子的交情了,如今竟为这个参奏,岂不是失了故交之情?让别家怎么看?更何况咱们原本夹在今上和太上皇之间,若果真参奏,只怕失了太上皇之心,反而不美。”

    贾宝玉又问:“若是咱们装作不知道这假王孙的身份,只以王孙欲闯大观园为由,禀明娘娘,由娘娘向今上启奏呢?”

    贾府众男丁齐齐叫好,贾珍便求见贾母,说明事由,贾母忙唤了王夫人过来,要她传递消息进去。

    谁知王夫人支支吾吾,再三不肯,被逼得急了,方忍耻说道:“老太太有所不知,娘娘已是有半年多时间,不曾寻到机会单独和圣上说话了!上次见圣上金面时,还是中秋宴上。也不曾说几句话,只是虚应故事罢了。”

    贾母闻讯大惊,这消息正如晴天霹雳一般,是贾家生死存亡之所系,倒比甚么假王孙强行要游大观园的消息震撼多了。

    忙追问缘故,王夫人含泪答道:“娘娘说,自去年省亲之后,圣上待她之心已是淡了。亏得三月临幸一次,幸而有了身孕,才要我们去清虚观打平安醮,谁知竟又未能保住。其后娘娘发急调理身子,我亦买通宫人,送了许多补品进去。但圣上待娘娘之心越发冷淡,其后虽两度进凤藻宫,却不曾留宿。”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参考《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如今且说那元妃在宫中编次《大观园题咏》,忽然想起那园中的景致,自从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叫人进去,岂不辜负此园?

    第137章 游幸

    贾母闻言, 沉默良久,方问道:“这么大的事情,你如何不告诉我, 竟偷偷一个人撑着?”

    王夫人慌忙跪下, 流泪道:“我本想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来圣心最是难测, 娘娘从前在宫中寂寂了许多年,不是也一朝封妃了吗?如今圣上虽是冷落她,但贵妃的位份还在, 说不定哪一日, 圣上便可回心转意……”

    贾母摇头道:“这话不尽不实。你难道不知世间男子最喜新厌旧不过?如此心存侥幸,必定事出有因。”

    王夫人呜咽道:“我只想着, 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外头那些见不得人好的都在看着呢, 恨不得看见咱们贾家出了笑话,好大大笑上一场……”

    贾母长长出了一口气:“你不是怕旁人笑话贾家,你是怕你那些妯娌们笑话你。我是从重孙媳妇儿过来的, 又岂不知道你的为难处?你人又忠厚, 又孝顺,最会教导儿子女儿不过,娘娘光耀门楣自不必说,便是宝玉, 如今眼看着也出息了。饶是如此, 还有人在背后乱嚼舌头, 说我偏疼二房呢。故而你自是不愿在这个时候走漏风声, 给旁人抓住把柄。”

    王夫人见贾母句句都说在她心坎上, 百感交集,泪如雨下。

    贾母话锋一转, 又道:“只是娘娘之事,是家族大事,便是你不告诉旁人,也该告诉我。我先前还疑惑着,如何往日攀附咱们的那些门户,竟然少了不少,特意下了帖子却也不来走动。如今看来,想是他们消息灵通,已知道娘娘失了帝心了。”

    贾母一面说,一面亲手将王夫人扶起,道:“你也莫要害怕。既是知了缘由,自有对策。娘娘在深宫之中,诸多辛苦,你日后仍旧要多进宫去,使好言劝慰她。”

    王夫人见贾母这般说,竟隐隐有放弃元春之意,惊惶道:“但娘娘毕竟是贵妃娘娘,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受圣上冷落?”

    贾母道:“你糊涂了。圣心难测,圣上之心意,岂是咱们能左右的。何况先前宝玉说得好,赚钱养家,光宗耀祖,自该是男儿分内之事。咱们一大家子,总托赖娘娘一人,到底不是正途。昔年国公爷在世时,早定下由武转文之策,你敏妹妹嫁到林家去,珠儿同李家结亲,都是走得这条路。偏东府和大房不肯读书,一味胡闹,林姑爷和珠儿又去得早,咱们才这般尴尬。如今幸亏宝玉是个极聪慧的,如今也懂事了,肯上进读书了,往后是好是歹,只看着他罢。”

    王夫人想到贾宝玉亦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既被贾母如此疼爱看重,自己的地位始终是稳当的,这才心下稍安,又问道:“只是如今大老爷同珍大爷琏儿他们还在外头等着呢,又该如何是好?”

    贾母沉思片刻,道:“将宝玉唤进来,我有话同他说。”

    王夫人心中惴惴不安,忙来到门口,鸳鸯原本是守在门口,不教外人进来的,此时听王夫人说了贾母吩咐,忙去唤宝玉。

    贾宝玉来到贾母房中,见贾母面色凝重,王夫人满面泪痕,虽不知何事,却也惴惴。只听得贾母说道:“你去外头告诉大老爷和珍儿琏儿这些人,就说是我说的话:当年义忠亲王千岁之事,牵扯甚多。如今裘家不自个儿领了人入宫,偏要来娘娘的园子耀武扬威,说不定是设下甚么圈套,打着由娘娘禀告圣上的主意。偏偏太上皇老人家和圣上心意难测,咱们家若是这般贸然掺和进去,怕是非福。故而以我的主张,竟是顾全大体、忍辱负重的好。便依了那位王孙所说,迎他进园子,多多排些人手,令照看着要紧之地,也便罢了。横竖京城里许多人家都是悄无声息忍了,也不差咱们这一家。咱们如今,正该稳字当头,好好教习子孙才好,有那出头之事,只等着别家做去。”

    贾宝玉听了,果然依然向贾赦贾珍等人转述。贾赦贾珍等人站起来,恭恭敬敬听了,末了,贾珍大惊失色道:“如此怎生了得?咱们这等门户里,体面排场是最要紧的。若是让别的人家看见咱们肯受这奇耻大辱,必定小瞧了咱们,日后不免处处为难咱们,办起事来,处处掣肘……”

    贾赦忙和贾珍使眼色,等到走出门外,只余他们两人之时,贾赦向贾珍道:“前些时我恍惚听见风声,说娘娘在宫里失宠了,如今看来,竟是真的。只是这事依旧不便声张。”

    贾珍皱眉道:“这个自然。只是那假王孙之事,又该作何计较?”

    贾赦冷笑一声道:“如今园子建在他们家里。老太太已是发话要忍辱负重,迎那假王孙进门了,咱们还能怎么办?少不得装作欢欣鼓舞,只教旁人以为咱们也信了那假王孙的身份。如此这般,倒也不算屈辱了。”

    于是一家子人果真忙碌起来。预先知会了园中各人躲避,又请了贾芹、贾芸、贾菖、贾菱等人带着许多小厮在院中看守防护,又依了那位王孙所列的单子,准备了酒食瓜果与戏班,忙得不亦乐乎。

    这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那王孙果然携着许多穿红着绿的姬妾,坐着马车,裘良骑着高头大马侍立在侧,一行人缓缓来到荣宁街。贾珍早带着贾蓉在荣宁街石头牌坊处恭迎了。

    双方相见,不免各自寒暄几句,贾珍便引裘良走西角门进门。

    裘良不满道:“怎地不开正门?”

    贾珍微微笑道:“裘大人有所不知。此处宅邸是朝廷所赐敕造府邸,朝廷自有规矩,除却婚丧嫁娶、四时节气及天子皇妃等亲临,正门一律不开。”

    裘良自是知道这个规矩的。因贾家不肯跟随他共谋大事,他心中积了老大的怨气,故而才故意这般问,意欲仗着假王孙的名头压贾家一头,岂料贾家固然愿意打开园子迎客,却偏偏在这些规矩上固执得很。只得罢了。

    一行人乖乖自西角门入府,那位王孙换了小轿,余者姬妾足足十数人,只在地下跟着行走,也无人觉得不妥。贾珍又道:“如今那位贵人尚未面圣,咱们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故而竟是不好见礼,只可平辈论交。如今大观园大门已开,诸事俱已齐备,便请进园一观。”说罢借口东府中有事,只命同族之人贾芸相陪,自己拱手一礼,竟告辞了。

    裘良气得大骂道:“竖子无礼!”贾芸在一旁含笑做礼道:“实是叔父有事。他老人家官居三品,凡事自要遵循朝廷规矩。听闻贵人尚未回归宗牒,不好见礼。”

    裘良还要在理论时,轿中那王孙却道:“你同他啰嗦甚么?咱们赶紧进那园子玩耍才是正经!”

    贾芸含笑不语,引着众人往前走。直到进了垂花门,那位贵人才下得轿来。贾芸定睛看时,见那人唇红齿白,头戴金冠,身穿锦服,倒也像模像样,只是那一双风流含情的眼睛下面,眼窝深陷,中有黑气,想是纵欲过度的缘故。

    贾芸也不理会,只在前面引路。那贵人出身市井,身边姬妾亦资质参差,几时见过这等景致,不觉齐声赞叹。

    只有裘良觉得丢脸,向那贵人道:“殿下身边有个唤作袭人的,据说出自这园子。便教她带路也就是了。你自去忙别的。”

    贾芸看到一个容长脸、细条身材的女子越众而出,正是袭人。他心中虽有些诧异,却也曾略略听闻怡红院中是非,当下并不多言,只笑道:“宴席便设在芦雪庭,我在那里恭候贵人。”躬身做礼而退。

    袭人见了往日熟悉的园子,不免百感交集,欲要流连时,王孙和其余姬妾皆不耐烦,催着她往前走,一路匆匆走过了沁芳闸,直往芦雪庭而来。

    那芦雪庭依山傍水,遥遥可看见山上红梅吐艳,最是一等一的观梅去处。裘良一路走来,不觉惊讶于大观园景致之秀丽别致,谁知那王孙却全然无感,看见芦雪庭中设了一席,即命众人入席。

    贾芸早抄了小路过来,在此恭候了,看见王孙入席,便将戏本递过去,要王孙点戏。那王孙虽是不懂规矩,没见过甚么世面,不料竟颇通戏文,好巧不巧正选中了一出玉簪记,笑道:“常听说忠顺王爷府上的琪官名闻天下。后来他因水性杨花,在外头勾三搭四,被忠顺王爷捉回去打了一顿,又没收了财物,嗓子也被灌了药,竟是再唱不得戏了。听说他在外头讨生活,自个儿当班主组了这个班子,我今日特意请贾家邀了这个班子过来,正是要看看琪官的手段。”

    贾芸在旁边见王孙咬牙切齿,说话间一股阴狠之气,暗忖道:“难道他和琪官竟有甚么怨仇不成?”

    他正在胡思乱想间,谁知那戏台之上小旦一时慌乱,竟唱错了一句词,王孙只揪住不放。那琪官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小旦出来,向王孙磕头认错。

    王孙冷笑一声道:“当年咱们同在一个班子里,我事事不如你。其后你名满天下,我生旦皆做不成,竟被逐出戏班,流离失所,那时候你可料到有今日不成?”

    贾芸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贵人从前竟流落戏班,果真是在那最贫贱之地,却藏着最贵重之人。想来那琪官必是在戏班之时,得罪王孙甚深,故而他才这般怨毒。

    琪官因和北静王相好之事被忠顺王爷得知,一顿好打,连嗓子也被要灌坏了,再唱不得戏,只得胡乱搭了一个草台班子。原本听闻贾府请他们班子过来唱戏,一阵高兴,岂料竟是从前仇家蓄意报复。无奈之下,也只得磕头赔罪,连连讨饶,道:“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从前多有得罪,万死莫赎。”

    袭人在边上看着,知道这个落魄无用的男子便是先前贾宝玉欲要说给她的夫婿,不觉暗自庆幸,暗想王孙出身市井,没甚么见识,虽吃穿用度不及先前在贾家时那般精致,但未来可期。连贾家之势力滔天,都不得不迎王孙进大观园呢,后事自然不必多说。想到这里,更添了几分期许。

    裘良却有些懊悔,只恐王孙一时嘴快,泄露玄机,被贾府这些人看出不对来,轻咳一声道:“殿下休要为这起子小人置气。从前殿下误履贱地,如今既已重见天日,从前种种,不必再提才好。”

    王孙哪里有这般心胸格局,想起从前被琪官欺压之事,怒不可遏,对着琪官一阵打骂,直到裘良恐闹出人命来,在旁劝解再三,又使眼色震慑之,这才罢休,命人将鼻青脸肿的琪官逐了出去,又带了众姬妾在大观园中肆意游幸,一会儿要坐船,一会儿要赏梅花,竟把这皇家园林当成是自家的一般。

    第138章 故人

    贾珍其实并未回宁国府。

    有客不请自来, 偏偏还要赏玩贵妃娘娘的省亲别院,这不只是荣国府二房的耻辱,更是贾家全族的耻辱。自贾家宁荣二公跟随高祖皇帝出征以来, 出生入死, 功劳赫赫, 几时受过这等羞辱?

    若果然来人是上了宗牒、正儿八经有封号有府邸有皇庄的亲王郡王也便罢了, 偏生是个冒牌的。这叫贾家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荣禧堂中,一干贾家子孙垂头丧气站在那里。

    贾赦望着荣禧堂正中那赤金九龙青地大匾,老泪纵横道:“今日之事一经传出, 我等必沦为笑柄!日后与亲朋故友相见之时, 如何抬得起头来?裘良小子欺人太甚!”

    贾珍面色沉痛:“此事决不可这般轻易算了!还请叔父亲自写信到王、史两家,必要告与王子腾和保龄侯史鼐两位大人知晓。各家同气连枝, 一损俱损, 如今有人硬生生上门来羞辱,连他们脸上也不好看!”

    贾赦点头道:“正是如此!说甚么弃武从文,若是京营节度使还在咱们手里, 他怎敢如此?”竟将先前贾母所说息事宁人之语一概抛在一边, 一心想着四处求援,挽回颜面。

    贾蓉在一旁低头听着,忽然道:“江南甄家是咱们家老亲,宫中老太妃便是出自他家。如今北静王又娶了他家二小姐当了王妃, 时常和咱们家走动。不知是否也要写信知会一声?”

    贾赦看了贾蓉一眼, 颇有赞许之意:“此话甚妥。虽不好直接向北静王爷求告, 但甄家那边, 必是要写信知会一声的。若是甄家有心, 要二小姐向北静王求告,岂不是妙极?”

    众人商议已定。贾赦四下看了一眼, 贾蓉、贾琏皆在,独不见贾宝玉,不由问道:“如何竟不见宝玉?”

    贾琏忙答道:“他在园子里守着,若是那人心存不轨,想冲撞内眷时,他在一旁也可有个照应。”

    贾赦冷笑一声道:“宝玉小时候看着还好,这些年越发像他父亲,竟是个书呆子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又能做甚么?”

    大观园中,贾芹、贾菱、贾菖等人带着小厮于各处门口值守,严阵以待。贾芸只管陪着裘良、王孙和各姬妾一路游玩,每过一处,就有人依着他们行进的方向,抢先抄小路向各处通报:“正在栊翠庵那座山上赏红梅呢!栊翠庵有贾菖守着,说佛门重地,不许他们进去!”

    “过了石舫了,眼看要到暖香坞了!还请姑娘们关紧院门,谨慎门户,任谁叫门也不许开。”

    “如今却是朝着稻香村的方向过去呢!放心,菱少爷守在门口。此处是节妇所居,一向谢绝外客。我等便是死战,也决计不许人踏入半步的!”

    蘅芜苑中,贾宝玉、林黛玉、探春、惜春等人齐聚一堂,听着外头人这一阵一阵的通传,心中各自滋味。

    先前贾母早命人传下话来,说这日有外客造访大观园,竟是不好不迎客的,命各处约束下人,不许随意走动,免生事端。又特地嘱咐几位主子姑娘千万要躲在屋里,莫要出甚么差错。

    故几人合计一番,因宝钗在病中不便,除却李纨是贾母特意发话令其守在稻香村之外,其余几位只令婆子和小丫鬟看家,自家率屋里大丫鬟奔赴蘅芜苑,约定聚在一处,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林黛玉对外头人一阵接一阵的通报声置若罔闻,只管吩咐莺儿、文杏等人好生为薛宝钗煎药。

    贾探春却愤愤然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含泪向贾宝玉道:“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若不是我们家里这些年浑浑噩噩,竟无一人出来挑大梁的,又怎会落得这般地步!”

    贾宝玉心中也颇不好受。他从小衔玉而生,被贾家合族捧在手心里长大,见惯了众人对贾家的攀附奉承,几时遇到过这等羞辱?裘良虽只是纵容假王孙来大观园中胡闹,但在贾宝玉看来,就仿佛当着全天下的面在重重打他耳光似的。

    更何况听说那假王孙风评极差,既不懂规矩,又贪图美色。若是大观园中有女子竟被他轻薄了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故而这一日,贾宝玉心中又是忧虑,又是愤恨,此时听了探春的话,更添了几分惭愧,道:“我先前懵懂无知,只说想当个富贵闲人,每日和姐姐妹妹们一道在大观园里玩耍,不问外事。想不到竟是错了。若是我早早发奋读书,考了功名出来,在朝中做事,想来那裘良必定忌惮一二,也不至连累姐姐妹妹们有今日之祸了!”

    探春道:“此时亦不算晚。公侯之家若想延绵不绝,长盛不衰,非得代代有人出头挑大梁不可。二哥哥年纪轻轻,已考取了生员。我等姐妹都盼着你他日出将入相,好庇护我等呢。”

    贾宝玉点点头,只觉得身上的职责又重了几分,忽而想起:“幸有晴雯从旁提点,否则我仍旧如先前般浑浑噩噩,虚度光阴,岂不是自误误人吗?”

    想到这里,便四下去寻找晴雯,见晴雯在院子里玲珑山石处和麝月、秋纹等人小声说话,便走过去寻她。

    秋纹正向麝月说:“刚才芦雪庭那边服侍的婆子过来,说看见袭人了。说袭人依旧打扮得跟个丫鬟似的,那衣着环佩还不如在怡红院中时呢。”

    麝月道:“听说这位贵人尚未面圣,依旧是布衣之身,平日只得裘家并几个官宦之家供养,哪里能分出许多精神,竟将贵人身边的女人一一照料的?”

    秋纹问道:“等到面圣之后,不知道这位贵人能有甚么封号,若果真有了爵位,袭人岂不是因祸得福,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麝月摇头道:“哪里那么容易。王侯之家是非最多。先前我还听说,连北静王妃那样尊贵的人物,还在家里受气呢。说北静王爷有好几个得宠的姬妾,每日里争宠置气,闹个不停,又是要衣裳头面,又是要排场依仗,偏生一个姬妾竟怀了身孕,一个没伺候好,流产死掉了,北静王爷责怪下来,好几个姬妾都受了责罚,北静王妃亦是灰头土脸。故而你想想看,以袭人的资质,她果真有能耐胜出吗?”

    秋纹笑道:“这也未必。若论如同老妈子一般伺候人,嘘寒问暖,袭人是最擅长的,昔年连老太太都夸她滴水不漏,色色想得周到。咱们宝二爷那般高的眼光,不是也被她凭着这些滴水石穿的工夫给引诱了。若是这位贵人偏生就好这口呢。”

    晴雯起初在一旁含笑听着北静王府里的是非,并不言语,等到她们将话题扯回贾宝玉身上,连忙压低声音道:“你们轻声些。宝二爷是最重情义的。好歹袭人服侍他一场。你们如今说这些事,难保他不伤心。”

    麝月秋纹都笑道:“二爷如今满心的考取功名,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呢?”

    她们几人正说话间,突然听得前头惊呼道:“二哥哥这是哪里去?二哥哥,外面乱得很!”

    晴雯麝月等人听了这话,无不脸色大变,忙绕过山石,追到蘅芜苑门口,却见大门洞开,贾宝玉头也不回,已是走到折带朱栏板桥那边了。探春带着待书、翠墨站在门口,一脸焦急,不知所措。

    外头正是贾芹值守,低着头不敢正眼看门内的姑娘们,只是一味劝着:“姑娘们且回屋里去罢。外头乱得很,若要被人瞧见,反而不美。”

    又道:“二叔想是在院子里拘得气闷了,想出去疏散疏散。这也没甚么大碍,他是个生员,便是那位贵人也不敢把他怎么样的。”

    探春摇头道:“所以说你不通!你那么大个人,竟是不知事的。二哥哥最得老太太宠爱,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吗?”

    贾芹笑道:“那位贵人又不好男色,又有甚么三长两短?”

    探春见贾芹说得粗鄙,不觉红了脸,骂道:“放肆!”却是不好多说了。

    贾芹连忙躬身赔礼,再三致歉,但是只一味唯唯诺诺,连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晴雯见了这情形,忙向麝月道:“宝二爷既是出了这院子,别人也就罢了,咱们是他房里的丫鬟,却不好不跟的。”

    麝月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两人遂一起出了蘅芜苑的大门,追随贾宝玉的身影而去。

    贾芹连叫了几声,奈何两人都不听。贾芹自忖他是为了守护主子姑娘才守在此处的,丫鬟却不在此列,何况丫鬟追随主子,本是正理,也就由着她们去了。

    这边王孙携了众姬妾,在稻香村处流连忘返,虽是不好入院,却也在篱外山坡下徘徊,指着那土井边上辘轳道:“此处倒是亲切得紧。”众姬妾暗地里嫌弃他土气,裘良更是皱眉摇头,默然不语。

    袭人慢慢走在最后头。她在那位王孙的众姬妾中,不算出挑,亦不甚得宠,每日里依旧做些丫鬟的活。这日旧地重游,大观园中的一草一木都令她心事重重,许多伤感。

    正在低头想心事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唤她:“袭人。”正是贾宝玉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语出《孟子·离娄上》。虽然估计大家都知道,但是有鉴于规则,还是提一句哈。

    第139章 是非

    袭人转过头来, 见到是贾宝玉,吃了一惊。

    “今日之事,是你引人过来的?”贾宝玉问。

    袭人愣住了。她许多次想到重见贾宝玉的场景, 最好是她坐在八抬大轿里, 凤冠霞帔, 贾宝玉站在外面街上, 躬身向她行礼,悔不当初。最不应该是在这时候,她丫鬟不丫鬟, 妾不妾的没个名分, 贾宝玉却风采依旧,甚至更胜一筹。

    “不是。”袭人定了定神, 飞快答道。

    袭人并没有说谎。她在王孙众姬妾当中不甚出众。虽细致体贴, 无微不至,但那王孙有眼不识金镶玉,没见过真正标致的人物, 只对赵侍郎女儿等几个出身大家的姑娘青睐有加, 言听计从。她平日竟是说不上几句话,怎能怂恿王孙来大观园赏玩?

    贾宝玉心中稍慰,复又仔细打量袭人。袭人这日穿着折枝花样水红蝉翼纱大袄,这等蝉翼纱虽是好的, 却还不如贾府里家常用来糊窗户的霞影纱呢, 下面是翠绿百褶裙, 大冷天外头连一件褂子也无, 头上也只插着一朵菊花当点缀, 珠钗佩饰一概皆无,比起从前在大观园时, 要差远了。

    贾宝玉看着看着,心中恻隐之心又起,向袭人道:“义忠亲王千岁之事,未必能平反的,更何况你跟的这位身份不明,来路不正,非你良配。不若早早另觅出路罢了。”

    袭人起初见贾宝玉上下打量自己,面露怜惜之色,心中正暗自羞愧,突然听了他说这话,倒将那羞愧之意竟去了,言语里反倒得意起来:“你整日里只知道和女孩儿一起胡混,一派天真,懂得甚么?当年义忠亲王老千岁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当今圣上还不如呢。何况前些时候有人提出要捉拿义忠亲王千岁残党,太上皇老人家震怒之下,将其好一阵斥责。他老人家的心意,天下人还有甚么看不明白的?”

    贾宝玉叹了口气道:“即是如此,裘大人为何不领着他面圣?”

    袭人道:“想是时机未到,或是另有缘故。我等内眷如何能知?”她和其余姬妾聚在一起,整日里所见所闻尽是裘良等人的夸夸其谈之语,故而深信不疑,一个个做着白日梦,盼着这位王孙有朝一日得登大宝,她们好当东宫娘娘、西宫娘娘。

    贾宝玉看着袭人,满眼怜悯:“只怕不是时机未到或是另有缘故,是不能为罢了。那裘家早已乱了章法,早晚自食其果,你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为何要掺和进这些事?”

    “为何?”袭人自从被逐出贾府,几次向贾宝玉求救都遭拒之后,将那心中主仆之情早抛在脑后了。她一向是心中只有眼前这个的,故而对这位号称义忠亲王千岁血脉的颇为上心,至于贾母、史湘云、贾宝玉等旧主,早如过眼云烟一般,不值得一提了。

    “说来倒要感谢宝二爷。若非贾家将我逐出,使得我兄遭流放,我一家妇孺没个生计,我也不至于每日愁得没法子,狠下心来投奔王孙,不想反得了这场富贵,却是因祸得福了。”袭人冷冷道。

    贾宝玉看见袭人冷冰冰的模样,倒吸一口冷气:“你本是极温柔和顺的人,从甚么时候开始竟变了,怎地这般狠毒?恶语中伤、排挤异己不说,还使出栽赃陷害、甚至要用巫蛊这种手段。巫蛊之术一向是朝廷大忌,你哥哥因此被判流放,正是罪有应得,又怎能怪得了别人?”

    “我哥哥是为了帮我。都是你们害了他!”袭人大声道,“我们又有甚么错?你们府里姨娘是二两银子的月钱,另有两个小丫鬟使唤,一等丫鬟一月一两银子,二等丫鬟每月一吊钱,小丫鬟只得每月五百钱。这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谁不想削尖脑袋往上钻?谁不想得那荣华富贵?只不顾有的人有手段,有的人没手段罢了,他们技不如人,怎能怨我狠毒?再者,我娘和我哥嫂还有孩子们,一大家子等着我养活,我一心上进,也是为了他们能过上好日子,又有甚么错的?”

    贾宝玉从未听过这等歪理邪说,一时之间,倒被问住了。他心中虽明知袭人之举有大大不妥,被贾府逐出正是罪有应得,却不知道该如何驳斥袭人,只得怔怔看着她,手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为了上进,使些手段也是寻常事。”突然间,从树丛后闪出一人,正是麝月。

    麝月和晴雯一路尾随贾宝玉而来,直到稻香村附近才堪堪跟上贾宝玉,正要出声时,却见贾宝玉和袭人说话,暗忖不便打扰,遂躲在树丛后。其后见袭人恬不知耻,反过来埋怨贾宝玉,见宝玉心思纯白,不善争吵,这才现身出来。

    麝月不慌不忙,先向贾宝玉行礼,复而摆出怡红院大丫鬟的谱,教训袭人道:“只是那手段有害人的,也有不害人的。若是那手段只一味栽赃陷害别人,混淆视听,也就怨不得别人反击了。若是那手段太过伤天害理,有违王法,被官府捉了去,又有甚么稀奇的?说来说去,只是一句话,技不如人罢了。”

    “你——”袭人万万没想到一向唯她马首是瞻的麝月竟会出来说她,不由得怒道,“你自己怎好意思出来说我?当年求着我要夜里服侍宝二爷的是哪个?”

    “我虽是求上进,却并未害过人。”麝月气定神闲道,“如今宝二爷大了,要放我们这些丫鬟出去,我亦是深谢主子恩典,再无二话的。哪里像你这个白眼狼,当年在二爷房中时,不知道平白得了多少好处,一时犯了错,被撵出去了,不思悔改,也不羞愧,竟然反倒怨起主子来了!”

    “别的也就罢了。你可曾想过,你家里人从未真正替你打算过?”晴雯原本是躲在树后的,见麝月和袭人唇枪舌战,未免跃跃欲试,她心中有话,不吐不快,也于树后转了出来。

    晴雯向袭人道:“当年你父母卖你,是签了死契的,只将你卖给人牙子,也不曾为你择过买家。若是到了那残暴不仁、动辄打骂丫鬟、克扣口粮的人家,你又该何以自处?那时他们可有为你打算过?后来老天眷顾,你到了贾家,主子最是仁善不过,宝二爷又一向倚重你,每每托了你哥哥在外头采买日常所用之物,从不计较银钱得失。便是那次明知你哥哥买紫茉莉花种,谎报了数目,也不曾追责,反而刻意压下,替你遮掩。这等主子,你还有甚么好抱怨的?其后你哥哥被流放,那是他故意结交马道婆、牵涉了巫蛊之案的缘故,自是罪有应得。家中无人照顾,种种困顿,皆因此事而起,又同宝二爷有甚么相干?”

    “你——”袭人怒道,“你一个连父母都没有的丫鬟,表哥表嫂又那般德行,竟然好意思教训我?”

    “我自然知道我父母缘浅。自幼时他们卖了我,我已是渐渐将他们忘了。表哥表嫂颇不成器,我也知道。只是别人都有亲戚,独我没有,看着不像,故而略费几两银子,时常走动走动罢了,并没有偏听偏信他们的话,也不曾为了他们伤了自己的根本。”晴雯道,“但你却不是。你这辈子争荣夸耀,何等要强的一个人,偏偏在这些事情上看不清。被他们卖了一次还不够,还要再卖第二次。难道你一家老小,竟皆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辛苦,吃穿用度皆赖你一人谋划不成?”

    袭人知道晴雯性子最急,往往说不上几句话,自己就先乱了阵脚,嚷嚷起来,故而对她颇为轻视,料定她说不出甚么大道理,再想不到晴雯明明一个无父无母、表兄表嫂皆不成器的可怜人,竟然振振有词,说出一大篇奚落她的话来,禁不住愣了一愣。

    “我父母哥嫂怎样,不用你说!若为了他们,粉身碎骨我也是心甘情愿的!”袭人顿了顿,说道。

    她这般坚持,晴雯反倒不好说她甚么了。她二人大眼瞪小眼,互相望着,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麝月便拉贾宝玉的衣裳,向他说:“二爷回去罢。这边风大,莫要冻坏了身子。”

    贾宝玉点点头,欲要走时,见袭人仍然执迷不悟,心中到底不甘。正在迟疑间,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娇声笑着说道:“你们哪里知道花姑娘的心思?”

    众人吃了一惊,觅着声音看过去时,却见一个满头珠翠、浑身绫罗绸缎的年轻妇人摇摇摆摆,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小女子姓赵,名唤娇容,家父是赵侍郎,与府上也是常有往来的。”那年轻妇人笑着说道,“早听说贾府的行宫别院美轮美奂,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倒也不枉费我花了这许多口舌,劝王孙到此赏玩。”

    宝玉晴雯等人这才知道游玩大观园竟是眼前这位赵侍郎千金出的主意,不免对赵娇容多了几分愤恨,又添了几分防备之心。

    赵娇容却似浑然未觉。她只顾眼睛看着袭人,唇边露出一丝讥笑:“花姑娘一向是最要强的,巴不得飞上枝头变凤凰,好要人人称羡。因而她父母哥嫂事事倚仗她,拿好话恭维着她,最是她巴不得的呢。”

    第140章 节妇

    袭人和宝玉晴雯等旧识狭路相逢, 原是最要脸面的时候,不想被赵娇容这般奚落。

    她心中虽颇恼怒,少不得做出一副忍气吞声的求恳之色, 向赵娇容哀求道:“姑娘是赵家的千金, 何等尊贵之人, 何必和我这等没根基的人计较呢?姑娘却是误会我了。”

    赵娇容冷笑道:“误会?你家虽是哥哥不在, 却亦有几分产业,别的不说,几百两银子总是有的。若不是你一心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何必巴巴求到王孙门上?”

    “你——你怎么这般污蔑于我?”袭人又急又气, 竟挤出几滴眼泪来。

    贾宝玉在旁,看得清清楚楚。说来也奇怪, 从前他只觉得袭人温柔和顺、颇识大体, 若见她和旁人争执,只会觉得那人不占理,反过来偏帮袭人。但此时虽対赵娇容观感不佳, 却觉得她所言竟句句在理, 虽因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说话太过刻薄了些,却直指袭人软肋。袭人,就是被这一颗争荣夸耀之心给害了啊, 为了争荣夸耀, 不择手段, 不论対错, 陷害了许多人, 毫无底线,亦无忠诚可言, 好好的女儿家,竟成了死鱼眼睛一般了。

    晴雯和麝月在旁边看得袭人又是这般装柔弱、扮无辜的姿态,心中倒有些担心贾宝玉受她迷惑,却听得贾宝玉长叹一声道:“袭人,你好自为之。”转身就要离去。

    赵娇容原只是赵侍郎身边小妾所出,赵侍郎対她不甚在意,因见她有几分姿色,才舍了她送与王孙,意在攀龙附凤。赵娇容自跟了王孙后,颇得王孙看重,那吃穿都是头一份的,再加上见王孙年纪既轻,相貌又俊,虽有些风流滥情的毛病,但想来是男子通病,也不好太吹毛求疵了。故而赵娇容倒也心满意足。

    谁知这日游历大观园,赵娇容才真正开了眼。她父亲虽官至侍郎,家底却薄,是个穷官,每日里只靠敲诈勒索、卖官鬻爵捞些油水,强撑着外头光鲜体面罢了,哪里见过这等富贵气象?一路走来,数番讶然震惊,既羡且妒。

    等到贾宝玉和袭人说话时,她却是头一个抢先知觉的。原本只想寻袭人一个私会外男的把柄,谁知一见贾宝玉,见他面如美玉,目如朗星,说话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豪门贵公子方有的气度,不觉痴了,回想起那王孙,固然面目俊美,但举止气质多有不如,心中竟生起不甘来,暗道:“父亲也忒心急了。那王孙尚未认祖归宗,便急急将我送过来,将来还不知道如何呢。倒不如嫁给这位荣国公之孙,每日里自可在大观园中嬉戏玩闹,岂不是美事?便是当妾也是愿意的。”

    因了这心思,她见得贾宝玉带了两个丫鬟转身要走时,不觉意犹未尽,忍不住开口高声叫道:“好端端的,如何竟要走呢?”

    谁知她们这番言谈,早惊动了王孙和众姬妾。有女子高叫道:“这边有人!”那王孙回头一看,大声喊道:“娇容,你在和谁说话?”一边大声问,一边领着众姬妾朝这边走了过来。

    那一瞬间晴雯心中有许多念头闪过,既想看一看坊间沸沸扬扬传言的义忠亲王千岁遗孤的真容,又记起府中众主子告诫说王孙风流好色,颇有乃父遗风,各处年轻姑娘切勿招惹,免得惹来麻烦。

    晴雯正迟疑间,谁知袭人反应最快,一言不发便将她和麝月往树丛后头推,一面推一面还说:“快跑。”赵娇容原本看不起袭人,句句嘲讽的,此时却好似和袭人心有灵犀一般,看也不看晴雯等人,转身迎着王孙上去,向他娇笑道:“富贵哥哥,你怎地过来了?”

    贾宝玉立在那里,心中正百感交集,听到赵娇容这般说话,才知道这位王孙名唤富贵,平庸粗俗,不觉想笑,忙低头掩饰,这才未笑出声来。

    那富贵声音里满是疑惑:“方才看见你们正在说话,还有两位极年轻的姑娘,如何不见了?”

    赵娇容笑道:“只因我家和荣国府是通家之好,看见宝二爷,难免寒暄两句。你便过来了。哪里又有甚么极年轻的姑娘?难道我等还不够吗?”

    那富贵摇头道:“不是,但方才那姑娘……”他眼神最好,虽只看到晴雯一个背影,看不真切,但却觉得那身形窈窕婀娜,竟是平生未曾见过的,料定必然是一位绝色美女,这才动了猎艳的心思,过来看看。

    这时候袭人已经从树丛中闪身出来,忙笑着接话道:“是宝二爷身边的丫鬟。亦是我的旧时相识,来寻我说话的。两个丫鬟样貌皆丑陋不堪,我恐她们吓坏了贵人,这才撵她们走了。”

    赵娇容虽看不上袭人,此时却愿意和袭人配合无间,忙点头道:“正是呢。谁能想到宝二爷身边竟然有这般丑陋的丫鬟,吓了我一大跳。”

    贾宝玉起初看见王孙富贵朝这个方向走过来,心中惟恐晴雯受辱,其后见袭人和赵娇容一番作为,不明其意,直到此时在旁见她们一唱一和,方才恍然大悟:“她们肯替晴雯掩饰,未必存着善心。必定是看见晴雯貌美,不欲她近前争宠,才这般说辞。想不到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竟然这般惨烈至此!”

    贾宝玉一念未消,便听得那富贵笑着向贾宝玉道:“原来你便是大名鼎鼎的宝二爷!幸会幸会!我早听说你衔玉而生之事,想来那玉必是一件奇物,只恨无缘一见。今日正好,快快取了来,让我看看!”

    贾宝玉早听冯紫英说过富贵的底细,见他举止粗俗,不通礼数,在大观园中横冲直撞,早已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怎肯这个时候乖乖就范?只笑着推托道:“若是别的,自是惟贵人之命是从。但这是我落草时候本命之物,清虚观张真人再三交待过,务必要好生戴在身上,不可拿下来给旁人看的。万望恕不恭之罪。”

    清虚观张真人是荣国公昔年替身,先皇亲封的“大幻仙人”,又是今上亲封的“终了真人”,王公藩镇都称为神仙,不敢轻慢的。(注一)贾宝玉只道搬出张真人来,富贵必定有所忌惮。

    谁知那富贵虽然没学过甚么规矩,但消息最灵,当下沉下脸来,道:“你莫要哄我。谁不知道当年你初会北静王爷时,便将那玉摘下来与他细细赏玩,偏我竟看不得不成?”

    他们在这里说话间,守在稻香村外头的贾菱早已得了消息,知道贾宝玉被困,急急忙忙带了人过来支援。

    又有守在蘅芜苑门口的贾芹,知道宝玉是贾母心头宝,见他不顾旁人相劝,一意孤行走到园子里,早使人飞报给贾珍并贾母等人。贾珍尚笑着说:“宝玉是正儿八经考取了生员的,非白身可比,又有裘良在一旁,想来知道分寸,不至于吃了甚么亏去。”

    但贾母心疼孙儿,再加上担心宝玉身边丫鬟如晴雯等人受辱,于贾府颜面难看,却是顾不得许多了,冷笑道:“天底下竟有这般行事!区区一个义忠亲王之后,难不成还反了天不成?便是他老子当日在世时,也不敢这般猖狂的。”

    遂吩咐道:“去,抬了我的竹轿来,咱们去园子里会一会这位王孙。”于是几个健妇抬着软轿,一群婆子丫鬟簇拥着,又有贾琏、贾蓉二人带着许多小厮从旁护持,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往稻香村方向而来。

    贾母到了稻香村外时,恰好是富贵强逼着贾宝玉摘下通灵宝玉给他赏玩的时候。只见贾芸、贾菱等人挡在贾宝玉身前,裘良在旁対那富贵好言相劝,但富贵的那群姬妾仗着是女子之身,贾府男丁不敢和她们动手,已是绕过来欲要摘了那玉,献给王孙了。

    贾母看到这等情形,惊怒交加,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然要造反不成?”

    富贵这些日子当王孙受尽吹捧,难免飘飘然,见来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看着穿金戴银、通身华贵的模样,大喇喇问道:“这是何人?如何竟坐在竹轿上,也不来向我行礼?”

    贾府众人听了这话,齐齐变色。裘良见势不谐,忙告诉他道:“休要胡言乱语。这位是史氏老太君,正是故去的荣国公之嫡妻,先皇亲封的诰命,位居超品。”一面说,一面向贾母躬身行礼。

    贾母看也不看裘良,只大声问道:“此地是敕造的公爵府,贵妃娘娘的行宫别院,节妇所居之所在,尔等在此滋扰生事,意欲何为?”

    正说话间,那贾珠之妻李纨早暗中得了贾母之命,素衣银簪,挽着贾兰的手出来,走到贾母身边,一言不发,只管失声痛哭。她身边服侍之人如素云银蝶等人见李纨哭了,自然也跟着哭泣,一时之间,场上贾家人个个面带悲戚之色,哭泣声连成一片。

    裘良早听说从前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女嫁给贾家二房长公子为妻,早早便守寡了。他只顾仗着元春失宠,由着富贵在大观园中肆意游玩,却不知稻香村正是李纨的居处。

    他听贾母说“节妇”两字,面上已是色变,待到见李纨一身素衣,挽着儿子贾兰的手,面作悲戚之色,孤儿寡母立在众人面前,更是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其他,连连作揖赔罪,带了富贵和那群倒霉催的姬妾,如丧家之犬一般,急急溜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参考《红楼梦》第二十九回

    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感谢在2022-01-18 23:42:47~2022-01-19 23:4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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