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作诗

    富贵不明就里, 在回程路上还连连抱怨:“裘大人也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了!咱们这一逃,却是将先前的排场都给逃没了!”

    他那群姬妾多半是没见过甚么世面的, 都连声附和。惟有赵娇容身为赵侍郎之女, 略有几分见识, 道:“咱们实在是倒霉, 谁能想到贵妃娘娘的省亲别院里居然住了个寡妇?咱们好巧不巧还在她门前流连玩耍,怪不得贾家起初是以礼相待迎了咱们入园的,后来却撕破脸, 连国公夫人都出面了。”

    富贵不屑道:“我当是甚么要紧?不过是个寡妇, 天底下寡妇千千万万,也没见有甚么金贵的!”

    赵娇容摇头道:“可这是贾家的节妇。我先前影影绰绰听人说, 他家二房的大公子, 年纪轻轻就夭折了,其妻带着儿子寡居。这可不是普通的节妇,她娘家是金陵城大名鼎鼎的李家, 正是诗文翰墨之族。这样的节妇, 咱们竟然不明就里,跑到人家门口嬉戏,仔细想来,却是不恭。”

    富贵道:“那又怎样?裘大人说了, 贾家已是失势了, 合族之中连一个能出头理事的男子都没有, 宫中的娘娘也早已失宠。正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难道还敢为了这事寻我们的不是。”

    赵娇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不妥, 但究竟是哪里不妥,其实她也不大说得上来, 只得笑靥如花,将此事略过不提,另寻了别事掩了过去。

    待到回家,裘良铁青着脸请众姬妾离开,见四下无人,突然扬起手掌狠狠甩了富贵一个耳光:“不过一个唱戏红不了的戏子罢了,才风光了几天,真个把自家当成龙子凤孙了?那贾家的大观园是何等地方,怎能容你横冲直撞四处乱闯,竟然冲撞了内眷?”

    富贵被打得眼冒金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捂着脸震惊道:“先前给贾家传信说要进大观园时,裘大人你也是点了头的,如今为何反赖我?”

    裘良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富贵受赵娇容怂恿,欲要逛贾家的大观园时,裘良正为贾家不肯与他共谋大事怀恨在心,何况打探得贾元春在宫中失宠,料定九省统制王子腾、保龄侯史鼐等人断然不肯为了这等小事轻举妄动,替贾家出头,贾赦贾珍等人无奈之下只能唾面自干,含羞忍耻,故而应允了。

    谁知道富贵去逛大观园、奚落殴打失势的琪官也就算了,如何好巧不巧,偏要在寡妇门前流连忘返,引得贾母这等国公夫人震怒。

    “若是旁人,也便罢了。偏偏是贾府的寡妇。你道这妇人是谁?她是金陵名宦李家之女,她父亲李守中当年当过国子监祭酒,最是桃李满天下。那起子读书人自命清流,最爱争竞一个理字。你又有一个风流的名声在外。若是被他们知道你这等风流之人在恩师之女守节之所逗留,岂肯罢休?万一闹了起来,岂不是坏我大事?”裘良恶狠狠说道。

    裘良带着富贵等人走后,贾母仍在稻香村外站着,脸色沉痛,迟迟不肯离去。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等人闻讯过来,都劝道:“老太太休要气恼,且回屋再说。这里风大,莫要气坏了身子。”

    贾赦、贾珍等人也打发人过来劝解,贾母怫然不悦,只站在那里,向众人说道:“此乃我贾家之耻!竟逼得孤儿寡母出头,才撵走那群蝗虫。天下竟有这般可笑之事!”

    李纨忙携了贾兰跪下说道:“老太太莫要气坏了身子。”

    众人一力劝解,贾母才略略平复了些,先回自己院中了。当晚不曾进食,却从自己份例的菜中挑了几样,赏给李纨贾兰母子,聊表安抚之意,又将余下的几样分送贾宝玉、林黛玉、探春、惜春等人,权当压惊。

    贾赦和贾珍等人见诸事平定,方长出了一口气,贾珍在前院向众人道:“姜还是老的辣!若非老太太出手,我断然想不到这以节妇为由逼退裘良那厮的主意!”

    贾赦笑道:“谁说不是。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太太常说李氏寡妇失业的,亲自发话,事事厚待她,果然就派上用场了。只是此事不可轻易善罢甘休。咱们派到王家、史家的人可曾有回音?”

    说起此事,众人却难免忧思重重。贾赦再三催问之下,贾琏方硬着头皮道:“史侯那边送信的人早回来了,说史侯看过信,唉声叹气大半天,末了说,眼前只可韬光养晦,不可轻举妄动,免得从前那起子旧交都以为咱们家出了贵妃娘娘,便翻脸不认人,不肯善待义忠亲王千岁的子孙了。”

    贾珍默然点头,道:“先前老太太也是这般说,难道竟是投鼠忌器不成?”

    贾蓉笑道:“史侯一向谨慎。不如再等几日,等到王家回信,必有佳音。”

    贾赦心中亦以为然。

    王家王子腾,正是朝中新贵,不出数年,早从京营节度使升迁为九省统制,前程不可限量,贾家诸事多有仰仗他的。

    因了这个缘故,贾家虽是遭了一场羞辱,倒也还沉得住气,只养精蓄锐,静待王子腾并江南甄家回音,一旦他们开口首肯,便要入朝面圣,好好参奏裘良一本,一雪前耻。

    谁知这般盼星星盼月亮,又等了几日,送信人一路驿站换车换马,送来了王子腾的口信,只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倒不好在这个当口,寒了诸故友的心,让他们忍一忍,事情也就过去了。

    贾赦闻信,气得破口大骂王子腾奸猾,遇到正经事不肯出力,又骂贾琏没用,平白娶了王家的女儿当老婆,结果关键时候,啥用都没有。贾琏只好在旁唯唯诺诺,并不敢分辩。

    这般又过了小半个月,甄家那边的口信也到了,语意含糊,始终不肯应承出手相助。

    贾赦等人使了大笔银子打探,才知道甄家在宫中的那位老太妃年迈体弱,竟是病一阵好一阵的,甄家为此事忧心忡忡,无暇他顾。而甄家二小姐虽嫁与北静王水溶为正妃,但近来因妻妾之争,北静王爱妾的一个孩子流没了,遭了斥责,灰头土脸的,故而也不好开口说话。

    贾家众男丁直到此时,才真个泄了气。既无王家、史家、甄家等亲友在旁声援,他们便连入朝面圣的勇气也无了。

    贾赦身为目前贾家官职品级最高之人,空有一等将军的职位,却无甚么实权,遇事难免心怯,只能反过来骂二房不成器:“宝玉呢?宝玉又去哪里了?这等大事,我贾家合族自该同荣共辱,他又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如何能置身事外?”

    贾琏贾蓉等忙告诉说:“宝玉如今在怡红院闭关苦读呢,说目睹大观园遭此横祸,深感触动,说必要出人头地,才能洗如今的耻辱。”

    贾珍也道:“我也听说宝玉欲要参加明年秋天的乡试。若果真中举,眼下即便有些羞辱,到时也可揭过了。”

    贾赦冷笑道:“这话不尽不实。莫说他年纪尚小,恐怕还不到火候。便是祖宗庇佑,他果然中举,区区一个举人,又有甚么用?若果真是闭关苦读也还罢了,却写甚么《节妇吟》,将这等丑事宣扬出去,简直是岂有此理?”

    此时贾家娘娘的省亲别院被人硬闯之事早已广为流传,市井之间多有添油加醋、落井下石者。贾赦、贾珍等人这几日都不大在外头赴宴,生怕被人问及细节。

    谁知贾宝玉却是另辟蹊径。他那日亲眼目睹富贵等人在大观园中四处游荡,摧残花叶无数,心中痛惜不已,待到李纨拉着贾兰现身,更加义愤填膺。

    贾宝玉心情激荡之下,忽而想起前朝旧事,遂以悼古之名,借古讽今,作《节妇吟》歌行体长诗一首,说起了三国时期曹操进兵宛城,因强抢城主张绣叔父之妻邹氏,张绣不甘受辱,兴兵造反,致使曹操长子曹昂、大将典韦战死的旧事。

    时下曹操声名不佳,戏台上常以白脸奸臣形象饰演他。张绣先献城归降却又反叛,反复无常,亦不值得称颂。但贾宝玉却匠心独运,不提曹操之奸,亦不提张绣之叛,只以邹氏口吻叙事,自称节妇,言尽忠贞,泣尽无奈,辞藻清丽婉约,哀而不伤,连林黛玉和薛宝钗等人见了,也不免连连赞叹。李纨读罢,更是触景生情,不忍释卷,遂将那《节妇吟》用簪花小楷抄录下来。

    因贾母曾暗示李纨写信给父亲李守中,言明稻香村之事,李纨便将那首《节妇吟》封在信中,交与信差一并带了去。

    贾赦、贾珍等人得了消息,都懊恼不已。因李守中是个穷官,他们从前惯拿权势压人,一向瞧不起李守中的,李纨却将此事告知,未免跌了他们脸面。他们不好怪李纨,只得责怪贾宝玉不该多此一举,家丑外扬。

    贾家正头主子犹且如此,底下下人的日子却也不好过,大家聚在一起,不免人心浮动,说三道四。赖大这几日在外头吃酒时,常撞见人在背后说贾府如何如何失势,不觉烦闷。

    “若是旁的,我自是不信的。只是前些日子咱们家为了宝二爷童生试之事立了大功,老太太原本许诺是要赏的,谁知竟这许久没了消息。莫非是果然失势了,这事情没了不成?”赖大家的到底沉不不住气,慌里慌张问道。

    “这算甚么?你小孩子家家的没经过大风大浪,老太太那等手段,怎能被这点小事给难住?”赖嬷嬷倒是对贾家很有细心,一脸不以为然,“你放心,你儿子的官位,是主子们早早许诺过的。不出半年一年,必然有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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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2章 心迹

    赖大家的难免将信将疑。

    她身为贾府二门内的管家娘子, 又有甚么事情瞒得过她的耳目?她知道王夫人借着探视之名,隔三岔五给宫里娘娘送银子使用;亦知道贾府收入开支,眼见着入少出多, 内里都空虚了, 只外面还存着体面。

    “哎唷唷, 你是没看见王孙强闯大观园那日, 府里老太太又急又气的模样。依我看,只怕真个束手无策了呢。更何况赖大也回来说,往王史两家送信的人都回来了, 竟是指望不上的。虽说当年鼎盛之时, 轻飘飘开口便可令那甚么同族的雨村大人授官应天府知府,但我看如今那架势, 却是不比往日了。又到哪里给荣儿谋官去?”赖大家的笑道。

    从前赖大家的在赖嬷嬷面前一向颇为恭敬, 不是尊称赖嬷嬷为老太太,就是婆婆长婆婆短的,从未似今日这般直呼其名。赖嬷嬷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看在她是两个孙儿亲娘的面上, 故意装作不知,道:“放心罢。京城之中一门双公爵的除贾府之外,又有哪个?不过一个小小的官位,必不会误了的。”

    赖大家的仗着儿子赖尚荣有出息, 常在外面交游应酬, 认识一大堆朋友, 自觉腰杆子也硬了, 倒也敢在赖嬷嬷面前, 将心中所想尽数说出了,此时摇头道:“若是求武职, 自是容易的,不过求赦老爷写一封信的事。到底贾家在军中经营多年,同平安州节度使等颇有交情。但荣儿求的是文职,连宝二爷还老老实实预备乡试呢,更何况是他?”

    赖嬷嬷连连摇头,正欲说话时,突然有赖大家的身边心腹丫鬟过来报说:“奶奶,那焦大又来门前闹事了。口中所言颇为不堪。”

    赖大家的听了这话,故意大声说:“哎唷唷,这人好生无礼,灌了些黄汤,就来闹事,只管拣那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往外说,败坏我家门风。往公道里说,他又是服侍过宁国公的老人,当年是有过功劳的,竟是打不得,也骂不得,如今要如何处置,正要过来讨你的示下。”

    赖嬷嬷一时怔住了。她身边服侍的机妈妈是个老道的,当下便道:“这又有何难?奶奶从前怎么放狗撵他的,如今仍旧这般便是了。横竖这个人满口胡言,做不得数。”

    赖大家的听了,这才点头称是,自去忙碌了。机妈妈见屋中再无外人,才向赖嬷嬷叹道:“桂哥儿他娘越发嚣张了。仗着荣哥儿是她亲自养大的,如今在家里声气最高,竟是连婆婆也渐渐不放在眼里了。那焦大从前过来胡言乱语时,她从不消人吩咐,早放狗撵了那老货了。偏这时候拿乔,装模作样,打量谁看不出来似的。”

    赖嬷嬷点头道:“荣哥儿一向最听她的话。如今荣哥儿一日大似一日了,眼看着将是在外头当官的人了,她心中有些得意却也是人之常情。”

    机妈妈愤愤不平道:“若不是你在主子面前得脸,又最善审时度势,筹谋多年,哪里有今日的风光。是你一力主张,才给荣哥儿桂哥儿他们求到了自由身,家里头又勒紧了腰带过活,给荣哥儿捐了前程。当年她还嫌使费银子太多,一意不肯呢。这才过了几年,便将前事尽数抹去,竟抖起来了!”

    赖嬷嬷低声道:“前些日子她向我说,荣哥儿不知道从何处听说了焦大传的那些闲话,气得连饭都未吃。说女子自该遵从闺德,我年轻之时自行择婿,却是犯了大忌,读书人最忌讳这个,故而他在众同窗面前每每抬不起头来。”

    机妈妈见赖嬷嬷脸上有落寞之意,忙安抚道:“荣哥儿榆木脑袋不开窍,是个死读书的,养着他多年连个正经的生员都考不上,你又岂能把他的话当真?这必是你儿媳妇看你平日里太过风光,心中不忿,使了这等法子来敲打你呢。”

    赖嬷嬷道:“我也早看出必是如此缘故。只是我如今年纪大了,已是风光一辈子了,也到了该让贤的时候了。我当年深受赖大他爷爷奶奶的看重爱护,如今必要从旁保驾护航,使得他们赖家蒸蒸日上,兴旺发达的,怎好因了这些婆媳之间勾心斗角的算计,误了大局?故而才装聋作哑,一味忍着。只要桂哥儿她娘进退有度,我便是受些委屈,也不算甚么了。”

    两人正说话间,门外突然有小丫鬟报说:“桂二爷来了。”紧接着帘子一挑,赖尚桂走了进来,笑嘻嘻向赖嬷嬷请安,又转身向机妈妈问好。

    赖尚桂是放在赖嬷嬷身边养大的,情分自是非比寻常。他刚刚进来,赖嬷嬷只觉得眼前一亮,一时间,天也亮了,地也宽了,她所受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气恼,竟是不算甚么了。

    机妈妈也在旁边笑着说道:“桂哥儿来得正好。你奶奶正在为你的事情发愁呢。如今贾府的宝二爷年方十四,已是进了学,众人皆称羡的。你几时再回金陵,也这般考个生员出来,教你奶奶高兴高兴?”

    赖尚桂笑道:“这个自然。宝二爷聪明伶俐,年方十四,已然考取了生员,堪为我辈楷模。我也预备着效仿映雪囊萤的旧事,闭门苦读,希冀早日高中,告慰祖母。只是如今心中还有一件大事未定,只愿祖母成全。”

    赖嬷嬷素知赖尚桂一向最乖巧懂事不过,从来不肯开口提要求的。如今听他开口,心中大为诧异,忙问道:“到底是甚么事?说来听听。”

    赖尚桂不觉红了脸,吞吞吐吐道:“古人说先成家,后立业。如今我早过了弱冠之年,哥哥在我这般大时,已是在忙碌着议亲了。”

    赖嬷嬷笑道:“真是个机灵鬼!只是此事自不用你操心,你爹娘早在为你物色着呢。等到你哥哥外任为官之事说定之后,咱们家更显兴旺,到时候再为你聘名门淑女为妻,岂不是妙事?”

    赖尚桂急道:“孙儿最怕就是这个。爹娘眼高于顶,每每必要过问姑娘家的家世,一心想着高攀。只是他们为我选的那些,我统统不喜欢。”

    赖嬷嬷和机妈妈听了,心中诧异,互相对望一眼。赖嬷嬷面上不动声色,只笑着开口问道:“既是如此,想来你心中已有心仪之人了不成?”

    赖尚桂自幼得赖嬷嬷疼爱,所求之事,从未被拒绝过,此时听见赖嬷嬷发问,只当好事有望,低头红着脸回答:“祖母大人真真明察秋毫,竟连这个也看出来了。本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没我插嘴的份儿。只是我心中早有一人,竟是一见倾心,再见忘情,昼思夜想,就连平日里的功课,也无心去学了。”

    赖嬷嬷闻言,心中颇为恼怒,面上却越发和气,笑道:“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但常言道,家和万事兴,若是小夫妻性情相投,和睦亲密,便是极大的福气。若果真你们彼此都有意,那女子娘家也相宜,我便为你做主,舍了这老脸去求聘,又有何难?只是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家的,竟得你这般上心?”

    赖尚桂见赖嬷嬷这般说,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答道:“若说她出身,却本是咱们家里的。后来她虽被送到贾府,却一向和咱们家颇亲近。也是孙儿和她有缘,孙儿行冠礼那年,见过她一面,当时便留了心,后来今年年头上孙儿和贾府里宝二爷结伴去金陵赶考,她也随行,每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赖嬷嬷打断赖尚桂的话,沉声问道:“原来你说的女子竟是晴雯。她可是一路上许了你甚么话?”

    赖尚桂答道:“虽不曾许过甚么话,但孙儿日里夜里总记挂着她,每每见了她,便只觉心神大乱……”

    赖嬷嬷不等他说完,冷冷问道:“你可知道我将晴雯送到贾府的用意?那晴雯,从小生就的美人坯子,人又伶俐,我料定她模样脾气定然得老太太喜欢,这才特意送了过去。果然老太太喜欢得跟甚么似的,亲自使唤了不久,就送到宝二爷房中。”

    赖尚桂大声道:“我自是明白祖母的意思。祖母想着,若晴雯成了宝二爷屋里人,她出身咱们家,自是对咱们家有益。我原本也这般想。总想着贾府既派她一路南下照顾宝二爷,必是被宝二爷收用过了的,虽心中惦记得紧,也只能叹自己没福。谁知我冷眼旁观了许久,那言语神态竟不像是有甚么私情的。待到从南京回来,宝二爷不知道受了谁的怂恿,竟求了老太太欲要遣散房中丫鬟,我便知我所料不差。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成全了我这般心意。其后我趁着她回娘家,偷偷去了她家一趟,她哥哥嫂嫂对我甚是殷勤,想来只要咱们家开口,她家必然是千肯万肯的。”

    赖嬷嬷见赖尚桂越说越是兴奋,一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的架势,沉默良久,方重重叹了一口气:“你爹娘费尽千辛万苦,才求得主子允诺,把你和你哥哥放出来当自由人。你看上谁不好,却偏偏看中咱们家买的一个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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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3章 邀请

    赖尚桂大声道:“那又如何?我赖家也出身奴籍, 可放眼京城之中,又有几家能如咱们家这般富贵?我走在外头时,许多官宦人家的公子还要恭维我呢。可见奴籍也罢, 良籍也罢, 是好是歹, 还得分人。”

    赖嬷嬷道:“你能有如今的风光, 自是你太爷爷、爷爷、你父亲几辈人谨小慎微、做牛做马换来的,几代人上百年的筹谋,才有了赖家今日的兴旺。难道你竟要放着好好的良民不做, 将从前几代人走过的路再走一遭吗?”

    赖尚桂不解道:“贾府素来宽待下人, 把丫鬟外放出去也不是没有先例。周家姐姐不就是嫁与那个古董商人冷家了吗?何况我打探得清清楚楚,宝二爷发下话来, 欲要给他身边的下人们都求了恩典, 说都要放出去呢。更何况晴雯的表哥表嫂已是在外头,她这一放出去,诸事都是停当的。”

    赖嬷嬷叹道:“原来你早已盘算得清清楚楚。只是你忘了一件事。如今你走在外头, 那些清贫官宦人家的子弟, 肯对你好声好气,高看一眼,并不是因为你自个儿的本事,却是看在贾府和你老子你哥哥的份儿上。你和你哥哥如今虽是出来了, 但一日为奴, 终生为奴, 外头人始终把赖家当做贾家的下人看待, 故而必要事事恭敬的。如今你娶谁不好, 偏生娶宝二爷身边的丫鬟,若是老太太或是宝二爷开口送了你也罢了, 偏又没有。这般直直索要了去。你教旁人怎么看你?”

    赖尚桂无语以对,低头思索半日,方道:“祖母说得有理。若是我果真有能耐能求宝二爷将这个丫鬟赐给我呢?”

    赖嬷嬷没好气道:“到时候再说不迟。”

    赖尚桂自以为有了指望,欢天喜地去了。这边赖嬷嬷和机妈妈相顾而视,叹道:“我只说桂哥儿从小乖巧懂事,必是好的。想不到他人长大了,心思也多了。跟着贾府里宝二爷去了南京一趟,却也不知长进,宝二爷还小他几岁呢,尚知道刻苦上进,他却整日里想着甚么美貌姑娘,学业上头竟是一无所获的!”

    机妈妈笑着劝解道:“其实也没甚么大碍。原本他就不到进学的火候,仓促间要他跟着宝二爷南下,只是为了宽慰贾府老太太之心,事先并未多做筹备,已是难为他了。便是荣哥儿当年,也没考中生员呢。这又有甚么烦恼的,到时候一样与他捐个监生便是了。”

    赖嬷嬷道:“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家里苦了几辈子,虽略有些积蓄,但为荣哥儿纳捐和如今谋求外放,已是花了个七七八八,余者总要维持外头的体面,不好轻易动的,等到荣哥儿果真上任为官,再带走一些,只怕剩得便不多了。如今桂哥儿他娘把持家里钱权,我冷眼瞅着那模样竟是不打算替桂哥儿纳捐似的。若是桂哥儿能自个儿争气些,自己考出来,岂不比甚么都强?”

    机妈妈笑道:“你口上虽是这般说,但未必不曾盘算着用自己的私房给桂哥儿捐个监生。只是荣哥儿外放为官的事情不上不下放在那里,你不好开口提别的罢了。但桂哥儿每日不思学业,每日想着儿女私情,的确也是让人生气。你心中气恼,才故意不允。”

    赖嬷嬷道:“除此之外,还有一样,如今桂哥儿他娘越发喜欢较劲了。我年纪大了,还能有几天好日子?我这里允了,桂哥儿他娘心中不快,将来婆媳之间又要如何相处?岂不是反而误了晴雯那孩子?若是老太太或是宝二爷发话,自是无甚么大碍了。”

    机妈妈点头道:“这果然是有心胸的人方能说出来的话!如此自是甚妙,再妥当没有了。你一向看晴雯那孩子甚好,原是为了当宝二爷的姨娘预备着的。如今虽说姨娘的指望渺茫了,但这么好的孩子,难道竟白白便宜别的人家不成?只是有一样,桂哥儿本和宝二爷没甚么交情,要如何才能要他开口应承?”

    赖嬷嬷笑道:“你有所不知。自他们相约结伴去考了一次院试,虽桂哥儿不成器,未能中榜,但到底也算同年,有了情分。这不,神武将军冯家公子说要请宝二爷过去吃酒,特意请了荣哥儿、桂哥儿作陪呢。”

    机妈妈一听,忙恭喜道:“神武将军冯家这样的门户,原先是不同咱们来往的。如今竟肯折节下交,都是老太太这些年的筹谋有功。”

    原来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听说裘良带着假王孙去贾家大观园大闹一场,贾家无力还击,心中却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他和贾宝玉私交甚笃,料定贾宝玉这些日子必是灰头土脸,悲愤羞愧,便想请宝玉出来小聚一回,一醉方休,疏散疏散。

    冯紫英亦知上次薛蟠强拉着贾宝玉出来,惹得贾宝玉沾染了是非,贾府颇为不快。此番既有意赔罪,自然处处想得妥当。思前想后,薛蟠是万万不能再请作陪客的了,遂遣人到赖家说了,邀请赖尚荣和赖尚桂兄弟二人过来,想来如此这般,贾家也就放心了。

    贾宝玉接到冯紫英下的帖子,说要请他看西山雪景,又说赖尚荣赖尚桂两兄弟作陪,心中有几分迟疑,忙来禀明贾母。

    贾母听他说明事由,笑道:“这是外头爷们儿的事,如何竟来问我?”

    贾宝玉忙道:“冯紫英和孙儿私交甚好,但只因眼下外头风声不大好,孙儿有些迟疑。若是父亲在时,自该禀明父亲,偏生父亲又不在。若是旁人,去问大伯父和珍大哥也可,偏生这冯大爷,一向和大伯父及珍大哥走得甚近,一旦过去问,一来只怕他们只顾成全冯大爷的心意,竟问不出甚么,二来冯大爷常在他们家中走动,保不准哪个下人嘴不严,只问了一句,那冯大爷就听说了,反而不美。”

    贾母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中甚是欣慰,笑道:“果然宝玉细心起来,竟是无人能及的,这前前后后都想到了呢。”

    贾宝玉近前笑道:“孙儿想来想去,竟无人可询的,家里就数老祖宗最见多识广,这才来讨老祖宗的示下。”一边说,一边将那风云纹路烫金描边的帖子呈上。

    贾母吩咐鸳鸯取了玳瑁眼镜过来,戴上眼镜看了老半天道:“冯家同咱们家一向交好。前些时候咱们家请各处诰命来赏梅,他们家也来人的了的。如今既是冯大爷下帖子请你,你不可不去的,越发要打扮得光鲜些,方不堕了咱们家的声势。”

    贾宝玉躬身答了声是。

    贾母又将那帖子读了一遍,忽而问道:“帖子里讲明了携家眷同去的。先前我听神武将军夫人抱怨说,冯紫英虽未娶亲,却已在房中放了几个屋里人。又听说他还有甚么外室。想是要携了一同去的,摆明了不谈朝廷政事,只赏雪听风的意思。赖家自是会令杨氏作陪。你孤零零一个人去,却不大好看。”

    贾宝玉忙道:“孙儿也曾想过此事。前后思虑了一回,只是尚不大停当。若是冯大爷已娶了妻室,说定正室同去,咱们这边也可邀林妹妹、三妹妹她们同行的。偏生只是屋里人,倒不好请家中姐妹去了,否则,太不恭敬。”

    贾母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单论根基,冯家远远不如咱们家,难道他们家带了通房丫头,咱们家竟要请正经有身份的小姐相陪吗?太过不伦不类,反倒糟蹋了他巴巴下帖子请你的一番心意。”

    贾母说到此处,低头略一思索,道:“不若要晴雯去吧。再教她选两个平日细心恭顺的小丫鬟跟着。外头再唤了常出门的媳妇婆子跟过去,也就应付得过了。这些事你一概不必操心,只消告诉你凤姐姐一声,由着她张罗便是。”

    贾宝玉满口答应着:“如此甚好。晴雯姐姐原本也是个好动的,最爱游山玩水不过。只是我原本打算给她寻个体面人家,风风光光出嫁,如今却教她陪我出游,未免不恭了些。”

    贾母道:“丫鬟和主子之间,却不计较甚么恭敬不恭敬的。常言道,清者自清。她已是服侍你多时,若说有甚么流言蜚语,外头那起子爱看热闹喜欢造谣生事的,未免早就编排上了,也不差这一时。”

    又吩咐道:“你既是心中敬重她,索性在你同窗好友之中,寻那老实可靠可堪托付的人家,给她好好寻一门亲事,也就过得去了。”

    贾宝玉忙答应了。

    贾母又吩咐琥珀去大观园中传话,要晴雯挑两个小丫鬟跟着。怡红院中众丫鬟大多都是伶俐喜欢卖弄的,听说能有机会出去,无不踊跃向前,都求晴雯挑了自己出去,那几日将晴雯奉承得跟甚么似的。

    麝月和秋纹在旁边看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麝月便背着茜雪向众大丫鬟说:“若说晴雯和宝二爷有甚么罢,偏偏咱们一般在这屋里伺候,这么多年竟从未撞见一回的;若说没有甚么罢,偏偏宝二爷待她亲厚异常,比当年袭人更加上心呢。这会子他接了个帖子,冯大爷说要带家眷去,他便巴巴回明了老太太,非要带晴雯过去不可。我前日听说琏二奶奶那吩咐,除却两个小丫鬟以外,还要两个出门的媳妇儿,另得四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跟车。这般架势,竟是比赵姨娘、周姨娘出门也不差甚么呢。”

    第144章 赐衣

    秋纹也在一旁点头称是, 又自怨自艾自己为何未能有这般好的运气。

    只檀云在一旁淡淡说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先前咱们这里有个叫小红的小丫鬟,每日里常说甚么千里搭长棚,天底下没有甚么不散的宴席。如今来看, 竟是真的。再者宝二爷已是发过话的, 说咱们这些大丫鬟将来尽数都要放出去, 早放出去和晚放出去, 又有甚么区别呢。我也不好瞒你们的,我已是蒙家中父母做主,在外面择了人家的, 预备着过了年就禀明老太太、太太, 只怕要同茜雪姐姐前后脚搬出园子呢。”

    秋纹听说檀云已经择定了人家,不免又羡又妒, 她心中极不甘心, 赌气道:“外放出去当人家的正头娘子固然是好的。但虽是如此,我不信你竟从未想过飞上枝头当凤凰?”

    檀云道:“做人还是脚踏实地的好。横竖晴雯当执事大丫鬟以来,也未曾薄待过咱们。怡红院诸项事务, 她还教咱们各自负责一项, 并不像从前袭人那般,将各种巧宗一并揽了去,把持着不肯松手漏下来一样。她这般正大光明的行事,我实在是心服口服, 便是她果真留在宝二爷身边当姨娘也好, 还是将来赏了银子由着她外头的哥嫂寻户人家发嫁也好, 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只一心盼着她好, 将来果真富贵了, 也好凭着从前的交情攀扯一二。难道自家过得略艰难些,却非盼着周围人更艰难, 这才甘心吗?”

    檀云这番话,却是暗指麝月、秋纹之人不忿晴雯受贾母、贾宝玉抬举,恨人有、笑人无了。此时虽贾宝玉已是禀明贾母,欲要放怡红院所有丫鬟出去,但只因他先前特意说要留下晴雯,故而底下人如麝月、秋纹等还不曾探明他心意,都在疑惑着晴雯是不是另有安排,惟恐贾宝玉单独留下她是为了开脸当屋里人,故而颇多猜疑,有些不忿之气。

    若论怡红院中众丫鬟吵架的本事,麝月自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只是檀云这番话,说得尽是恳切的道理,一时间,连麝月也愣住了,竟不知道该如何驳回。只是她言语上岂肯让人,当下大声笑道:“好!好!我说呢,原来咱们屋里竟出了第二个茜雪!已是择定人家了,怪不得这般有底气呢!常言道,不知他人苦,休劝他人善。我们自是不必你来教如何行事的!”心中却早已有了悔意,只怪贾宝玉太过无情,前几年还说甚么护花惜花,姐姐妹妹们一道化成灰,如今又兴起甚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念头,连她们这些自小一般伺候的旧人,也要遣了出去。

    秋纹也在旁帮腔道:“只盼着你将来一辈子顺心如意,莫要被那刁钻的婆婆、古怪的大姑子小姑子欺负了才好!”心中却不得不承认,檀云此言颇有道理,也开始暗暗留心退路,只是一时之间,哪里能够妥帖?

    这日清晨,晴雯先捧了冠袍带履等物,伺候贾宝玉收拾一新,且先打发贾宝玉去贾母处拜见并吃早饭,自家也精心修饰了一番,这才唤春燕、惠香两个小丫鬟捧着衣包、手炉,去贾母处磕头,给她老人家过目。

    此时贾母等人早吃过早饭,正在屋中说些闲话。薛姨妈在旁边陪着。另有林黛玉、探春、惜春都在堂上。

    众人只听得环佩声响,外头款款走来一位美人,只见她头上戴着双蝶芙蓉攒珠钗,耳上挂着玲珑水滴玛瑙坠,上身穿着百蝶穿花银红色软烟罗大袄,下头是五彩撒花洋绉裙,腕上并排戴着四个银镯子,手指纤长,如青葱一般,足足留了二寸的指甲用凤仙花染过,更添妍丽之色。

    薛姨妈见了连连叫好,赞叹道:“不愧是老太太一眼看中的人物,竟是样样出挑的!”

    王熙凤也在一旁笑着凑趣道:“真真咱们家出来的丫鬟,比别人家的正经小姐还要出色呢。”

    贾母笑道:“既是如此,我越发要好生打扮她一番,方不负你们今日之言。”先问晴雯道:“城外冷得很,可有甚么大毛衣裳没有?”

    晴雯忙行礼答道:“带了一件银狐大红缎镶边的褂子,预备着出门就穿上。另外还有一件大红猩猩毡的,包在衣包里。都是从前老太太赏赐下的。”

    贾母便命将那银狐褂子穿上看看。鸳鸯忙引晴雯去换衣裳,少倾回来,只见是一件通体银白的大毛衣裳,里头是大红缎的里子,外头用攒花手法滚边,红白相间,越发衬得晴雯明眸皓齿,楚楚动人。

    薛姨妈和王熙凤等人不免齐声叫好,贾母却摇头道:“这银狐衣裳是我去年赏你的,虽是好的,但冰天雪地里穿着未免太素,倒分不出人来了。”吩咐鸳鸯道:“你去把我箱子里那件野鸭子毛的凫靥裘拿过来。”

    晴雯站在堂下,听得清清楚楚,却有几分疑惑自己听错了。她再世为人,自然认得那凫靥裘的。

    前世里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进京,贾母一见姑娘,就喜欢得不得了,逼着王夫人收了当干女儿,又要宝琴在她房中同吃同睡,竟如贾宝玉林黛玉小时候那般宠爱有加。

    那年下雪,宝琴要去和大观园众姐妹一道赏雪观红梅,贾母便赐下这件凫靥裘,金碧辉煌的,惹得大观园众姑娘齐声称赞。虽比后来贾宝玉得的那件雀金裘次了一等,却也是难能可贵了。

    这等宝物,贾母赐给主子小姐们也就罢了。如何会在这时候赐给一个丫鬟?

    她正惊疑不定间,鸳鸯早拉着她过去换衣裳了。鸳鸯果然将那件凫靥裘与她披在肩上,又从箱子里取了一双缕金玫瑰攒丝套镯,与她戴在手上,道:“这个也是老太太的意思。你这并排四个银镯子虽雅致,却嫌太过素净,和头上珠钗身上衣裳颇不相称,必要这玫瑰金方能压得住。”

    晴雯低头看那缕金玫瑰攒丝套镯,只见一只镯子足足有七八圈,靠着那玫瑰攒丝并在一起,戴在手上颇觉沉重,便知是十足真金,不安道:“如此怎生担待得起?”

    鸳鸯笑道:“一来咱们家才被人上门羞辱过一场,老太太的意思是,必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最好艳压群芳,这才不落面子,方能显出咱们这等百年望族的气度底蕴。二来老太太却有一句话要嘱咐你。”

    晴雯听了,忙要跪下听训,只是那凫靥裘颇为累赘,尚未行动间,鸳鸯早一把拉住,笑道:“你华服在身,若是这时折腾,岂不是辜负了老太太一番心意?”

    晴雯这才罢休,便听得鸳鸯小声告诉道:“老太太原先的意思,想来你也猜到一两分了。因她颇喜爱你为人,意欲放你在宝二爷房中当屋里人,先前也曾百般嘱咐你好生照顾宝二爷。谁知天不从人愿,宝二爷经你苦劝,虽是懂事了,懂得用功上进了,却将先前那喜好女孩儿的性子一概抹去了,对着老太太赌咒发誓说有感甚么卓文君的《白头吟》,此后必然只娶一人为妻,永不相负,竟将那些通房丫头、姨娘等一概免去方好。老太太起初还只当他小孩子家家,说说而已,但想不到他竟是拿定了主意一般。虽然不知道后头事如何,但想来总要等一二十年才见分晓。常言道,花开易老。老太太心中固然是万分舍不得,竟不好让你空等着,故而也预备着这一两年里放你出去,特要我来知会你一声。”

    晴雯忙道:“老太太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又问道:“只是有一样,宝二爷的亲事,可曾议定了?”

    鸳鸯笑道:“这丫头想必是欢喜得傻了。你放心,总要等到宝二爷的亲事议定了,才好放你出去呢。想来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如今万事皆备,只待老爷归来了。”

    晴雯闻言大喜,暗自盘算如今形势:薛家未入皇商名录之事已然挑明,薛宝钗因此一病不起,便是王夫人再怎么看好金玉良缘,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强行按头,放着正经书香翰墨之家出来的千金小姐不管,弃宝贝儿子的意愿于不顾,给贾宝玉择薛家这门不好的婚事的。若说无父无母失了根基,林黛玉和薛宝钗二人竟是一样的。薛宝钗还多了个惹是生非的哥哥拖后腿。算来算去,林黛玉的胜算竟然颇大。

    鸳鸯哪里知道晴雯的心事,见她低头不语,只当她在为自己的前程担心,忙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故而老太太特地吩咐了,让我叮嘱你一句,往后倒要多出门,多见识见识才好。女儿家总要为自己考虑,方不辜负这韶华光阴。你只管静悄悄的,只要莫惹出甚么事走漏了消息,便算得佳话一件。若果真寻到那可心合意、两情相悦的,不妨暗地里来求老太太和宝二爷做主,将来必有你的好处。”

    第145章 游宴

    晴雯正听得入神, 猛然听见鸳鸯借老太太的名义让她寻小女婿子,不觉羞红了脸,啐她道:“你休在这里瞎编排!老太太才不会这般说话!”

    鸳鸯笑道:“虽不是老太太的原话, 但我服侍她这么久, 焉能不知她的话外之意?因你一向是个实心的, 我怕你听不明白, 诸事没个盘算,反而辜负了老太太的一番好意,才特意掰开了揉碎了讲与你听。”

    晴雯默然不语, 片刻方道:“若果真如此, 虽不能当面致谢,也请替我多谢谢老太太罢。你长篇大论说了这许多, 我焉能不知你是为了我好的一片心意。你既肯替我打算, 我也有一件事要嘱咐你。如今你现管着老太太的银钱,外头少不了眼红觊觎的。万一有人眉毛胡子一把抓,为了想贪图这些银钱, 反倒打你的主意, 又该如何?不若趁着青春貌美,早早寻了出路才好。”

    晴雯这般说话,其实意有所指。前世里贾赦时常抱怨贾母偏心,又恐贾母死后金银私房落入他人之手, 便借口自己身边没有妥帖人, 欲纳鸳鸯当姨娘。

    贾赦一味好色, 院子里年轻美貌的姬妾和丫鬟不知道有多少, 身子骨早掏空了, 何况家中乱得很,规矩全无, 一派乌烟瘴气,鸳鸯是心气颇高的人,怎肯轻易就范?

    但贾赦仗着自己是大老爷,有权势,不顾鸳鸯意愿,强行求娶,又有鸳鸯之兄嫂为求攀附富贵,一力撺掇,鸳鸯无奈之下,只得当众求到贾母面前,断发明志。

    贾母是何等精明之人,焉能不明白贾赦求娶鸳鸯,暗地里打的鬼主意,当下震怒,表明自己离不开鸳鸯,又出了八百两银子从扬州买了一个名叫嫣红的小妾,这才算堵住贾赦的嘴。

    鸳鸯这才算暂时保住清白。只是贾母到底年事已高,一朝殁去,鸳鸯又该何去何从?思及此事,贾府众丫鬟虽不乏足智多谋者,却也人人摇头,竟无一人能有良策,可保全鸳鸯的。

    眼下鸳鸯和晴雯之情谊,又非前世可比。晴雯每每思及此事,亦是一筹莫展,想来想去,惟有劝鸳鸯早做打算,趁着贾赦尚未开口时,抢先嫁了出去,才能安保无虞。她正发愁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鸳鸯这边倒抢先来劝她,忙趁了这个机会说了出来。

    只可惜鸳鸯尚未领悟。“谁?谁眉毛胡子一大把?你这个促狭鬼!我好心好意劝你,你倒来编排我的不是?”鸳鸯只当晴雯在胡乱编排,笑着不依。

    “我说正经的,你必要早早为自己寻出路才是。这话我也不方便多说,你最是聪明的,无人时候细想一回,保准能想明白的。若有疑惑时,只管来寻我。”晴雯无法,眼见出门的时候将到,忙匆匆交待一回,想出去了。

    “你也忒小瞧人了?我是甚么人,又会有甚么疑惑?”鸳鸯久在贾母身边服侍,贾母的那些私房箱笼,俱由鸳鸯保管,她调度下人,发号施令,一向指挥若定,颇有大将之风。这般不凡的女子,心气自然是高的。因她在贾母身边服侍的缘故,比旁的丫鬟更多了许多脸面,便是王熙凤,也得敬她几分,遂心高气傲,不见身后尘沙将起。

    这边晴雯披了这凫靥裘出去见贾母,众人只觉得满室金翠辉煌,齐声喝彩,薛姨妈失声问道:“这大氅难道是用孔雀毛织就的?如何竟这般富丽堂皇,光彩夺目?”

    贾母看了薛姨妈一眼,笑道:“哪里是甚么孔雀毛。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呢。”又端详了晴雯一阵子,叹道:“虽是好的,但你身段却太过苗条,有几分压他不住,若是富态一些,就更好了。”

    王熙凤凑趣道:“老太太眼光也忒高了。她刚进门时,我吓了一跳,还在想是哪里的仙女下凡了呢。老太太这般偏心宝兄弟,连他身边的丫鬟,都打扮得这般好,连我都有些醋了呢。”

    贾母笑道:“你这个惯会耍贫嘴的。如今是她要出门,彰显我贾家气度,才特意打扮了一番。你每日收拾得极停当的,身上衣裳尽是上好的,哪里还要这个?何况你也是一般,平日太过操劳,脸上竟没有多少肉,一样压他不住。你林妹妹也是一样的,若你们再生得饱满一些,我还有更好的衣裳等着给你们呢。”

    王熙凤平日是开惯了玩笑的,此时忙转嗔做喜道:“正是呢。我素知老太太是最疼我的。如今园子里这些主子姑娘并这些丫鬟们,一个个生得纤瘦婀娜,虽然好看,但未免显得我不够尽心,未能将她们饮食安排得妥当。我早有个主意,如今正好说出来请老太太示下:如今天气转寒,不若在大观园里分一个小厨房出来,令珠大嫂子带着宝玉和各位妹妹们在那里吃饭,也免得来回奔波受这些风雪,如何?”

    贾母心中喜悦,点头道:“如此更好了。”

    少倾贾宝玉过来拜别贾母,说要带了晴雯出门。于是宝玉携晴雯共乘一辆朱轮华盖车,后头丫鬟婆子和出门的媳妇们共乘一辆大车,长随李贵、小厮墨雨扫红各骑了高头大马在前头开道,后头二十几个家丁跟着,浩浩荡荡,直往城外而去。

    此时大雪初霁,遍地银白。城中百姓个个在屋中抱着炭盆,贴着暖坑,犹觉寒意凛人,突然听得街上马蹄声起,好奇过去看时,却见几寸厚的雪地上空留马蹄印与车辙痕,那队伍却早已过去了。

    “这必是城中的王孙公子携了姬妾出门赏雪哩。”便有人感叹道,“他们那车中都是熏笼围起来的,这才不惧寒冷。真正让人羡慕。”

    “羡慕也是无用。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一个人的命数,一生下来便是定好了的。”

    “我只听说过人定胜天。别的不说,单说城中那位惠娘,原也是贫家之女,因生得心灵手巧,又得奇遇,竟会仿甚么慧纹,如今何其风光!”

    “呸,你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龌龊事!你且听我细说……”

    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越来越远,坐在车里熏笼之上的人只觉得温暖如春,哪里听得到外间的言语?

    李贵等人只顾在前头开道,一路只见马踏乱琼,车碾碎玉,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一行人早走到了城外西山脚下,却看见前头一片冰天雪地里,搭着高高几座帐篷,那冯紫英站在最大的那座帐篷之外,已是恭候多时了。

    李贵忙命墨雨策马过去报信,不过片刻的工夫,赖家兄弟也已迎了出来。

    马快车慢,又过片刻,李贵才引着车子到了跟前,抢先跳下马去,到车边掀起轿帘,请贾宝玉下车。

    冯紫英等人待贾宝玉站定,忙上前含笑施礼,谁知贾宝玉匆匆回礼,还来不及讲话,先扶着车中一名女子下来。

    冯紫英见一位盛装丽人下车,不敢多看,只有赖尚桂失声惊呼道:“晴雯姑娘,怎地是你?”

    晴雯抬头,见是赖家兄弟,不及回答,早被冯紫英一路请进去。

    帐篷中炭火熊熊,毛毯铺地,席间座位俱是双人位,座位上蒙着虎皮。帐篷中间,有一口大锅,锅里正在煮着热气腾腾的羊肉,香气扑鼻。

    晴雯定睛看时,只见帐篷□□设了五席,上位空着,想是留给贾宝玉的,左边两席是赖家两兄弟,右边是冯紫英主位,身边坐在一个穿红着绿的女子,手里抱着琵琶,一脸娇滴滴的样子。右边下首还有一席空着,不知道是给谁留的。

    冯紫英便请贾宝玉上座,贾宝玉谦虚再三,冯紫英道:“宝二爷休要推辞。我等祖宗皆是行伍出身,南征北战,创下偌大基业。如今太平盛世,文宗风流,一个个皆束手无策的,偏生宝二爷聪慧无双,年纪轻轻便已进了学,前程最是不可限量。若是宝二爷不居于上座,便必然是嫌弃了咱们这些粗人。咱们岂不是面上无光?”

    赖尚荣和赖尚桂忙点头称是。贾宝玉亦知道当下之势,他便是不坐上位也不行了。

    正还欲再推辞一回,冯紫英大笑道:“这却是塞外极寒之地的风俗。昔年咱们的祖宗们行军打仗,都是这般过来的。宝二爷却还用得惯否?”

    宝玉一笑,胸中反而激起少年意气,再不推辞,向着众人一拱手,大方落座,又命晴雯坐在身边。

    晴雯正犹豫间,见赖尚荣和赖尚桂身边也陆续有女子落座,料想是宴会惯例,便也坐了。

    不多时,有侍女鱼贯而入,为各席奉上珍馐美酒,晴雯便在一旁,如平日一般服侍贾宝玉进食,看得赖尚荣眼睛都直了,暗忖道:“原来她就是晴雯。从前在我赖家时便是个美人胚子,如今长开了,越发好了。可叹我竟然没福。”

    赖尚桂在旁边看着,却有许多疑惑。

    他记得清清楚楚,冯紫英帖子上是言明带家眷前来的。他尚未婚配,没有家眷,他哥哥赖尚荣虽有嫡妻杨氏,奈何嫌弃杨氏相貌不美,刻意不肯带她,反去城中青楼寻了两个卖唱的女子,带过来交际应酬。

    贾宝玉也尚未婚配。依他自己所言,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这等场合,自该无人陪伴才是,如何竟带了晴雯出来?若是晴雯只做平日装扮还好些,如今这身装扮,最是华丽富贵,恍如神仙妃子一般,艳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竟是将帐篷里众女子都压了下去。她既然这等装扮,又怎能是寻常丫鬟?莫非宝二爷竟然改了初衷,收她当屋里人了吗?

    赖尚桂犹自昏昏沉沉,只顾想些心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所幸他只是个陪客,冯紫英邀了他过来陪贾宝玉而已,也不曾多加留意他神色,这才混了过去。

    冯紫英是大家公子出身,此时自是不好仔细打量晴雯,但看着晴雯侍奉贾宝玉饮酒吃菜的样子,心中却是羡慕非常,暗道:“古人常说红袖添香,只怕就是这般光景了罢。怪道我平日里请了青楼里的倌人和堂子里的相公出来作陪,宝二爷总是兴致缺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原来他房中居然藏着这样的绝色!”

    在晴雯容色映衬之下,就连冯紫英身边带来的那位姬妾,曾经花了大价钱从扬州买过来的扬州瘦马,也有几分黯然失色了。赖尚荣请来的两位清倌人自不必说。她们默默打量着晴雯身上衣饰,心中慌乱不已,疑惑道:“这般气度做派,必是名门闺秀。这位宝二爷怎地这般大手笔,竟将谁家的千金小姐拐过来了?”

    冯紫英敬了一圈酒,突然向众人道:“各位爷,我今日正要为各位引荐一位新朋友。”

    他正说话间,门口小童将帘子一挑,只见帐篷外头有一人走了进来,向席间众人拱手问好。

    贾宝玉坐在上面,看得真真切切,见此人眉目俊美,行动间一股英气,却是旧时相识。未等冯紫英开口引荐,已是惊呼出声:“原来正是平大……爷,你怎地到了此处?”

    贾宝玉原本是想说平大厨的,转念一想,这等场合,唤人家大厨反倒显得不恭敬了,话到口边,硬生生改成了平大爷。

    冯紫英笑道:“果然宝二爷礼贤下士,最敬重人才不过。这位是我府上的厨子,年轻有为,身手不凡。我特意去拜会过东平郡王穆家,意欲推荐他参加明年的饕餮宴。他极有才干,已有飞腾之相,他日入宫为御厨,亦是指日可待,诸君不可以等闲厨子视之。”

    第146章 争吵

    赖尚荣从小生在京城, 虽学业不甚出色,但交游最为广阔,知道当年东平王为爱宠出头的掌故, 亦知道其后这饕餮宴中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故而他心中极是轻视平哥儿, 只哈哈一笑, 略过此节。

    赖尚桂心中, 却别有一番滋味。他自晴雯现身后,忍不住目光频频望过去,此时看见晴雯一双美目只盯着那甚么平大厨看, 面露惊讶之色, 心中实是不快之极。

    赖尚桂从小被拘在赖嬷嬷处读书,向来少出门交际, 故而不知道其中的掌故, 听冯紫英这般说,认定平哥儿果真即将成为皇宫御厨,便当此人是自己劲敌, 忙问道:“原来如此, 幸会幸会。不知道平大爷师承何人?家居何处?”

    他这是郑重其事将平哥儿视为劲敌,欲要问人家师承和来历,以掂量对方的分量了。

    但贾宝玉却知道平哥儿的底细,心知这般问下去, 平哥儿必遭羞辱, 惹得场上不快, 忙接口道:“常言道英雄不问出处, 若是问得太细致, 反而失了意趣了。来来来,今日游山赏雪, 不可无酒。我先饮了,与诸君助兴!”一面说,一面从乌梅银花自斟壶中斟了一杯黄酒,一饮而尽。

    晴雯自平哥儿进来就一直向他看着。起初是因为惊讶,不料在这种场合遇到邻居。紧接着便是为他衣着不合身而难过。这日平哥儿身上穿着貂鼠皮袄,散着裤腿,下头一双厚底靴,原本也过得去,只是那袜子露在外头,色彩斑斓,却是扎眼得很,仿佛久贫乍富之人露了底牌。

    直到贾宝玉将那杯黄酒一饮而尽,笑道:“是绍兴酒。冯大爷有心了。”晴雯这才回过神来,笑着擎着酒杯,与宝玉重新满上。

    冯紫英亦知道贾宝玉为平哥儿开脱之意。其实今日宴会,是效仿祖宗们军中饮食,粗犷大气,平哥儿却擅长淮扬风味,精致考究,本不十分相宜,只是冯紫英转念想起贾宝玉言语里竟对平哥儿颇多推崇,灵机一动之下,便教平哥儿当陪客,又赏了他件衣裳,这才有今日之事。

    “宝二爷少年英气,有令先祖豪迈之风,又礼贤下士,善结交人才,实在是可喜可贺!”冯紫英见贾宝玉肯为平哥儿开脱,便知自己教平哥儿来最是神来之笔,心中得意非常,忙含笑举杯。

    一巡酒罢,有小童用乌木托盘托着几个脱胎白瓷碗走到中间,平哥儿便过去,取出一把银刀,当众为众人分那锅中羊肉,又撒上葱姜诸物,再舀了肉汤。一时之间,芳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贾宝玉看着案上那碗肉汤,不由得暗中感慨道:“昔年先祖于塞外苦寒之地起兵,出生入死,方有了今日宁荣二府的基业。不知道他们在军中最饥寒之时,可否能吃到这碗热汤呢。”

    他一向于饮食上头最挑剔不过,但此时既想起先祖创业之事,不免心中激荡,不多时的工夫,竟已是将那肉汤喝完了。

    一时冯紫英又命自家姬妾奏了一曲琵琶,那两个清倌人唱了几个时兴的小曲。晴雯只坐在一旁专心致志服侍贾宝玉吃饭,赖尚桂如何看她,如何对她和宝玉亲密之情形妒火中烧,如何对平哥儿视如情敌,她竟是恍然不觉。

    酒酣饭饱后,冯紫英笑道:“已是日近中天,最是赏雪的好时候,诸君且随我来。”一边说着,一边由着姬妾为他披上斗篷,自己大踏步走了出去。

    晴雯忙从旁边惠香手中接过贾宝玉的大红斗篷,为他披上,又由着春燕在边上服侍,自家披上那凫靥裘,跟在后头。刹那间,满室金翠辉煌,连正中的火光都黯淡了几分。

    冯紫英带来的那个姬妾眼睛都直了,望着自己的大红羽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赖尚荣聘来的那两个清倌人并无大毛衣裳,只能耸肩缩背,更是寒酸。

    此时西山之上,遍地洁白,处处银树琼花。早有人过来预先打理,扫一条青石路来,斜斜蜿蜒向上,不见尽头。

    冯紫英带着贾宝玉等人在前头走,晴雯等女眷在后头慢慢跟着,不多时,只见前头青石路如青色玉带一般弯弯曲曲,那些男子走路最快,已是不见踪影了。

    晴雯等人也不着急。横竖此间除了京中得力的官宦之家外,更无他人有余力来此。自有婆子们在旁慢慢搀扶着往前头,且走且停。

    春燕在后头跟着,看着这满山雪景,不免满眼新奇之色,忍不住说道:“此间最妙。就算在此玩上几天几夜,只怕还不够呢。”

    惠香肩上背着衣包,却有几分辛苦,随口应道:“就是路远了些,若是能坐了老太太的竹轿过来,才是妙事呢。”

    春燕便白了惠香一眼道:“又有几人能有老太太的福分?”

    几个小丫鬟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晴雯一边走,一边凝神细看山中雪景,不觉感叹造化神奇,这等大气,同贾家大观园之中那些人力穿凿之山水,自不相同。偶一回头间,却见冯紫英那名姬妾扶着一个小丫鬟急急忙忙从后头赶过来,一边赶一边还在打招呼:“贾家姐姐你走得好快,倒是等等奴家啊!”

    晴雯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这“贾家姐姐”竟是在叫自己,哭笑不得道:“我是宝二爷身边的丫鬟,唤作晴雯。贾是我主家的姓氏,却是不好轻易得的,姑娘莫要叫错了。”

    那女子娇滴滴上前施礼:“小女子丽娘。”

    晴雯无法,只得与她见礼。丽娘自幼被拐了去,在扬州专有一号人喜欢调.教这等小姑娘,教授琴棋书画,养得千伶百俐,等到大些时转手卖了出去,往往可卖得数百两甚至上千两银子,便是俗称的扬州瘦马了。

    因了这个缘故,丽娘最善察言观色,见贾宝玉举止言语间对晴雯颇看重,与她攀谈时十分恭顺,每句话必称姐姐。待到听晴雯言明并非贾宝玉姬妾,互不相干时,不觉诧异道:“这倒是奇了。任谁听见也不信的。晴雯姐姐身上披的,正是货真价实的宝物。难道你们家里竟然豪奢至此,区区一个未收房的丫鬟,也能有这般行头吗?”

    晴雯尚未说话,旁边惠香早不忿插话道:“这是甚么话?我家是贵妃娘娘母家,甚么好东西没有?难道非得打扮成叫花子一般出来吗?”

    丽娘不知其中深浅,只得低头不语,又过了半晌,却悄声道:“原来如此。我说席间那赖家二爷如何常往姐姐这边看呢。若果真是宝二爷的屋里人,想来他必是不敢的。”

    晴雯冷不丁被她这般说,倒愣住了,正想解释间,却听丽娘又道:“果真是背后说不得人的。那人已是过来寻姐姐了呢。”说罢深施一礼,默默退到后面,大有与晴雯方便之意。

    晴雯哭笑不得,抬头细看,果见前头转角处站着一人,身上披着青缎灰狐斗篷,却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不觉头疼,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施礼:“赖二爷好。”

    赖尚桂先不答话,从袖中取出几个小荷包,分送春燕、惠香并那旁边护持的婆子一行人。

    那婆子是个久经事老道的,见状料定必有私相授受之事,只用手掂量掂量那荷包的分量,忙笑着道谢,大声道:“哎哟,我老婆子竟然不甚扭到了腰,倒要请春燕惠香两位姑娘替我揉上一揉。晴雯姑娘请先由赖二爷护送,走一阵子罢,老婆子随后便赶过来。先行恕罪了。”一面说,一面与春燕、惠香二人使眼色。

    春燕、惠香二人久经晴雯差遣,最听话乖巧不过的,虽接了那荷包,却还有几分犹豫,只拿眼睛看着晴雯,听她示下。

    晴雯见赖尚桂这架势,竟是不肯罢休了,心中思忖一回,想着若是这般拉拉扯扯下去,被旁人看到,反而不美,无奈之下,吩咐春燕、惠香二人道:“既是如此,你二人且随大娘过去。”又叮嘱道:“只是也不好去得太久。莫要留我一人落单。”

    春燕、惠香见状,这才答了一声是,果然扶着先前那自称扭了腰的婆子到旁边了。

    晴雯这才抬头看着赖尚桂,开口问道:“赖二爷几次三番来寻我,究竟意欲何为?”

    赖尚桂见晴雯花朵一般俊俏的人,如今又披着这件凫靥裘,更是明媚富丽,便是轻嗔薄怒也别有一番风致,不觉看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道:“难道你已是被宝二爷收用过了吗?不然的话,如何会随他出来赴宴,这件衣裳也是他给你的吗?倒是肯下血本。”

    晴雯见他胡言乱语,颇不恭敬的样子,早怒了,大声道:“我的事又同赖二爷甚么相干?我当年虽是赖家出来的,但赖嬷嬷一向叮嘱我好生服侍宝二爷,莫要记挂从前的,如今自是不好为了出身之旧情,倒向赖二爷细说宝二爷房中之事。”

    赖尚桂心中已是料定晴雯同贾宝玉有染,不然的话,那凫靥裘光彩夺目,焉能是一个普通丫鬟有资格穿的?他心中又酸又涩,妒恨交加,骂道:“想不到你竟这般眼皮子浅!为了一件衣裳就把自己给卖了!枉我在奶奶跟前再三求恳,说要娶你当正头娘子。我对你之心意,天地可鉴,你如何能这般轻易辜负?”

    晴雯冷笑道:“我竟不懂赖二爷这番话从何说起。你我二人桥归桥,路归路,你是早已放出来的自由之人,也如公子哥儿们一般,婆子丫鬟们服侍着长大的,我只是你们家买来的丫鬟,又转送贾府的。你我身份有别,我也从未想过高攀,更不曾应承过你甚么。何苦来哉,隔三岔五便过来寻事,还在春燕惠香她们跟前那般说话,倒像果真有甚么私情似的。若是今日之事传言出去,于赖二爷而言,不过是风流小事,你可想过我的名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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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7章 言志

    赖尚桂几年前初见晴雯, 便为她姿容倾倒。只当这等美貌佳人,必是温柔和顺、宜家宜室之人,故而一向颇为上心。

    他既一心想娶晴雯, 怎能容忍她和别的男子有染, 故而早已压了一肚子的酸气妒火, 只是虑着对方是贾宝玉, 不敢倾泻而出,越想越是生气,游山之时便借口力尽, 半路歇息, 刻意在此处等着晴雯,想问个清楚明白。

    其实赖尚桂固然对晴雯疑心, 但只消她软语求恳, 满肚子的醋意妒火也就烟消云散了。但晴雯一向性子最烈,不如袭人麝月那样,有见风使舵、以柔克刚的本事。她越是被人质疑, 越是冷冰冰反唇相讥, 倒使得赖尚桂认定她和贾宝玉有私情,越发怒火中烧。

    “名声?你哪里还有甚么名声?”赖尚桂又妒又恨,口不择言道,“谁不知道宝二爷前些年最是风流不过, 身边的丫鬟不知道睡了多少。那袭人究竟是为了甚么被撵出去, 你当真以为外头人不知道吗?一个公子哥儿们, 既是已起了头, 就断然没有突然收手的道理。你在他房中这么多年, 任谁不会以为你早被他收用了。偏我最傻,痴心妄想, 巴巴过来问你,反被你这般抢白。好,好,好,从此以后,既是两不相扰,他日你寻不到出路之时,也莫要来求我!”

    赖尚桂嘴上放着狠话,心中实指望晴雯听了害怕,心中后悔,放下身段来软语相求,他便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了。

    谁知晴雯最是倔强,一向重心不重礼,心中既是清楚自己同贾宝玉没甚么暧昧,便不屑同旁人解释。她早因赖尚桂多次滋扰,不胜其烦,偏生碍着赖嬷嬷和赖大娘情面,不好破口大骂,此时见赖尚桂言语里有罢休之意,反觉心上一松,转怒为喜道:“阿弥陀佛,若果真如此,自是极好的。他日赖二公子新婚之日,我必然奉上亲手所制针线相赠。若是府上针线上头的人一时短缺,也可要我过去帮忙。别的不说,我针线上头却是许多人赞过的。”

    赖尚桂见她这般说话,心中愤恨已极,大声道:“如此却是多谢了!只是你心心念念着当宝二爷的姨娘,据我来看,只怕天不遂人愿。宝二爷在南京时,就满口胡言乱语,说甚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后来进学归来之后,又禀明老太太遣散屋中众丫鬟。虽是暂时留下你,但后事如何,谁又能知晓?便是他要依了旧例在屋里放人时,也未必能轮到你。我也曾影影绰绰听说你们府里的事,想来宝二爷必然要同常住在你们府里的那位表小姐大婚的。那位表小姐身边还带着丫鬟呢,再加上他大婚前,老太太必然赐一个,老爷和太太都要赐一个,这屋里许多人,他还剩下多少心肠,竟能放在你身上的?”

    他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看晴雯神色,见晴雯面罩寒霜,整个人像一座冰山一样,不拿正眼看他,又是伤心,又是痛恨。他自幼在赖嬷嬷跟前,亦是养尊处优,旁人看在贾府和他父兄面上,自是待他客客气气,倒也未经过甚么风浪,今日竟然平白遭这场羞辱,不由得不知所措,心中模模糊糊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在晴雯跟前露怯,不然的话,这女子日后越发嚣张跋扈,又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愤愤然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径直而去。

    其实不消赖尚桂提点,晴雯心中对未来也诸多迷茫。

    便是贾宝玉不兴起甚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以她之心高气傲,也是不屑于在人前人后如猫儿狗儿般卖弄争宠的。如此说来,不管是当通房丫头还是当妾当姨娘,都是此路不通。王孙公子的高枝虽光鲜羡人,但以她心性,注定是攀不到了。

    常言道,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她若是脚踏实地,嫁入平民之家,倒是能抬起头看人,凭借着自己在贾家当差多年的见识谈吐和贾家的权势,当个正头娘子。

    但平民之家,琐事最多,少不得抛头露面,忙里忙外,侍奉公婆,奉养小姑,昼夜不歇,做牛做马的。她实是有几分惧怕。茜雪等人又再三告诫她,以她容貌,若嫁入平民门户,便如百万巨富落于小童之手,正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恐闹得家宅不宁。再者,纵观市井之中,那面目可憎、衣冠不整、游手好闲、不事生产之辈不知道有多少,遍寻之下,哪里有良人?若要同这等不堪之人长相厮守,那还不如一根白绫勒死算了。

    此时她堪堪及笄,正该是鲜妍明媚、无忧无虑的大好年华,但无论是茜雪还是灯姑娘,无论是贾母还是贾宝玉,都催着她择定自己的前程,说甚么花开易谢,又说甚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亦知这些人是关心她,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好,故而每每想起此事,难免心中焦躁。

    如今竟连赖尚桂这个不相干的局外人,却也拿这事情来逼迫她了。想到这里,晴雯又是委屈,又是焦躁,热泪滚滚,夺眶而出,顺着她脸颊滴落下去,砸在雪中,立时凝结成冰。

    此时赖尚桂早已走远,消失在雪山深处。春燕、惠香等人收了荷包,自是拖拖拉拉,落在后头,尚未赶过来。

    千山寂寂,万径无踪。白雪皑皑间,只晴雯一人披着金翠辉煌的斗篷,站在雪里。遥遥望去,虽是雪景与人交相辉映,越发显得银装素裹,美人娇娆,但实则寒意如刀,割在脸上。晴雯只觉得脸上已是没了知觉,又想到自己形影相吊,孤立无援,甚觉可笑可悲。

    突然之间,一声叹息传了过来。那叹息声虽是极轻,但晴雯的耳朵一向灵光,此间又没有风声,自是不可能听错的。她不由得惊疑不定,暗道:“此间并无人踪。难道竟是上天也在笑话我太过心高气傲,以至于别的姐妹都有了着落,有人送上门来,我还坚决往外推,结果甚么都没落到的吗?”

    转念又一想:“我清清白白一个人,自是身正不怕影子斜。难道凭我一双手,竟是非得嫁人才算有了出路吗?表嫂虽是不堪,一心算计,但有句话说得颇有道理:那惠娘亦是出身寒微,却能在这勋贵林立的京城有一席之地,难道我竟不能学她,开一间绣庄,凭自己的本事过活吗?”

    这般想着想着,已是定下心来。猛然之间又听到一声叹息。

    晴雯心思已定,便不会再疑神疑鬼,断定必是有人藏在旁边,大声叫道:“到底是谁?还不快赶紧出来?装神弄鬼的算甚么?”

    她这句话一出,不过说话间的工夫,便有一人从旁边林子里转出来。

    晴雯定睛看时,见不是旁人,却是平哥儿。

    平哥儿依旧只穿着在帐篷里的那身衣裳,想是冯紫英不曾赏赐他大毛衣裳的缘故。不过他却像不怕冷似的,身姿依旧挺拔,站在那里看着晴雯,一脸担忧。

    晴雯一向要强,最不耐烦别人同情的眼神,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向平哥儿笑着打招呼道:“适才人多,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平哥儿一愣:“何喜之有?”

    晴雯笑道:“适才听见冯大爷说,他已是为你筹谋妥当,预备着引荐你去参加明年的饕餮宴。你本是为了这个来京城的,如今得偿所愿,难道不值得恭喜?”

    平哥儿叹道:“这些都是小事。且擦干你脸上泪痕再说。”

    晴雯一怔,尚不知道是否要胡乱编个谎话来解释流泪原因时,平哥儿已接着说道:“方才你和赖家二公子说的话,我都已经听到了。”

    晴雯听他这般说,倒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就听得平哥儿解释道:“我不是有意听的。只是冯大爷和宝二爷他们,在前头谈论甚么诗文,我本不精于此道,总说不上话,又怕旁人问我,这才胡乱寻了个借口落下几步。”

    晴雯见他说得合情合理,心中自是信了,经他这般提醒,果然觉得脸上冰得生疼,便欲寻帕子拭泪。

    谁知这日她因要出门,特意换了新衣裳,那帕子等物只在两个小丫鬟处收着,只道两个小丫鬟必是寸步不离身的,故而随身竟是未带。

    她寻了一回,未能寻到,面上便有些窘迫,正欲开口掩饰时,平哥儿早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来,递给她道:“咱们两家也算是通家之好了,故而不必客气。”

    晴雯也不矫情,接过那帕子,只见上头绣着一丛芙蓉花,依稀有几分眼熟,却也未及多想,只拿帕子拭泪。所幸这日妆容偏淡,尚属得体,候着两个小丫鬟赶上来了,取衣包妆匣补一补妆也便罢了。因那帕子被脂粉污了,却不好原物奉还,晴雯想了想道:“这帕子先放在我这里,等到我洗干净了,托人带回去给梅姨可好?”

    平哥儿无心回答这些小事,只问晴雯道:“我方才听那赖二爷话里的意思,贾府果真打算放你出去?既然如此,不知道你又有甚么打算?”

    若是从前,晴雯自是不屑与外人说起这些事情的,她心中最烦外人打着关心她的名义,拿这等事情惹得她烦躁不安。但既然被平哥儿撞破了她和赖尚桂在说话,再胡乱推诿便不大好了,若是对方胡乱猜疑,只怕反而生事。

    故而晴雯心一横,反倒将她和赖尚桂这些年的往来尽说了,末了道:“说来极是奇怪。我除却跟着宝二爷去南京那一回外,统共不过见了他几面,都是事出有因。一回是他要行冠礼,他家求了贾府的太太奶奶们,唤我过去帮忙,打过一个照面。再者便是这次。他如何竟跑到我家去,说那一大堆胡言乱语,如今又说甚么已在他奶奶面前求做主。简直是岂有此理。”

    平哥儿见她抱怨赖尚桂的时候,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反觉得可爱,不觉笑出声来,末了又道:“他确实莽撞了些。只是贾府既有意放你出去,难道你心中竟无甚么打算不成?”

    晴雯道:“我虽又蠢又笨,所幸于针线活上,还算有几分能耐。故而我如今盘算着,不如开一个绣庄,教表哥和表嫂在外头应酬客人,我只管将后院门锁起来,在后头做针线活,岂不清净?”

    平哥儿只顺着她说话,赞道:“如此甚好。你女红之精,堪称叹为观止四个字了。若果真能这般施展你心中抱负,自是好的。”

    第148章 述怀

    晴雯本是偶然兴起的念头, 并未前前后后想得周全,原本以为这般仓促说出,必然遭人驳回, 想不到平哥儿竟然在旁边大肆赞美, 心中欢喜, 连带着看平哥儿也比往日顺眼了许多, 又道:“我心中还存了一个傻念头。我哥嫂平素为人,想来你也略知一二,故而纵使赚了银子, 也要攥在自己手中才算安心。当然我也不是那不明事理的人, 自会分一半与他们。等到赚够银子了,便买一艘船, 顺着河道南下, 越发把这北地江南的胜景都游遍了,方才不负此生呢。”

    晴雯这些原本是藏在心中、不好同旁人细说之语,只道一旦说出来, 旁人必然会笑话她疯疯癫癫,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因见平哥儿满面含笑,眉目和顺,又觉得他是与自己不相干之人,便是被笑话却也无妨, 横竖日后各行各路, 永不复见的, 这才乘兴说了出来。末了她还不放心, 又叮嘱道:“我也只不过是说说罢了, 你听过算过,不必往外说。”

    平哥儿连连点头道:“想不到姑娘竟然有如此心胸!这般奇思妙想, 自是不会说与旁人听闻的。”

    晴雯听了,越发惬意。正在欢畅间,冷不丁听见平哥儿问道:“你既然样样事都想得妥帖,不知拟将终身如何托付?”

    晴雯奇道:“我既是吃穿不愁,又有哥哥嫂嫂在外头撑着,如何还要托付甚么终身?便这般清清白白过一辈子,难道岂不比甚么都强?”

    平哥儿心中,只道男婚女嫁是天地伦常,并未想过其他,听晴雯惬意之中信口乱说,不觉愕然,瞠目结舌道:“难道以你这般姿容,竟未想过要嫁人吗?”

    晴雯此时只当平哥儿是她的知音,再加上此处白雪皑皑,一望无际,最是教人感天地之宽、不忍设防的所在,便不做男女之防,向他道:“我周围人多有这般劝我的。其实我也不是那狂妄自大、不知道天高地厚之人。平心而论,赖二公子人品、家境已是上上之选,若他肯屈尊娶我,旁人自会说是我高攀。我那般家世,哥嫂又是那般模样,自家人知自家事,固然心中极不甘,却也只得心服口服,承认世人之语的。”

    平哥儿和晴雯比邻而居,早知她心高气傲,是极自尊自爱的一个人,如今却听得她坦然承认自家出身寒微,不免对她添了几分怜惜之意。

    却听得晴雯声音逐渐转为激昂,大声道:“若论婚嫁,似赖二公子那般的,只怕我还高攀不着。但我心中自有一番主张。我不怕你笑话我不害臊,我只想着,人生不过百年,必要寻个合心合意、性情相契之人,才好关起门来安稳过日子。不然的话,每日里鸡飞狗跳,焦头烂额,被婆婆嫌弃,小姑子耻笑,和面目可憎之人相对坐着,相看两厌。若果真如此,倒还不如不嫁了。”

    平哥儿不语,只管在心中思索掂量,又听晴雯道:“若论嫁与何人,似赖二公子这般,自然已是我高攀的上上之选,只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但若论嫁与不嫁,在我心中,却还不如不嫁的好,便是错过这个,从此遇到的一概不如,我也不会后悔。宁可玉碎,不为瓦全,横竖不嫁便是。”

    晴雯将这番话说出,倒觉得心中畅快了许多,不去看平哥儿,只管深吸一口气,走到山边举目远眺,但见天高地远,宇宙无极。她同平哥儿说的这番话,本是信口说来,未及深想,但说完后细细回味,才知这竟是心中最不愿辜负之愿,心中暗想:“便是为此心愿粉身碎骨,亦是值得的。”想来想去,又觉得前路艰辛,渺茫不辨吉凶。

    正远望时,忽然听得身后平哥儿开口道:“若是世间有一人,敬重你,怜惜你,宠你,爱你,既无古怪的婆婆要服侍,又无刁钻的大姑子小姑子要供养,平日里也不须你里外操持,劳心劳身。凡你所愿,他必竭力达成,凡你所想,他必尽心去做。他肯为你遮风挡雨,亦可如宝二爷那般,不纳姬妾,只奉你一人为妻。若有这样的人,你还是不愿嫁吗?”

    晴雯听他这般说,只觉得好笑,转身微笑道:“你说得倒是轻巧。天底下哪里有这般可心合意之人呢。纵有时,也都是别人的。又与我有甚么相干?”

    平哥儿看她回头微笑,遍山冰雪里,只她一人静静站在那里,眉目如画,清丽绝伦,偏偏整个人裹在一件金碧富丽的大氅里,如怒放的火焰一般,不觉已是痴了,半晌方喃喃道:“自是有的。”

    不知道为何,晴雯竟听不清楚他在说甚么,便开口追问,平哥儿这才回过神来,向她慢慢说道:“我是说,明年我将参加东平王府主办的饕餮宴……”

    想到这里,忽然又记起外头人说东平王和他爱宠的那些风言风语,忙向晴雯解释道:“冯大爷是爱才之人。我和他平素也见不了几面,谁料想他竟信守承诺,果然举荐了我。”

    晴雯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平哥儿东拉西扯,究竟想说些甚么,只笑着恭维他道:“如此自是一件喜事。”

    平哥儿见她尚未醒悟,越发心急,正欲再解释几句,却见那边山路上,几个盛装丽人迤逦而至。晴雯也压低了声音道:“莫要再说了。她们过来了。我不曾和她们深交,不知品性,若果真被她们听了去,以讹传讹,只怕会误了你的大事。”

    平哥儿忙住口不说了。晴雯反倒笑着招呼来人:“怎地走得这般慢?”见春燕和惠香等人也在人群中,忙招呼道:“你们来得正好!快开了妆匣过来,我要补补妆!”

    春燕惠香听了,果然依言捧了妆匣过来。晴雯一面拿脂粉匀脸,一边笑着向丽娘等人解释道:“方才路上见了赖二爷,只说要护着我走一段路,谁知才走了几步,他有急事竟先跑了。我一时贪玩,竟在这雪里摔了一跤,虽没甚么大碍,但妆却是花了。幸而又遇到了平大爷,陪着我说了一会子话,你们才过来了。”

    丽娘看晴雯神色,心中固然有所猜疑,但见晴雯已将诸事描补妥当,却也不好得罪人将事拆穿,笑道:“正是呢。这路上虽已清理过,到底天冷路滑,我们几个女眷实在是有些艰难,还望平大爷从旁护持才好。”

    正说话间,晴雯早已装扮妥当,春燕收了妆匣,平哥儿便陪着一行人直往前方而去。

    又走了些时候,却见前方影影绰绰有一座小亭翼然于山体一侧,便知目的地已是近了。正欲鼓舞士气、马不停蹄之时,忽而听得求救之声隐隐约约传来。

    晴雯耳朵最灵,抢先道:“有女子在求救。”

    众人相顾而望,都觉诧异,这西山向来是王孙公子游玩之所,那闲杂人等惟恐避之不及,如今又是天寒地冻,如何会有落单女子?

    只是那女子求救之声一声声传来,渐渐转为清晰,众人都没了主意,只管望向平哥儿这唯一在场的男丁。晴雯道:“如今天寒地冻的,这女子莫不是被歹人所欺,这才流落此处?莫要冻坏了身子。”

    平哥儿闻言,便主动请缨,前往探察,不多时扶着一个年轻女子回来,只见这人满面泪痕,只穿着贴身红绫小袄,下头裙子亦是单薄,已是冻得面色乌青了。

    晴雯见状,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忙吩咐惠香从衣包中取出一件翡翠撒花洋缎大袄和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要她换上,又将手中那个镂空掐丝喜鹊绕梅的黄铜手炉塞到她手中。

    那女子披上衣裳,又抱着手炉暖了一阵,这才缓了过来,向晴雯拜倒道:“小女子兰香绣坊惠娘,蒙姑娘大恩,日后必有所报。”

    众人闻言,不免大惊失色。冯紫英之外室丽娘抢先反应过来,失声问道:“可是那位天赐妙手、专能仿慧纹的惠娘吗?”

    惠娘见有人认得她,脸上羞惭之色一闪而没,矜持之心又起,只向着丽娘略略一点头,转头向晴雯求恳道:“惠娘遭小人暗算,个中种种不好细说。只求小姐再发慈悲之心,使人送我回城,他日必有重谢。”

    在场之人听惠娘这般说,便知晴雯衣饰华贵,富丽堂皇,故而惠娘这等眼光,也将她认作高门之家出来赏雪的正头小姐了,这才只向晴雯一人求救。

    丽娘心下忖度晴雯不过是个丫鬟,只怕兹事体大,不能自主,欲过来解围,才笑着说了一句:“你有所不知,这位是……”

    就听见晴雯淡淡吩咐道:“这又算得了甚么大事。吴妈,你且扶着这位惠娘姑娘下山,寻两个稳妥的小厮送她回家。”

    吴妈躬身称是,旋即扶着惠娘下山去了。春燕、惠香两人面色如常,并不十分诧异,只当这是一件寻常事。

    丽娘惊疑不定,半晌才想到其中缘由,想来这位晴雯姑娘在贾府里竟是颇有体面,极有威信,一向发号施令惯了的,想到这里,又是羡慕,又是自怜自伤,心中酸酸涩涩,竟说不清是甚么滋味。

    一行人只当路遇惠娘之事是个小插曲,虽心中有许多猜疑,但见晴雯等人不提,也不便多说,一路沿着那条青石路,直上到凉亭中来。

    只见那是一座八角凉亭,立于山侧转角之处,故而远远看着,竟如展翅欲飞一般。

    亭子里雕梁画栋,颇为雅致,许多王孙公子常到此游玩,皆是将此处作为终点。站在亭子中远眺群山,更添兴致。

    冯紫英命人烧了炉火,亲自在此烹茶,顷刻间茶香四溢,倾了一杯,先奉于贾宝玉,笑着问道:“宝二爷且尝尝,这同你家的枫露茶相比,孰高孰低?”

    众人正在谈笑间,却见远处飞奔过来一个人影。不过片刻的工夫,这人影又近了些,众人定睛细看时,只见正是贾宝玉奶妈之子,长随李贵。

    贾宝玉心中一惊,知道若无要紧事,李贵断然不至于这般惊慌,正要问时,就听李贵气喘吁吁道:“回宝二爷,薛大爷在外头生事,被衙门抓了,太太请你即刻回去呢!”

    第149章 狱祸

    贾宝玉闻言, 大感头痛。

    他也时常纳闷,薛家既养得出薛宝钗那样钟灵毓秀的女孩儿,如何薛蟠竟会这般不成器, 只将贾家子侄那些斗酒观花的纨绔习气学了个十成十, 但却未学到贾家人拿捏分寸、察言观色的本事。每每置气斗狠不事先打听别人底细, 惹下事来便求贾家摆平, 如此已非一日。

    只是从前薛蟠这边出了事,自有贾琏等人出手,再不济王子腾和贾政亦会从旁相帮, 故而才可保得无虞, 如今王子腾和贾政等人皆不在京中。王夫人因想着贾宝玉年纪渐大,已是得用了, 这才急急命人唤他回去。

    当下贾宝玉无可奈何, 只得提前向冯紫英请辞,冯紫英待问明缘由,不免叹息道:“这个老薛, 还是这般不晓事。先前和我混在一道也是如此, 我为他打了仇太尉的儿子,惹得父亲一顿痛骂。如今却不知道是何事。”

    宝玉笑道:“薛大哥一向如此。他是我家亲戚,论理我自是不便多说,只是冷眼瞧着, 薛家姨妈未免溺爱太过了些。”

    冯紫英道:“我等因他是贵府亲戚, 亦是不好多说的。只叹古来慈母多败儿, 竟不可不慎的。”一面说, 一面亲自将宝玉一行人送下山去。

    临别之时, 冯紫英叹道:“可惜今日未能尽兴。我原拟与你请教那篇《节妇吟》,近日京师之中, 多有文人学子论及此文的,无不称奇。如今自是贵亲之事要紧,只得留待下次了。”

    贾宝玉这些日在怡红院中闭关苦读,竟不知道自己那篇《节妇吟》已流传出去,引来士子热议。欲要细问冯紫英,但薛蟠之事自是最要紧的,竟不好问,只得略点一点头,做礼辞别了冯紫英,急急带着晴雯等人回了荣国府。

    一时晴雯回到贾母院中,正欲复命,便见贾母院子外头黑压压站了一屋子的人,一个个屏神静气,鸦雀无声。

    鸳鸯也在门外站着,一看见晴雯就招手让她过来,两个人到角落里,鸳鸯方小声向她道:“出了大事了。姨太太在屋里哭呢,再劝不住的。我看那架势,不知道要到甚么时候,除非有十万火急之事非要这时进去回话,否则自是不好触这个霉头的。”

    晴雯亦小声回答:“原也没甚么要紧事。这一路甚是顺当,只是半途救了一个人,原想着早晚总要与老太太禀告一句。”

    鸳鸯道:“这算甚么大事。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了也就救了。若在往日,老太太听说了必然欢喜,说不定还会夸你替府里积德行善,少不得要赏你的。如今也只好往后放一放。你且将那人名姓告诉我,我过会子得空了,悄悄回与老太太也就是了。”

    晴雯听鸳鸯说的话在理,忙将路遇惠娘之事一并说了,鸳鸯听了,不觉诧异道:“可是专能仿慧纹的那个惠娘?她如何会在西山落单?难道她得罪了甚么人,被奸人所害,故意羞辱?”

    晴雯笑道:“事起仓促,她既是不愿细说,我们自是不好问的。我们且休要说旁人,我听飞马来传讯的人说,薛家大爷又出事了,不知道竟是甚么事?”

    说起薛蟠,连鸳鸯也不住摇头,一脸甚是看不上他的样子,道:“还能有甚么事?无非那些争风吃醋的事罢了。左右不过是为了外头的粉头争风吃醋,谁知偏他运道背,竟惹到了前些日子来咱们家耀武扬威的那位王孙,被对方捏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罪名,告到官府里,当时就给捉了起来。”

    原来,薛蟠和锦香院中的云儿是故交,曾在她身上撒了大把银子,自以为交情非比寻常。但秦楼楚馆里做生意,向来是笑迎八方来客的,这日薛蟠趁兴而来,却来晚了,云儿早被唤过去陪王孙了。

    薛蟠一向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听说竟有人霸占了他的人,怎肯善罢甘休,便不分青红皂白,命众家丁前去抢人。

    只可惜京城非金陵地界可比,薛蟠既不是强龙,自然更压不得这地头蛇,早被王孙这边的人捉住痛打了一通,犹自不解气,问旁边清客道:“他只不过是荣国府贾家一门借住的亲戚而已,也敢这般对我不恭敬。若是我忍下这口气,只怕裘大人脸上也不光彩。不知道你可有甚么主意吗?”

    王孙身边的清客,都是裘良的心腹,特意奉了裘良之命,过来看守他的。裘良既已和贾家撕破了脸,这些清客自然不会客气,只低头思索了片刻,便笑道:“这个好说。我从前听贾家同族的贾化贾大人说起过,昔年这呆霸王在金陵犯事,是贾王两家写了书信与他,谎报了个暴病身亡,才逃过罪罚的。因他户籍上头的名字已无了,家里连皇商的差事也丢了。如何京城又有一个薛大爷出来?必是过来招摇撞骗的,如今只说他来历不明,扭送衙门去,再和府尹说一声也就完事了。”

    那府尹久居京城,常在高门显贵之家斡旋,自然有见风使舵的本事。如今王孙风头正劲,薛蟠这边只是一个失了户部名册的商贾,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就连薛蟠倚仗的贾家,前些日子还不得不含羞忍耻请王孙入省亲别院一观呢,更何况薛家?故而想也未想,先吩咐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贾母屋中,薛姨妈正哭得死去活来:“偏生我命苦!好容易有了一双儿女,我只道这辈子从此就该享福了,偏生蟠儿他爹竟先去了。如今我们全家人只指着蟠儿一人过活,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宝钗又该如何?”

    王熙凤忙在旁边劝道:“姨妈休要伤心。琏二爷已是出门打探了,太太又命人唤回了宝玉。以咱们家的能耐,连告谋反都不怕。如今虽是老爷不在,但京中亲朋故交甚众,难道竟会眼睁睁看着自家亲戚下大牢?”

    贾母听了,抬起头来看了王熙凤一眼。王熙凤自悔失言,又笑道:“姨妈只管放宽心,且等琏二爷探问清楚再说。”

    又过了不知道多少时间,贾琏从外头回来了,顾不上别的,径直过来回话道:“我与京兆府尹说了多少好话,竟是不成的。他说对方是景田侯裘家,还有甚么王孙在旁边虎视眈眈,不好徇私。又说甚么当年金陵那案子,不该按暴病身亡来结。如今连户籍都销了,人家说他来历不明,竟是极有道理的,轻易驳斥不得。”

    薛姨妈不等听完,便已哭得肝肠寸断,道:“当日金陵的事情出来,家里也曾写信告诉蟠儿他舅舅和姨父,都说只是小事一桩,又说南京应天府新上任的知府贾大人正是自家人,自会料理妥当。谁知竟是这般料理的!家里传了几辈子的皇商名册就这样没了,如今连蟠儿也被捉进去问罪了!”

    贾琏听薛姨妈言语里颇有怪罪之意,道:“论理,杀人自该偿命的,再怎么料理妥当,又岂能如无事发生般尽数抹平,当年不报一个暴病身亡,如何能了结卷宗?皇商名册还在其次了,自是先保住人要紧。”

    薛姨妈哭着说道:“既是如此,如今又有甚么法子,能让我蟠儿早早脱困?他从小是我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就跟眼珠子似的,如何受得了这等委屈?那大牢如何住得!竟是一日也不能呢。”

    贾琏此时已知薛蟠之事颇为棘手,何况贾家已不如先前强势,正在烦恼该如何将薛蟠捞出时,便听见薛姨妈这般抱怨,心中不由得大为光火,强行忍住,劝道:“姨母休要慌张。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才好。”

    贾母见形势不对,忙道:“琏儿,你辛苦了,且退下休息去罢。”又安抚薛姨妈道:“姨太太莫要烦躁,眼下诸事已明,我这便命宝玉修书一封,使人飞书送到王家,想来必有甚么转圜之机。”

    薛姨妈本想着既已开口求助,不过多舍些钱财,薛蟠自可被轻轻放回,谁知听贾琏和贾母言语,此事竟是甚难。想到她一向娇贵的宝贝儿子要在大牢里吃许多苦头,薛姨妈早已肝肠寸断,口不择言道:“事事只托我哥哥家,亲戚之间自是应该的。但如今蟠儿在大牢里受苦,我哥哥尚在千里之外,也要等他回来才能救吗?平日里要银子时,开口甚是爽利,如何果真出了事,却这般推诿起来?难道我没有一车车银子送过来?”

    贾母听得一头雾水,看薛姨妈神情,不似作伪,料定其间必然有缘故,正要发问时,王夫人心中发虚,早变了颜色,厉声道:“这话却是甚么意思?我竟是听不懂了,谁向你要过银子?”

    薛姨妈一言既出,心中极是后悔,想起诸事还得仰仗贾家,自当处处忍让,怎能这般埋怨好亲戚?但王夫人这模样,却令她惊慌起来。

    薛家虽号称百万之富,但这些年薛蟠经营不善,挥霍无度,底子早虚了,薛蟠越发在外头铺张,薛姨妈和薛宝钗越是在里头节俭度日。故薛姨妈顺应王夫人的话送宫中那一万两银子也算不小的数目,如今王夫人矢口不承认,薛姨妈怎能甘心?

    “这是甚么话?难道到了这个时候,姐姐竟不肯承认了吗?”薛姨妈四下张望,满脸惊慌,“此间更无外人,我也不怕把话说明白了。姐姐说娘娘在宫中孤立无援,须得暗中送了银子进去与她撑腰,又说自己手边现银有限,若折买了头面衣裳,反而难看,故而都是我薛家出钱。细算起来,前前后后也有一万多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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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0章 账目

    时下朝廷的规矩, 夹带银钱进宫自是有违宫规的。王夫人此事做得甚是机密,不防薛姨妈痛惜爱子被囚,见贾家不如意料中那般得力, 心灰意冷之下, 不管不顾, 当着贾母的面嚷了出来。

    王夫人当下变了颜色, 向薛姨妈厉声喝道:“你在胡说些甚么?”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更添声势。

    若是从前, 以薛姨妈畏惧王夫人这个姐姐之深, 定然被她这番疾言厉色给吓住了,再不敢多说一句话的。但薛蟠正如薛姨妈的命根子一般, 如今这命根子有难, 竟是凭空生出勇气来,譬如苍鹰觅食母鸡奋力护崽一般,看王夫人这般威势, 竟不退缩, 大声道:“我说了甚么?我如今在你家住着,难道竟敢信口说胡话不成?现有凭据,若你们不信时,只管去东安王穆家问问, 看究竟是谁去他家钱庄中提银子的!他家钱庄乃是私钞, 钱庄中为了防着有人拾了那无主的银票, 纠缠不清, 但凡大额银票进出, 都有记录,提银之人的样貌年纪口音等都是记得明明白白的。更何况我薛家和穆家做生意甚久, 银票上自有暗记。便请去查清楚,我薛家这上万两银子,究竟是与了哪个?”

    王夫人一听,倒愣住了。她是久居内宅的贵妇人,一应银钱往来,都有底下人打理。她只当那银票是无主之物,故而薛姨妈纳了银票过来,她反而得意,只说轻飘飘一张纸,方便夹带,便是被贾府里其他人撞见,也看不出其中端倪。

    谁知私家银票和公家监制的不同,里头的弯弯绕绕多着呢。不是家常有生意往来的人家,如何能知道得清楚?

    东安王穆家,和贾府交情比其同族东平王更好,王夫人自是知道他家有个钱庄的。虽不是自家出头经营,但底下人代为经营其实也是一样的。她只是没想到,这穆家做生意竟然这般谨慎,堂堂郡王,还要详加记录这个,难道还会有甚么人不开眼,到郡王家胡闹不成?

    王夫人思及此处,对薛姨妈颇为恼怒。薛姨妈从小手段心性皆不及她,其后她嫁入国公府贾家,薛姨妈却只嫁入皇商薛家,两人自是分了高下。故而她和薛姨妈相处之时,常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薛姨妈也一直唯唯诺诺,诸事以她为先。她不恼自己未及深想,不知生意上头的事,只恼怒薛姨妈竟然敢表面恭顺,暗地里摆了她一道!

    王夫人怒道:“你休要胡言乱语!哪里有甚么银票?”

    贾母见此情形,早料到薛姨妈之怒必有缘故,忙向鸳鸯等人嘱咐道:“你等且退出去。”

    鸳鸯等人忙退了出去,这边只得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薛姨妈四人在场,贾母才好向王夫人追问实情,王夫人流泪道:“外头那些人都眼睁睁看着呢,娘娘的体面便是我们贾家的体面,若是稍有不慎,岂不是被那起子捧高踩低的给生吞活剥了?”

    贾母见薛姨妈神情,心里头早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如今听王夫人这般说,更是心中有了数。只是她身为贾家地位最高的女眷,却不好不偏着贾家,只安抚薛姨妈道:“姨太太莫要惊慌,且先去休息罢。此事尚可从长计议,到时候少不得还了薛家孙侄自由之身的。”

    薛姨妈听了贾母这话,只得信以为真,再三求恳,又许诺只要能换得薛蟠性命,无论多少银子都使得,竟是这般去了。

    贾母候得薛姨妈去后,才骂王夫人道:“你是公爵府的当家夫人,凡事自该有个体统,怎地做出这般不上台面的事来?怎能私下里携了银两,送到宫里头?若是果真万岁爷知道了,岂不是耽误了娘娘前程?”

    王夫人流泪泣道:“我也知朝廷自有法度,三令五申说要杜绝夹带之事。只是如今周贵妃吴贵妃家里亦是如此,若我等一味遵朝廷法度,娘娘在宫中岂不是吃了亏?若果真娘娘吃亏也就罢了,我只当没生过她这个人也是是了。只是宫中之事,向来退却一步,便是退了百步的,”长此以往,又该如何是好?现时已有裘良等人嗅得风声,拿咱们家作筏子,若是此时弃了娘娘不顾,只教她孤立无援听天由命,我贾家又有甚么颜面?”

    贾母见她说得在理,只得罢了,叹道:“也难为你了。只是这等大事,关乎家族兴亡,自该摊开了讲,族中长辈必要知晓,方能群策群力。若你早早知会我等,必不至于如此。”

    王夫人虽心有不服,只得先点头应了。

    这边薛姨妈含恨回屋,回头细思起来,到底按捺不住,径直进了大观园,到了蘅芜苑,也不管宝钗尚在病中,对她好一阵奚落:“你父亲在世时,常说你是个好的,请了名师教授于你。我只盼着你能光宗耀祖,出人头地,想不到你竟是个废人,这么多年来,一事无成,连你宝兄弟那般怜爱女儿的,也看你不上。如今你哥哥身陷囹圄,你竟是帮不得丝毫忙的。我要你又有何用?竟是白养你一场了!”

    又道;“如今你的嫁妆钱已是悉数送到贾家了。偏生你宝兄弟他不肯娶你。你好也罢,歹也罢,竟与我毫不相干。都怪你自己不争气罢。”

    宝钗正昏昏沉沉,只听得薛姨妈之语好没道理,勉强由文杏扶起身来,强撑着问薛姨妈道:“母亲这话说的,却是叫我好生惶恐。若论一事无成,这京城中的富家子弟,但凡哥哥自认第二,竟无人敢认第一的,我虽不才,薄有几分才干,怎能担得一事无成之语?再者,我尚未议定亲事,又哪里有甚么嫁妆。母亲偏听偏信贾家姨母之语,将家中银钱悉数送了去,只为姨母能对我家高看一眼,哥哥在外头的生意也有人撑腰,又与我有甚么相干?家中原有百万之富,因哥哥不通庶务,被外人诓骗的多了去了。如何送了贾家姨母一万两银子,便非要说那些钱是我的嫁妆?母亲一心想着讨好贾家姨母,亦是为了哥哥的缘故。如何此时花了钱,反倒算到我头上?”

    薛姨妈自觉此生孤苦。幸得有亲生之女宝钗,每每体贴入微,日子方好过了些。因了此事,她更加对宝钗求全责备,诸多苛责,岂料宝钗那般温柔恭顺孝敬,如今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觉大骇,满腔怒意无处消解,只得尽数洒到宝钗头上,大声道:“哟,姑娘果真是翅膀长硬了,连这般忤逆父母的话也敢讲出来了。难道竟不怕你婚配时,我向媒人告诉你的不孝之举?你哥哥纵千般不好,但因我生了他的缘故,你父亲和我婆婆便不敢明目张胆开口提纳妾之事。单这一桩,你就是万万不能及的。你算个甚么东西,竟敢埋怨起我偏疼你哥哥来?”

    薛宝钗泪水默默滴落,勉强笑道:“我亦料到如此。既是如此,如今我竟没甚么可帮母亲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只盼着哥哥早日归来,解了母亲的忧虑罢。”

    薛宝钗向来是薛姨妈的小棉袄,每每薛姨妈为薛蟠之事烦躁不安之时,宝钗都设法从旁劝解,已成惯例。薛姨妈只道如今亦是此例,岂料因她焦躁不安,言语略重了些,那宝钗反忤逆起来,竟是叫人始料未及的。

    “这宝丫头可是疯魔了!从前那般乖巧听话,偏偏这时候反了天了,你们说说看,天底下哪里有这般怪异之事?”薛姨妈臊了一鼻子灰回去,不免向同喜同贵两个丫鬟抱怨。

    同喜同贵两人却是早就被宝钗折服了的,此时忍不住为宝钗说话,道:“虽是如此,太太说话也太过直白了些。怨不得姑娘难过。便是那世间卖女儿的,谈成生意之后,还要说许多温柔体贴的现成话哩。太太一味偏疼大爷,视姑娘于无物,怨不得她心冷。”

    薛姨妈心中焦躁,道:“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女儿,横竖都由我说了算的。难道还要与她有商有量不成?”

    同喜同贵都道:“老爷在世时,常夸姑娘比寻常男子还强哩。只是太太一味小瞧于她,偏对咱们家大爷溺爱有加,慈母多败儿,大爷有今日之祸,亦不足为奇。”

    薛姨妈听得大怒,大声道:“取板子来!这两个小蹄子受人蛊惑,胡言乱语,正该受重刑!”

    半晌无人应答。薛姨妈再唤人时,方有一个婆子匆匆进来报说:“回禀奶奶,咱们舒恒典当铺的掌柜在外面求见呢,说铺子里的账亏空了两百两银子,等着支取呢。如今大爷不在,只得诸事求太太做主。”

    薛姨妈此时心中乱做一团麻,挥手道:“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与了他便是。”

    那婆子面露踌躇之色,又禀道:“咱们家商行的伙计也在外面,说如今赊了外头几千两银子的账呢。他们听说咱们家大爷被囚,都提前过来索要,究竟是给还是不给,还求太太示下。”

    “给!给!”薛姨妈不假思索,连声道。

    那婆子又道:“账上的钱却是不够了呢。还有大爷上个月在外头酒楼赊的账,共计五十一两三钱七分银子,来人也上门来讨账了呢。”

    薛姨妈焦头烂额,连忙道:“既是蟠儿欠账,咱们家岂有不认的道理。付了银子也便是了。”

    那婆子应了一声诺,正要离去,突然见一个声音说:“且慢。这几笔究竟是甚么账,你且慢慢说来。若果真有这笔账,再说付账不迟。”

    薛姨妈急回头看时,只见莺儿文杏两人,扶着宝钗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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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理事

    薛姨妈冷哼一声道:“你这个时候不在蘅芜苑养病, 又跑到这里来做甚么?”她暗恨宝钗忤逆,心中既是气恼,言语间也没甚么好声气。

    宝钗道:“如今哥哥不在, 外头群狼环饲, 总要打起精神来, 好好应付应付他们才好。若是让他们看出我薛家收支含糊, 哥哥去了之后便无人料理,只怕越发嚣张起来。”

    薛姨妈不悦道:“怎会无人料理?各家铺面里头的老人都在,便是你哥哥在时, 也多由他们做主, 如今虽你哥哥不便,但有这些老人坐镇, 又有谁能坑得了咱们家去?”

    宝钗道:“是与不是, 总要亲自看过了才妥当。”一面说,一面命那婆子唤来人进来细问。

    薛姨妈又道:“了不得了。男女有别,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怎好这般抛头露面?岂不是叫旁人笑话了去?”

    宝钗道:“若说笑话时, 我早被笑话了去,京城之中谁不知道哥哥的名声?又差这一时了?更何况咱们只是唤了下头人进来问话,有母亲和嬷嬷们在,又有甚么?我是咱们这等人家的千金小姐, 和铺子里的管事、店里的伙计同那酒楼的跑堂身份自有高下之别, 哪家主子会同底下人分甚么男女有别了?”

    宝钗在家中甚有威信, 那婆子得了宝钗命令, 便如同有了主心骨一般, 竟不再过问薛姨妈意思,径直照宝钗的意思做事去了。

    薛姨妈见家里的婆子嬷嬷并这些丫鬟都顺着宝钗说话, 虽是无奈,却也只得摆出当家主母的款儿,坐在主位上,等着人进来。

    那舒恒典当铺的刘掌柜先进了屋来,见碧纱橱后两个人影端坐那里,后面还有一堆人服侍,便知道是薛姨妈和薛宝钗,也不敢抬头细看,只恭声说道:“请太太、姑娘安。”

    宝钗客客气气同他叙话,又道:“你老人家祖祖辈辈便在我家做事,账目自是再熟悉不过的。如今二百两的亏空又算得了甚么,不过哪里寻一笔添上便是了,难道这也用人教?只是你老人家何等精明的人物,账目一向做得四平八稳,如何竟会在这时候出了纰漏,想来必是下头的伙计有所疏忽。常言道,防微杜渐,自是不好轻易放过的。依我说,趁着这个机会,倒要好好查一查账目才好。”

    舒恒典当铺的刘掌柜自薛蟠接手生意以来,早看出薛蟠是草包一个,每每虚报账目,胡乱捏造亏空,那薛蟠只知道抱怨运道不好,大喇喇点头应允从银庄提了银子出来补亏空,已成定例。

    此时刘掌柜只道薛蟠身陷囹圄,薛姨妈和宝钗不过一介女流,自是能依了定例含糊过去的,岂料宝钗精明之处倒比其兄高了何止十倍,不过三言两语,就指出了他言语里不通之处,又拿查账目说事,隐隐威胁。偏生宝钗说这些话的时候,竟是客气得紧。

    她这番恩威并施之下,连刘掌柜也不好说甚么,羞惭道:“姑娘说的是。是我老糊涂了。”仓皇而退。

    薛姨妈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由得嚷道:“刘掌柜是咱们家老人,难道竟会糊弄咱们不成?如何竟敢如此!无非是欺负我蟠儿年幼不懂事罢了!”

    宝钗不答,又吩咐人将商行的伙计唤进来。那伙计手里捧着一本账本,大叫委屈,道:“这些都是先前大爷在时点了头的。有些尚未到货,只是他们听说如今大爷遭了难,都跑来落井下石,非逼着咱们先把账给付了。算起来,总数有三四千两之多。”

    薛姨妈已是知道,家中现银窘迫,一时拿不出这几千两银子来,不觉嚷道:“即使如此,索性将货物退给他们,咱们家不收了,也便罢了。”

    商行伙计咂舌道:“太太不可如此!那些货大多都已发运,在半道上呢。若是此时突然变脸说不买了的话,这一路上的损失少不得要咱们家担着的。再者事情若是传出,往后谁敢同咱们家做生意?”

    薛姨妈身为商人之妇,虽略懂得些生意往来,到底流于表面,不得其神髓,听商行伙计这般说,早愣住了,不觉将目光望向宝钗,一脸求助之意。

    宝钗忙接口道:“这话说得有理。除了这个缘故外,咱们家商行收购的货皆有门道,都是选的时鲜紧俏之物。若将这些货尽退了,店里之物青黄不接,岂不是堕了咱们商行的名声?”

    薛姨妈无奈问道:“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宝钗道:“哥哥虽是被衙门拿住了,但咱们家的招牌还在,这些货物自有账期,原不到清账的时候。只是想来这些人家皆听了别家散播的谣言,误以为哥哥被囚,家中无人做主,惟恐将来无人付账,惊惶之下,这才提前上门讨要。如今只消拿些物事作保,来安他们之心,教他们知道咱们家行有余力,到时候必然少不了他们的。只怕便可平息这场风波了。”

    又向商行伙计吩咐道:“你且回去,向这些人家说明,只说薛家小姐自当上门拜访,与他们理清账目纠葛。也就这几日的工夫,还请他们放宽心的好。”

    那商行伙计听了这话,面露喜色,竟如同得了锦囊妙计一般,连连拜谢,这才去了。

    宝钗这才将酒楼跑堂唤了进来,听他将薛蟠账下当月大小开支尽数报了一遍。

    薛姨妈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心中轻快,暗想:“几千两银子的货款一时付不起,这区区五十两银子的酒钱还是付得起的。”

    正预备吩咐身边婆子去开了柜子拿钱,早早打发来人时,宝钗这边已是连连摇头,缓缓说道:“这个账目不对。”

    那酒楼跑堂一惊之下,忙大声道:“太太小姐明鉴。薛大爷向来是咱们东兴楼的常客。这些单子都是他亲自签了的,小的绝不敢拿假的来蒙蔽太太小姐。”

    宝钗摇头道:“一事归一事。东兴楼的信誉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并无疑你之意。只是凡事大不过一个理去。便说这一日,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日哥哥去神武将军府上寻冯大爷喝酒,清晨便去,至晚方归,如何一个人竟能变出两个来,有闲暇去你东兴楼吃酒?还有这日——”

    宝钗又随口说出几个日子,皆是薛蟠不可能在东兴楼的时候。她记性最好,口齿又清楚,这般缓缓说来,竟令那酒楼跑堂词钝意虚,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原来薛蟠因家里号称有百万之富,从小又极受薛姨妈溺爱,养成了一个挥金如土的性子。来到京城之后,他结交了一大堆狐朋狗友,自鸣得意,殊不知人家都背地里叫他“呆霸王”、“薛大傻子”,平日应酬交际时,也多有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偷偷报他的名字赊账的。薛蟠一来糊里糊涂,记不清楚,二来也不愿为了这些事情伤了和气,故而这么含糊着混了过去。这般一传十,十传百,谎报他名字赊账的人越发多了。

    东兴楼的跑堂自是知道这些底细的,面对宝钗的诘问哑口无言,被逼得急了,跪下讨饶道:“小的只管跑堂,哪里知道这里头的事情。但凡有客人过来吃酒,事后报了名字赊账,从前薛大爷都是认的,已成常例。如今竟突然不认了,这许多账务,又叫小的如何应付?少不得请太太小姐可怜可怜小的罢。”

    薛姨妈听这跑堂说得在理,心中早软了,正欲发话认下这账,就听宝钗道:“这话糊涂。你们酒楼开了门做生意的,这些常往来的面孔都是认得的,难道真个不知该往谁家讨账?无非是仗着我哥哥性子豪爽,诸事不加理会,不计较这些罢了。从前是从前,但如今他不在,我偏生是个计较的。只好请你回去告诉你家掌柜,请他理清账目,是我哥哥的账,我家自是会爽快付了的,若不是时,我家也不好当这个冤大头,反让别人看笑话的。”

    东兴楼的跑堂见宝钗语意坚决,求恳再三,终不能动摇她心,只得满怀忧虑,心思重重去了。

    这边薛姨妈才回过神来,不由得埋怨女儿道:“不过五十两银子的酒钱,咱们家又不是出不起,何必与他们争竞。倒显得咱们家小气了。再者拿你哥哥名义赊账的再没有别人,无非是东府的珍大爷,大房的琏二爷等人,若是太过认真,一心计较,只怕损了亲戚之情,也折了你哥哥的面子。”

    宝钗道:“若说得罪亲戚时,先前母亲在老太太面前,说出姨母使了咱们家的银子送宫中娘娘的事,已是将姨母得罪惨了。其他事情比起这件来不值得一提,更不用顾虑太多。”

    薛姨妈本是惊怒于爱子被囚,一时激愤之下才将王夫人向薛家要银子往宫里送之事说了,一言既出早后悔多时,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只怕从此惹了王夫人忌恨。

    此时薛姨妈听得宝钗重提此事,叹道:“我为此事极是后悔,若因了这个,竟误了你哥哥的事,我又拿甚么弥补?”

    想了想又道:“果然这般也好。论理,咱们家也送了不少银钱出去,总要让他们知道,咱们家不是冤大头才好。只要他们能救出蟠儿,我便是舍了这家业,又有何难。若不能够时,难道还有脸继续要咱们家的银子不成?”

    想到这里,心中主意已定,竟是松快了不少,倒不像起初那般自怨自艾,又是后悔又是怨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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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2章 请辞

    其后又有当铺刘掌柜和揽总张德辉叫板闹事, 几家商行的伙计请辞,宝钗不惜抛头露面,亲自前去调和。这些本都是极棘手之事, 那久经历练的商贾老手也未必能处置周全的, 谁知竟被薛宝钗四两拔千斤一般, 轻描淡写给打发了。

    薛家众家仆见这般局面, 无不扼腕叹息,都道:“若是早些时候请姑娘出来主事,这些年也不至于生意消耗至此!”又道:“可惜咱们家姑娘只是个女儿身, 若是个男子, 咱们家才真正复兴有望了呢。”

    文杏听到了,不以为然道:“男子如何?女儿又如何?如今姑娘一发话, 咱们家这上上下下, 还有铺子里那些人,又有谁不是恭恭敬敬悉数听从的?”

    莺儿之母黄大娘笑道:“虽是如此说,但姑娘家早晚是要嫁人的。难道她嫁了人, 依旧要她料理这薛家族中的生意不成?一来姑娘太过辛苦, 二来这婆家娘家分不清楚,也惹人忌讳。”

    文杏撇撇嘴道:“姑娘自生那一场病,如今竟像彻悟了一般。我瞧着那意思,竟是未必想嫁人了呢。”

    黄大娘摇头道:“女孩子家向来怕羞, 说说而已, 做不得真。”突然想起一事, 又问道:“怎地不见莺儿?”

    文杏道:“她跟着姑娘去请那府里老太太、太太安呢。”

    王夫人院中。宝钗郑重其事, 向王夫人盈盈拜倒, 只说意欲搬出大观园之事。

    王夫人大惊失色,连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如何竟要搬出来?莫非是你宝兄弟惹你生气了?”

    宝钗忙答道:“姨母说哪里的话。宝兄弟早已转了性子,专心学业,待姐姐妹妹们又一向是最温柔知礼的,又怎会惹我生气?我常说,是姨母好福气,有这么一个好儿子,若我哥哥能得宝兄弟十成里头一成的本事性情,也不至于闹出这种事来!我家的事情,姨母自是知道的。园子里再怎么好,但我做女儿的,总不好让母亲一个人对着里里外外一大堆烦心事作难。倒不如辞了出去,平时料理起来也方便许多。”

    王夫人因薛蟠吃了官司和动用了薛家银钱这两桩事,在薛宝钗面前有几分不自在。

    这些日子王子腾的书信也回来了,信中怒斥薛姨妈不懂教子,又埋怨贾政王夫人这些做长辈的亲戚们未能好生约束薛蟠,以致今日之祸。但说来说去,竟没有一句实在话,可解了薛蟠之困的。

    薛姨妈得了消息,已是痛哭过几场,其后只借口身上不爽快,连王夫人的院子也来得少了。

    而动用薛家银钱之事,经薛姨妈之口,闹得贾母和王熙凤都知道了。但此系私账,原本就是有违宫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断然不好动用公中银钱弥补。若用王夫人的私房钱呢?一来王夫人不愿,二来她衣服头面虽多,但一万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轻易折卖变现怕是要伤筋动骨,不到最后关头万万不肯出此下策的。

    薛姨妈曾口口声声说那一万两是宝钗的嫁妆银子。故而王夫人想来想去,若是能使宝钗嫁给宝玉,这一万两的账只怕也能含糊着过去了。

    但如今贾宝玉和贾母的态度都是明明白白的,薛家又是这般模样,若她这个时候还强行要推金玉良缘,要自家十四岁进学、前程不可限量的宝贝儿子娶一个家里已失了皇商资格、其同胞哥哥又到处惹是生非出了人命官司的姑娘为妻,便是太不成体统了。这要是拿出去请众人评理的话,只怕没一个人会说她有道理的。就连王子腾,在薛蟠被衙门捉拿之后也改了口风,不再说甚么金玉良缘,只是再三嘱咐王夫人必要照顾好薛家母女饮食起居,莫教外头人说她算计孤儿寡母。

    “原本我想着,你和你宝兄弟是姨表亲,你这孩子最沉稳贤淑不过,教你们常走动着,也改一改他那毛躁的脾气。谁知这孩子最是执拗不过,每日里只往那潇湘馆跑,说甚么那里有他林姑父留下的万卷藏书,说是于他学问有益。事关他功名前程,连我也不敢说甚么了。”王夫人自知胳膊拧不过大腿,当今之势,她便是不支持宝黛的婚事也不成了,故而面对着宝钗,想起薛家赔了银子不说,连唯一的男丁薛蟠也折进去了,言语里难得有几分愧色。

    “姨母千万莫要自责。姑苏林家的藏书极有名的,当年林姑父高中探花,如今林妹妹亦是家学渊源,见识不凡。宝兄弟去借阅藏书,或是与林妹妹于书中道理谈论印证,都是极有裨益的。依我看,这正是姨母的福气呢。他日宝兄弟蟾宫折桂,一路青云直上,自是贾家列祖庇佑,姨母洪福齐天,但这里头只怕也有这藏书的功劳呢。”宝钗声音平静,言里言外的意思,竟是个局外人一般,只管品评祝福,大肆褒赞。

    宝钗这般说,王夫人不由得大感诧异。但凡那生了能干儿子的母亲,口中虽故作谦虚,但暗中多半有些志得意满之心,只觉得凭了自己宝贝儿子的能耐,必能引得各家名门闺秀争抢,便是连公主也娶得。

    故而听了这番话,王夫人心中松了一口气之余,却又有些不甘。见宝钗主意已定,一意要辞去,只得说了些日后待忙完了仍旧进园子住、你哥哥之事不必忧心吉人自有天相等语,又教她去回明老太太。

    宝钗一向是个礼貌周全的孩子,虽贾家收了她家许多银子,但细思起来也不单是贾家一方的过错。果然依了王夫人之言,去向贾母作辞。

    贾母先前因宝黛婚事受阻,一向有几分迁怒于宝钗,故而待她不冷不热,客气有余,真心不足。如今见宝钗竟突然要辞去,又兼知道她家种种艰难之处,反倒对她添了些敬佩怜惜,道:“也只得如此了。莫要太过忧心你哥哥那边,这边和你舅舅那边仍在想办法,倒是要照顾好自己,千万莫要委屈了去。遇到为难之事,只管来这边商量,虽不敢担保说必能与你消解,到底我和你姨母都是经过事的,也可与你参详参详。”

    又道:“如今外头都赞你能干,说薛家出了个极能干的小姐,于生意上头是极通的,竟是巾帼不让须眉。好些太太奶奶们听说你是咱们家的亲戚,都跟我说想见见你呢。”

    薛宝钗只当贾母在说笑,料想那些京城贵妇,一个个眼睛都生在头顶上的,哪里会看得上她这商贾之家出身的姑娘,她先前已是遭了一回羞辱,断然不会再信第二次了。故而只是笑着应对贾母的话道:“老太太说笑了。不过是家里有了不幸之事,少不得硬着头皮上前凑数的,哪里经得起老太太夸奖!”

    谁知王熙凤也在一旁凑趣道:“这却是真的,连我也听说了。就先前老太太还跟我说呢,锦乡伯夫人下了帖子,欲请老太太过府听戏,老太太正和我商议着,要带你和三小姐过去。”

    贾母含笑看着宝钗:“日子便定在腊月初六。虽你整日里为了家中生意忙碌,却也得张弛有道才行,便歇息一日,去随我听戏乐一乐,如何?”

    宝钗虽是推辞再三,但贾母做事,向来是容不得旁人推辞的。宝钗也只当应付这一次,旋即搬出蘅芜苑,便可与贾家划清界限,再不背那图谋金玉良缘的名声,便应允了下来。

    这日大雪纷飞,宝钗和探春都穿着大毛衣裳,坐在车子里。探春看见宝钗穿着一件莲青斗纹的鹤氅,忙道:“你这穿得也太素净了。这等场合,如何也不好好打扮打扮?”

    宝钗看着探春身上的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笑着说道:“我一向如此,本不喜那些花儿粉儿的,难道你竟不知?这等场合又岂是凭衣裳争奇斗艳的?你看晴雯,先前老太太赠了她一件凫靥裘,她也不在这时候穿出来的。这正是她知礼,晓得分寸。”

    原来这日贾母出来听戏,除却鸳鸯琥珀几个用熟了的丫鬟之外,特意吩咐带上晴雯。外人只道是看重晴雯,但宝钗和探春两人何其聪慧,早猜出贾母拟为晴雯寻觅佳婿之意了。

    “正是呢。这等场合,原不是凭几件鲜亮衣裳便能出挑的所在。听说那锦乡伯夫人请了好些人过去,只怕我们也只是凑热闹罢。”探春道。

    “先前你常说,若你是个男子,必要出去做一番事业。那时我还暗中笑你痴,如今想来,你竟是最明白不过的。”宝钗突然开口说道,“但我想着,虽生就这般女儿之身,倒也不能任凭别人东挑西选,总要做出一番事业才好。”

    探春先前因贾母办了那场赏梅之宴,宴上各家夫人均待她甚是亲切,故而却有一些豪情壮志,不觉开口道:“正是如此,虽身为女儿之身,却也不可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只是不知道你我二人的事业又在何处呢。”

    第153章 相看

    宝钗笑道:“主持中馈、打理内政、相夫教子之类, 虽极难为,却成就有限,外人看来竟算不得甚么事业。若是能似男儿一般在外, 那该多好。”

    两人正说话间, 突然见一个满头珠翠、浑身绫罗绸缎的年轻小姐含笑向宝钗问好, 笑着说:“妹妹好。早听说妹妹大名, 今日一见,竟是名不虚传。”

    宝钗见这小姐一副攀谈之态,低头细想片刻, 方记起此人是京城中桂花夏家的小姐。夏家亦是皇商出身, 前些年京城内外的桂花局并宫廷的陈设盆景,多出自他们家的, 故而十分富贵。这夏家昔年和薛家也有情谊, 论起来算是老亲,竟是不好不理的。

    宝钗思及此处,忙笑着问好, 又道:“小时候还依稀见过几面, 谁料七八年未见,竟出落得越发好了!”

    夏家小姐面露得色,又上赶着和宝钗、探春等人攀谈,不过说了几句话, 宝钗已知道夏家小姐大名夏金桂, 其父已是亡故了, 她是独生女儿, 并没有兄弟扶持。

    宝钗心中不觉一咯噔, 就留了心,果见锦乡伯夫人这日宴会竟下帖子请了不少商贾之家的女儿, 一个个拉着手问过去,态度十分殷勤。

    王子腾之女虽是早定下了和保宁侯儿子的亲事,这般场合却也来了,见锦乡伯夫人竟向着商贾家的姑娘嘘寒问暖,心中早憋了一肚子火,向探春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走开了去,王子腾之女便道:“你们家老太太这回竟是白费了心思了。锦乡伯家里有个庶子,要婚配,这才请了这许多姑娘过来。只是他家也太过精明了,指望着哄了富贵人家不知事的小姐带着许多嫁妆嫁进来,弥补他家亏空呢。”

    探春听得心惊,忙道:“他家是世袭的爵位,从前亦有皇庄收入,底子颇厚。又哪里来的亏空?”

    王子腾之女洋洋得意道:“还不是从前先帝爷南巡之时,这些人预备着接驾,一个个不要钱似的撒银子。我听我母亲说,我王家因和海外洋人有生意,家底厚,竟使得是自家积蓄,只预备接驾一次,便也花费了许多。但那些家底不如我家的,如锦乡伯韩家,竟接驾了两次,他们哪里有余力,只管拿了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昔年先帝爷仁厚,不计较也罢了,这些年今上在位,意欲翻查旧账,一个个便都慌起神来。”

    探春更觉惊心动魄,忽然想起当年贾家在南边做官,也曾预备接驾过一次的,却不知道使得是哪里的银子,若是被翻查旧账,是否能应对自如。

    探春心里只惦记此事,那宴间的美味佳肴,戏台上的悲喜无常,倒是在其次了,真个是食之无味,听之不闻。正在惊疑间,却见那锦乡伯夫人早看见了探春,向贾母笑着赞道:“果然是大家气派,才几日不见三小姐,竟比先前更出挑了。老太君真真是有福之人,孙女们一个个都这般出色,孙儿更是文采非凡,连万岁爷见了,都连声称赞呢。”

    旁边便有人问:“难道今上竟额外加恩,翻阅了令孙的院试考卷不成?不然的话,如何知道文采?”

    贾母尚未回答,锦乡伯夫人便笑道:“想是夫人久居内宅,尚未听说。贾家老太君的孙子,年方十四岁,高中了生员不说,如今又写出一篇《节妇吟》来,京中文人墨客无不争相称颂。前两日竟上达天听,连圣上都知道了,听说娘娘的亲兄弟有这般才情,大肆褒奖。”

    原来,贾母令贾宝玉将《节妇吟》之诗寄与李纨之父李守中,其中自有深意。李守中昔年官至国子监祭酒,正是桃李满天下,贾家书信之中所述受辱之事,他亦感同身受,早修书数十封,将此事告于众弟子知,又将贾宝玉的那首诗随信寄出。

    众弟子中有那身居要职者,又有那誉满士林之人,见恩师之女竟受这等屈辱,亦觉面上无光。因了这个缘故,他们虽不好直斥王孙之非,却借着贾宝玉那首《节妇吟》,将王孙的荒、淫无道骂了个狗血淋头。

    宝玉的《节妇吟》哀而不伤,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在这等文坛名宿眼中本有四五分的功力,但在这些人的有意吹捧之下,竟到了八、九分。一时之间,京城纸贵,文人雅士见面都以谈论《节妇吟》为高雅之事。

    终有谏官直臣按捺不住。有人一道奏章上达天听,只说义忠亲王千岁之遗孤不堪教化,肆意妄为;又有人表奏说龙子凤孙必然是贤德爱民,说街面上这个招摇撞骗的必定是假的,恳请朝廷查明王孙身份。

    这般一来二去,贾宝玉的那首《节妇吟》终得到了今上面前。今上自幼蒙名师教授,文武双全,又怎会不明白贾家借古讽今之意?便借着太上皇老人家思念义忠亲王千岁遗孤,宣了王孙进宫。太上皇老人家起初老泪纵横,只感慨苍天有眼,但待到略盘问几句,便见这位王孙处处破绽,不觉大怒,命押入大牢拷打逼供。

    “阿弥陀佛!竟有这样的事!我说那王孙怎地这几日不出来了。”有人欢天喜地道,“先前在京中一味折腾,看着便不像,却处处滋扰生事,如今总算是熬到头了。”

    “正是呢。咱们这些人家,都是吃过那假王孙的苦头的。只虑着朝廷尚未开口,咱们也不好说甚么。幸而皇上和太上皇老人家英明,未能被那人蒙骗了去。”

    “既是如此,那景田侯家里,只怕也是要受牵连了。”众贵妇虽久居深闺,却不是那糊涂不问外事的。此时既听得假王孙被揭穿,早猜到了景田侯裘家的处境。

    锦乡伯夫人笑而不语,众夫人四下张望,见席间并无景田侯裘家之人,不觉赞叹锦乡伯夫人消息灵通。

    锦乡伯夫人却道:“说来说去,只因贾家老太君爱孙的一首诗,方才能正本清源。老太君实在是福泽深厚之人。”

    众人忙齐齐称是,共贺一杯。便是宝钗、探春,听闻这等变故,却也呆住了。探春暗想:“难道家中几个男子除却宝二哥哥外,都是酒囊饭袋不成?这般大的消息,能令我贾府所受屈辱一扫而光,竟是外人在席间告知的。天底下岂有这般荒唐之事!”

    贾母心中也是颇为喜悦。当初她特意交待宝玉将《节妇吟》寄给李家,虽是存了要天下读书人为她家讨公道的心思,却未曾料到竟这般顺当,既不曾得罪从前旧交便将假王孙一举歼除,一雪贾家前耻,又可传扬贾宝玉的文章才华,真真是两全其美。

    晴雯在边上服侍贾母,听说假王孙被朝廷拿住了,心中亦觉快慰,只觉得苍天有眼,贾宝玉本事非凡。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边上又有一人笑着说道:“贾家二爷固然是才华横溢,未来不可限量,但是韩家令郎本领也是非比寻常,如今去了假王孙,又来了真王孙。只消令郎将真王孙献与圣前,只怕太上皇老人家和皇上一个高兴,不定赏赐下甚么呢。”

    众人急回头看时,却见此人坐在末席,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却很是面生,都打听她来历。

    那女子方笑着说道:“小妇人金陵邱家妇,初来乍到,怪道各位贵人不认识小妇人。”

    晴雯在席间看得真真切切,却见是昔年贾宝玉去南京赴考之时,路上偶遇过的邱家,心中却有几分诧异,暗想:“从前也曾见过这邱家奶奶几面,只记得这人最不喜抛头露面。如今竟肯奉陪末席,暗中与锦乡伯夫人唱和。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锦乡伯夫人亦笑着向众人解释道:“这是我娘家的表侄儿,原本在南边做官,前几日才到京城,借住在我家里,吏部还未去过呢。”

    众人见邱氏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之妻,心中不十分在意,但既知道邱氏借住锦乡伯家里,她所言必有根据。忙笑着问锦乡伯夫人道:“既是贵亲,言语里自是真的不能再真了。想来令公子竟果真寻到那位真王孙了?”

    又有人起哄道:“既是如此,索性引我等去拜见贵人,也好长长见识。”

    锦乡伯夫人甚是得意,微微笑道:“不过是奇儿整日在外头胡闹,不知道怎地竟遇上了罢了。如今贵人身份未定,自是不好称呼的,故而不好引诸位相见。”

    众人刚听锦乡伯夫人说假王孙被识破,自是对王孙之事满心好奇,便只管不依,纷纷起哄说要锦乡伯夫人多说说那王孙之事,锦乡伯夫人推辞再三,方无奈说道:“义忠亲王千岁当年的性情,只怕各位也略晓得一二。据大明宫戴公公亲口说,当年承恩的女子是淮扬一带名厨家的小姐。故而韩奇也只在名厨之家留心,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前些日子去淮扬走了一趟,竟在扬州城的酒楼里凑巧寻到了那人。你们说说看,这岂不是太上皇老人家的福气?”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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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4章 勾结

    临昌伯诰命大声笑道:“不止是太上皇老人家的福气, 更是你的福气呢。如今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太上皇老人家对昔年之事颇为后悔,只是义忠亲王千岁阖家屈死, 竟是无从后悔的。偏生如今你家果真寻到了义忠亲王千岁的遗孤, 后头的事情自不必多说, 以后我等少不得你家提携照拂的。”

    晴雯在旁侍立, 见这些贵妇人满面笑容交际应酬,时而绵里藏针,时而一语中的, 时而含蓄自矜, 时而张扬出挑,不由得目眩神迷, 听这些贵妇们说话竟如同听说书一般, 把一个受宠亲王跟随先皇下江南体察民情、邂逅淮扬美女成就一番佳话的故事给听齐全了。

    这日回到贾府,晴雯便拿这事当做新鲜事,告诉了茜雪。茜雪不由得感叹道:“那王孙真是好福气!原本他娘亲上不得台面, 纵使收录入宫也未必能有多少富贵, 说不定被人暗中害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偏他运道好,在民间长了这些年,义忠亲王千岁连同子嗣全都死绝了,只剩下他一个。一旦太上皇老人家眷顾, 当年义忠亲王千岁的爵产便都是他的了。”

    晴雯摇头道:“我看未必有这般容易。说句犯忌讳的话, 一则义忠亲王千岁在世时, 挥霍无度, 听说当年抄家之时, 几处宅子连在一起不过抄出来几百两银子,哪里有甚么爵产?二则太上皇老人家年岁已高, 虽有眷顾之心,却未必顶用。三则京中格局早成,今上尚在壮年,又有出挑的子嗣,一个个虎视眈眈的,这王孙没甚么根基,便是能认祖归宗,京城中的日子却也难过。”

    茜雪道:“难过不难过,又岂是我等可置评的?我等怎配为贵人烦恼?”

    晴雯也笑道:“别的只是些闲话,咱们听了徒添一乐罢了。姐姐如今最忧心的,除了明年出阁时候的嫁妆,竟是没有别的了。”

    茜雪微微红了脸,低头道:“我也不瞒你,我正为此事忧心。虽说是明年,如今已是腊月里,屈指算来,也不过一两个月的工夫了。时间竟是紧得很。若是旁的针线,我还可请你代劳。但嫁妆却只能亲绣的。”

    晴雯笑道:“放心,如今宝二爷一心温书,里里外外的事情一应都是妥当的,不消你操心,只管一心备嫁便是。”

    若是旁的姑娘,听了晴雯这话,虽心中欢喜,却难免要做出一种娇羞的情态,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但茜雪一向落落大方,只拉住晴雯的手,感激道:“如此甚好。你我之间,若此时我还只管说谢字,却是忒俗了。我只一句话,日后你越发要把我家当做自家才好。只是有一样,如今你也跟着去了外面几次,不知道可有甚么中意的人家吗?”

    晴雯摇头道:“哪里有这般容易。婚姻大事,是结两姓之好。我无非长相略比别人好些,余者出身、亲族等,竟无一件拿得出手的。如何能寻到合适的。故而我这些日子常想着,不若听了表嫂的劝,果真在家中开一个绣坊,做些针线活,倒也清净。”

    两人正说话间,夜色已深,急急伺候着贾宝玉安置。

    贾宝玉这一年多时间里学问见长,竟连胆子也大了不少,暗忖道:“既是有意将身边丫鬟放出去使他们嫁到好人家的,倒不可每日教她们夜里劳累,伤了根本。何况我堂堂男子,总叫丫鬟从旁服侍饮食起居,林妹妹看了虽不说,心中却未必欢喜。如今我在国子监里,也结交了几个极清贵俊雅的朋友,见识甚为高明。倒是要依了他们所说,将从前那些公子哥儿的习气改了方好。”

    因了这个缘故,如今贾宝玉夜里只教丫鬟们轮流陪侍在外头大床上,自己只在内室安眠,倒也自在。

    晴雯这才得以如起初之时,仍旧和茜雪睡在一处,姐妹两个说些体己话,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天。

    次日晴雯正料理些琐事,忽然见有婆子过来报说:“前头叫晴雯姑娘呢。”

    晴雯好生诧异,心道她每隔一日去贾母、王夫人处回禀贾宝玉的饮食起居,早晨刚刚回过,这会子又唤她做甚么。

    想到这里,她忙唤住那传话的婆子询问究竟。此时贾府下人无人不知道她在贾母和贾宝玉面前都甚有体面,笑着回道:“是好事呢。外面有个女子递了帖子登门道谢,家中太太和二奶奶俱说不认得,亏得来人报了宝二爷和姑娘的名号,又问清楚事由,这才知道竟是前些日子姑娘跟着宝二爷出去赏雪那日,积下的善缘。”

    晴雯听到此处才放心下来,想起随宝玉登西山赏雪那日,虽因薛蟠之事匆匆赶回,不曾尽兴,却曾在途中救起过一个女子,正是大名鼎鼎的兰香绣坊惠娘,忙整了整衣服,随了那婆子出园。

    贾府诸事自有规矩,因惠娘虽大名鼎鼎,却到底只是平民小户的女子,此时过来递了拜帖谢恩,贾母和王夫人都不曾出来见客,只教王熙凤裁度着办。

    那王熙凤每日里少说有成百上千件事情要忙,如何忙得过来,故而负责陪客的便是她的通房大丫鬟平儿。

    平儿正和惠娘坐在炕上,说些闲话时,见晴雯进来了,忙笑道:“正主终于来了。”

    惠娘举目细看,一眼认出晴雯便是那日将自家衣裳与她的那位好心姑娘,不顾阻拦,盈盈下拜,说了好一通大恩不言谢、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之类的现成话。但晴雯细问她那日缘故时,却摇头不肯细说。

    晴雯便知这里头必有缘故。虽免不得好奇,但对方避而不谈,总不好揪着不放,只得含糊着揭过了。

    临走之时,惠娘又向晴雯再三称谢,将手上一对沉甸甸足有几两重的缠丝雕花宽口金镯子塞给了晴雯。

    晴雯推辞不过,只得收了,待惠娘走后,和平儿对看一眼,做无奈状。平儿便笑道:“除了这对金镯子外,她送到咱们家的礼物是一套仿慧纹的璎珞摆件,虽远不如真迹珍贵,但亦是极难得了。外头卖的话,恐怕出价要几千两银子呢。若是老太太知道了,也必然欢喜的。却不知道你走了甚么大运,竟被你撞到了她,还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晴雯笑道:“也不过机缘巧合,托了老太太的福罢了。只是既然如此,只怕老太太见了她也是欢喜的,如何竟不得见?”

    平儿犹豫再三,见左右无人,这才上前几步,凑到晴雯耳边说道:“家里大老爷、珍大爷和我们家二爷都去拜见老太太了,想是昨日去韩家听到了甚么了不得的消息也未可知。”

    此时此刻,贾母房中。

    贾赦、贾珍、贾琏等人一字排开,站在那里,低头垂手,只听贾母训话。

    贾母质问道:“这般大的消息,如何竟不告诉我?我竟要在锦乡伯夫人的酒宴上,方知道宝玉那篇长诗已是扬名天下,前头来咱们家耀武扬威的那个假王孙也被朝廷揭穿了。若是我不去赴宴,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贾赦垂着头,一言不发。贾珍看了贾赦一眼,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回老太太的话,此事也不过是这两天新出来的消息。我等尚未来得及回明老太太。想是那锦乡伯夫人有别的甚么路子,这才预先知道了罢。”

    贾母问道:“宝玉的那篇长诗在外间广为流传,你等竟也不知?”

    贾珍又看了贾赦一眼,叹了口气道:“回老太太的话,老太太素知我等不喜诗文,故而不曾知道。”

    贾赦点头道:“正是如此。我等只一味痴傻,只顾守着祖业,整日里摆弄些骑马射箭等老太太看不上的不入流的东西,想来宝玉那诗文自是在文人高士之间流传的,我等何德何能,竟是与这等文坛盛事无缘的,故而不曾听见。”

    贾母听贾赦言语里处处带刺,心中不满,正欲发作间,贾珍又抢先上前说道:“不过我等这些日子也未闲着。其实那假王孙在我家那般横冲直撞一场,合族面上都无光彩,纵然王家和史侯做壁上观,我等却不好眼睁睁看着家门蒙羞。故而我等助着锦乡伯公子韩奇,寻到了那真王孙,已安置妥当。若不是宝玉的诗文抢先上达天听,单凭我等之力,也能凭借真王孙一雪前耻。”

    贾母听贾珍这般说,知道这些日子他们心中也不好受,便不好在此时因贾赦言语带刺开口责怪于他了。转头问道:“那真王孙现在何处?”

    贾珍笑道:“只因尚未引真王孙见过太上皇老人家,我等只恐有人对王孙不利。如今他已由韩家遣心腹人一路护送来京城,必要寻个稳妥的场合,才好引太上皇老人家相见的。”

    贾母点头道:“即使如此,那知道真王孙所在之人,自是越少越好。故而连你等也不知晓,更不必说旁人了。”

    贾珍赔笑道:“事急从权。还望老祖宗恕罪。”

    贾母摇头道:“罢了。你们亦是为族里打算。只要咱们贾家果真重新兴旺了,无论是谁的功劳,都是好的。”

    贾珍忙道:“老祖宗见教的是。宝玉年纪轻轻就进了学,如今又做了这等长诗,才名大振,日后的前途必是极好的,今年的除夕宗祠大祭,越发要郑重其事才好。”

    这话说了不过几日,皇帝已传下口谕来,特命贾宝玉入宫觐见,当众赞其才华,又赐下笔墨纸砚等物,大肆勉励。

    那起子喜欢见风使舵的,见了这等声势,都道贾家圣眷仍隆,忙不迭趁着过年送来节礼祝贺。王熙凤等人忙着收节礼,略一盘点,竟比去年时候更多了三成,不免笑言都是宝玉之功。

    第155章 亲事

    平儿听了, 不解问道:“大老爷、珍大爷还有二爷他们,整日里忙忙碌碌,说跟着锦乡伯家的公子寻来甚么真王孙, 又说早晚为奶奶挣了个诰命夫人来, 如何奶奶反倒不说是他们的功劳?”

    王熙凤道:“哎唷唷, 八字还没有一撇, 这便先吹上了?咱们贾家上下的主子奶奶们,老太太先不说,咱们家太太、太太和东府里的那对婆媳, 哪个犯得着夫君额外挣个诰命夫人出来?”

    平儿也笑了:“咱们家太太和东府尤大奶奶是世袭的爵位, 太太是当年国公爷临终之时上表,太上皇老人家的额外加恩, 续娶的蓉大奶奶许氏是先前为了秦氏出殡时候好看, 特意托了相熟之人捐的五品龙禁尉,故而都有诰命。咱们家爷身上现只捐了个同知,倒是委屈奶奶了。”

    王熙凤不屑道:“我哪里委屈过这个。我若是连这个都委屈, 早被气死了。你家爷没出息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的, 虽是他们为那真王孙的事,或许瞒着咱们出了些力,但如今这事还在筹划中的,未曾上达天听。咱们家如今的风光又同他们甚么相干?”

    平儿若有所思道:“奶奶说的极是。只是这一回着实有些古怪, 先前裘家寻着那假王孙时, 恨不得闹得沸沸扬扬, 满城皆知。如今韩家却和他们不是一个路数的, 竟是静悄悄的, 甚么动静都没有。连锦乡伯夫人那般平时爱炫耀的人,也只肯透出一句半句的风声来, 咱们竟连那位贵人的影子都未曾见到。”

    王熙凤却道:“如此最好。先前那假王孙四处耀武扬威,看着便不像样子。如今这般静悄悄的,才有几分皇家血脉的体统呢。”

    两个人正说话间,旺儿媳妇过来送利钱了。这些年王熙凤把持贾家内政,将众下人的月钱暂扣着不发,拿出去放了利子钱,不过延迟十数日的光景,再用新收进来的利钱发放月钱。

    如此几项银子周而复始,几年下来,少说也赚了几千两体己。虽是朝廷明令严禁放利子钱,但民间其实屡禁不止,她又有贾王两家的权势护体,心中竟没有怕的,只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出去又进来,胆识越发壮了。

    贾琏其实并不像王熙凤言语里那般无能。荣国府里二门外的各项琐事,贾赦贪图享乐,自是甩手不管的,贾政和贾宝玉两个只爱往那怡情悦性的文章堆里钻,故而多由他经办。

    这几日贾琏趁着因皇帝褒奖宝玉贾家声势大增的机会,为赖家的赖尚荣谋得了一个县令之位。虽有贾家先祖庇荫,但能为赖尚荣这等未走科甲之路、单凭捐前程的人谋得实授官之职,足以证明贾琏言谈机变,世路上头了得了。

    只可惜贾琏这份得意于内帷中竟无处诉说,结发之妻王熙凤像足了母夜叉,只一味卖弄她那点才干,处处打压贾琏的气势。

    幸而赖大和赖尚荣都对贾琏千恩万谢,相请他去青楼小坐。左拥右抱、软香温玉在怀之时,贾琏还不忘嘱咐赖大道:“此事老太太亦再三发话的。莫要忘了临走之时,进去给老太太磕头。”

    赖大忙道:“二爷这话差了。如此大恩大德,单磕头算得了甚么?便是结草衔环永生永世也报答不尽的。我母亲和媳妇儿还筹备着,总要请老太太、太太、琏二奶奶和少爷小姐们,一起去家里吃一回酒,也游游我们的园子,才算尽兴呢。只不知道琏二爷到时候可否赏脸。”

    贾琏早听说赖家趁着建大观园的当口,给自己也修建了一个园子。其中修筑费用从何而来自不必细说。只是贾家官中之钱财,向来是一本糊涂账,那银子既不归贾琏使用,他自不好因这些小事挑战赖家这等世代老仆的权势。此时听了这话,只笑着说道:“如此甚好。我和珍大哥蓉儿他们是必要去捧场的,老太太那边,你倒是叫你女人去请更好些。”

    赖大连忙回道:“这等大事,自然要我母亲亲自去请,方显得郑重其事。”

    自贾宝玉受皇上亲自召见,又赐下文房四宝等物褒奖后,贾府门口来来往往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赖大家的是二门内首屈一指的管家娘子,又有甚么不知道的。贾家有体面,赖嬷嬷便有体面,这等事情,赖大家的心中明明白白的。

    故而这几日赖大家的在赖嬷嬷房中晨昏定省,亲自伺候茶饭,恭顺宛如她初嫁之时。待到赖尚荣出任县令之事尘埃落定之后,赖大家的更是满面春风,一路小跑过来向赖嬷嬷道喜。

    赖嬷嬷叹道:“我早说过,这是早晚的事。只是你一意不肯信。如今回头再看,我说过的话又有哪句是落在空处的?”

    “您老人家说晴雯会成为宝二爷屋里人,其后会抬成姨娘。这句话便是落空了的。如今晴雯虽十分有体面,却仍不如鸳鸯、平儿等人的风光,宝二爷竟突然变成呆子一般,只说除却结发妻子外,再不肯对别人交心的。”赖大家的只在心头腹诽,到底不敢将这句话说出来。

    “哎唷,您老人家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还要多,最是料事如神的。”赖大家的笑得很是巴结,期期艾艾道,“如今眼看着要过年了。往常每年过年,都是要请老太太她们过来吃酒听戏的。这次有了荣哥儿的大喜事,正应该比往日还要热闹才好。我想在咱们家那个园子里摆酒,越发请老太太她们过来逛一天园子,虽然她们甚么不曾见过,但到底也是咱们这等人家的恭敬之心。”

    赖嬷嬷点头道:“如此甚好。”

    赖大家的又道:“只老太太那边,总要您老人家亲自过去说,才能说得动她。”

    赖嬷嬷叹了口气道:“罢了。既是如此,我便走这一遭罢。”

    赖嬷嬷遂亲往贾母院中而来。她本是从前侍奉过宁国公夫人的丫鬟,若论辈分,比贾母还要大呢。故而贾母待她颇为客气,刚见过礼,便请她在一张小杌子上坐下,又笑着与她道喜,说已是知道赖尚荣选上县令了,又说这些日子竟忙得厉害,顾不得别的。

    赖嬷嬷忙说都是托贾府的福,再三表了忠心,方问道:“想来到了年下,太太奶奶们要忙的事情也多。忙过这一阵,只怕也就好了。”

    贾母笑着摇头道:“哪里是为了年下的事情忙碌。年下之事只是定例,凤丫头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又算得了甚么。再者即便是忙,也忙不到我这老太婆的头上。如今不为别的,正为了宝玉的婚事发愁呢。”

    赖嬷嬷心中一惊,暗暗忖度贾母之意,看着她脸色试探着说:“正是呢。如今宝二爷一岁大似一岁了,正到了该说亲的时候了。但咱们这等人家,多少门户想凑过来结亲,况且他去年才进了学,又得圣上褒奖,年少有为,前程无量,老太太还有甚么好发愁的?”

    这次不仅贾母,连王夫人都在旁边微笑不语。王熙凤忙插嘴道:“越是因了这个,越是发愁呢。这几日各家有姑娘的相熟门户,好多都借着送节礼的空子,打发了婆子进来给宝玉请安。还有的人家已是请了官媒过来。故而老太太和太太愁得不行,生怕准了这家,又得罪了那家,恐定得太匆忙了,有些人家心中不服气,又恐定得太慢了,反倒节外生枝,愁得跟甚么似的。”

    赖嬷嬷心中早知道以贾母之老辣,必不至于束手无策,此时故意抛出这个话题,只怕事出有因,想借着自己之口,引出甚么来。故而她一边小心揣测贾母心意,一边凑趣笑道:“这却是有大福之人的烦恼了。似咱们这等门户,本就是一等一的,宝二爷人品俊逸,又拟从科甲上出身,如今年纪轻轻已进了学,无论是那等勋爵门户,还是清贵翰墨之家,又有谁不爱这样的好苗子呢。”

    这话说得甚是得体,既处处恭维却又处处落到实处。

    贾母听了这话,满脸慈祥笑容,指着赖嬷嬷笑道:“他小小年纪,经不起夸。莫折煞了他。”

    王夫人听了这话,更是如同吃了人参果一般通体舒畅,得意道:“若是旁人还好些。如今锦乡伯家里还有梅翰林家里都遣了官媒来。赵侍郎那边虽也请了官媒,我已是婉言回绝了。只锦乡伯和咱们家素有交情,且他家儿子一个个极出息的,梅翰林家里是这一两年才走动的,统共也就开过这么一回头,总不要一口回绝了,倒伤了他们的心。就算要回掉,也必得寻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好。”

    王熙凤亦笑道:“别的不说,单不纳妾室这桩,除却宝玉外,又有哪个公子哥儿们敢主动开口应承的。虽其后人事变迁,尚属未知之数,但这份心意,已是极难得的。单凭了这个,都有许多宠爱女儿的人家,想结这门亲事呢。”

    王夫人虽自己善妒,使得通房丫头周姨娘终身孤苦无靠,但却不愿自己的儿子连个妾室都不纳,只一心一意守着正头娘子过活的。她听了王熙凤这话,忙道:“宝玉年纪还小,说过的话做不得准,日后还不定怎样的,这个先莫要提起的好。”

    贾母含笑道:“说得是。咱们如今且先说说锦乡伯和梅翰林这两家,又该如何才好。”望向赖嬷嬷,嘱咐道:“你也是这府里的老人了,一向最有智谋不过。如今你且给咱们参详参详,如今这两家,又该如何取舍。”

    赖嬷嬷起初还道:“我那点本事连老太太的皮毛还比不上,如何敢鲁班门前弄大斧?”但见贾母态度坚决,不由得灵机一动,问道:“我先前听说,那锦乡伯家里,有一位叫韩奇的公子,竟不知道从何处请来了义忠亲王千岁遗孤,秘密供奉起来,想来这官媒说亲的,便是这位韩奇公子的妹妹?”

    王夫人点头道:“正是他嫡亲的胞妹。”

    此言一出,赖嬷嬷便知贾母和王夫人纠结的缘故,想了想又问道:“那梅翰林想来便是当年那位和林姑爷同榜,排在二甲第一名的翰林?”

    王夫人叹道:“正是呢。他家的女儿,据说教养得极好的。将来宝玉既要走科甲这条路,最好有人在旁引荐。故而迟疑。”

    赖嬷嬷细心留意贾母脸色,突然间福至心灵,笑道:“如此来看,竟是两头都不好得罪的。依我粗浅的见识,越是这般,主子奶奶们越不好出面。”

    贾母忙问道:“难道你言语里的意思,竟是要使人修书一封,寄到海南问宝玉父亲的意思吗?”

    赖嬷嬷笑道:“我常听人说童言无忌。若是小孩子一时说错了话,办错了甚么事,想来有头有脸的人家是不会多介意的,最多心有不甘,却不至于反目成仇。故而我想着,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何妨问问宝二爷自己的意思呢?”

    第156章 议定

    贾母笑道:“果然别出心裁, 竟是妙极!既是如此,索性唤宝玉过来问上一问。”忙吩咐鸳鸯道:“鸳鸯,你亲自去一趟, 唤宝玉来。”

    鸳鸯答应一声, 连忙去了。

    才到了怡红院, 早有晴雯接出来询问究竟, 亲自将沏好的枫露茶奉于鸳鸯,笑道:“鸳鸯姐姐来得最巧。我才泡好了一回枫露茶,是沏了两三回才出色的。原是要奉与宝二爷的。如今姐姐来了, 自得先请姐姐品品。”原来晴雯素知鸳鸯是贾母身边红人, 不轻易出动,如今老太太命人来大观园中传话, 竟挑中鸳鸯前来, 其中必有内情,故而越发恭敬。

    鸳鸯果然将那茶一饮而尽,笑着向晴雯道:“就属你最为乖觉。既是你肯这般孝敬我, 我总不好让你吃亏的。”遂压低了声音, 向晴雯嘱咐道:“老太太和太太正为宝二爷的婚事争论,如今有赖嬷嬷这个有体面的老人家在场,不妨要二爷把心里话说出来,老太太也好为他们做主。”

    晴雯听了, 忙暗暗告诉宝玉。贾宝玉原先还想着总要避些嫌疑, 才好使得林黛玉越发体面, 此时见贾母特意遣了鸳鸯过来知会晴雯, 心中早有了主意, 见得贾母、王夫人、赖嬷嬷等人,先行过了礼, 等到贾母问话时,才恭恭敬敬说道:“我虽年幼,也知道古人说过,娶妇当娶贤。如今我的婚姻大事,也必得请老太太、太太做主,亦要请父亲同意,为我择一位宜家宜室的名门淑女为妻才好。”

    王夫人原先见贾宝玉和林黛玉亲密友爱,因宝玉逐渐成器,虽略有不豫,心中却早已松动,拟准了宝黛婚事。岂料未及议亲,宝玉之诗才已上达天听,得了圣上褒奖,被京城诸多有贵女的人家看中,王夫人难免又飘飘然起来。

    贾母心中自是一心想促成宝黛亲事的,但见王夫人这般做派,心中虽不喜,却也不愿以婆婆之尊强行压制,以免将来黛玉多受磋磨。这才意欲借了赖嬷嬷之口,引出令宝玉自择婚姻之语。

    贾宝玉这话既出,贾母心中惊疑不定,王夫人却有几分欣喜,不由得思索:“名门淑女?又会是谁呢?那宝钗虽贤淑有余,但她家已是彻底败落了,连我也难救,自非名门淑女。难道他竟看中了梅翰林家的人脉?抑或他看中锦乡侯一家将来有望飞黄腾达,故而有意结亲?”

    王夫人忙探身追问道:“我儿说的话极有道理。只是不知道你欲聘哪位名门淑女为妻?”

    贾宝玉抬头,将贾母、王夫人诸人神色悉收于目,这才朗声说道:“老太太、太太都知道,我从小性情顽劣,不喜读书。起初许多人劝我,我都不屑一顾。其后我房中有一丫鬟拿姐姐妹妹们的前程劝我,说必要我上进,才能出人头地,才可护住这一方姐妹。我深以为然,只恨从前一心玩闹,于课业竟落下许多。这丫鬟又说林姑娘见识最广,房中藏书亦多,要我平日多向林姑娘请教。正因如此,我才能早早进学。去年我赴考之时,早在金陵夫子庙许下心愿,若果真能中生员,便今生今世,只求娶林姑娘一人。一则为酬她昔年指点之德,二则愿她从旁辅佐,我方能早日金榜得中,光耀门楣,提携族人。我所言宜家宜室的名门淑女,非姑苏林姑娘莫属。还望老太太、太太成全!”一言既罢,跪倒在地,向贾母和王夫人行礼。

    贾母的原意是叫鸳鸯暗中知会贾宝玉,只令他将心中真情尽数倾诉,扬言非黛玉不娶,以死相逼,她身为祖母也好偏疼孙儿为由,顺水推舟准了宝黛婚事。

    不想贾宝玉竟一口一个名门淑女,又一口一个林姑娘,口口声声只提科甲仕途,只提光宗耀祖,却将林黛玉与光宗耀祖串连起来。按照他这番意思顺下来,谁要是反对宝黛婚事,谁便是有意阻了贾宝玉前程和光耀门楣的志向一般。

    这番大帽子压下来,任谁也扛不起。偏生他又拿夫子庙为誓,谁也不敢拿这个开玩笑。

    故而等贾宝玉一番长篇大论说完,贾母难免又惊又喜,顿了片刻,方连声道:“好!好!难得你竟有这般志向!不愧与你爷爷生得相像,果然没有堕了他的名声!”

    又转头看着王夫人,笑着问道:“宝玉既是在南京夫子庙立了誓的,偏神明庇佑,祖宗护持,他中了生员,竟是不好不还愿的。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王夫人和贾母一样,都是极信笃神佛之人,听了贾宝玉说这话,她早惊呆了,心中虽五味杂陈,却也不敢拿爱子的前途赌胜,沉默片刻,方道:“既是宝玉立了誓的,也只能如此了。我这边命人写信送到海南,报给他父亲知晓。”

    贾母心中知道贾政和她一般,都一心看好宝黛婚事,便是王夫人命人送信过去,也是礼仪如此,不至再生变故,故而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十分惬意,只管笑着招呼赖嬷嬷道:“小孩子家家的胡乱起誓,倒让你在旁边看笑话了。早听说你们家里也有一个园子,我正想带着我这些孙女们去逛一逛呢,只恨这些琐事缠身。如今听你一席话,竟用快刀斩乱麻的法子,一并给解决了,这才抽出了空子。”

    赖嬷嬷笑道:“即是如此,到那天老太太少不得多逛一逛的。”又道:“老太太既说我这法子有用,等到宝二爷成亲的时候,我必要舍了老脸求一个席位去,好吃一杯水酒的。”

    贾母笑着回答:“你是立了大功的人,吃一杯水酒怎地能够?到时候少不得要宝玉多敬你几杯的。”

    几个人谈笑之间,竟将宝黛的婚事就此定下。虽尚未征得贾政应允,不好敲定婚期,但宝黛二人年纪都小,也不急在一时。故而处处遂意,怡红院和潇湘馆众人听了,皆喜盈于腮。

    只林黛玉私下里向晴雯怪罪贾宝玉道:“动辄以夫子庙起誓,唬得我心惊肉跳的。世事无常,若果真有了甚么变故,难道竟要误他一辈子的仕途吗?”

    晴雯笑道:“二爷私下里亲口与我说,若提及儿女私情,他自是不怕的,只怕损了姑娘名声,将来婆媳相处之时,反倒授人以柄;如今在回老太太、太太的言语里越发远着姑娘,意显生疏,反衬得姑娘尊重,更何况拿夫子庙和仕途起誓,便有人想从中作梗,掂量再三,也只得罢手了。”

    黛玉听了这话,方叹道:“难为他想得周到。”心中暗自欢喜,感念宝玉竟对自己细心温柔至此,堪称良人。

    因婚事已然定下,王夫人就开始张罗着命宝玉搬出园子。先趁着大年初一朝贺之时禀明元春,元春道:“宝玉的课业要紧,其余的都在其次。他既是欲发奋在今年秋闱中一试,便不好为了这些琐事累他心神。”

    王夫人忙应允了,又暗中问元春与皇上感情如何,元春脸色转为黯淡,缓缓摇了摇头,王夫人心中焦灼,只得强颜欢笑道:“不妨事。如今宝玉越发出息了,你将来在宫里也好有个倚仗。”

    元春苦笑道:“我亦每日烧香拜佛,盼着那日早早到来。”

    因宝玉婚事已敲定,贾母和王夫人只管依了礼数,回绝那些上门提亲的官媒。她们对外应酬往来已久,其间分寸拿捏妙到巅毫,也只管胡乱搪塞:“宝玉他姑母姑父去的早,家里做主收养了他家的女儿,当年便是拟亲上加亲的,只是姑娘身体弱,一直在延医调理,对外亦不好言明。如今太医已是诊过脉,说姑娘的身子已然无碍了,也好张罗成亲的事了。”

    这番话听到薛姨妈耳中,又是另一个意思。她心中气恼,不敢责备宝钗太过,却抱怨她姐姐道:“若说当日便拟亲上加亲,咱们又算甚么?折损了许多银钱和精神在里头,竟鸡飞蛋打,到头来甚么都没捞着!”

    正说话间,外头突然有人来报说有官媒上门,欲要替薛家大姑娘说亲。

    薛姨妈喜上眉梢,忙出去盘问时,却是锦乡伯韩家的庶子,韩奇的弟弟。

    薛姨妈心中略有犹豫,但想着锦乡伯家的门户虽不如贾家,到底祖上也是伯爵,何况曾听宝钗略提过,说锦乡伯公子手中握有一人,只怕将来可仗着此人翻云覆雨,亦是未知之数。思来想去,竟然又颇心动。

    “虽对方只是个庶子,但如今咱们家又不比从前,越发败落了,你哥哥又在牢里。最妙是对方主动遣了官媒过来说和,不怕他们嫌弃咱们家。若果真攀上这条线,说不定能救出你哥哥来,岂不是双喜临门?”薛姨妈喜孜孜向宝钗道。

    宝钗沉默片刻,摇头道:“此事不妥。”

    薛姨妈心中诧异,忙问缘故,宝钗方道:“锦乡伯公子虽有王孙在手,但一则太上皇和圣上相争,双悬日月,乾坤落入谁手尚在未知之数。太上皇年事已高,对王孙就算有眷恋,却也有限。圣上羽翼早成,那王孙拿甚么和圣上相比?再者锦乡伯家里派官媒过来,只怕其中另有隐情,竟不是图我这个人,是贪图咱们家的百万之富的。”

    薛姨妈冷笑道:“咱们家里哪有甚么百万之富?纵有时,也不可能都陪嫁了给你。你嫁妆满打满算不过一万两银子,如今已是尽数折在贾家手中了。这是你的命数,抱怨不得的。若你嫁入锦乡伯家里,我看在你能救你哥哥的份儿上,取三千两私房与你,也便过得去了。”

    宝钗冷冷道:“我料到母亲会这般说,早就死了嫁人这份心了。只是母亲固然这般待我,那锦乡伯一家却不知道,只恐他们有甚么亏空,无计填补,这才算计到我等商贾之女的头上,妄想着要我们用嫁妆补亏空呢。”

    第157章 示威

    薛姨妈当时信了, 将此话掩过,回头细思之时,却又疑惑起来。暗道:“宝丫头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 虽人人都赞她是个好的, 但又不是戏文里唱的那甚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女诸葛, 哪里能知道锦乡伯韩家的打算?只怕她不愿意嫁人, 一心想霸着薛家的产业不放,故而拿这话诳我呢。”

    薛姨妈按捺不住,将这疑惑同自己的心腹陪房说了, 那陪房便笑道:“这又有甚么呢?只怕咱们家姑娘害羞。世间女孩儿说起自家婚姻大事, 哪个不是羞羞答答推三阻四的,临上花轿还要落泪不舍, 等到一顶轿子嫁到婆家去, 也就和和美美了。正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太莫要迟疑, 只管去同锦乡伯韩家商议便是。等到诸事停当, 再来知会姑娘一声,保管她心中欢喜。”

    薛姨妈一听此计甚妥,心中大喜。她知道如今宝钗管着薛家里里外外的事,家里下人多有向着宝钗的, 惟恐走漏风声, 只遣陪房暗中同官媒通消息, 只说薛家已是应允了, 问几时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那官媒却道:“且慢, 既要议亲,不知道你家姑娘能带多少嫁妆过来?”

    那陪房怔住了, 笑道:“天底下哪里有这般道理!尚未嫁过来,先问能带多少嫁妆?那嫁妆便是带过来,也是我家姑娘自用之物,若是丰足时,自然她在婆家过得滋润些,有体面些,若不丰足时,她在婆家过得窘迫些,寒酸些,这又同你们甚么相干?”

    官媒也笑道:“你说得固然有理。但如今京城之中,竟有不少人家愿同锦乡伯家中结亲的。虽只是一个庶子,但若男儿出息了,便是庶出也是一样的。又有伯爵府和韩奇韩大爷做依靠。故而各家贵女们争先恐后,有的情愿出几万两银子的嫁妆呢。”

    薛姨妈陪房听了,气愤道:“韩家既已往我家提亲,如何又同别家商议!”

    官媒悠悠叹道:“韩家原本是最看好薛家的。奈何你家行动迟缓,迟迟不见回音,锦乡伯夫人未免疑心你家拿大,偏生又有别家官媒上门主动提亲,难道竟冷着一张脸推出门外吗?”

    薛姨妈陪房将信将疑,道:“婚姻乃是女孩儿一辈子的大事,不过略商议了几天,哪里就算拿大了?再者若说有人家情愿出几万两银子的嫁妆,却是在编谎话了。又不是皇帝女儿出嫁,如何会陪嫁这许多?”

    官媒道:“信不信由你。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能陪嫁这许多银子的,也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要么是家中富庶,钱财虽多却无官府可仰仗,意欲结交韩家这门好亲戚;要么是家中惹了事,欲请韩家出手平息风波。似贵府这等人家,不也是因薛大爷惹了官司,这才想着嫁女儿的吗?”

    薛姨妈陪房被戳中了心事,无言以对,羞惭离去,将所见所闻悉数向薛姨妈细说了一遍。薛姨妈默然半晌,方叹道:“既是如此,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要那韩家果真能出力赎回蟠儿,便是再多银子也愿意的。”

    遂暗暗瞒着宝钗,将自己这许多年积攒的私房并嫁妆盘算一番,拣那好折变现银的,总共竟有两三万之数,心中复又欢喜起来,向陪房吩咐道:“你只管去同那官媒说,只要能救得蟠儿,我宁愿陪送一万两的嫁妆打发姑娘。只是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必要看到蟠儿全须全尾回来才好。”

    薛姨妈的陪房听了这话,忙又去了,自谓这回必能得全功。谁知那官媒竟一连几天避而不见。

    薛姨妈的陪房好生奇怪,特意瞅准一个空档,将那官媒堵住,追问究竟,那官媒急摆手道:“早说此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如今你家便是陪嫁再多的银子却也无济于事了!”

    薛姨妈的陪房不觉莫名其妙,忙递上一块碎银打听究竟,那官媒掂量一番手中碎银分量,方道:“你们不知道,京城之中有个桂花夏家。那桂花夏家有一个独养女儿,生得千娇百媚,她家又极杀伐果断,使重金请了好几个官媒来韩家提亲,言说情愿陪嫁一万五千两嫁妆并许多田产铺面,只求韩家照看她家生意便可。锦乡伯夫人听了这话,心中欢喜,一口允了,如今两家已是急急操办起婚事来,眼看着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了。”

    薛姨妈的陪房听了,又惊又怒,又从别处打听,果然如此,不得不垂头丧气,去向薛姨妈复命。薛姨妈谋划成空,未免又是气愤,又是后悔,心中郁郁不乐,偏此事是瞒着宝钗的,更不好向宝钗哭诉,只得一个人躲在房中生闷气。

    宝钗恍然未觉,她打理外头的生意十分辛苦,每日早出晚归,无暇留意薛姨妈脸色。

    又这般过了些日子,这日她正在商行后头忙碌,清核数目,忽而听得外头锣鼓声不绝于耳,使人出去探看时,回报说锦乡伯韩家正往桂花夏家下聘礼,十分喜庆热闹。

    宝钗想起夏金桂的模样,不觉感慨了一声,复又忙碌去了。

    她自觉自己和此事毫无干系,谁知那夏家却不肯放过她。当日午后便有人来报,说夏家小姐来访。宝钗只当是生意上头的往来,忙去迎接,只见夏金桂盛装华服,由一个长相俏丽的丫鬟扶着,正在前堂四处张望,一面张望一面说:“这些日子常听说薛家小姐最精明强干不过,虽哥哥吃了官司,却能将家中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宝蟾,你说呢?”

    那名长相俏丽的丫鬟便是宝蟾,素来知道夏金桂秉性,最喜人吹捧不过,听了这话忙道:“此处果真有几分气象。不过若说能干时,又怎能及姑娘你的本事呢?锦乡伯夫人最能慧眼识珠,先前同薛家议亲议得好好的,转头便定下了姑娘,由此可见,姑娘更加高明。”

    夏金桂听了这话,心中自是畅怀,这时才装作刚发现宝钗过来的样子,忙与宝钗见礼,又说明来意,说正在备嫁,欲要选购一些胭脂水粉。宝钗涵养颇好,对夏金桂的挑衅本不在意,笑着拿起一盒白玉盒子装的胭脂道:“这胭脂是极好的,许多公侯之家的奶奶小姐们都在用。”

    夏金桂忙打开看时,果然见那胭脂纸纸质细腻,色泽匀净,甜香扑鼻。再细看时,只见那盒子背面刻着一个大大的江字,料想必然是江姓匠人的手笔,暗暗记下来,将胭脂掷还宝钗,摇头道:“这算甚么极好的?从前我偶尔听得九省统制王家的小姐说,她平日里用的胭脂,是用上好的胭脂拧出汁来,配了花露蒸的。我只当你薛家是王家亲戚,必然也有这种,想不到只拿些寻常货色来应付我!”

    宝钗笑道:“这又有甚么稀奇。王家小姐所用的胭脂,同我家常用的胭脂都是一样的,是贾府里的能工巧匠用以这江氏胭脂为底,配了玫瑰花露蒸的。你看看这个不是?”她一边说话间,早有莺儿从随身携带的妆匣中取出一盒用了小半的胭脂膏子,气鼓鼓打开,给夏金桂看了一眼。

    夏金桂一眼看见那胭脂膏子颜色娇艳,绝非凡品,失声道:“这胭脂作价几何?”

    莺儿冷哼一声道:“那玫瑰花露是进上之物,自是不卖的。普通人哪里配用这个!”言语里自是说这等好物惟有薛宝钗才配使用,那夏金桂自是不配了。

    夏金桂脸上涨红,这才回过神来,料想贾家必是仗着有个贵妃娘娘,才有这么多进上的东西可以糟蹋,连薛宝钗这种亲戚竟也得了,不觉又羡又妒,大声道:“好!好!你家不过仗着有个好亲戚,故而随便糟蹋东西罢了。哪里称得上配不配的?如今我家已同锦乡伯韩家结亲,过几日便要嫁过去,到时候还怕没有好东西?”

    薛宝钗闻言,看了夏金桂一眼,心中不由得生出恻隐之心。那夏金桂恍然未觉,犹自笑道:“你薛家空有百万之富,你徒有精明能干之名,还不是我手下败将?怪只怪你母亲不够疼你,不肯为你陪嫁一万五千两银子的嫁妆和许多田庄铺面罢!”

    宝钗哭笑不得,劝道:“那韩家并非良善之地。哪有新人尚未进门,便明目张胆打新人嫁妆主意的?只恐这里头另有玄机,不可不慎。”

    夏金桂大笑道:“你只是不甘心败给我,故意说些酸话罢了。我岂会信你?”

    又道:“论理,你我都是苦命人。我家只我一个独养女儿,叔伯兄弟们虎视眈眈,必要有人倚仗。你还不如我,虽有一个哥哥,却整日惹是生非,听说你前番待选公主侍读之事,也是因他的缘故才没了的。我是自家人知自家事,故意多多陪嫁了些金的银的过来,只要他家肯照顾我家生意,便是舍了这些钱财又有何妨。若不能遂愿时,我自有本事同他们闹上一场,横竖大家都得不了便宜。你是自家没个打算,家中钱财又不得做主,将来还不知道怎么办呢,莫要蹉跎成傅秋芳那样才好。”一面说着,一面带着丫鬟宝蟾去了。

    莺儿看着夏金桂远去的身影,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是哪里来的山野村妇?一个黄花大闺女,整日把嫁人不嫁人的话放在嘴边,就这等品格也配当伯爵府的奶奶?莫要被休了才好!”

    宝钗却摇头道:“无妨。她果真能这般泼赖,到了韩家反而好些。只盼着她莫要被人骗才好。”

    谁知话音刚落,那丫鬟宝蟾复又进得门来,将那白玉小盒的胭脂买了,付了钱,又趾高气昂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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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8章 管家

    那夏金桂见宝蟾恭恭敬敬把胭脂奉上, 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只吩咐一声道:“把这盒胭脂送到铺子里去,要他们四处查访探问, 务必寻到这家姓江的胭脂师傅。”

    宝蟾不解, 追问缘故, 夏金桂一脸不耐烦, 斥道:“你懂甚么?姓薛的说得不错,这胭脂的确比外头见到的那些更好,便是宫中用的也不及这个。只消咱们寻到那姓江的胭脂师傅, 把持了货源, 再打通路子送到宫中,不愁没有销路。胭脂虽是小物, 但世间女子首重容貌, 最看重这个不过。只要能成为进上之物,他日身价百倍,财源滚滚而至矣。”

    宝蟾虽似懂非懂, 也只得大赞夏金桂英明果断, 生财有道。夏金桂心中欢喜,飘飘然得意之至,又命车子驶到各处,专心致志筹备嫁妆不提。

    谁知又过了几日, 夏家伙计过来报夏金桂说, 那姓江的人家已是寻着了, 只是这家和荣国府贾家有关, 贾家有下人特意放了本钱在里头, 江家少爷又在忙着筹备娶贾家颇有体面的丫鬟为妻。

    夏金桂听到此处,不免失落, 暗想这般看来,这江家必是贾家暗中布下的产业无疑了,想了想又道:“既是如此,不妨许以重金,买断他家的胭脂。咱们客客气气做生意,便是贾家也不好说甚么的。”

    夏家伙计又禀道:“已是迟了。江家的人说,前些日子,也就是薛家姑娘掌管生意大权后不久,已是亲自带了重金去江家下定,请了中人作保,正儿八经签了契书,将那胭脂货源买了整整三十年,待遇亦颇优厚,竟是分成的。”

    夏金桂听了这话,竟怔住了。怅然半晌,方道:“我在外交际应酬之时,曾听王家的小姐说过,她家这些亲戚里,就数那个琏二奶奶最为精明强干,平日里把荣国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自不必说,连婚丧嫁娶的大事也是调度有方的。但我这些年帮着家里打理生意,亦影影绰绰听说过这位琏二奶奶受贿行贿、徇私枉法、放利子钱等诸多罪名,狠毒有余,见识不够,只是她命好,有贾家王家两家护着,纵使事情败露也保管毫发无伤。但依我来看,这薛家小姐竟比琏二奶奶还要高明,事事想到人前头,还用的都是光明正大的手段,叫人哑口无言的。只是她运道不如罢了。”

    宝蟾在一旁听了,心中虽似懂非懂,却上赶着恭维道:“若论行事高明,运道又好的,这天底下除却姑娘外,竟是没有旁人了。”

    夏金桂听了这话,得意道:“故而咱们如今更要好好备嫁。等到进了韩家,只怕还有一场恶仗要打呢。”

    且说贾家过了正月,却有一场喜事。这日王熙凤依例请平安脉,竟被王太医诊出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王熙凤尚且不觉得如何,贾家阖府上下早已是欢喜雀跃,她心腹通房大丫鬟平儿更是喜极而泣,道:“奶奶必要听我一句劝,竟不必为家里杂务忧心,只专心致志坐好这胎是最要紧的。”

    王熙凤哪里肯听,笑道:“你这丫头又说胡话。天底下的女人哪个不会生孩子?但似我这样会管家的又能有几个?你怎么连个轻重都分不清。”

    又压低声音道:“你也不想想看,我这么多年勤谨,才得了个能干的名声在外头。若是为了些小恙便拈轻怕重挑三拣四起来,太太岂不多心?咱们那利子钱还放不放了?”

    正说话间,却见琥珀过来传消息,说贾母唤她过去。

    王熙凤只当有事,忙一扭身,急急走了过去,刚到堂上,正要行礼时,贾母已是笑着说道:“罢了,如今你是双身子的人,诸事都要小心。传我的话下去,这礼竟是免了,便是你破婆婆来了,也把我这话告诉她听,不必在这个时候立规矩的。”

    王熙凤笑道:“哪里这般娇贵了。”

    贾母正色道:“宗族血脉香火传承,从来是大事,不可小觑。你务必要听我的话,在屋里专心致志养胎,余者都不必操心。”

    王熙凤估摸着这话里的意思,脸色一变,试探着问道:“那管家娘子们过来回话……”

    王夫人接口说道:“你只管安下心来养胎。如今林丫头身子骨倒比从前好多了,精神也好,从前也曾帮着你看账,便由她学着管家罢。再不济还有我和老太太呢,总不好叫你劳累才是。”

    凤姐听见这话,便知必然是贾母和王夫人商议妥当的,自是不敢不应承下来,又说了一会子闲话方回去了,到房中不免向平儿抱怨道:“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一心想为姑母分忧,还特意学识字。不想她竟疑我,趁着我怀了孩子逼我退下来。”

    平儿忙劝解道:“太太是奶奶姑母,凡事自然为奶奶打算的。奶奶再怎么辛苦,管的依旧是这二房的事务,若是好了,也不过得他们一声赞,若有甚么差池,不定被人指着脊梁骨怎么骂呢。何苦来哉。如今眼看着林姑娘要和宝二爷成亲了,接手管家自是早晚的事。趁了这个机会接手过来也是正理,不然等到奶奶这边生好儿子了,再借着成亲接手,大奶奶那边未免难看了些。”

    王熙凤道:“又有甚么难看的?论理大奶奶是二房嫡长子之妻,但是珠大爷殁了,总不好让她寡妇失业的出来管家罢。如今她每个月有二十两银子的月钱,是我的十倍,还有甚么不满意的?”

    平儿便知道王熙凤其实心中早料到有这一日,只是为了那利钱银子的缘故,心中还有几分不顺,忙劝道:“珠大奶奶再怎么勤俭持家,又哪里比得上奶奶生财有道。这几年早翻出几千两银子了,依我说如今便是没有新本钱也没甚么,也到了该收手的时候了。”

    王熙凤眼睛一瞪道:“就算没有新本钱,单凭这几千两银子,每个月放出去依旧也赚不少,为何要收手?难道咱们这屋里日常吃的用的,竟会凭空变出来不成?还是咱们家那二爷果真是个能干的,咱们能赖了他穿衣吃饭?”

    平儿见王熙凤这般固执,也不敢深劝,只得由着她了。

    这边贾母和王夫人劝解过王熙凤,便召了林黛玉过来说话,要她承担起管家之职。因她是个外姓姑娘家,惟恐旁人说闲话,又嘱咐了李纨、探春二人从旁协助。

    林黛玉心中亦知缘故,虽知道重任在肩,也不便推辞,王夫人临别之时,林黛玉欲要一起告辞,贾母却单独留下她,向她道:“你父母将你托付与我,我亦拿此事当做头等大事,如今总算有了眉目。宝玉虽自小顽劣,但对你情深义重,他的细致温柔你最知道不过。如今他又一心功名,小小年纪就进了学,虽外间赞他神童着实有些夸大其词,但想来也不算辱没了你林家的门风了罢。”

    林黛玉羞红了脸,深深低首,一言不发,只不住向贾母行礼。

    贾母含泪笑道:“你一直向我行礼作甚?此间更无外人,咱们娘俩儿刚好坐在一道说说话。”

    强行将林黛玉拉到自己怀里,向她道:“外头的王孙公子,家世尊贵且独立能干的不是没有,但是一个个三妻四妾的,那房中龌龊之事多了去了。远的不说,只说那北静王妃,便是当年的甄家二小姐,有宫中老太妃作保,他们甄家在江南一带又颇有势力,当年接驾四次,何等风光体面?甄二小姐十里红妆嫁过去,将北静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比咱们府里的凤辣子更贤惠了不少,京城的人没有人不赞她的。结果怎样,还不是为了一个姬妾的事情,遭了北静王爷的斥责?”

    林黛玉屏神静气,默默听贾母说话,思及北静王妃的遭遇,心中亦有几分恻然。

    贾母又道:“论理,我是宝玉的亲祖母,你倒还要远了你层,我凡事自该向着他。何况公子哥儿们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的,婚前房里放几个人,亦是规矩。故而若宝玉他娘开口提出的话,我也是不好阻拦的。偏生宝玉看重于你,早早给拦了下来。连屋里的丫鬟还要一个个放出去呢。不是我说胡话,也不是我偏着他自吹自擂,单这份心意,京城之中任凭哪个王孙公子都是比不上的。”

    林黛玉听贾母称赞宝玉,心中自是无限欢喜。

    贾母又嘱咐道:“等到成亲了,你莫要学凤辣子那般一味逞强,不知轻重缓急。那管家之事,其实只消过得去就行,最要紧的是早早添一男半女,最好是个大胖小子,到时候便是宝玉他娘,也挑不出甚么不是来了。那个时候就算不纳妾室,依旧是你和宝玉两个人关起门来过小日子,也无人敢说你甚么,若有人说嘴时,自有我撑腰。”

    林黛玉粉面羞红,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得深深低下头,含糊着都应了下来。

    贾母道:“你房中的丫鬟,如紫鹃、雪雁等人,等到她们年纪大了,就为她们觅一户良人,或是外放出去,或是留下来做陪房心腹,都是使得的。宝玉房中的丫鬟,茜雪、檀云等人,已是寻好了婆家,麝月、秋纹等也不怕,只管由着她们自便就是了,横竖到时候有了归宿,我这边赏下银子来,风风光光打发了,不必你和宝玉费心。只有一人为难,便是这晴雯。”

    贾宝玉这边的诸多丫鬟,和林黛玉最亲密的便是晴雯,两人更是有师徒之谊。黛玉听贾母特意提起晴雯,诧异抬头,问道:“晴雯又有甚么为难的?”一语未毕,已然了悟,忙又低下头去,不敢多说话。

    贾母叹道:“晴雯这丫头,容貌自不必说,性格爽利,口才也好,女红活更是了得。我当日一见便喜欢得不得了。我故意送她到宝玉房中,暗暗存了要她当宝玉屋里人的念头。后来你父亲也殁了,我心里更打定了主意,必然要成全你和宝玉的婚事才好。只是你那时候身子尚弱,恐不能生养,我见晴雯这丫头容貌与你有几分相像,便盘算着留一个后手,果真你子嗣艰难,便抱养了晴雯的孩子,抬她当姨娘,锦衣玉食供养着,也便过得去了。这孩子最知恩图报不过,不是那不晓事的,必然不会与你们为难。”

    林黛玉忙道:“不可!她助我和宝玉甚多,这般却是看轻了她,不可不可!”

    贾母道:“我是你外祖母,凡事自该为你考虑,断然没有不顾你去偏着一个外人的道理。何况她纵好,不过是个丫鬟,只要厚待于她,也便问心无愧了。不过如今自是不用这个后手了。天可怜见,如今你身子大好了,自己能生养时,何必退而求其次?只是晴雯本是我布下的一着暗棋,如今宝玉一口咬定不纳妾,你又身子大好了,暗棋却也废了。咱们家一向仁厚,越发要厚待她,才不负她这些年服侍宝玉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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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9章 游园

    林黛玉忙道:“老太太所言甚是。我那病是从娘胎里便有的弱症, 若非她举荐胡家娘子,如何能好得这般快?宝玉身边的丫鬟里,也属她最为忠心。必要好好赏赐于她, 才是咱们这等人家的驭人之道。”

    贾母含笑点头:“这些日子我冷眼从旁看着, 晴雯这丫头最是心高气傲的, 若是嫁到普通人家的家里, 惟恐委屈了她。若是送到咱们相熟的高门里当姬妾,以她容貌性情,固然绰绰有余, 但又忧心她太过赤诚, 没有心机,反被他人所害。”

    林黛玉听贾母说得头头是道, 亦觉得此事颇为棘手, 低头沉思,突然间灵机一动,道:“若她能慧眼识珠, 识得英雄于微时, 再结以恩义,将来或可凭着旧时恩情,效故剑情深之事,也便配得过她这容貌性情人品了。”

    贾母哑然失笑道:“话虽如此, 但如今太平盛世, 军功亦不易得, 又从哪里寻微时的英雄?我这些日子倒是常带了她出去, 盼着她能有甚么奇遇。谁知她那么风流灵巧一个人, 偏生在此事上迟钝得厉害。我亦不好多说。少不得等宝玉中举之后,再行计较了。如今你既学着当家理事, 越发该叫她在一旁看着,多学些本事,或许能悟到些什么。也不枉她服侍宝玉一场。”

    黛玉忙应允了。此时方辞别了贾母,刚出了院子,就看见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彩云在门口守着,一看见她便笑道:“太太让你过去,想是有话要叮嘱你呢。”

    林黛玉忙收拾心情,随彩云到了王夫人的屋子里,才进了门,王夫人劈头便道:“你们先出去,在门口守着。”

    几个丫鬟忙依言退了出去。王夫人紧紧握着林黛玉的手,向她道:“好孩子,你也该知道,当年老公爷过世的时候,上奏过一本,爵位归了大房,这国公府的爵产,却是一直由咱们二房把持着。因你珠大嫂是个心慈手软的,何况珠儿早早殁了,竟不好让她当家,这才请了我的内侄女,也就是你琏二嫂子帮忙管家。原本看她是个好的,谁知这般管了五六年,竟越发拿大了。诸事不同我商量便敢自专,外头的名声也不甚好听。如今趁着她坐了胎,正好把管家权拿回来,将来才好给宝玉留着。你虽还没过门,但是家中实在无人,只好不计较这许多。幸而你一向是个聪慧的,只要凡事同我商量着,想来必没甚么不妥的。”

    林黛玉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出王夫人之意无非有二:一来是偏疼宝玉,欲要为了宝玉趁机要回管家权,二来抱怨王熙凤擅自主张,越发拿大,未尝不是在敲打她,要她格外恭顺,事事禀告之意。

    此情此景,林黛玉自是不好说别的言语,只得硬着头皮,勉强允了。

    一时回到园子里,林黛玉便和李纨、探春二人商议,果然见李纨兴致缺缺,一心惦记着她儿子贾兰的课业,探春这边却是锐意改革,有许多奇思妙想,只可惜一意想着进取,善后之策尚不够妥帖。

    林黛玉听了一天管家娘子的禀报,便觉贾府家务繁杂,积弊甚多,粗略一看,竟是进少出多,长此以往,必然后手不接,故而颇为忧虑。

    因黛玉应允过贾母要教晴雯管家,便将晴雯带在旁边。此时晴雯见黛玉愁眉不展,忙道:“姑娘且放宽心。余者都是小事。姑娘身子最是要紧。”

    黛玉摇头道:“你哪里知道轻重。既在其位,必要谋其政。如今老太太、太太托我管家,必要诸事妥帖,方能解了宝玉后顾之忧的。”

    晴雯无言以对,低头寻思一回,又道:“虽是如此,但一张一弛,方是文武之道。姑娘不可不慎。”

    黛玉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只将身旁账本随手抽了一本,递与晴雯,道:“你且随我学学看账。”

    晴雯依言接过那账本,只见那本子上许多数字密密麻麻,只看了片刻,便觉头晕眼花,竟是比做针线活还要累人些,心想:“从前见茜雪看账,甚是容易,我只道此事不难,想不到竟这般累人!我果是不擅长这个!”

    正在这时,突然有婆子过来传话道:“赖家派人送了帖子过来,说在他们那园子里办了甚么踏青宴,请太太奶奶小姐们过去。老太太说,这也是他家的好意思,只是正月里已是去过一回了,她老人家这几日懒得动弹。太太也说身上不大好。琏二奶奶在坐胎,也不好惊动。因而老太太命大奶奶带着几个姑娘过去呢。”

    林黛玉听了,忙应了,又吩咐底下人好生筹备。

    紫鹃在旁听了,便暗中向晴雯道:“元月里大伙跟着老太太去逛赖家园子,回来都说好,偏你说身上不自在,竟未能去。如今正好趁了这个机会,去见识见识。”

    晴雯上回本是有意避开赖家二公子,故意推脱,此时听紫鹃这般说,便道:“又有甚么好见识的?左右不过是个园子,比咱们这里差远了。我还有些针线活要做,胡乱找个理由不去就完事了。”

    紫鹃雪雁等人都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林黛玉也说:“老太太特意叮嘱过,要多带你四处见见世面呢。”晴雯无奈,只得允了。

    这日正是花朝节刚过,清早赖家就遣了车子过来,在门口等候。赖家二公子赖尚桂骑在一匹白马上,在前面引路,远远看着倒也器宇轩昂。

    黛玉、探春、惜春她们哪里肯坐赖家的车子,早共乘一辆朱轮翠盖车走在中间。李纨独自乘了一顶轿子,走在白马之后。晴雯和紫鹃、雪雁她们一道,又有翠墨、待书、入画、彩屏等人,坐在后头的车子里跟着。

    只听得几个丫鬟议论纷纷道:“如今赖家出了一个官老爷,又比从前更胜一筹了。赖二公子和赖家大公子是一样的,都是刚出了娘胎便是自由之身。”

    “不知道赖二公子能否同赖家大公子一般,先捐个前程在身上,再求了咱们府里选出来当官。若果真如此,越发好了。”

    “如今赖家竟是比许多正头主子还要富贵呢。咱们贾府修了个大观园,他们也修了个小园子,虽只有咱们园子的一半大小,却也足见财力。咱家的那些正头主子,除却咱们和东府两房以外,无不只有些小产业,出入寒酸,哪里能有赖家的富贵?”

    “听说赖家风俗,娶妻必是家生子。只是赖家大公子例外。赖嬷嬷最疼赖二公子不过,却不知道她作何安排。”

    ……

    众丫鬟亦到了婚嫁之年,她们心中赖家自是上上之选。晴雯听着她们的七嘴八舌,心中想起从前赖尚桂之语,不由得烦躁起来,暗道:“赖家门第自是好的。只是赖二公子太过无趣,竟是不可理喻的,若是果真允了他,日后还不知道要出甚么幺蛾子呢。”

    谁知这日赖家下帖子,除却请了李纨、黛玉、探春、惜春三人外,还有许多别家的姑娘。东府里尤氏的两个妹妹尤二姐、尤三姐也来了,又有冯紫英的几个妹妹,通判傅试之妹傅秋芳,就连那甚么兰香绣坊的惠娘也过来了。

    众丫鬟都暗自觉得诧异,如何竟来了这许多平日素无瓜葛之人,不由得胡乱猜测,众说纷纭。好容易晴雯寻了赖家一个相熟的小丫鬟,方听她说道:“今日不同往日,我家凭了赖大爷的面子,请了柳湘莲过来串戏呢。”

    晴雯诧异追问道:“谁是柳湘莲?”

    那小丫鬟看了晴雯一眼,半晌笑道:“若是别人,不知道也还罢了。你是宝二爷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如何竟不知道?这柳二郎与宝二爷最相契不过的。柳家二郎姿容俊美,本是世家子弟出身,最擅长串风月戏文,京城之中大名鼎鼎。只是他轻易不上台的,如今他看在我家大爷的面子上,过来客串一场,也怨不得这些姑娘们一窝蜂赶过来了。”

    晴雯听了这话,果然依稀记起贾宝玉从前和一个甚么柳二爷交情甚笃。只是贾宝玉从不将外头的话胡乱带进来,故而晴雯一时未能将串戏的人和柳二爷联系起来。

    她顺着小丫鬟手指的方向往戏台上看去,果见一人俊眉修目,立于台上,分明是小生的扮相,身段意态颇有几分翩翩混世佳公子的意思。台下堂客们一个个如痴如醉,目光里多有倾慕之色。

    晴雯听了一会子戏,这才悄悄退下来,只同紫鹃说道:“这帖子下得奇怪,来的人也奇怪。”

    “这是在给赖家二公子相看呢。”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说道。晴雯回头看时,却见不是别人,正是平哥儿,不由得吓了一大跳,问道:“你怎么在此处?”

    紫鹃度其情景,便知是晴雯旧时相识,惟恐不便,悄悄走到一边去。平哥儿见紫鹃走远,才道:“冯紫英的几个妹妹要过来听戏,是外头人所出,故不好偏劳冯家本家。偏生冯紫英不得闲,便托我送她们过来。”

    晴雯点点头,暗想平哥儿这身份着实尴尬,竟是客不客,仆不仆的,正为他惋惜时,便听得平哥儿继续说道:“如今赖家却是出息了。赖尚荣谋了县令之位,倒有些新贵的模样。冯紫英这才送了妹妹过来听戏,未必心中不存着拉拢的想法。”

    晴雯闻言颇为诧异。论理平哥儿是冯紫英身边的人,本不该将主家这般打算悉数说与一个外人听。正猜度其意间,就听见他叹息道:“如今赖二公子红鸾星动,前程大好。若想他在这个时候还能信守前盟,却是难事。他固然愿意,但他母亲那关却又如何才能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改动。——2022年1月31日晚感谢在2022-01-30 21:36:10~2022-01-30 23:46: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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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0章 贵人

    晴雯曾被平哥儿撞见和赖尚桂之事, 原有几分心虚,但听平哥儿这般说,反倒坦然起来, 道:“说甚么前盟不前盟, 我竟是不知道你在说甚么。赖二公子前程大好又与我何干?你是知道我心事的, 我一心想着开绣坊当绣娘, 别人如何,和我全无干系。还有,你说甚么冯大爷欲拉拢赖家, 却只怕是胡乱编造的了。那冯大爷是何等人物, 向来是和我家宝二爷平起平坐的。又怎会主动拿他的妹妹结交赖家?虽说是外室所出,但想来回归宗祠, 亦非难事。便是要攀附, 也是往那更高的门第攀附。”

    平哥儿含笑听她这番长篇大论,目光中略有赞许之意,道:“你所说有几分道理, 只一处不妥。”

    晴雯便问究竟, 平哥儿叹道:“越是那高门大户,越是把宗祠之事看得重。想要回归宗祠,哪里这般容易?”

    晴雯道:“就算你说的有理。但即便是外室所出,配赖家也是绰绰有余了。若果真想和赖家结亲时, 只消吩咐一声, 保准赖家上赶着请官媒上门的, 又何须托你巴巴送过来, 这般殷勤?”

    平哥儿道:“这里头自然有缘故。”凝望着她, 问道:“你可知兰香坊惠娘为何会在此处?”

    晴雯一怔道:“此间堂客众多。或是她相熟的客人邀她来赏玩,或是她本与赖家是旧识, 都有可能。”

    平哥儿欲言又止,只摇头道:“此间堂客多半是些年轻的姑娘,一个个出身富贵之家,又岂会同惠娘结交?若她与赖家是旧识,当日她在西山之上,自可求助赖家,又何必求你?”

    他看着晴雯,缓缓道:“兰香坊惠娘的来意,同冯紫英的妹妹、宁国府珍大爷的妻妹、傅家的傅秋芳小姐差不多,都是为了一位贵人而来。”

    晴雯因了前番假王孙之事,如今竟是听见“贵人”两个字就有些头皮发麻,忙笑道:“可莫要再说甚么贵人。前些日子裘家也说寻得一位贵人,是义忠亲王千岁的遗孤,尚未入宫面圣,便满城风雨,广纳美女,许多好人家的女儿都着了道。其后那假王孙腰斩于市,裘家亦被抄家,赐死的赐死,流放的流放,这也罢了,只是害苦了这些好姑娘。听说赵侍郎的女儿羞愤交加,寻死了好几次都没死成,如今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想了想又问道:“这回又是甚么贵人?”

    平哥摇头道:“这次的贵人甚是深居简出,连我都不知道甚么来路。只是听说此人也是从淮扬一带而来,于厨道上头颇有天分,欲要在饕餮宴中大显身手的。”一面说,一面甚是寥落。

    原来这些日子平哥儿为了能在饕餮宴之中技压群雄,苦心孤诣炮制了几道新菜,周围人尝了都说好,特别是冯紫英那个名唤丽娘的姬妾,尝了菜之后差点感动得哭出来,品评说甚么色香味俱全,雅俗共赏,竟可凭着这道菜扬名立万,创出一番事业的。

    平哥儿虽知丽娘言语里只怕有些不尽不实、过于溢美之词,但是也颇感兴奋,每日里加倍用心准备。谁知这日冯紫英来了丽娘处,长吁短叹半晌,方将他唤过去,说饕餮宴的事情怕是不成了,虽仍旧可举荐他参加,但这年的头名是早就定好了的。任别人再怎么博出位,也翻不了风浪去。

    平哥儿本是卯足了力气,想在饕餮宴上大展其才,以求平步青云的,谁料到竟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贵人横插一杠子,便如同被人从背后袭击挨了一记闷棍一般,好几日回不过神来。

    若要细数起来,他平生所历之事,除却知道义忠亲王事败自己永无出头之日外,竟数这次打击最重。

    义忠亲王事败之时,他尚且年幼,懵懵懂懂,只觉得舅舅舅母甚是可恶,衣食住行每况愈下,余者竟不曾察觉。

    但这次饕餮宴,却是他在京城之中最后的指望。少年人爱做梦,他心中也存了高中饕餮宴头名,入宫任厨官,风风光光请了官媒去晴雯家里求聘的指望。只可惜好梦向来容易醒,眼看那饕餮宴还有大半年的工夫,名次却早已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平哥儿心中自是不忿,欲要向冯紫英问那贵人来历时,冯紫英只摇头道:“这个连我也不知。只是听我那些叔伯们说,那人不好开罪。饕餮宴的名次再无变更之可能。”

    见平哥儿一脸颓然,冯紫英忙又安慰道:“虽是如此,但饕餮宴的榜眼、探花亦甚有体面,有了这个头衔在手,天下之大,哪个酒楼不争先恐后请你?若果真得了东平王爷青眼,只怕他一时兴起,特荐你入宫当御厨,岂不是一段佳话?”

    平哥儿闻得此语,只得罢了,但心中对那位贵人难免有些微词。这日贾家大总管赖家借着踏青宴之机欲要给二儿子赖尚桂寻觅良缘,听说那位贵人有可能到场,冯紫英便为其父冯唐养在外头的几个女孩儿求了一张帖子。正发愁诸事繁杂、不能亲自相送时,平哥儿已是主动请缨,当下一拍即合,方有了今日之事。

    晴雯听得平哥儿细说原委,心中自是惊骇,道:“别人也便罢了,难道这富贵二字,竟吸引人至此,连惠娘那样清清白白可凭借手艺吃饭的女子,也要走这条攀附的路子吗?”

    又道:“若果真如此,此处断乎留不得了。我们府里从来不做这些攀附之事的,小姐们何其金贵,怎能被这些不三不四的人编排了去?”一边说着,一边匆匆辞别了平哥儿,欲早些寻到黛玉,将这些内情禀告。

    谁知才刚走了几步路,便被赖尚桂拦了下来。赖尚桂沉着脸道:“我远远看见你在和一名男子说话,那人是谁?”

    晴雯无暇回答他质疑,只是着急说道:“赖二公子,出大事了!我方才听说这踏青宴上,有位贵人要来。你也知道我们家的几位姑娘,都是金尊玉贵的,从来不肯轻易见人,只因老太太说你家下了帖子相请,不好不给这个面子,她们今日才过来了。若是席间有甚么差池,不慎被甚么人冲撞了,这可如何是好?”

    赖尚桂亦知道李纨、林黛玉、探春、惜春几个身份贵重,若果真在赖家的园子里受了委屈,赖家便是粉身碎骨也担待不起的。听晴雯这般说,他不由得唬了一跳,也顾不上盘问晴雯其他,只道:“怎么可能?今日下帖子只请了堂客。因二月里各家宴会不断,寻不到甚么高明的戏班,我哥哥才求了柳二郎看在他的面上,特意来串一出戏,这样席间才不冷清。过会儿便辞去了的。怎会冲撞各位小姐?哪里有甚么贵人要来?”

    晴雯只当赖尚桂不是当家人,不管这个,犹自不信他说的话,摆手道:“我同你说不清楚。你奶奶在何处?我去禀明赖嬷嬷。有她老人家坐镇,必然诸事停当的。”一边说,一边举步要走。

    赖尚桂忙去拦她,道:“如今奶奶在屋里病着呢,自是不在这园子里。”又道:“今日之会是我一手筹办的,我请了哪些人,未请哪些人,又岂会不知?”

    晴雯这才停住脚步,诧异道:“我记得你从不理会这个,说爱那风雅清净,不喜人多,怎会特意筹办甚么踏青宴?”

    赖尚桂深深看了晴雯一眼:“原来你还记得这个。我固然不喜人多,但着实盼着见你一面。上次你那般待我,我当时颇为恼怒,事后才惊觉仍旧撂不开手,朝思暮想,心中挂念得厉害。本以为前些日子我家请贾府阖宅过来吃酒,必然能见你一面,不想你竟然未曾过来。故而我这才禀了母亲,借了这个踏青宴的名头,特意请贾府众姑娘过来玩,不为别的,只为多见一见你罢了。”

    赖尚桂这番话,最是大胆直白不过,晴雯始料未及,心中震惊不已,面上飞红,语无伦次道:“休得胡言乱语!你家办这踏青宴,自是为你择亲的,眼看着这园子里许多年轻姑娘,一个个大家出身,才貌双全的,又同我甚么相干?若你再这般胡言乱语,我必告诉你奶奶,到时候要你好看!”一面说,一面仗着身子灵活,一扭身,绕到赖尚桂身旁,飞也似的逃走了。

    赖尚桂见她面作羞涩之态,心中十分得意,便如同晴雯已经开口应承了他一般,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道:“若你禀明我奶奶,我奶奶她老人家必然会点头应承的。”又大声问道:“过些日子,我求了官媒去你家提亲可好?”

    他见晴雯听了他的话,不肯停下来,反倒逃得更快了,只道此事有几成胜算,心中颇感欣喜,不觉笑出声来。

    晴雯又往前奔了几步,见终于甩脱了赖尚桂,这才放缓脚步,调匀呼吸,心中思忖:“这事倒是奇了。倒不知道信谁的话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祝小天使在新的一年里,天天快乐,事事顺心!

    以及:上一章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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