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长忧

    正在这时, 那戏台之上却吵嚷起来,鼓乐之声都停了。

    那小旦唬得甚么似的,一句戏唱到一半, 硬生生收住了声, 一脸局促不安。

    只是众堂客都不曾留意到他的惊慌, 众堂客的目光, 早被戏台之上突兀现身的一位华服男子吸引住了。那男子头戴二龙抢珠束发宝冠,穿一件石青色花开富贵缂丝箭袖,足下是一双青缎黑底的方头朝靴, 贵气不凡, 尽显风流。

    赖尚桂为此间主人,正带着小厮在外围招呼, 见此变故早挺身而出, 冲到戏台前,大声斥道:“尊驾是甚么来路?此地乃我家的私园,你怎么进来的?便有事时, 也请先退下再说, 莫要冲撞了我家的贵客。”

    赖尚桂此处挺身而出,言行举止,其实颇有几分可圈可点。赖家既出面举办这等踏青宴会,自要处处妥帖, 本就是自家园子, 早已清过场的。此时却莫名其妙冲出一名年轻男子来, 未免他家失了面子, 更教戏台之下那些千金小姐们躲避不及, 尽显尴尬。

    但如冯紫英之妹、兰香坊惠娘等人,却是冲着那甚么贵人来的, 这时见这陌生男子气度风姿,心中早已料着几分。冯紫英的妹妹们养在外头,最是活泼不怕人的,此时便有一个身穿葱绿衣裳的叫道:“赖二爷且息一息火气。此人这般模样,一看便不是那寻隙闹事的宵小之徒。既然此时过来,必有道理,且听他说一说,再做计较。”

    兰香坊惠娘也忙倾身笑道:“正是呢。既能进此园,想来必是哪位带进来的亲朋故友,若是忙着喊打喊杀,岂不是失了待客的礼数?”

    赖尚桂本不擅长应付这个,被两个年轻姑娘这般一挤兑,早愣住了,忙道:“我几时说要喊打喊杀了。不过是怕冲撞了诸位贵客罢了。”

    那葱绿衣裳的女子笑着说道:“哪里说得上冲撞。赖二爷言重了。此处风景宜人,招待亦颇为尽心,我等相谢还来不及呢。”

    众人听他们你来我往的争论,早开始猜测戏台上那男子的来历了,只盯着他上下打量,暗想:“观其口气,似不像久居京城的王孙公子。难道竟会是那位贵人吗?”

    便见戏台上那男子朗声说道:“在下本是柳二爷的朋友,今日柳二爷过来串戏,极力邀了在下同往照应,见此地说不尽的富丽豪奢,未免感慨几句罢了。”

    宁国府尤氏之妹尤三姐自柳湘莲现身之后,只暗暗留神他的一举一动,本对这戏台上突兀出现的华服男子不屑一顾,此时听说他自言是柳湘莲之友,心中倒起了些爱屋及乌的意思,听了他的话,忙问道:“难道此处可有甚么不妥?”

    那男子先拱手向尤三姐施了一礼,方道:“京城之中繁华盛极,京城之外却是饿殍遍野,可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

    这“饿殍遍野”四字一出,场上各家姑娘齐齐露出惊色。探春一向胆识最壮,忙大喝一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如今太平盛世,圣上和太上皇老人家最圣明不过,百官恪尽职责,黎民安居乐业,又哪里来的饿殍遍野?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那男子不慌不忙,先向着探春行礼,举止从容雅致,引得一众女子心中暗叹:“好一个谦谦君子!”

    “去年四省洪水,三省蝗灾,苛捐杂税又重,那受灾之地的老百姓,早已将树皮草叶都吃净了。便是那未曾遭灾、一向物产丰饶的极北之地,也被冰雹砸坏了不少庄稼。故而自北向南,多有饥寒交迫的流民,扶老携幼,浩浩荡荡,背井离乡,往各处逃荒的。”那男子说话间虽是文质彬彬,但语气竟颇沉痛,“京城外头亦有许多流民,但有官兵守着,都不许进城。此时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上连个草叶都没有,城外横尸野地、甚至易子而食者,比比皆是。”

    众小姐自幼养在深闺,十多年光景里出门次数屈指可数,又怎知道外头的事?听了这华服男子之言,未免惊惧不安。那多愁胆小如尤二姐者,已是吓得哭了出来,也不敢大声哭,只拿帕子默默拭泪,不知道想起了甚么。

    就连探春,虽每日里为了贾府开销忧心忡忡,一心想着节约些开支,却不知道外头形势已是到了这般严峻的地步。她本是聪慧之人,见华服男子说话有理有据,心中早已是信了他之言。只是自家困于深闺,对外间黎民之事,亦是束手无策,只能扼腕叹息了。

    “先生忧国忧民,小女子惠娘,深为叹服。”一片静默之中,却是惠娘先开口了,“尚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那华服男子忙向惠娘行礼,笑道:“在下姓胡,草字长忧,长居淮扬一带,以烹饪为生,这几日为了饕餮宴才来京城,倒是让姑娘见笑了。”

    惠娘听华服男子所说,和自己先前所知那贵人的讯息并无差别,心中欢喜,说出的话格外奉承:“长忧先生雅量高致,竟为我平生所见之最。小女子佩服,佩服!”

    胡长忧一笑,目光中对惠娘颇有赞许之意。正欲开口说话间,突然又见先前冯紫英那位穿葱绿衣裳的妹妹开口大声说:“长忧先生,你为了黎民百姓烦恼,我等虽是闺阁女儿,却亦仰慕先生之心。这便欲捐二两银子赈济灾民,虽甚微薄,却已是我积攒了几个月的了。烦请先生莫要嫌弃,将居所告知我等,稍后我等自会遣人将银钱送上。”

    胡长忧闻言面露喜色,笑道:“想不到闺阁之中竟有这般奇女子!我等须眉自叹弗如!我先代城外灾民谢过姑娘高义!”朝着绿衣女子的方向深深拱手做礼。绿衣女子见得了胡长忧赞许,心中得意非常,顾盼四下,自以为得了头筹。

    胡长忧笑着向众女子道:“不瞒各位奶奶、小姐。我如今意欲在城外设棚施粥,只是囊中羞涩。若是列位能看在苍生面上,施以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众小姐中有许多人暗地里都是为了攀附贵人而来,此时见他开口相求,且想起城外饥民的惨状,早动了恻隐之心,胡长忧刚一开口,便一呼百应,场面分外雀跃。

    事已至此,那赖尚桂目瞪口呆,欲要阻拦时,早被绿衣女子和尤三姐等人骂了一句“冷血自私”,便再也不敢说甚么了。其后尤三姐又代胡长忧向赖尚桂索要银两,赖尚桂少不得从自家私蓄中取了五两银子来,交与胡长忧。

    此情此景,场上的奶奶小姐们纵然心有疑虑,不想趟这趟浑水,却也不成了,只得胡乱拿出一点银子来打发过去了。又有当场拔了头上珠钏、颈间璎珞、腕上环镯的,不一而足。

    胡长忧索性捧了个黑漆雕花方盘拖着,一路施施然问过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小童,一旦有人捐钱捐物,那小童便取了纸笔,将那捐赠之物和捐赠之人的名姓记载于册,言说日后若撰文立碑,也好有个凭借。

    众人见他处事有节,更加为之折服,那捐赠财物者竟更多了。

    胡长忧一路走来,竟如那道士化缘一般,只问到李纨时,却碰了个软钉子。李纨笑道:“先生高义。只我家这些年每年在城外设棚施粥,做功德善事,年年如此,不曾拖延过。故而竟是不必麻烦先生了。”

    冯紫英之妹、傅秋芳、尤家姐妹、兰香坊惠娘等人已先后捐了财物,心早就偏向胡长忧了,此时绿衣女子便说道:“不相干的,虽说咱们这些人家每年都有做善事。但既是胡先生有心,自可助他一臂之力,倒也不值甚么。”

    众女子忙在边上应和,只尤氏姐妹念着亲戚间的脸面,在那里一言不发。

    胡长忧见李纨如此做派,微微一愣,上下打量了李纨几眼,只见李纨身上穿的衣服虽不是凡品,颜色却颇寡淡,头上手上光秃秃的,甚么钗钏环镯俱无,脸上黄黄的,不施脂粉。

    胡长忧忙问道:“敢问奶奶可是贾家二房小公子长诗中的那位节妇?”

    李纨尚未开口,探春已在旁边道:“这话却是奇了。我家二哥的《节妇吟》固然受圣上褒奖,但那长诗说的是汉末三国之事,又同如今的人又甚么干系?”

    胡长忧醒悟,忙施礼赔罪道:“是在下一时失言,万望海涵。奶奶气节高洁,天下士子都佩服得紧。”又道:“但凡乱世,皆因官吏无能、民不聊生而起,前朝旧事和如今亦无甚么分别。”

    李纨心中气得厉害,只不好多说甚么,好容易等到胡长忧离场,便带着林黛玉、探春、惜春几个姑娘请辞,赖尚桂再三致歉,亦是不理不睬。

    待回到贾府,李纨径直到贾母院中,只将这日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末了自责道:“都是孙媳无能,再想不到私园之中竟有外男能随意进出。还有,那踏青宴上请的堂客良莠不齐,甚是没规矩,见到外男竟不躲不避,反助着他说话的。孙媳再料不到竟会如此,细思起来,为顾了此间主人脸面,竟未能及时带着几个姑娘离席,简直大错特错。”

    贾母也想不到本是为了给赖家人脸面的一场普通宴会,竟闹出了这般幺蛾子,想了一想,方缓缓道:“既是那位胡先生心忧百姓,只为了赈济灾民而来,你等亦可将那男女之别暂放在一边,只当他是出世的高人,脱俗的僧道之流罢了。何况此间既是这许多堂客,也不至于折损了名节。”

    又叹道:“前两日听赖大家的说,赖嬷嬷病了,我还使人传话要她好好养病,想不到竟闹出了这么一出,倒教你们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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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2章 亏空

    李纨自孀居以来, 深居简出,极少在外头应酬交际,此番带着小姑子们前去赴宴, 不想竟出了这等变故, 未免担心贾母、王夫人等人责怪, 如今见贾母这般说, 方暗中松了一口气,才依言退下了。

    这边贾母唤了邢夫人、王夫人过来问道:“咱们家从前年年都在城外设棚施粥的,如今这几年怎样?”

    邢夫人、王夫人对望一眼。邢夫人自谓荣国府内宅家事, 都由二房打理, 便觉与己无关,只袖手旁观看二房应对。王夫人听了贾母这话, 微微一愣, 笑道:“回老太太的话,咱们在城外设棚时候,原说是施三日粥, 前几年都是好的, 谁知那贱民最刁蛮不过,一会子嫌粥薄了,一会子又抱怨说三日粥不够,竟要好人做到底送他们过了寒冬才好, 一会子领了粥仍不肯走, 偏要装作未领, 再来领过, 被揭穿时, 就诋毁说咱们家沽名钓誉。我私下里想着,施粥本是咱们家的一片善心, 那起子贱民非但不领情,还闹出这许多是非,一时闹大了,闹到朝廷上,反而不美,故而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两年前我暗中吩咐外头,竟将这事停了,倒也心静。,省下银子来给恭谨懂事的下人们用,岂不两便?”

    贾母听了这话,只低头拨动手中的金星小叶紫檀木数珠,半晌才叹道:“这等大事,你怎地也不知会我一声。咱们家里做善事,向来只求问心无愧,只消自家处处打理妥当了,外头那些无知小民的闲言碎语,又有甚么相干的?便是要省钱,原也不在这上头。你向来是最稳妥,如何到了这时候,竟为了偷懒,连体面也不顾了?”

    这话说得极重。王夫人自元春封妃以来,处处顺风顺水,哪里受过这等言语,不由得涨红了脸,辩解道:“不是我不顾体面,只是这些年家里的事情多由凤丫头帮着料理的。她恐年轻料理不好惹人笑话,这才提议说竟免了这设棚施粥之事。我见她执意如此,只得允了。何况这些年,那其他人家里,听说除却北静王爷一家外,施粥的也少了。想是如今太平盛世,五谷丰登的,哪里来许多饥民?咱们若是抢着施粥,岂不是有意和北静王府争驰高下?”

    贾母也知道先前说话重了,虽明知王夫人拿王熙凤和北静王府推脱自己之错,却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道:“如此也便罢了。我记得年前乌庄头过来送皇庄的岁租时,竟比往年的数目少了一大半,说甚么连月下雨,庄稼涝得厉害,后来九月份又遭了冰雹。咱们起初只当他为了打擂台谎报灾情,后来和东府里头的人一问,方知道乌庄头的哥哥乌进孝掌管东府里那几处庄子,也是这般说的。想来必是遭灾无疑了。”

    王夫人便知贾母是在拿这话驳她方才的“五谷丰登”,心中老大不服气,道:“老太太说得极是。前两年因为了娘娘省亲盖了个园子,这些年家里的积蓄竟空了大半,这两年倒不好像先前那般铺张了。乌庄头的皇庄岁租本是咱们指望了半年的进项,谁知竟少了大半。但此事确实是我未料理妥当,如今咱们就趁着春寒料峭时候,在城外设棚施粥,如何?”

    贾母摇头道:“算了,就算要亡羊补牢,也不必挑在这时候。何况外头正有人为这事张罗呢,在赖家园子里已是化缘化过一波了,只怕过几日便化到咱们家头上了。你们且等着看罢。”

    几日后,果然有二门外的小厮向里头通传,说有一位陌生的公子送了名帖,说叫甚么胡长忧,要为城外灾民筹措赈济米粮,那婆子先报与李纨黛玉等人,李纨黛玉等人哪里敢擅作主张,忙使人报与贾母和王夫人。

    贾母此时早打听出这位陌生公子的来历,据说便是锦乡伯公子韩奇等人从淮扬地带寻来的义忠亲王遗孤。因这位遗孤和先前那假王孙不同,竟是安安静静,既不干那些广储姬妾的低俗之事,也不横征暴敛四处扰民,故而声誉颇好,听说已向许多高门大户递了拜帖,筹措来不少钱粮。

    贾母遂发话道:“听说北静王府最为豪爽,捐了五百两银子,另有稻米百石。其余几家郡王府里都是三百两,又有几位公侯之家有捐银子的,有捐稻米的,咱们家也好把陈年的稻米拿出来捐了,岂不心静?”

    王夫人等人都说好,命婆子出去说捐稻米八十石。

    谁知后来开库房一盘点才知,那陈年稻米竟空了,问缘故时,林黛玉自是不知情,王熙凤也只说归外头账房上头的人管,四下一问,竟无人说得出缘故,急切间只得这般含糊着过了。

    但外头应承下的米粮是耽误不得的,急切间只得在外头米行现买了许多,谁知因那胡长忧欲要赈灾的缘故,使银子换了许多米,米价比往年贵了二三成。这等琐事,自不好报与贾母知,外头自有采买之人前去交涉,中间还大大赚了一笔,回来时候仍依旧例,分润管家、账房等人不提。

    大观园中林黛玉和贾探春为贾家生计忧心忡忡。探春这日特意来到潇湘馆,向黛玉道:“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咱们家已堪堪五世,从前金银满箱,朝笏满床的,如今竟连陈年稻米都无了,细想起来,实是可忧可怖。”

    黛玉点头道:“只我等深宅女子,无开源之法,只能节流罢了。这些日子已是裁了许多小项的开支。”

    探春忿忿道:“若我是个男子,早出去干一番事业了。或从文,或从武,或如同宝姐姐那般,索性打理家里生意,咱们家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外头那群须眉男子,竟都指望不上的。”

    又道:“茜雪的娘已是回过老太太了,说茜雪的婚期定在下个月。眼看着二哥哥房中渐渐空了。我灵机一动,倒有一个主意,不如咱们都效仿二哥哥那般,打发些丫鬟婆子出去,一来她们得了自便,心中欢喜,自是处处称颂咱们家的恩德,二来也少了许多开支。你说如何?”

    黛玉笑道:“你的话固然有理。但一个姑娘身边几个丫鬟,几个嬷嬷。原是家里定下的成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突然要减例,只怕老太太、太太听了,责怪咱们为了节省,不顾体面。”

    探春听这话说得有理,只得作罢了。两人又看了一回账本,相视叹息。

    探春低头细思,又提议说要效仿赖家园子,将园中花树池鱼珍禽异兽等物都交下头人打理,产出之物皆由他们自便,又要他们负责日常开支中灯油脂粉等物。

    二人邀来李纨等人商议一回,都说此事甚妙,一年可节省几百两银子的开支,甚是喜悦。

    林黛玉正要将此事禀明贾母及王夫人时,李纨突然悄悄告诉她说:“如今竟是莫要过去才好。听说甄家派了人过来,老太太和太太正烦恼呢。”

    探春在旁奇道:“咱们家和甄家是老亲,向来颇为亲密。甄家有宫中老太妃撑腰,他家二小姐又嫁给了北静王爷,又有谁敢打扰他家?又有甚么好烦恼的?”

    李纨低声道:“还不是昔年里甄家那些亏空的旧账。如今太上皇老人家年事已高,好一阵病一阵的,渐渐不大理事了。朝廷的事多有圣上做主。前些日子听说江南巡抚密奏一本,言说甄家在任其间,遗下大笔亏空,尚未补完。圣上震怒,下旨责令甄家即刻补足。”

    黛玉惊讶道:“甄家在江南开着钱庄,向来富贵,听说昔年太上皇下江南时,甄家单接驾都接了四次。前些时候咱们家建园子,我看那账上写得清清楚楚,咱们家有笔银子是存在他家那边的,五万两银子这等大数目也不费周折,顺当取出,可见甄家财力。如今又怎会有甚么亏空?”

    李纨道:“说到底,正是当年甄家接驾留下的亏空呢。咱们家为了给娘娘省亲,多年的积蓄已是少了大半。甄家便纵有泼天富贵,又哪里有财力接驾四次,无非是拿了皇帝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如今事情败露,又去何处觅这许多银子补亏空呢?”

    贾母房中。贾母虽已回绝了甄家借银之请,心中到底不好受,向一旁鸳鸯叹道:“虽说是老亲,本该彼此提携照应的,但这等大事,又怎能照应得来?甄家向来礼数周全,断然不至做出为了弥补亏空向别家借银之事,只怕借银是虚,欲要探问咱们的风声,想求娘娘在圣上那边求情是真。只是他们也不想想,此事太上皇、圣上老人家只怕早就知道了,先前装作不知,此时却借江南巡抚弹劾发作出来,又岂是吹枕头风能消解的?更何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鸳鸯只得宽慰道:“只怕甄家是真急了,病急乱投医罢了。不然的话,现放着宫中老太妃和北静王妃不求,岂有过来求咱们家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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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3章 休书

    贾母想起前些年甄家打发人过来探问之情, 不由得惆怅叹气,但一来贾府内囊早空,二来这补亏空之事竟是个无底洞, 她身为宁荣二府辈分最高之人, 自然不敢开这个口。

    王夫人这边, 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一时薛姨妈来了, 她命房中丫鬟且出去,向薛姨妈抱怨道:“你是不知道,我们家老太太这些年越发独断了。似甄家这等几辈子的老亲, 原该和和气气有商有量的, 竟要毁在我们手里不成?若我能当这个家,必然不至于这般行事。”

    薛姨妈忙问缘故, 王夫人却摆手道:“罢了, 此事也不好与你细说。今儿个怎地有空到我院子里来?”心中却想,薛姨妈因了先前薛蟠之事,连过年时候也推说身上不好, 只宝钗打发了人过来送节礼, 又代母向各处请安问好,此时竟肯过来,必有缘故。

    果然见薛姨妈期期艾艾道:“先前蟠儿是因冲撞了那位假王孙,才被衙门捉起来的。如今那假王孙已被腰斩弃市, 连同裘家也获罪了。我这边盼星星, 盼月亮, 一心盼着蟠儿回来。岂料直到了这个时候, 依旧杳无音讯的。”

    王夫人笑道:“这又有何难。明日我同琏儿吩咐一声, 教他去衙门打探一回,必定有回音的。”

    薛姨妈闻言甚喜, 又再三说一切使用花费皆无须顾虑,只消薛蟠平安归来,万事好说。

    王夫人盘算着此事亦不难为,只要事情办成,薛家少不得进贡许多,倒也欣喜,果然吩咐人过去寻贾琏说话。

    薛姨妈见王夫人这般雷厉风行,心头愈宽,又说了些闲话,起身告辞而去,只道此事系小事,不费吹灰之力,只在心中筹划着薛蟠归来后为他求聘,想来成家之后,必然安分许多。

    正坐在自家院子里这般盘算间,忽然见她陪房妈妈走过来说:“太太可曾听说桂花夏家的事了?”

    薛姨妈心下纳闷,忙问缘故,陪房妈妈方道:“就是桂花夏家的那位独养女儿,这个月月头上才出嫁的,如今竟被休了!”

    薛姨妈听了,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桂花夏家的小姐,她先前是听说过的,据说家中最是富贵逼人,嫁给锦乡伯韩家的一个庶子,陪嫁了足足一万五千两白银还有许多铺面田宅,这个月月头上出嫁时候的排场亦大得很,许多人跑出去凑热闹呢。

    当时薛姨妈也曾站在街上看夏家小姐十里红妆,心中倒还为自己女儿宝钗福薄,叹了几口气。谁知这才几日,竟出了这等变故!

    “这世道是怎么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竟这般儿戏的!便是夏家姑娘不好,也该看在陪嫁丰厚的份儿上,略等一等再说。新婚数日便遭和离,这叫夏家姑娘如何嫁人?却不知道归宁过了不曾?”薛姨妈大声说道,心中震惊不已,又不知道为何竟有几分劫后余生之感。

    那陪房妈妈叹道:“正是三日归宁时候出的岔子。夏家小姐初嫁到韩家时候,韩家也是对她恭恭敬敬的。她新婚次日就做主发配了韩少爷房中的几个通房,韩家也并无二话。谁知归宁回来,夏家小姐就开始撒泼,说韩家贪图她的陪嫁。太太请想想看,那韩家祖上是伯爵之家,最要体面的人,岂能受这等话?双方闹将起来,想是那夏家小姐泼辣太过,犯了嫉妒、不敬婆母之罪,才遭休弃。”

    薛姨妈忙道:“说来说去,还是这夏家姑娘不好。姑娘家的嫁妆都收在自家手中,或是银票,或是房契地契,又同韩家甚么相干?韩家这等门户,又怎会贪图儿媳妇这些东西?”虽是这般说,心中想起先前议亲之时,官媒再三询问嫁妆之事,难免有些忐忑。

    陪房妈妈四下张望,见并无外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那夏家姑娘嚷着说,韩家趁着她归宁之时,将新房翻遍,把那陪嫁的银子和房契地契一扫而空,便是连她梳妆匣里那些值钱的珠宝,也没影了。她起初只当遭贼,嚷着要报官,韩家死活不肯,这才做实了韩家贪图嫁妆的事情。”

    薛姨妈诧异道:“如何你竟知道这许多内情?”

    陪房妈妈叫屈:“哎唷,太太您是不知道,这外头都传遍了的。只不知道是真是假。”

    两人正在说话间,宝钗走了进来,顺手将身上披风解下来交给莺儿,又向薛姨妈行礼,这才接口说道:“妈也知道此事了?那夏家小姐莫名其妙得了一纸休书,怎甘受辱,一纸诉状,将韩家告上衙门。只怕她惟恐衙门官官相护,竟雇了许多市井说唱的艺人,将此事大肆宣扬,故而这才人尽皆知。”

    薛姨妈听得这话,见诸事应景,早信了七八分,又是震惊韩家的厚颜无耻,又是惊讶夏家小姐这等年轻女孩的泼赖彪悍,想起自己曾经背着宝钗偷偷和韩家议亲,不免后怕不已,喃喃道:“韩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比贾家也不差甚么。这是怎么了,竟然贪图起新妇的嫁妆来。还这般被人捅了出去,他们还有甚么脸面?”

    宝钗压低声音道:“这是病急乱投医,竟顾不得许多了。这些日子听说圣上颁下圣旨,翻出许多陈年旧账来,这些勋爵门户当年为了接驾,多有侵占朝廷钱粮的账目,圣上命速速补亏,否则严惩不贷。想来韩家正是为此,才急急下帖子请了不少商贾人家的女儿一同赴宴相看,想是听说了咱们家百万之富的传闻,这才要官媒上门提亲。想来夏家小姐遭遇,竟是真的了。幸而母亲机警,未曾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不然的话,鸡飞蛋打的就是咱们家了。”

    薛姨妈听了这话,暗自羞愧,又道:“夏家小姐着实彪悍。一般的初嫁女儿,一个个腼腆斯文,早被婆婆拿捏了去,她竟然还能这般闹上一闹,不曾落了下风,实在难得。”

    宝钗叹道:“她原本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如今嫁人几日后便遭休弃,还落了个不敬公婆、善妒的名声,也只能这般闹上一闹了,想来韩家同官府相熟,岂能容她这般生事?”

    果然,不过几日的工夫,那市面上传唱此事的说书先生、卖唱艺人早被衙门捉了个干净,各自打了板子,治了一个造谣生事、诋毁勋爵之家的罪名。

    那夏金桂的案子亦公开审理,不知道为何,竟有韩家下人出来自首说和夏氏私通,夏金桂遂又被派上了个淫.乱的罪名,那嫁妆亦被官府裁定没收,交由韩家处置。

    薛姨妈因存了兔死狐悲之心,颇留心此事,时不时遣了陪房妈妈出去探问,心中为韩家这风卷残云般的手段惊惧不已。只暗向陪房妈妈道:“此事不通情理。那夏氏既为高嫁而来,十里红妆,偌大诚意,怎会同韩家下人私通?”

    陪房妈妈道:“七出之中,惟有犯了淫这条,夫家方可扣留嫁妆,余者都是要发还娘家的。想来咱们家姑娘先前所说,韩家为了亏空之事,才把算盘打到咱们这些商贾之人的头上,或许竟是真的?”

    薛姨妈忙道:“此事且住!天知地知,再不可外传!连夏家这般彪悍的人家都是吃了亏的,幸而咱们不曾和他家做亲……”

    陪房妈妈道:“咱们家是贾家的亲戚,太太又是出身王家,韩家断然不至于对咱们家这般……”虽是这般说,但越说到后头,越觉得底气不足。有贾王两家好亲戚又怎样?薛蟠如今还在牢里,未曾回家呢。韩家行事如此狠辣,果真会看贾王两家情面吗?

    薛姨妈亦觉得遍体生寒,向陪房妈妈道:“咱们先前只说宝钗不懂事,竟红口白牙说锦乡伯一家贪图咱们钱财,又悄悄同官媒议婚。谁知竟被她说着了。实在是一件怪事。人皆说生女儿是赔钱货,生儿子才有出息,如何到了我家,竟反过来了?”

    陪房妈妈笑道:“老爷在时,常夸口说咱们姑娘见识高明,世间许多男子也不及她的呢。”

    薛姨妈道:“正是呢。先前老爷这般说,我只当他因百般嫌弃儿子不成器,才故意抬举宝钗。如今看来,宝钗的眼光见识,果然比世间许多男子高明,竟能预先料到这许多事情。想来她竟是托生错了,本该也是个儿子不成?”

    陪房妈妈只得陪笑不语,又听得薛姨妈道:“世道皆是如此,生男喜,生女悲。但凡生男,敲锣打鼓,都说弄璋之庆,待到生女时,那排场便小了许多,只说弄瓦之喜。由此可见,那儿子天生便该比女儿高明的。若说宝钗生来便是该托生成女儿的,难道世道竟错了?”

    陪房妈妈硬着头皮笑道:“太太怕是落入魔障了呢。在这里说许多听也听不懂,细想起来倒颇叫人害怕的话。”

    薛姨妈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我只恨宝钗不是个儿子,若她是儿子时,我又何必理会蟠儿那惹事精!”

    第164章 警醒

    陪房妈妈道:“论理, 太太这些年实是太纵容大爷了,太过溺爱,才纵得他无法无天, 每每惹祸。等这次大爷平安归来, 倒要改了才好。”

    薛姨妈连连点头道:“你放心, 经此一劫, 我也看明白了,纵子如杀子。只消他回来,便依了昔年他父亲的教导之法, 请人严加管教, 再不能如此了!”

    两人商议停当,只待薛蟠归来, 料着薛蟠得罪的假王孙早已倒台, 贾王二家虽不复先前风光,也不至于连保薛蟠平安归来这等小事都做不到,谁知王夫人那日私下同贾琏提及, 贾琏却眉头深锁, 一筹莫展。

    王夫人只当自己在贾琏那边没有面子,又特意寻了机会向贾母提及。贾母顾念着王夫人曾收了薛家不少银钱,此时倒不好不管不问的,忙唤来贾赦、贾珍、贾琏等人问询究竟, 贾琏只咬牙说道:“都是那年贾雨村办下的好事!他写信说此事已了结, 咱们自然以为诸事妥帖, 不想竟是报了那薛大暴毙, 又赔了些烧埋银子, 才胡乱结案的。原本这事静悄悄的,更无人知道, 岂料薛大来得京城之后,每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罢了,偏生在外头争风吃醋,和仇太尉的儿子起了冲突。”

    贾珍道:“此时我也略有耳闻。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那薛大远道而来,自然吃亏,幸亏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出手,打了那仇太尉一顿,这才算为他报了仇。”

    贾琏叹道:“只是那仇太尉掌管着锦衣府事务,如今竟挨了打,如何肯善罢甘休?也正是他家,翻出金陵的陈年旧案来,言说薛大早已暴病身亡,薛家才被革除了皇商名册。”

    贾母道:“薛家革除皇商名册一事,我先前已是听说了。只不知道这里头还有这等曲折。那皇商名册革了也就革了,原说是过几年等风头过了,再悄悄使人补上的,此时自是甚么也没有了。如今姨太太也已想开,不再管那皇商名册,只她家儿子还在大牢里关着,眼看已是几个月了,总要救出才好。”

    贾珍道:“回老太太的话,先前这边太太托了琏兄弟出去打听,我们兄弟已是合计过一回了。此事竟是救不得的,论根子还要从金陵打死人那一回算起,论救不得的缘由,却还是那薛大傻子得罪了仇太尉的缘故。”

    此时王夫人坐在下首,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将许多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都说了一遍,末了竟说救不得,心中又是惊惶,又是迷糊,只是眼下场合,自是不便多说。

    贾母看了她一眼,亦猜出她心中之意,代她问道:“如何竟救不得?”

    贾琏忙禀道:“其实那仇太尉做事时候,还算有分寸。论理,他们当年既然已经翻出了这等消息,已知薛大背着人命官司在身上,便是即刻捉拿他归案,外人也是反驳不得的。但承蒙他们到底瞧在咱们家面子上,只是革除了薛家在户部的挂名,并不曾真个认真起来,将那薛大捉起来严办。”

    贾珍点头道:“咱们一派和仇太尉一脉本是死敌,对方那时不曾因了这个缘故下死手,自是不想激怒咱们,拼个鱼死网破的缘故。谁知那薛大傻子不知收敛,去年竟又去惹了假王孙和裘家。那裘家既然是个破落户,连假王孙的事情都做的出来,做事时候自不会留手。薛大傻子便是这般着了道,成了人家祭旗之物。若单得罪了仇太尉,人家不至于下死手。若单得罪了假王孙,裘家无这个本事去翻金陵的案子。偏偏薛大傻子将两家都得罪了,一家翻了从前卷宗,另一家打听到了这个消息,趁机大做文章,他才有今日之难。”

    贾琏苦笑道:“虽说裘家因假王孙事败已连根拔起,但从前薛大犯下的案子却是实情,衙门细审之下,已是将从前金陵结案推翻。我和珍大哥再三请人从中斡旋,谁知那案子已是到了都察院,从前和王子腾交好的那都察院御史已然调任,新御史是忠顺王爷手下的人,竟是油盐不进的。”

    贾母听到此处,倒也听明白了,叹息道:“怨不得珍儿口口声声说他薛大傻子,虽是兄弟之间的玩笑话,却也有几分道理。天子脚下是何等所在,又岂能如在金陵城中那般,肆意妄为的?这般不知分寸,得罪了人,倒将先前早抹平之事一概扒了出来。起先失了皇商名号也便罢了,如今竟连从前的官司也要翻出来重审了。只是那薛家小儿固然极爱闯祸,四处惹是生非,到底也是你们表兄弟。难道竟眼睁睁看着他获罪伏法不成?”

    王夫人听得此处,深感老太太体恤,句句皆说到自己心坎上,忙看贾珍、贾琏等人反应,一心盼着他们说出几句好话来,谁知贾琏低声说到:“先前我已是托人打探过了。这案子在都察院压了几个月,并不为了别的,是等着押送原告冯家那伙人进京,好把事情问明白呢。”

    王夫人听到此处,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晕过去。就连贾母,也是沉默半晌,方道:“如此说来,竟然没甚么从中转圜的法子了?”

    贾赦在旁边道:“只能盼着薛大侄儿吉人天相,或蒙大赦,方有一丝生机。”

    贾母心中便如同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一般,道:“几年前还一派形势大好,那时候人人皆说咱们家显赫,又有好亲戚帮衬着,如今……”话锋一转,问贾琏道:“此事颇为要紧,可曾写信问过你王家叔叔?”

    贾琏便知道她说的是王子腾,犹豫片刻,方答道:“叔叔才升任了九省都检点,说不好为了此事,负了圣上深恩的。”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不悦之极,只碍着亲戚间的脸面,不愿表露出来,那王夫人却早已是满面愧色,深深低下头去。

    贾母叹道:“论理,是王家的女儿出了事,他都不愿徇私,咱们也是无法了。”

    贾赦道:“实在是君心难测,朝中局势顷刻变化,县官不如现管。如今都察院是忠顺王爷一派掌着,咱们家插手不进去。若是从前,便是小人告咱们家谋反,也是不怕的。”

    贾母慌忙道:“阿弥陀佛,话不可胡乱说。”沉默半晌,强笑道:“雷霆甘露,俱是君恩。先前许是咱们行事太过张扬,不知道惹了多少人厌,不慎犯了多少桩错事。如今出了薛家孩子的事,反倒提醒咱们,甚么权势都是虚的,做人千万要小心谨慎,忠君爱国,万万不得忘形的。你们几个在外头,也必要小心行事才好。”

    贾赦、贾珍、贾琏忙恭恭敬敬应了,这才做礼而去,私下里都道:“老太太也忒小心了。如今虽忠顺王爷掌管都察院,咱们的人插不进去,又和仇太尉他们有些小过节,但咱们又不像薛大傻子那般傻,不懂得看眉高眼低,反被别人抓住把柄。咱们又有甚么好怕的?只消依了韩家小儿的主意,做出一番事业来,到时候从龙之功,便是甚么忠顺王爷也不怕了呢。”几个人思及来日,踌躇满志,梦想着将来如何飞黄腾达,怎肯将贾母的提点之语放在心上。

    这边贾母又安抚劝慰王夫人一番,王夫人才去了。她坐在房中,独自闷闷不乐,只觉得从小到大,一路看着贾史王薛四家同气连枝,甚么欺男霸女、杀人放火之类的事情都不算事儿,如何到了这个时候,反而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今日之事,你们却要三缄其口,决不可泄露口风,惹得姨太太伤心。”王夫人想了想,嘱咐陪着她一起去老太太房中的大丫鬟金钏儿道。

    连王子腾都写信说不好管的事情,贾家便是束手无策,也不算怎么丢人了。但依了薛姨妈的秉性,若是这时候告诉她实情,少不得哭得死去活来,闹得人不得安生,倒不如略等一等,或许圣上一时欢喜,大赦天下,那时候不甚么都有了吗?王夫人想到此处,主意已定。

    那薛姨妈自然毫不知情,只当薛蟠归来只是早晚的事,又隔三岔五到王夫人处打探。王夫人存了暂时瞒住她的心思,只拿好言好语搪塞,她丝毫未曾察觉。

    这日,薛姨妈约着王夫人去清虚观许愿,临回来时顺路看到胡长忧在城外设棚施粥。只见胡长忧不知道从何处借了几个人,指挥调度颇为妥当。那乞粥之人瘦骨伶仃,衣衫褴褛,排成长长队伍,捧着破碗而至,异味扑面而来,他却不闪不避,面带笑容,亲自与人们盛粥,一派和蔼可亲。

    不远处,又有和尚道士将那些因疫病饥饿而死的人置在一处,念往生经,设道场做法事超度,秩序井然。

    王夫人不由得叹道:“这位胡先生,竟是个能做大事的。”想起坊间传闻说他是义忠亲王遗孤之事,心中又是畏惧,又是期盼。

    薛姨妈笑道:“谁说不是呢。为了施粥不惜高价买米买粮,怨不得城外的百姓们都谢他呢。”

    王夫人心中一动,试探道:“想来你家也趁着这个机会赚了不少。”

    薛姨妈得意道:“胡先生收粮收得急切,那价格自是比往年高了许多。我家商行中的陈粮已是趁着这个机会卖尽了,只宝钗这孩子这时候倒犯傻气,说他赈济饥民是做功德,要为蟠儿积德,倒不好哄抬米价,不然的话,便是再加五成也卖得出去呢。”

    第165章 血脉

    薛姨妈去清虚观许过愿, 自觉诸事已妥,见宝钗时只吩咐她早些清点账目,以便等哥哥薛蟠回来时, 依旧把生意交给薛蟠掌管。

    宝钗听了这话, 只当薛姨妈处已得了确凿消息, 喜道:“哥哥的事有消息了?贾家姨妈那边怎么说?”

    薛姨妈道:“你姨妈自是颇为尽心, 还为此特意求了老太太,此事再无不成之理。”

    宝钗闻言,果然信以为真, 不再追问, 只暗暗惊叹贾家手眼通天,果然忙着清点账目以便随时移交生意。

    平哥儿自那日在赖家园子里见过胡长忧之后, 便为其忧国忧民之心折服, 就连后来知道了胡长忧冒用了他的身份,依旧怪罪不起来。

    那年淮扬地界洪灾之时,平哥儿亦受过苦楚。当时他和梅姨刚被人撵出来, 正是衣食无着之际, 流落街头,饥寒交迫,尝尽世间冷暖苦辣。

    因了这个缘故,平哥儿见胡长忧每日在城外施粥, 趁着冯紫英处无事, 反而主动凑上去相帮。除平哥儿外, 亦有许多人家有感于胡长忧善举, 有帮他挑粥的, 有帮他分粥的,也有帮他吆喝的。平哥来了几日, 除了胡长忧外,周围帮忙的人竟没有一个熟面孔。他每日和萍水相逢之人同做善事,心中颇为踏实愉悦。

    几日后,平哥儿已在胡长忧跟前混了个脸熟。这日午后闲暇时候,胡长忧便招呼他道:“这位小哥,我见你每日都来,难道你家中父母妻子竟不抱怨的?”

    平哥儿一笑,只说自己父母早已亡故,尚未娶妻,只和一个姨姨相依为命,虽身上有差事,但这几日正无事,这才过来帮忙。

    胡长忧便若无其事和他攀谈,听他说在冯家当厨子,欲要参加饕餮宴,竟然高兴起来,道:“如此甚好。我淮扬人氏,亦是为饕餮宴而来,正愁无人作伴,如今幸而遇见了你,两人也好有些照应。”

    平哥儿听胡长忧言语,居然颇为镇定,并无一丝冒用他人身份的心虚,不觉越发好奇,试探问道:“众人都说你是贵人血脉,与众不同……”

    胡长忧笑道:“甚么血脉不血脉的,却流于俗套了。你看起来便像个读过书的,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孟子曾说过,民为上,社稷次之,君为轻。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是贵人也罢,是草民也罢,又有谁真心在乎过?”

    “正是这个道理。”胡长忧身边又有一身材瘦高如细麻杆模样的男子接口说道,“如今京城之中,竟是乱得很。哪里有甚么可保万年的富贵。昔年义忠亲王千岁,人人皆说太上皇老人家属意他继承大统,还不是说贬就贬了。那些王公之家,削爵罢官的比比皆是。咱们老百姓哪里顾得了许多,只要能让咱们填饱肚子的,个个都奉为贵人,倒也没甚么。”

    其实细思起来,他二人言语里自有许多大逆不道、于世不容之语。但在平哥儿听来,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暗想:“天子皆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不知道有多少子女。这些子女再行繁衍,那龙子凤孙少说有成百上千人。有那得圣宠的,也有不得圣宠的。这般再追溯下去,不出三代,皇室血脉便不计其数,故而也就论不上尊贵不尊贵了。”想起从前梅姨等人每日在他耳边灌输之语,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细麻杆男子见平哥儿神思不属,恍惚离去,纳闷道:“此人是谁?倒是面生得很,在此处帮忙的兄弟们我皆见过,惟独不识得这人。”

    胡长忧笑道:“他和我们不是一路,是预备着一道参加饕餮宴的朋友。”

    那细麻杆男子跌足叹道:“早知他非我教中人,便不该同他说这么多!小师叔你也是,竟然不提醒我!”

    胡长忧不以为然道:“我教教义,本就是世间至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又有甚么说不得的?圣人曾说,有教无类。我看这小哥是个有慧根的,说不定能悟到我教真法,到时候我们都是亲密的兄弟姐妹,岂不是更好?”

    细麻杆男子摇头道:“胡先生还是书生习气不改。难道你今天和他指点这一番话,他来日就有胆子随着我们杀上金銮殿,取了那皇帝老儿的首级不成?只怕他贪生怕死,卖友求荣,反而误了我等大事!”

    胡长忧摇头道:“他只知道我在韩家人面前那一重身份。我看他起初来时心存芥蒂,想是担心饕餮宴中被我抢了风头的缘故。后来把话说开了,也就好了,可见是个讲道理的。只消你平日言语谨慎些,莫要露出马脚,必然不至于走漏了消息去。”

    胡长忧所料不错,莫说平哥儿,便是韩奇这等意欲奇货可居拿他邀功请赏的,都未曾勘破他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果然是天潢贵胄出身,因而心系百姓至此,只说义忠亲王后继有人,等到饕餮宴时候,设法引他面圣,必可立得大功。

    胡长忧又施了几日粥,城外百姓无不感念胡先生恩德。他所在教会暗中发展教众,自不必细说。韩奇等人哪里知道其中的底细,只当他天纵奇才,惯能收买人心,不由得暗中趁意。

    不知不觉间,花褪残红,流水淙淙,青黄不接的时候已悄然度过,城中处处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已是到了端午佳节的时候。

    荣国府中,薛家治了酒席,请贾母、王夫人等人前去赏午。贾母心中明知薛家母女必将问及薛蟠之事,却是不好搪塞过去的,只得推说身子不爽,由着王夫人一人去应付,自己只歪在榻上,由林黛玉坐在一旁伺候着,与她读新送进来的邸报。

    黛玉才读了一句:“山东流寇已尽诛,青莲教大小头目十余人尽数剿首示众,只余胡某、张某流窜在逃,着南方各省暗中查访,速速擒拿归案……”

    贾母皱眉道:“罢了,休要再念了。外头这些打打杀杀,又同咱们深宅大院中的事情有甚么干系?若管得多了,没得讨人厌,反被他们说咱们娘儿们越俎代庖,何苦来着?听说这次办端午节礼,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倒比从前省了不少银子,你且与我说说看,如何竟能做得这般妥帖?”

    黛玉道:“此事也不是我一人的主意。只因三妹妹每日里常说,这采买上头的藏掖太过,先前也就算了,如今倒要俭省些,才是家常过日子的道理。宝姐姐也从旁指点了许多,又和常与她家有来往的香料铺打了招呼。”

    贾母叹息道:“宝丫头那孩子实在难得,可惜了,可惜!”想起薛蟠之事,不由得惋惜自家竟然无力回天。

    黛玉又道:“只是这样一来,未免得罪了从前的那些采办,倒似夺了他们的营生似的。还不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骂呢。”

    贾母道:“你只消好生打理这个家,其余之事,都有我给你扛着。先前是主子们不计较,他们那些私下里的伎俩只当没瞧见。如今你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拿他们开刀,难道叫人小瞧了你去?”

    正说话间,琥珀从外头进来,言说贾政从海南回信了。鸳鸯忙接过,亲自递与贾母,又将那副玳瑁眼镜奉于贾母,贾母戴上眼镜,亲自打开那封书信。

    林黛玉见贾母神情严肃,不敢多言,只在一旁静静坐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贾母才放下书信,笑着问黛玉道:“你当了这几个月的家,如今可知当家人的辛苦了?”

    黛玉不知贾母何意,只得点了点头。

    贾母又道:“你珠大嫂子日日在你二舅母跟前立规矩,这里头的辛苦,想来你也看到了。”

    黛玉心中已微微猜到贾母的意思,只得红着脸低下头去不说话。

    贾母叹道:“我固然知道当家辛苦,立规矩辛苦,但却不得不赶着操办此事,好教你早些当家,早些在婆婆跟前立规矩。”

    黛玉面上越发烫了起来,她低头不见贾母神情,只听贾母略带着欢喜的声音:“你舅舅从海南那边寄信回来了,已是应允了你和宝玉的婚事。估摸着年底就回来了。故而如今已是得操办起来,免得到时候忙乱。”

    黛玉小声道:“宝玉的课业要紧,并不急在这一时……”

    贾母摇头叹道:“好孩子,你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宝玉不过才中了个生员,写了一首诗得了些褒奖,外头那起子有女儿的人家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虽宝玉亲口求娶,把他们堵了回去,但天长日久,谁知道又起甚么幺蛾子。还有一样,你父母将你托付给我,趁着我身子骨硬朗时候,早早将这件大事办掉,免得夜长梦多。”

    贾母提到黛玉早逝的父母,黛玉不由得跟着洒了几滴眼泪,祖孙两人依偎在一处落泪,便是鸳鸯琥珀这些大丫鬟在旁边见了,也觉鼻酸。

    其实贾母言语里尚有未尽之意。她虽口口声声说内宅妇人不便干预外事,心中却知道外头的形势不大好,深恐贾赦贾珍他们背着自己做出甚么错事来。因而才要急急做成宝黛婚事,生怕其中再出甚么差池。

    还有一样,无论是江南甄家,还是这些四王八公的门户,其实仰仗宫中那位老太妃甚多。如今老太妃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连江南甄家都被催着弥补亏空,将来如何还难说得很。若是老太妃一朝薨了,国孝期间难免诸事不便,岂不是又耽误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熟悉原作时间线的小天使可能已经发现,本文时间线已经和原作不同了,因为蝴蝶效应的存在,这个很正常的,对吧?

    感谢在2022-02-04 23:48:15~2022-02-05 23:0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快乐的小懒羊 30瓶;嗝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6章 借刀

    黛玉道:“祖母福泽深厚, 是有大智慧的人。我还想在您身边多留几年,多听听您的教诲……”

    贾母一眼便看出,黛玉言语真挚, 自是真情流露, 她亦知女孩儿未嫁之时, 最是清净安逸、无忧无虑, 只是她年事已高,又能保黛玉清净多久?当下拉着她的手,笑抚她背, 道:“世间女子, 无论贵贱,总是比男儿难为许多。男人只消为外头事忙碌, 不论好歹, 总有一份事儿做,但女儿家又要侍奉公婆,又要生儿育女, 还要操持家务, 打理内宅,这一件一件事,都是实打实的工夫,是好是坏都在明面上摆着, 半点也含糊不得的。这也罢了, 若是寻的夫家不好, 那男子不争气, 劝谏夫君亦是女儿家的职责。总要事事齐备, 才能称作贤德。”

    黛玉知道贾母是在指点自己,不敢说话, 只屏神静气,细细聆听贾母的教诲,只听她说道:“圣人常说,女子为坤,滋养万物,生生不息。故若男子不争气时,女儿还要从旁辅佐之,引导之,方可保家族延绵不绝,衰而不尽。你向来聪明伶俐,读书既多,才华又好,这是府中众人公认的,连你舅舅也常夸你天资不凡。先前你和宝玉一同讨论文举课业,这便极好,如今他得你之助,年纪轻轻便成了生员,也教那起子喜欢说嘴的人再说不出甚么闲话来。以后你依旧如此,将来凤冠霞帔,也是早晚的事。”

    贾母想到贾宝玉金榜题名、青云直上,贾家复又兴旺,不觉满面笑容,满心期冀,对宝玉赴考之事更加尽心。

    过了端午之后,贾家就开始张罗宝玉赴考之事,原拟依旧如上次院试一般,由贾琏陪同,再带几个丫鬟服侍,热热闹闹一群人簇拥着,众星捧月一般坐官船去南京。

    只可惜赖尚荣已谋了实职县令,自顾辞了父母带着妻儿上任去了,贾母便又打发人去赖家问赖尚桂是否要去考院试,若考时,仍可作伴同去。

    谁知半晌后回话竟说,那赖嬷嬷病得极重,下不了床,赖大和赖大家的拦在头里,竟不曾见。赖大家的自个拿了主意,只说赖尚桂是赖嬷嬷养大的孙子,要在跟前尽孝,自是不好出远门的。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不喜。王熙凤闻讯,挣扎着过来,向贾母主动请缨道:“赖大家的如今越发没个成算了!这般要紧时候,竟不分轻重缓急,究竟是主子的事要紧,还是自家的事要紧?本就是咱们贾家的人出身,跟主子出门办事自是理所当然,竟然还要讲究甚么孝不孝的,简直是岂有此理!若是赖嬷嬷掌事时,必然不会说出这话来!如今依我的主意,只管传了赖大家的到这屋里,我倒要当面问一问她!”

    贾母忙道:“罢了罢了。你如今已是显怀了,自该以身子为重,千万莫要动辄这般动气的。”

    王熙凤道:“不是动气。只是自他家大儿子得了官,赖大家的越发拿大了,连我坐在屋里闷着,也听说了一些闲言碎语。我心中寻思着,若这般长久下去,总不是办法。”

    贾母心中暗暗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道:“她如今是官老爷的亲娘,身份自是不同往日。只是这普天之下,又有谁不知道他家这个官儿是怎么来的?她心中自然也有数。想来赖嬷嬷果然病重,不欲孙儿出远门,也是常理,再挑了能干稳妥的人陪着,也便罢了。”

    贾母再三安抚,又有王夫人在旁劝着,王熙凤才辞别了贾母,自回房中休养去了。

    这边鸳鸯趁着无人之时,悄悄告诉贾母缘故。贾母才知道王熙凤这次发怒竟然事出有因,也不单单为了赖大家的不肯赖尚桂陪贾宝玉赴考之事。

    “老太太您是不知道,那东府里有个焦大,因口出狂言、行事不端,早被发配到外头田庄上了。这两天庄子上头的人来报,说他又老又病,竟这般走了。原本这也没甚么,东府尤大奶奶按着规矩赏了银子,又要家里人出面料理了他的后事。但近来家里不知道怎的,竟起了许多风言风语,都在说昔年赖嬷嬷和焦大议亲之事,说赖嬷嬷嫁到赖家之前,竟是极不稳妥的,暗中和焦大有了首尾。”

    贾母摇头道:“这是家里的人传错了话。此事我也有几分印象,那时候我嫁过来不久,时常在老国公夫人跟前伺候,听得最最真切。赖嬷嬷当年祷告神明,求两位老国公早日凯旋,又绣了祈愿帕,分送跟随出征的家丁小厮伴当等百来号人,是人人有份的,偏那焦大表错情,会错意,才惹出一场是非来。我记得清清楚楚,焦大当着许多人的面向赖嬷嬷道歉,这是非早已了结了,如今又瞎传甚么?”

    鸳鸯道:“只因那焦大自己不尊重,每况愈下,灌了点黄汤,便到赖家门前闹事,每每嚷着说赖嬷嬷和他有旧,故而知道此事的人甚多。先前都顾着赖家权势,不敢私下议论此事,如今却传得沸沸扬扬,想来必有缘故。”

    贾母早知鸳鸯话里未尽之意。此时赖尚荣刚得了县令实职,赖家声势愈盛,贾府之中自是没有哪个下人敢在这个时候故意找茬,跟赖家添不痛快的,除非赖大家的暗中授意如此。想来王熙凤不顾身子重,特意过来想斥责赖大家的,只怕也有看不惯赖大家的行事,暗中为赖嬷嬷出头的意思。

    “若果真如此,那她也太过心急了。她年纪尚轻,又有甚么等不得的?”贾母叹道。她不免想起了她自己。她如今亦是年事已高,早早放权,只在家族大事上出声一句两句。但邢夫人和王夫人看似恭恭敬敬,谁知道暗地里有没有算计之心呢?婆媳之间,向来是极难料准的。

    贾母想到此处,对赖嬷嬷更多了一丝同情,想赖嬷嬷出身卑贱,在众丫鬟之中凭着聪明剔透、心高志远一步步走到今天,原本在她自家家里也是如老封君一般的,不想竟会因一件小事翻船,反被儿媳妇所制。

    “鸳鸯,你寻个空,亲自过府去看看赖嬷嬷罢。就说是我的意思,只要赖嬷嬷好生调养身子,余事放宽心就好,若是缺了甚么想吃的或是少了哪味药材,只管开口来我这边拿。”贾母想了一想,吩咐道。她身居高位,虽是不便插手赖家婆媳争斗,但以体恤老人为由,对赖嬷嬷多些照顾,想来赖大家的也就不敢苛待太过了。

    “是。”鸳鸯忙答应了一声,心中暗喜。但凡贾府里的大丫鬟们,无有不羡慕赖嬷嬷的,许多人心中都暗暗拿赖嬷嬷当榜样,盼着有朝一日亦能如赖嬷嬷这般扬眉吐气,真正成为人上人。岂料赖嬷嬷临到老时,竟然被儿媳妇仗着母以子贵,这般拿捏,鸳鸯心中早就看不惯了。

    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报说:“林姑娘来了。”贾母忙收拾心情,满面笑容看着黛玉进来。只见黛玉向贾母行过礼,方笑着说道:“老太太莫要再为宝玉南下应试之事忧心了。方才我使人去问晴雯,本想教她暗中打听宝玉心中之意,看看他想挑哪个大管家陪他南下,谁知晴雯竟说,宝玉一早发过话了,说爷爷如他这般大时,早跟着父兄在外头领兵打仗,成就一番事业了,他虽是要从文举一途出身的,却也不好不效仿祖辈风范,难道不过南下应试,也要许多人陪着吗?倒要孤身走一趟,才不辱没了祖辈打下的基业、闯下的威名。”

    贾母听了这语气,便是果然是贾宝玉的口吻,心中又惊又喜,笑道:“如今既已定了亲,你和宝玉却不好似先前那般不避嫌疑,竟连传话也要借助晴雯之口。却是苦了你了。”

    林黛玉面色微红,道:“老太太说笑了。如今还有一件为难事,要请老太太的示下呢。”

    贾母忙问何事,黛玉便道:“宝玉身边的丫鬟,因先前他发话说要放出去的缘故,如今已是各自有出路了。前些时候茜雪的娘过来回过老太太的,说茜雪这个月出阁。檀云的娘也早接了檀云出去住了。”

    贾母点头道:“茜雪的娘过来回过此事的,我还记得我应承过,等到她大喜的日子,咱们家亦会派人过去,与她壮一壮声势。你寻几个能干利落的人,教她们过去帮忙。”又唤了一声鸳鸯道:“你同茜雪姐妹一场,到时候你和晴雯一起过去。”

    鸳鸯忙答应了一声。

    黛玉继续说道:“因了此事,我更是悟出,府里这些下人们,一个个竟都是盼着出去的。如今宫中老太妃身子欠安,各宫娘娘也都有减膳谢妆之举。不若咱们府里也做些善事,择了那些出过力的老人,在外头各有营运的人家放出几户,岂不是功德一件?”

    贾母心思敏捷,早知黛玉言下之意,一来如赖大家的这等人家,权势早成,仗着素有体面,主子亦不好轻易下他面子,使唤起来不甚称心,二来家中也可少些费用,省了许多口粮月钱。忙道:“如此甚好,等到太太在时,倒要好好斟酌一番,寻几户好的人家,开恩放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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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7章 贺喜

    次日, 贾宝玉来请安时,贾母复问南下赴考之事,果见宝玉的回答和黛玉转述晴雯之语一般无二, 心中更添欢喜。

    宝玉又道:“如今凤姐姐在家中养胎, 若琏二哥为了我的缘故, 往来奔波千里, 耗时小半年,我心中怎生过意得去?竟不须人陪着,我和几个同窗结伴而行便是。”

    贾母起初颇为犹豫, 邢夫人也在旁边笑道:“不打紧, 不打紧。养胎是女人自家的事,同琏儿一个爷们又有甚么相干?他在家中也不过是到处添乱, 惹是生非罢了。”

    宝玉却执意不肯, 末了道:“已是约定和几个同年一道走,难道他们一个个轻车简从,单我要哥哥照顾不成?”

    贾母便问和哪几个同年一道走, 宝玉忙答道:“是和徐文轩、杜子清那些人。”

    贾母惊疑不定, 问道:“你说的徐文轩,可是金陵徐三郎?”

    宝玉忙道:“正是。”

    贾母等人听了,个个喜盈于腮。原来这徐文轩是礼部尚书徐启之第三子,年纪虽小却颇有才华, 儿时便有神童的美誉, 数得大儒褒奖。他大贾宝玉几岁, 早在十岁时候便以案首的身份进了学, 当年即被当地官府献入国子监当了贡生, 人人皆说他前程不可限量,将来必然三元及第成为朝廷栋梁的。

    “只是那徐家虽祖籍金陵, 一向和咱们这等勋爵人家少有来往,如何竟肯和你结交?”贾母喜悦之余,不免疑惑。

    宝玉笑道:“正是孙儿那首《节妇吟》惹来的。几个月前,有国子监学生下了帖子过来,邀我参加文会,我去了方知,徐文轩也在场中。他对那首《节妇吟》颇为喜爱,当场点评了几句,一来二去竟熟稔起来。这才约着一道南下赴考。”

    贾母听了,心情格外舒畅,道:“既是如此,越发好了。早听说徐文轩是年轻一辈中大有学问之人,你若和他同行,一路上也可进益不少。”

    王夫人也在一旁喜气洋洋道:“正是呢。我素来听说他大名,想来必是好的。你要多多向他请教才是。”又问:“何时起身?”

    宝玉道:“约好了下个月动身。倒不曾耽误了送茜雪姐姐出门。”

    王夫人听了,心中不喜,道:“她一个下人,去了也就去了,怎值得你相送?”

    宝玉道:“茜雪姐姐服侍我一场,我心中只把这些人当姐妹朋友一般看待。若是如檀云那般,欲要嫁到外省去,不及相送也便罢了,既是仍旧在京城,我怎好装着不知?”

    贾母道:“罢了。难得你有这片心意,倒也暗合了咱们家的驭人之道。”

    王夫人听了这话,方住口不说了。

    茜雪的新婚之日便定在绿树成荫、榴花如火的季节里。这日天还未亮,喜娘就来茜雪家里为她梳妆打扮。茜雪一身吉服,满头珠翠,坐在那里等着迎亲的车舆,面上竟难得显出几丝娇羞之意。

    晴雯、鸳鸯等人和她家堂的表的姊妹挤在一道,闲来论说江家的家境人品,都说那江家少爷是独子出身,为人最实诚不过,做起生意来童叟无欺,人品是极好的,家里有房子有地还有铺面,屋里也有几个丫鬟婆子伺候着,最是殷实不过,又说公婆早年便走了,如今茜雪嫁过去,不须立规矩不说,第二日便可走马上任当管家奶奶,竟是事事顺心的。

    她们只管在外间没住口地夸这婚事选得妙,最是天作之合,想来以茜雪之精明,必然能成为江家少爷的贤内助,那生意只怕越发蒸蒸日上了。这般夸奖的话听多了,连茜雪这等心大的,都不免不好意思起来。

    几人正说话间,外头有送礼的来报说:“薛家大小姐听说茜雪姑娘新婚,特备了贺仪,愿新人琴瑟和鸣,恩爱百年!”早有茜雪二哥来顺迎了出去,给来人赏封,又请人坐下来吃茶,那人只说有事,匆匆离去。

    鸳鸯不由得向晴雯叹道:“宝姑娘实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论理,她是主子姑娘,原无须理会我们这些下人的。我们先前也只以为,宝二爷和林姑娘的事既然定下来了,她必会远着我们,免得尴尬才是,想不到她处事仍旧这般周到细致。”

    晴雯笑道:“如今外头家家户户称赞宝姑娘能干,自然是名副其实的。她一向豁达,倒不是那会斤斤计较的人。何况两家原本就是姨表亲,先前虽有金玉之说,也只不过是风言风语罢了,又有甚么好尴尬的?更何况她向来待茜雪甚厚,又同江家有生意往来,我估摸着不独这边,以她为人之妥帖,江家那边必然也有所表示的,竟是送了两头礼呢。”

    鸳鸯听了这话,不由得感叹道:“当时茜雪劝我把私房银子送出去当本钱,每年也收些利钱使用,我心中没当一回事。想不到你们从前那胭脂膏子的生意,竟然越做越红火了。”

    晴雯笑道:“这也只不过是机缘凑巧罢了。倒是成全了一桩好姻缘。你且莫说别人,如今你自己有个甚么打算?”

    鸳鸯犹豫片刻,正想开口说话,外头来顺连声道:“茜雪!茜雪!快看看谁来了!宝二爷过来看你了!”

    茜雪的诸姐妹听说,慌得四下里躲避。茜雪听了这话,却由喜娘扶着,盈盈走了出来。晴雯忙过去打帘子,果然见贾宝玉和一位身穿五彩刻丝石青箭袖的书生一道站在院子里,那青衣书生身量颇高,双目湛湛有神,目不转睛看着这边。

    晴雯只觉得那人目光滚烫,好似盯着自己看一般,不由得心中暗自羞恼,只不好多说,仍旧装作没事人一般,只看着茜雪由喜娘扶着走到院子里,向着宝玉深深拜了下去。

    宝玉连声说:“茜雪姐姐,这本是你的好日子,如何反来拜我?”忙伸手过来扶。

    来顺和茜雪的父母都在一旁说道:“正该下拜的。宝二爷是主子,她是下人。一日为奴,终身为奴,便是如今得了主子恩典放了出去,仍旧不敢忘了主子的大恩。”

    这般说话间,茜雪已是拜了三拜。晴雯和鸳鸯这才上前来,将她扶起来,鸳鸯便扶着她回屋去了。

    贾宝玉犹在这边不安道:“我只说大家在一道相处了这么几年,她既要出门,虽是大喜事,也少不得来送送她,却惹得她这般,该打!该打!”

    晴雯也笑道:“论理,这也没甚么。她既得了主子恩典,如今你来送她,她自然是要拜的。若果真心中不安时,只管与她添妆便是了。”

    晴雯本是说玩笑话,岂料贾宝玉竟然当了真,果真在身上翻找了一回,叹道:“出来时匆忙,竟然忘了这层。却不知道文轩兄可有良策?”

    那青衣书生原本一直盯着晴雯看,这时听说贾宝玉问他话,愣愣问道:“难道这位姑娘也是你房中的?”

    晴雯见他这说话颇为无礼,不觉着恼,但既是与贾宝玉同行之人,少不得要给自家主子面子,只得强忍着,好容易等宝玉说清她名字和个中原委,忙屈膝一礼,急急退下了。

    她正要去里屋看茜雪间,鸳鸯早一把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兴奋道:“你果真是个有福的!不过出来这么一回,竟然被徐文轩看上了!”

    晴雯又羞又恼,嗔道:“徐文轩是个甚么东西?他不过是跟着宝二爷一道过来,不好驳宝二爷的面子罢了。这人好生无礼,可见不是好人。”

    鸳鸯含笑摇头道:“你不曾出过几次门,故而不晓得这里头的事。那徐文轩是礼部尚书的三公子,一向颇有才华,素有神童之誉。老太太知道宝二爷和徐文轩结交,欢喜得甚么似的。偏你在这里胡言乱语,说人家不是好人。这话若是传出去,定然无一人相信的。”

    晴雯听了这话,半晌不言语,默默想着心事,鸳鸯又在旁边说道:“若论徐家门第,虽不比咱们这等公侯之家,但却是实打实的翰墨诗礼之族,最清贵不过的。那徐文轩十岁便是院试的案首,人人都说他有状元之才,单论才华前程,比宝二爷还要高明许多呢。这般人物竟然看上你,难道不是你的福气?”

    晴雯意兴阑珊道:“偏你是个喜欢起哄的,人家不过多看了我一眼,你便在那里胡说八道。既是这般出色的人物,或是一时发呆想些学问之事,故而才略显失礼也未可知,偏你非要说他看上我了。”

    鸳鸯笑道:“老太太常说,猫儿哪里有不偷腥的,那再有学问的男人,也逃不过酒色二字的。难道他有状元之才,就要去当和尚吗?你且莫要慌张,是与不是,早晚会水落石出。他若果真有意时,必然会遣人过来寻你。”

    晴雯听鸳鸯这般说,越发脸红心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听得来顺等人在外头大声招呼宝玉和徐文轩,说甚么蓬荜生辉等恭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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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8章 忧虑

    茜雪当日拜别贾宝玉不久后, 便匆匆跟随迎亲的人一同离去,等到三日归宁时候,从哥哥来顺口中听说这一桩好事, 不免打趣晴雯, 趁着左右无人之时, 向晴雯道:“可见是你的好日子近了!这徐家虽不比宁荣二府这等公爵府邸, 但最是清贵不过。如今徐文轩竟然看上了你,正是应了我先前说的那话,既有门第又有体面, 方不负了你平素的志气了。”

    晴雯低声道:“不知道为何, 我心中竟惶恐得很。细想起来,却有几丝不情愿。从前听戏时候看戏文里那些才子, 一个个气宇轩昂俊美潇洒的, 那徐文轩的长相却……”

    茜雪讶然道:“你嫌他生得貌丑?这大可不必。徐三爷虽称不上俊俏无双,却也称得上一句端庄,那双眼睛尤其有神。”

    晴雯闭上眼睛想起徐文轩浓眉大眼、厚嘴唇塌鼻梁的模样, 心中颇为纠结。她从小见惯了美男子, 不说贾宝玉这等出众的王孙公子,就连她那极不成器的表兄吴贵,装扮起来亦是人模人样。

    “徐三爷既是大了宝二爷几岁,想来家中早已娶妻。却不知道那正头奶奶是何等品性, 是否能容得下人。每每想到此处, 我心中慌得很。”晴雯想了半晌, 方道。

    茜雪道:“想来必是名门淑女出身。就连咱们贾家, 琏二奶奶那般泼赖厉害的人物, 房中还得放一个平儿呢。那正头奶奶不管是谁家的女儿,总不好管爷儿们的事。若果真徐三爷开口, 少不得老太太和宝二爷做主,将你送过去的。想来到时候那正头奶奶也得看在咱们家面上,不敢苛待于你的。”

    晴雯听茜雪这般说,心中忧虑略减去了些,当日辞了茜雪,回到怡红院,复又开始忙着替贾宝玉打理南下金陵应考的行装。

    为了贾宝玉路上的花费,晴雯恐小丫鬟们说话不清楚,次日特意亲自出了园子去问平儿,谁知她还未开口,平儿先笑着打趣她道:“听说你前几日送茜雪出门,倒成了你的大喜事!”

    晴雯心中剧震,忙将平儿拉到一旁,追问她何处听来,平儿讶然道:“难道宝二爷竟未向你提起?徐三爷托他求老太太,说要讨了你去呢。他们说话时,我刚好过去代二奶奶回话,这才听到了的。”

    晴雯摇头道:“从未听宝二爷说起。”

    平儿想了想,笑道:“想是主子们尚未议定。且如今宝二爷和徐三爷忙着赶考,说不定要等到他们金榜高中,这才要凑个双喜临门呢。你放心,到时候你便是不想离开,也必定要绳子绑着你上轿子呢。”

    晴雯压低声音道:“你怎知道我的心事?我心中不安得很,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平儿见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便知她所言非虚,想了想,送她回怡红院,一面走,一面将先前见闻尽数说出。

    原来贾宝玉既肯引着徐文轩来茜雪家中看热闹,原也存了引荐晴雯之意。只是等到徐文轩果真看中了晴雯,他又开始后悔起来,心中再三不安,这日问计于贾母道:“徐文轩欲索晴雯,劝我带了晴雯去应考,我细想一回,总觉得不安。”

    贾母追问原委后,沉吟片刻,也点头道:“正是这个理。他既是有意,就该正大光明上门来讨要,到时候我们陪送些嫁妆,风风光光发嫁了去,也是一桩善缘。如今要你带了晴雯过去,这般不清不白的也便罢了,若是果真耽于玩乐,他乡试上头有了甚么闪失,他们家那母老虎岂有不发威的?”

    “我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徐三爷讨要你之心甚是急切,恨不得立时讨了去。但老太太和宝二爷虽有意结交他家,却也处处为你着想,生怕这时候送你过去,一时有了甚么不妥,你落得个狐狸精的名声,故而好说歹说,只说等到乡试之后,再问过你的意思,这才好郑重其事送了你过去呢。”平儿抿嘴笑道,“既是这般郑重其事,你便是到了徐家,也可仗着咱们府里的体面,有些身份了。你想想看,岂不是大喜的事?”

    晴雯一颗心仍然七上八下的悬在半空,听了平儿的话非但没有释去疑虑,反而更添了几分忧思,问道:“不知道这徐三爷家中,究竟是个甚么光景?”

    平儿道:“好丫头,人尚未过去,先惦记起人家的家里了?”气得晴雯作势要拧她的嘴。

    平儿这才正色道:“方才是开玩笑。说到此处,我倒是要嘱咐你一二了。”

    晴雯忙问其故,平儿方道:“老太太和宝二爷说话时,我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我同鸳鸯不同,我是琏二奶奶的陪嫁丫鬟,到了这边来开了脸当通房,其实仍旧是丫鬟。她尚未嫁人,只知道徐家最是清贵显赫,只会替你欢喜,我虽也为你欢喜,暗地里又有几分担心你这爆炭脾气。”

    晴雯发急道:“你只会在这里卖关子。我早说了这家不好,骗你们一心看我笑话!”

    平儿忙拉着她的手,笑道:“你也莫要害羞。若论门第人品,徐三爷自是没话说的。只是古往今来,那文人墨客多半风流,徐三爷亦不能免俗。听说他十三岁时候娶了亲,娶的是镇国公牛家的嫡女,那牛氏的父亲现袭着伯爵之位。除却正头奶奶外,又有几个贵妾,其中以修国公侯家的外室之女最为得宠。据说外头还养着几宅外室,也不用官中出钱,自有那仰慕他文采风流的商贾争着替他安置家小。”

    晴雯听到此处,早已泄了气,道:“即使如此,他还有甚么不知足的,何必到处讨人?”又道:“侯氏女便纵是外室所出,也是侯家血脉,尚在徐家当妾。我这等身份,毫无来历,又怎能在他家立足?纵是送了去当他家的通房丫鬟,恐怕也不容易呢。”

    平儿道:“你这爆炭性子,咱们家上下哪个不知道?哪里敢胡乱送你去当通房丫鬟?故而老太太和宝二爷商议着,先以应试为由,迟一阵子再说。等到乡试归来,好歹要看徐家的口风,再者也要问了你愿意不愿意,才好做主。老太太说了,这本是大喜的事,你若果真愿意,自会替你准备嫁妆,风风光光出门,若不愿意时,难道还强逼着你出嫁,眼睁睁看着好事变坏事不成?”

    晴雯听到此处,才放下心来,暗自感念贾母和贾宝玉待下人之心。她知道平儿一向口风最近,如今竟肯偷偷向她透露这个消息,却是担着不小干系的,心中自是感激,想起平儿境遇,不免悄声向她道:“多谢你一心为我打算。只是你也要多为自己打算打算才成。如今二奶奶坐着胎,听说三天两头发脾气,只埋怨琏二爷在外头不清不楚,依我说,不如趁机收拢住琏二爷,一来好宽二奶奶的心,为了他不胡乱往外头跑,二来也是为你自己打算。”

    平儿起初只笑道:“这丫头疯魔了。一个黄花大闺女,满口收拢不收拢的,也不嫌臊得慌!”又被晴雯几句话说得急了,方道:“我岂不知你是为了我好,才肯这般劝我,只是你哪里知道我们屋里这些事?如今我也是不好亲近二爷的了。这里头的事,除非有人闹了出来,你才知道我的委屈呢。”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落了几滴泪。

    复又捉住晴雯的手道:“好妹妹,你且听我一句劝。若果真能在徐家当姨娘,自是千好万好的,若是没名没分做个通房丫头,依我说,还不如索性不嫁了呢。”

    晴雯未曾想到不过几句肺腑之言,竟引来平儿这许多感慨。想来平儿在贾琏之淫凤姐之威双重荼毒之下,过得分外不容易。她记得前世里尚有王熙凤落胎、贾琏偷娶尤二姐之事,却不知道如今王熙凤坐胎坐得是否安稳,若果真顺顺当当生下麟儿,是否能将那悍妒之心略去,给平儿指一条明路呢。

    这般又忙乱了几日,贾宝玉行装早收拾妥当,这日辞别了众人,带着长随李贵、小厮墨雨等人,和徐文轩、杜子清相偕南下而去。

    晴雯早早听说贾母预备着等宝玉乡试归来便给宝黛二人成婚,原拟等宝玉走后,必定大张旗鼓筹备起来,她身为怡红院中丫鬟,必然脱身不得的。

    谁知这日她哥嫂过来回明贾母,说要接她回去小住几日。她一脸纳闷,不知何故,贾母倒是颇为和蔼,点头道:“理应如此。”便由着她哥嫂雇了一辆车子接她走了。

    晴雯刚回到自家院子,却见气氛大不相同。院中诸人见了她无不恭恭敬敬,竟比先前更客气几分。住在前头倒座房的王短腿竟是连抬头看她都不敢,连声说怕亵渎了她。刚走进二门,倪二妻女便迎面向她行礼,那小女孩在一旁脆生生笑着高喊:“新姨娘来喽!”

    晴雯脸色大变,急问缘故,晴雯之嫂多姑娘忙凑到她耳边道:“难道姑娘竟不知道?昨个徐三爷遣人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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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9章 厚礼

    晴雯越发不解:“哪个徐三爷?若说那徐文轩, 他如今同宝二爷一道南下赶考去了,又有哪个徐三爷?”

    灯姑娘面上笑容愈盛:“姑娘果然识得徐三爷。既如此,想来昨日那人所言非虚。”

    原来那日徐文轩见了晴雯之后, 不免动了心思, 开口向贾宝玉索要晴雯, 原想着官宦之家赠送个把姬妾, 亦是寻常之事,岂料贾家竟颇厚待晴雯,一来二去竟到了贾母跟前。

    那贾母见惯风浪, 一向最有主意不过, 怎会在这时候失了分寸,命宝玉转告说万事皆不如乡试要紧, 自是不好为女色分心的, 又许诺说待到徐文轩乡试归来,问过晴雯主意后,再行发嫁之事。

    徐文轩原想着晴雯既有这般丽色, 又同贾宝玉颇为亲密, 必然是贾宝玉收用过的,他这般讨了来,仍旧放在房中服侍,虽白璧微瑕, 但他自命风流豁达, 也不计较。

    待到听贾家这般说, 方知贾府待晴雯之郑重其事, 又听宝玉言语里的意思, 晴雯竟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性情,虽心中有几分将信将疑, 却也暗自欢喜,言说这般更加好了,遂约定乡试后再议此事。

    从古至今,向来佳人爱才子。只消男人有些才华,那些女子们无不心折不已,前仆后继,文君当垆卖酒,薛涛花笺寄诗,皆从这个才字上头来。

    徐文轩因了这个才名,也得了不少姑娘青眼,有那自带嫁妆为他打理内宅的伯爵嫡女,亦有慕他才华不惜效仿夜奔之事甘为妾室的名门之后。故而贾家虽说要问过晴雯主意,徐文轩却从未想过竟有女子会想着拒绝她,只当此事火候已到,只待洞房花烛和金榜题名双喜临门了。

    这日徐文轩约齐了好友故交数人,一同南下赴考。他是京中知名的才子,众人都说他这一去必然高中的,那临行送别者自是络绎不绝而来,一个个携了重礼,只图早早结交这位未来朝堂新贵。

    徐文轩年纪尚轻,被这般恭维,自是春风得意,想起美人如玉,更是意气风发,言语里不免漏出一点半点。早有那送行之人惊叫道:“难道徐三爷新近又纳了如夫人?小登科接着大登科,更加好了,真真上上大吉之兆。”

    徐文轩哈哈大笑,指着贾宝玉道:“都是托赖贾家二爷的光。”遂将晴雯之事略说了一遍,贾宝玉心中虽觉不妥,但见他这般,却也不便为了晴雯当众驳他面子,只得在旁默然不语。

    众人听说竟又有佳人配才子的风流之事,无不哄然道妙,齐齐贺喜。

    贾宝玉只当此事就这般过了。谁知徐文轩文名颇盛,京城中有许多人恭维他而不得其门,遂将心思放到他身边的女人上头。才子难免多情,徐文轩养在外头的三房外室,俱是那些想着攀附结交徐文轩的商贾之家使了银子养着的,故而一切日常花费使用皆不需徐文轩费心。其中有一位更是花魁出身,单说那赎身银子,便足足几千两,亦是大商贾仰慕徐文轩才华,为了成就才子佳人的美事慷慨解囊的,竟是颇为便宜。

    这番徐文轩言语里漏些风声出来,早有一户姓钱的商户暗中有了主意,先依着徐文轩所言,花费些银子打听晴雯的底细。这天刚好问到王短腿这里,王短腿喜得跟甚么似的,忙道:“此女小的却是认识的。我如今就赁了他们家的房子居住。贾家待她甚厚,那置房子置地都是她的私房,故而她哥嫂一心捧着她敬着她。虽是丫鬟,每每回家一趟也如贵人归宁一般,规矩大着呢。有她在时,我连她家二门都不方便进的。”遂将晴雯的底细悉数说了一遍,得了几钱赏银,喜不自胜。

    那姓钱的商户也是京城中知名的大户人家,只恨族中无人为官,虽有百万之富,却无人撑腰,每每被各路官吏巧立名目,压榨勒索。故而这钱家攀附徐文轩之心甚盛,一打听得晴雯底细,便以添妆为名,送了许多金银绸缎之物过来。晴雯兄嫂起初尚不明就里,听钱家和王短腿细说了,方知徐文轩欲纳晴雯为妾之事。

    “姑娘果真是个有本事的。”灯姑娘含笑道,“虽错过了宝二爷,但若能成这徐三爷的姬妾,更加好了。我看如今京城中那些勋爵门户,获罪削爵的甚多,反倒是这等书香门第出身的,后劲愈发绵长。只不知道徐三爷的意思,是收你进府里,还是养在外头?”

    晴雯听到此处,怒不可遏,忙打断灯姑娘的话,质问道:“人家送了金的银的过来,难道你们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竟都收了?”

    灯姑娘慌忙道:“姑娘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我们哪里敢自作主张?何况如今你还是贾府里的人,主子们不发话,咱们哪里敢胡乱做主?”

    一路说,一路将晴雯迎至正屋,又亲自与她斟茶摆果,待诸事停当,复又笑道:“王短腿和倪二一家到底见识有限,只知道一味欢喜,不懂这里头的底细。我也曾劝过几次,他们只不听,也只能由着他们胡乱说去。幸而也只关起门来说几句罢了,不曾流传出去败坏了姑娘的名声的。”

    晴雯听她这般说话,心中怒意倒下去几分,冷笑道:“你几时这般好说话了?”

    灯姑娘尴尬一笑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姑娘这般待你哥哥和我,我等岂能不知?大家既是一家人,少不得要替姑娘筹划一二的,怎能在这个时候眼皮子浅,丢了姑娘的脸?何况,若是徐三爷肯收你在府里,正儿八经当个姨娘,自是好的;若是只肯将你养在外头,反倒不如和那赖二公子做亲了。姑娘请细想,花无百日红,这名不正言不顺的,若是连个名分也没有,将来年纪大了,又该如何?人皆说徐三爷风流才子,必成大器,但据我看来,那有才之人,未必一个个皆是忠实可靠,可堪托付的。”

    原来灯姑娘自从见晴雯能补那缂丝衣裳之后,就一心打着劝她凭女红之技赚钱的主意。虽说晴雯嫁入徐家当妾,亦是高攀,光耀门楣自不必说,但灯姑娘这等斗升小民更重实惠。

    想来徐家并无爵位皇庄等生财之法,仗着书香门第清贵脱俗,世代娶了那嫁妆丰厚的勋爵小姐进门补贴家用,这等清流人家,又能分出多少银钱来与吴贵灯姑娘这等不入流的穷亲戚?

    故而徐文轩有意晴雯之事一经传出,那倪二王短腿等人固然是欣喜雀跃,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灯姑娘却是兴致缺缺,反觉得哪怕晴雯进徐府当那有名有份的姨娘,也不如给赖尚桂当正头娘子了。

    自然,最好晴雯能谁也不嫁,一心一意当个老姑娘,留在她家里开一间绣坊,做些女红针线过活。想来一个姑娘家日常花费能有多少,只消灯姑娘略施小计,余者银钱便能入自家囊中,岂不比当别人的穷亲戚,每每厚着脸皮上门打秋风要强多了?

    只是这番打算,灯姑娘也只能在心中略想一想,到底不好明说的。

    晴雯自是不知灯姑娘心中的盘算,此时听她这般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如今堪堪及笄之年,已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因天真烂漫惯了,对男女之事其实颇为惶恐,心中也暗存了若能不嫁人清清白白倒也干净的打算。只是想起吴贵和灯姑娘平素为人,料想若是终身不嫁,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口舌官司要打,也只能步步为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她二人阴差阳错之下,竟然皆对徐文轩之事不甚热衷。其后钱家听说晴雯回家小住,又来过几次,皆由晴雯发话,吴贵灯姑娘二人前头交涉,将钱家的厚礼一概打发了。

    闲暇无聊之时,灯姑娘为晴雯揽了个刺绣的活计,自己在旁边打下手。吴贵听了灯姑娘的枕边风,一心想着妹子嫁给赖尚桂,倒还硬着头皮上赖家打探过一回,想问问赖尚桂可有提亲之意,只可惜赖嬷嬷病重,赖尚桂在跟前侍疾,竟不曾见得。

    这日姑嫂两个正在正屋忙忙碌碌做针线时候,倪二的女儿走过来说:“外头又有人来,王短腿让我过来告诉你们一声呢。”

    灯姑娘头也不抬,随口道:“这钱家真真难缠。已是苦辞了许多次了,依旧不肯罢休。难道婚事尚未议定,聘礼还未看见呢,我家竟好厚颜收他的贺礼不成?王短腿也是,早说过了,这等人家最无赖不过,直接撵了走也就是了。”

    正说话间,却见院子里不知何时竟站了黑压压一片人,有男有女,一个个年富力强、来意不善的样子。灯姑娘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慌乱间下意识把晴雯挡在身后,正要鼓起勇气开口问话间,那站在最前方的一名浑身绫罗绸缎的中年妇人中气十足高声叫道:“徐三奶奶到!哪个是晴雯?还不赶紧过来拜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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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0章 低贱

    一家子的人都惊疑不定, 倪二媳妇早带着女儿进了西厢房,紧紧关着门不敢出来,那王短腿在一旁点头哈腰地服侍着, 连大气都不敢出。

    倒是梅姨听见动静推开门出来, 先嚷了一句:“青天白日的, 竟有人私闯民宅, 还有没有王法?”早被徐家健仆堵了回去,吓唬她道:“这是礼部尚书家里的家事,你这等无知妇人休得在此聒噪!”

    灯姑娘此时也回过神来, 赔笑问道:“奶奶是礼部尚书徐大人的家的?”

    那最前方的中年女人大声说道:“除了我家, 又有谁敢称徐三奶奶的?”一面说话,一面吩咐身边人道:“愣着做甚么?奶奶在外头轿子上等着呢。这里如何能进人?赶紧收拾收拾!”

    灯姑娘心中不悦, 暗道贾宝玉贵为荣国府贾家的小少爷, 贵妃娘娘的胞弟,也曾履足此地,连声夸着宅子清净雅致, 如何竟进不得人了?

    但那中年女人早不由分说, 推开灯姑娘进了正屋,四下里看了一遍,皱眉道:“这屋子寒酸得很。竟是进不得人的,罢了, 也只能在这院子里将就一番了。”

    一声吩咐之下, 早有几个仆妇抱了数匹青毡铺在地上, 又不知从何处搬出一把镂空雕花紫檀木的大椅, 坐北朝南放好, 才由两个丫鬟扶着一个遍身彩绣、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进来,在椅子上坐下来。那贵妇人眼睛抬也不抬, 只在椅子上坐定,方蹙眉问道:“哪个是晴雯?”

    众人只见那贵妇人不过二十岁年纪,面如满月,十分富态,唇色艳红,说话时一张血盆大口,不觉在心中暗暗说:“怪道徐三爷广纳姬妾。这位奶奶虽贵气逼人,但若论相貌,确是差了许多。”

    灯姑娘笑着上前道:“我家妹子年轻怕羞,见这许多人,唬得跟甚么似的,早躲到里屋去了。不知道徐三奶奶此行有何贵干?”

    徐三奶奶冷哼一声,尚未发话,先前那主事的大娘先高声道:“勾引男人的时候不怕羞,这时候反倒怕羞了,哎哟哟,你们说说看,这天底下可有这般道理?”

    灯姑娘忍住怒气,道:“这位妈妈说话好生犀利!只是我家再怎么不堪,我妹子也是在荣国府贾家服侍的人,常得贾家老太太赏赐嘉许的。这位妈妈带着这许多人强闯民宅,我家因无男丁在此,并不敢拿诸位怎样,但也请各位说话时有些分寸,不看僧面看佛面,休要伤了和气才好。”

    灯姑娘这番话,不卑不亢,却将那主事的大娘镇住了。徐三奶奶带人来前,早打听过晴雯一家的底细。听说她表哥颇不成器,表嫂更是不堪,只当她家里见得这副阵仗,早唬住了,谁料想灯姑娘竟公然不惧,还搬出国公府贾家来,这样一来,徐家也不好太过分了。

    “你——你们早就是放出来的人,如今又说甚么贾家?”主事的大娘不甘道。

    “张家的,你且退下。”徐三奶奶忙开口,喝退了主事的大娘,方转头看向灯姑娘,“如今满城的人都在传,说徐三爷恋上了荣国府贾二爷身边的丫鬟,欲要郑重其事纳为妾室,带到家里来,我身为他家明媒正娶的娘子,自是要来看看姑娘品性。难道男人家一时头脑发热,恋上外头那些腥的臭的,我为了一个贤惠大度的名声,竟不顾徐家门风不成?”

    灯姑娘见徐三奶奶冠冕堂皇,说出这一番大道理,心头微凛,暗道:“怨不得世人皆说,这些能在高门大户当正房奶奶的贵女们,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恨不得有一万个心眼子呢。这徐三奶奶这般气势汹汹过来,这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的事,任谁都知道她是犯了争风吃醋的毛病,不知道听了哪里放出的消息,过来寻人不是来了。偏偏明面上还过得去,倒不好当面驳她。”

    “奶奶请放心,我家姑娘是最知礼的一个人,懂规矩,知进退,这两年又学着读书写字,越发好了。断然不是外头那些庸俗脂粉可比的。”灯姑娘笑着打哈哈。

    “读书写字?”徐三奶奶细眉一挑,“一个丫鬟读书写字做甚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有那秦楼楚馆里的烟花女子才学这些呢。”灯姑娘只想着不好灭了自家志气,故而一心为晴雯说好话,却不想犯了徐三奶奶的忌讳。

    这位徐三奶奶是镇国公牛家的嫡女,牛家早年行伍出身,因军功得了爵位,却不似贾家这般想着从文举上头谋出路,仍旧重武,家中女儿皆不大识字。徐三奶奶也因了这个缘故,嫁到徐家后被徐文轩一再嫌弃,故而她恨透了那些颇通文墨的女子。其实京城世家贵女善文能诗者不在少数,偏她不懂这个,故而仗着灯姑娘不敢与她争竞,一再贬低。

    灯姑娘听了这话,心中更是确信徐三奶奶是来找茬的了。她原本就不大愿意晴雯嫁入徐家,生怕这能生金蛋的母鸡飞了,自己连把鸡毛都捞不到,如今更是从中窥到几分徐家妻妾争斗之惨烈,心中暗想似晴雯那般直肠子,若是落入这家,只怕不出三年五载,便被人祸害了。

    徐三奶奶却不知道灯姑娘所想,见她低头不语,自以为得意,吩咐道:“如今我此番来,不为别的,只为了见那晴雯一面,看看她的模样品性,是否完璧之身,若果真好时,自会接了她回去,若不好时,便是三爷再怎么爱她,也休想进我徐家门。”

    她这话音刚落,后头人群中便走出两个稳婆来,向灯姑娘道:“我等奉徐三奶奶之命,来为你家姑娘验身。”

    原来牛氏早恨透了徐文轩仗着才子之名,左纳一个妾,右收一个外室的做派,何况早打听得晴雯生得貌美,暗暗存了不准她进门的心思。

    牛氏心里明镜似的,若是没个由头,正头娘子不准妾室进门,便是善妒,必是受外人唾弃的。可若寻出这新人的不是来,以这个当由头拒绝,便可翻成是贤惠之举了。

    牛氏想来想去,待打听得晴雯是贾宝玉身边贴身服侍的丫鬟,不觉眼前一亮,料想王孙公子们一个个风流好色,身边既有这般美貌标致的丫鬟,哪里有轻易放过的道理,只怕早晚收用了去。便纵是没有被收用过,她带来的两个稳婆又岂是吃素的。早早暗中吩咐过了的,只教她们暗中破了晴雯的身子,再以这个由头说她不贞,自可名正言顺拒绝她进门。到时候哪怕徐三公子一时丢不开手去,不过养在外面当外室罢了,区区一个外室,难道还不好拿捏吗?

    灯姑娘见这两个稳婆面相凶狠,心中早七上八下起来。只是此时吴贵不在,竟无一人可商议,不由得踌躇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対才好。

    谁知道晴雯的性子最烈,早听了一个开头,就已经怒不可遏了。灯姑娘好说歹说,才把她推进里屋。此时晴雯见徐三奶奶这般凶神恶煞,不请自来,甚至还带了两个稳婆过来羞辱她,气得浑身打战,四顾之下,竟寻到一把做女红用的剪刀,擎着那剪刀冲了出来,大声说道:“你们是甚么人,竟敢在这里红口白牙污蔑人!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哪里认得甚么徐三爷,快三爷的。还扯出这么一大篇有的没有谣言来。这位奶奶据说是徐三奶奶,自该在徐家主持大局,如今跑到我们这私宅之中,究竟意欲何为?”

    徐三奶奶不意一个丫鬟,面対着正头奶奶竟然这般气势,不由得吃了一惊。再定睛看晴雯时,只见她容貌清丽无双,身段亦是婀娜窈窕,虽没甚么妆扮,却自有清水出芙蓉的神韵,心中更是警铃大作,醋海兴波,道:“这是哪里的规矩?正头奶奶发话,哪里轮得到你一个没名没分的说嘴的?我知道你一心想进我徐家,但你须知道,只要我不喝这碗妾室茶,你始终进不得我徐家门!”一边说,一边示意那两个稳婆上前。

    晴雯冷笑道:“我自是荣国府贾家的丫鬟,又同你徐家甚么相干?但请徐三奶奶放心,就算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和你徐家有半分瓜葛!”见那两个稳婆步步逼近,舞着剪刀大声说:“我是贾府的人!贾府的老太太不发话,我看哪个敢动我?”

    牛氏素知徐文轩颇有才名,引得那些年轻姑娘一心攀附,趋之若鹜。她先前也见过徐文轩身边的其他女人,一个两个巧言令色,対着她姐姐长姐姐短的,也有几个刺头不服她的管教,常有意无意间给她下绊子的。但无论哪个女子,都从未说过这般决绝之语。牛氏大惊失色,暗道:“难道她一时急了,才这般口不择言,她难道不知道这话一经传出去,我自可大做文章,那时候岂不是连后路也断了?”

    牛氏想到此处,不觉冷笑道:“我自是知道你是贾府的人。你原本出身赖家,赖家是贾家的家仆,你是奴才的奴才,身份低贱之至。连你表哥、表嫂也是赖家家仆出身,同你一般低贱。这样低贱的身份,徐三爷能看上你,自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只是你也不看看,三爷的那些姨娘们都是甚么身份,以你这样的家世,如何好同她们并列的?”

    有其主必有其仆。牛氏身边的几个丫鬟也七嘴八舌附和说:“正是呢。以你这样的家世,能当我们爷的外室,已是祖宗积德了。你还有甚么不满意的?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出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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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不移

    灯姑娘立在那里, 将牛氏和众丫鬟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固然于品行上有瑕,实则是个明白人。她常和吴贵私下里说,他们这晴雯妹子, 论相貌, 论口齿, 论女红, 论心性,都是没得说的,又有天大的福缘, 得贾家众主子的看重, 更是极难得的。若论美中不足之处,也只得挑剔挑剔她的出身了。只是世间男子, 那平庸无为者众多, 不倚仗家族之力单靠自己闯出一番事业者少,故而晴雯这般的女孩儿,若遇到那严苛势力的门户, 还不知道被挑剔成甚么样呢。

    当时吴贵只管哈哈大笑, 说灯姑娘杞人忧天,想不到竟然被灯姑娘说中了。谁能料到似徐文轩这般才华横溢、名满京城之人,竟会有这般善妒的妻室呢?

    偏生论门第,晴雯确有短板, 一时间竟是驳不得的。

    灯姑娘平时口舌亦属伶俐, 从前在贾府时候, 她常半推半就和人不清不楚, 那些赶来捉奸的仆妇们竟没一个能骂过她的, 无不灰溜溜偃旗息鼓,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但此情此景, 她却只觉棘手。

    一来那牛氏出身高贵,又人多势众,若说话间稍不注意分寸,被牛氏恼羞成怒一把捉住,当场痛打一顿,岂不吃了大亏?又去寻谁为她姑嫂出头?

    二来平心而论,无论是嫁到徐家当姨娘,还是被徐文轩养在外头当外室,都是晴雯这等出身低贱之人的好出路。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必被许多少女当做巧宗,争相恐后的。若是灯姑娘说话重了,耽误了晴雯的好出路,旁人必然不会说晴雯自己不愿嫁,必定在背地里指责她这个当嫂子的作妖,耽误了姑娘的好前程。

    是以灯姑娘思前想后,竟不知道该如何接口才好,只能暗自惋惜晴雯命薄,本是大好的局面,偏生在这时候受这等羞辱。

    当下艳阳高照,绿树成荫,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只听得牛氏和众奴仆的讥笑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他们看着晴雯,就像看着一个笑话一般,已是笃定晴雯再无更好的出路,必然舍不得这般的好机缘,必得忍气吞声,向牛氏赔礼道歉,如那砧板上的鱼肉一般,任牛氏宰割。这世上哪个下人不是这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过来的,千错万错,都是下人的错,又有谁不曾受过委屈?

    讥笑声中,晴雯越发显得孤单无依。虽是她自家的院子,她亲手付了真金白银、亲自签契画押,将院子买下来的,但是因她出身寒微,是以镇国公家嫡出的小姐、礼部侍郎家嫡系的徐三奶奶胆敢毫无顾忌带着一帮下人闯了进来,此时正反客为主,对她大肆嘲笑。院子里黑压压一群人,除却她表嫂灯姑娘,余者皆是惟牛氏马首是瞻,她表嫂灯姑娘亦是心性不定,关键时候指望不上的。

    晴雯恍惚间又回到了上辈子濒死之时。当时奄奄一息的她蜷曲于薄席土炕之上,恩怨已不屑细论,诸事已结,胸中惟有一股不服之心盘旋不去。凭甚么世道如此?难道那生为下贱者就活该受苦,纵使再美貌伶俐、心灵手巧、勤劳正直,亦要一辈子为出身所累,一辈子被那脑满肠肥、尸位素餐的上位之人肆意羞辱奚落、鞭笞践踏吗?

    嘲笑声中,晴雯往前走了一步。“徐三奶奶说得自是不差。若以出身论,我自是高攀不起徐家。便是如你们所说,当个外室,恐怕也有许多人背地里指指戳戳,说我不配呢。只是我虽出身寒微,却也清清白白做人,不偷不抢,从未做过甚么作奸犯科之事,也不曾欠过徐三爷和徐三奶奶的。既不曾亏欠你家,这婚嫁之事,总要问过双方意愿才好。如今请徐三奶奶放心,我好也罢,歹也罢,是宁死也不肯和你们徐家有半点瓜葛的。不管是当姨娘还是当外室,横竖我只有三个字,不愿意罢了。”

    她刚开始说话的时候,还有许多人指指点点看笑话。等她说到一半时候,那看笑话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到了后头,整个院子里这黑压压一片人皆是鸦雀无声,听她把“不愿意”那三个字说得掷地有声,犹如盟誓一般郑重。一阵风吹过,卷起她衣裙。她这日虽只穿着家常水红折线绫裙,松松挽着头发,但一时间,衣袂纷飞,越发婀娜,又有玫瑰花暗香浮动,竟恍然间有几分神仙妃子的形容。

    “你……不愿意?凭什么不愿意?”牛氏一时呆住,好半天才气急败坏问道。她一向以她是徐文轩的正头娘子为荣,为此补贴了娘家带来的许多陪嫁,仍旧觉得物有所值、无怨无悔,却不曾想到一个出身下贱的奴仆之婢,竟然会这般心高气傲。

    “我是堂堂镇国公府嫡女。难道你竟还想越过我的头,去当正室吗?你也配?”牛氏怒骂道。

    “我再三说,我不愿和徐家有甚么瓜葛。这句话是甚么意思,难道你们竟听不懂吗?”晴雯静静说道,“我虽出身不高,却也自有志气。既知高攀不起徐家,自不会去攀附。那古人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难道我竟会为了贪图一时富贵,去当甚么姨娘、外室吗?”

    “古人?哪个古人?你在我面前莫要摆谱,学那些欲迎还拒的勾栏做派!徐家的事,我说了算,我是镇国公府嫡女,只要我不喝妾室茶,便是他徐文轩,也是不敢让你进门的!”牛氏大声喝道。

    “徐三奶奶是镇国公府嫡女,难道竟不曾听过这句话吗?这是孟子说的啊,是亚圣嫡传警世之言,又同勾栏甚么相干?”晴雯忙道。

    牛氏听了这话,倒愣住了。她牛家女儿从来不读书,故而她并不知道圣人训诫,但亚圣孟子的名头还是听说过的。她口口声声说甚么“勾栏做派”,却是将亚圣骂进去了。此事可大可小,亏得此间俱是她手下,若非如此,被人传了出去,只怕会被那起子一向嫉恨徐文轩的读书人加油添醋,惹出甚么风浪来。

    “说得好!”突然有人拍手大笑道,听声音是一爽朗的年轻男子声音。

    牛氏和众仆妇急回头看时,只见胡长忧和平哥儿从外头进来,竟都不认识。只见那胡长忧锦袍宝带,走在前头,器宇不凡,一看便是非富即贵,极不好惹。平哥儿在后头跟着,只穿着家常衣裳,衣料配饰俱是平平,但人却生得清俊挺拔,不似凡品。那拍手大笑之人便是胡长忧,他一面拊掌,一面往前头,龙行虎步,不多时便到了牛氏跟前。

    牛氏见这般情形,不觉大惊。她虽然悍妒,却到底是个妇道人家,自知不好到处抛头露面的。被这两个陌生男子看去倒还算小事,被他们听到自己无意间诋毁了亚圣,却是大大的隐患,不可不防。她一念至此,立时喝道:“是甚么人,竟敢闯进宅子来。我乃镇国公府嫡女,礼部侍郎家的内眷,徐三爷的正室娘子,岂能容你们冒冒失失冲撞的?”

    胡长忧大声笑道:“夫人说话差了。此处是我朋友居所,我自来做客,又同夫人甚么相干?更何况我看夫人你同这宅子的主人非亲非故,毫无干系,就这般没有缘由闯了进来,若果真要说理时,只怕要先问你们一个私闯民宅之罪呢。再者,我等在二门外站了良久,万万算不得冲撞的,若非听夫人言语间冒犯了亚圣,惟恐夫人你言多必失,说出更多冒犯的话,又何必这般急急出来呢?”

    其实徐文轩并无爵位官职在身,牛氏亦无诰命,论理是当不得夫人二字的。若是平日,有人拿“夫人”来恭维她,她虽嘴上苦辞,心中必然欢喜。但此事,她却顾不上许多了。

    牛氏此时只管心惊肉跳,心想这人忒地刁钻,果然被他听到了,心头急转间,忙道:“先生许是听岔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些高明的学问,更说不上冒犯了。况且此处也不是同我家没有瓜葛,这位姑娘便是我夫君欲收的外室,我身为正室,自然要盘问一二的。”

    胡长忧温言道:“先前我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这位姑娘说不愿和你徐家有任何瓜葛,亦不愿为妾为外室的。难道你竟然又听岔了?”

    牛氏见胡长忧虽面生,不知道来路,但观其衣着形容,竟是个不好轻易得罪的,一心怕他争竞自己无意间冒犯亚圣之语,故而无心恋战,听了胡长忧这话,忙道:“既是先生这般说,许是我听岔了。既然她不愿和我徐家有瓜葛,自是极好的。我等辞去便是。”一面说,一面喝令众仆妇回去。

    偏生牛氏的陪房刘家的见牛氏前倨后恭,吃了个不大不小的暗亏,她一向跟着牛氏横冲直撞惯了的,哪里受过这般气,就算要跟着走了,嘴里还不肯消停,临走前向晴雯撂下一句:“你今日说的话我们都记着呢,盼着你来日大富大贵,不做别人家的姨娘和外室,只当正头夫人,才算你有本事呢。”

    晴雯冷笑道:“不须你费心。我横竖不当别人家的姨娘和外室就完事了。”看着徐家人远去的身影,大声叫一声晦气。

    待晴雯关了外院大门走进院子时,那灯姑娘已是向胡长忧千恩万谢,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反复感谢他出面解围了。胡长忧只拱手做礼,一意谦恭,又叹道:“想不到镇国公牛家和礼部尚书徐家竟成了这般模样。可悲啊!可悲!”

    第172章 论厨

    此时众人惊魂初定, 那倪二之妻早带了女儿出来,一边在那里安慰晴雯,一边大骂王短腿虑事不周, 不该连个招呼都不打, 径直开了院门迎那群人进来。梅姨只顾得和平哥儿说话, 问他这几日在忙着做甚, 如何竟带来陌生人回来。

    惟灯姑娘理了理鬓边头发,巧笑嫣然,问胡长忧道:“敢问先生大名?那牛家是勋爵世家, 徐家是当朝新贵, 甚有威势。他们这般气势汹汹闯了进来,我等皆不敢多说话的, 何等威风, 如何先生竟说他们不行了?”

    胡长忧微笑道:“在下姓胡,草字长忧,只是一介草民罢了。但我虽只是布衣之身, 先前也曾结交过几个世家公子, 他们那些人家里头,是最重规矩不过的。无规矩不成方圆。但如今来看,牛家徐家竟是将祖宗的规矩一概抛却了。若不信时,只管问这位在荣国府贾家做事的姑娘, 这徐三奶奶这般做派, 是否是依了规矩行事的?”一面说, 一面只拿眼睛望着晴雯。

    晴雯细细回味方才徐三奶奶言语, 片刻后点头道:“胡先生说得极是。这徐家果真是没甚么规矩的。若是贾家, 诸事自有管家妈妈们说话,主子最尊贵不过, 轻易不开口的,如何竟像徐三奶奶这般冲在前头,和胡先生你来我往这般说话,那些婆子妈妈并丫鬟小厮们只杵在那里,竟如泥胎雕塑一般一个个哑巴了。”

    她这话说得有趣。灯姑娘、倪二之妻等人想起先前徐三奶奶逞凶的模样,身后的下人们可不成了泥胎雕塑的摆设了么,想到此处,皆忍不住偷笑。

    胡长忧笑道:“姑娘看得仔细。正是这个道理。还有一样,她身为正室嫡妻,竟为了一个尚未入府的姬妾争风喝醋,贸然闹出这一档子事来,实是乱了章法,有违妇德。若细论起来,却有不是。常言道,妻贤夫祸少,如今徐三奶奶这般做派,由此可见,牛家、徐家早晚大祸临头了!”

    胡长忧这话的份量甚重,众人欲要驳时,竟无从驳起,欲要赞同时,更是不好接话。灯姑娘忙笑着打圆场道:“胡先生说笑了。我等皆是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许多。我们这小门小户的,无论是牛家还是徐家,皆是得罪不起的呢。竟是莫要提这些的好。”又道:“幸亏胡先生出面解围,那起子恶人才退去了。等到我家姑娘她哥哥回来,少不得治一桌酒,好好感谢胡先生的。”

    平哥儿忽然插嘴道:“治酒就不必了。这厨房却是要借我们用上一用。”又向众人解释说:“实不相瞒,这位胡先生是厨道高手,我仰慕他甚久,早想向他请教一番,偏他事多,今日才得了空,我这才邀了他家来。”

    胡长忧笑道:“平兄弟言重了。无非切磋一二,互相印证印证平生所学罢了。哪里谈得上请教。”又向晴雯等人说道:“今晚我二人将借用宝地切磋厨艺,共治一桌酒席,请诸位品尝。到时候还请诸位为我二人从公而论才好。”

    众人见他说话谦逊有礼,兼之两人借酒席较量厨艺之事又颇为新奇,更何况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品尝好菜,何乐而不为?于是都答应了,欢欢喜喜等着夜里开吃。

    灯姑娘随着晴雯到里屋,正想嘱咐她几句时,却见晴雯重又拿起针线,忙叫道:“哎唷唷,我的姑娘,这都到了甚么时候了,你不忙着梳妆打扮,偏在这会子拈针穿线,是甚么道理?”

    晴雯诧异道:“平白无故的,如何要梳妆打扮?又不是要出门见人。”

    灯姑娘面上满是焦急之色,无奈道:“虽不是出门见人,但眼睁睁看那贵人已是自家上门来了。又去哪里寻这般好的机缘?姑娘若是连这个也错过了,只怕老天爷都要笑话你呢。”

    晴雯这才明白灯姑娘的意思,沉下脸道:“你是说那胡先生?”

    灯姑娘道:“不是他还能又谁?难道还能是那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平小子?”

    又压低声音细细同晴雯说道:“前些时候京城中有人传,说有位胡先生在城外施粥,最是忧国忧民,体恤百姓的。想来便是这位胡先生了。又有传闻影影绰绰说,这位胡先生才是当年义忠亲王的遗孤。先前我听了这传闻还不大信,只当他们又在以讹传讹。如今见了真人,这谈吐,这气度,除却龙子凤孙之外,还能有谁,只怕这传闻竟是真的了。若你长相平平,咱们也不会动这攀附的念头,偏生你除了出身,别的竟是样样出色的,难道你竟甘心被徐三奶奶那般蠢笨的人物奚落一辈子吗?”

    晴雯涨红了脸道:“我早说过贫贱不能移的,难道徐三奶奶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自打嘴巴不成?”

    灯姑娘急道:“如今也算不得咱们攀附他。我看先前他说话那模样,竟是对你格外关注。如今你只消略加打扮,仍旧如平时一般行事,若他看上你,自是一件喜事,若是对你无意,那便罢了,这怎么能算得上自打嘴巴?”

    晴雯一边用双手捂耳朵,一边远远跑开了去,摇头道:“要打扮你自己打扮去,我是万万不能的!”

    灯姑娘原是看在吴贵面上,一心替晴雯筹谋出路,虽有盼着她得了富贵好攀附之意,但也是为她谋划之心,谁知晴雯竟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不由得气得柳眉倒竖,道:“好,你不打扮,那我打扮!”

    到了傍晚时分,灯姑娘早早将两盏马灯挂在正屋门口屋檐上。马灯将整个宽阔的走廊照得通明,廊上摆了两张八仙桌,如今上头已放了几样菜,皆用小盖碗盖着。

    那倪二夫妻早过来了,倪二和吴贵、王短腿等人坐了一桌子,倪二之妻带着女儿过来寻灯姑娘,刚打了个照面就惊叫道:“哟,吴家嫂子今日装扮得好生华丽,这吊坠晃得我都睁不开眼睛了!”

    众人听了这话,不由得都往灯姑娘这边多看了一眼。倪二、王短腿尚不好说甚么,那吴贵见了灯姑娘这般模样,眼神却是一黯。晴雯不由分说,就将灯姑娘拉到一边,劈头问道:“你跟我哥哥过了这许久的日子了,如何竟还改不了这毛病?”

    灯姑娘自从知道吴贵心意之后,深感愧疚,早金盆洗手不做那档子事了,一心一意只为吴贵的衣食前程考虑,固然有算计晴雯之意,却也是为了吴贵好。她本意是想装扮得富丽一些,激起晴雯争胜之心,逼着她好生装扮,谁知晴雯先前竟未留意,倒是被倪二之妻嚷将出来,反引得吴贵不自在了。

    灯姑娘见得吴贵神情,心中已微觉后悔,但见晴雯这般疾声厉色,眼珠一转,倒装腔作势起来,笑着向晴雯道:“怎么了?我早说过,咱们家必得有一个人细细打扮过了,这才不失礼。偏生你不肯装扮,少不得我厚着脸皮出来抛头露面了。”

    晴雯一时气结。

    灯姑娘又道:“如今姑娘若想我恪守妇道,原也容易。只消姑娘回房换件衣裳,细细装扮一番便是。”

    晴雯愣了愣,突然一阵心灰意冷,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又有甚么法子。只是如今这世道不比从前,坑蒙挂骗者最多。先前那假王孙之事沸沸扬扬,连贾府都着了道。又岂知这人能保你富贵呢?你眼睛要放亮些,莫要似先前赵侍郎的女儿和袭人一般,被人骗了才好。若是这番被骗,只怕再回不了头了!”一边说,一边竟自顾自去了。

    灯姑娘被晴雯这般教训一番,顿感无趣之至,有心洗去铅华,换身装扮,又恐太露行迹,反而不美,何况竟似怕了晴雯一般,故而硬着头皮,不曾换妆,只装作泰然自若的模样,同倪二之妻闲聊。

    谁知灯姑娘这般做派,早被平哥儿看在眼里。平哥儿素知晴雯从前因此事郁郁不乐,同灯姑娘吵过几架,如今见灯姑娘如此,忙暗中向胡长忧嘱咐道:“胡兄,我如今赁着晴雯姑娘家里的房子居住。她表哥亦是我朋友。若她表嫂有甚么不妥之处,还望胡兄看在我面上,包涵一二,只当没看到罢了。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千万莫要做出甚么事来,我岂不是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胡长忧笑道:“放心,我志不在此。”又打趣平哥儿道:“我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竟不是为了朋友的缘故。只怕你当初交吴贵这个朋友,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那位姑娘罢了。”

    平哥儿大窘,满面通红道:“胡兄说笑了。”

    胡长忧兴致盎然,摇头晃脑道:“少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亦是一段人间佳话。若你果真有意,我情愿当个月老,与你二人挑明的。”

    平哥儿忙道:“胡兄万万不可。晴雯姑娘心气最高,我如今一介白身,怎能得她青眼?岂不是自取其辱。此时若贸然开口,不但她为难,连我也觉得惭愧。”

    胡长忧心下了然,道:“怪道你一心想参加那饕餮宴,只怕也是打着在饕餮宴上搏出身的主意。只是我既然已经来了,却由不得你打算了。仔细想来,却是对你不住。”

    平哥儿忽而抬头,满脸俱是不服气的模样:“饕餮宴要到下个月呢。到时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只要他们只凭厨艺定高低,我便仍有机会。”

    胡长忧见他这般不肯服输,胸中也激起些豪情意气来,大笑道:“口说无凭,比过才知。不若咱们先问一问这席间众人,谁的饭菜更可口?”一面说着,一面向平哥儿做了个相请的手势,两人一起入席。

    第173章 年龄

    众人伸长了脖子, 等着胡长忧和平哥儿一一掀开盖碗,桌上满当当的尽是各类荤素菜色,琳琅满目, 菜香扑鼻, 更有许多鸡鸭鱼肉, 皆是平日无福吃到之物, 不由得齐齐叫好。

    平哥儿心中,却微微有些遗憾。原来这日他和胡长忧各自做了两素四荤一点心一汤羹共计八道菜,又分了两桌。寻常人家哪里有这许多碗碟, 少不得左邻右舍相借, 仍是不够用,后来竟将那瓦罐、面盆等物一起拿来充数。厨道讲究一个色香味, 但如今如此敷衍, 摆盘无论如何也不能称得上赏心悦目了。

    众人却浑然未觉。除却晴雯因荣国府的缘故整日跟着主子锦衣玉食外,余者诸人皆是吃惯了粗茶淡饭的,哪里能这般讲究?见这许多菜肴, 吃一口赞叹一回, 倪二王短腿等人大快朵颐自不必说,连倪二之妻和灯姑娘都吃了许多。

    菜过三巡,倪二挺胸凸肚,满面油光道:“据我看来, 两位大厨竟是不分高下, 来日少不得在饕餮宴中大展其才的。倪二何其有幸, 竟能品尝两位的手艺, 想来做神仙亦不过如此了!”

    胡长忧道:“倪二爷谬赞了。急切之中寻不到上好的食材, 只将就做一回罢了。”

    王短腿咂舌道:“这还算将就?若果真如此,那皇上他老人家每日吃的用的, 竟是天上的蟠桃宴不成?”

    吴贵本业也是厨子,这方面的见识却比倪二、王短腿等人更为高明,此时见胡长忧和平哥儿皆年纪轻轻便是刀工出众,菜品色香味俱全,不由得由衷赞道:“虽是仓促之间做成的菜品,但这刀工,这火候,色香味竟是样样没话说的,显见功力深厚。就这般送到我们致美楼去卖,便是现成的名厨招牌菜,再略微做个花样摆盘,任那再挑剔的老饕都挑不出错来的。”

    “虽是如此,但也要分个高下才好!”平哥儿于胜负上得失之心甚重,他刚尝过胡长忧的菜便知道,就算公平比试,対方仍旧是他的强敌,只不知道谁更高上一筹,心中甚是忐忑。

    吴贵微一迟疑,笑道:“这却是难说了。从公论来,胡先生的菜品偏鲁菜风味,平兄弟你却仍旧是淮扬菜系,那饕餮宴上尽是些郡王公侯,他们的喜好哪里是咱们能分得清的?”

    胡长忧微笑道:“晴雯姑娘久在荣国府贾家做事,深得主人之心,想来必然知道这些世家高门的喜好。不妨说来参详参详?”

    胡长忧这般说,众人自然而然都朝晴雯这边看。晴雯不由得慌张起来。

    若论贾家人的饮食喜好,自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吃点莲叶羹都要用专门的银模子,熬那上好的鸡汤,再借了莲蓬的清香细细熬了出来,平日里吃的茄子,亦要又腌又晒,从地里摘下的茄子到最后上桌的茄鲞,不知道要用多少只鸡来配它。

    饮□□致本是贾家颇为自豪之事,只是在胡长忧面前,晴雯竟觉得不好说出口,总觉得胡长忧似是不待见这个一般,生怕一时说出,被胡长忧品头论足一番批驳,自己一个姑娘家不好驳斥,反倒辜负了贾家平素厚待她之心。

    “哟,瞧胡先生这话说的。”灯姑娘冷不丁开口笑道,“我们家姑娘才多大,就算在贾府里几年,知道主子们的喜好,但各家贵人自有私房菜谱,饕餮宴上那许多贵人,我家姑娘再怎么能耐,又怎能知道他们的喜好?”

    胡长忧点头道:“大娘你说得极是。却是我先前欠考虑了。”

    灯姑娘骤然变色:“你叫我大娘?”

    胡长忧坦然自若道:“男女有别,不好轻易过问大娘姓氏名讳。这才用大娘称呼。”

    吴贵借着几分酒意,在一旁哈哈大笑道:“错了错了。胡先生,你这般叫,却是折煞她了。她正是贱内,哪里当得起大娘之称。”

    倪二亦笑道:“我们都唤她吴家的。也有左邻右舍唤她灯姑娘的。胡先生只消胡乱拣一个唤她也就是了。”

    胡长忧忙推辞道:“岂敢岂敢。俗话说礼多人不怪,我如今初履宝地,怎敢得罪了此间主人?”众人见他虽气度不凡却说话风趣,平易近人,不由得皆附和而笑。

    笑声之中,灯姑娘的声音尤其显得突兀。灯姑娘劈头问道:“你如今几岁?就算是礼多人不怪,我如今才十九岁,你如何竟叫我大娘?”她一向以年轻貌美自居,虽嫁与吴贵之后收敛许多,却仍以自己容貌为荣。如今她盛装之下,虽未真想过去攀附胡长忧,只当家常说笑,竟未曾料想胡长忧竟然嫌弃自己至此的。

    胡长忧道:“我也十九岁。”故作惊讶道:“原来你也是这般年纪?恕我眼拙,竟未曾看出来。”

    倪二和王短腿等人都笑道:“女人嫁了人便不值钱了。吴兄弟平日不懂得疼老婆,竟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累成黄脸婆了。”

    吴贵也笑着回应道:“你等休得说笑。谁家姑娘嫁了人不会变老?人之常情罢了。”

    梅姨却在旁边冷不丁说了一句:“原来胡先生竟刚满十九岁吗?我看着不像。平哥儿如今亦是十九岁,看着却比胡先生年轻了许多。”

    倪二和王短腿等人笑着说:“胡先生生得稳重,正是年少老成之相,却不比平兄弟那般青春意气,亦是常有之事,不足为奇。”

    众人只管在这里嬉笑玩乐,灯姑娘却再也坐不住了。她低低嘱咐了晴雯两句,借故离席而去,那掩面逃走的模样,竟如同有个鬼在后头追着她似的。

    她一路逃回里屋,坐在梳妆台前细细端详,铜镜中的人影眉黛如远山,唇如丹朱色,目含秋水,媚态自成,哪里算得上甚么大娘?

    她细细看了一回,仍觉不放心,又从小匣子里寻出一面小小的玻璃镜。时下玻璃镜还是稀罕物,这是她好说歹说从晴雯屋里顺过来的。

    她擎着这面小小的玻璃镜,借着油灯的光照了又照,只见镜中之人明眸皓齿,虽无晴雯那般清丽绝伦,却也有几分姿色,哪里老了。

    她冷哼一声,正要冲出去争辩间,冷不丁看见头上一抹银色一闪而过。她惊疑间忙凑近油灯细细端详,竟见几根银丝夹杂在乌黑乌黑的长发里,分外刺眼。

    “我才十九岁!我才十九岁!我还未曾怀孕生子呢。”一时间,她心头剧震,不觉心灰意冷,将那面玻璃镜胡乱掷在梳妆台上,慢慢走到床头坐下,低低切切哭出声来。

    灯姑娘的这番变故,除了晴雯之外,竟无人察觉。在世间大多数男子心中,姑娘嫁了人之后便可肆意使唤,似一朵娇艳的鲜花变成了老橘皮一般,自是天经地义之事,没甚么好抱怨的,更不好矫情。何况灯姑娘风韵犹存,胡先生开个玩笑罢了,又有甚么好委屈的?

    故而吴贵只顾同倪二、王短腿等人推杯换盏,连胡长忧也同平哥儿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甚是得意。原来胡长忧早得了平哥儿告诫,疑心灯姑娘不妥,又见她盛装而来,心中猜疑更甚,故而故意闭着眼睛说瞎话,说她相貌甚老,不为别的,只为教她知难而退,不做出那些丑态来令众人尴尬罢了。

    比起女子来,男人的年龄无所谓,甚至还有年纪大些、办事稳妥的说法。故而倪二和王短腿等人听胡长忧自己说自己只有十九岁后,只感叹了一句胡长忧少年老成,便轻轻放过了。只梅姨不知道为甚么,偏偏揪着这个年龄不肯罢休,追问不迭,道:“早听说京城中有传闻,说城外施粥的胡先生不止是大善人,还是真正的皇家血脉。却不知道胡先生是哪一支的?”

    胡长忧微笑道:“梅大娘这话不知道是从何处听来,却是以讹传讹了。我一介布衣,又哪里是甚么皇家血脉?”

    此时京城中许多人皆影影绰绰听到了传闻。倪二一拍大腿道:“原来你竟是那位胡先生!我一时未曾想到。幸会幸会!竟能和胡先生同桌吃饭,真真三生有幸。”

    吴贵笑着说道:“你们不知道,平兄弟从前和我说过,那皇家血脉岂是那般容易认的?总要上甚么宗牒,才算数呢。如今胡先生就算是皇家血脉,但人证物证俱无。那些长史官们又事事从严,若非自小在皇室出生的,长大了再想回归宗族,竟是千难万难的。想来胡先生不肯承认自家身份,定然是这个缘故了。”

    胡长忧摇头笑道:“偏你们在这里胡言乱语。”他虽不肯承认,但却也未坚决否认。这些天来凭着这似是而非、雾中看花一般的话术,不知道惹了多少人対他深信不疑。

    “家母命薄,早早亡故。”胡长忧编起谎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故而我常想着,若能得这么一个机会,能见太上皇老人家和圣上一面,纵不提甚么身份不身份,也便不虚此生了。”

    第174章 品评

    梅姨先前得知胡长忧冒用义忠亲王千岁遗孤身份, 在城中招摇撞骗之时,自是怒不可遏。但平哥儿言语间竟对此人颇为推崇,再加上有富贵那个假王孙做陪衬, 梅姨渐渐觉得胡长忧还算知趣, 倒不似一开始那般恼怒了。

    只是她虽有意放过胡长忧, 旁人却不肯罢休。倪二、王短腿这些人, 一个在外头放利子钱的,一个常年贩马偶尔也贩贩人的,最是善于察言观色、捧高踩低的人, 那阿谀奉承的话说起来连眼皮都不带眨的。王短腿见胡长忧这般说, 显是意欲拿饕餮宴当晋身之阶,见太上皇和皇上一面了, 他连忙在旁凑趣道:“这又有何难!胡先生这般厨艺, 必能技压群雄的,到时候得了饕餮宴头名,进宫当御厨, 岂不能日日得见太上皇和皇上的面?到时候任凭有甚么苦衷下情, 只管在皇上面前直奏,难道还怕甚么长史官不成?”

    其实王短腿不知皇家规矩,这番话实是无知之极。且不说皇宫大院深如海,宫女太监们各司其职, 那御膳房做菜的厨子平日里只在御膳房走动, 哪里能日日见贵人之面, 单说那宗牒之事, 其中便大有藏掖, 就算是太上皇和皇上,也有许多顾忌, 哪能事事顺心遂意呢?

    只是在座诸人大都和王短腿一样未曾见过甚么世面,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见王短腿这般说,忙不迭都连声附和。

    这个说:“正是如此。我平日里常说平兄弟这厨艺简直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天资绝伦,正是饕餮宴头名之才,想不到强中更有强中手。如今尝了胡先生的菜,竟把平兄弟压下来了!平兄弟,我说这话,你千万莫恼。咱们虽然平时处得好,可这时候做哥哥的却不得不说句大实话了!”

    “正是呢。平小哥的菜固然清淡可口,但是到底还是这咸香之物更合我心意!”

    “胡先生出身不凡,本不必这般操劳,本该如京城中那些王孙公子一般,今日赏花,明日品酒,再者就是去那秦楼楚馆,还有在相公堂子里头风流潇洒一回。今日竟能尝到胡先生亲手做的菜,实在是折福了!”

    平哥儿在一旁静静听着,起初面上还强撑着,脸上挂着笑容,到了后头,那笑容竟比哭还难看,再也撑不下去了。

    他从小便有天分,自以为是庖厨奇才,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人的溢美之词,何况这些日子潜心研习,勤学苦练,一心想凭着饕餮宴挣出一番事业来,这才主动提出要和胡长忧比试比试。

    他也试吃了胡长忧的菜,自以为两人火候在伯仲之间,不想试菜的众人竟是一边倒赞誉胡长忧,反将他衬得土泥一般了。

    一开始众人赞赏胡长忧之时,平哥儿还老大不服气,暗想:“你们只当他是龙子凤孙,因了这个缘故,这才没住口夸他,却不知道我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呢。我煞费苦心,请了胡长忧过来,又费好大的精神做这一桌子菜,原说是公平比试,可恨你们一个个皆想着攀附富贵,竟不曾静下心来品尝这菜,倒辜负了这美食了。”

    但夸胡长忧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后头,就连平哥儿自己也不自信起来,心下不免犹疑:“古人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自以为和胡先生厨艺不相伯仲,许是我身在局中,自迷而不自知呢。这席间众人,如吴贵等,平日哪里有甚么心眼,素来不懂得攀龙附凤,想来必是喜欢吃哪道菜,便说哪道菜好罢了。由此来看,我的本事比起胡先生来,还差得远呢。”

    又想起下个月即将去参加饕餮宴之事,因认定胡长忧这个强敌远胜自己,不免心灰意冷,将从前那些豪情壮志、意气风发一尽歇了,自怨自艾道:“罢了罢了,我命该如此。天生无富贵之命,又有甚么好痴心妄想的。”

    平哥儿脸色变了数变,一派黯淡,梅姨看在眼中,痛在心上,不由得站了出来,冷哼一声,说道:“你们也只管昧着良心说瞎话罢了,连个好坏都评不出来!”

    倪二一向看不惯梅姨,觉得她不过一个落魄的中年妇人,却整日摆着一张冷脸,事事挑剔,此时听梅姨言语,心中更加不喜,哈哈一笑道:“梅大娘,如今你这个年纪,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何必处处教训人?你一个娘儿们,自该每日躲在屋里,如今竟还教训起外头的爷儿们来了!”

    胡长忧听了这话,不等梅姨平哥儿发怒,先拦在头里,说倪二道:“倪二爷这才吃了几钟酒,怎地就喝醉了呢?尽说些胡话。咱们既请人来试菜,不管是好话是歹话,总得受着,难道听惯了夸奖,竟听不得一句批驳的话了?”

    这话却是连带着平哥儿一起说进去了,本有点拨平哥儿之意,只可惜平哥儿心神恍惚,竟未省悟。

    倪二见胡长忧这般说,忙转怒为喜,向梅姨一抱拳道:“我是个粗人,一时说话上头,没轻没重的,只望梅大娘宽恕我不恭之罪。”

    王短腿忙在一旁打圆场,大声道:“梅大娘,你既说胡先生的菜不好,也必得说出个道理来。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梅姨冷冷道:“你们平日里只吃些粗茶淡饭,如今见得肥鸡大鸭子,心中不免欢喜,这才没住口夸胡先生做的菜。以我之见,饕餮宴的宾客俱是那些勋爵门户,王孙公子之流,平日里锦衣玉食的,这些鸡鸭鱼肉早吃腻了肠子,反倒爱些清淡口味。淮扬菜系一向以清淡可口著称,昔年太上皇老人家带着诸位贵人南巡之时,对淮扬菜系亦是推崇有加的。不是我偏着自家人说话,平哥儿这道清炖蟹粉狮子头,便极见功力,虽如今不是螃蟹最肥美的时候,但六月黄用来做蟹粉,已是尽够了。还有这松鼠鳜鱼,亦是酸甜可口,花刀的功夫更是出彩,这松鼠活灵活现,极富神韵。如何比不得鲁菜了?奇就奇在胡先生口口声声说自家是淮扬人氏,竟不擅长淮扬菜,偏做得一手好鲁菜,倒教我有些疑惑了。”

    她这一席话说完,席间众人神态各异。胡长忧蹙眉深思,想是听进去了;倪二和王短腿常在外面闯荡,自诩颇会来事,一向藐视女人藐视惯了,更见不得梅姨这般身为女子还一脸骄傲出言不逊的妇道人家,此时只管哈哈笑着摇头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咱们大老爷儿们,只好不与她们计较了。来,喝酒!喝酒!”吴贵只觉场面有些尴尬,他身为此间主人,自该从中调和的,只是他本不擅长这个,事事习惯于指着灯姑娘出面,如今灯姑娘不在,不由得满脸惊慌,抓耳挠腮。

    只有晴雯将梅姨所言皆听得清清楚楚,深以为然,见倪二和王短腿一脸不以为然,再也按捺不住,扬声说道:“梅姨说得有理。我突然想起一个笑话来,想当初我们宝二爷……”她见场上竟无一人肯听她的,不觉又有些迟疑,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胡长忧却早看见了晴雯这边的动静,眉毛一抬,向着倪二、王短腿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声道:“晴雯姑娘有话要说。诸位先静一静。”又向着晴雯微笑道:“晴雯姑娘有甚么话,但说不妨。”

    晴雯见场上一下子静了下来,许多双眼睛齐刷刷看着她,虽有些紧张,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大声说道:“我只是想起一个笑话。昔年我们荣国府里,宝二爷年纪尚小,最是淘气不过。老爷罚他写文章,他虽写了,面上却不肯服输,老爷问他时,只说是身边的书童茗烟替他写的。气得老爷将那篇文扔在一旁。老爷身边的清客们听说是小厮写的文,将那文批得一文不值,说通篇狗屁不通。话说得狠了,竟把宝二爷给说哭了。宝二爷哭着问那些清客们,平日里他们只夸宝二爷才华横溢,文字绮靡秀媚,如何这时候反倒不夸了。众清客这才知道,这篇文仍旧是宝二爷写的。于是话锋一转,反洋洋洒洒,又说了许多溢美之词。只是这回,宝二爷再也不肯信他们的话了。”

    众人听晴雯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声音如夜谷黄莺一般婉转清脆,且言语里自有深意,都听得痴了。胡长忧率先回味过来,他神色复杂,深深看了晴雯一眼,道:“晴雯姑娘这话,我已是听明白了。你是说他们夸我的菜好,并非我的菜真的技高一筹,而是他们以为我有甚么不凡的身份,才一味偏向我。但若是你从公论来,又有甚么见解?”

    晴雯见胡长忧言语温和,待她亦是细致之至,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说了,犹豫片刻,心一横,方道:“梅姨所说句句是实。单以我们荣国府这等中等人家来看,每日里亦是鸡鸭鱼肉轮换来吃,有的时候吃腻了,反而想吃些清淡的。说起来,确实是淮扬菜更合胃口些。”

    胡长忧沉默片刻,向晴雯长长一揖,道:“多谢指点。但我却另有一番见解。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故而这饕餮盛宴,必定要以大众百姓的口味为重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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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5章 颠倒

    倪二不等胡长忧说完, 便大声赞道:“好一个以大众百姓的口味为重!若是天底下的贵人都如胡先生这般,老百姓自是更有盼头了呢。”

    胡长忧看也不看倪二,只管向晴雯笑道:“老百姓是甚么口味?老百姓平日里吃不饱, 穿不暖, 故而欢喜重油重盐, 鸡鸭鱼肉之类。我这道五香脱骨扒鸡肉质酥烂, 口味咸鲜,正是鲁地名菜,老少咸宜。贵人们若要想着与民同乐, 这道菜自是极好的。还有这道油爆双脆, 是用鸡胗和猪肚头等物烹制,最考究火候, 颇显功力, 何况口味脆滑爽口,又有何不可?”

    平哥儿听胡长忧这般说着,若有所思, 突然眼睛一亮道:“是了是了!这便是大俗大雅之道, 用那极简单的食材做出极复杂的名菜,其中又能暗喻治国安邦之至理。胡先生果然高明,单这份用心,便是我万万不能及的!”他想到此处, 坦然认输, 不再做无谓之辩。

    晴雯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 只觉得胡长忧这话虽有几分道理, 但是细思起来, 又有几分诡辩之意,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梅姨本不善辩,见众人捧着胡长忧也便罢了,连平哥儿也当场认输了,更觉生气,又吃了几口,胸头闷闷的怎么也吃不下,遂借口身子不适,先行离席。

    倪二、王短腿等人哪里会管梅姨,只顾着一意恭维胡长忧,这个说:“胡先生实在是当世高人。既有这等出身,何必去学甚么庖厨之道?既是吃苦受累学了庖厨之道,因了这等出身,反不能时时显现于世人面前,令我等大饱口福,岂不是可惜?”

    那个说:“平兄弟这次落第了!不过也不打紧,赢了你的人是胡先生,你竟是虽败犹荣的。”

    胡长忧听他们这般卖力夸奖,心中也觉欢喜,低头时看杯中清酒清澈澄明,抬头时看天边孤月盈虚有数,大声道:“诸位却是赞誉太过了。其实这世间的事,竟是福祸相依的,正如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样。那些贵人们每日肥肠大鸭子,养出一身的富贵病来,一个个不是痰湿,就是中风的,只论身子骨,反不及平民老百姓每日里忍饥挨饿,终日劳作不得清闲,倒生出一身钢筋铁骨来。故而我想着,莫说那达官显贵里头,酷爱鲁菜者本来就不少,纵便是他们吃不惯这些咸香之物,也非得趁着饕餮宴的机会,教他们好好尝上一尝才好。古人曾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今的达官显贵,那些勋爵门户,往五代上头数,也不过是平民布衣之身呢。谁又比谁高贵些!”

    倪二、吴贵、王短腿等人吃多了酒,一个个酒酣耳热,见胡长忧这般做慷慨激昂之态,也兴奋起来,竟不管胡长忧在说甚么,一味迎合,挥舞手臂附和道:“正是呢!谁又比谁高贵些!哈哈,连胡先生这等贵人都这般说,自是不会错的。”

    晴雯私下里虽也善饮,但这等场合却不好喝酒,只在一旁默默吃菜,此时见他们几个这般模样,心中惊疑不定,暗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陈涉世家》里陈胜说的话啊。那是个贼人,如何胡先生竟说起这话来。”忙将眼睛看着一旁呆呆坐着的倪二之妻,只见倪二之妻面带笑容,乐呵呵笑着,不知道听懂了胡先生的话没有,竟是全然指望不上的,只得暗暗叹了一口气,由着他们去了。

    又过了足足一个时辰,男人们这才酒酣饭饱,醉醺醺各自去了。倪二之妻便帮着晴雯收拾碗碟。晴雯在怡红院时候,哪里干过这等粗活,只是如今也少不得干了。

    倪二之妻在旁窥见她芊芊玉手,不由得赞叹不已,道:“这哪里是干粗活的手?竟比那娇生惯养的小姐还要娇贵呢。你且在一边歇着,我来便是。”

    晴雯哪里好意思这般,正推辞间,灯姑娘已是走了出来,只将晴雯往外推道:“各人自有用处,你不是干这个的材料。放着我来便是。你且去灶下烧一些开水,只怕胡先生要用水,你给他送过去也就是了。”

    晴雯抬头看灯姑娘,只见灯姑娘此时早已洗去铅华,满脸不见脂粉,只穿一身家常的粗布衣裳,头发用一根木簪紧紧挽住,竟是一个宜家宜室的内宅妇人模样,不觉大感诧异,暗暗称奇。

    灯姑娘催着晴雯去烧水奉于胡先生,晴雯何等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岂有不明白灯姑娘的意思的?无非是上赶着攀附了。当下把头一摇,道:“这倒是奇了。胡先生歇在东厢房,自有梅姨平哥一家照顾。咱们若是去了,反倒扰了人家休息。”

    灯姑娘哄晴雯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也不想想看,平日里梅姨和平哥整天饕餮宴长、饕餮宴短的,显见是卯足了力气,如今横空杀出个胡先生,身份贵重自不必说,单是这庖厨上头的本事,平哥儿就比不过,那还有甚么盼头?只怕这会子正心灰意冷,后悔请胡先生进门呢,岂能照顾周到的?不若你上去看看,若有甚么不周之处,也好尽力弥补一二。梅姨虽性情略古怪些,一向待你颇好,莫要让她因此落了不是才好。”

    晴雯无奈,只得洗了手,一路往东厢房走去。

    这日出了这样的事,梅姨自是意难平。她见平哥儿垂头丧气回来,忙向平哥儿道:“这院子里的人一个个都是势利眼,只顾得奉承那个假货,竟连半点真话都没有!你从小是我一路看到大的,这庖厨上头的天分,竟是人见人赞的,这些日子以来你尤其用功,怎么就不如那个假货了?那假货连淮扬菜都不会做呢!”

    平哥儿道:“单胡先生这忧国忧民的心肠,我便不如他。旁人打着龙子凤孙的旗号,只顾得网罗美女,搜刮财物,哪能如他这般,去各勋爵门户为城外饥民请命的?何况如今他又说甚么民为贵之语,并不以勋爵之家的那套衣食之论为贵,更是难得了。我不敢自认身份,是我贪生怕死,知道宗牒之事困难重重,但他如今冒领身份,不为别的,只为这些黎民百姓,为了这个,我便不好开口说恨他怨他的话。我时常想着,若果真他有大能耐,也有大造化,果然把那些个难缠的长史官收伏了,真个同那些人相认,得了个甚么郡王、公侯的爵位,从此体恤百姓,做出一番大事业,我也只会为他欢喜的。”

    梅姨听了平哥儿这话,不由得勃然大怒,斥道:“这是说的甚么话?你平日里何其聪明一个人,如今竟被那胡长忧蛊惑,竟也糊涂了?甚么样的人才会冒用别人身份?无非是那些奸臣贼子,贪图富贵之人。我看那锦乡侯韩家也未曾安甚么好心,不然的话,怎能由着他招摇撞骗?那皇家的规矩大着呢,他也只好糊弄糊弄这些没见识的老百姓,但凡略微见过皇室的排场的,都知道只要他一到御前,必然被揭穿的。一个从小生在淮扬地界,却连淮扬菜都不会做的厨子,哈哈,天底下哪里有这等荒谬之事!”

    平哥儿道:“一法通,百法通。他于庖厨之道,早已炉火纯青,学做几道淮扬菜,又有甚么难的?只要掌握其间诀窍,练上几个月,也便能出师了。不过看他的意思,未必肯学这个。谁说淮扬人只能做淮扬菜,不能做鲁菜的?经了此事,我倒也想学着做几道平民大众爱吃的家常菜,给那些达官贵人们尝一尝了。”

    梅姨听他言语间一意维护胡长忧,愈发恼怒,又听外头说笑声不绝于耳,想来是胡长忧正在和倪二、吴贵等人拉拉扯扯,赌气赶了平哥儿出去,只教他好生安顿了胡长忧,莫来烦她。

    平哥儿颇体谅梅姨,忙应了,出了东厢房门走至廊下,只见胡长忧和倪二几人站在西厢房门口,大声说笑,欲要过去,又恐扰了他们兴头,想了一回,便先绕到前头,打算先去灶下烧一锅热水。

    此时晴雯正立在灶下,满心为难。她在怡红院中侍奉时,大观园中自有烧热水的婆子,又哪里会做这生火烧水的粗活?

    正在这时,平哥儿走了进来,见得晴雯,倒有些吃惊。晴雯忙将灯姑娘的意思说了。虽灯姑娘打着为梅姨着想的旗号,又有晴雯转述,将那言语里的急切攀附之意略去了些,但以平哥儿对灯姑娘等人的了解,他岂能猜不出灯姑娘言语里的深意?

    平哥儿心中又酸又涩,心浮气躁,冷笑一声道:“天底下的事情,哪能看得那般清楚的?整天算来算去,若是押错了宝,岂不是悔之晚矣?我劝姑娘三思而后行。”

    晴雯不解其意,忙问了一句,平哥儿见她神情坦然的模样,又微感后悔,忙道:“罢了罢了,你且回去罢。我来烧水罢。”

    第176章 谎言

    晴雯听他这般说, 正中下怀,也不矫情,道:“既是如此, 就劳烦你了。”

    平哥儿低声道:“说甚么劳烦不劳烦了。本就是我请过来的客人。”一边说着, 一边生火添柴, 甚是熟练。

    晴雯并未离去, 只站在灶房门口,看平哥儿烧水,只见顷刻之间那火苗便窜了起来, 照见平哥儿满脸的郁郁不乐。

    晴雯心下不忍, 向他道:“今日你同胡先生比试,众人皆说你败了, 那不过是他们未见识过豪门世家里的家常餐馔, 又忌惮胡先生身份,故而一意奉承,你莫要放在心上。据我来看, 你做的菜同胡先生相比各有千秋, 将来饕餮宴上并非毫无胜算,只看那些赴宴者更欢喜哪种口味罢了。我心里想着,既是东平郡王那边起头办的盛宴,想来四王八公这些门户必然会被邀了过去的。这些人多半是从江南而来, 你若做淮扬菜, 想来却是暗中合了他们的口味, 也未可知。”

    平哥儿这日受挫颇深, 早被倪二等人的言语扰了心神, 见晴雯这般说,虽知道晴雯是好意安慰自己, 心中感激,但却越发沮丧起来,道:“多谢。我知你有意安慰我。可叹我准备了这许多时日,却偏偏在你面前这般惨败……”

    晴雯忙道:“也不独是安慰。我真个这般想的。这种事是人之常情,我见得多了。前些时候府里老太太有意考我,将家里的一套慧纹扇面请了出来,要我仿着绣那个东西,我煞费心力,用了许久时间,终于成功,又教众人过来看,故意将假的说成真的,只教他们品评,人们都信了,就连慧娘这等大家绣的珍品还有人挑刺呢。可见人言谬误处甚多,若只被那些言语左右,岂不是误了大事!”

    平哥儿听她这般说,略微振奋了些,向她道:“虽是贾府里老太太故意拿假的当真的,但你们府上那些见多识广的人精竟然会相信,足以得证你绣工非凡。”

    晴雯微笑道:“也不过将就过得去罢了。幸亏我能做些针线,我哥嫂还有些顾忌,不至被他们轻易卖了去。不然的话,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呢。正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千万莫要因了一时困顿,便失了本心。”

    平哥儿听晴雯说到幸亏她会做针线,吴贵灯姑娘贪图这个才有所顾忌之时,一股怜惜之意不由得由心而起,后头晴雯勉励的话竟全然未听进去,只反复说道:“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必不教你哥嫂欺负了你去。”

    晴雯心下微微愕然,暗想平哥儿分明同吴贵更熟一些,不知道为何竟连远近亲疏都不顾了,难道竟是帮理不帮亲吗?转念一想,又顾念他才逢惨败,想来心绪不宁,说话颠三倒四也未可知,故而也不好细问,只当场面话,胡乱混了过去。

    一时平哥儿烧好了热水,晴雯提着灯在前面引着,平哥儿将那桶热水送到胡长忧处,当夜各自安置,一夜风平浪静。

    谁知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牛氏又带着一群家丁过来敲门。这次王短腿不敢怠慢,忙告诉胡长忧等人,于是一帮人慌忙理衣迎客,如临大敌一般。却见牛氏这次改了先前那嚣张跋扈的神气,先不进门,只恭恭敬敬立在一旁,有丫鬟早从一顶轿子里扶出一位身材富态的中年妇人来,只见那中年妇人头上戴着许多珠宝环钗等物,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身上一件半新不旧的挖云鹅黄片盘金锦绣短袄,下头是葱绿缕金百蝶穿花洋缎裙,富贵华丽。

    那中年妇人看都不看晴雯和灯姑娘一眼,对牛氏颇忌惮的胡长忧也没甚么好声气,扶着丫鬟的手,来到中庭。早有婆子抬了那张镂空雕花紫檀木的大椅请她坐下,牛氏又用一个五□□漆小茶盘捧出一钟茶,亲自奉于她。

    中年妇人只坐在那里吃茶,气定神闲,一言不发。牛氏的陪房刘妈妈上前道:“你家上辈子必然是烧了高香的,如今我们家太太来看你了。还不快过来磕头?”

    刘妈妈一连说了两遍,晴雯等人就如同未听到一般。刘妈妈颇为不甘,正想再说些甚么,早被牛氏狠狠瞪了一眼,缩回去了。

    胡长忧看这架势,料得必有一场口舌官司,轻叹一声,上前拱手做礼道:“原来是徐太太。在下胡长忧有礼了。”

    胡长忧这些日子在京城世家里头颇有声望,京城无论是勋爵门户,还是翰墨之家,十停里竟有五六停与他慷慨解囊,助他赈济灾民的。故而胡长忧笃定徐太太必然知道他名号。纵使先前不知,昨个牛氏也早告诉她了。

    想不到徐太太连看都不看胡长忧一眼,又喝了几口茶,方向着旁边看了一眼,先前搀扶她的那名丫鬟颇有眼色,立时上前几步,高声问道:“你们哪个是晴雯?”

    牛氏忙指着晴雯向徐太太道:“就是她!”

    晴雯无法,只得走了出来。

    徐太太上下打量了晴雯几眼,方开口道:“果真长得有几分姿色。怨不得三儿心心念着要收进房中。只是你不该在他要赴考的节骨眼勾引他,若他这回有甚么闪失,你这个狐狸精又拿甚么赔?”

    晴雯一向霁月光风,平生最恨旁人骂她狐狸精,只是今时今景,也只得强忍不快,端看那徐太太有甚么话说。

    但平哥儿岂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人前受辱?忙挺身而出,大声道:“这倒是奇了,晴雯姑娘最是规规矩矩一个人,从不在外头抛头露面的,便是徐三爷偶尔瞧见了她,也是徐三爷自己起了意,又与她甚么相干?”

    胡长忧也道:“正是。只请徐太太放心,她昨个已在众人面前说明白了的,她与徐家从无瓜葛,徐太太纵然是官宦人家的太太,也犯不着大清早到旁人家里寻晦气,摆这个恶婆婆的款儿吧?”

    徐太太听了这话,一直耷拉着的眼皮这才抬了起来,朝着胡长忧和平哥儿各看了一眼,冷笑一声道:“是不是狐狸精,众人自有公论。我自是官宦人家的太太,故而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一个姑娘家有了不是,旁人尚未说几句,便有两个年轻男人跳出来替她说话,谁见了不说这姑娘手段高明呢。除了狐狸精,又有谁有这等手段?只是这样的姑娘,仗着有几分姿色,便心高气傲,连我徐家这般门户,也公然出言不逊,大肆贬低。我倒要看看,她将来能嫁到天上去不成?”

    “你——”平哥儿还想说话,早被徐太太呛了回来。

    徐太太满脸嘲讽看了他一眼:“你一个神武将军公子外室家的厨子,又有甚么出息?这规矩都是怎么学的,难道神武将军的公子竟未曾教你,主子说话的时候不准插嘴吗?”

    “还有你,仗着自己有些身份,就以城外饥民为名,去京城各家打秋风。打量谁不知道你的心思呢。你不过是四王八公家里头养着的傀儡罢了,他们都乐得打着你的旗号做坏事呢。别以为自己有几分体面,若果真有体面,上了宗牒再同我说话。便是那真正的郡王,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的。岂有你在这里放肆的道理?”徐太太转头向着胡长忧说道。

    牛氏见徐太太言语犀利,气势颇强,一时间将胡长忧压制得死死的,不由得意之至,向晴雯道:“昨个你说你不愿进徐家,我随即便向太太禀明了。太太她老人家这才亲自来看你。过了今日,这事便会知会给京城各官宦人家。我倒要看看,不识抬举得罪了徐家的人,又有哪个敢收你?”

    “不消徐太太和徐三奶奶费心。似晴雯姑娘这等人物,自该有三媒六证,风风光光做正头娘子,方不负她平日为人。承让!承让了!”忽然间有一个声音高声说道。

    众人都觉得甚是诧异,忙抬头看时,却见赖尚桂带着一个小厮从二门那边走了进来,春风满面,脸上挂着笑意。

    牛氏怒道:“你是哪个?”

    赖尚桂忙向徐太太和牛氏行礼,自报家门道:“小子姓赖,年方二十四岁,尚未娶妻,如今正要请了媒人过来提亲,求娶晴雯姑娘。只是不知道徐太太和徐三奶奶这好大的阵仗,究竟是为了甚么?”

    徐太太身边那丫鬟自赖尚桂进门,一直目不转睛打量着他,突然想起了甚么似的,在徐太太耳旁轻声道:“宁国府和荣国府的管家皆姓赖,听说这家人颇为富庶,早年贾府开恩放出了他们的孙儿辈,又是买功名,又是捐前程的,听说前不久赖家老大放了外任,做官去了。”

    徐太太听说是赖家来人,倒收敛了几分。她对晴雯虽是颇为刻薄,谅得贾府不至于为一个丫鬟和徐家翻脸,但是赖家是贾府首席管家,却由不得她不忌惮一二。

    徐太太向着赖尚桂道:“怎地?连你也看上了这个狐狸精?你父母他们知道吗?”

    赖尚桂道:“太太只管去打听打听,晴雯姑娘便是从我家出来的,那时候我们便已经定下了。我父母也极看重她的。她为人极谨慎,断然不至于和徐三爷有甚么,想是这里头有甚么误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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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7章 暂退

    徐太太闻言, 信以为真,倒吃了一惊,心中不免犹疑。

    原来徐家虽是那极清贵的翰墨名门出身, 奈何祖祖辈辈皆是两袖清风的穷官, 京中米贵, 居实不易, 虽有冰敬炭敬并三节两寿这些孝敬,也只不过勉力支撑罢了。

    自牛氏携了丰厚嫁妆嫁过来之后,处处补贴家用, 很是妥帖, 徐太太深感她贤惠之德,一向呵护有加。

    昨日牛氏本想来晴雯家里耍威风, 岂料正撞上胡长忧, 反被嘲讽,灰溜溜回了徐家,难免寻了徐太太哭诉。

    徐太太素知这个儿媳于钱财上固然豪爽大方, 却极爱拈酸吃醋的, 早猜到牛氏的用意,念在牛氏使嫁妆养活全家之德,只耐着性子百般劝慰。

    谁知牛氏仍不肯罢休,哭哭啼啼道:“太太必要为我做主。她不过荣国府里一个丫鬟, 又在少爷房里服侍, 也不知道被多少人收用过了, 偏生心比天高, 扬言只肯做正妻不肯做妾的。只请太太去做个见证罢, 等到徐三爷回来,也好为我说句话, 也让世人知道,我并不是那胡乱吃醋的母老虎,实是这女子并非妥当人。”

    徐太太便知牛氏许是见那晴雯生得标致,心中极不愿她进门,又担心徐文轩怪她,故而才哭闹着要自己去相看一回,替她做这个恶人。

    徐太太虽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奈何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再加上听牛氏加油添醋说了几句话,认定晴雯非良善之人,这才一大早就随着牛氏走这么一遭。

    一开始颇为顺利。徐太太的夫君礼部尚书乃是正二品的朝官,徐太太亦是朝廷亲封的诰命夫人,便是贾母等人亲至,她也能不卑不亢说上几句话的,更何况这院子里只是一群没名没姓的斗升小民,如倪二、王短腿等人,更是那混迹市井的地痞流氓罢了。便是胡长忧,她也不放在心上,他们徐家向来同勋爵之家不同,乃是清流一脉,只思忠君报国,从不同亲王郡王之类结交,更莫要说一个真假难辨只在传闻里的前获罪亲王遗孤了。

    谁知赖尚桂不知道从何处听到风声,也过来搅局。徐太太经身边丫鬟提醒,想起赖家虽依附于贾家,这几年竟越发兴盛了,其长子赖尚荣却也已外任为官,倒不好拿官太太压他的。更何况若果真赖尚桂同晴雯定亲,他们徐家这般行事,却有几分仗势欺人了。赖家已有人在外头做官,真个气不过的话,按照官面上的规矩来,寻个御史弹劾徐启一本,虽不至于令徐大人伤筋动骨,到底面上灰头土脸的难看。

    徐太太想到此处,那声音不由得和缓了许多,向着赖尚桂道:“你果然已经同她定亲了?若果真如此,却是一场误会了。只是这婚姻大事,却不好打诳语的,若是你一时顽皮胡乱编谎,这般传了出去,只怕误了你的好姻缘,岂不是可惜?”

    胡长忧和平哥儿在一旁默默听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世女子最重名声,对男子行事却宽容许多。赖尚桂这般胡编乱造,若说败坏名声,也是晴雯首当其冲,赖尚桂倒在其次了。

    牛氏见徐太太待赖尚桂甚是和气,虽不明其理,此时也忍不住说道:“正是呢。高门贵女最看重门风,若是有甚么婚前纳妾、庶出长子甚么的,定然知难而退,又岂会像我这般忍辱负重,还要替夫君相看姨娘?”说到后头,声音里带了些恨意。

    徐太太知道牛氏到底心中按捺不住,又在借题发挥了。她心中虽暗暗摇头,此时也只得装聋作哑,只管看着赖尚桂,听他如何应答。

    赖尚桂笑道:“太太过虑了。我同她既有前盟,必然会明媒正娶,八抬大花轿抬了她进门。并不是诳语。到时候若太太得闲肯赏脸时,少不得下帖子请太太和三奶奶一起家来,吃上几杯喜酒呢。”

    晴雯听他们一问一答,竟将一件子虚乌有之事说得板上钉钉一般,虽知赖尚桂有意为自己解围,却也不乐意这般不清不楚,忙高声说道:“你们休要胡扯!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如何同你有甚么干系?我十岁便去了荣国府,几时同你定下了?”

    赖尚桂转头看了晴雯一眼,神情颇为无奈:“晴雯,莫要这时候还耍小孩子脾气。”

    灯姑娘见此情此景,料得若无赖尚桂出头,晴雯必然被羞辱一场,此事难以善了,竟也帮着赖尚桂说话。她心思灵活,谎话张口就来,笑着向众人道:“诸位不知道前情。我们家姑娘先前在闹脾气呢,赌咒发誓说再不理赖二爷的。只是诸位想想看,他二人既有前盟,如今又到了婚嫁的年纪,哪里还经得起这般折腾?”

    徐太太看赖尚桂脸上神情,果然对晴雯颇有眷恋之色,再听灯姑娘之言,乍一听却也应景,心中先有几分信了,道:“既是如此,倒是我家文轩的不是了。也不知道怎么的,竟有了这场误会,到时候赖二爷新婚之日,我少不得命他过去祝贺的。”

    牛氏在边上道:“只盼着果有此事。若是赖二爷胡言乱语哄骗我们家太太,到时候必然上门请教。”

    徐太太无奈看了牛氏一眼,两人带着下人们走了。

    赖尚桂看着徐家人绝尘而去,命王短腿掩了院门,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强笑着向众人道:“可算是走了。你们不知道,家中往来应酬都是家父和家兄所为,我不擅长这个。今日少不得硬着头皮出头,只是强撑着罢了,如今连腿肚子都在打颤呢。”

    平哥儿看着赖尚桂,胸中有许多情绪,只是一时难言。倪二先笑着问道:“这倒是奇了。赖二爷如何知道晴雯姑娘有难,竟能及时赶来,难道竟会未卜先知之术不成?”

    赖尚桂解释道:“我早嘱咐过王短腿,若这里有甚么风吹草动,只管去寻我报信便是。昨日他果然偷偷来了。我听说后心中放不下,今儿个一大早赶过来看,偏被我遇着了。”

    倪二打了个哈哈,忙赞赖尚桂有情有义,是个有心人。

    吴贵却一脸迷糊问道:“我妹子几时与赖二爷有甚么前盟了?”

    赖尚桂道:“有与没有,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我倒要问你们一句,如今她既不做宝二爷的屋里人,也不想当徐三爷的姨娘,除了嫁我之外,哪里还有甚么出路?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吴贵迷茫道:“我妹子……我妹子……我妹子去哪里了?”遍寻不见晴雯,不由得骇然问道。

    早有倪二之女在旁边答道:“晴雯姐姐气哭了。你媳妇在屋里劝她呢。”

    后院里,晴雯坐在水池边掩面哭泣。池水清浅,照见她单薄的身影。

    灯姑娘在一旁劝道:“事急从权。姑娘也见了,那徐家主子们一个两个皆是高高在上、不讲道理的。倒是赖二爷来了,他们还略略收敛了些。我若不顺着赖二爷的话说,今日之事如何收场?他们带了许多人,动起手来,竟是咱们吃亏。就算事后报官,这官官相护的,又岂能讨回公道去?故而我想着,不若顺着赖二爷,先打发他们走了为上。至于同赖二爷的亲事,姑娘许了也可,不许也可,我和你哥哥断乎不敢强行为你做主的。”

    晴雯哭泣道:“虽是如此,外头人听了这传言,都以为我同赖尚桂有甚么了?我今后如何见人?”

    灯姑娘笑道:“姑娘这话却是差了。姑娘想想看,自姑娘服侍宝二爷那日起,贾府里里外外,多少人都以为姑娘和宝二爷必然有瓜葛,你就算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又哪里差这一桩两桩口舌官司了。姑娘当日说得最好,说自家是重心不重迹的,只要自己没做过,便不畏人言,并不被那些个繁文缛节束缚。如今怎么反倒忘了?”

    晴雯听灯姑娘这话,处处拿自己从前说过之语相劝,竟是不好驳的,慢慢的也就不哭了,只坐在那里,心中仍旧说不出的气闷,半晌才道:“这般虽是解了一时之困,只恐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还不知道后头有甚么麻烦呢。赖尚桂几次纠缠,烦人之至,我实是不愿嫁他。只是这样一来,只怕徐家之事仍有波澜未平。”

    灯姑娘道:“赖家虽有许多桩不如意之事,但赖嬷嬷是少有的清明睿智之人,赖二爷虽略沾了些公子哥儿们的习气,又有些懦弱,但单论为人,其实比他哥哥高明许多。细细算来,其实也算是良配。你倒不必为了其他事回绝了这门亲。”

    晴雯听灯姑娘这般说,反不好说得太细致了,摇头道:“我实在不愿意嫁他,倒是与旁人不相干。”又想了想,道:“只是若回绝了赖尚桂,倒要好生想想如何防范徐家再行滋扰才好。依我来看,我到底还是贾家的丫鬟,此事因宝二爷而起,只管禀明老太太,再做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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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8章 忧患

    次日晴雯果真托了灯姑娘去贾府回明徐家之事。谁知灯姑娘去了半晌, 回头闷闷道:“整个荣国府里兵荒马乱的,我竟连个传话的都未曾见到呢。”

    晴雯一听大惊,道:“我这才出来了几日, 如何竟成了这般光景?”

    灯姑娘道:“听说是琏二奶奶小产了, 把个六七个月大小的哥儿活生生落了胎下来, 故而府里一味忙乱, 一时怨这个,一时怨那个的。我在门口只说是姑娘的嫂子,说想求见平姑娘, 偏那起子嘴碎的说出许多有的没的话来, 又说平姑娘不得空,竟未见着。”

    晴雯问:“怎地不去寻鸳鸯说话?”

    灯姑娘摇头道:“姑娘说得轻巧。那鸳鸯姑娘是何许人, 等闲人怎能轻易得见?”

    原来先前灯姑娘在贾府时候, 名声很是不堪,如今世易时移,虽早已一门心思好生过日子了, 贾府那些嬷嬷婆子们仍旧拿旧眼光看她, 诸多挑剔,故而她求见之路,竟比别人艰难许多。能赖在门口听到这许多八卦,已是她有本事了。

    晴雯无奈, 只得亲自坐了车子往贾府来。那婆子们见了她, 岂有不放行之礼, 她这一路进了贾母院子, 也不敢直接寻贾母回话, 先唤了个小丫鬟,把鸳鸯唤了出来。

    鸳鸯见得是晴雯, 又惊又喜,待到晴雯将徐家之事说了,便道:“这个不值甚么。如今老太太不得闲,等到她心情好时,我得空回了也就是了。原本便说的是由着你自行择嫁,由不得他们家挑挑拣拣的。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若是果真闹大了,自有贾家给你撑腰。”

    又握着晴雯的手问道:“这次是回怡红院呢,还是仍旧在哥哥家里住。”

    晴雯道:“我原是以小住之名接回家去的,这时候跑回来了,倒不好在家住着了。只是如今怡红院中,原先的大丫鬟小丫鬟已是走了大半,只由林姑娘代为管理,如今我若这么贸然回去了,倒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鸳鸯叹了口气道:“你这次回来的不巧。琏二奶奶刚失了儿子,昨个听太医那意思,下红之症还未止住呢,整日挺在床上,竟是个大症候。老太太、太太已是将阖府上下皆埋怨了一番,又每日里求神拜佛的,心绪不宁,顾不得别的事。依我来看,你只当今日未曾来过,依旧悄悄回家住着,岂不自在?”

    晴雯不由得问道:“琏二奶奶那般麻利的人物,这些时候又在家好生养着,任谁都不敢劳动了她去,如何竟落了胎?”

    鸳鸯道:“据太医所说,头一桩是王子腾之女欲嫁保宁侯之子,刚到了下聘之时,琏二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主动请缨回了王家去帮忙,任谁劝都不肯听。因劳心劳力伤了气血,这胎相便不稳定。第二桩却是琏二爷不好,虽是早早分房别居,也不该甚么腥的臭的都往屋里拉的。偏生被琏二奶奶当场逮了个正着。撕打的急了,琏二爷不合推了琏二奶奶两下。当天并无异状,琏二奶奶还跑到老太太这里哭诉。谁知才过了一夜,第二天起身的时候,起得猛了,腹痛不止,虽急急请了太医来诊治,那胎儿到底未曾保住。”

    晴雯听鸳鸯这般说,不由得唏嘘。前世里王熙凤因劳累太过小产,她原以为这辈子林黛玉早早领了管家之权,王熙凤便可好好养胎了。想不到又出了这等事,实在是家门不幸。一来王熙凤太过逞强,不思保养,一味想着抢风头显才干,二来贾琏所作所为着实离谱。只是这对小夫妻失了孩子,贾琏尚可以另寻了姬妾去生,王熙凤又该如何呢。

    “既是如此,二奶奶必要好生保养身子才好。”晴雯忍不住说道。

    鸳鸯摇头道:“谁说不是呢。只她的性子,又有谁不知道。只怕难得静下心来呢。”又道:“你来得正好,不如去看看平儿罢。这回她倒是受委屈了。”

    原来王熙凤挺肚上前捉奸时,平儿在旁劝了些身子要紧的言语,谁知王熙凤最多疑不过,疑心她和贾琏蛇鼠一窝,联合起来蒙骗自己,于是反将平儿撕打了几下子。当夜众人只说怕平儿在边上碍了凤姐的眼,教她去大观园李纨处歇息了一夜,原本拟第二日贾母做个和事佬,令他们三人言归于好,岂料王熙凤的孩子竟然没了。这下子阖府惊慌,再顾不得其他,平儿反担了些未曾好生照料王熙凤的罪名。

    鸳鸯拉着晴雯的手,两人一起来到凤姐居处。离那扇黑油大门尚有老远,鸳鸯便住了脚步,随口唤了个小丫鬟,要她请平儿出来。

    晴雯和鸳鸯便在青石夹道处驻足而立,果见黑油大门前进进去去好多人,皆是垂头丧气的模样,有那捧着煎药往里头送的,也有抬了用过的热水送出来的。

    又过了片刻,才见平儿匆匆赶过来,只见她眼眶发青,一副疲惫的模样。

    晴雯忙问:“二奶奶如何了?”

    平儿连忙摆了摆手,压低了声音道:“太医说这个症状可大可小,若是调理不当,只怕此后生不出孩子来。如今那下红之症竟是没停过。太太昨个来,还在那里埋怨奶奶一味逞强,不知道爱惜身子呢。”

    几个人皆默然无语。她们从小在这豪门大院中长大,自是明白子嗣傍身对于豪门嫡妻的重要。从前王熙凤掌着管家之权,风光招摇,炙手可热,但若是生不出孩子来,日后的地位却也岌岌可危。

    “依我说,不若劝劝二奶奶,屋里人养出孩子来,也是一样的。便抱了由她养去,名义上仍是嫡子。”鸳鸯不由得说道,她是家生子,对这些事看得甚是透彻。

    平儿苦笑道:“二奶奶的脾气,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她如何肯应允这些事?”

    鸳鸯沉默片刻,又道:“你也该为你自己筹划筹划了。如今伺候琏二爷许多年,仍没个一男半女,将来又要怎么样呢。千万莫熬成了周姨娘才好。”

    这话恰恰戳中了平儿的伤心事。平儿忍不住鼻子一酸,两行清泪顺着两颊留了下来,忙用帕子拭了泪:“一个黄花大闺女,偏生总这么口无遮拦,没羞没臊的,甚么话都说得出口。再者周姨娘又怎么了,周姨娘好歹是半个主子,我如何能及她半分?”一面说,一面忍不住落下泪来。

    晴雯早年隐隐绰绰听说,平儿原本是王熙凤的陪房丫鬟,因王熙凤刚嫁进来,便把贾琏婚前放在屋里的几个屋里人给撵光了,细思起来,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又担心外人说她善妒,这才好说歹说强逼着给平儿开了脸当通房,其实一年到头也服侍不了贾琏几回。如今见平儿这般情态,便知先前听到之语,并非是谣言了。

    “好妹子,你听我一句话,宁给那小门小户的人当娘子,也莫要当通房丫鬟的好!”平儿突然抓住晴雯的手,这般叮嘱道。

    晴雯和鸳鸯又同平儿说了几句话,劝她好生保养身子,平儿含笑一一应下了。晴雯和鸳鸯见她情绪平复,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因了这个缘故,我也觉得那徐家并非良配。”鸳鸯带晴雯回了自己的屋子坐定,慢慢说道,“他家的正头娘子,便是镇国公牛家的女儿,据说相貌平平,却是有名的母老虎,最悍妒不过,似你这等容貌,若果真落在他家,保准时不时被她欺负了去。这也是你说已是回绝了徐家,我才敢把真心话告诉你。不然的话,倒像我见不得你富贵荣华似的。”

    “放心。我已是打定了主意的。那徐文轩再怎么才高八斗,便是他日考了状元,又与我何干?”晴雯道。

    鸳鸯看着晴雯,又叹了口气:“你这心高气傲的性子,只怕是当不得姨娘的。既是如此,赖家二少爷却也算得是良配。虽赖大娘日日同赖嬷嬷斗法,闹得不可开交,但只消你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又有赖二少爷从旁护持,想来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赖大娘同赖嬷嬷斗法?”晴雯大吃一惊道。

    “可不是呢。”鸳鸯撇了撇嘴,她对赖嬷嬷一直颇为敬佩,故而越发看不上赖大家的这等不敬婆婆、过河拆桥的行径。

    “一开始咱们都以为赖嬷嬷病了,故而许久不曾得见。结果过了些日子才知,竟不是病,竟是赖大家的嫌弃赖嬷嬷太过专断,要夺话事权,赖嬷嬷无奈之下,这才病了的。”鸳鸯说起此事来,不觉连连冷笑,“她竟也不想想看如今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若非赖嬷嬷有体面,她儿子如何能从小就放出来,又如何能外放为官?她自以为是朝廷命官的母亲,便抖了起来,竟连赖嬷嬷也不放在眼里了!”

    “老太太呢?老太太怎么说?难道眼睁睁看着赖嬷嬷临老受委屈不成?”晴雯急着问道。

    “老太太又能怎样?如今府中杂事最多,也不过是隔三岔五打发了人过去,探望一番,好教他们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罢了。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赖嬷嬷自己不吭声,咱们又怎能强出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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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9章 探访

    晴雯听了此言, 心中好生难过。

    她出身赖家,自是同赖家有些瓜葛。赖嬷嬷一向颇看重她,赖家这许多人中, 她也惟独牵挂赖嬷嬷一人。

    “既是如此, 赖嬷嬷何不发声?以她的资历威望, 只消说上一两句, 诸事自然消解。难道赖大娘竟能顶着忤逆不孝的名头行事吗?”晴雯恨声道。

    “若我是赖嬷嬷,我也只会一声不吭的。”鸳鸯叹道,“如今赖家荣耀前程, 只在赖尚荣一人身上。赖家为了他出头, 不知道使了多少银子,花了多少心力。赖大娘是赖尚荣生母, 若这个时候传出甚么不敬婆母的名声, 只怕赖尚荣的前程也就到头了。赖嬷嬷一生最善谋大局,赖尚荣能有今日,有一半功劳都要算到她头上。她这时候岂能因小失大?想来只要诸事不甚过分, 也就这般含糊着过了。”

    晴雯心中越发不甘, 只是连赖嬷嬷那等睿智的老人也只能投鼠忌器,忍气吞声,她这等只懂得直来直去的直肠子,又能有甚么妙计?想来想去, 只得向鸳鸯说:“既是赖大娘向外头说赖嬷嬷病了, 我今日便去探望她一番才好。”

    鸳鸯点头道:“如此更好了。你果然是个重情义的。赖嬷嬷见了你, 必然欢喜。”

    晴雯和鸳鸯又说了许多私房话。鸳鸯再次应承定然瞅准时机替晴雯回明徐文轩一家相扰之事, 晴雯又劝鸳鸯多替自家打算, 早谋出路才好,鸳鸯却只管摇头道:“使不得!如今我在这里, 老太太也算有个膀臂,若不在时,还不知道老太太被算计成甚么样子呢!看看赖嬷嬷便知道了!”

    晴雯听得心惊肉跳,忙问道:“老太太是何等身份,又有谁敢打老太太的主意?”又问:“难道是宝二爷和林姑娘的婚事出了甚么变故?”

    鸳鸯低头半晌,方答道:“这些事情竟是不好同你细说的,等到时候出来了,你自然知道。不过宝二爷和林姑娘的婚事是早就定下了的,连宫中娘娘也应承了,再不会变的。”

    晴雯听得喜忧参半,又说了些话,才辞别了鸳鸯,绕到角门上,与了看门的婆子塞了一把钱,要她帮着在外头雇辆车。

    那婆子见那钱少说也有小几十文,眉开眼笑忙应允了,又赶着向晴雯叫“姑娘”,笑着问道:“姑娘怎地一个人过来?如今世道不好,倒是要注意安全才是。”

    晴雯答道:“早上原是哥哥雇了车子陪着我过来的。他自是不好进府里,我便叫车子停在门口,先打发他回去了。原说定了申时过来接,但我还有事,还要去赖家一趟呢。”

    那婆子听说,忙上街上雇车子去了。看门的欲请晴雯进门房候着,她到底不肯,只站在门口屋檐下向外张望。

    此处是贾府后角门,门外人烟稀少,只稀稀疏疏几个行人在路上行走,偶然有别家的车子从门口经过,辚辚之声不曾停留,折向更远方。

    一辆青布帷幔的骡车从远处疾驶而来,越过角门数十丈,突然停了下来,缓缓转头,朝着晴雯的方向驶过来。

    晴雯起初还以为是那婆子雇的车子到了,正欲迎上去时,却见从车子上跳下一个尚未留头的小丫鬟,脆生生叫道:“这位可是晴雯姐姐?我们姑娘请你入车一叙呢。”

    晴雯见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心中警惕,往后退了一步。正在这时,却见一名红衣女子从车子上头下来,盈盈走到晴雯面前,笑道:“奴家是兰香绣坊惠娘,晴雯姑娘前些时救过我一命呢。难道竟忘了不成?”

    晴雯听她这般说,这才放下心来。那惠娘对晴雯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姑娘,听说晴雯欲去赖家,便热情邀晴雯上车,她好捎晴雯一程,说:“这会子天快正午了,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那空车子也不在路上跑,急切间如何雇得到车?正巧我要去的方向正是这个方向,便捎你一程,岂不便宜?”

    晴雯见盛情难却,忙同门口的婆子们交代过了,说自己跟着兰香绣坊惠娘的车子往赖家去,若是哥哥吴贵来得早,便教他在角门外略等一等。

    惠娘亲自扶了晴雯的手,两人一同上了车子。晴雯便趁机向惠娘请教些绣坊上头的事,惠娘看了她一眼道:“做绣活一来要心灵手巧,二来要沉得住气。故而我绣坊中也只收留些无家可归的孤女,等到她们长大了,想嫁人了,也就由着她们去了。如今你正值美艳妙龄的时候,若有甚么锦绣良缘,岂不是耽误了你?除非有了甚么变故,你自个儿想清楚了,自可来寻我,我必然倒履相迎的。”

    赖家和贾家本隔得甚近,她们这阵子说话的工夫,早到了赖家门口。惠娘见晴雯下了车子,却不立时吩咐车夫走,只向晴雯道:“我们等在这里,等看见你进了赖府,我们才好放心离去的。”

    又将车上随身带着的两盒果品递与晴雯,道:“你既是来探望病人,不好空手的。这两盒果品是我在东兴楼中采买,本来也是要送人的,岂料吃了个闭门羹。你这般带过去,倒比那果品铺子里现买的要好。”其细致妥帖,竟是许多人所不能及的。

    晴雯忙含笑谢过,自到大门处叩门,好半天才见一个家丁没精打采来开门,晴雯忙自报家门,又说来探望赖嬷嬷之意,那家丁看了她和手中提着的果盒一眼,又进去禀报了一回,这才将门开了个小缝,请晴雯进去了。惠娘在路那边见得这般情景,才放心命车夫赶车离开。

    赖家的一个婆子走在前头引路,却不去赖嬷嬷院子,只引晴雯来了第三进东院赖大娘的居处。

    只见那赖大家的坐在正屋炕上,炕上铺设的毡毯和靠枕虽不如贾家那般贵气,却也是花开富贵、五子登科的吉祥图案,各色丝线掺杂着金红二色织就的,颇为喜庆。

    赖大家的见了晴雯,面色不若前头几回见面时那般和蔼可亲,只低头喝茶,片刻之后方抬起头来,面上带笑,只是那笑容甚淡,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的意思。

    “听说你如今被你哥哥接出去小住。如今怎么有暇过来?”赖大家的劈头问道。

    晴雯忙说听闻赖嬷嬷身体染恙,特来探望等语,又将手中果盒交与旁边婆子。只听得赖大家的重重叹了口气,道:“如今荣哥儿他祖母年纪大了,好一阵坏一阵的,人也糊涂,只怕不认识你了呢。你今日肯好,可见你是个好孩子,我和荣哥儿他爹记在心里了。”

    又命小丫鬟看茶,向晴雯道:“这是今年的新茶,清明时候收的碧螺春,荣哥儿特地从南边差人送过来的。你也尝尝味道。”

    晴雯只好应了,刚捧过茶来,就听赖大家的又问道:“昨个儿我听说那徐家的母老虎到你家闹了一场?平心而论,嫁给徐三爷当妾,亦是京城中许多女孩子盼也盼不来的。荣哥儿在外头做官,徐三爷少不得日后也做官,到时候两家或可走动走动。”

    晴雯听赖大家的这般说,方知她消息甚是灵通,心中暗自心惊,面上笑道:“赖大娘的消息果然灵通。只是你只听说头一天的事,昨个她们又来我家闹了一场呢。我也被她们闹得乏了,想来那徐三爷虽好,但是妻妾成群,怎轮得到我出头,少不得赌咒发誓说不嫁到徐家,教她们只管放心。这才消停了的。”

    赖大家的紧紧盯着晴雯的眼睛看,仿佛想看出点甚么,看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如此却是可惜了。我家的二儿子桂哥儿一向天真烂漫,我已是重重责罚过他了。若是他说了甚么不合时宜的话,少不得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略担待一二,莫要把小孩子说的话当真罢。”

    晴雯听赖大家的这般说,方知道赖大家的竟连赖尚桂替她解围之事也知道了。她本就不情愿嫁与赖尚桂,此时见赖大家的这般说,心中竟如一块大石落了地,越发安稳起来。她笑着向赖大家的说道:“赖大娘放心。我并不是那不知道分寸的人。二少爷亦是一番好意,我又怎么会把他的玩笑之语当真,他既是好意为我解围,我岂有怪他的。只盼着莫要因此连累他才好。”

    赖大家的摇头道:“你放心,这倒不至于。他同我内侄女的亲事是两家父母早就相中了的,如今他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父母一腔心血只为了儿子着想,难道我竟会害他不成?”

    正说话间,门口争吵声起,赖尚桂的声音隐隐传来:“放我进去!我要见晴雯!”旁边小厮丫鬟只管阻拦,渐渐声音越来越大。

    赖大家的皱眉,吩咐道:“既是如此,便命他进来罢。”

    赖尚桂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来,不及拜见母亲,眼睛只管目不转睛看着晴雯,喜滋滋道:“你是来看我的吗?”

    第180章 托付

    晴雯勉强笑道:“听闻赖嬷嬷病了, 我是特地来探望赖嬷嬷的。”

    赖尚桂的眼神不觉黯淡下来,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来:“既如此,我引你过去。”

    赖大家的忙在一旁阻拦道:“你祖母上了年纪, 人也有几分糊涂了, 说话颠三倒四的, 何必带人过去, 反搅合得双方都不安宁。”

    赖尚桂道:“我晨起还到祖母房中请安呢,祖母精神健旺,看着倒比先前好了不少。”

    赖大家的有心再拿言语阻拦时, 赖尚桂早带着晴雯去了。赖大家的只得支使一个心腹婆子:“去!你且跟过去看看, 看他们说了甚么,做了甚么, 最要紧的是咱们家老奶奶的体己莫要被旁人哄走了!”

    那婆子答应一声, 忙跟过去了。

    晴雯从前也来过赖嬷嬷的居处。赖嬷嬷居于五进宅子的第三进正院,最是轩阔敞亮不过。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景由心生,晴雯这次进赖嬷嬷院子时, 只觉得景致同从前全然不同。

    院中那座五彩琉璃大影壁倒看着比从前灰暗了不少, 走近一看,才见上头不知道积了几个月的陈灰,竟无人打理。院中的侍者也不似先前那般多,一眼望去, 只得一个白发萧然的老婆婆弯着腰扫院子里的落叶, 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在廊下生了炉子, 拿着扇子在那里熬药。

    “晴雯姑娘来看您老人家啦!”赖尚桂要晴雯在门口略等一等, 自己快走几步, 抢先进了里屋,向缠绵病榻的赖嬷嬷大声说道。

    赖嬷嬷反复问了几遍才听清楚, 忙吩咐请晴雯进来。

    晴雯这才见到了赖嬷嬷,只见她面容蜡黄,脸上的肉已是瘦尽了,只那枯树皮般的老皮裹住骨头,比上次见面时候竟苍老了许多。

    “嬷嬷,您如何竟病成这样子了?先前我听说时,还只当是小病,总想着过几天便大安了的。想不到怎成了这副光景!”晴雯失声说道。

    赖嬷嬷反倒笑了。她招呼晴雯坐下,方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人上了年纪,自是一年不如一年,那些个病症一个个都来了。前些日子我听说,咱们府里老太太听了琏二奶奶小产的事,惊怒之下,不也染了风寒?病了好几天才好了。我如今还比老太太更大些年纪,又没有老太太的福气,生病也没甚么稀奇。”

    赖尚桂在旁插嘴道:“祖母您生得年轻。咱们关起门来说句悄悄话,您看着竟比贾府里老太太还硬朗呢。”

    赖嬷嬷摇头笑道:“你这孩子只管胡说。我如何比得了老太太。我是从前荣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在她身边伺候了许多年,老太太才嫁进来的。你从小是锦衣玉食过来的,不知道当下人的苦楚。当下人的人,便是身子骨再壮实,也多少有些暗疾。白日里劳心劳力,夜里伺候不得安枕,身子骨不知道吃了多少暗亏。这些都是补不过来的。我如今活到八十三岁上头,已是上天庇佑,算到了头了,也够本了。”

    晴雯道:“我从前听一个医者说过,那鸡鸭鱼肉之物,纵然是好的,却也得有个限度。若是没有节制一味胡吃海喝,只怕难免中风或是痰湿之症。从这上头来看,这里的饮食不若贾府那边那么油腻,更加好些,故而嬷嬷定然能长命百岁的。”

    赖嬷嬷摆手道:“你也不必故意宽我的心。你今个既然听说我病了,特地过来看我,难道竟未曾听到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流言吗?”

    晴雯未及回答,赖尚桂已是怒道:“那都是那起子人胡说!他们活该下拔舌地狱的!我早跟我娘说了,要她严加查访,必要将那造谣之人揪出来!”

    晴雯听了这话,心中暗叹赖尚桂天真不知世事。难道他竟然未曾察觉,先前那流言便是赖大家的故意放出去的吗?

    赖嬷嬷也摇头笑道:“依旧只是小孩子脾气。罢了,机娘,你请二少爷出去吧。我自有些私房话要同晴雯说。”

    先前那白发萧然的扫地老妇忙上前来,半是推搡半是劝说,把赖尚桂赶出去了。

    晴雯方道:“不瞒嬷嬷,先前那流言,我亦略有耳闻。只是明白人多着呢,都知道事情是那起子喜欢传闲话的在以讹传讹,见不得别人好罢了。若有人故意拿了这个大做文章生事,实在太过无趣。女孩家生就命苦,婚姻大事若是仍都依了那三从四德的教诲,一味听天由命,不肯事先筹谋规划,到时候岂不是把一辈子都葬送了?就算果真有甚么,到了后头做不成亲事,一笔勾销便是,这也是人之常情,又有甚么好嚼舌头的?难道不慎遇到一个两个烂人,便得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吗?”

    赖嬷嬷听了这话,连连点头,道:“好孩子,你说得很是透彻。你能自个儿想到这一层,早早筹谋,将来的日子便不至于发愁了。”又问道:“先前桂哥儿跟我说,他心中实是爱你,要我做主与他提亲。我沉吟了许多天,未曾应允。不知道你心里头是个甚么意思?”

    晴雯的心不由得七上八下,不知道赖嬷嬷此时说这话,究竟是甚么意思,想来想去,方答道:“先前见过赖大娘了。她说得清清楚楚,说已看中了她内侄女,欲要为二少爷做亲呢。”

    赖嬷嬷何等通透之人,见晴雯神情语气,早知她不愿,笑道:“我也不瞒你,桂哥儿告诉我时,一开始我自是欢喜的,你模样性情俱是好的,若能嫁进来,自是桂哥儿前世修来的福气。但我后来斟酌良久,桂哥儿为人,虽是个淳朴的,却太过天真,总干些一厢情愿的事情,只怕反倒误了你。你也见到他娘平日的行事了,若果真嫁了进来,别的还好说,那婆媳之间立规矩、晨昏定省之事,可轻可重,最能磋磨人的。故而才迟疑着未曾开口提亲。如今你既是另有打算,更加好了。你是我们家里出去的人,我总是盼着你将来过得好的。只要你觅得良人,我也就放心了。”

    晴雯度赖嬷嬷病体沉重,倒不好拿自己烦心事烦她,故而将徐文轩之事略过不提,只一副默认了另有打算的模样,又听得赖嬷嬷道:“你是个好孩子,便是到那等累世的官宦人家当正室,这见识气度,也自能撑得起来。偏生桂哥儿他娘有眼不识金镶玉。说来说去竟是桂哥儿配不上你。若他再纠缠你时,我自会说他,你放心就好。”

    晴雯忙道:“也算不上甚么纠缠。等到二少爷议亲之事定下来,便好了。”

    赖嬷嬷就似没听到晴雯的话一般,自顾自说道:“我从小丫鬟到如今这个年纪,一路虽有风浪,却也都化险为夷,如今也算富贵荣华,儿孙满堂,纵使临死前略受了些委屈,却也没甚么好抱怨的了。已是黄土盖脚脖子的人,眼睛一闭也就去了,只如今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少不得托付与你的。”

    晴雯心中不免诧异,正要开口相问时,旁边机妈妈已是满脸担忧道:“老奶奶竟要托付给她?”

    赖嬷嬷笑道:“放心,我的眼光再不会错。这孩子最是忠直不过。”一面说,一面将外头熬药的那个小丫鬟唤了进来,指着小丫鬟向晴雯交待道:“她叫阿若,是我从外头捡来的孩子,如今我也只得她和机娘两人信得过了。再过几日,她会去你家寻你,到时候她带来甚么来,你只管收下,交代了甚么,你只管应承便是。”

    晴雯听得糊里糊涂,见赖嬷嬷病骨支离的模样,少不得点头应允了,又深深看了那小丫鬟两眼,记下小丫鬟的模样。只见那小丫鬟眉目颇灵动,一看便是个机灵人。

    “罢了,我也乏了。你先回去罢。”赖嬷嬷道。

    晴雯又向着赖嬷嬷拜了几拜,方辞别而去。临出门时,一个婆子拉住她盘问了半天,见她衣裳单薄,两手空空,不似夹带了甚么东西,这才放她走了。

    出得赖家大门,已是日近黄昏。

    那吴贵早雇了车子在赖家门口等候了,一见着晴雯就埋怨她连声招呼都不打,自己跑来赖家,也不怕被歹人拐了,又说幸亏后角门的婆子指点,不然还不知道等到甚么时候。

    晴雯忙软语致歉,吴贵这才罢了,又问道:“妹子你来赖家做甚么?难道是为了同赖尚桂的婚事?”

    晴雯摇头道:“赖嬷嬷久病未愈,来探病罢了。赖家已是为二少爷择定了人家的,赖嬷嬷也作保说,二少爷从今往后再不会纠缠了。”

    吴贵听了这话,唉声叹气,发愁道:“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行。妹子你究竟想嫁谁?不如再求一求赖嬷嬷,要她做主定了这门亲事,妹子你这后半生也就吃穿不愁了。”

    晴雯不答,吴贵也不敢追问逼迫,这日只在家中胡乱用了些晚饭,便草草安置了。

    又过了两日,晴雯正在正屋里同她嫂子灯姑娘一起绣花时,却见吴贵满脸喜色从外头冲进来了:“外头来了个小丫鬟,说是赖家的。难道是来提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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