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私房

    晴雯听说消息, 便知是先前赖嬷嬷所言之事到了。

    她自己尚糊里糊涂,自不好向灯姑娘细说,忙急急迎了出去, 果然见那小丫鬟阿若一双眼睛滴溜溜的, 正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 目光之中却有几分防备。

    晴雯和阿若只寒暄了几句, 那阿若便看了灯姑娘一眼道:“此处不是讲话地方。必得寻个私密地方,讲几句要紧的体己话才好。”

    晴雯忙将阿若向后院让,灯姑娘闻言, 怔在当场, 自语道:“怎地我竟成了扫把星不成?连说句话也要背着我?”

    晴雯和阿若两人都不理她,一直等到了晴雯平日所居的后院闺房, 阿若见四下无人, 最是僻静,又见屋中颇为空旷,这才喜道:“这处甚好, 正好放箱子。”

    晴雯如坠云里雾里, 忙追问再三,阿若只不耐烦道:“箱子都在车上放着,车夫在外头等着呢,等箱子放进来了, 再做道理。左右不过是我们家老奶奶这辈子积攒的私房罢了。也不独是给你的, 也有要你保管的。”

    晴雯想到赖家赖嬷嬷和赖大家的之争, 心下了然。赖嬷嬷忍气吞声, 任由赖大家的种种不孝婆母之事, 已是顾全大局。但赖嬷嬷这许多年,想来也积攒了不少私房, 譬如头面衣裳之类,想来必然不甘心白白便宜赖大家的,又恐年老体衰,横生枝节之下,保不住这些私房,这才使了法子寄存到晴雯这里来。

    晴雯想到此处,只觉得责任重大,但想到赖嬷嬷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模样,又不好闭门不纳,只得点头允了,又再三交待阿若道:“既是交由我保管,诸事必要做得机密。正是财不露白。便是连我哥嫂那边,也莫要走漏风声才好。等他们问时,我胡乱编一个借口,想来也可应付得过了。”

    阿若翻了一个白眼道:“他们的脾气秉性,我们在家时候也隐隐约约听说的,怎么敢告诉他们?”

    于是阿若自去指挥人搬那箱笼细软等物,大大小小一共有八个红木箱子,阿若指着其中的两箱,向晴雯道:“这两箱不是寄存,却是我们家老奶奶与你的。一来要你担惊受怕,保管这些箱笼,自是不好要你打白工的。二来她一向喜爱你,说人与人之间自有缘法,将来你若嫁到好人家,倒是不好空着身子去的,这两个箱子权当是与你添妆了。”

    阿若一边说着,一边取了钥匙打开那两个箱子,拉了晴雯过来检视一番。

    只见一个小箱子里放着足足十锭金元宝,一个个黄澄澄的,阿若取出一只给晴雯看看分量,道:“这一锭元宝是五两黄金。”

    晴雯虽常年在贾府,亦见过许多大世面,但见赖嬷嬷一出手便是五十两黄金,折合成白银约有五百两之数,全是送给她的酬劳,不免有些懵懵的。

    阿若不等她反应,道:“这一箱也是与你的。”又打开另一个箱子,只见里头是两个松花色绸里的青哆罗呢的包袱,打开来看时,一个包袱里包着两件大毛衣裳,另一个包袱里是三件银鼠灰鼠皮的褂子和两条五彩锦绣的裙子。

    晴雯于衣饰上头眼光最好,早看出这些衣裳做工精良,皮毛皆是极品的货色,同从前赖家送给自己的那些皮子衣裳大不相同,只怕贾府里头贾母日常穿戴的,也不过如此罢了。当下惊惶不已,连声道:“这也太过贵重了,如何担待得起?”

    阿若淡淡笑道:“单这些衣裳,送到当铺里,少说也值大几百两银子了。”又道:“当得起,当得起。让你担了这般干系,怎好让你白忙?”

    这才将其余六个箱子一一打开,给晴雯过目,只见里头各自装着金银元宝、头面并大毛衣裳小毛衣裳等物,又有两个大箱子里头装着一匹匹的丝绸,有霞影纱,亦有妆花缎和蟒缎,只不知道是甚么时候存下的。

    晴雯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粗略算了一回,单这六个箱子里的各色财物,少说也有两三千两银子之多。正在感叹时,阿若又从其中一个箱子里寻出一个小匣子,从中取出几张银票,道:“这里还有三千两银子。是我们家老奶奶这一年来悄悄把自家屋后私库里那些不好搬动的银铜铁锡等器物变卖多得。如今老奶奶的私蓄,尽在此处。多多拜托了!”

    一边说,一边跪在地上,冲着晴雯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晴雯欲要避开时,那小丫鬟身形最灵活不过,一直追着她拜,竟未曾避开。她心中颇过意不去,忙道:“即使如此,我少不得写一张字据与你。”又问:“几时来取?”

    阿若摇头道:“字据倒不必了。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过来取的事情也做不得准,除我和机妈妈之外,再没有人知道此事的。我们家老奶奶的意思,是让姑娘自个儿斟酌着。若是将来赖家落魄了,还望姑娘看在昔日情分上,多帮一帮桂少爷罢。只可惜桂少爷没福,无缘同姑娘在一处。”

    晴雯听阿若转述赖嬷嬷言语里的意思,竟隐隐有托孤之意,不觉面上变色,心中惊骇不已。那阿若却只当完了一桩心事一般,如释重负,匆匆忙忙回去了。

    晴雯送阿若送到门外,又在院子里发呆,吹了好一阵子的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灯姑娘看在眼中,表面上不动声色,等到夜里,悄悄过来问晴雯道:“赖家送了许多箱笼过来,究竟是为了甚么事?若说是聘礼,却又嫌少了。”

    晴雯心知灯姑娘精明过人,不好轻易糊弄,只得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正是呢。你也知赖二爷对我有意,只是赖大娘和赖大管家不曾应允。他只好偷偷遣了人送些礼物过来,聊表心意。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这些礼物我自是不好拿的,奈何那小丫鬟着实可怜,说若不收下那礼物,赖二爷只怕要打死她,少不得胡乱应了。故而这些礼物只好锁在库房,等到赖二爷成亲之后,回味过来,只怕必然会上门索还的。”

    灯姑娘听这话倒也应景,虽仍有几分将信将疑,但想到赖大家的平日的凶狠,却也只好信了,道:“想不到那赖二爷平日里斯斯文文一个人,私底下竟是这般模样!若非如此,他家倒是一门好亲事。”

    晴雯又嘱咐道:“此事原本做得机密。赖大管家和赖大娘都不知情。所幸不过几个箱笼,一炷香的时间就搬完了,想来也不至于惹来街上行人注目。只是咱们院子里倒要口风紧一些才好,莫要传出去,走漏了风声,到时候赖大娘带了人上门索取,还不定要怎么撕打呢。”

    灯姑娘从前在赖家时,因赖大强迫于她,引来赖大家的对她好一阵撕打,连头皮都揪破了。她想起当日惨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连声保证道:“姑娘请放心,我知道分寸。”又感叹道:“赖家是财主,借了贾家的势,揩了贾家的油,如今富得流油。若姑娘果真能嫁入他家,熬到赖大娘一死,到时候便是荣华富贵滚滚而来,岂不妙哉?”

    看晴雯变了脸色,这才讪笑着出门去了。

    谁知灯姑娘心眼最多,趁着晴雯不注意,便想悄悄溜进库房看一看究竟是甚么礼物,只恨那库房铁将军把门,只得熄了心思。

    她又开始夜里吹枕头风,怂恿吴贵仗着蛮力夺了那箱笼去,吴贵胆小不肯应承,只道:“要夺你自己夺去。如今的事你竟还看不明白吗?晴雯妹子是块爆炭,若是受了咱们欺负,少不得闹起来,那贾府岂是好相与的?单她那义兄来顺跑过来闹上一闹,咱们就撑不过。再者左邻右舍也未必肯帮咱们。还有,若闹起来,赖家听说消息打上门来,又该如何收场?依我说,不如老老实实供养着她,她手里银钱不少,早晚有些好处,说不定她一个高兴,连同屋契与城外置下的那几亩地一起给了咱们,岂不是快事?”

    灯姑娘一听,只得罢了,又赞吴贵道:“想不到你竟能说出这番道理。这些日子竟长进了不少。”

    吴贵笑道:“世人皆说近朱者赤。胡先生在咱们这里住了几日,我却是学到了不少道理哩。他说,世人皆是兄弟,无论贫富贵贱,都是平等的。你说说看,岂不有趣?”

    灯姑娘嗔道:“难道竟能比我有趣不成?”吴贵会过意来,两人笑闹做一团。

    晴雯生怕赖大娘等人得知赖嬷嬷暗地里托付私房之事,竭力隐瞒。但那日阿若来时,王短腿和倪二虽不在院中,但梅姨在廊下缝缝补补,正好看了个正着。倪二之妻也看见了,忙跑过来打听事情原委。

    晴雯无奈,只得将告诉灯姑娘之语隐约说了一遍,只说赖家有意做成这门亲事,只是家中尚有分歧,只得暗中过来送礼,聊表郑重其事之意。又再三说那些箱笼看着唬人,不过是棉纱布匹等物,不值几个钱,若亲事做不成,少不得还了回去的。灯姑娘也在一旁帮腔,又嘱咐倪二之妻和梅姨等人莫要声张才好。

    第182章 寿终

    倪二之妻哪里晓得这些富户人家的行事, 见晴雯和灯姑娘都这般说,自是信以为真。梅姨先是久居深宫,复又流落江湖, 那不合礼法、惊世骇俗之事不知道见识了多少, 早已见怪不怪。

    倪二悄悄向梅姨说此事怪异, 不合礼法时, 梅姨只淡淡说道:“若你有些眼界,便该知道这根本不算甚么。越那高门贵户之家,越是玩得尽兴呢。”

    倪二之妻见梅姨冷冰冰的这般盛气凌人, 心中自是不喜, 不由得反驳道:“哟,我等皆没甚么见识, 自是不知道的。只是据你这么说来, 那皇宫大内,岂不是更加乱七八糟了。”

    梅姨未听出倪二之妻言语里嘲讽之意,平静答道:“正是呢。世间最龌龊的地方, 莫过于皇宫了。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只是朝廷用来教化平民老百姓, 免得他们生了造反之心的,他们自个儿也未必遵守,那兄弟阋墙、父子反目、妃嫔争风、毒害皇嗣之事,不知道有多少呢。”一边说, 一边高昂着下巴, 自顾自去了, 自觉仪态仍如在大明宫时候那般优雅。

    岂料梅姨这副姿态, 在倪二之妻看来, 不过是红颜渐老的孤苦妇人满腔怨怼、零落无依、故而越发糊里糊涂、颠三倒四罢了。倪二之妻看着梅姨远去的单薄身影冷哼一声,端了水盆回房, 向她女儿道:“东厢房里那个半老婆子越发疯癫了,说话颠三倒四的很,我看她怕是在做梦,梦到自己是宫里头的那些娘娘呢。”

    她女儿听了有趣,咯咯笑着,同倪二之妻一起说起梅姨的疯癫之举来。

    这一节总算勉强遮掩过了,但晴雯心中每每思及此事,总是心绪难宁。

    一则想起赖嬷嬷提拔看重她之恩,如今又以厚礼相赠,她托付的这件要紧事,哪怕拼了性命,也必得办得没有纰漏才好。

    二则她虽知贾府四大管家个个都是财主,家产少说也有几万两银子,但却未曾想到赖嬷嬷手段如此了得,单私蓄便积攒了近万两银子。单这份能耐,只怕古往今来的丫鬟们无人能出其右了。

    三则想起赖嬷嬷何其睿智通透,年富力强之时何等风光,筹谋了一辈子,为赖家立了大功,谁知临老之时,偏生被儿媳拿捏,到最后仅得两名忠仆在旁服侍。细想起来,着实令人唏嘘。

    四则她想到赖家身为贾府的奴仆,这些年竟能光明正大敛得这许多钱财,贾府的其他几个大管家亦是金银满箱、锦衣玉食,不知道贾家为了养这些人,无声无息间消耗了多少,想到此处,又觉触目惊心。

    晴雯默默想着这些心事,不由得辗转反侧了几夜。这日又是到了凌晨时分才合眼,第二日天还未亮,便有人敲了大门过来报讯说:“赖家老奶奶殁了。”那传讯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赖尚桂的贴身小厮。

    那小厮先前几回随着赖尚桂来,一副鸡犬升天、与有荣焉的模样,这日来时,却满脸惊惶之色,说话时候也是低声下气,颇为凄然。那小厮道:“二爷命我来传讯,说必定要为老奶奶守孝三年才好。竟是不敢耽误姑娘。”

    吴贵闻言诧异道:“这倒是奇了。他如何竟这般孝顺了。”

    灯姑娘忙白了吴贵一眼,向小厮道:“你莫要着恼。他一向如此,凡事不过脑子,一味说胡话,却不是成心的。只请你略歇一歇,用些茶水。我这就去唤我们家姑娘出来。我们家姑娘一向感念赖奶奶恩情,少不得过府吊唁的。”

    那小厮听了,知道这是正理,自是应了。灯姑娘忙去唤晴雯起身。那小厮见晴雯来了,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才将赖嬷嬷临终始末一一道来:“老奶奶是半夜里静悄悄走的。大夫过来看了一回,说倒也没甚么大病,只是年纪大了,气血已弱,如今正是寿终正寝了,是喜丧。只我们家二少爷是在老奶奶身边抚养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个,在那里哭泣不止。原本按了家里的规矩,他是孙儿辈,只守孝一年即可。谁知他一意不肯,发了狠说要守孝三年,说要结庐住在老奶奶墓碑边上。我家主母原本是打算给二少爷说自家内侄女为妻的,也被二少爷辞了,二少爷说,宁可这辈子不娶妻,也决计不娶表姑娘的。为了这事,他差点抹了脖子。只这样一来,他亦是同姑娘无缘了。特地遣了小的过来禀告姑娘一声,遥祝姑娘得觅良缘。”

    晴雯听到此处,已明白赖尚桂之意。赖尚桂一向秉性软弱,想来为了拒绝他表妹,不得已使出了玉石俱焚的法子,又是守孝三年,又是要抹脖子的。只是这样一来,便是三年后再提起娶亲之时,必被赖大家的加倍刁难。故而他索性横下一条心,将从前情缘一并斩断,反倒坦坦荡荡,再无愧于人了。

    “二少爷实是个志诚君子。”灯姑娘亦想明白此节,连忙开口赞道。

    晴雯也有此意,暗道:“从前他死皮赖脸,自说自话,颇为讨厌。想不到如今赖奶奶去了,他反倒懂事起来。若早些如这般懂事,想来赖奶奶必然欢喜。”

    那小厮已是报了信,得了晴雯的赏钱和请赖尚桂节哀顺变之语,自行回去了。晴雯便同吴贵、灯姑娘一起,约定了次日起身,打点了几色礼物,又换了素色衣服,前往赖家吊唁。

    论理他们三人皆是出身赖家,这般前去吊唁,也是正理。只是雇来的车子尚未到赖家时,前头已是围得水泄不通。

    吴贵忙跳下车打听缘故,方知道都是赶往赖家吊唁的车马,再仔细问时,竟有大半赖嬷嬷昔年的旧交。

    晴雯等人不得已,弃了车子,携了礼物,徒步走了足足半里地,这才走到赖家门前。只见赖家大门洞开,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只赖大、赖二领着儿子们披麻戴孝,在那里应酬宾客。赖尚桂披着重孝,泪落如雨,极尽哀痛。

    吴贵带着礼物进去,干巴巴说了几句话,自有赖大过来道谢。吴贵从不曾和赖大正面说过话,见他如此,不免受宠若惊,只那话越发结结巴巴起来。

    赖大心中不耐,一转头看见贾家派了贾琏、贾蓉过来,忙撂下吴贵,堆起笑脸迎了上去。赖二和赖家几个孙子辈见贾府来人,忙一拥而上,将贾琏、贾蓉二人拥在正中,正如众星捧月一般。

    吴贵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怅然若失。他立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隐隐约约听见贾琏说:“老太太听说赖奶奶殁了,滴了几滴泪,又吩咐说好生料理丧事,缺甚么只管同府里说。若不是府里事多,只怕她老人家还要亲自过来呢。”

    赖大听了这话,忙站起来朝着贾府的方向恭恭敬敬行礼,遥空致谢贾母,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晴雯和灯姑娘却不知道贾家来人。她们一径去了内堂,只见赖大家的心神不宁,满脸焦躁之色。她们还未进屋时,便听得赖大家的大声逼问一个婆子道:“前前后后可曾都搜过了?那么多东西,怎地都不见了?”

    那婆子道:“问过机婆子了。说老奶奶前些日子里,自家挣扎着起身,竟一把火亲自烧了那些账。机妈妈原本还以为老太太身子好转,想不到是油尽灯枯、回光返照之景。”

    赖大家的尖着声音道:“我才不管这些!你们多多派了人手,将她那院子里里外外多翻上几遍,再把机婆子和阿若那小丫头一起捆了来,我不信竟问不出来!”

    婆子为难道:“奶奶难道忘了,昨个您说机妈妈和阿若霸占着那院子,颇为碍事,倒不方便咱们寻找,便问了她们一个伺候老奶奶不周的罪名,又说看在老奶奶面前不加处罚,卖身契还了她们,当日便扫地出门了。如今又去哪里寻她们?”

    赖大家的又急又气,道:“定然是她们盗走了老奶奶的私房钱!快去报官!”

    灯姑娘和晴雯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晴雯听见赖大家的说要拷问阿若之语,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后来听见机妈妈和阿若已不知所踪,又有些怅然所失。

    灯姑娘却不知道底细,只轻声向晴雯道:“她在遍地搜罗赖嬷嬷的私房呢。如今赖嬷嬷一走,这个家越发乱了。咱们在这里站了许久,竟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只是不好再这般听下去了,免得那悍妇怀恨在心。”

    灯姑娘说完这话,只装作大声向晴雯说话的样子,道:“这倒是奇了。这里头怎地这般冷清?”

    赖大家的忙住口不提前事,迎了出来,见是晴雯和灯姑娘,面上倒有几丝惊慌,脸上作笑道:“哟,你们来了,难为你们想着。”又道:“哪里冷清了?你们来的正巧,方才我还接连见了几波堂客呢。我们家老奶奶藏得深,若非亲眼得见,我又哪里知道她竟认识这许多人。”

    晴雯和灯姑娘便应赖大家的招呼,坐下吃了几口茶,又说了几句话,不过问预备何时发丧、何时出殡等语。不多时,又见贾母、尤氏、邢王二夫人各自打发了婆子,联袂赶来吊唁,晴雯两人略坐了一坐,也就告辞了。

    第183章 等待

    又过了几日送灵出殡, 赖家愈发热闹,那来来往往的多半是赖嬷嬷的旧交,多半都有些身份。似晴雯吴贵这等布衣, 连送殡的资格也无, 只得挤在人群之中看热闹。

    只见送殡队伍浩浩荡荡, 各色执事、陈设, 应有尽有,赖大等人身着孝衣,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头开路, 后面又有十几顶素色小轿跟着, 足足铺了有半里地长,吹吹打打, 哀乐震天。

    那围观的寻常百姓平日里不曾见得这等排场, 不由得互相问道:“这又是哪位官宦人家办丧事?我猜必然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不然的话,哪里这般热闹?”

    旁边有那略知内情的人答道:“哪里是甚么大官?是荣国府的一个老嬷嬷了。若说当官呢, 她家孙子就是当官, 不过只是七品的县令罢了。”

    “一个下人就能有这般体面?那若是主子家里有了丧事,还不得把整个京城给翻了?”

    “这又有甚么,你少见多怪罢了。贾家一门二公,谁家能有这般尊荣?这算甚么, 你还没见几年前宁国府长媳出殡的那次呢?几位郡王都到齐了, 我生平从未见过这等大阵仗!”

    晴雯穿了一身灯姑娘的旧衣服, 用木簪粗粗挽了一个发髻, 和哥嫂一起混在人群中默默看着, 心中有百般滋味,一时难以理清。猛然间见得人群之中, 阿若的影子一闪,再顾不得其他,三步并做两步,追了上去。

    两人一走一追,直追到一个极偏僻的小巷子里,才拦住阿若。阿若上下打量晴雯一眼,满脸嫌弃:“你那脸上是甚么东西?怎么脏脏的。若非听你声音,我定然认不出你。”

    晴雯笑着解释:“世道不好,我嫂子教我用锅底灰和黄泥涂上一涂,也好方便出门。”又问阿若从今往后打算。

    阿若道:“放心,我从前便在京城街面上混的。这地方我熟得很,断然不至于被他们捉到,便是失手被捉到,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的。机妈妈也是一样。你只管放宽心便是。”

    晴雯道:“那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我家里,我如何才能放宽心?若是看管不善,被我哥嫂抢了去,或是被外头的小毛贼盗了,我又拿甚么赔?岂不辜负赖嬷嬷重托?”

    阿若神情诧异看了晴雯几眼,方慢慢道:“你真是个怪人。老奶奶既是留给了你,你收着便好,若是真个被偷被抢了,也是造化如此,怨不得别人。若没被抢时,你就算自用了,也算不得甚么大罪过,横竖此事并无字据,世间除你之外,只我和机妈妈两个人知道。机妈妈也是行将就木的人了,我也不会为了这点事情卖你。老奶奶因知她儿媳不孝顺,这才托言寄存,赌气把私房与你,只求结个善缘,盼着将来你能照应照应二少爷罢了。难道这世上竟有人见了这许多金银财物不动心,不想着据为己有,反日夜盼着归还的?既是未立字据,这里头甚么意思,还用我细说?”

    晴雯哭笑不得道:“普天之下哪有这种道理?不是自己的东西,吃用之时难道不心虚吗?将来我必然是要原封不动归还的。赖奶奶想来也知道我的秉性脾气,这才托付于我呢。既是你这般说,想来也不知道别的,我只好好生照看这些东西,等到将来二少爷成家立业之时,设法还给他也便罢了。”

    阿若闻言,呆了一呆,紧接着又当街跪下给晴雯磕头不止:“老奶奶真个慧眼如炬,姑娘既有这份心思,我替老奶奶和二少爷多谢你了!”

    晴雯忙扶她起身,又问:“赖奶奶今日出殡,你是否要使银子做法事?若要银子时,只管向我说。”

    阿若摇头道:“这倒不必。我先前也疑心那妇人心肠歹毒,不肯好生让老奶奶入土为安,这才暗中里盯着,不想她这场丧事办得倒也妥当,竟是无从挑剔的,想来那妇人定然做惯了这明面上的功夫。老奶奶临终时候虽受了些气,但亦是寿终正寝,算是喜丧,身后事又这般隆重,正是平日人们所说的死后哀荣。如此这般,我便也没甚么好忧心的了。”说罢,又向晴雯躬身一礼,扭头便走。

    晴雯忙跟了几步,待到巷口,只见人来人往,哪里还有阿若的影子?

    “姑娘也太过莽撞了。说走就走,害我和你哥哥一阵好找。”灯姑娘和吴贵气喘吁吁寻到晴雯,不觉抱怨道。

    晴雯知外头世道不好,自己这般胡乱走开实在是危险之至,灯姑娘实是好心。忙赔笑道:“方才看见一个人影,依稀是旧时相识。我这才追过来看,谁知竟认错人了。”

    灯姑娘听她这般说,信以为真,道:“此处人口嘈杂,认错人亦是寻常事,不足为奇。”想了想又道:“敢问这旧识可是哪家的公子哥儿们?你哥哥昨夜还跟我发愁你的终身大事呢,原想着赖二少爷必是肯的,想不到他要守孝……”

    晴雯懒得听她啰嗦,忙以别事混了过去。

    当夜繁星点点,鸣蝉声声,灯姑娘和吴贵自在前院中纳凉,晴雯独自一人在后院水池边想心事。忽然间听见一声响动,却是一只鸟扑棱着翅膀往远处飞过去了,晴雯被吓了一跳,惊魂初定,不觉以手抚胸。

    谁知她刚刚略平复了心境,便看见正屋屋檐边上,有好大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在屋角的兽头边上,颇为突兀。

    晴雯大吃一惊,颤声问道:“谁在哪里?”心中已闪过数个念头。

    却听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答道:“晴雯姑娘莫怕,是我。”听声音竟是平哥儿。

    平哥儿原本为饕餮宴之事心中烦躁不安,故而众人皆在院中纳凉,他偏偏爬到屋顶上看月亮,不想竟惊扰了晴雯,只得从屋顶一跃而下,跳进后院,三步两步来到晴雯面前。

    “我在那里看月亮来着。”平哥儿忙解释道。

    晴雯只觉得啼笑皆非。“今日正是朔日,哪里有月亮?”

    “正是呢。我在屋顶上等了许久,也不见有月亮,只看见漫天繁星。再细细一想,竟是我自己搞糊涂了。”平哥儿低声道。

    晴雯早听说平哥儿自和胡先生比试过之后,就颇有几分魂不守舍,见他竟连朔日都忘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古人尚知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又何必为了一时胜负郁郁不乐?更何况贵人喜好向来无常,饕餮宴中究竟谁能独占鳌头,尚在未知之数。”

    平哥儿见晴雯软语相慰,心下感激,又有几分赧然,心念一转,突然道:“多谢晴雯姑娘教诲。你劝我莫要郁郁不乐,你自己呢?”

    “我?”晴雯一惊,并未曾想到,她这些日子为了赖嬷嬷之私房忧心忡忡,看在旁人眼中,又何尝不是为自家前程归宿的郁郁不乐呢?

    “梅姨已是悄悄告诉我了。”平哥儿叹息似的说道,“虽是赖家尚有争执,但赖二公子颇为多情,悄悄遣人送了定礼过来。虽有违晴雯姑娘从前开设绣坊的志向,但也算一门好亲事,我少不得替姑娘高兴的。只是这几日赖家奶奶忽然没了,赖二公子遣人传讯说要守孝三年,想来议亲之事未免添了许多波澜。这些日子姑娘整日郁郁不乐,每每在屋前屋后徘徊,我们都看在眼里。如今我也要劝姑娘一句话,人生向来如此,如今虽有些云山雾罩,说不定明日便否极泰来,自有良缘等着呢。”

    平哥儿这番猜测,其实早谬之千里。但晴雯看他言语真诚,神情恳切,忽然想起从前游西山之时,他曾说过的话。

    为了晴雯的终身大事,灯姑娘和吴贵这些人已是在她耳边啰嗦不知道多少回了,虽晴雯次次驳回,但心中却也添了烦恼。如今听了平哥儿的话,不免有所触动,道:“你说得到轻巧。这天下虽大,但哪有甚么良缘?虽有那好的,要么与我无缘,要么门第悬殊。如今世人婚姻大事,最重门当户対,女孩家的那些德行倒在其次了。我又去哪里寻觅可心合意的良人?”

    黑夜里平哥儿怔怔看着她发呆,半晌才道:“自是有的。这世间有一人,敬重你,怜惜你,宠你,爱你,既无古怪的婆婆要服侍,又无刁钻的大姑子小姑子要供养,平日里也不须你里外操持,劳心劳身。凡你所愿,他必竭力达成,凡你所想,他必尽心去做。他肯为你遮风挡雨,亦可如宝二爷那般,不纳姬妾,只奉你一人为妻。”

    晴雯心想不到这个时候平哥儿也想起了游西山时候说过的话,不由得心头一热,莫名有些慌乱,竭力装作平静的样子,轻笑着问:“你说得轻巧。哪里有这等人?”

    此处夜色昏暗,平哥儿看不见晴雯面上神情,但听她娇声软语,心中早已醉了,心情激荡之下,正想脱口而出,话到喉咙边上却又咽了回去。

    他想到他此时无权无势,只是一介布衣之身,同贾宝玉、徐文轩和赖尚桂那些人比起来,身份地位远远不如,那愿为晴雯遮风挡雨之语便不好意思说出口,斟酌再三,到底心绪难平,干巴巴问了一句:“你能不能等等我?”不等晴雯回答,已是又羞又臊,逃也似的离开了。

    第184章 密计

    晴雯听平哥儿这般说, 正是似懂非懂之时,只当他还有下文,正在那里等着, 谁料平哥儿一句话说罢, 竟看也不看她一眼, 转身攀上院墙, 复从屋檐处回了前院,那身形像极了抱头鼠窜的模样。

    晴雯心中讶然,只得将平哥儿临走时候撂下的那句话反复回味了几遍, 始终不解其意, 暗自忖道:“茜雪姐姐和灯姑娘她们皆说此人有意于我,但却不甚像。如今撂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若说这便是心悦之语, 倒教人好笑了。”

    当夜只管自去安寝,打定了主意,改日再见平哥儿时, 或可设法问上一问。

    谁知其后这几日, 晴雯故意往前院处走动几回,皆未曾见得平哥儿。她心中微微好奇,平日平哥儿在家时,少不得要照面几回, 如今怎么竟踪迹全无了?

    她也曾设法向灯姑娘打听平哥儿行踪, 谁知刚开口说了一句, 灯姑娘已是大惊失色道:“姑娘莫不是看上了他?从前姑娘何曾过问过他的事?若是旁人, 也就罢了, 我和你哥哥虽万分不舍,但却也为你欢喜的。但这人虽模样尚可, 然一无产业,二无身份,连姓甚么都不知道,可见是个野种,姑娘若果真跟了他,日后少不得吃苦受累。他连亲戚族人都没有,若被人欺负了,都没人为他出头的……”

    这般絮絮叨叨,说了足足有一箩筐的话。晴雯哭笑不得:“我只不过问了一句,你就说了这许多。不过是街坊邻居罢了,怎地就扯到终身大事上头了?”

    灯姑娘听晴雯这么说,方重新把心放回肚子里,仍旧依了晴雯先前的嘱托,把些仓促绣成的针线送到外头铺子里去卖钱。

    这日晴雯正坐在廊下拈针时,突然见倪二的女儿手里拿着几块豌豆黄,蹦蹦跳跳进了院子,大声说:“妈,胡先生给我吃豌豆黄!”倪二之妻尚未答话,便见胡长忧面带笑容走了过来。

    倪二之妻笑着向胡长忧问好,又道:“哟,胡先生来得不巧了。平哥儿这几日未曾回来呢。”

    胡长忧问道:“这是何故?”

    倪二之妻道:“他说六月初六便是饕餮宴,说是出去寻个清净地方准备了。”

    晴雯正听得入神,忽然听得正屋的门吱呀一声。那门原本只开了半扇,如今随着这声响,另外半扇也开了,灯姑娘身穿一身家常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从里面走了出来,接着倪二之妻的话说:“他这一走颇为奇怪,竟似躲债似的。朔日那夜我们都在院子里纳凉,平哥儿一向不大和我们玩乐,只一人在屋顶坐着。中间我们回头,未曾看见他,只当他悄悄回屋了,谁知过了不大一会,他却从屋顶上滚了下来,幸好年纪轻身子骨灵活,未曾受甚么伤。但第二日便听梅姨抱怨说,原本说在家中潜心琢磨菜式,说得好好的,岂料他突然变了卦,当夜收拾了行装,五更天时分出的门。你们说,像不像躲债?难道他欠了谁的利子钱?”

    晴雯听到倪二之妻的话,心中才恍然怪道这几日寻不见平哥儿。又听灯姑娘如是说,心中隐隐约约生了一个念头:“莫不是他在故意躲我?”只是刚想了一想,只觉得匪夷所思,忙把这个念头远远抛开了去。

    胡长忧笑道:“我信平兄弟为人,必然不会做出这等躲债之事。只怕是寻了个清净所在闭关也未可知。既是如此,后天的饕餮宴上我必要全力以赴才好,只怕一个闪失,便被他比下去了。”又向着灯姑娘道:“嫂子好。我今日却不是来寻平兄弟的,是来寻贵爷说话的。”

    晴雯听他口口声声唤吴贵为“贵爷”,言语这般谦恭,不由得大吃一惊,暗道:“怪道哥哥对此人赞不绝口。想不到竟谦和至此!”

    灯姑娘原本因胡长忧曾唤她大娘的缘故,对胡长忧心存芥蒂,只是吴贵颇推崇他,竟是不好把人拒之门外的,只冷笑一声道:“胡先生怎地这般健忘?从前唤我大娘,如今改称嫂子,我倒有几分不习惯了。”

    胡长忧笑道:“嫂子休得取笑。”便规规矩矩站在那里,再不发一言。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灯姑娘无奈,忙进屋去唤吴贵出来。

    吴贵这日难得休息,未免懒散了些,大半天躺在床上不肯动,听说胡长忧来了,忙起身穿衣,匆忙出来迎接。灯姑娘笑道:“先把汗巾子系好再说!”见吴贵把胡长忧往正屋里让,忙翻箱倒柜,寻了些果子捧到案前,那吴贵早沏了一壶茶出来,奉于胡长忧。

    晴雯只坐在外头绣花,未曾留意吴贵和胡长忧都说些甚么。一直等到日过三竿,吴贵才送了胡长忧出来。胡长忧一眼看见晴雯手中的针线,不由得赞叹一声:“想不到晴雯姑娘竟一手好针线!依我看,便是外间那些绣匠绣娘,也多不如的。”

    吴贵在旁道:“这算甚么?我家妹子连那缂丝的料子都会修补呢。胡先生若有甚么活计,只管交给她做,必然做得又快又好的!”

    晴雯不耐烦听他们说话,向着胡长忧微微一点头,便携了竹弓簸箩等物回后院了。午后在闺房中小睡,忽然隐隐约约听见两个男子说话声。

    晴雯一向坐卧警醒,再加上这几日为赖嬷嬷寄存财物忧心不已,听见动静,一惊之下,早醒了过来,心砰砰乱跳,只暗暗寻思:“这后宅本不临街,一向更无人声。难道竟有那匪徒宵小进了我的院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想强抢财物?”

    想到此处,哪里敢发出声响,屏神静气,又听了一回,方知声响从后头传来,遂小心翼翼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墙根下头,果然听见那声音又清晰了许多。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军师果然交游广泛!想不到这京城之中,竟有这等僻静无人之地!正方便我等图谋大事。”

    另一个声音却依稀是胡长忧:“你低声些,此处并非无人。这是我好容易寻到的一处废弃院子,隔壁只住着一人,此时只怕在小憩。只消我们再低声些,若吵醒了她,便不好了。”

    晴雯听到此处,便知其中必然有隐情,忙将耳朵贴于墙根,这才隐隐约约听到了后头的话。

    那陌生的声音问:“后日便是饕餮宴正日了。咱们筹划了这么久,只待这日,却不知道军师甚么安排,我等有兄弟早潜伏于内,但凡有令,无有不从。”

    胡长忧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若有若无:“倒也没甚么要紧的。只是那宴上的食材,都是东平王府亲自采购的。我这番前去,事先必要搜身的,那药倒不方便带,到时候还请设法夹带进去,暗暗交与我才好。还有,既是皇帝和太上皇要来,必有许多人试毒的,到时候若是连累了哪位兄弟,却不美了。”

    前面那个声音道:“军师何必这般心慈手软?既然咱们要成就这般大事,少不得要牺牲的。几个弟兄的性命又算甚么?只怕他们争先恐后,想去做这件大事呢。只是有一样,既有人试毒,那些人岂不是知道了?”

    胡长忧忙道:“放心。我千挑万选才选中了这药,无色无味,人若是不慎吃了一口,总要一个时辰才毒发身亡,此前却无异状。便是试毒,又哪里试得出来?”

    前面那个声音喜悦道:“如此甚好。咱们苦心孤诣,才打探出原来那义忠亲王老贼竟还有一个孽种。那个大明宫出来的老宫女带着他,许是走到半路便死了,倒让咱们拣了便宜。才借了这个事情,大肆宣扬,做了一回文章。还有京中四王八公那些门户,竟然全都信了,都来奉承,咱们反倒借着他们之力做了不少事。仔细想来,实在是痛快。哈哈!”

    胡长忧道:“皇帝生性凉薄,固然不顾念手足之情。但义忠亲王当年是太上皇唯一亲手带大的孩子,虽他自作孽不可活,到底有几分情分在,如今听说遗孤将在饕餮宴上竞技,岂有无动于衷之理?先前那假王孙遭了腰斩,我便知道太上皇必对那遗孤心存眷恋。太上皇既然来了,皇帝就算心中再不喜欢,装也要装出样子的。昨日果然从大内传出消息来,总算没有辜负兄弟们这番心血!”

    前面那个声音道:“军师料事如神,犹如子房重生,诸葛在世!等到明王喜登大宝之时,少不得封军师公侯之位的。只可恨山东一役,除军师幸得逃脱外,其余手足皆折在那里。也不知道恒王宝藏便宜了哪个。明王在河南湖北两地起兵,军费开支颇大,若有人能寻得恒王宝藏,献与明王,只怕封亲王郡王,也是够格了。”

    胡长忧道:“此事正是我耿耿于怀之处。人皆传说有恒王宝藏,但我等在山东举事之时,连昔日的恒王行宫都翻了个底朝天,却未曾见到一丝线索。许是旁人以讹传讹,也未可知。”

    前面那个声音道:“军师说没有便是没有。明王早传下令来,不许人为此事为难军师的。如今咱们共谋大事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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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5章 报官

    晴雯用手死死掩住嘴, 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她因先前那假王孙在大观园中耀武扬威的缘故,对胡长忧颇有戒备之心。只是她原先只想着,血脉真假当由朝廷鉴别, 纵然又是一个假的, 也不过胡长忧本人腰斩弃市罢了, 再想不到, 此人竟是乱臣贼子改扮而来!

    原本胡长忧冒领皇室血脉身份,但未曾凭了这个鱼肉百姓,欺压乡里, 就算一朝事败, 拿了他本人问罪也尽够了,旁人自是不相干的。但那谋反却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等到他事败之时, 朝廷难免清算旧账,早晚得知胡氏贼人曾在她家出入几回,到时候, 自家又岂能撇清干系?

    晴雯想到此处, 虽是酷暑之日,浑身却直往外冒冷汗。等到听得后头两人商议停当,各自散去了,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那半边身子早已经麻了。

    吴贵这日难得休息, 午间小睡之时不免和灯姑娘厮混, 两人大战了数个回合, 方酣畅淋漓, 沉沉睡去了。睡得正香时,突然听见他妹子在床边用力摇他:“莫要再睡了!再睡便是大祸临头了!”

    吴贵从睡梦中惊醒, 见是晴雯,面上不免尴尬。他们所居的正屋正中是一个穿堂,午睡时候虽上了门闩,却不曾防备过后院。晴雯一向是个最知礼的人,从不曾这般冒冒失失闯进来,今日这是怎么了?

    晴雯却不管吴贵和灯姑娘尴尬,只急急吩咐道:“快穿好衣裳,我有要紧事说。”一边说,一边转身退出卧房,只在穿堂处等候。

    吴贵和灯姑娘吃穿用度上头仰仗晴雯甚多,此时得她明令,不敢不从,只得各穿好衣裳出来,灯姑娘面上堆笑问道:“姑娘从来不曾如此,想是有要紧事要吩咐?”

    晴雯见灯姑娘这般有眼力见,心中稍宽慰了些,方向吴贵、灯姑娘二人道:“你们休要做声。听我细细说。”遂压低声音,将方才后院所听之语一一向两人说了,道:“先前听说青莲教在山东举事,大半伏诛,只得乱党胡某张某在逃。想来这胡某便是此人了。人皆说他们逃窜到南边去了,便是朝廷,也发了旨意往南边搜寻,再想不到他竟有这般胆色,反往京城来的。”

    那吴贵面色如土,早浑身哆嗦得跟个筛子一般。灯姑娘亦知晴雯素日性情,断然不会无缘无故在这些事情上撒谎,自是也信了。她到底是经过事的人,倒比吴贵镇定许多,问晴雯道:“既然他是乱党,早晚要被朝廷拿下的。他这几日频频来咱们家走动,许是看上了咱们家后头那处废弃的宅院,想着在这个地方密谋呢,但外人如何得知?必将咱们这里当成贼窝了。如此又该如何是好?”

    吴贵亦颤声说道:“正是呢。人人皆知他来寻我,若是他被官府擒拿住,我岂不是也要当做叛贼同党?那时候我岂有命在?”

    晴雯神色凝重:“又何止是哥哥你一人。到时候只怕咱们这个院子的人谁也逃不过。姓胡的是东厢房的平哥儿带进来的,他家自是首当其冲,但倪二一家、王短腿还有咱们家,也都吃过姓胡的做的菜,岂能撇清干系?以官府捉拿反贼时候宁可错杀没有错放的脾气,到时候谁能逃得脱?”

    吴贵听到此处,越发害怕起来:“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晴雯咬牙道:“如今之计,只得悄悄去衙门告发他们了。我听说那青莲教大大小小有好多流派,各派之家互不相让,乱糟糟的,岂能成事?咱们可莫要被他们连累了。”

    灯姑娘听了晴雯的话,深以为然,忙附和道:“正是呢。朝廷既是命人捉拿胡某,咱们如今禀告衙门,只怕也可得些赏钱,正是因祸得福呢。”

    三人商议已定。晴雯是年轻大姑娘不好出门,便由灯姑娘谎称要出门买衣料,同吴贵一起出门。

    倪二之妻在院子里看见了,忙问了一声,听说灯姑娘要出去买衣料,更是来了兴致,面带笑容凑了上来,神神秘秘道:“这几天我看你家姑娘常在廊下做针线,难道是亲事定下了,在缝嫁妆不成?”

    东厢的梅姨许是嫌天气热,正挑了一桶水欲进屋洗漱,听了这话,脚下一个踉跄,那水泼出来小半桶。

    倪二之妻看在眼中,忙叫道:“梅大娘仔细脚下!留神闪了腰!”

    梅姨却似乎没听见倪二之妻的话一般,眼睛直愣愣盯住灯姑娘看,见灯姑娘笑得颇不自然:“哪里的话,赖家的事情你也知道,如今我们家姑娘正没着落呢。若是有好的,倪家娘子何妨做一回媒人,我们和我家姑娘必然深谢你的。”

    灯姑娘说了这话,慌里慌张拉着吴贵出门去了。倪二之妻忙凑到梅姨跟前,向她道:“你看她面上神情,必是说谎话。只是不知道他们家姑娘又攀到了哪家的高枝呢。”

    梅姨轻叹一声,面容苦涩,向倪二之妻摇了摇头,没精打采提着那半桶水进屋去了。只剩下倪二之妻一个人在院子里猜测吴贵夫妇的动静。

    吴贵和灯姑娘走在路上,躲躲藏藏,惟恐胡长忧发现了他们一般,走一阵停一阵,好容易才到了顺天府衙门外头,看着门外的衙鼓和石狮子,犹豫了好半天,才上去敲了几下子。

    那衙门口站着的衙役立时冲了过来,向吴贵瞪眼睛,大声吼道:“敲甚么敲?死了亲娘不成?也不看看这里是甚么地方?”

    灯姑娘在旁边赔笑道:“正是有冤情要启奏,才过来敲鼓呢。”

    那衙役见灯姑娘是个妇道人家,略有些姿色,面上总算和缓了些,勉强伸出手来。

    吴贵愣愣道:“干甚么?”

    灯姑娘已是眼疾手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来,恭恭敬敬奉于那衙役。

    那衙役用手捏了捏荷包,知道里头只有十数枚铜钱,面上就不大好看,耐着性子问道:“状纸呢?”

    吴贵凑上去,压低声音道:“来不及写状纸了。是有人要谋反呢,我侥幸知道了消息,特地赶来报告的。”

    灯姑娘亦笑着附和道:“正是。这可是功劳一件,上报上去,官爷也有好处,到时候加官进爵……”

    灯姑娘话还没说完,便见那衙役飞起一脚,直直踢在吴贵胸口处。吴贵猝不及防,“哎哟”一声,向后便倒,结结实实坐了个屁股墩。

    灯姑娘忙赶去扶吴贵,只见那衙役指着吴贵的鼻子骂道:“也不看看这是甚么地方,竟敢来太岁爷头上动土了。你算甚么东西,也敢过来蒙骗你赵大爷?还不快滚得要多远有多远,仔细赵大爷拖了你到公堂,结结实实打上八十板子,看你还敢击鼓?”

    吴贵和灯姑娘见这赵姓衙役凶神恶煞的模样,不敢多说甚么,再三致歉,方匆匆离开了。

    吴贵回了家,哭丧着脸向晴雯道:“竟是连衙门的门都未曾进呢。那衙门的人最是凶恶,见我未曾写状纸,就对着我破口大骂,又踢又打。”

    灯姑娘在旁发愁道:“只是这等机密事,怎敢托了讼师写状纸?那胡姓贼人既然敢到京城,同党必然不少,这般寻了讼师写状纸,万一被他们知道风声,寻将过来,那叛党一个个刀头舔血的,到了那时候,咱们家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晴雯闻言叹道:“是我失了计较,不该教你们去顺天府的。这等要紧之事,该报了都察院才好。”

    一面说,一面研磨写字,道:“若是状子,必有定式,我却是万万不能的。如今也只得勉强将所见所闻写上一写,但求条理分明罢了。”

    灯姑娘在旁边看着晴雯提笔写字的模样,羡慕不已,道:“姑娘从前说向林姑娘求师学写字,我暗地里还说姑娘一味胡闹。不想如今果然派上用场了。”

    次日清晨,吴贵天未亮就出门,径直摸到都察院,将状纸递了进去,半晌有人押了他进去盘问。

    吴贵跪在地上,只觉得青石板又硬又冷,腿都跪麻了,方听得有人咳嗽两声,拖长了声音问道:“你说那胡长忧便是青莲教在逃歹人胡某,可有凭证?”

    吴贵头也不敢抬,声音发颤答道:“舍表妹亲耳听见。我家后头,有一处废弃的宅院,那胡长忧和另外一个反贼便在此处密谋,被舍表妹听得清清楚楚。明日便是饕餮宴,他们意欲在饕餮宴中下毒,谋害贵人。”

    “大胆!”随着惊堂木一声巨响,吴贵魂都吓掉了一半。

    “吴贵,你好大的胆子!那饕餮宴是东平王府承办的盛会,参会的厨道高手都由各大酒楼引荐,都是有荐书铺保的。你偏生污蔑参加饕餮宴的厨子是青莲教余孽,难道竟是有意惊扰东平王府的盛会不成?你明知都察院一向同东平王府没有往来,如此挑拨离间,意欲何为!”堂中那人大声道。

    “御史大人,冤枉啊!冤枉啊!”吴贵大喊,抬头看时,只见堂上坐着的并非御史大人,只是一个小吏,不觉一怔。

    那小吏笑道:“好教你死也死得明白些。前几日邸报里说,那青莲教的胡姓反贼,早已在江西落网了,许多人皆得了封赏,已是平息了。如今又哪里来的胡姓反贼?”

    第186章 事败

    吴贵听到此处, 方知自己大谬,吓得魂飞魄散。

    那小吏显见是御史亲信,派头大得很, 大手一挥, 下令道:“先打二十大板, 押入牢里听候发落!”竟是头也不回, 转身离去。

    旁边早有两个衙役闪身出来,不由分说将吴贵按倒在地,作势就要打板子。吴贵面色如土, 忽而记起临出门前灯姑娘暗暗塞给他的荷包, 忙挣扎着将荷包奉于两人。

    那两人取过荷包掂量一回,见里头约莫有四五两碎银子, 面色略缓, 暗道吴贵机灵,于是装模作样打了一回,板子下去的虽快, 却不甚痛。吴贵心知那自是银子之功, 故意高声哭嚎,就这般胡乱揭过去了。

    一时两名衙役将吴贵押入牢中,交付牢头。吴贵百般央告道:“还请二位大哥行行好,知会我家里人一声。”

    那两名衙役眉头一皱, 心中不悦, 暗想那银子只够挨板子的事, 如何竟这般不知好歹, 又求起别的来?正待说话时, 牢头已是狠狠推了吴贵一把:“好没道理!你如今是诬告入狱的,责罚最轻, 不过关上几日,也就放出去了。还怕你家婆娘跟人跑了怎地?”

    吴贵听了,触动心事,心中暗自计较道:“如今她已是死心塌地跟了我,断然不至于为这些小事就跟人跑了的。”

    那两名衙役见他不复说话,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各自会意,冲着牢头使了一个眼色,转身离去。

    晴雯和灯姑娘在家里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吴贵带着消息回来,岂料莫说消息,人竟也不见踪影。当夜晴雯和灯姑娘各怀着心事,自去歇息去了。

    第二日正是六月初六饕餮宴正日,晴雯正在惴惴不安时,忽然见倪二从外头回来,先不回屋,径直来寻灯姑娘,劈头便道:“了不得了。今日我同一个相熟的牢子说话,听说吴兄弟被按了个诬告的罪名,关进牢里去了!”

    灯姑娘一听,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晴雯连忙扶住她,向倪二追问究竟,只听倪二道:“说来这事也奇怪。吴兄弟那般老实巴交一个人,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的,又怎会去诬告旁人?问那牢子时,他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这倒是奇了。”

    灯姑娘听了这话,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欲要怨晴雯多事,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竟是不敢埋怨,只得向倪二哀求道:“如今之计,只能请倪二爷多多费心。我这里还有几两银子的私蓄,一应花费,倪二爷只管开口,便是倾了我所有,也没甚么好说的,只求他平安归来罢了。”

    倪二连忙摆手道:“都是邻居,说哪里话来。依我看,竟是不必打点的好。诬告罪名最轻,再者都察院大牢里哪有那么多银钱给人白吃牢饭?说不得再过几日便放出来了。”

    灯姑娘听了,只得罢了。回了房中,不免长吁短叹。

    晴雯听倪二这般说,讶然道:“不想衙门竟然腐朽至此?竟这般玩忽职守,不去捉拿谋反之人,反而欺负平头老百姓!简直是岂有此理!”

    灯姑娘勉强应道:“世道自是如此。怪不得那青莲教越发猖狂,平头老百姓既是无处立足,也只能甩开膀子出来造反了。”

    晴雯沉默片刻,道:“虽是如此说,但天下老鸦一般黑,历朝历代的老百姓,统共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谁在位不都一样?再者那青莲教虽是叫得凶,其实教义纷杂,前后矛盾处甚多,若是他们的首领成了圣上,还不定怎么胡闹呢。古人常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又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都是这个意思。”

    灯姑娘叹道:“若是打仗时,兵荒马乱的,还不定怎么惨呢,连我也是不愿的。”

    两人郁郁不乐,只关起房门来做些针线,眼看着日头西斜,乌鸦纷飞,灯姑娘的心情难免又低落了一些。晴雯在旁安慰她道:“我听得清清楚楚,断然不是诬告,想来这里头必有缘故。或是哥哥说话时候不知轻重,得罪了那都察院的御史也未可知。连累哥哥牢狱之灾,我心中也觉得过意不去。不过这样一来,至少咱们家勾结叛党的罪名却可洗清了。”

    灯姑娘听了她的话,只得点头称是。

    正在这时,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阵马蹄声来,王短腿奔进二门院子告诉说:“不得了了!朝廷的御林军出动了!”

    灯姑娘和晴雯对望一眼,心中既惶恐,又有几分期待,暗道:“莫不是青莲教反叛之事已然败露?”

    少顷倪二也匆匆赶了回来,要王短腿紧紧锁着院门,又向众人说道:“了不得了!京营节度使大人亲自护驾,五城兵马司奉命在街上巡逻,我这辈子也未曾见过这许多官兵!”

    倪二之妻捧了一杯茶奉于倪二,又仔细问缘故,倪二道:“听说是有甚么青莲教歹人混入饕餮宴里,意图行刺圣上和太上皇。圣上责怪东平王府办事不利,锦衣府已是将他家全家拿了去,等着审问明白了,好发落呢。”

    倪二之妻诧异道:“竟有这等事?那饕餮宴是何等盛会,青莲教歹人怎能混进去的?却不知道那歹人共有几人?”

    倪二道:“这是朝廷机密,尚未审讯,谁敢这时候透露于外人知晓?”想了想又道:“饕餮宴汇集天下名厨,听说宴上的厨子少说也有上百个,如今一个个皆入了大牢,要盘问清楚才能放出来呢。”

    倪二之妻遥遥看了一眼东厢房,朝倪二努了努嘴:“那他家?”

    倪二叹道:“平兄弟自是也进去了。”

    这几日因正屋和东厢房各有一人羁留大牢的缘故,院子里的气氛甚是凝重。外头兵荒马乱的,连倪二、王短腿这等满城跑的,也不再出门,整日里躲在家里,听那街面上一阵阵地洞山摇,向着众女人们信口雌黄、胡乱解释道:“这个是御林军的马队。”“这个是龙禁尉。”“这必是五城兵马司手下了。”

    众女人都信以为真,当真以为王短腿有听音辩官兵的能耐,倪二之妻便凑趣称赞了两句,王短腿更是得意洋洋,道:“不瞒各位,我的特长便是相马。不然,我甚么活计不做,为啥旁人都说我是马贩子王短腿呢。”

    又过了两三日,有官兵挨家挨户盘查,捉了许多人去,牢里顿时人满为患,吴贵得以轻松放出,和灯姑娘夫妻相见,两人不免关起门来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这日官兵来晴雯家里盘问,向众人道:“有个胡长忧的,是青莲教的叛党头子,据说常在你们这里盘桓。你们定然是他的同党!”

    倪二和王短腿等人闻言,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叫起屈来:“原来那姓胡的竟是青莲教叛党?我等差点被他骗了!只是我等皆是良民,祖祖辈辈皆在此处过活,怎会和他一个从山东流窜来的叛党勾结?还请大人明察秋毫!”一面说,一面偷偷塞了些银子。

    那盘问之人冷笑道:“被他骗的,又岂止你们这些人?连京城之中四王八公那些门户也被他骗了!东平王父子在圣上面前痛哭流涕,说了许多后悔求宽恕的话,神武将军冯大人带着他家公子光着膀子背着荆条长跪在殿外。至于那景田侯一家,已是被圣上下旨抄了家,阖家关在了牢里,等圣上审问明白,才好发落他们呢。”一面说,一面暗暗掂量掂量银子的分量。

    倪二趁机打探道:“既是如此说,那牢里必然人满为患,不知道饕餮宴上羁押的那些厨子,几时能放出来?”

    盘问之人一愣道:“两天前已是盘问清楚,但凡和叛党未有瓜葛者,一并放出,怎么,你们竟不曾听说?”

    倪二闻言,不再言语,暗想平哥儿既与胡长忧交往甚密,只怕受了牵连,此时不曾放回来,倒也没甚么稀奇的。

    盘问之人复又去问询晴雯一家,吴贵陪着笑道:“各位爷明鉴,我先前偶然撞见那姓胡的密谋反叛之事,不敢耽误,立时便报了衙门与都察院,结果反被都察院说我诬告,打了二十板子,又坐了好几天大牢,才放出来的,我又怎会同姓胡的有甚么牵扯?”

    那盘问之人眉头一皱,晴雯见状忙奉上一个荷包。那盘问之人当着许多人的面大大方方打开了看,见是金灿灿的一锭小元宝,约莫有二两重,想来可折变二十两银子,心中大喜过望,忙笑道:“都察院那起子人皆是吃闲饭的,一个个尸位素餐,不中用得很。幸好忠顺王爷千岁忠勇机警,不然的话,险些误了大事!”

    又向吴贵叮嘱道:“那胡长忧倒也罢了。既被官府羁留了几日,都察院自有记录。也就能洗清嫌疑了。但你们是此间户主,另一贼人安平久居于东厢房,赁了你们家的房子长达两年之久。难道你们竟毫无察觉吗?我这边也就算过去了,只是后头锦衣府的人少不得还要过来盘问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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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7章 哭诉

    吴贵等人得了此消息, 心中难免唏嘘不已,都道:“平小哥虽有几分清高,却一向为人最好, 老实本分, 从不妄议朝政的, 怎地也成了反贼?”

    欲要问那人时, 哪里敢问,眼睁睁看着那几个身披铠甲拿着刀枪诸物的军士转到东厢房盘问去了。

    不多时,只见那几人满脸郁闷之色退出, 大声骂道:“晦气!晦气!这个老太婆真真不懂事, 同我等拉拉扯扯做甚么?她儿子不孝当了反贼,原是她教子无方, 又同我等甚么相干?过几日上头细细审讯时, 只怕她也脱不了干系了。”

    吴贵等人在正屋听得真真切切,却不敢多说一句话,惟恐再生事端。好容易等那队人马离了他家, 才急急去东厢房探看究竟。却见梅姨一动不动俯卧于地, 正是一个嘴啃泥的姿势,她旁边的桌椅陈设一派凌乱,箱笼皆大开,杂物扔得遍地都是, 显是被那群雁过拔毛的官兵搜罗过一回。

    灯姑娘赶过去正要把梅姨扶起来, 刚扶了一半, 冷不丁看见她满头满脸皆是鲜血, 吓得尖叫一声, 丢下梅姨奔了出去,扑进吴贵怀里, 尖叫道:“死人啦!死人啦!”

    吴贵也是吓得够呛,站在那里只知道发抖,竟是束手无策。

    倒是倪二大着胆子过来,伸出手指探了探梅姨的鼻息,道:“气息虽微弱,却还活着。如今之计,若要救她,须得寻个好的大夫才行。”

    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眼见着梅姨家里箱笼细软皆被那群强盗一般的官兵搜罗一空,明明白白是家徒四壁,何况平哥儿吃了官司,日后还不定怎么样呢,如何有余力延医问药?若要救她,便得自家出头花这银子,日后也没指望归还的。

    几人正在迟疑间,晴雯却是忍不住了。她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怎能眼睁睁看着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去了,何况梅姨待她尚好,她荷包丰厚,也不缺这几两银子的药钱,忙央告倪二一家道:“麻烦倪二爷让小花走一遭,去寻了胡家娘子来救人治病。”一面说,一面塞了一把钱到倪二之女小花的手里,笑着道:“路上买个糖人吃。”

    倪二看得清清楚楚,那把钱少说也有十几文的样子,便知道此事自有晴雯出钱,顿时愁容尽去,笑颜逐开,道:“客气了。都是街坊邻居的,不过出门跑一趟,何必给她钱买零嘴?莫要惯坏了她!”

    晴雯笑道:“这孩子一惯伶俐乖巧招人疼,这算甚么,哪里就惯坏了?”

    倪二越发笑容满面,再不言语。小花见她爹爹这般模样,这才放下心来,把那钱紧紧抓在手里,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了。

    胡家娘子此时早凭着昔年治病时荣国府的酬谢银子买下一座宅院,和晴雯家离得倒不甚远。她为人和善,左邻右舍过来相求,她无有拒绝的。

    这日胡家娘子见小花登门,虽有几分错愕,却也不敢怠慢,背了医药箱过来,见了梅姨,二话不说,先取了银针在她面上手上诸穴扎了一通。

    晴雯、灯姑娘等人在旁照看,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胡家娘子拔针之时,有许多黑色污血从梅姨面颊之中渗了出来,紧接着梅姨幽幽一声呻.吟,醒转过来。

    “你们说说看,天底下岂有这等颠倒黑白之事!平哥儿又怎么可能谋反?”梅姨刚醒过来,便急不可耐捉住灯姑娘的手,喋喋不休抱怨。

    灯姑娘慌忙劝道:“你身子要紧,其余诸事大可从长计议。”

    胡家娘子也说:“你且缓一缓,喝口水罢。”

    晴雯早依了胡家娘子的吩咐,将她与的丸药用热水划开,此时听了这话,忙捧着药碗上前。

    梅姨却看也不看那药碗,只说:“平哥儿便是我的命,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我哪里还有心情吃药!”

    胡家娘子盯着梅姨看了又看,叹道:“你好端端一个人,只因这点偏执之心,才闹到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竟还不曾悔悟吗?你的命便是你自己的命,却又同旁人甚么相干?”

    梅姨听胡家娘子这么说,心中倒有几分疑惑,疑心胡家娘子已知道她的身份,心中正七上八下时,又听灯姑娘在旁劝道:“正是呢。平哥儿自是个好孩子,但是那青莲教妖人,一向最擅长妖言惑众。多少书生士子、良民富商,都被他们蛊惑了去。平哥儿和姓胡的交往甚密,受他蛊惑,亦不为奇。如今婶子也只能看开些,以自家身子为重……”

    “胡说!”梅姨忙斥道,“就算天底下的人都是叛党,我的平哥儿也决计不会同他们同流合污的!我平哥儿是真正的天家血脉啊,虽是求告无门,不得重入宗牒,但又怎会做出背君叛国之事?”

    晴雯、灯姑娘、倪二之妻等人听了这话,都默默在心中道:“梅姨定然是逢此大变,气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的。平哥儿只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厨子,又同天家血脉甚么相干?难不成是看胡长忧冒用义忠亲王千岁遗孤身份,看着眼红,故而心智混乱之际,便给自家也比葫芦画瓢套了一个?”

    胡家娘子却是个精细人,先前赁在晴雯家中时,早看出梅姨种种不对劲之处,听了这话,并不诧异,只静静问道:“前些时候京城之中沸沸扬扬,都说义忠亲王千岁当年随太上皇南巡之时,在淮扬地界临幸过许多美人,其中一人竟侥幸有孕。从前那个假王孙,还有如今的胡长忧,皆是冒用了这个身份。难道你家平哥儿才是那个真正的孩子?”

    晴雯看着梅姨一副颠三倒四的样子,不免替她尴尬,心中甚是难过。灯姑娘也在旁边笑道:“梅姨,我们自是知道你心情的。只是这天家血脉之事,冒用一回,众人看个新鲜,冒用两回,已有几分无味,如今再拿了这个说事,全京城里的人被骗了这么两回,还有谁肯信呢?”

    梅姨垂泪道:“但我所言句句是实。我便是当年大明宫中的那个执事宫女。我悔不该误信人言,贪功冒进,等到回味过来时,义忠王妃早销去了我的身份。平哥儿长大后,我带着他入京认亲,先后走了许多门路,皆无功而返,才连累这个好孩子,受了这许多苦……”一面说,一面泪落如雨。

    众人听她说一阵子停一阵子,凄凄切切哭诉,心中都是将信将疑。欲不信时,梅姨哭得实在凄惨,种种细节犹如亲临;欲要信时,又觉得事情太过曲折离奇,梅姨这个当事人着实蠢得厉害,竟是一步错,步步错。

    胡家娘子早猜到几分,此时听梅姨这般哭诉,倒是信了。她长叹一声,向梅姨道:“如今是青莲教余孽借着饕餮宴投毒,据说进献的便是一道淮扬菜。平哥儿又与那姓胡的贼人交好,莫说你求告无门,证实不得他天家血脉的身份,便是他入了宗牒,做出这等滔天大事来,亦是死罪。难道天家血脉,就能一辈子无法无天,肆无忌惮,高枕无忧,安享尊荣不成?那被削爵、流放的龙子凤孙,难道还少见了?便是获罪致死的,也为数不少。别的不说,单说那位义忠亲王千岁,当日是如何被贬为庶人的?还不是因了谋反之罪!”

    众人见胡家娘子说得有理,忙在旁胡乱附和,那梅姨纵使一千个不服,却也没甚么好说了。梅姨只得呜咽道:“虽是如此,但我到底心中不甘。若有甚么法子,能使我见上平哥儿一面,问个清楚也好。若是他果真参与了那青莲教谋反之事,不等官府审讯,我头一个先打死了他!”

    灯姑娘听了这话,面上为难道:“你这话虽是人之常情,但外头兵荒马乱的,咱们又不识得几个人,如何能有法子,让你同平哥儿见一面呢?”

    梅姨哭得这般惨,晴雯在旁听了,心中也不好受,听灯姑娘这般说,紧紧皱着眉,不由得将所识之人逐一想了一通。有的人虽然有通天本事,譬如贾府那些大管家们,但晴雯到底人微言轻,在他们面前怕说不上话。有的人和晴雯一家颇为熟稔,如茜雪来顺一家,但又恐使不上力。

    正在烦恼间,晴雯突然想起一人,喜道:“久闻倪二爷交际甚广,和三教九流皆有交情,不若请他托人从中疏通一回?”

    灯姑娘见晴雯取出整整四锭金元宝,约莫折合白银四十两,心中甚痛,但思及若平哥儿果真是真正的天家血脉,或可日后邀功,从中得些好处,这才依了晴雯之言,托了那四锭金元宝去寻倪二了。

    倪二旋即出门,这日黄昏时候,方喝得醉醺醺回来说:“我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总算允了。说犯人明日从锦衣府转入都察院大牢,按例要拜祭狱神,到时候趁乱安排你们见上一回罢。”

    第188章 探监

    梅姨听了, 方略略收了悲伤之色,次日清早果然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立在倪二家门外等候。

    倪二起身时候倒唬了一跳, 见梅姨早被日头晒红了, 不晓得在外头干等了多久, 忙道:“早着哩。总要到了申时时候, 才好悄悄去牢里呢,最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梅姨听了这话,无可奈何, 只得先回屋去了。

    灯姑娘也早早起身了, 正在后头劝说晴雯:“姑娘好歹略装扮装扮。咱们为他家已是花了这许多银子,总不能白花了, 依我说,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姑娘打扮得如神仙妃子一般去了, 好教那小子从今往后, 眼里心里满满只有姑娘一人,将来必然有些好处……”

    晴雯听了灯姑娘这没见识的话,又有些羞恼,又有些无奈, 反问她嫂子道:“你这话说得奇怪, 就算梅姨所说句句是真, 他们在京城中蹉跎了这么久, 也未曾寻到门路。连义忠亲王一家都成庶人了, 难道他有甚么遗孤,竟能将这谋反重罪一概勾销不成?”

    两人正在说话时, 突然听见外头喧哗,灯姑娘忙推开门去看时,王短腿却在院子里嚷着说是从前来过的那家钱姓商人又来了。这姓钱的商人家中有百万之富,只因朝中无人,一意巴结徐文轩一家,前些时候因听说徐文轩有意晴雯,曾携了厚礼上门,只是吴贵夫妻素知贾府之威、晴雯之烈,不敢收下罢了。

    灯姑娘见姓钱的赶在这节骨眼上过来,满心烦恼,向晴雯道:“这姓钱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候来,难道竟未曾得了风声,还以为姑娘欲要入徐家不成?待我打发他走了,也便罢了。”

    晴雯点头。灯姑娘遂出门,向钱掌柜夫妇二人问好。谁知那钱掌柜这次却未曾来,只钱家奶奶一个人坐在轿子里,那满头的金簪珠佩,满臂的宝钏玉串,穿红着绿的,虽有几分俗艳,却也富贵逼人。

    灯姑娘见钱家奶奶这般装扮,只道必有缘故,也未敢声高,笑着寒暄:“哟,哪阵风把奶奶给吹过来了?”

    钱奶奶微笑不语,她身边的一个青衣婆子答道:“你们这些市井粗人,哪里知道朝廷的事。如今我便教你个乖,我们钱家现如今是户部挂名的皇商,皇宫各处的盆景摆设、连同平日娘娘们的脂粉头油之物,俱是我家供给。再不用你家妹子在徐三爷跟前说好话了!”

    灯姑娘闻言,心中却不知道此事有何厉害之处,只一味不走心奉承钱氏,钱氏听得欢欢喜喜,自觉脸上有了光彩,这才不再计较从前灯姑娘不肯收他家礼物之事,耀武扬威地去了。

    灯姑娘说得唇焦口燥,回屋后不免同晴雯抱怨:“当了皇商也就罢了,何必来我家里炫耀?”

    晴雯道:“那皇商非同小可,一朝当了皇商,便如飞上枝头变凤凰,一时钱财地位都有了。想是从前他家被压得狠了,一朝扬眉吐气,自是恨不得广而告之,让那些看得起他家的看不起他家的人们都好好瞧瞧。”

    想了想又问道:“宫中娘娘们的脂粉头油之物也便罢了,只是那皇宫各处的盆景摆设,我记得一向是桂花夏家的供奉。如今怎地变了?”

    灯姑娘忙道:“此事我倒是略知一二。街坊邻居都在传呢。姑娘是否还记得,前些时候京中传着说有位夏姑娘,嫁到锦乡侯韩家,成了韩家庶子的妻室?她其后因不守妇德,犯了七出之条,被扫地出门,连嫁妆也不曾带走。”

    晴雯点头:“依稀记得听人说过一两句。”

    灯姑娘道:“若说这位夏姑娘,听说父亲已逝,家中并无兄弟,最是风雷之性,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当初嫁进韩家时候,也是十里红妆,不为别的,只为桂花夏家的皇商之名。谁知竟犯了七出之条,韩家自不会庇护于她,想是桂花夏家的皇商之名终究是被革除了。那钱家除了徐文轩外,只怕还巴结了别的权贵,这才趁机得了这个巧宗,也未可知。”

    晴雯听她说得应景,心中已是信了。这日过了午时,梅姨已催着她们起身。灯姑娘无奈,只得求倪二雇了两辆大车子,倪二和吴贵坐一辆,灯姑娘晴雯梅姨她们坐在另一辆车子里,一行人悄无声息朝着典狱而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正好同一送葬的队伍狭路相逢,只得退在一边。

    灯姑娘一边暗叫晦气,一边道:“好生奇怪,如何在这个时候出殡?”

    那驾车的车夫是个话匣子,听了这话,笑着向她们道:“各位奶奶有所不知。今日出殡的不是旁人,却是咱们长安城中有名的烈女子。你当她是哪个,便是那桂花夏家的姑娘了。”

    灯姑娘撇撇嘴:“先前听说那位夏姑娘不守妇道,犯了七出之条,哪里又称得上是烈女子?”

    那车夫叹道:“先前我等皆不知。若非锦乡侯韩家因涉嫌谋反被抄家,夏家小姐敲登闻鼓告御状,我等又岂能知道这里头的原委?原来那夏家小姐淫.逸是假,是被韩家陷害,韩家为了填补放外任时候的亏空,花言巧语哄了她带着丰厚嫁妆进门,不由分说挪用了她的嫁妆。先前夏家小姐见锦乡侯一家权势滔天,又哭又闹皆不奏效,只得勉强受了这个委屈。前几日韩家被抄家了,夏家小姐便请讼师写了状子,告到衙门去,起先都察院不肯收,她是个最烈性的,便不顾阻拦跑到皇宫门口敲登闻鼓,最后在老太妃、皇太后几位贵人面前说明了冤情。老太妃闻讯大怒,立时命在韩家抄家的家产中发还夏家小姐的嫁妆。”

    灯姑娘听到此处,不由得默默出神,半晌不语。忽而听晴雯在旁边问道:“听你这般说,既有老太妃、皇太后几位贵人做主,这夏家小姐的结局必是好的。但怎么年纪轻轻,就这般早夭了?”

    那车夫嘿然道:“这个何足为奇?但凡敲那登闻鼓的,都要先打四十大板,不然的话,等闲市井小民家中走失了鸡鸭,也只管敲鼓,圣上哪里忙得过来?你们想想看,大内里头的四十大板,何其狠辣,还不得皮开肉绽?有那身子骨略弱的,早受不得刑,尚未开口伸冤便一命呜呼了。这夏家小姐幸而性子烈,才撑到老太妃、皇太后面前,也只不过诉说了冤情,当夜便撒手去了。这等死法,却不好大肆宣扬,免得开罪了朝廷,也只得不择甚么时辰,草席一裹,丢到乱葬岗去了。”

    “乱葬岗?”晴雯颤声道。

    那车夫不由得来了劲:“她是被韩家休了的人,自是入不得韩家祖坟。韩家如今又被抄了家,更没甚么好说了。姑娘家却也不好入夏家的祖坟。不去乱葬岗,又去何处?葬礼也甚是仓促。只京城中有许多好事者,知道了这个故事,实在看不过,打听得夏家小姐这日出殡,心甘情愿在后头跟着,送她一程,这才有这许多人。”

    灯姑娘等人听了这话,掀开车帘往外看,果见那出殡的队伍甚是斑驳,所着服饰颇杂,彼此招呼时竟如不认识一般,这才信了车夫之言,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候,那出殡的队伍已是远去了,车夫才驾着车子继续赶路,不多时便到都察院门口。

    吴贵见了衙门口的石狮子,已是想起从前吃过的苦头,吓得瑟瑟发抖。倪二哈哈大笑,搀着吴贵的手,带领梅姨等人转到狱房处。只见是一座黑漆大门,仪门影壁处用石头雕着凶狠狰狞的怪兽兽头。

    灯姑娘等人见了这怪兽,无不倒吸一口冷气,梅姨却如同没有看到似的,只管往前头赶路,不多时便到了狱神庙,只见是一座颇宽敞的庙宇,中央端坐那人面色威严,目含无尽智慧。

    倪二教梅姨等人隐在暗处不许上前,他先过去和一名狱卒攀谈了一会子,又命吴贵从随身携带的果篮中取出些酒菜,邀那几个狱卒共饮。直到推杯换盏几轮后,那狱卒才皱着眉头道:“过了申时才来呢。这回从锦衣府转入都察院的这几个人,都是要紧的犯人,你们如何竟和他们有瓜葛的?”

    倪二忙赔笑胡乱编了个由头,那狱卒骂骂咧咧,看在银子份儿,只得罢了。梅姨等人隐在偏殿,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见狱卒引着一个衣衫褴褛之人进来。梅姨抬头看时,只见那人满脸尘灰,胡子亦长了许多,正是平哥儿,不由得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嚎啕大哭。

    梅姨不知道哭了多久,又有灯姑娘在旁劝慰,这才渐渐收了泪,又骂平哥儿道:“如何竟不学好?你是甚么身份,竟会随着那姓胡的贼人胡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平哥儿声音沙哑,身上满是伤痕,不知道被拷打过几回,但眼神依然倔强。他坚持道:“我从未曾参与谋逆之事。我揭发说那道菜里有毒,论理当有功才是,不知道怎地,竟被一并拿住,来了此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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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9章 效颦

    原来, 自朔日那夜,平哥儿偶遇晴雯,说了那几句话后, 晴雯尚不明其意, 平哥儿心中已是反复掂量了好多回了。

    那夜平哥儿根本不敢看晴雯面上神色, 逃也似的离开, 刚跃下屋檐就摔了一跤,院中纳凉众人如倪二、吴贵等人只顾得大声发笑,或上前问候一番, 无人能猜到他心中郁郁难言的苦闷。

    当夜平哥儿辗转难眠, 暗自懊悔自己太过莽撞,心中默默想着:“除非日后大富大贵, 不然的话, 见她徒添尴尬,倒不如不见的好。”又暗暗盘算一回,除却饕餮宴之外, 再无登天之路。

    想到此处, 连夜收拾了随身之物,留书一封给梅姨只说要闭关苦练,以期饕餮宴中大放异彩,不等天亮便离了居所, 直往那清净无人之处避了几日。

    几日后平哥儿自忖于厨道菜式略有小得, 才过来寻他的引荐人冯紫英。冯紫英一见他就笑道:“可算把你盼过来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这年这饕餮宴不比往年, 连皇上和太上皇他老人家都要出现呢。若果真得太上皇他老人家青眼, 便是不得头名,却也不打紧了。”

    平哥儿得了此信, 如同平地起惊雷一般,整个人都傻了,半晌方呆呆问道:“前些时候听大爷说,这东平王府如今也败落了,故而饕餮宴一届不如一届了。如何竟能劳动皇上和太上皇大驾?”

    冯紫英只管笑而不语,道:“天机不可泄露。横竖你须知道,这是你祖祖辈辈都积了福才能见到的,也就够了。只有一样,既是御驾要来,那仪式制度、礼节规矩自是比平日繁琐郑重了许多倍,到时候你只管听主人家吩咐,莫要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不然的话,只怕我也难救你出来。”

    平哥儿忙应了,心中却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我嫡亲的爷爷和嫡亲的叔叔要来饕餮宴了,这恐怕是我这辈子最接近他们的时候了。到时候必要多看几眼,才不辜负了这辈子。”一时之间,那些个追逐名利之心、慕少艾之情,都不知不觉抛在脑后了。

    六月初六便是饕餮宴正日。这日平哥儿打扮一新,收拾得整整齐齐,手持饕餮宴信物并日常用惯了的厨刀,如举子赶赴科考一般进了场。

    这举办饕餮宴的场子甚大,自不是东平王府本宅,却是他家私下里斗酒观花的一座花园,特地开辟出一个角落,用绫罗绸缎围起来,单供厨子们驻留斗菜。只见足足几百个人簇拥在那里,听彩楼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拖长了声音宣布此间规则,无非是每人只可进献一道菜,须用府里的食材器皿,只得在这一方小小天地活动,不得出了围障,若出了围障,一概以冲撞圣驾论处,少不得取消资格,送入大牢吃牢饭的。

    这许多厨子里头,有些是才知道消息的,都满脸惊喜之色,说再想不到升上和太上皇竟会亲至,若圣上和太上皇吃一口他们做的菜,便是立时暴死也再无遗憾;有那消息灵通者,却在议论圣上和太上皇联袂驾临的缘由。平哥儿在旁听得清清楚楚,众人皆传说,圣上和太上皇闻说胡长忧是当年的义忠亲王遗孤,为人贤明爱民,不慕富贵,又做得一手好菜,一心想着在饕餮宴上出头,这才特地来看他。

    因了这个传言,几百个厨子皆对胡长忧小心翼翼,有意同他保持距离,生怕冲撞了他。惟平哥儿一人魂不守舍,一心低头想心事,无知无觉,等到回过味来,分得的灶舍恰与胡长忧相邻。

    说是灶舍,其实不过是木头和稻草搭就的棚子,下头一个长条案板,一个土灶,一口大锅罢了。这样的一个灶舍不过方圆几尺大小,排得整整齐齐。一排排灶舍远远看过去,倒也算壮观。

    只是胡长忧择定的那个灶舍周围,前后左右足足隔着几个空灶,并无厨子占据,乍一看去如一座孤岛。若非平哥儿心神恍惚之下,被负责分灶舍之人强行分在此处,胡长忧这边便是彻底冷冷清清,无论他做甚么也不会有人知晓了。

    平哥儿为饕餮宴筹备数年,原本精心准备的三道菜正是清炖蟹粉狮子头、松鼠鳜鱼和煮干丝,自以为必能压倒众人,独占鳌头。但他不久前和胡长忧斗菜时候,也祭出了这三道菜,谁知竟落于下风。他少年心性,极是不甘心,便临时闭关了几日,反倒将胡长忧当日菜式仿了个八.九不离十。

    对于他们这些技艺高深的厨子来说,正是一法通,百法通。虽说鲁菜和淮扬菜各有侧重,仓促之间难臻极境,但平哥儿翻来覆去只琢磨其中的一道五香脱骨扒鸡,几天的工夫也竟也大成,肉质酥烂,口味咸鲜,比起当日胡长忧所做,却也不相上下。

    虽说此法细究起来难免有不妥之处,但鲁菜流传甚广,并非胡长忧独创,五香脱骨扒鸡更是老少咸宜的一道大众菜色,也便算不上偷窃了。再者平哥儿心中对胡长忧实是复杂难言,暗自忖道:“你盗用了我的来历身份,我因你一心为民,不便计较,但总是我吃了亏。如今借用一回你的菜谱,却也不算甚么。”

    眼见正午过后,平哥儿三道菜肴已成,正用细白瓷大碗罩住,预备着呈上,谁知旁边竟传来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平哥儿多年备菜,于那松鼠鳜鱼和清炖蟹粉狮子头的做法甚是熟悉。异香传来,他不由得身子一震,寻觅香味而去,果然看见胡长忧的灶舍之中,俨然是松鼠鳜鱼、清炖蟹粉狮子头、油爆双脆三道菜,竟同自己重了两道菜色。

    平哥儿不由得脸色大变,急着和胡长忧说理道:“前番试菜,你明明擅长的是鲁菜,如何竟偷偷做了我的两道菜?那我怎么办?”

    胡长忧泰然自若道:“平兄弟此言差了。淮扬菜流传甚广,这松鼠鳜鱼、清炖蟹粉狮子头,又非你的独门菜谱,怎么算得是你的菜?再说,众人皆知我出身淮扬地界,又怎么会做不来淮扬菜?你会做这两道菜,我亦会做,大家各自琢磨,各凭本事罢了。”

    平哥儿脸色发白,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甚么好。胡长忧却不肯罢休,笑着说道:“我做淮扬菜系,天经地义。倒是平兄弟你,一向只擅长淮扬菜的,平日听你言及过往经历,无论是致美楼中当大厨,还是在冯大爷外室家里做菜,都不曾做过鲁菜的。如今为何弃你擅长的淮扬菜,反倒做了一道五香脱骨扒鸡?莫不是那日咱们斗菜之时,你输了我一筹,心下又知我所言有理,才刻意模仿我,故意做了这道鲁菜?我原本也要做这道五香脱骨扒鸡的,因见你也做了这菜,才临时改成油爆双脆,已是照顾你我兄弟情谊了,免得别人说你接连抄了我三道菜。你还要如何?”

    平哥儿被胡长忧这一顿数落,竟是无言以对,不由得涨红了脸,呆呆看着胡长忧。他这才想明白,他既然能闻得到松鼠鳜鱼和清炖蟹粉狮子头的香味,胡长忧又怎会不知道他偷偷做了五香脱骨扒鸡?人家胸有城府,故作不知,他却沉不住气,这般冲上来质问,却是自取其辱了。

    平哥儿正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间,早有那主事之人带着一队抬着食盒的小厮过来收盘子了。那主事之人每报出一个号码,对应的厨子便含笑上前去,将自己所做的菜肴名称、特色创意等逐一报上,自有旁边小吏记录在册,预备着品评之用。

    平哥儿愣愣站在那里,看得清清楚楚,轮到胡长忧时,只见胡长忧胸有成竹道:“我从小在淮扬地界长大,最爱清淡的口味。故而特意制了两道菜呈上。头一道菜是清炖蟹粉狮子头,是地道的淮扬菜。虽如今不是螃蟹最肥美的时候,但六月黄用来做蟹粉,已是尽够了,只愿各位贵人能体恤我的一片心意。还有这第二道菜松鼠鳜鱼,正是酸甜的口味,讲究花刀之技,诸位请看,这松鼠是否栩栩如生?鳜鱼奉贵人,最是相得益彰,只愿山川锦绣,国泰民安。”

    平哥儿在那里听着,只觉得这些言语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再想了一回才悟到,这些竟都是昔日梅姨称赞自己菜肴的言语,如今胡长忧竟原封不动照搬出来,直往他自己脸上贴金。想到这里,不由得气得浑身打战,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平哥儿只顾在这里生气,不多时胡长忧做的三道菜早已记录在案,主事之人也知道胡长忧似有来历,对他格外关注,只手一挥,使了一个眼色,早有小厮捧着食盒先过去了,想是欲将胡长忧所做之菜早呈于御前之意。

    “地字一零八号!”主事又开始唤平哥儿的号牌,“你的三道菜都有甚么名头?快快报上来听听!”

    第190章 撞破

    平哥儿既是苦心孤诣, 精心准备了这三道菜,自然早早准备好了说辞。

    只是他从未料到,明明斗菜那日, 胡长忧占尽上风, 一味高姿态说要以老百姓的口味为重, 又说甚么与民同乐, 为何事到临头,竟反过来借用了他的菜谱?

    其实平哥儿准备的一套说辞与胡长忧不尽相同,只是有几句意思相近罢了, 但平哥儿一心想着靠饕餮宴挣前程, 一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倒将那与胡长忧说辞中重合部分一概舍去不用, 想着临时编一套说辞出来。

    他尚且年少, 能有这份意气自是好的,然而心气虽高,胸中却无出口成章的本事, 那清炖蟹粉狮子头和松鼠鳜鱼的赞菜之语被他说得磕磕绊绊, 词不达意,就连那负责记录的小吏都露出不忍之色。

    最后是那道五香脱骨扒鸡。平哥儿说到这道菜,心中才略略松了口气,把早就准备好的赞菜词背了出来, 道:“这道五香脱骨扒鸡, 却同前头的两道菜不同, 是正宗的鲁菜, 最是老少咸宜。老百姓平日里缺食少穿, 最欢喜重油重盐,鸡鸭鱼肉之类。我这道五香脱骨扒鸡以丁香桂皮等调味, 小火煨炖了几个时辰,最是肉质酥烂,口味咸鲜,亦有益气养血之效。贵人们若想尝尝平头老百姓的口味,与民同乐一回,吃这道五香脱骨扒鸡是最好的。”

    平哥儿一语既毕,长长出了口气,只觉得背后衣衫已是被汗浸透了。他看着那管事的和在后面奋笔疾书的小吏,竟觉得自己前途命运尽在他们一念之间,不由得恭恭敬敬朝着他们的方向连作了三个长揖。他一向自命不凡,故而行动间自有一股清高之气,从不肯多向别人问一声好,或是多施一个礼,如今却是顾不得了。

    这却是管事的那人和小吏始料未及之事。他们先前见平哥儿连赞菜词都说得颠三倒四,只以为他无意争名,但如今又这般恭敬,显是极看重这个,不由得大感诧异。

    管事的那人同记录赞词的小吏对望一眼,那小吏忍不住发问道:“你是哪家酒楼推荐的?难道事先他们竟不曾告诉过你要准备赞词吗?”

    平哥儿听了这话,便知自己的赞词极其糟糕,虽早有预判,但听到这话,心中仍不免失落。

    他尚未想好该如何开口回答,便听那管事的不住摇头笑道:“与民同乐,哈哈,与民同乐!为何你生得这般年纪,竟似不谙世事一般。贵人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非要吃些平头老百姓见也未曾见过的稀罕物,才能彰显身份呢,你怎会想着要他们于饮食上头与民同乐?”一面说,一面长长叹息,摇着头远远离开了。

    平哥儿听了这话,不觉脸色发白。若是果真如这管事的所言,他不仅输了赞词,便连这选菜上头也输了。他是个性子执拗的人,怎甘心单凭那管事一面之词便认定失败,遂四下打量了一回,看看周围的厨子们都做了些甚么菜,只见众厨子各展所长,鲁菜、淮扬菜、川菜、粤菜、湘菜等各大菜系,都有人献菜。

    平哥儿看到此处,心中稍安,暗忖道:“也不单我一人做了鲁菜。这五香脱骨扒鸡,食材虽不如海鲜那般难得,却也是东平王府里精挑细选的肥鸡。我单为调配香料,便接连试了好几天,已是堪堪掌握了这道菜的精髓之处。再加上清炖蟹粉狮子头和松鼠鳜鱼是我平素最擅长的菜,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只怕这园中的厨子虽多,在这两道菜上头能胜过我的人却未必有。由此来看,我也未必会输。”

    他想到清炖蟹粉狮子头和松鼠鳜鱼这两道菜,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劲敌胡长忧,忙赶到胡长忧的灶舍中,想看胡长忧是否留下些许菜肴残渣,他好从中品评一下胡长忧这两道菜上头的功力。

    此时胡长忧的灶舍之中空无一人,想是胡长忧一时走开了。平哥儿得以顺利进了灶舍。只见灶舍的砧板上头收拾得干干净净,除却一把菜刀外空无一物,大锅之中竟连一丝油渣也未剩下。

    平哥儿不甘心,又去翻检脚下的木桶,只见那木桶之中,许多鱼骨菜渣等物混在一块。

    平哥儿看了一眼鱼骨,心中颇为嫌弃:“连鱼骨头都未剔净,这刀功也太粗糙了些。”又闻了闻菜渣的气味,摇头道:“用的调料份量不对。”

    翻拣至此,已是心中雪亮:“原来胡长忧仍不会做淮扬菜。他那两道菜不过是借用了我的菜谱,依葫芦画瓢罢了,其实未曾掌握淮扬菜的精髓之处。”

    想到此处,又觉得疑惑:“饕餮宴是天下厨子第一盛宴,哪个厨子不如临大考般,全力以赴准备的?胡长忧既是打定主意要做这两道淮扬菜,哪怕他从斗菜之后才开始着手准备,只要他凝神静心,以他的功底,断然不至于敷衍至此。难道在他心中,竟有比饕餮宴更加要紧的事情不成?”

    平哥儿胡乱想着心事,手下未停,突然间又从那木桶之中翻出一个油纸包来。平哥儿见状大骇:“饕餮宴的规矩,向来是不准厨子夹带私物的。便是那菜刀,临进门时候,也被人反复验看了许多回。一概使用之物皆由东平王府供给。何以胡长忧的灶舍之中竟会有这个油纸包?难道这才是他做菜的不秘之传,是他苦心孤诣配制的调料,以此为杀手锏,这才甘冒奇险,偷偷夹带过来?”

    他心中好奇,手下不停,也不嫌弃菜渣污秽,早捞出那个油纸包,一层一层打开来,只见里头包着的并不是他以为的独家调料,竟是些土黄色的药末。搓起一撮,细细嗅时,却未曾闻到甚么味道,拿回自家灶舍,置于锅中使热油化开,才闻到一股极细微的香气,恰与菜渣之中的一股气味相同。

    平哥儿只当这些药末有增香提味之效,不由得怒上心头,暗道:“你冒用我的身份,借用我的菜谱,又剽窃了梅姨的赞菜词也便罢了,这饕餮宴是何等郑重的场合,怎能容你在此舞弊?就算你果然胜出,却也胜之不武,理应为人唾弃。”

    平哥儿忙将那油纸包揣在怀里,便要寻胡长忧争论,谁知四下寻了一回,竟不见胡长忧,正意兴阑珊间,却见两个穿着捧菜小厮服色的下人鬼鬼祟祟到了一处假山后头。

    此处其实已到围障边缘,若是平时,以平哥儿的谨小慎微,他必然不敢过去的。只是此时他满脑子都是胡长忧舞弊之事,见这两个捧菜小厮鬼鬼祟祟,心中便疑心他们和胡长忧是一伙,竟将平日的谨慎抛在脑后,轻手轻脚跟了过去。

    只听得两人之中身量略高的那人沉声问道:“姓胡的那三道菜,可曾呈于御前了?”

    平哥儿听了此语,不由得精神一振:“好啊,他们果然勾结在一处,正是狼狈为奸。”

    又听两人之中身形矮胖那人尖声说道:“放心。我周老三应承的事情,有哪一件没办妥当的?那皇帝虽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心情,但是太上皇可高兴得紧呢,这日一大早就催着皇帝起身过来,想看看他孙儿到底长成甚么模样了。既是奔着他来的,岂能不尝他亲手所做的菜?”

    平哥儿听了这声音,心头一凛,默默寻思道:“原来此人竟是宫中的太监。怨不得那胡长忧一个西贝货,居然能引来这么多人注目,原来他连宫里也有眼线。这等心计,这等手段,怪不得敢跳出来冒充亲王遗孤。”

    平哥儿想到此处,已有几分心灰意冷,只觉得再无指望,意兴阑珊之际,正欲离去,就听那身量略高的人喜孜孜开口道:“如此甚好。姓胡的说,三道菜里头皆下了慢药,药粉是土黄色,融于油中便和菜肴浑然一体,只有极细微的香气,也混杂于菜香当中,又有谁能辨出来?便是有人试菜,也是试不出来的。不枉明王再三叮嘱,这次你我皆立了大功啊!”

    那矮胖太监尖声说道:“到时候皇帝和太上皇闭眼了,咱们再趁着乱,把这些龙子凤孙一个个都宰了,再迎明王入京,咱们这些人都有功劳。只可惜那姓胡的口风甚紧,咱们使人几次探问,依然问不出恒王宝藏的下落,真真可恶,难道竟要眼睁睁看着他功成身退吗?”

    平哥儿听到此语,不由得如遭雷劈一般,遍体冰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宫中的太监本该忠心耿耿效忠皇室的,怎会与乱臣贼子有牵扯。他们口口声声说明王,这世上只有一个明王,便是那青莲教的头目了。难道那土黄色的粉末竟是他们言语里所说的慢药,这几个乱臣贼子和胡长忧是一伙,竟然想着弑君谋反不成?

    平哥儿不由得浑身啰嗦,下意识往后退,只想趁着这两人眉飞色舞讨论甚么恒王宝藏的时候,快些溜走,谁知天不遂人愿,他脚底竟绊到一块石子,虽未摔倒,但这等动静,那密谋的两人早已听到了。

    “快!捉住他!灭口要紧!”两人急急叫道。

    平哥儿哪里顾得上别的,忙转身疾奔,一面跑一面大声说:“青莲教贼人在饭菜中投毒!护驾要紧!”

    第191章 宝藏

    梅姨和灯姑娘听平哥儿细细述说当日之事, 听到平哥儿说两名青莲教贼人在后面追,他在前头逃,竟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灯姑娘心中是极有盘算之人, 早在那里掂量:“如此细论起来, 这平哥儿竟是个护驾有功的, 就算他不是那甚么义忠亲王血脉, 他日若朝廷论功行赏,只怕也有一番好处。”想到此处,那眼神越发热切起来。

    梅姨也着急道:“后来呢?你既是一路大喊, 叫破青莲教贼人的行藏, 便有忠心护主之功,朝廷自该嘉奖于你, 如何被视为贼人同党, 囚于此处?”

    平哥儿面上尽是苦涩:“我起初也不明白。刚刚行至中庭,便被锦衣府捉拿。原来朝廷早有预谋。想来圣上洪福齐天,忠顺亲王运筹帷幄, 又哪里用我叫破贼人行藏?原来忠顺亲王早得到密报, 早知胡先生是青莲教贼人,刻意隐忍不发,使出这等引蛇出洞之计。”

    平哥儿想起那日,他和青莲教贼人一逃二追, 原想着闯入席间便可平安, 岂知尚未见着宾客面, 早已被锦衣府的人拿下, 押送圣驾之前。他定睛看时, 才见宴席之旁数百甲兵银盔金甲,杀气腾腾, 那胡长忧满面血污,跪在那里。仓惶间不见太上皇和皇上金面,只听一个颇具威严的声音在那里劝道:“父皇莫要忧伤,仔细身子。物换星移,如今皇伯父一脉早已入土为安,父皇亦该释怀。只有这等青莲教贼人,拿甚么皇伯父遗孤大做文章,散布流言,蒙蔽百姓,为的便是算计父皇,谋我江山社稷。父皇且放宽心,待孩儿审清一干主犯从犯,再来请父皇的示下。”

    梅姨颤声道:“忠顺亲王千岁好深的心计,他是欲要将青莲教众人一网打尽啊,只是你却是无辜之至……”

    平哥儿苦笑着低声道:“锦衣府的人哪里管这个,审讯几次,大大小小也用过几场刑,我无奈之下,只得屈从……”

    梅姨听到此处,不由得心如刀割,忙拉着平哥儿的手细看,只见平哥儿手臂上青紫纵横数道鞭痕,再看身上,也有被板子打过的痕迹,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她们几个娘儿们只管在这里凄凄切切,那壁厢倪二却带了吴贵,拉上狱卒一道吃酒。吴贵虽是胆小怕事,但做菜的味道尚可,这日早早准备了四道小菜,又备了一坛子酒,在那里邀请狱卒吃酒聊天。

    闻得偏殿哭声渐起,倪二只恐狱卒发怒,赔笑道:“这群娘们儿婆婆妈妈的,早跟她们说过要悄无声息,仍旧闹出这等动静来。该打,该打!”

    那狱卒喝了一口酒,脸上满是油光,晕晕乎乎道:“不打紧,不打紧。我们早听锦衣府的兄弟说,为了那恒王宝藏,这些人前前后后受过许多酷刑,那为首的胡姓贼人早被打得不成人形,其他人也被打得厉害。我们早料到若有娘儿们来探监,必是掌不住要大哭一场的。”又道:“这鸭掌卤得不错。”

    倪二不由问道:“甚么恒王宝藏?先前怎地从未听人说起过?”

    那狱卒喝得尽兴,正是志得意满之际,见倪二发问,越发卖弄,道:“你们哪里知道!就连我们也是这几日才听锦衣府的兄弟说的。原来那胡姓贼人从前在山东时候,便颇为有名,是当地青莲教的头目,曾经攻占过多座城池,衙门的官库和富户的私库不知道被他们搜刮去了多少。但凡他们所到之处,无不雁过拔毛,既是占领过青州,翻过恒王的行宫会馆,那恒王宝藏自是被他们夺了去。我锦衣府的兄弟说,正是为了这个,忠顺王爷才煞费苦心,在那里耐着性子看姓胡的演戏呢。谁知那姓胡的和大小党羽虽皆束手就擒,却独独不得恒王宝藏的下落,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吴贵在旁赔笑道:“虽是如此,我等仍不知道恒王是哪位亲王郡王?我竟从未听说这人名号。”

    倪二不等吴贵说完便抢白道:“那自是你孤陋寡闻了!这位恒王既然同山东有关,想来必是驻守山东的藩王了!”

    那狱卒斜着眼睛,一副颇看不起他二人的神色:“你们一个比一个说得离谱。若山东也有藩王驻守,前几年又怎会被青莲教攻占?”

    他看着倪二和吴贵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这才觉得面上有了光彩,居高临下指点道:“那恒王却是前朝的王爷,镇守山东多年,王宫便在青州地界。人人都道他乃海内巨富,这才能广储美人,大肆游幸。他那群姬妾之中,最出色者名唤林四娘,我记得书坊之中还有本《姽婳将军小传》,是说林四娘同恒王的香艳故事,想来你等不识字,定然未曾看过。”

    倪二平日里在京城之中绰号“醉金刚”,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遇到这醉醺醺的狱卒,却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凑趣道:“我等斗大的字不识得一升,哪里会进甚么书坊?只是这恒王既是前朝的王爷,又同今时之事有甚么关联?”

    那狱卒道:“当年流寇作乱,恒王战死,他王宫之中的金银财宝从此不知所终。前几年青莲教攻破山东时候,将恒王行宫里里外外掘地三尺,翻了好几遍。你说说看,若忠顺王爷听了这等消息,他会不会动心?不说忠顺王爷,便是青莲教里的那些贼人,只怕也对这宝藏觊觎不已呢。不然的话,如何姓胡的设计举事,尚未发动,便前后有几波人泄密?想来定然也是不忿这恒王宝藏了。”

    倪二听得一愣一愣的,问道:“如今这姓胡的已由锦衣府挪至都察院,想来这恒王宝藏之事,已是问出来了?”

    那狱卒摇头道:“听说忠顺王爷大发雷霆,连他最宠的小妾都挨了罚,不像得了宝藏的模样。只是古往今来,从来无人能在锦衣府的拷打之下隐瞒,想来那恒王宝藏,只怕是世人穿凿附会,以讹传讹之物罢。”

    倪二和吴贵听了此语,不知道为何,竟松了一口气,又在那里陪狱卒喝酒,说些闲话,也无非是城中王孙公子的笑话罢了。

    这个说,四王八公这些门户只怕要倒大霉了,起先是裘家出了事,如今是韩家,皆和义忠亲王有关,想来这义忠亲王四个字,竟是丝毫沾染不得的。

    那个说,北静王爷礼贤下士,虽只是个郡王,却得海内许多大儒推崇,可惜不是圣上子嗣,不然的话,将来承继大宝也未可知。

    男人们只管在这里唾沫横飞指点江山,女人们却在那头哭哭啼啼,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

    梅姨和平哥儿又说了几句话,忍不住呜咽道:“我从未见过这般颠倒黑白的世道。我竟不信,那忠顺王爷竟能一手遮天不成?你放心,我从明儿个起,就请讼师写状子替你伸冤,务必把你解救出来。”想了想又道:“你千万要撑住。好多人都惦记着你安危,胡家娘子昨儿个还念叨的,晴雯更是急得要同我们一道来看你。咦,晴雯哪里去了?”

    梅姨四下张望一回,竟不见晴雯,疑窦丛生。

    平哥儿答道:“想是她见此处脏乱,不好落脚,未曾跟进来。”又自嘲般一笑:“我如今这般境况,倒不如不见她的好。”

    灯姑娘心思转得最快,见他们在这里凄凄切切,心中早已料定平哥儿只怕凶多吉少了。她自然不愿自家姑娘同死囚有甚么牵扯,先前那些热切期盼早抛到脑后,笑着打圆场道:“我家姑娘最是胆小,见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何况这里也气闷,我教她在外头等着了。”心中却也在诧异:晴雯去哪里了?如今看了,竟是不如不见平哥儿的好。

    却说晴雯跟着倪二等人进狱神庙之时,原本打算陪着梅姨一起见平哥儿的,谁知这处空气污浊得很,刚等了一会儿,心中便觉气闷,见平哥儿未到,梅姨又只顾同灯姑娘说话,便悄悄退了出去。

    岂料再回来时,暮色已深,一眼望去,那狱神庙尤其阴森,如猛兽张着血盆大口择人而噬一般,晴雯便不敢进去,只在门外等着。忽见两个牢子担了一个大黑坛子在连廊上走,怕冲撞到人,只得躲在一边。

    谁知那两个牢子甚是松懈,刚闪过她往前走了十几步,就停住不动了。这个说要小解,那个说要出大恭,两个人四顾无人,竟将那个大黑坛子随意丢在那里,勾肩搭背自寻一个僻静无人处痛快去了。

    晴雯等他们二人走远,才蹑手蹑脚打算溜回狱神庙中,行动间刚有些声响,忽而听得有人声从大黑坛子里传出来:“是教中的兄弟吗?”

    晴雯听这个声音正是胡长忧的声音,不由得如遭雷击,欲要逃走,又有些好奇,颤声问道:“是胡先生吗?你如何竟在坛子里?”

    她大着胆子走近几步,迎面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传来,大黑坛子里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正在那里蠕动,惟有一双眼睛,依然亮若星辰。

    第192章 赠书

    晴雯一时骇住了, 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那坛子里的人已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是晴雯姑娘啊。”声音里满满的失望之情。晴雯听声音听得真真切切,正是胡长忧。

    晴雯听他这般语气, 虽明知他是早早上了缉拿榜的反贼头子, 却仍不由自主为他难过, 暗想:“似胡先生这样见识谈吐皆颇出众的高人, 若是早早想着从科举上出头,只怕也能挣来个甚么举人生员的功名了,又何必同那青莲教反贼为伍, 做些掉脑袋的勾当?”

    胡长忧只略想一想, 已猜到晴雯来意:“你是来看平哥儿的,对吗?”

    晴雯不好说是, 也不好说不是, 只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又听他叹息般道:“我此刻手脚皆折,走不得路, 虽未被他们做成人彘, 却也差不多了,莫要吓坏了你。你是不知道,我这次可把平兄弟给气坏了。他定然以为我盗用了他的菜,但他也不想想看, 我既然号称从小生在淮扬, 怎能一味拿鲁菜充数?”

    晴雯忍不住道:“你冒用义忠亲王遗孤之名, 的确是大大不该。你可知道, 那真正的义忠亲王遗孤……”

    胡长忧目光闪动:“难道那真正的义忠亲王遗孤尚在世间不成?”

    晴雯心念急转, 忙道:“在与不在,我等又怎能知晓。只是我想着, 皇室血脉众多,当年太上皇老人家单成年的皇子皇女就足足有四五十人,这些皇子皇女各有子孙,太上皇老人家纵使慈爱,又岂能面面俱到。胡先生你假借义忠亲王遗孤之名,在那里密谋大事,只怕早就被人看在眼里,身在局中而不自知……”

    胡长忧轻笑一声:“故而你早知道我举事必然不能成功,生怕受了牵连,这才要哥哥告发我们?”

    晴雯心头一震,暗想:“此事做得何等机密,如何竟被他知道了?”

    胡长忧似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我耳力甚佳,那日你隔墙偷听之时,我早发觉了。只是我未曾料到你竟有这般胆色,竟敢要哥哥出面告发。”

    晴雯道:“青莲教据说已立教数百年,每每造反,悉被平叛,你们口口声声说着为民做主,实则老百姓要受你们和官府双重盘剥罢了。朝廷里固然有许多贪官污吏,但你们教中之人,难道个个便是英雄好汉不成?”

    胡长忧沉默片刻:“不错。我青莲教中,自然也有许多贪慕富贵、见利忘义之徒,为了一己之私竟不惜投奔朝廷,不然的话,我又岂会落到这般下场?”

    原来,胡长忧几场审讯,虽是被严刑拷打,却也察觉出事败之由。见忠顺王爷一方的人前来盘问,这才知道竟是被自家人告发的。至于晴雯之兄吴贵告发之卷宗,倒在其次了。

    晴雯劝道:“胡先生想开些。烹小鲜易,治大国却难。胡先生虽善烹小鲜,但有朝一日就算改换门庭,你教中人也未必善于治国,到时候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岂不有违先生最初的志向?如此看来,一动不如一静,又何必做那些乱臣贼子的勾当?”

    胡长忧叹道:“好一个一动不如一静!想不到一个姑娘家也能有这般见识!只是,若非实在过不下去,又有谁愿意背井离乡,当那人人唾弃的乱臣贼子呢?你猜猜看,我今年几岁?”

    晴雯想了想道:“你曾说过你和平哥儿同岁,今年十九。”

    胡长忧摇头笑道:“我那是诳你们的。教中兄弟早打探得明白,说那义忠亲王遗孤若是活到现在,便是这个岁数了,我既然冒名顶替,少不得要把话说圆的。”

    又道:“我如今已是三十九岁了。年轻时候也曾想着读书科考,搏个封妻荫子,岂料我十九岁去乡试那年,乡里的恶绅看我妻生得貌美,强占了她,待到我落第归来,已是妻离子散……”

    晴雯听到此处,方知胡长忧从前有过妻室子女,生活安逸,心中说不清的失落,又转念一想:“既然胡先生从前有这般遭遇,怪不得……”

    胡长忧道:“我也不瞒你,我十九岁前,皆在淮扬一带长大,十九岁后,便受人引荐入了我教,走南闯北,一心以推翻朝廷为念。便是那做菜的手艺,我也是那些年在山东时候,慢慢学会的。我所擅长之菜,只有那么几道,若论厨道上头的真本事,是万万不如平兄弟的。”

    晴雯听他对着自己一口一个平兄弟,心中好生诧异,暗道:“此人好生奇怪,他言语里对平哥儿多有歉意,对着我说了又有甚么用?”

    只听胡长忧又道:“松鼠鳜鱼和清炖蟹粉狮子头这两道菜,颇见功力。我仓促之间,哪里学得会,只能依样画葫芦,图个形似罢了。似平哥儿这般,才是真正不世出的厨道天才。我虽运道不好,却盼着他将来能青云直上,琴瑟和鸣……”

    晴雯心中更觉怪异,忍不住打断胡长忧的话:“只是他亦身陷其间,只怕没有那日了。”

    胡长忧的眼神黯淡下来:“都是我对他不住。”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晴雯想起当日初见之时,胡长忧满身贵气,一副万事皆在掌控的模样,今日一朝落魄,满面血污,屈身大缸之中,昔日教中的兄弟,竟然无一个肯冒险来看他的,不觉唏嘘。

    末了,胡长忧突然开口道:“他们要回来了。你快些躲起来,莫要被他们看见才好。”

    晴雯虽未听到甚么动静,却依了胡长忧之语,果然躲在穿堂后头。又等了约莫十几息的工夫,方见那两个牢子说说笑笑往这边来了,这才信了胡长忧耳力甚佳之语,暗道:“如今想来,当日之事,却有几分莽撞了。幸得胡先生心存善念,未曾据实告知他教中兄弟,不然的话,我等恐难逃一劫。”

    此时天光更暗,晴雯不敢再行耽搁,忙匆匆赶回狱神庙,梅姨和灯姑娘果然已退了出来,在那里东张西望寻她。灯姑娘一看见她就低声责怪道:“姑娘到底去哪里了?倒教我担惊受怕半天!”

    晴雯忙胡乱编了几句话应付过去了。梅姨只在那里悲悲切切,哪里顾得上许多。

    回程之时,三女依旧坐在一辆车子里,气氛远比来时更为沉闷。梅姨只拉着灯姑娘的手,与她反复道:“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我家平哥儿是真正的龙子凤孙,又救驾有功,如今反倒被当做青莲教贼人同党,这还有王法吗?”

    灯姑娘也知道梅姨委屈,只是这天底下不讲道理的事情,又何止这一桩?只好耐着性子劝道:“平哥儿吉人自有天相,兴许将来有甚么转机,也未可知。”

    梅姨掩面痛哭道:“哪里还有甚么转机?平哥儿已是被屈打成招了!”

    灯姑娘被她哭得烦了,忍不住道:“事情不是这般算的。若说救驾有功,连我们家里也早早上都察院告发过姓胡的一回,还不是挨了板子关了几天才回来的?难道如今事情出来了,官府岂会论功行赏不成?再者你说甚么龙子凤孙,上了宗牒吗?既是未上宗牒,到底做不得准。”

    梅姨被灯姑娘的话唬得一愣,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哭声反而更响了,嚎啕大哭道:“哥儿啊!都是我误了你啊!”

    好容易到了家,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灯姑娘连忙拉着晴雯下了车,逃一般回了屋里,抱怨道:“真真晦气。她除了哭,还会干甚么?”

    晴雯胡乱应了一句,心中却反复想着和胡长忧临别之时胡长忧所说的话,甚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甚么要她去后院隔壁那废弃的院落梅树下头寻一件油纸包着的书,说误了她的终身,甚是过意不去,只愿她福缘深厚,得觅良人,总而言之是一些没头没脑、毫无联系的句子。

    当夜晴雯只管想着胡长忧之语,胡乱睡过去了,梦里似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前方不远处,说甚么“古人曾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自妻离子散那日起,便改名唤作胡长忧了。”

    晴雯在梦里叫道:“胡先生!”想追过去问他几句话,不料虽是紧赶慢赶,那人影却始终在数丈之外,无论如何也赶不过去。再追得快些,冷不丁脚下被绊了一下,不由得惊醒过来,才知道是南柯一梦。睁眼看时,却见天已是蒙蒙亮了。

    这日灯姑娘和倪二之妻久久不见东厢房梅姨的动静,只恐她想不开,忙闯门而入进去看时,才发现梅姨通体滚烫,不知道甚么时候竟然发起烧来,赶紧打发人去请胡家娘子。

    一院子人正手忙脚乱间,倪二突然进来告诉说:“你们知道吗?咱们昨个才去狱神庙看了平哥儿,谁知今天早上牢里传出信来,说那反贼头子,就是那个姓胡的,居然咬舌自尽了。你们说奇怪不奇怪。现在牢子们都纷纷传闻说,是他耐不住拷打,又怕被做成人彘,才拼却一死的。说来倒是便宜了他,似他这等大逆不道、无父无君之徒,理应凌迟的。怪就怪在锦衣府在到处捉人问,想知道有没有人在他临死前见过他,你们说,这又有甚么要紧的?”

    第193章 伸冤

    晴雯听了此语, 越发不敢向人说出她昨日遇到胡长忧之事。

    又过了一会子,胡家娘子来了,二话不说, 对着梅姨又是施针, 又是喂她吃丸药。

    好半天梅姨才悠悠醒转, 见了胡家娘子, 一把抓住她手腕,流泪不止。胡家娘子早从灯姑娘处知道缘由,想来主犯胡长忧既已自尽, 平哥儿又已招供, 自是再无生理,只在那里劝梅姨道:“事已至此, 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了。你既然说那孩子是义忠亲王之后, 便该知道,义忠亲王全家都在铁网山那边殁了的。你带着那个孩子辛苦这么多年,阴差阳错之下, 已是为他延过寿了。从此倒要关起门来, 一门心思为自己打算才好。”

    梅姨哪里肯听,只在那里哭诉从前之事,无非是平哥儿聪明伶俐,不该这般遭遇, 又絮絮叨叨说当年受过多少苦。

    灯姑娘听得实在不耐烦, 和晴雯使了个眼色, 两人一起退了出来。灯姑娘向晴雯摇头道:“若论她出身际遇, 比我等不知道高了多少。偏遇事不清不楚, 落到这步田地。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纵然是真的, 也不过是世事难料罢了,难道她以为她还是当年义忠亲王当红之时,大明宫里的执事宫女,可以顺顺当当走到御前分辩是非曲直的?她当年既是离了宫,便甚么也不是了。”

    又拉住晴雯的手,语重心长道:“姑娘待我们甚好,我岂有不知道的。故而才斗胆同姑娘说几句真心话。方才我说梅姨如何,姑娘也要细细思量一回,如今姑娘在荣国府贾家当丫鬟,旁人说起姑娘来,自然高看一眼,便是那徐家,受了咱们抢白,也不得不顾在贾家的情面上忍着。当真要舍弃这好日子,出府来自己过活不成?”

    晴雯道:“是。我心意已决,日后情愿穿粗布衣裳,吃糠咽菜的,只求凡事能自己做主,不再平白受委屈。”

    灯姑娘听了此语心中暗惊,她看晴雯在贾府之中甚是风光,主子抬举,下人尊敬,更不料晴雯突然说出白受委屈之语。她转念又一想,却也了然,做下人的哪里有不受委屈的?于是不再深劝,只说:“若姑娘愿意出来,我和你哥哥自是欢喜的。既然姑娘已是拿定了主意,咱们依旧依着从前所议,等到宝二爷从南边回来,便进府禀明老太太赎身之念。想来这也是那边府里的意思,早就透过话了,说想要这份恩典倒不难。”

    两人正在商议间,忽然见胡家娘子背着药箱告辞出来,梅姨精神倒似好了许多,扶在门框上向她们叫道:“哪位行行好,替我付一回诊金?我必然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胡家娘子忙摆手道:“你何必如此见外?”

    梅姨却坚持道:“要的,不然我心中不安。”又向晴雯道:“好姑娘,我住在此处,多得你照拂。一事不烦二主,如今请你替我付一回诊金如何?”

    灯姑娘听了此语,心中颇不受用,正待替晴雯开口拒绝间,晴雯却不假思索,早一口应承下来,扬声问胡家娘子诊金几何。

    胡家娘子先是推辞,后来推却不过,方据实答了,说要五两银子。晴雯听了倒吃了一惊,不意诊金竟这般昂贵。她素知胡家娘子用药如神,又极体恤穷苦人,想来梅姨这病是过于凶险,才不得已使了贵重药材,这才这般昂贵。

    她心中虽转了许多念头,面上却半点不显露,只笑着说道:“应该的,娘子一针下去,梅姨便醒了过来,单这份能耐,又有哪个能有?”忙到后院,从自己私房钱中取出五两银子,交与胡家娘子。

    晴雯目送着胡家娘子去了,只当从此可好好消停一阵子了。谁知晌午过后,晴雯正在廊下绣花,就见梅姨拄着拐杖颤巍巍走过来,问道:“姑娘手边可还有钱?再借我二三百文。”

    晴雯虽略感不耐,却也不疑有他,只当梅姨体弱,想吃些滋补之物补补身子。

    她手头一向宽绰,五两银子的诊金都代付了,自不会为了这二三百文钱惹得梅姨不快,爽快一笑,解下身上荷包,向梅姨道:“说甚么借不借的?街坊邻居谁不曾遇到为难的时候?”从身上荷包里倾出几个银角子,约莫有三四钱的样子,递给梅姨。

    梅姨口中千恩万谢的,又说甚么来世结草衔环以报,复拄着拐杖回去了。

    晴雯哪里会将这等小事挂在心上,眼看着一朵牡丹花绣成,微感肩沉眼酸,舍了那竹弓和针线回后院活动身子。这时候她嫂子灯姑娘已是午睡起身了,见晴雯针线活这般麻利,不由得眉开眼笑,说了很多溢美之词。

    晴雯懒得理她,只在后院小桥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不知不觉又想起胡长忧之语。

    原来她昨日和胡长忧临别之时,胡长忧突然开口说道:“闺阁之中,却也有深明大义的奇女子。你可知道?”

    晴雯不知道胡长忧用意,自是摇头,又听胡长忧急急说道:“前朝时候,青州有个女子名唤林四娘,最是忠勇不过。后人为了纪念她,写了本《姽婳将军小传》。听说你是识字的,不知道可曾读过?”

    那《姽婳将军小传》不过是那起子酸腐文人写就的香艳故事,似晴雯这等女孩儿,如何好看?自是闻所未闻的。于是晴雯再度摇头。

    胡长忧轻叹一声:“如今我看到你,便觉得你同那位林四娘一样,是有些忠勇之气的。久困于闺阁之中,却是有些委屈了。”又道:“我如今大限将至,身上更无长物,只得这本《姽婳将军小传》,藏于你家后院隔壁那废弃院子的梅树下头。你想来是个有造化的,偏在这时候遇到了我。我既无人所托,又误了你的终身,少不得将这本书托付于你,只盼你将来福缘深厚,得觅良人,或可不辜负了书中之意。”

    晴雯想到此处,不觉惆怅,她想着胡长忧固然是反贼身份,但行事之时落落大方,一副为黎民百姓考虑的模样,从无私心,不免为他难过,暗道:“他临死之时,竟无一人愿意冒险来看他,致使他有许多未尽之事无从托付。因偶遇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还不忘送我一本书。细思起来,着实凄凉。”

    又转念一想:“虽是如此,这本书却着实蹊跷。论理既是青莲教反贼之物,我自是不好收的。但若是嚷了出去,只怕惹来麻烦。况且左右不过是一本书,书坊里既然卖得,想来也没甚么违禁之语,既然胡先生临终之时念念不忘要托付于我,可见敬惜字纸之意。他一个反贼尚且如此敬惜字纸,我又怎能违了他的遗愿,眼睁睁看着好好一本书长眠于地下,渐渐化为泥土?”

    晴雯想到这里,心中已有决断,预备等到诸事平定之后,寻一个机会绕到后头,看看胡长忧说的那本书还在不在。若是提前被人搜走,也就不关她的事了。

    她这般漫无边际想着些心事,也不知道坐在小桥边坐了多久,突然间灯姑娘慌慌张张闯了进来。晴雯连忙起身问何事,灯姑娘一脸着急的样子,劈头就问:“姑娘是不是又给那梅姨银子了?你知道不知道,这疯婆子是个闲不住的。你给她银子,本是好意,但将来只怕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晴雯笑道:“这又算甚么大事?常言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连五两银子的大头都出了,难道她跑过来又向我要银子,我竟突然不给了?若是那样的话,她纵然口中不说,只怕心中也会有些微词。到那时候,岂不是做好事变成坏事了?”

    灯姑娘摇头道:“我哪里是心疼银子。我若心疼银子时,早心疼了,又何必赶在这时候开口。姑娘虽是一片好心,但那疯婆子做事每每出人意表。姑娘可知道,她前脚拿了银子,后脚便出门雇了一辆车子,去皇城门口敲登闻鼓了!你当我如何知道此事,是她在那里敲鼓,被人看见,一路传回来,邻居街坊上门问,我才知道的。倪二的女儿说是你给的钱,她才有钱雇的车子。现在他们正在那里说呢。”

    原来,倪二之妻心肠最善,只怕那梅姨在东厢房里饿肚子,把早上尚未吃完的粥饭满满盛了一碗,送到东厢房。谁知东厢房竟然铁将军把门,梅姨已是人去屋空。

    倪二之妻好生纳闷,回屋正说这事时候,她女儿道:“梅奶奶方才拄着拐杖出去了呢。我在门口听她说要雇一辆车子,想是要走远路。”

    倪二之妻一问之下,又知道是晴雯给的钱,当时也未曾在意,只当梅姨出门买药,叹道:“晴雯姑娘真真好性情,手头宽绰,人也大方。若是换了我,明知这钱收不回来,是断然不肯借的。”

    谁知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有消息传过来,说梅姨不知道为甚么想不开,竟去敲那登闻鼓了。有那长舌的邻居过来探问究竟,又指指点点责怪说:“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她一个疯婆子,儿子已是没了,你们做她左邻右舍的,自该多多照应些。怎地一个看不住,竟教她跑开去敲那鼓?那岂不是上赶着去送死,白白丢命吗?”

    这般一来二去,才知道竟是晴雯给的银子。

    那长舌妇原本就嫉妒晴雯年纪轻轻,身家见识皆不是他们这些小门小户能比的,只是顾着荣国府的威势,不敢说三道四,此时见晴雯家里人的意思,是打算赎晴雯出来了,想来不必太过顾忌荣国府,又自以为拿住了把柄,在那里皱着眉头,高谈阔论道:“虽说姑娘家有钱,却也该有个分寸,不该这般随着性子使银子。这不,葬送了好端端一条人命!”

    晴雯随灯姑娘走出去时,恰好听到最后一句。灯姑娘自然不能看着对方一个长舌莽妇在自家院子里耀武扬威,忙叉腰高叫道:“哟,我当是谁呢,在我家高声大气说话。原来是叶嫂子啊。只是谁葬送了谁的人命,倒要请叶嫂子说出来,大家好好听听?”

    那叶家长舌妇素知灯姑娘也是个泼辣的,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虽心中犯嘀咕,面上却越发不甘示弱,把胸脯一挺,声音更高了,大声道:“这又有甚么说不得的。谁不知道你家姑娘是荣国府贾家的当红丫鬟,手头颇有些银子,正想着赎身回来。只是有一样,纵然手头宽绰,却也不好张扬太过的。她本是一贫如洗,只能困在这屋里,哪里也不能去。若不是你们给了她车钱,她又怎会得空跑了出去,竟想不开跑到那金銮殿前,去敲那劳什子鼓?大家都知道,敲了那鼓,是要死人的,前些时候那个夏家小姐,年纪轻轻的,不就因敲了那个鼓殁了?”

    此时晴雯家院子里已是围了不少人,都是得了信,听说有人不顾死活敲了登闻鼓,赶来打听消息的。众人听说梅姨是一个行将暮年的妇道人家,儿子受青莲教贼人蛊惑沦落大牢即将问斩,为了此事敲鼓,都认定毫无胜算,梅姨白白折了一条性命,不觉叹惋。有些人便觉得叶氏所言也有几分道理,那看着晴雯的目光里多了许多不赞许之意。

    有人附和道:“好端端的,何必助着她去送死?虽说死了儿子她也难活几年,也不该折在这时候!”

    第194章 掘地

    也有人为晴雯说话:“晴雯姑娘也是一番好心。任谁也未曾料到, 竟有人疯癫到性命不顾,平白去送死的。”

    灯姑娘素知叶氏与自家不睦,并未指望过她说出甚么好话来, 见院子里七嘴八舌的说甚么的都有, 自是不好在晴雯面前弱了自家声气, 把眼睛一瞪, 说道:“那梅姨是个甚么性情,诸位想来也有耳闻。就算我们家不借给她钱,她也必然另外设法跑去送死。若是她连个车子都雇不起, 这般一路奔波, 难免耗费气血,只怕一顿板子下来, 板子尚未打完, 人也就没了。到时候岂不是更糟糕?”

    那叶氏听灯姑娘这话,竟有几分道理,她自是不肯认输的, 忙大声笑道:“哟, 瞧你说的,不知道的人,还当皇城的板子那么好挨,只消一个老妇人坐了车子过去, 就能硬挺着捱过这顿板子?再者, 就算捱过这顿板子又有甚么用, 她儿子追随反贼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你们还是自求多福, 祈祷老天爷保佑莫要被她家连累罢。”

    灯姑娘却听梅姨说过平哥儿身世之事,先前还有几分将信将疑, 如今见梅姨竟肯舍了性命过去,倒更像是真的了。故而灯姑娘心里还存了些万一指望,盼着梅姨果真撑过那顿板子去,说出甚么了不得的秘事来,好上达天听,惹得太上皇垂怜,到时候果然飞上枝头变凤凰,自家兴许也能捞些好处。

    “板上钉钉?”灯姑娘也大声笑道,“怕是未必吧。她既然敢舍了性命去敲登闻鼓,想来必有些倚仗。只要她撑得过这顿板子,只要她撑得过这顿板子……”

    “她自然撑得过这顿板子。我五两银子的丸药,岂是哄弄人的。只消她含在口里,哪怕是鬼门关上挣扎的人,也足够撑一炷香的工夫了。”众人正争执不下间,忽然从外头走进一人。

    众人抬头看时,见说话的那人正是胡家娘子,都纷纷问好:“胡家娘子,你怎么来了?”

    胡家娘子因常帮左邻右舍看病的缘故,在街坊里头颇有几分名望。她对众人的招呼并不答话,只含笑点头回应,复又向灯姑娘道:“你们几时见我收过五两银子的药金?若不能保她性命,我又怎敢收将死之人的药钱?”

    原来,当时胡家娘子来为梅姨医病之时,灯姑娘见梅姨哭个不停,听得烦了,拉着晴雯退出房外,谁知梅姨却趁着这个机会,向胡家娘子请教敲登闻鼓时,有没有甚么保命的法门。胡家娘子被她求恳再三,实在拗不过,这才打开药箱,将一颗黑黢黢的丸药给了她,说里头有长白山的人参、天山的雪莲等名贵药材,可保她撑过这顿板子而不死。

    灯姑娘听胡家娘子这般说,心中自是惊喜,道:“怪道要五两银子呢。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那些看热闹的人见胡家娘子肯助着梅姨,碍着胡家娘子的人望,却不好似前番责怪晴雯一般责怪胡家娘子,只讪讪笑道:“既是你说捱得过,想来定是真的。只是不知道那梅姨究竟有甚么冤屈之事,非要闹到御前不成?这次揪出来的反贼不少,连宫里的公公也有涉事的,难道只消敲一遍登闻鼓,挨一顿板子,朝廷就能赦免他们了?”

    叶氏也知道胡家娘子说话从来丁是丁,卯是卯,从不打诳语的,见她这般说,也不好多说甚么,讪讪去了。

    一时院中闲杂人等散尽,胡家娘子只看着晴雯,道:“我原先想与她结个善缘,不想收她的药金,她却宁可向你借钱,这真是……”

    晴雯被她们这一顿说,心中越发可怜起梅姨来,道:“怪道她借银子时候,口口声声说甚么来世结草衔环报答呢,我只当她是随口说说,这时候细想,却是存了必死之心。”

    灯姑娘也叹道:“她固然疯疯癫癫,心中却明白,想来她心中盘算着,纵有来世,结草衔环也只好报答一人,故而索□□事皆赖在我们家姑娘头上了呢。这真是……”

    胡家娘子微笑道:“若梅姨果真有甚么能耐翻盘,你家从此便可发达起来了……”

    灯姑娘心中将信将疑,忙道:“若果真有那日,你医术高明的名气自可传遍天下,岂不是妙事?”

    她们两个只在那里胡乱展望,渐渐把一件虚无缥缈之事说得板上钉钉一般,晴雯在旁边听着听着,渐渐便走了神,心中只盘算着,甚么时候能得了空绕到后头院子里看看,把那本《姽婳将军小传》寻出来才好,才不负胡长忧之托。

    这般又过了一两日,京城中才隐隐约约有消息传出来说,那日梅姨挨了板子之后果真没死,被拖进去了。

    便有那消息灵通的人又跑到晴雯家来探问究竟,道:“这梅姨果真有些东西。你们听说了不曾,那大明宫掌宫内监戴公公竟是认识她的,一看见她便摇头,说甚么千方百计拦着她来,只想给她和孩子多留一条生路,不想他们还是自投罗网了。你们说说看,这梅姨到底是甚么身份来历?”

    灯姑娘和晴雯等人早和院中知情者商量停当,都怕说真话会误了梅姨的大事,皆推说不知,心中却不由得为梅姨和平哥儿欣喜。

    又过了几日,又有消息传出来说,那日清晨一顶小轿,将胡家娘子连人带药箱接入宫中了。灯姑娘听了此言,不免有些焦躁,私下向晴雯道:“咱们出钱又出力,若有甚么好处,也该想着咱们才对,如何反先去接了那胡家娘子?”

    晴雯原先接济梅姨时候,也不过是看她可怜,没想到要她报答甚么,听了灯姑娘之语,冷笑道:“难道我借她银子时候,是图谋她给我好处不成?”

    灯姑娘被晴雯这一顿抢白,只得默不作声,半晌又笑道:“是我心急了。想来是梅姨被打得狠了,请胡家娘子进宫治病也未可知。”又自言自语道:“只是这样一来,那胡家娘子的医术,却是真个上达天听,名扬天下了。”

    晴雯不答,只默默想着心事。

    其后便再无梅姨和平哥儿的消息传来。那锦衣府来家中搜过几次,盘问的皆是同胡长忧的瓜葛,倪二、吴贵等人皆据实以答,锦衣府看问不出甚么来,也就罢了。

    又有一队人自称是忠顺王爷的手下,不由分说闯进院子,将三进三出的屋子里里外外皆看遍了。

    连吴贵刚请木匠打的一个马桶泡在水里,都被他们翻出来劈成了两半,吴贵和灯姑娘好一阵肉疼,又不敢多说。又有人说西厢房某处土地松软,想来必定新埋过东西,忙取了锄头等物来,将那处掘地三尺,结果只扒拉出来倪二的小儿子藏的一堆五彩石。

    晴雯后院的花花草草也被这群人翻得乱七八糟的,只有东厢房,明明是和胡长忧牵涉最深的所在,却无人敢闯入。

    灯姑娘见这群人凶神恶煞的,自是不敢发问,等到夜里,只悄悄同吴贵说起:“只怕那平哥儿是发达了。不然的话,那姓胡的就是他招惹过来的,为何咱们的屋子都被翻遍了,单单漏了他的?那群人说是忠顺王爷的人,谁知连他们都不敢招惹平哥儿呢。”

    这话说罢没过两天,灯姑娘清晨出来,便见东厢房房门打开,屋里头一派凌乱,已是被人翻了个底朝天,不由得惊骇交加,忙催着吴贵去衙门报案。

    吴贵上次去衙门已是去怕了的,死活不肯再去,灯姑娘却跺脚道:“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了。只怕平哥儿是发达了。他房里遭了贼,若是咱们不报官的话,只怕他疑心是咱们偷的,到时候责怪起来,又该如何是好?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吴贵只不信道:“平兄弟是极好的人,平日里进进出出,还要叫我一声兄长呢。便是果真发达了,又岂会因这个责怪我的?”到底不肯。

    灯姑娘和晴雯无奈之下,只得央求西厢房倪二代为报官。倪二去了半晌,倒把锦衣府的人给招来了,很是郑重其事的样子,将东厢房里里外外验看过,复又贴上封条,一言不发又走了。

    这下子连灯姑娘也看不明白了:“这到底是甚么意思?”

    倪二站在一旁,见这光景,若有所思,半晌方向众人说:“我方才听见锦衣府的人嘴里嘟囔了一句,抱怨说忠顺王爷的人太过狠辣,竟装作飞贼过来翻东西,难道昨夜失盗,竟是忠顺王爷的人装作盗贼过来干的不成?”

    众人听了此语,都知道扯进大事里了,不免吓得浑身哆嗦。

    灯姑娘夜里便同吴贵商议:“我看这光景,莫不是胡长忧有甚么要紧的东西,不然的话,忠顺王爷的人也不会在这里到处寻找。”

    吴贵也道:“谁知道呢。如今我在外头听说,竟不止咱们家,这京城里头,但凡姓胡的去过的地方,都被这般掘地三尺了呢。”

    昏暗烛光里,晴雯将那本《姽婳将军小传》前前后后翻了几遍,见那本书既无夹层,也无甚么特别的批注,只是书坊所出的一本书而已,她失望之余,却也定下心来,将那包着书的油布纸付之一炬,只把书悄悄藏于枕下。

    第195章 靠山

    那之后又过了许多日子, 梅姨和平哥儿一家始终杳无踪迹。

    起初还有街坊邻居特意过来问上几句,再看一看那东厢房里锦衣府贴就的封条。到了后头,连过问的人也没有了, 就仿佛这世上从未有过这两个人一般。

    灯姑娘不甘心, 曾往胡家娘子家里去过两次。谁料胡家娘子家里只一个老奶奶带着乳母在, 在那里照看胡家娘子的一双儿女, 说胡太医和胡家娘子夫妇被召入宫中,已是有许多日子未曾见面了。灯姑娘又问了几句,但胡家老奶奶有些耳聋, 说话炉头不对马嘴的, 也只得罢了。

    又过了几日,眼看快要到七夕了, 晴雯便依了先前惠娘之言, 备了两色针线,同灯姑娘一道去兰香绣坊拜访惠娘。

    吴贵雇了车子,只在外围一路护送着, 等到了地方, 连车子等在那里,眼看着晴雯和灯姑娘两人递了拜帖过去。

    想是惠娘事先吩咐过的缘故,绣坊里的人一听说晴雯的名字,便知道是惠娘的救命恩人, 殷勤迎了进来, 让到正屋, 又命人抬了满满一桌子的果子过来。

    为首的那个绣娘自称姓周, 是惠娘的左膀右臂, 因惠娘外出访友不在,她便出来招呼。晴雯和灯姑娘便忙称她为周嬷嬷, 又将准备的两色针线呈上,一副求指教的模样。

    周嬷嬷起初颇为客气,待到见了晴雯的针线,脸色便凝重起来,翻来覆去只说道:“你是荣国府的人,又生得这般模样,何必每天拈针搭线,做这些辛苦的活计?”

    晴雯和灯姑娘又坐了一会儿,场面越发不投机起来。灯姑娘趁着周嬷嬷起身吩咐底下绣娘的光景,向着晴雯悄悄道:“姑娘莫要慌乱。我看那周嬷嬷的意思,只怕她心中顾忌你,莫不是害怕你也要加入这绣坊,抢了她的位子?”

    灯姑娘的声音故意不大不小,刻意要周嬷嬷听见,却又不似成心一般。那周嬷嬷回身过来,刚好听到最后几句,不觉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指着灯姑娘嚷道:“狗咬吕洞宾,你不识好人心!我这一把年纪了,到哪里找不到事干?况且我有儿有女的,便是在家闲着,也是不愁吃穿的!我是见你家姑娘生得好,手又巧,生怕她走了弯路,倒将这好好的底子给荒废了!”

    晴雯见她急了,便知道她其实是个比自己还直的直肠子,行动间必然没存甚么私心,忙赔笑道:“嬷嬷莫要生气。我嫂子是个性子活泼爱说笑的,一时言语失了分寸,倒是冒犯您老人家了。我们心里头断然不敢有这般想法。我们只是想自家开个小绣坊,断然不敢有争驰之意。”

    灯姑娘也转了声气,又说了几句好话,那婆子才回转过来,叹着气道:“你们哪里知道,这世上那越是那心灵手巧生得美又才情的,越是难呢。”

    晴雯和灯姑娘听了这话,只道必然有缘故,却不敢多问,又等了一回,始终不见惠娘回来,只得起身告辞。

    晴雯意兴阑珊,便欲回家,灯姑娘却是个有主意的,眼珠子一转,拉住晴雯道:“姑娘且慢,咱们既是要开门做这绣坊生意,少不得要向惠娘讨教生意经。只是今日见周嬷嬷这般说,想来这里头有甚么事咱们还不知道,必要打听出来才好。”

    只教晴雯在车子里坐着,自己舍下脸面,到街面转角处铺子里买了一把果子,塞给几个小乞丐,笑意盈盈同他们攀谈。

    吴贵在车上看得清楚,见灯姑娘对着那几个小乞丐也是花枝乱颤的模样,不住地唉声叹气。晴雯听见他叹气声,掀开帘子欲问究竟时,他却甚么也说不上来,只连连摆手道:“没甚么。莫要再问了。”

    过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灯姑娘才回来,因知吴贵素来没甚么主意,竟不大理他,径直进了车子,向晴雯小声道:“怨不得周嬷嬷说姑娘不该做这个活计。姑娘可知道,前些时候有人上门纠缠惠娘了?”

    晴雯吃了一惊:“惠娘是京中第一绣娘,素有名望,他们怎敢……他们怎敢……”

    一语未毕,随即了然。惠娘就算是京中第一绣娘又能怎样?依旧只是一个弱女子,只怕京中略有些权势的,都可玩弄她于股掌之上。又想到跟着贾宝玉游西山那次,看见惠娘衣履单薄独身一人在冰天雪地里求救,莫不是受了那些王孙公子捉弄?

    灯姑娘看见晴雯神色便知道她在想甚么,忙道:“姑娘也莫要把惠娘想得忒简单了。京中绣娘众多,绣法出众的也并非她一人,为何只有她能做那仿慧纹的生意?难道其余绣娘竟无一人能做出来的?那仿慧纹的璎珞,绣上一件价值千金,京中这许多权贵,难道竟会眼睁睁看着惠娘一介女子坐拥巨利?”

    晴雯听了这话,心中早已相信了灯姑娘之语。她顺着灯姑娘的思路推测下去,猜想或许惠娘身后曾有个大靠山,其后那靠山倒了,故而惠娘才会在西山遭人戏耍,几欲葬身冰天雪地……

    “姑娘猜猜看,这惠娘出门访友,她如今攀附的,又是哪一个?”灯姑娘附在晴雯耳边,轻声道。

    晴雯呆呆看着灯姑娘,见灯姑娘往北边努了努嘴,惊呼道:“北静王?”灯姑娘点了点头,晴雯不知道怎么的,心中却只为惠娘难过。

    “走不走?”吴贵在外头甚么也听不清,他等得焦躁,不由得大声问道。

    “走!走!”灯姑娘忙笑着安抚他。

    车子这才重新缓缓动了起来。驶到街口时,正看到迎面一辆翠盖朱轮的车子急驶而来,慌得四周车子行人慌忙躲避。

    晴雯他们的车子也避在一旁。晴雯掀开车帘看时,只见翠盖之下,惠娘盛装丽服端坐其上,如同一副歌颂盛世的挂画一般,只是却分辨不出她面上神情。

    晴雯不喜反忧,背过脸去,只在那里默默抹泪。

    灯姑娘看在眼中,一言不发,心中却暗暗发愁,夜里不由得向吴贵言语道:“咱们家姑娘虽是个好的,奈何心气太高,还不知道将来要如何呢。”

    次日便是七夕,晴雯依着先前之约,欲要去大观园中与姐妹们同乐。刚进了园子,便见四周景致一片萧条,竟不似盛夏之景,心中颇觉诧异。

    她一路走去,竟不见花楼彩带,只得折返回去园子门口问那看门的婆子:“往年七夕之节,咱们园子里最热闹不过。如今姐妹们都在哪里乐呢?”

    那婆子没精打彩瘫在那里,见她过来问,知道她是有体面的丫鬟,少不得起身来问了一声好,道:“姑娘这些日子在家住着,想是不知道咱们这园子里的事。如今竟比不上从前了。头一则二奶奶还病着,连大姐的寿辰也不管不顾的,哪里顾得上其他?二则如今林姑娘也不在这园子里住了,在老太太房里拘着呢,如何能自在?三则宝姑娘的兄长薛大爷的案子已是判下来了,说是秋后要问斩,眼看着就是这个月或下个月的事了,薛姨妈已是来哭过几回了。亲戚家有事,咱们园子里自然也不好大动干戈的。姑娘说是也不是?”

    晴雯听说别的犹可,待听到薛大爷要秋后问斩,却是吃了一惊,暗道:“听说薛大爷上京前打死了人,不过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案子早就结了。虽后来复又闹出来,薛家丢了皇商之位,想来最坏也不过如此了。薛家富可敌国,贾家权势滔天,任谁都以为必是妥了的。如何竟闹到这般田地?”

    晴雯见那婆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复又绕到琏二奶奶房中,去寻平儿问究竟。平儿见是她来,眼圈先泛红了,带她到旁边房中坐下,方轻声道:“你这会子回来的又不巧了。前几日薛大爷要秋后问斩的事情闹出来,姨妈跟疯了似的,来这边大闹了几场,倒教老太太、太太都好没意思,又顾念她一个寡妇,不好与她争竞,二奶奶虽在病中,已是为这事急得几天未进水米了。”

    晴雯听了这话,更加吃惊,道:“二奶奶病了这许多时日,还未曾好,便该多吃些滋补之物,好生补补气血才好,如何不思保养,反为这些事情伤神?如此怎生了得?”

    平儿又看了她一眼,见左右无人,方悄声说道:“也不独是这一件事。二爷和老爷他们商议着,说二奶奶这一病,竟是个大症候,只怕再不能好的,正张罗着说要纳妾呢。又有人提议说要寻一门贵妾,纳为二房,你说说看,这都是些甚么人,打得是甚么主意?”

    晴雯忙问道:“老太太怎么说?”

    平儿道:“老太太还是疼二奶奶的,要二奶奶只管好生保养身子,余者甚么事都不必计较,又说让我……”她说到这里,不觉微微红了脸。

    晴雯犹未明悟,平儿红着脸小声说:“老太太的意思是,只要这屋里出来的,都是一样的……”

    晴雯听了这话,方恍然大悟,喜道:“如此甚好!若是这般,你也算熬出头来了!”

    第196章 烦恼

    平儿面上含笑, 心中却总觉得不安,偏生不好说出来。她许多日子未见晴雯,此时只管拉着她的手, 两个人只说些闲话, 很是依依不舍。

    正在这时, 一个婆子过来报说:“花家又来人了呢。是花姑娘的嫂子。吵着说要见姑娘, 如今在外头等着呢。”

    平儿听了皱眉道:“早说过不去的,又放她进来做甚。”心中却知必然是守门的妈妈贪了花家的好处,这才偷偷放了进来。若是从前, 哪里会有这样的事!不过是底下人趁着王熙凤病了, 林黛玉是个姑娘家不好管外头的事,王夫人一时精神短少照顾不到罢了。

    晴雯听她二人一问一答, 心中正觉得奇怪, 暗想几时又有个花家,正纳闷间,谁知那婆子带了一个女人进来, 竟然依稀有些眼熟。再看了几眼, 才认出竟然是袭人的嫂子。

    只见袭人嫂子一身绸缎,头发上别着几根发簪,倒显得很是体面。她见了平儿,先笑着问平姑娘好, 又道:“我们家姑娘常说, 她在府里时, 与平姑娘最是投契。如今她要嫁了, 还望姑娘卖她一个面子, 去吃一杯水酒。”

    平儿忙以家中事多不方便推辞了,袭人嫂子求恳再三, 平儿只客客气气笑着招呼,好容易才打发走了,向晴雯笑道:“打量别人看不出她家甚么居心似的。一来是从前落了面子,想在我们跟前炫耀一番。二来恐怕也有指着贾家为她撑腰的意思。若是从前,倒也罢了,眼下家中诸事忙乱,我哪里有工夫去理会这个!”

    晴雯好奇道:“想来她必是寻到了好人家,这才这般得意。”

    平儿叹了口气:“她家原本穷得揭不开锅,都打算把她卖掉了的。幸亏后来遇到了这个,新姑爷据说是个行商,常年在外头跑,也有些家底,倒同他们家破落前的门户相当。虽说姑爷大了些,已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但是难得肯花银子疼人,她们家自是上赶着上了。”

    晴雯听到此处,不知道是该惋惜好,还是该为袭人松一口气好,复又听平儿说道:“花家先前已是来过几次,说婚礼排场极大,花了不少银子,说要邀我过去吃席面。我和袭人并非一路人,何况二奶奶又是这个样子,怎好舍了她而去?”

    又道:“若是你将来大喜了,只要下个帖子来,我必是愿意去的。我听鸳鸯说,老太太筹划着放你出去,这些日子可有寻好人家不曾?”

    晴雯只好摇了摇头。平儿看晴雯仍旧是眼神清澈、一脸茫然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呀,说你聪明,你在这上头又是个后知后觉的,倒平白糟蹋了这副好相貌。你知道不知道,连从前你们屋里的小红,也早为自己打算妥当,预备着求了老太太、太太放出来,嫁与芸二爷为妻了?”

    晴雯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但细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理所当然。

    贾芸是贾家旁系,只是几代人分了家后,如今家底越发薄了,虽靠着攀附荣国府略微喘了口气,又怎能同贾府四大管家林之孝家的富庶相提并论?林家世代为仆,虽富得流油,到底仍然是奴才,腰板不直,如今竟能和名正言顺的主子联姻,从此正了名声,未来的路自是更加好走。故而这场联姻,正是皆大欢喜。

    “如此甚好,这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她忍不住感叹道。

    因贾家正值多事之秋,晴雯不便久留,复又见了鸳鸯等人,略说了几句话,便告辞而去。

    回到家中,晴雯同灯姑娘说起荣国府种种琐事,灯姑娘不由得感叹道:“这位平姑娘实是个难得的。我在府中时候便知道她的大名,最是恩威并施,刚柔共济的。只可惜她是琏二奶奶的心腹,却是苦了她了。”

    晴雯不解,忙问道:“琏二奶奶又如何?当年她开脸当通房,还是琏儿奶奶软硬兼施,才勉强依从了的。如今琏二奶奶身子不好,想来是再生不出来孩子了,她便生养一个,仍旧算是琏二奶奶屋里的,岂不是两全其美?”

    灯姑娘摇头道:“若是换了旁人,自是两全其美。只是若是琏二奶奶,只怕却是不成呢。”但到底为甚么不成,她却始终没说个明白。

    晴雯还要追问时,灯姑娘话锋一转,又道:“那袭人倒是个有福气的,原先我只当她哥哥去了,她又识人不清,跟了那假王孙,这辈子定然是没指望了,想不到竟然有翻身的一天。”

    晴雯听她言语里满是热切,竟颇羡慕的样子,忍不住反问道:“跟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也算翻身?”

    灯姑娘不答,讪讪笑了几声,这话只算揭过了。

    又过了几日便是中元节。中元节之后,便到了处斩死囚的时候。

    因前些时青莲教那么一场闹腾,这年处斩的死囚特别多,一辆辆囚车从街头而过,许多老百姓都跟着去看热闹。

    灯姑娘也要拉晴雯去,晴雯哪里肯,于是灯姑娘便和吴贵一道出门看了,这般每天早出晚归,看了几日,回来告诉晴雯说:“这回的反贼已是杀尽了。我和你哥哥每日都去看,皆不曾看见平哥儿,想来那梅姨果真有几分能耐,平哥儿许是化险为夷、遇难成祥了也未可知。”

    晴雯见灯姑娘说话时,目光灼灼只向自己打量,满脸揶揄之意,诧异道:“哥哥连酒楼的工也不做,每日同你出去看这个,竟是为了寻他的下落?他平安与否,富贵与否,又同咱们甚么相干?平日里哥哥哪日偷懒不想做工,你定然会说他的,如今怎么反倒为了这点小事改了性子?”

    灯姑娘笑得很是亲切:“我的好姑娘,你莫要再装了。平哥儿他心里挂记着你,咱们这院子里,哪个有眼睛的看不出来?如今你正愁寻不到好人家,若是他果真飞黄腾达了,你岂不是有着落了?”

    晴雯见她这般模样,不觉又羞又气。她自问同平哥儿说话时,坦荡得很,并无丝毫遐思绮念,但灯姑娘说话的神情模样,倒似她早早同平哥儿约下了一般。她一向是个光风霁月的,哪里受得了灯姑娘这般言语?当下怒道:“他和我甚么相干?你们哪只眼睛看见我和他有甚么了?他是横尸街头,还是飞黄腾达,都是他的造化,莫来烦我!”

    一面说,一面自顾自去了。

    当夜月光如水,晴雯在帐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只想着那本《姽婳将军小传》里头的情节。这本书原是书坊所出,原本是给那些落魄书生看的,故而辞藻华丽,行文间极尽旖旎香艳之能事。晴雯看到似懂非懂处,只管略过,倒对姽婳将军林四娘的生平印象深刻。

    她暗自想着:林四娘虽只是姬妾,却可称得上一句侠骨豪肠,恒王既已捐躯,她一个弱女子,竟然不惧生死,率众女上阵杀敌,以死酬谢王恩。这般风骨,世上罕见。那恒王虽是怜香惜玉之人,但太过滥情,却有几分辱没她了。胡长忧那般胸怀大志之人,偏生将这么一本书珍而重之藏好,又再三嘱咐于她,难道是要她效仿林四娘的风骨吗?她固然情愿当林四娘,但这世间又何处去寻恒王呢?

    这般想着想着,不觉朦朦胧胧睡着了。

    梦中依稀看到胡长忧身穿青衫,一副儒雅的模样,面带微笑,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晴雯迷迷糊糊叫道:“胡先生,你是死了的人。如今早过了中元节,鬼门关开了又关了,你也该回去了。这世间还有甚么事情放不下呢?”

    胡长忧不答,只管在前头走,晴雯心中虽有许多疑问,却乖乖在后头跟着。他们宛如在一个地道中行进,不时能听到地道上头有滴水的声音传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见豁然开朗,光明大盛。晴雯连叫了几声,遍寻不见胡长忧,只看到前方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原来仍在地下,那光明便是金银珠宝反射出来的光。

    晴雯只觉得场面无比怪异,在那里嘟囔道:“好生奇怪,便是金银等物,藏在地下这么多年只怕早发霉了,又哪里来的光?必有源头才好。”

    一语未毕,便见许多面目模糊的人过来抢那些金银珠宝,蜂拥而上,倒把她这个先来的挤在一旁。

    她急得大声呼喊,突然听得耳边有人轻声道:“你能不能等等我?”紧接着那些金银珠宝便如同萤火虫的光般渐渐消散了,她仿佛又置身于自家后院的芙蓉花丛旁,她身边站着平哥儿,正定定看着她,满脸求恳之色,也不知道在求些甚么。

    晴雯见平哥儿吞吞吐吐,始终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心中焦躁,不由得大声道:“这倒是奇了。你到底想说甚么,不妨说个清楚,难道还要我一件事一件事来猜吗?”

    说了这句话后,却似一脚踏空一般,从半空中跌下,不由得惊醒过来,才知道是一个梦。转头看时,天色已是蒙蒙亮了。

    晴雯叹了口气,起来洗漱,心中乱糟糟的,只烦恼着:“若要嫁人时,我心中却又些不甘。若要开绣坊时,又恐遇到惠娘之事。教人好生为难。”

    第197章 入宫

    晴雯因昨日同灯姑娘有些争执, 自是不好去前头正屋吃早饭。若是从前,灯姑娘自会赔着笑脸过来再三请她一道用餐,这日却没有, 也不知道是甚么缘故。

    晴雯素知灯姑娘捧高踩低的秉性, 心中难免有些疑心, 心下惆怅道:“若想日子过得舒坦, 除非我果真有了大能耐,才能弹压得过。不然的话,只怕日后不知道有多少不顺心的事呢。”

    约莫又过了一个多时辰, 晴雯始终未等到灯姑娘过来唤她。她实是有几分饥肠辘辘, 只好一个人到灶下寻些吃的,经过前头穿堂时, 往里屋看了一眼, 却遍寻不见吴贵和灯姑娘的身影,才知道这两人又早早出去了。

    她心中疑心尽去,却又有些憋闷。吴贵和灯姑娘这般早出晚归, 只为猜测平哥儿下落,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她的终身。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若非灯姑娘亲口与她讲过一次,旁人是再料不到的。她一向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见吴贵和灯姑娘做出这般匪夷所思之事, 却又分明为她打算, 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灶舍之中案板上果然有一碗白粥并一个粗面馒头, 还有一碟小菜。晴雯从前在贾家时, 饮食颇为精致, 后来因生了一场大病,得了胡家娘子许多养生经, 倒也肯进些粗粮了。因白粥已然冷掉,只管用那粗面馒头就着小菜,慢慢掰开了吃。

    谁料刚吃了两口,忽然听得外头马蹄声响个不停,紧接着便是捶门声如雷响起。晴雯在灶舍间听得清清楚楚,正惊疑不定间,那群人已是冲进院子里,冲在前头的十几个人皆是葛布箭衣的太监装扮。晴雯一手拿着半个粗面馒头,早惊呆了。

    那些太监只管在那里嚷嚷着:“怎地不见此间主人?晴雯姑娘又是哪个?”

    晴雯只得迎出来,向众太监问好,因不大认得对方衣饰服色,只唤“公公。”那些太监却不大与她答话,又催着人去街上寻了吴贵和灯姑娘回来,又吩咐人打开东厢房的封条,说要把里头的东西皆抬了走。

    晴雯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只是那是锦衣府的封条……”被一个首领模样的太监冷冷看了一眼,便不敢多说甚么了。她在贾家时,因元春省亲的缘故,也曾远远见过几个宫人,一个个高高在上,最是难缠,她自是不愿这时候惹麻烦。

    又过了些时候,吴贵和灯姑娘也回来了,两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只吓得浑身哆嗦。只是他们看着东厢房里进进出出搬箱笼的人,心中难免猜测平哥儿必是一步登天成甚么贵人了。

    眼看东厢房的箱笼都搬尽了,连这屋里往外招租前本来的家具也搬空了,那些宫中的太监们仍然分列几排,恭恭敬敬站在那里,仿佛在等着甚么人一般。

    晴雯和吴贵、灯姑娘三人欲要走时,又不敢走,只好在院子里干等着。又过了不知道多少时间,忽然听得外头啰声渐近,那为首的太监瞥了他们一眼,尖声道:“还不快赶紧出去迎接老内相?”

    晴雯等人如梦初醒,赶紧出去迎接,方见一顶大轿从远处过来,打伞鸣啰,排场甚大。

    那些太监见了大轿,齐刷刷奔出去数十丈,在那里躬身行礼,都道:“见过老內相。”

    此时才有人打开轿帘,轿中之人踩着一名小太监的背,由旁边侍从搀扶着走下轿来。晴雯眼尖,一眼看见那人白发苍苍,显是上了年纪,身上衣服却绣着蟒纹,便知必然是一位总管太监了,不觉大骇。

    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尖声说:“大胆!大明宫內相戴大人到,你等因何不拜?”

    晴雯等人不由自主跪拜下去。眼看拜得实了,那戴大人才懒懒吩咐道:“罢了,起身罢。”又问赶来禀报的那个太监首领:“平大爷的箱笼细软,可曾收拾妥当了?”那太监首领躬身道:“已妥了。”

    戴大人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便起身回宫罢。”

    晴雯等人刚想松一口气,便见那位戴大人在晴雯脸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开口道:“想来这位必定是晴雯姑娘了?你且跟我走一趟罢。”

    晴雯猝不及防,再料不到竟会如此。吴贵和灯姑娘听了这话,也是大惊失色,灯姑娘颤声道:“內相大人有所不知。我家姑娘是荣国府贾家的丫鬟,只是回家小住罢了。若是要带她走,只怕还得知会贾家一声才好……”

    一语未毕,早有人斥责道:“大胆!內相大人说话,几时轮得到你插嘴了?”

    戴大人冷冷看着他们,居高临下,并不开口说话。先前指挥着搬东西的那个太监首领却在旁边向灯姑娘说道:“这普天之下哪里有我们大明宫內相不知道的事情。你们放心,你家姑娘这一去,贾家自然知道,只怕连他们也要欢喜呢。这是许多人盼都盼不来的事,你们还在这里推三阻四做甚?”

    灯姑娘听了这话,心中更是疑心此事同平哥儿有关了,登时换了一副脸色,满脸笑意向着那太监首领道:“虽是如此,却也要容我家姑娘换身衣裳,梳洗打扮一番,再做计较。”

    那太监首领不耐烦道:“你们休要白费力气了。娘娘甚么没见过。任凭她甚么打扮,还不是乞丐野丫头一样,等到宫里,少不得要沐浴更衣,重新梳洗过了,才能见人的。这时候有梳洗打扮又拖拖拉拉做甚么?娘娘哪里等得及?”

    一阵推搡,早把晴雯嘬到一顶小轿上,一阵风似的抬走了。

    灯姑娘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不由得瞠目结舌,等到院中人都散尽了,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在那里哭天抢地。

    这时候倪二之妻才敢打开房门走出来,向灯姑娘道:“恭喜吴家嫂子!你们家姑娘大喜了!欢喜还来不及,如何这般悲戚?”

    灯姑娘一边哭一边说:“平常人家卖女儿,还能得几两银子呢。我家姑娘这般品貌,又这般心灵手巧,我原想着,定能嫁到大户人家里,聘礼必要十八抬往上,才不负我家姑娘的人品,如今竟只得一顶小轿,名分也无,钱财也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倪二之妻素来不如灯姑娘伶俐,仍旧毫无头绪,在那里呆呆道:“你家姑娘要进宫了,这是多少人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便是当宫女,将来满了岁数出来,也不怕没人娶的,到时候还怕少你的聘礼?”

    灯姑娘摇头道:“我和你说不清楚!”更加伤心了。

    却说晴雯莫名其妙,被这些人塞到一顶小轿里。若是歹人,她早挣扎着叫出声了,偏偏这伙人穿着宫中太监的服饰,她于此道颇有眼光,知道这伙人必然不是假扮的,早被骇住了,也不敢发出声音。

    这般又过了几炷香的时候,那小轿行进甚是迅疾,却颇为平稳,除闷在里头不得见外面风光,心中有许多惊疑无处开释外,倒也没甚么大碍。

    起初尚能听到街市之间的喧嚣之声,到了后来,那喧嚣声也息了,便如同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四周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只听得抬轿人沙沙的脚步声整齐如一。

    又过了许多时候,那小轿方落了地,停在那里不动了。晴雯大着胆子,伸手去揭那轿帘,正在这时,轿帘却从外头掀开了。方才抬轿之人已不见踪影,只有一个宫女模样的人站在轿子前,审视般地向她上下打量了几眼,淡淡道:“你便是晴雯姑娘罢。娘娘要见你,屋里已是备下了浴桶热水,你且去梳洗干净了,才好去见娘娘。”

    晴雯忍不住问道:“娘娘?可是贾家的凤藻宫尚书贤德妃娘娘?”

    那宫女不答,只一味推她去洗澡。晴雯看见架子上放着花露油、鸡卵、香皂、头绳等物,便知那意思是要她连头一起洗了。虽心中有些委屈,却也不敢不从,只得照做了。

    那宫女见她用香皂时得心应手,倒“咦”了一声,叹道:“不愧是荣国府贾家出来的丫鬟,倒有些见识!”

    晴雯在心中腹诽道:“香皂又算甚么?连那些进上之物,宝二爷房中也不是没有,我们只当家常用呢。”只是如今情势比人强,她到底不好把这话说出来。

    等到洗过头发,那宫女早命人另抬了大木桶过来洗澡,又亲自过来帮她用手巾把头发拧干,看着她穿了衣裳,又挽了一个鬓,上下打量一番,道:“果然姿色不俗。怨不得……”话只说了半句便收了口。

    晴雯见那宫女脸色和缓了许多,趁机问道:“姐姐说的娘娘,到底是哪位娘娘?”

    那宫女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方道:“还能有哪个?自是老太妃娘娘了。当年太上皇老人家便是老太妃娘娘一手抚养带大的,故而老太妃娘娘地位崇高,宫里的人谁不敬她?如今你得了大造化,才能见她一面,千万要谨言慎行,莫要冲撞了她老人家才好。”

    第198章 福分

    晴雯早在贾家时候, 就听说宫中有位老太妃,地位最是尊崇不过,虽不是太上皇生母, 但太上皇由她亲手抚养长大, 仪制皆比肩太皇太后。这位老太妃原是出身甄家的, 是贾家老亲, 同贾家走得最近,又颇肯照拂老臣,最是慈善和蔼不过。

    如今听说竟要见她, 晴雯心中自是惶恐。却也不敢多说甚么, 忙随着那宫女的指引,一路走去。

    此时已过午后, 正该是日光最强烈的时候, 但走在这空阔无人的甬道上,不知道为何,竟有几分阴森。晴雯在贾府耳濡目染之下, 也略知道些宫里的规矩, 自然不敢东张西望,只隐隐觉得红墙碧瓦,触目可及之处,竟压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这般左折右拐, 约莫走了有两里多路, 方进了一处宫室。那宫女命人禀报了, 又嘱咐她几句, 一路引她到老太妃的床前。

    只见老太妃半躺在床上, 满头白发,浑身瘦的只剩下一张皮, 裹在一堆绫罗绸缎里。底下人禀报说晴雯到了,她微微点了点头,先前那宫女便领着晴雯上前去,给老太妃磕头请安。

    整个屋里虽然围满了伺候的人,但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晴雯跪在地上良久,方听到一个执事宫女开口吩咐道:“起来罢。走上前来,让娘娘好好看看你。”

    晴雯只得走上去。两个小宫女扶着老太妃,那执事宫女又将晴雯拉得更近一些,请老太妃细看。半晌,老太妃才点头道:“是个好孩子。”又道:“赏。”声音微不可闻。

    那执事宫女便将一个匣子捧了过来,晴雯不知道里头何物,却也只能接过,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刚磕头谢过恩,便被先前那宫女带走了。

    又是一番左折右拐,方回到先前那座小院里。这日晴雯走的路,竟比平日多了许多,微微有些发喘,正想休息间,就听到那宫女说:“老太妃待你甚好,既赏了东西,便是认下了你,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将那匣子打开来看,见里头是一套祖母绿镶嵌的金头面,金碧辉煌,甚是夺目。向晴雯道:“你从前未曾见过这个罢。”

    晴雯心下暗忖,自己虽在荣国府时见过不少好东西,但那里头既有进上之物,却是不方便说出来的,免得这话传到有心人耳中,倒对主家不利了。只得随口附和了一声。

    她这日受了惊吓,又走了许多路,恨不得扑到床上好好歇上一歇,忽然见那宫女催促道:“时候已是不早了,还要带你见过梅姑姑。快,你且随我来。”

    晴雯一愣:“哪个梅姑姑?”随即恍悟,梅姨曾自言她是这宫中出来的宫女,那梅姑姑除却梅姨,还能有哪个?

    想到梅姨,晴雯忙问道:“不知道梅姑姑如今身子可好?前些时候我听街坊邻居们说,我们那里有位医术极高明的娘子,请到宫里来看病,莫非就是为了这事?”

    那宫女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伶俐。”忍不住感叹道:“我从未见过梅姑姑这般硬气的人。那日的景象,你是未曾看见,据说她被抬进大明宫的时候,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一见着太上皇老人家,竟还有力气高声喊冤,说出的话来更是石破天惊,我们再想不到的。”

    原来那日梅姨走投无路,憋着一口气来宫门外敲登闻鼓,原是抱定了必死之心。她求胡家娘子给了她颗保命的丸药,也不过想着能撑到她见了太上皇金面,申明冤情。

    她也知京城中有心人几次三番拿义忠亲王遗孤之事做文章,想来太上皇老人家早已不厌其烦,故伸冤之时并不刻意强调义忠亲王遗孤之事,只一味哭诉说,堂堂龙子凤孙天家血脉,竟要被当成乱民叛党诛杀了,若是果真同那叛党又勾结,也没甚么好委屈的,但平哥儿明明有忠君报国之心,在饕餮宴上大声示警,还要被如此对待,她实是不服!又大叫道,天家血脉,自相残杀,问天下巨冤奇惨之事,又有哪个能胜过这个的?

    许是梅姨歪打正着,那天家血脉自相残杀八个字触动了太上皇老人家,眼看着她都要被那些小太监问罪拖走了,忽然太上皇旨意传下,吩咐把梅姨抬进东宫,太上皇要亲自审讯。

    那梅姨才得了机会,在太上皇驾前,将昔年之事一桩桩说出来。

    义忠亲王妃善妒,太上皇自是知道的。故而她哭诉说义忠亲王妃命人抹了她的执事宫女身份,又使人暗中阻扰平哥儿回京,种种旧事,虽无凭据,单凭她一张嘴,太上皇倒也肯听下去。遂唤来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过来对质,见诸事应景,又急命锦衣府从都察院大牢里提了平哥儿出来。

    平哥儿虽衣衫狼狈,但相貌神情间依稀有几分当年义忠亲王的影子。太上皇一看之下,再无怀疑。他暮年之时亲眼目睹亲生儿子为了皇位明争暗斗,爱子义忠亲王为此不明不白殒命。这本是他平生之中的一件大憾之事。何况当今皇上虽是他精挑细选的储君,但继位之后,多有暗暗忤逆之举,他昔年治国之策改弦易辙了不少。他伤神之余,不免又想起义忠亲王当年之事。如今见了平哥儿,便再不挑剔平哥儿种种不足之处,只一把抱住,老泪纵横。

    戴权等人忙在旁边陪着落泪,又劝解说要太上皇保重身子。太上皇这才止住伤悲,又急命传召太医为平哥儿验看伤势。

    梅姨原是凭着一口气撑着,见了这般模样,知道平哥儿的性命必是保住了,那口气也泄了,就此昏了过去。

    东宫里宫女太监进进出出,皆忙着奉承平哥儿,哪里有人顾得上梅姨。还是平哥儿顾念梅姨多年养育之德,再三求恳,太上皇才赐了恩典,命太医为梅姨好生诊治。

    谁知那王、张诸位太医,皆是太医院里的人精,见梅姨奄奄一息,又知她身份卑微,料得倾力诊治也没甚么好处,只管在那里摇头,又胡乱开了一个汤方,只教人煎了独参汤给梅姨吊命。这般又过了两日,总不见好,平哥儿才求了太上皇,只说请宣胡家娘子进来诊治。

    太上皇因前几次有人假借义忠亲王遗孤招摇撞骗、犯上作乱之事,在今上面前折了面子。幸而梅姨送来了平哥儿,是真正的皇孙不说,更有在饕餮宴中警示宾客、忠君保皇之举。太上皇正要拿平哥儿打压今上的气焰,故而越看平哥儿越觉得欢喜,对他这点小小请求,自是无有不从的。胡家娘子遂得以进宫与梅姨治病,这般精心调理了十余日,方渐渐好了起来。

    等到平哥儿身上伤痕尽去、梅姨能够下床走动之时,太上皇因见平哥儿已长到十九岁上头,尚未娶妻,便吩咐要宫里选两个温柔可人的宫女,好生服侍教导他,又命皇太后亲自张罗,与他择一门亲事。

    谁知平哥儿自幼养在民间,身上却无王孙公子的那些习气,竟是怕羞得很,见了两个宫女,脸早红了,说甚么也不肯要她们服侍。

    那两个宫女也是机灵的,知道这位平大爷眼下固然得太上皇宠爱,但并不曾入得宗牒,不算正经皇室中人,惟恐跟了他之后,将来要过苦日子,故而心下本来就有几分不情愿,见他百般推脱,正中下怀,忙顺水推舟,回去禀告太上皇和皇太后,只说平大爷不愿,自家办事不利甘愿受罚等语。太上皇和皇太后见拗不过平哥儿,只得罢了。

    这日皇太后又召见平哥儿,问他可有心仪之人,平哥儿支支吾吾半晌,红着脸始终不敢吐露一字。恰逢梅姨也在皇太后处侍奉,见平哥儿如此这般,心下早沉不住气了,向皇太后禀道:“这孩子脸嫩,在外头时候,心中早看中了一个姑娘家。我每每催着他去寻媒人提亲,也是再三不肯的。”

    皇太后心中惊奇,便问缘故,平哥儿这才低声道:“我若是身无长物,贸然去求娶,将来又拿甚么养她?岂不是反倒害了她?”

    皇太后久居深宫,哪里听过这般道理,不由得笑得前仰后合,道:“好孩子,你是宫里的人,哪里还要虑着这个?既是心中欢喜她,倒也没甚么,只管告诉我,我自会成全你。”

    又追问平哥儿心仪之人姓甚名谁,不多时便打听清楚晴雯的底细,沉吟片刻道:“这姑娘的身份着实低了些。不过既是你喜欢,却也无妨,命人唤了过来,放到你房中服侍可好?”

    平哥儿听了此语,早已喜出望外,哪里还顾得上许多,忙再三谢过。

    事有凑巧,谁知那日老太妃也听说了消息,说要见晴雯一面。义忠亲王当年也曾在老太妃膝下承欢,故而老太妃这般,亦是情理之中,皇太后少不得应承下来,又吩咐说等晴雯见过老太妃,竟也不必见她了,送到平哥儿房中便是。

    那宫女与晴雯细说其中究竟,末了笑道:“如今你得了老太妃娘娘的赏赐,自是高人一等。便是日后平大爷屋中有了别人,也得高看你一眼的。你说说看,这岂不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第199章 池水

    晴雯听了, 只低着头,半晌不言语。

    那宫女只当她害羞了,又说了几句恭维的话, 因晴雯始终低着头不吭声, 渐渐也意兴阑珊, 看了看天色, 向她道:“梅姑姑这时候怕是起身了。这会子倒是个空。咱们赶紧过去,莫要误了她喝药的时辰。”

    晴雯点点头,低眉顺眼的模样, 竟比平日里温柔乖顺了许多。

    那宫女不知她平素为人, 只在心中暗暗称赞:“这模样正是我见犹怜,怨不得惹人念念不忘。”心中虽胡乱想着些心事, 手脚却一刻不停, 先替晴雯将老太妃所赐之物收好,这才带了去见梅姑姑。

    不由得又是一番奔波。高高宫墙之下,一路之上不知道路过层层叠叠多少重院落, 皆是静悄悄的, 偶然间窥见里头人影晃动,方知并非空城。

    梅姨住的不甚远。这回约莫只拐了两个弯,走了半里路。晴雯只当路还远时,那宫女早拉着她往边上一站, 推开一扇朱漆大门, 笑着道:“便是此处了。”

    晴雯正懵懂间, 里头早有几个身穿葱绿纺绸衣裳的小宫女迎了出来, 争先恐后笑着道:“这位必是晴雯姑娘了罢。方才姑姑还念叨着呢, 姑娘终于过来了。”

    又向带着晴雯过来的那宫女道:“彩月姐姐好!想不到竟是彩月姐姐百忙之中亲自带了晴雯姑娘过来!难道太后娘娘那边竟能离了姐姐不成?”

    晴雯这才知道入宫之后一直陪着自己的这名宫女名唤彩月,听言语里的意思, 只怕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心中不免暗暗吃惊,再想不到梅姨和平哥儿竟然这般受人重视。

    那彩月见众小宫女这般恭维,面上颇有些得意之色,嘴上却谦虚道:“太后娘娘身边得用的人多着呢,又哪里缺了一个我?”

    众宫女簇拥着彩月和晴雯进了院子,彩月走了几步路,指着正屋的方向对晴雯说:“这里便是平大爷的居处了。只是如今平大爷在御书房温书,却不在屋里,等到夜里才能见着呢。咱们只管去见梅姑姑。”

    遂不进正屋,一路往东厢房的方向走。晴雯在心里默默感慨道:“梅姨费了这么大周折,依旧不过是东厢房罢了。”

    忙随彩月进了东厢房,见梅姨半坐半卧在榻上,面色白净,人倒似比从前胖了许多,身上穿着葱绿盘金彩绣锦的褂子。梅姨看见晴雯,面上不由得浮现笑容,伸手招呼道:“来,晴雯,过来这里坐。”一伸手,手腕上沉甸甸的金镯子分外惹眼。

    晴雯忙走到梅姨榻前,躬身请安,又恭恭敬敬叫她姑姑,梅姨笑意更甚,道:“从前你一直唤我梅姨的,如今今日好容易见了面,反倒生分了?来,过来坐。”再三要她坐在榻上,晴雯哪里肯坐。又有那会看眼色的小宫女搬了个金钱蟒缎靠背的椅子过来,晴雯仍然不肯。后来彩月命人拿了个小杌子,她才虚虚在小杌子上头坐了。

    梅姨叹道:“你这孩子太过心细了。”

    晴雯低头不答。彩月在旁边凑趣道:“她是荣国府贾家调.教出来的丫鬟,自是懂规矩的。平大爷真是好眼光。”

    梅姨脸上笑成一朵花:“你们哪里知道她的好处!这姑娘最是心灵手巧,人也心善。哥儿当年处处困顿,愁于生计,偏那年我又病了,还是她慷慨解囊,为我们出银子延医问药的呢。”

    又赞道:“到了后头哥儿赁了她家的房子居住,当时就一眼相中了。只是哥儿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你们不知道,我见他私下里偷偷雕木头小人,说甚么要练刀工,你们猜猜看,他雕的是甚么?”

    那些宫女们见问,忙凑趣乱猜,哄得梅姨开怀大笑,末了笑道:“都是她的小像,我家哥儿手最巧,用木头人雕出来,那神态活灵活现的。他舍不得丢,都藏在箱子里呢。等到戴公公命人把家里的箱笼整理了搬过来,到时候你们一看便知。”

    晴雯坐在那里听梅姨她们只管欢声笑语,她却宛如置身事外一般。恍惚间也听不清楚梅姨说了些甚么,只看她嘴巴一开一合,末了一把抓住手,再三嘱咐道:“好孩子,我且把哥儿交给你了。他生来命苦,如今好容易苦尽甘来了,你莫要欺负他才好。”说罢眼睛紧紧盯着晴雯,一言不发。

    晴雯这才回过神来,看梅姨那意思,必是要听自己说几句囫囵话,才肯罢休了,只得含糊说道:“哪里的话。平大爷生来便是尊贵人,哪里是我们这些俗人配得上的,敬着他还来不及呢。”

    梅姨听了这话,总算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彩月最是伶俐不过,见状忙起头说了几个笑话,屋子里复又笑语欢声起来。

    又说了一会子话,彩月方起身告辞,临别时候又嘱咐梅姨,等到平大爷夜里回来,让他只管去晴雯屋里,万事都是妥当的。梅姨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好,彩月这才带着晴雯离开了。

    回到起初的那处小小院落,晴雯正想定一定心,忽然有许多宫人捧着大红纱幔锦缎等鱼贯而入,说奉了皇太后旨意,要替她布置新屋。

    彩月见一群人进进出出,很是杂乱,便向晴雯道:“此处离御花园不远。我且带你去御花园中略逛一逛,可好。只是必要紧紧跟着我,莫要四处乱跑,冲撞贵人方好。”

    晴雯心下无可无不可,淡淡答应了一声。彩月不由得心中暗暗诧异道:“这位晴雯姑娘倒是个人物,乍逢如此大喜之事,却也能不动声色,面上仍然淡淡的。”又向她细细打量两眼,越发觉得深不可测,更不敢怠慢,只带着她七绕八拐,来到御花园中。

    御花园是一座极精巧的花园,白石泻飞瀑,翠竹漾碧波,度其大小,和宁国府的会芳园差不多大小,远不及大观园的鬼斧神工。但彩月却似颇为得意,向晴雯道:“此处景致如何?”

    晴雯只凝望着翠竹林旁青石桥下那淙淙流水出神,道:“此处溪水甚是清澈,极是难得。”

    彩月笑道:“这是从地下抽出来的水,据说是和外头金水河相连的呢。”又嘱咐道:“你莫要看这溪水甚清澈,其实深着呢。从前多有调皮的小太监想着下水摸鱼,不慎溺水的。”

    晴雯点点头,只顺着那溪水往前寻去。彩月不知她的意思,问了一声,见她不答,面上跟没听到似的,不知道为何,竟不敢多问,只好在旁陪着她。

    两个人沿着溪水一路往前走,转过一个弯,便见一汪波光粼粼的池水。池水之中,映着夕阳残影,正是半池瑟瑟半池红,分外好看。忽而听得一阵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抬头见时,却是一群乌鸦振翅而飞,直往宫墙处去了。

    彩月向晴雯道:“已是到了黄昏时分了。只怕平大爷也要下学了呢。御书房离此处不远,说不定咱们还能撞见他。”

    一语未毕,便见一群人从廊下走来。花影疏落之间,彩月看得清清楚楚,那为首的一人,不是平哥儿,却又是哪个?忙向晴雯道:“这倒是巧了。咱们快过去拜见罢。”

    不等晴雯回话,急急赶了过去,只当晴雯在身后跟着。等到了平哥儿面前,躬身行礼后,方道:“晴雯姑娘已是接到宫里了,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要平大爷夜里就过去看她呢。”

    平哥儿起初有些发怔,待听懂彩月的话,脸不由得红了,喃喃摇头道:“此事不妥。她那个心性,最是傲气不过的,只怕当成羞辱……”

    彩月纳闷道:“这倒是奇了。虽不是娘娘颁下的旨意,但是那意思明明白白的,又有哪个敢不遵从?难道是想抗旨不成?何况这样的好姻缘,又去何处寻去?以她出身,欢喜还来不及呢。方才在老太妃娘娘那里,她已是开口应承下了。不信的话,你只管亲口问她。”

    回头便要寻晴雯下落,又向哪里去寻?

    彩月诧异道:“难道贪看这御花园中景致,竟然走丢了不成?”

    还要向平哥儿卖好间,平哥儿一把推开她,快步朝着她来的方向寻了过去。只见翠竹萧萧,白石寂寂,风移影动,又哪里能寻见晴雯的影子?

    平哥儿如今颇得太上皇老人家眷顾,走动间自有许多小太监跟着伺候。这些小太监也都是机灵的,见主子四处寻人,如何不知其意,忙四下散开,搜寻起来。

    有人便道:“这里并无能藏人处,莫不是她贪看此处景致,一时失脚,滑到假山下头了不成?”

    平哥儿闻言,便欲绕到山石后头去寻。刚走了两步路,就听得又有人大叫道:“在池子里!你们看!那池子里还在往外冒气泡呢!”

    平哥儿听了,不假思索,连忙转身,三步两步走到池边,欲要下水时,早有人死命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个小太监跳下水里,一阵摸索,不多时果然从池子里打捞出一个水淋淋的人来。

    第200章 明志

    原来这日晴雯自见了老太妃娘娘, 又听了彩月的这番说辞,便知道自己被急急接进宫的用意。

    她因人生得美,从来不缺男子爱慕, 平哥儿对她来说, 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心中虽算不得喜欢, 却也不至于讨厌。

    她于男女情爱之事本就懵懂,因眼看着过了及笄之年,不得已被逼着盘算自家终身大事, 其实心中颇为烦躁。

    论理, 平哥儿与她年龄相当,谈吐模样也都过得去, 家中又没那许多乌烟瘴气之事, 若是早早遣了媒人来提亲,虽他家家底薄,并无片瓦遮头, 但晴雯迷茫之间, 兴许随遇而安也就这么应承下来了。

    偏生出了这么个大变故,平哥儿一朝山鸡变凤凰,竟成了宫中的贵人,虽未知爵位品级, 却也不是自家高攀得起的。晴雯心思清明, 颇能自知, 自是不会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谁知平哥儿却不肯放过她。她被这么不明不白召进宫来, 听老太妃娘娘、彩月、梅姨言语里的意思, 竟要她从此服侍平哥儿,丫头不丫头, 妾不妾的,这般不伦不类,她怎会心甘情愿?便是贾宝玉那般温柔体贴、待她甚厚的人物,欲要亲近时,也是万万不能的,更不要说平哥儿这等和她素无瓜葛之人了。

    晴雯心中只管惊涛骇浪,甚觉委屈,偏生彩月、梅姨却未曾了悟,只一味夸口说是娘娘的恩典,前世里修来的好福气。

    她掂量了几回,转了几转,已是心下雪亮:这群宫中的贵人早把她的出路安排好了,是万万拒绝不得的,除了一死方休,再无他途。

    她主意已定,面上越发温柔和顺,那彩月哪里知道她心思,见她低眉顺眼,只当她必然是从了,这才带着她逛御花园,却不知道她心中早萌死志,只在心中不住盘算该如何死才好。

    路见清溪之时,晴雯见那溪水清澈,心下喜爱,暗道:“若是这般去了,也算得上林姑娘所说‘质本洁来还洁去’了,岂不干净?”等到见那溪水汇成深池,更是定下心来。等到彩月心神松懈、只顾得上前向平哥儿请安的时候,她便不声不响,走入那池水之中。池水冰凉,顷刻没顶,将她整个人吞噬了去。

    朦朦胧胧中,似有哭声传来,依稀是梅姨的声音:“你这孩子何必这么想不开,平哥儿又有甚么不好?”

    又哭诉道:“你心气也太高了。如今哥儿圣眷正隆,太上皇欲要择名门淑女与他为妻。你若不肯时,只管说出来,凡事好商量,何必想不开去投水?”

    晴雯只觉得那声音似远似近,欲要细思时,忽觉头疼欲裂,便甚么也顾不上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彩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虽老太妃娘娘未颁下旨意来,只怕也差不多了。她何以这般想不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难道竟要忤逆上意?”

    “她是个好姑娘。从前徐三公子要纳她为妾,她也是严词拒绝的。她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难道竟会为了贪图一时富贵,去当甚么姨娘、外室吗?太妃娘娘不该连声招呼都打,便召她进宫。倒是亵渎了她。若我知道时,必会再三求恳……”

    “哥儿慎言!如今你尚未入宗牒,一无官职,二无爵位,倚仗的不过是太妃娘娘、太上皇老人家他们的一点子眷顾之心。他们欲为你聘名门淑女,也是为你前程着想。这姑娘虽是个好的,奈何出身太低……”

    晴雯昏昏沉沉,听那声音并不真切,依稀做梦一般,不知不觉间,又昏睡过去了。待到再醒来时候,只要胡家娘子一人端坐在她床头,悉心一口口喂她喝药,见她醒转,喜道:“你总算醒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昏睡了两天?”

    晴雯见四周陈设,仍旧在宫中,惊讶问道:“娘子如何在这里?”

    胡家娘子笑道:“我若不在这里,只怕你的小命难保呢。幸亏我奉命给梅姨请脉,倒撞见你以死明志。”压低声音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偏偏赶在平大人路过的时候,投水明志,心思倒巧。但你想过没有,若这里头稍有耽搁,你只怕小命不保了。”

    晴雯听胡家娘子言语里的意思,竟有疑心自己刻意设计之意,摇头道:“当时未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无趣,不想活了罢了。若我说无意让人瞧见,你信也不信?”

    胡家娘子呆了一呆,面上甚是诧异,叹道:“这又是何必?”

    见晴雯低头不语,又道:“幸得老太妃娘娘、太上皇老人家皆颇和善。彩月姑娘那边向上头报说你贪恋御花园景致,一时失足,滑入池中,他们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信了。不然的话,只怕事情没那么轻易了结呢。只是我听说,平大人在老太妃娘娘、太上皇老人家跟前哀求了大半天,两位皆不曾松口呢。”

    晴雯不答,心中却颇为不解,暗想,又有甚么好哀求的,平哥儿自有他的阳光道,两不相扰罢了。那世间的佳丽多得很,若平哥儿能娶名门淑女,日后必能有所助益,岂不是比甚么都好?

    胡家娘子走后,彩月又过来看晴雯,向她说,太上皇老人家为了此事大发雷霆,说她身份低微,断然是不配当正妻的。又道,老太妃娘娘亦有口谕,说若她情愿当屋里人时,只管去老太妃娘娘屋里磕头谢恩,将来老太妃娘娘必然处处照拂她,决计不会教她吃了亏去,若不肯时,只管说一声,离宫回家也就是了。

    彩月只当晴雯听了这话,必然愿意留在宫里的,谁知晴雯满脸如释重负之感,感慨道:“老太妃娘娘果然慈爱仁德,竟肯体贴至此。”忙向着老太妃娘娘宫殿的方向拜了三拜,便忙着恳请彩月送她出去。倒把彩月给看愣了,她从未想到竟有人会这般取舍的。毕竟,明眼人都看到太上皇待平哥儿甚好,将来封王封爵亦是寻常事。当王孙公子的姬妾,比平头老百姓的正妻要风光多了,怎会有人放着王孙公子不要,反心甘情愿去过穷苦日子呢。

    彩月再三相劝,怎奈晴雯心意已决,只得送她出宫。晴雯去时连老太妃娘娘赏赐的那套镶嵌祖母绿的黄金头面,依旧整整齐齐供在那里,倒教彩月唏嘘了好几天。

    其后的日子里,晴雯过得颇为忙碌。她在宫中几天的遭遇宛如一场转瞬而逝的梦境一般模糊不清,灯姑娘和吴贵等人盘问她时,她也只以梅姨想见她之语搪塞。

    灯姑娘和吴贵听说梅姨幸而保住性命,又一身穿金戴银的打扮,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再三感叹道:“想不到咱们竟然和这等贵人同居一院。这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晴雯听他们这么说,只好在一旁默不作声,装作没听见一般。

    又过了几日,街坊邻居有消息传过来,说胡家娘子出宫了,得了许多赏赐,家里越发好了。晴雯便带了些针线过去看胡家娘子,权当酬谢胡家娘子相救之恩的意思了。

    胡家娘子上下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沉默良久方道:“可惜了这般标致的人物,竟然没有托生在好人家家里。”

    遂细细向晴雯说起,虽平哥儿一意苦求,太上皇和老太妃娘娘始终不肯玉成,且对晴雯出宫之事颇为不满,亏得贵人心胸宏大,这才罢了,又赶着为平哥儿张罗婚事。

    “听说如今已是相看了三四个名门淑女了呢。”胡家娘子一脸惋惜向晴雯说道,“我常听梅姨抱怨说,若论人物品格,你自是出挑的,那些人多不如你。偏生平哥儿无官无爵,婚事不得自主,不然的话,还有甚么好烦恼的?”

    晴雯低头道:“这是梅姨抬举我呢,我哪里有甚么过人的品格。虽是不服气,却也得承认自己出身甚低。只盼着平爷早觅佳偶,莫要将我等斗升小民牵涉进去罢。”

    胡家娘子不住叹气:“可惜!可惜!”

    其后便是秋闱放榜的日子。贾宝玉尚未从金陵回来,那报信的人已是先到了,报说宝二爷科考不利,未能得中。贾府众人虽然略有失望,却也知道这自是情理之中事,想贾宝玉才多大年纪,年方十四一举得中生员,已是贾家的荣耀。文章是一辈子的事,慢慢精进不迟,又岂能在短短一年之间内脱胎换骨,蟾宫折桂呢。于是贾母吩咐下去,都不许多提宝玉科考之事,只忙着为他筹备和林黛玉的婚事要紧。

    因贾宝玉即将回来,晴雯身为贾宝玉的丫鬟,自是不好在家中久住,便筹划着要回怡红院收拾打扫,恭迎宝玉回来。岂料尚未动身间,贾家倒派人来接她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贾琏亲至。

    晴雯一家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唬得跟甚么似的,忙要迎贾琏进屋里吃茶,贾琏却满脸喜色,连连摆手道:“哪里顾得上这个!快请晴雯出来!王妃要见她,老太太吩咐下来,要我即刻把她接回府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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