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贵客

    灯姑娘闻言, 慌忙去后院寻晴雯。吴贵便请贾琏屋里坐,贾琏却执意不肯,只垂手站在廊下, 那样子竟是恭谨得很。

    不多时又有平儿带着两个小丫鬟进了院子, 向吴贵道:“我等是来服侍晴雯姑娘梳洗打扮的。”

    吴贵整个人都惊呆了, 慌忙将手一指, 平儿屈膝朝吴贵行了一礼,便带着两个小丫鬟径直去后院了。另有四个婆子站在贾琏身后,一副静待晴雯出来的架势, 就仿佛晴雯成了她们的主子一般。

    平儿寻到晴雯时, 灯姑娘正在帮着晴雯梳头。原来晴雯这日因心中有事,筹划着这几日要回贾府拜见宝玉, 晨起之时未曾好好梳妆, 只穿着家常衣裳,头发松松挽成慵妆髻。此时见了这阵仗,灯姑娘便将她梳妆匣翻了出来, 又亲自为她打了一盆水, 要她好生梳洗一番。

    平儿见灯姑娘这般伶俐,心中欢喜,笑道:“正是要打扮得体体面面,才好去出去见客呢。”一面说话间, 一面接过水盆, 道:“脸上也太素淡了些。今日出门见客, 姑娘须得选些艳丽些的妆容, 方不失了身份。”

    晴雯见这副阵仗, 心中早猜到一两分,向平儿道:“这是甚么话?离上次我见你这才几日, 如何竟这般生分起来?你这般说话,莫不是在臊我?”

    平儿笑道:“今非昔比。你我自是情分好,只是若如今我自恃昔日情分,仍作旧时相待,便是没了规矩了。”

    灯姑娘见贾琏亲至,已是喜不自禁,待到听了平儿这话,正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忙凑上来笑着问道:“只求平姑娘多多指点,且透个风声,我们家姑娘这是被哪个大户人家看上了?王妃又是谁家的王妃?”

    平儿待灯姑娘也甚是客气,忙笑着回答:“嫂子客气了。琏二爷奉了老太太之命过来接晴雯姑娘回府,因他是爷儿们,路上瓜田李下,恐有不便,才又遣了我带着小丫鬟和婆子媳妇们过来。老太太一声令下,咱们哪个敢细问的?只知道是大阵仗,晴雯姑娘已是贵人之身。嫂子有福了。”

    晴雯自从皇宫中归来,灯姑娘百般问她,她都不肯据实以答,生怕灯姑娘和吴贵贪慕虚荣,强要她当平哥儿的姬妾。但投水明志之后,其实也有几分后怕,暗想:若是老太妃娘娘一怒之下,降罪于她,又该如何。但转念一想,她当时投水,其实已是拼着一死,只有表哥表嫂,除非谋反那等大罪,才诛灭九族,不然也怪不到他们头上。余者更没甚么好怕的,主家贾家显赫无比,有贵妃娘娘倚仗,又素来和江南甄家交好,老太妃娘娘便是怪罪,也不会怪贾家。惟有赖嬷嬷临终托付之物,只怕要成无主的东西,除此之外,便也没甚么要紧了。

    直到这日贾琏上门,说老太太请她回去,又是这么一个阵仗,晴雯心中倒慌张起来,心中只疑心贾家知晓事情来龙去脉,不免发愁:“贾府一向待我甚厚,老太太又颇为看重。若是老太太亲自开口,要我服侍他,虽心有不甘,但拒绝的话又要如何才能说得出口?”

    晴雯这般想着想着,一颗心渐渐沉了下来。灯姑娘越是喜气洋洋,她越是心灰意冷,只是平儿在那里柔声催促,又不好教她为难,只得胡乱打扮了一番,跟着平儿走了出来。

    贾琏仍旧在院子里站着,见她出来,忙低着头,不敢多看,行礼道:“老太太命我来接姑娘回去,请姑娘上车。”

    晴雯见贾琏这般模样,心中惊骇不已。贾琏是长房嫡子,论地位原应比贾宝玉还要高些。她几时见过贾琏这般恭谨的模样?不由得将先前的那些心气尽散了,暗道:“罢了,罢了,贾家的爷们待我这般恭敬,我若执意不从,只怕被人看成那种忘恩负义之徒。他们肯做到这种地步,想来我除了认命相从之外,也没别的路可走了。”

    平儿哪里知道晴雯心中所想,只觉得她倒比平日安静许多。早有两个小厮抬了一顶青色小轿等在院子里,平儿便扶了晴雯入轿子,等到出了大门口,却又换上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贾琏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领路,一路直奔荣国府而去。

    那路边的行人见了这副阵仗,只当是哪家名门贵女出游,私下里称颂不已,再想不到晴雯只是个身份低微的丫鬟罢了。

    一路进得贾家西角门,亦是这般换车为轿,小厮们重新抬起青色小轿,直到垂花门前,平儿亲自打开轿帘,扶晴雯下轿。

    贾府规矩森严,晴雯早已熟稔。只是这般被郑重其事当做贵客相待的,她还是头一次,心中自是惶恐。平儿扶着她过了穿堂,转过插屏,直到贾母的正房大院中。

    早有小丫鬟争先恐后打起帘子,在那里报说:“晴雯姑娘到!”

    鸳鸯琥珀等人先迎了出来,亦如平儿一般,对她恭恭敬敬,一路请到贾母的屋中。

    晴雯见贾母在堂上坐着,便欲如往日一般跪下拜见,早被鸳鸯一把抱住,连声道:“使不得。”又搬了椅子过来,好说歹说请她坐下。

    贾母亦笑道:“休要多礼了。你是个有造化的孩子。忠顺亲王王妃已是下了帖子,说明日过来看你。到时候必要好生打扮一番,莫要失了体面才好。”

    晴雯忙起身应了,道:“老太太只管放心。”

    贾母吩咐道:“晴雯姑娘的妆匣,自是留在家里了。你们去林姑娘处,把她的取来,姑且用上一用。”又说:“鸳鸯,过会子你去开了后面屋里的大箱子,将那钗环珠佩选那好的,拿出来几套。再问问太太,家里姑娘们谁有新做的衣裳没有?”

    鸳鸯忙应了声,自去忙碌了。

    晴雯见贾母这般相待,心中的委屈早不翼而飞,心中想:“我从小命薄。此时不管老太太说出甚么话来,只有一口应承了,方不负她的恩情。何况似我这般的,原也寻不到甚么好人家,一味心高气傲的话,外头人不知道怎么笑话呢。也只能这般了。”

    晴雯正想着心事,却见琥珀等人不知道甚么时候已是静悄悄退去了,偌大的屋子里只留她和贾母两个人。

    贾母面上带笑,向她招呼道:“好孩子,你且走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晴雯依言走过去,见贾母满头银发,面带慈祥,正要屈膝行礼,早被贾母一把拉住,道:“好孩子,你是个有造化的。日后还不定是甚么身份呢。我如何好受你的大礼。”

    晴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就听得贾母缓声问道:“平大人是太上皇老人家跟前的新晋红人,你如何竟认识了他?”

    晴雯遂将平哥儿与来顺交好、买胭脂时候结识等语粗略说了一遍,贾母连连点头道:“这正是你的造化了!怨不得他反复在圣上面前说,识你于微时。若不是你一时好心,赠银子救了梅姑,只怕也没有后头的富贵之事了。”

    晴雯不答,心中暗想:“做妾做屋里人,仍旧是下人,在主子面前终究抬不起头来。便是跟着主子水涨船高,日日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又有甚么用?日后还不知道要如何受气呢。又算得甚么富贵?”

    贾母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话锋一转,向她道:“这位平大人,宫中风言风语,都说他是义忠亲王之后。咱们家从前便是追随义忠亲王的,同别家情分自是不同。将来你跟了他,也算姻缘天定。只有一样,他入宗牒之事,只怕大有麻烦,你心里当有数,莫要为此事触怒于他才好。”

    晴雯茫然间想道:其实平哥儿也算可怜之人,自幼便离了父亲,母亲早逝,也没过几天舒坦日子。如今虽入了宫,和太上皇爷孙相认,看那样子,竟是半点做不得主的……

    就听见贾母又说道:“平大人为了娶你,亦是劳心费神。听说老太妃娘娘和太上皇原为他择了几位名门淑女,只想寻一门显赫的岳家为他臂助,谁知他一意苦辞,只说自己原是乡野之人,身份粗鄙,和这些贵女们不相配。太上皇便知他实是对你有意,不肯娶别人,气得大骂他一顿。倒是今上听了这话,感叹他有情有义,扬言必要成全了他,才有忠顺亲王王妃主动请缨,说必然设法玉成此事。”

    贾母说这话,其实是半吐半露。

    太上皇年纪大了,反而怀念起昔年义忠亲王承欢膝下的情景,对平哥儿爱屋及乌,才设法要为他寻一门显赫的岳家,只怕个中更有深意。

    只是平哥儿乡野出身,文不成武不就,说话行事皆与京中那些王孙公子不同,又无名无分,不能上宗牒。那些显赫人家的女儿哪里肯看好他,见他一意苦辞,便也顺水推舟,轻飘飘推了过去。

    皇上亦担心太上皇年老糊涂,宠爱抬举平哥儿太过,因而听说他有意娶个身份低微的丫鬟,自是喜出外望,又有忠顺亲王一家一力担保成全,才有了今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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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2章 保媒

    贾家和宫中往来不甚多, 只王夫人偶尔会进宫探望一回。从前每回探望都要带些金银之物,预备元春娘娘在宫中打点下人之用。如今没了薛家从旁资助,王夫人的私蓄亦渐渐空了, 故而也便去得少了。

    因了这个缘故, 贾母对宫中发生之事不甚知情, 直到素无往来的忠顺王妃上门, 她才惊闻晴雯以死明志之事。

    自然,宫中一个两个都是人精。那件事情出了之后,平哥儿和梅姨都曾为晴雯求情, 老太妃娘娘便是心中再不悦, 看在他们面上,也不好就此处置晴雯。故而宫中皆传说是晴雯贪看御花园中景致, 不慎落水, 这般也好保全了皇家的面子,但那其中真正的缘故,又有谁是猜不着的呢。

    贾母既听闻此事, 虽忠顺王妃说得语焉不详, 却也猜着了,她身为晴雯主家,不免又惊又怕,正要自领罪责间, 却听忠顺王妃含笑说道:“由此可见府上会调理人, 老太妃娘娘也甚是赞许呢。如今老太妃娘娘和太上皇老人家的意思, 竟是要我来张罗, 索性成全了他们。故我今日冒昧造访, 一则想见见她,二则她出身太过下贱, 须得为她寻个母家,才好谋划。”

    贾母听了此语,转惊为喜,这等好事是她再料想不到的。那平哥儿虽上不得宗牒,不算甚么正经的王侯之家,故而若拿自家嫡亲的孙女嫁出去攀亲,便是她也是不情愿的。但好歹是义忠亲王遗孤,又得太上皇眷顾,总有些好处在,何况只是舍一个丫鬟出去,便可攀上这等亲家,岂不是一件美事?

    贾母见机极快,当下便说:“这个容易。我唤我二儿媳妇过来,要她收了晴雯认作义女,只怕也就配得过了。”

    贾母的二儿媳妇便是王夫人。王夫人的女儿如今在宫中当贵妃娘娘。晴雯若是以贾府千金、王夫人义女的名义出嫁,任谁都说不出甚么不是来。

    贾母这番提议可谓是稳健老练,岂料那忠顺王妃听了,并不肯应允下来,只是微微一笑道:“听说她出府去她表哥家小住?不如你们索性把她接回府来,我亲自相看她一番,再做道理。”

    忠顺亲王乃是当今圣上的嫡子,最受器重不过,正是炙手可热之时,贾母如何敢驳忠顺王妃的话,连忙面上带笑应承下来。又恭恭敬敬请忠顺王妃留下用膳,忠顺王妃原和贾家素无交情,哪里肯留,摆了仪仗,就此去了。

    贾母遂急命贾琏去接晴雯回府,方有这日之事。

    晴雯哪里知道个中曲折,只是听贾母言语中口口声声说娶,微觉诧异,忙道:“实不敢瞒老太太,先前宫中已有人透了意思,要我去平大人房中服侍。是我一时糊涂,磨磨蹭蹭不肯去。既是老太太发话,便是刀山火海,我亦再无二话的。这是老太太只管吩咐一句的事,又何必劳烦忠顺王妃大驾?”

    贾母面上带笑,安抚她道:“好孩子,先前之事我早已听说了。你做得很是。咱们府里出去的女孩儿,自该有些眼力心气。只怕正因为老太妃娘娘见你是个自爱自重的性子,这才要设法成全你呢。我听忠顺王妃的意思,如今却不是教你当妾,是做那明媒正娶的正妻。好孩子,这是你的造化,总算熬出头了!”

    晴雯听了此语,似懂非懂,只怕自己听错了:“但我的出身……恐遭人嫌……”

    贾母满脸慈爱,摇头道:“好孩子,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谁家没几个穷亲戚,便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过往上数富贵三代五代,不过老祖宗们当年流血流汗拿性命搏杀出来的基业罢了,那时候谁拿出身说事了?你便是你家里头一代富贵的,只怕尊荣福气还在后头呢。若果真要拿出身说事,却也不怕的,你是我贾府出来的姑娘,又有谁敢小看了你去?”

    一面说着,一面唤了鸳鸯等人进来,要她带人收拾晴雯的居处,竟是这院中的一处房舍,和林黛玉比邻而居,又拨了琥珀、琉璃两个一等丫鬟带着几个小丫鬟另有几个嬷嬷在旁伺候着,一切待遇比照贾府姑娘如探春、惜春的定例。

    晴雯在皇宫时候,听皇太妃娘娘欲命她做平哥儿的屋里人,当时面上虽装得温顺,实则羞愤交加,满腹委屈,恨不得一了百了,死了干净。待到听说忠顺王妃和贾府欲张罗她当正妻的时候,早惊呆了,恍惚间竟不敢相信。

    琥珀、琉璃等品级原比她高的丫鬟们恭恭敬敬、满脸笑容将晴雯拥簇入那座上房。晴雯定睛看时,只见地上铺着红毡,当中一个雕着五爪金龙的黄铜大鼎里头储着百合香,临窗炕上簇新的猩红洋毡,正面是大红色云蝠牡丹的靠背引枕,设着石青绣金线百鸟朝凤大条褥。余者桌椅陈设,亦是华丽庄穆,看着倒比贾家姑娘探春、惜春等人房舍里的陈设还要华贵些。晴雯连做梦也未想过竟会如此这般,走路时候只觉得轻飘飘的,如在云端,如坠梦里。

    一时贾母又遣人送了新衣裳和新首饰过来,说预备明日穿。到了晚膳时候,又有人拿着水牌过来,恭声问晚膳的口味。晴雯只扫了一眼,见那水牌上皆是贾母平日常吃之物,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胡乱点了几个菜。

    过了一会子,两个健壮婆子抬着一张桌子进来,桌上四样鲜果,四样干果,除却晴雯挑的那几样菜外,又添了一些平日不大吃得到的稀罕菜色,凑齐四冷八热共十二个盘子。揭开食盒看汤时,却有两道,一道是小莲蓬荷叶汤,一道是桂圆莲子百合羹,另有一大碗绿畦香稻粳米饭。

    晴雯自是知道贾家规矩,见是主子们待贵客的仪制,面上更是不好意思起来,忙请琥珀、琉璃等人与她一道吃,琥珀、琉璃等人连连摆手称不敢,坚持服侍着她吃过了,这才将那残剩饭菜分着吃了。

    第二日便是正日。天还未亮,琥珀就过来催晴雯起身,便有小丫鬟高捧沐盆、巾帕、靶镜等物,跪在地上请她梳妆盥洗。晴雯心里老大别扭,琉璃早走上前来,伺候着晴雯洗过了。那琥珀又走过来伺候晴雯梳妆。

    贾府之中自有上好的紫茉莉香粉与那玫瑰胭脂膏子,皆是贾宝玉昔年玩闹之时起意,命人赶着制成的,紫茉莉粉轻白红香,玫瑰胭脂膏子鲜艳香甜,晴雯又是长于装扮的高手,这一番收拾,又穿着贾母特意选的衣裳,当真如九天仙子、月中嫦娥一般。

    不知道等了多少时候,那忠顺王妃方乘了銮驾过府而来。贾母不敢怠慢,请进荣禧堂中,晴雯便在荣禧堂拜见了忠顺王妃。

    她刚刚屈膝要行礼,就被忠顺王妃命人搀扶起来。抬头看时,却见忠顺王妃眉目如画,花容月貌的,竟是一位极年轻的美人,只怕比贾府里见过几回的北静王妃还要年轻呢。

    忠顺王妃年纪虽轻,办事却颇老练,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上下打量了晴雯一番,面上露出满意之色,又问道:“听说你也曾读书识字。”

    晴雯答道:“回王妃的话,我十岁起便在这府里服侍,因常见表小姐,便在表小姐指点下读书习字,如今只读了《四书》。”

    忠顺王妃听了感叹道:“常听说前兰台寺大夫并探花郎林大人甚是博学多才,如今知道其女亦是才华横溢,可见是家学渊源,有其父必有其女!”又转头问贾母道:“不知道这位表小姐,可曾许配了人家?”

    贾母答道:“她从小便在我家住,她父亲还在的时候,已是定下亲事了,便是嫁与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孙儿。”

    忠顺王妃有备而来,自是知道贾家之事,忙含笑道:“老太君过谦了。谁不知道宝二公子自幼衔玉而生,十四岁就进学,最是才华出众。如今竟娶了探花郎的独女,日后蟾宫折桂,平步青云亦是早晚之事。”

    她二人在那里你来我往,说些贵妇之间的交际辞令,晴雯只在下首坐着,默默听着。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忠顺王妃才似又想起她一般,忽然赞道:“不愧是老太君一手调理出来的人,果然气质卓雅,这般场合也不曾露怯,便是那甚么名门淑女,有的见了我便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也比不上她这般落落大方的。倒与宫中那位正是一对,般配得很。我已是看好了,这边进宫复命,你们且等着好消息罢。”

    贾母和晴雯这才松了一口气下来。晴雯又在贾母院子里住了几日,宫中就有圣旨出来,说东安郡王义子穆平忠君爱国,饕餮宴反贼刺杀时候,他舍命护驾有功,封为五品龙禁尉,又过了一日,晋封为三品侍卫,封为顺义侯。

    贾家得了此信,心中更是大定,贾母便唤了晴雯过来:“穆平大人的爵位已是定了。只怕再过几日,宫里就有圣旨出来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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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3章 强娶

    晴雯呆了一呆, 听贾母细说,方知平哥儿已由东安郡王出面,收为义子。

    这倒也是意料之中事。皇家规矩森严, 那宗牒不是想上就能上的, 宗室嫡系旁系众目睽睽之下, 便是九五之尊也不好乱了规矩, 将一个在外面养了十九年、从无记载的孩子凭空添加进去.更何况义忠亲王一脉早已绝了,平哥儿是男丁,涉及承嗣大事, 更要慎之又慎。

    因了这个缘故, 想给平哥儿这个布衣百姓一个出身,实有几分难处。但那些勋爵权贵一向最有眼色不过, 岂是吃闲饭的, 无不上赶着体察太上皇心意,为主分忧。当年的义忠亲王一派有那爵位高、辈分相当的,更是轮番向太上皇表忠心, 欲要认下平哥儿。最后选来选去, 东安郡王一家最合上心,故而一纸诏书颁下,平哥儿便成了东安郡王义子,随着东安郡王的姓, 赐名穆平。

    有了身份, 其后进官加爵, 却是容易多了。穆平在饕餮宴上原有揭发青莲教贼人谋反的实绩, 锦衣府一道奏章上来, 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将平哥儿夸成那文韬武略样样俱通的义士, 不过几天的工夫,便接连晋升,轻轻谋了个三等侯爵之位。

    “穆平大人年纪轻轻,便身居这般高位,日后贵不可言,自不必说。”贾母眉眼俱笑,向着晴雯说道,“你也要快些将那些规矩学起来,莫要落了咱们家的面子。”晴雯忙低头应了。

    侯爵夫人自然非平头百姓的正妻可比,这里头有许多门道,在内持家理事、主持中馈,对外交际应酬、走动来往,样样都要做得妥帖。贾母原本便是侯爵府嫡小姐,又做了这么多年的国公夫人,自是驾轻就熟,遂唤了晴雯来内室,悉心教授。只是她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一时之间又怎能说清楚这许多事?也不过是歇一阵,说一阵,一时想起甚么来,指点几句罢了。

    这日晴雯正在内室里听贾母说从前做侯爵小姐时候的趣事,她于言语上头最是伶俐,偶尔点评几句,赞叹一番,便能引得贾母开怀大笑,甚是相得。

    气氛正其乐融融间,忽然听见外头有大声说话声传来,却是琥珀和鸳鸯在说话。

    鸳鸯大声道:“你让我进去!我要见老太太,向她禀报!”

    琥珀为难道:“老太太在里头,正在和晴雯姑娘说话呢。若有甚么事,过会子再禀报也是一样的。”

    又有一名女子声音:“是啊,姑娘,如今晴雯姑娘已是飞上枝头要当凤凰了,这是府里的头一等大事,便是你有天大的委屈,也不好扰了这个的。”

    晴雯在内室听得清清楚楚,和贾母交换了一个眼色。贾母扬声吩咐道:“外头在吵甚么?是鸳鸯吗,要她进来说话!”

    琥珀闻言,连忙放行,却见鸳鸯拉着一个女人,两个人拉拉扯扯一路推搡着进了内室。晴雯眼睛最尖,一眼看出鸳鸯拉着的那个女人是贾母房中浆洗的头儿,也是鸳鸯亲哥哥金文翔的媳妇。难道说贾赦强娶鸳鸯之事仍是躲不过吗?

    果见鸳鸯扯着她嫂子跪下,一路哭,一路将贾赦欲娶她做妾、哥嫂在旁强行逼迫之事说了,道:“一开始是大太太来寻我,说甚么讨了我收在屋里头,开了脸就做姨娘,体面又尊贵等话,因见我不肯,又寻了我哥嫂过来劝我。我既在这里服侍老太太,又岂会起别的念头,自是一口回绝的。谁知大老爷嫌丢了面子,竟说出许多狠话来,要我乖乖听话,又说我必是恋着宝玉,再者就是贾琏,再者就是想着外聘。说我无论怎样,除非死了,否则再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一面说,一面呜呜哭了起来。

    贾母听了这话,气得浑身哆嗦,尚未开口时,就听见鸳鸯又说道:“我既已得了老太太看重,服侍老太太这许多年,自然心中不会做他想。既是大老爷疑我,我索性在老太太面前赌咒发誓,这辈子再不嫁人,若被逼时,只有一死,等到老太太百年之后,或是跟着殉了去,若觉得我不配,便铰了头发当姑子去!”一面说,一面将怀中暗藏的剪刀取了出来,就要铰那头发。

    事起突然,琥珀和金文翔媳妇等人犹在发呆,晴雯却因心中有所防备,见机极快,一看见剪刀便冲上去,两人争抢一阵,到底是晴雯占了上风,将那剪刀抢下来,远远掷在一旁。

    晴雯柔声劝鸳鸯道:“你便是心里不愿意时,只消向老太太禀明便是,何苦为难自己?”

    鸳鸯仰头看着晴雯,忍不住悲从中来来:“人皆说同人不同命,偏我命苦!”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贾母面色阴沉得如狂风暴雨前的天色,浑身颤抖,只在那里反复道:“原来他们皆是哄我的!背地里只这样算计我!”

    鸳鸯嫂子听了这话,吓得浑身哆嗦,只跪在那里连连磕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便是琥珀这些久在贾母身边服侍的,也从未见过贾母发这么大的火,也呆在那里,屏神静气,垂手而立,一言不发。

    晴雯本是个伶俐人,这些日子得贾母悉心点拨,这般旁观之下,却早已明了贾母发怒的根源。

    论理,鸳鸯虽是贾母身边的第一爱将,但是自家亲生儿子若要求了过去当妾,碍于情面,贾母也是不好不给的,除非有别的甚么理由。

    但贾赦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娶鸳鸯,却不仅仅是好色那么简单。鸳鸯虽有几分姿色,可贾赦院子里的姬妾,又有哪个不是钟灵水秀、年轻美貌的,何必为了娶鸳鸯冒着得罪贾母的风险?

    故而贾赦娶鸳鸯的用意,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贾母的那些私房。如今贾母年纪大了,比她年纪更大几岁的赖嬷嬷已是去了,贾母又还能几年春秋好过?而贾母的私房钱,日久年深积累下来,是个极大的数目,皆由鸳鸯负责打理保管。只要娶到鸳鸯了,她岂有不偏着自家夫君的道理,将来争夺贾母这些私房时,自是无人能和贾赦匹敌。此计所谋深远,甚是毒辣。

    贾母当国公夫人这么多年,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贾赦的这点小伎俩,她岂有看不透的?她一辈子锦衣玉食,地位尊崇,岂料临老之时偏偏被亲生儿子这般算计,这才气到了暴怒失态的地步。

    而鸳鸯之苦辞,也含深意。一则她在贾母耳濡目染之下,只怕也看穿了贾赦纳她当妾的用心,她是贾母这边的执事大丫鬟,荣国府众丫鬟中的第一人,自然不愿为了贾赦一个姨娘的许诺便背叛贾母,惹一身膻。二则贾赦年事已高,院中姬妾众多,风气不正,她一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自是不愿当这人的小老婆,红颜屈从枯骨。

    此时内室之中,贾母气得浑身乱颤,鸳鸯跪在那里默默流泪,琥珀、鸳鸯嫂子等人噤若寒蝉,只晴雯一人站在那里,想着这场面要如何收拾,忽然间灵机一动,走上前去,向贾母陪着笑脸说道:“老太太休要恼怒。老太太仔细想想看,必定是老太太会调理人的名声传得太远,也怨不得大老爷想向老太太要人了!似鸳鸯姐姐这般心性豁达清明、处事精干、忠心耿耿的人,又能有几个呢?怨不得旁人眼红。莫说大老爷,便是我,也想厚着脸皮开口,向老太太讨这个恩典呢。”

    晴雯今非昔比,是过些日子就要成侯爵夫人的人,贾母自然要给她几分面子。故而如今她开口,任人都要掂量一番的。贾母听她说话,脸上怒色渐渐敛住了,见她夸说自家会调理人,禁不住浮现笑意,待到听她说看好鸳鸯,欲要讨恩典时,却不由得心中一动。

    “琥珀,你先带鸳鸯她们出去,在外面候着。”贾母吩咐道。

    等到琥珀扶着鸳鸯,金文翔媳妇垂头丧气跟在后面退出屋子,贾母才转头问晴雯道:“我素知你同鸳鸯交好,必是偏着她的。如今你有甚么主意,不如说出来听听。”

    晴雯心中主意已定,笑着向贾母道:“老太太明鉴,鸳鸯对老太太忠心耿耿,如今不惜大闹一场,也要拒婚,自是为了老太太。想来老太太这边也舍不得鸳鸯,只是大老爷那边,却又不好推辞,虽可寻些借口,推却一时,但大老爷那边从此落了面子,只怕会记在心里,耿耿于怀。”

    贾母听晴雯竟能句句说到自己心坎上,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很是。鸳鸯是个好孩子,服侍我这些年,很是贴心。我原预备着再过几年,与她寻一门好人家,风风光光发嫁出去,也不枉我们这些年的主仆情谊,谁知竟出了这个事。我虽能护住鸳鸯这孩子一时,却护不住她一世,再过几年,我眼睛一闭人走了,她已是将大房得罪得透透的了,将来又要怎么办?又有谁来护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仍旧一更。因为核酸报告结果还没出来,上午调休了半天,所以更新在中午。

    另外由于疫情防控需要,近期更新时间可能会比较飘忽,我将尽量存稿,尽量早更,尽量避免追文的小天使熬夜等更新,尽力避免断更,但,不敢百分之百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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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4章 拜帖

    晴雯笑道:“老太太是素知我秉性的, 直爽有余,实是个烈性子。老太太这几日也常说怕我性子太急,反倒误了大事, 说必要寻两个心思玲珑的姐姐放在我身边, 才能放心。若说老太太身边最得用的, 便是鸳鸯姐姐了, 如今她又出了这样的事,倒不好在府里久留了。只是不知道老太太可否割舍得下?”

    贾母闻言心中一动。

    舍是自然舍不得的。鸳鸯这丫鬟样样周全,有她在时, 贾母院中事事皆是妥帖的。更何况鸳鸯知进退, 懂分寸,是个真正有心气、有格局、有忠心的人, 跟袭人那等一心钻营的势利眼正是云泥之别。若是她一时离开了, 这院子里的事,少不得贾母这个年近八旬的老人要操心伤神,多费许多心力。叫她如何舍得?

    只是, 贾赦强娶的事情一出, 鸳鸯自是无路可走了。她在贾母身边服侍之时有多炙手可热,贾母驾鹤西去之后,她的处境就有多凄凉。这是明眼人一看就能看明白的事。到时候她要么为了活命屈从于贾赦淫.威,难免将贾母的机密事尽告知大房, 要么忠心不屈, 下场惨烈。若是前者, 自是有违贾母本心, 若是后者, 那些好事者听说了,难免会怪贾母刻薄寡恩, 不曾替忠心耿耿的心腹谋划生路。

    更何况,晴雯和鸳鸯一向走得近。她如今眼看着就要是侯爵夫人的人,既然已开口求恳,自不好一口回绝,更不好对鸳鸯的将来不闻不问。不然的话,为了个丫鬟得罪了她,岂不是因小失大?

    贾母想到这里,长叹一口气,向晴雯道:“不瞒你说,鸳鸯跟我这么多年,我早想好她将来的出路了。原拟与了琏儿当屋里人,因凤丫头心中还未转过弯来,只得暂搁在那里,岂料她公公又闹出这番事来,如今竟是不好再说与琏儿了。再者若是家中的姑娘出阁,带了她去,倒也使得,只是三姑娘和四姑娘还都小,将来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晴雯听贾母这般说,忙道:“老太太最是怜贫惜弱,体恤下人的,这个又有谁不知道呢。我这些日子住在外头家里,也时常听见人们夸说咱们家的家风严谨,仁慈良善呢。”

    贾母听了这话,脸上略和缓了些,闭目思忖片刻,方道:“你说的话也有道理。穆平大人是朝廷新贵,想来定然有许多人上赶着奉承,也有不少小人眼红,暗中想方设法去诋毁贬低。做他的正室,贵则贵矣,却非得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才能周全。你是我家里出来的人,既要我家发嫁,定然会为你择几个妥当人跟着,诸事不落了面子才好。”

    又吩咐道:“今日我也累了,你且去歇着罢。让我再斟酌斟酌。”

    晴雯忙应了一声,行礼作辞,出得房门,欲要和鸳鸯说几句话,推心置腹安抚一番,却遍寻不见她人影,问琥珀时,方知是三姑娘探春听说了消息,打发了待书、翠墨,请鸳鸯去园子里玩了,也只得罢了。

    因鸳鸯这日为贾赦逼婚之事伤心,晴雯恐旁人伺候贾母不妥帖,遂将琥珀留下。贾母知道后,夸了一句:“这孩子越发细致了。”

    心中暗想:先前只道她当个姨娘是顶尖的,当正室自是不够周全,便是一心抬举,仍只往姨娘这条路上栽培,想不到她跟着黛玉读书习字,历练得越发出色了。怪道把那没见过甚么世面的穆平迷得非卿不娶。

    贾母一边感叹间,一边换了鹦鹉过去服侍晴雯,仍然是两个大丫鬟带着几个小丫鬟,礼数丝毫不缺。

    次日晴雯早起,鹦鹉和玻璃两个人正在服侍她梳妆,突然间琥珀在门口叫了一声:“姑娘可起身了?”

    晴雯忙问何事,只见琥珀甚是激动,在那里说:“姑娘,大喜啊!大喜!今个一早,南安郡王太妃和永昌公主都下了帖子,说要见姑娘呢。老太太吩咐说,要姑娘哪里也不要去,好生梳洗穿戴了,等着见客。”

    晴雯听了,忙将前几日见忠顺亲王妃的那套衣裳取了出来,待到吃罢早饭,鹦鹉玻璃两人帮着她穿戴整齐,坐在那里等着。

    此时刚过中秋,暑气稍退,但一大早这般折腾,却也出了一身汗。晴雯见鹦鹉玻璃两人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笑着安抚她们道:“莫慌,莫慌。这些事都是消息来得快,正主来得慢的。你们难道忘了前几年贵妃娘娘省亲那次,咱们从早上等到夜里的事了?”

    她这么一说,鹦鹉玻璃都觉得很是,点头道:“姑娘说得是。想来这些贵人一天只怕有一万件事要忙,哪里能说来就来呢。咱们只管候着罢。”

    鹦鹉想了想又道:“姑娘穿得这般郑重其事,吃喝皆不方便,我且去厨下寻些果子点心,若是等到晚膳时候她们还不来,姑娘也好先垫垫肚子。”

    她二人起初听说晴雯竟一步登天被贵人看中的时候,还有几分羡慕嫉妒,只是这日子久了,终复归于心平气和,待晴雯便如对待林黛玉、贾探春等人一般,一口一个姑娘,极是恪守主仆本分。

    鹦鹉去了不多时,果从厨房处端来一碟奶油炸的小面果和一碟豆腐皮的包子回来,笑着向晴雯道:“厨房的人说了,他们一直想着奉承姑娘,只是寻不到甚么空子。听说姑娘从前爱吃这豆腐皮的包子,厨房的人每日都有预备,回回落空,如今终于寻到机会孝敬姑娘了!”

    晴雯看了一眼,只见那豆腐皮的包子用官窑脱胎白瓷细碟装着,越发显得玲珑剔透,色泽诱人。

    一阵香气传来,晴雯禁不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依稀是上辈子的时候,贾宝玉从宁国府要了碟豆腐皮包子,原预备着给她吃的,谁料奶妈李嬷嬷看见拿了去,她气得差点没骂出声来,却又无可奈何。

    时过境迁,她如今早已过了为了区区一碟子美食而气浮气躁的年纪了,贾府的厨房却千方百计讨好她,日日预备着一碟子豆腐皮包子,上赶着来孝敬。

    原来,时移世易,她竟然这般熬出头了。

    忽然门口又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琥珀微微有些激动的声音:“姑娘!南安郡王太妃和永昌公主已是到了,在前头荣禧堂,老太太请你赶紧过去呢。”

    晴雯诧异道:“何以来得这般快?”

    琥珀回答:“莫说姑娘,便是老太太也有几分奇怪。她早饭时候还说,南安郡王太妃和永昌公主同咱们家时常有走动,这会子过来,无非是见见姑娘,送一份见面礼罢了。只是如今看来,却又有几分不像……”

    “管她们是甚么打算,横竖有老太太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门口红绸软帘一挑,鸳鸯已经走进屋来,向晴雯屈膝行礼道,“请姑娘随我去荣禧堂见客。”

    “鸳鸯姐姐!”鹦鹉玻璃齐齐惊呼。

    连琥珀也有几分诧异:“你回来了?”

    鸳鸯点了点头。因贾赦逼婚之事,她被探春拉到秋爽斋住了一夜,贾母也知情,还吩咐她在里头好好散散心。众人只当鸳鸯闹了这么一场,贾母偏生不置可否,她必然又愧又怕,只怕要再过几日才能恢复如初,想不到这么快便缓过神来。

    “请姑娘随我去荣禧堂见客。”鸳鸯只向着晴雯说道。

    晴雯心中百感交集。鸳鸯是个心气极高、极聪慧的女孩子,做惯了荣国府丫鬟里头第一人的。如今晴雯阴差阳错之下,竟要当主子了,每每看见鸳鸯,心中都觉尴尬,竟不知道该如何相待才好,不想鸳鸯倒抢先回过神来,一口一个“姑娘”,倒教她不知道该说甚么好了。

    众人簇拥着晴雯出了屋子。琥珀在前头引路,鸳鸯将晴雯的手搭在自己手臂上,恭恭敬敬扶着,鹦鹉玻璃并几个小丫鬟和两个嬷嬷跟在后头,那气派倒如贾府嫡派的小姐一般。

    晴雯见鸳鸯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忙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昨个我向老太太开口要你。只是老太太说还要再斟酌斟酌。”

    鸳鸯脚步一顿,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多谢姑娘大恩。姑娘放心,我心里明白,不管这事成与不成,都深谢你的好意。”便又扶着晴雯往前走。

    晴雯被她这么一说,心中原想好的许多解释的话竟不知道该如何起头才好,只得删繁就简,干巴巴说道:“我拿你当姐妹,并没有想当你主子的意思,只想拉你离开这里,日后或走或留,但凭你心意,我必然设法成全……”

    鸳鸯转头看了晴雯一眼,面上微有诧异:“这倒是奇了。我是老太太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又有甚么不好?你孤身一人嫁到侯爵府,日后明枪暗箭自是难免之事,理应多要几个人一同过去,一同照应着才好。像我这样的,向来恪守本分,便是粉身碎骨,也会竭力护主子周全,你竟然舍得我离开吗?”

    第205章 争抢

    晴雯一愣, 正想再说些甚么,已走到荣禧堂门前,只见许多盛装丽服的丫鬟在门外垂手立着, 里头许多诰命夫人济济一堂。

    鸳鸯扶着晴雯停住脚步等在那里, 早有人进去禀报, 片刻工夫复又出来, 笑道:“里头请姑娘进去呢。”

    晴雯这才进了荣禧堂。只见堂屋里那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上头斗大的“荣禧堂”三个大字越发夺目耀眼。晴雯不好细看,忙低下头去, 走到贾母跟前, 屈膝行礼。

    贾母扬声笑道:“好孩子,快快过来见客。”

    晴雯应了声是, 抬头看时, 却见贾母坐在右边下首,邢夫人、王夫人和东府的尤氏、贾蓉之妻许氏侍立两侧,一个个都按品大妆, 着凤冠霞帔, 甚是隆重。

    再看上首,除却常来贾府做客的北静王妃外,还有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太妃,想来必是南安太妃了。另有一名略年轻些的贵妇, 度其衣饰品级, 当是永昌公主无疑。

    除却南北二妃和永昌公主外, 下头依次坐着各位公侯诰命, 有那面善的, 也有从未见过的,衣香鬓影, 贵气凌人,都端坐在那里,朝着晴雯的方向微笑,目带探询之意。

    晴雯见了不免大吃一惊,暗道:“先前只说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要来,如何竟这许多人?别人也便罢了,北静王妃怎么也来了?”

    正在纳闷间,便听得南安太妃扬声招呼道:“这位便是晴雯?好孩子,你且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晴雯无法,只得过去给南安太妃见礼请安。南安太妃唇边漾笑,一把抓住晴雯的手不放,赞道:“果然是个极标致伶俐的孩子!”一面说,一面往旁边瞟了一眼。早有跟着她的人用金盘捧了见面礼过来,是一对金镯子和两串珍珠手串。

    晴雯正犹豫该不该接的时候,却听得贾母笑道:“还愣着做甚么?太妃这般看重你,还不快拜谢?”

    晴雯听了这话,方接了,忙拜谢了南安太妃,南安太妃笑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你莫要嫌弃。日常留着赏人罢。”又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道:“我孙女和你差不多年纪呢。等她回京了,你们一道玩耍可好?”

    晴雯听这言语,正是十足的亲近之意,唬得不敢回答,却听见旁边永昌公主笑着打岔道:“太妃只一味说笑。你那孙女,如今跟着孙婿在任上呢,要几时才能回来。”也上下打量晴雯一番道:“果真是钟灵毓秀,我若有你这般的女儿便好了!”

    贾母忙在一旁笑着说道:“这位是永昌公主。你还不赶紧拜见她?”

    晴雯连忙依言而行。永昌公主也命人送了见面礼,却是一只丹凤朝阳流苏挂珠点翠发簪,也捧在一个金盘里。晴雯少不得也收了,连声拜谢。

    北静王妃笑道:“你们两位皆是有备而来,下了大本钱的。同你们二位相比,我的见面礼倒有几分拿不出手了。”一面笑着,一面命人捧了见面礼到晴雯面前,却是两个金戒指,两个珊瑚戒指,两个香袋,两个数珠。晴雯忙诚心谢过,拜了一拜。

    南北二妃和永昌公主既已起了头,席间其余诰命夫人自是不好空手的,各人都送了礼物,将晴雯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极尽溢美之词。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算厮见完毕。贾母开口说早已备下戏酒,请入席吃酒。南安太妃一直拉着晴雯手不肯放,十分亲热,晴雯只得陪在旁边听了一回戏,因事起仓促,也不过是唤来梨香院那十二个小戏子唱了几段。

    也不过略听了一回,放了赏,永昌公主便先行告辞,其余诰命夫人三三两两也散去了,只南安太妃拉着晴雯话家常,直到日暮方归。

    夜里,贾母将晴雯唤到近前,将白日里收的见面礼一样一样指与她细看,又细说其中情由:“若论贵重,却是永昌公主的这件丹凤朝阳流苏挂珠点翠发簪最为贵重的,是她昔年出阁时候的陪嫁。次者便是南安太妃了,你看这珍珠手串,是上好的东珠制成的,极是难得。”

    又道:“论理,就算是公侯之家的嫡出小姐,初次见面时,如北静王妃这般的见面礼,也就尽够了。这两家肯如此下血本,个中自有缘故。今日来的这些人家,皆是昔年追随义忠亲王之人,因听到了风声,这才上赶着过来与你交好,也是他们标榜不忘旧主的意思。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又更进一筹,如今那意思半吐半露,想收你当义女呢。只是却不知道,你究竟相中了哪家?”

    晴雯闻言不由得呆住了,心中混乱之极。从前人人皆说她是奴才的奴才,出身下贱,她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好辩驳。这才过了多少日子,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竟争相恐后想收她当义女了?便是在梦里,她也不敢做如是想。

    贾母如今郑重其事,私下里问她相中了哪家,她虽然天性聪明,但这些事涉及朝堂争斗,她又岂能尽知?

    沉吟半晌,方试探着问道:“却不知道老太太的意思是?”

    贾母重重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原想着,要宝玉他娘收你当义女,贵妃娘娘的义妹妹,任凭嫁谁也是尽够了。从此你便是咱们贾家出来的女儿,事事都不消你操心,陪嫁人丁嫁妆等物皆从官中走账,分例皆和家里的几个姑娘是一样的,我再给你添上几样,倒也体面富足。但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既是听到了风声,欲要分一杯羹,倒不好拂了她们的意思。只是这认了谁,不认谁,连我也不好替你拿主意的。”

    晴雯惊诧道:“既是如此,又该如何是好?”

    贾母见晴雯满脸求恳之色,满心信赖自己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好孩子,你莫要慌,听我细细与你说。若论品级,永昌公主是太上皇老人家的亲女,只是因永昌驸马不得圣心,屡遭斥责,永昌公主府这些年越发落魄了。南安太妃的两个儿子都是极有出息的,大儿子袭了爵,现是一等公,小儿子在南边打仗,如今是三等将军,南安太妃四处走动,结交勋爵贵妇,势力不可小觑。”

    晴雯听贾母如数家珍般信口说来,心中越发慌乱。她自十岁起长在贾家,深得贾家看重,故而先前贾母提议王夫人受她当义女之时,她心中雀跃之余,又觉得满心轻松。如今偏生再起风波,横刺里杀出了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她倒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若细论时,永昌公主家里屡屡遭圣上斥责,只怕早起离心,如今又不惜拿出丹凤朝阳流苏挂珠点翠发簪来,显见孤注一掷,若认了她当义母,日后难免被她以人伦之情要挟哭诉,要事事顺着她心意而行,处处掣肘;南安太妃一家前程大好,野心勃勃,若有这样的娘家为凭借,固然张扬一时,只怕也会沦为棋子,提线木偶般任人为所欲为。

    晴雯想到这里,更加不安,不由得问道:“若是两家皆辞了呢?不知道北静王妃那边,可有甚么意向?”

    贾母见晴雯这个模样,满心怜爱,笑道:“你倒是伶俐。知道若想拒了永昌公主和南安太妃,非得寻个得力的人当靠山,教她们皆无话可说,这才不至于两头得罪人。只是论辈分,北静王妃竟是和你一辈的,认不得你当义女。她今日过来,不过是想做个保媒的罢了。”

    晴雯听了,不由得泄了气,贾母笑着安慰她道:“北静王妃常来咱们家里,你自是觉得她是好的。只是北静王妃这些日子里,也常为些小事烦恼。她是出身江南甄家的,甄家因前些年在任上的那些亏空,隔三岔五被上头训斥讨要呢。我看她实是焦头烂额,忙不过来的。”

    晴雯听了,默默无言。贾母又道:“若论起从前,连咱们贾家,也是效忠义忠亲王的。只不过世道变了,我不教他们总提从前的事了。宝玉他爷爷在时,早拟定说咱们家的儿郎,早晚总要弃了这武职,转到科举这条路上才好。不然的话,便如甄家一般,从前那般显赫荣耀,家中一个老太妃一个郡王妃,在江南开着私家钱庄,号称富可敌国,这几年怎么连亏空都还不上了?前些时候就有人家因为亏空还不上抄家的,如今我也替他们捏着一把汗呢。”

    贾母因恐晴雯当了侯爵夫人之后吃亏,又肯真心拿她当自己人,这才将许多秘密之事逐一告诉。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听见林黛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老太太可曾歇下了?”

    贾母听得真切,忙提高声音吩咐道:“教林丫头进来说话。”

    林黛玉忙走进屋来。晴雯见了她便要行礼,黛玉连忙一把拉住。晴雯见黛玉的模样,分明有机密之事要说,她忙借口告辞了。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贾母又唤鸳鸯来请她。晴雯不止何意,忙赶了过去,谁知贾母见了她,第一句话便是:“你前两日曾说,赖嬷嬷那些私房,是交由你收着了。此事可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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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6章 私藏

    晴雯道:“老太太面前岂敢有半句谎话, 自是真的。”

    原来晴雯自匆匆被接到贾府之后,心中常挂记着赖嬷嬷寄存在她那边的私房,眼看着几日还不得回, 心中很是不安, 生怕她表哥表嫂趁着她不在做出甚么鸡鸣狗盗的事情, 只得向贾母求援。

    遂将赖嬷嬷将私房寄存在她处之事拣了大略, 悄声向贾母说了。她说得含糊,贾母虽知赖嬷嬷家里有钱,料想私房撑破天不过一千两银子罢了, 她堂堂国公夫人, 自有眼界格局,当然不会为了为了贪这一千两银子伤了阴骘的, 只笑道:“傻孩子, 不过一点点私房钱,竟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每日里忧心忡忡,如履薄冰的。将来你当了侯爵夫人, 每日里还不知道有多少银钱进出, 到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又安抚道:“你放心,你哥嫂是个胆子小的,如今见你得了好去处,上赶着攀附还来不及, 又怎敢与你作对, 趁你不在时翻你的箱笼?若实在担心时, 咱们家里派两个能干的婆子过去, 在你后院守着可好?”果然依言派了家里两个能干的婆子过去, 住在后院,又将晴雯放箱笼那间屋子细细用长条锁锁好, 几张封条贴了。

    果然如贾母所料,吴贵和灯姑娘见晴雯有了好去处,一心想着攀附,将来好鸡犬升天,不停追问:“姑娘几时回来?若要发嫁时,只怕这会子就得预备着绣嫁妆了。”至于赖嬷嬷寄存箱笼之事,因明知道晴雯说过是要退还的,此时更不敢沾惹,以免忤逆了她心意。

    因了这个缘故,贾母亦知赖嬷嬷寄存箱笼之事,倒也曾感叹了几句:“我原说想她那样一个明白人,虽也称得上是四角俱全,但仔细论起来,于这婆媳上头倒有几分憋气,如今才知道她的私房另有去处,却是解气多了。”

    又叹道:“也亏得她看人看得准,深知你这孩子是个念旧的,一心知恩图报,才郑重其事拿一辈子的私蓄相托。难得!难得!”

    这些都是几日前的事了,晴雯既已暗暗交待明白,贾母也早已吩咐下人好生看守着那些箱笼,原以为这事就算揭过去了,不想贾母这日忽然又这般发问,倒让晴雯疑惑起来。

    其实晴雯有所不知,自王熙凤小产之后迟迟未见好转,王夫人有意令贾府内宅事务尽归二房管束,急急推了林黛玉出来,要她代管家事。

    林黛玉固然心思玲珑、才华横溢,可惜贾家积弊已久,上有太太奶奶们勾心斗角,各自肚肠,中有几辈子体面的大管家侵占挪用,中饱私囊,下有一群底层婆子媳妇们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断。

    黛玉固然有心兴利除弊,奈何名不正言不顺,故而许多事情看在眼中,故作不知,只等着大婚之后,才好在其位,谋其政。

    这日满院子的婆子媳妇儿过来回话时,周瑞家的和吴新登家的都不在。黛玉心中不由得暗暗纳闷,暗想周瑞是王夫人的陪房,仗着身份,每日必要在这里颐指气使,逞一逞威风的,岂料这日竟不见踪影。

    她面上不动声色,私下却遣了紫鹃打听,紫鹃去了片刻回来说:“听说是江南甄家那边遣了人过来,正在太太那里说话呢。”

    黛玉更觉得疑惑,自王夫人将荣国府的对牌交到她手上以来,二门内的人情往来,都要报她拍板的。更何况贾母早说过,这江南甄家非旁的人家可比,正是贾府老亲,每日到府上拜访,都是先打发男人们过来送礼,之后再遣四个婆子到贾母、王夫人等人处问安。这般动静,如何她竟不知情?

    想到这里,黛玉忙吩咐道:“你且再去打听打听,看甄家的人到了老太太房里不成。若是去了,依照旧例,是要预备下尺头的。”

    紫鹃又去了半晌才回来,告诉林黛玉说:“说来也奇怪,这次甄家来,却是秘密过来的,未曾拜见老太太,只见了太太,据说也是慌里慌张的,带来几车的箱笼也收在太太院子里。”

    黛玉听了,眉头蹙起,越发迷惑不解,到了夜里,突然醒悟:“不好!邸报里说圣上多次下旨斥责甄家,令他家早日补了亏空,那些勋爵门户也有些因此事抄家的。他们连亏空都无力弥补,又怎会带了几车的箱笼过来?”

    她越想越是害怕,不由得遍体发凉,因素知王夫人秉性,又不好明着过问,只得乘夜暗暗来寻贾母。

    贾母阅尽世事,手段何其了得,听黛玉这般一说,便知道王夫人定然是偷偷藏了甄家的财物了,气得浑身哆嗦:“先前薛家那事,她就做得不妥当。偷偷往宫里夹带财物,是大大的忌讳,若不甚被人嚷将出来,也是罪过一件。再者哄薛家出钱,更是荒诞。幸亏宝丫头是个明事理不计较的,若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日日打发了人往咱们家门口哭闹,说要么还钱,要么救下她哥哥,又该如何是好?”

    当下骂了几句,又嘱咐了黛玉,要她先歇息去了,自己却遣了鸳鸯等人到四处打听,才知黛玉所言非虚,那甄家遣了四个女人,送了足足几车的箱笼过来,因知道王夫人是当家主母,竟越过贾母,只悄悄求了王夫人。

    王夫人也是个胆大妄为,不知进退的,如今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旧时的那些勋爵门户、四王八公之家,被斥责的斥责,抄家的抄家,那景田侯裘家不就没了吗?连东平郡王穆家、锦乡伯韩家也先后遭了难。王夫人如何敢在这个时候私藏甄家的财物?

    贾母想到此处,越发对王夫人不喜,因心里堵得慌,命鸳鸯唤了晴雯过来,半晌却只问了一句话,紧接着就挥挥手,教晴雯退下了。

    第二日贾母趁着王夫人过来请安时,追问甄家之事,见王夫人依旧自作聪明,指望能瞒过她的耳目,将一件大犯忌讳之事推得一干二净,不由得越发心灰意冷。

    当日贾母心事重重。她地位尊崇,从重孙媳妇做到高高在上的曾祖母,却从未遇到这般棘手之事。

    荣国府共有二房,两个儿子皆是她亲生的骨肉。但大儿子贾赦一味懒惰好色,不务正业,前些年闯出许多祸事,如今胡子花白仍不肯收手,还要打他亲娘私房钱的主意。二儿子贾政本来是个好的,颇有乃父之风,酷爱读书,但为人太过迂腐软弱,对外不能权变交际,对内不能约束妻妾,致使王夫人仗着王家威势,一日日嚣张起来,如今竟然敢自作主张,偷偷收下甄家的财物,还死死瞒着贾母,这是要把整个贾家往绝路上推啊!

    贾母欲要斥责王夫人时,又顾着王家威势,始终不好撕破脸。但欲装作毫不知情时,却又着实不安。此事实是犯了大大的忌讳,但越是如此,贾母越不敢把事情闹大,若是朝廷尚未知情时,自家先自惊自乱张扬起来,反倒成了罪人了。

    正在忧虑间,忽然鸳鸯进来,欲言又止,贾母会意,忙遣了众人出去,鸳鸯双膝跪地,向贾母说:“老太太先前命打听的那事,已是有了结果了。咱们家大老爷还有东府里的珍大爷、蓉大爷,今年皆是去过锦乡伯家里几回的。只不知道他们是单纯吃酒取乐,还是……”

    贾母一颗心沉到最低,心如死灰,摆手道:“不必再查下去了。他们一向同那甚么冯紫英交情甚密,冯紫英既然陷进去了,我早料到他们必然是跑不了的。只看这事甚么时候发作罢了。若朝廷不追究也就算了,若要追究时,若要追究时……”

    贾母语气甚是沉痛,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他父亲在世时,早拟下了弃武从文的路子,偏生赦儿恋着军权和旧时荣光,不肯放手,每每铸成错事。我原以为,他父亲临终前一纸奏章,他也该警醒了。这些年来他花天酒地,我想着他心头憋闷,也不好多加管束,只想着别在朝廷大事上捅娄子就行。想不到……”

    “难道贾家五世荣耀,竟要折在我手上吗?”贾母重重叹息道。

    慌得鸳鸯赶紧磕头道:“老太太休要如此。他们外头的事,老太太如何能料理得清楚明白?便是朝廷怪罪时,也只会怪罪大老爷,断然不至于牵扯到别人的……”

    贾母知道鸳鸯这话只是安慰她的,若朝廷果真追究起来,不管是大房私交锦乡伯韩家,疑与青莲教反贼有牵扯,还是二房不顾皇命,私自收了甄家的财物,都是可以抄家灭族的重罪。

    她虽是贾家辈分最高之人,然此时此刻,却也无力回天,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贾家就这般没落而无动于衷吗?人生不过百年,她还有几年日子过,只消她在世时候,贾家万事平安,几年后眼睛一闭,这些烂事又同她甚么相干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贾母忽然睁开眼睛,吩咐鸳鸯道:“你且去将晴雯姑娘请来。我有话要嘱咐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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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7章 应承

    晴雯此时早已卸了钗环, 听到贾母召唤,料定必有要事,忙跟着鸳鸯匆匆过来。

    临进门时, 鸳鸯欲言又止, 最后终于嘱咐了一句说:“老太太实是看得最明白的。她所言未必是满心为你打算, 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教你吃亏, 你只管应承便是了。”

    晴雯听了这话,微觉诧异,匆忙应了。

    一时进得房来, 贾母屏退了左右, 只笑着问她:“先前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之事,不知道你可否有决断?”

    晴雯忙道:“老太太是深知我的, 向来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偶然有些主意, 也不过是在家常事务上头胡乱耍个小聪明罢了,如何有能力决断这等大事?只求老太太指点!”

    贾母听了这话,暗暗松了一口气, 心中不由得暗赞晴雯乖觉, 向她道:“如今你眼看着便是侯爵夫人,我自是不好糊弄你的。且与你直说了罢,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虽是争抢着想认你当义女,自是极好的事, 只是这里头有许多谋划, 却不好不说与你听。”

    晴雯忙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听贾母细细说道:“如今穆平大人因不得入宗牒, 朝廷才另外寻了由头, 使东安郡王认他为义子,又封了三等侯爵之位。这里头东安郡王能拔得头筹, 极不容易,刚欢欢喜喜开了穆家宗祠,添了穆平大人的名讳上去,这几日却也是门庭若市,许多官宦人家送礼恭喜,你可知道为何?”

    见晴雯摇头,贾母便与她分说下去:“只因这些人心中明明白白知道,穆平大人原是义忠亲王的后人。若义忠亲王仍在世时,子嗣众多,他一个外室所出、身份不明的孩子自是无关紧要,但此时义忠亲王一脉已然绝了,太上皇老人家的眷顾和从前那些属下的追随自然而然也要落到穆平大人身上。想来穆平大人本是布衣之身,难免依赖义父一家,算来算去,这些好处终究是东安郡王得了。”

    晴雯感叹道:“原来如此。想来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欲要认我为义女,也是一般的道理。”

    贾母满意点头道:“你果然是聪敏之人,一说便透。”又道:“东安郡王从不过问朝廷大事,也不结交朋党,若论过错,也只有纵容底下人结交皇商,私开钱庄等,并不算甚么大错,只要他不得罪圣上和忠顺王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两家,从前一直追随义忠亲王,前不久我听说那饕餮宴上的事,连他们两家也都有份,只看朝廷是否追究罢了。他们两家上赶着想认下你,只怕也是想着寻一道护身符。若无事时,从前拥戴义忠亲王千岁的那些人家,自要奉他们为首,若有事时,既是侯爵夫人出身之所,穆平大人又岂能袖手旁观?少不得也要设法搭救的。不过出一份嫁妆,便可得来这许多好处,又有谁不会心动?故而那些家中有爵位、辈分合适的人家都跃跃欲试,只是顾着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的面子,不好下手抢罢了。”

    晴雯听到此处,身上却生出几丝寒意,大声道:“怪道我这些日子总觉得不自在,很不想攀这个高枝,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一层缘故。”

    她这些日子实如做梦一般,晕晕乎乎,早没了方向,听了贾母这话,心中只有一个主意,暗道:“平哥儿说要娶我,本是一番好意。但若将来连累他受人掣肘,倒是我对不住他了。”想来想去,终究觉得麻烦。

    她本是霁月光风之人,从不想着占别人便宜,别人待她好,她只有加倍报答的,如今听了贾母的话,心中竟无端生出一种愧疚来,不由得问贾母道:“既是如此,不知道可有甚么法子,能拒了这门婚事的?他如此待我,我又怎能为了自己荣华富贵,别的甚么也不顾,成了他的拖累?”

    贾母心中早有盘算,原想向晴雯痛陈利弊,好迫使她向自己求救的,如此可化被动为主动,接下来的话也就顺理成章了。不想晴雯关键时候竟然犯了迷糊,说出这般令人啼笑皆非的话来,贾母只得劝阻道:“倒也不必如此。穆平大人既然不忘前盟,大费周章也要娶你,你又岂能违背誓约,辜负了他这一番好意?”

    晴雯愣了一愣,方道:“禀老太太,我既蒙府里教授规矩,自然知道男女有别,行事自有分寸,那有违礼法之事,是断然做不出来的,又怎会同他有甚么誓约前盟?”

    贾母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穆平一朝富贵,不忘微时旧情的传闻早在京城贵妇圈里广为流传,成一段佳话了,众贵妇皆感叹晴雯运道好,不然的话,怎么这么多年轻姑娘私会情郎,偏偏被她捡到了个流落在外的皇家遗孤呢。故而连贾母也深以为然,再想不到这两人的事竟是平哥儿剃头挑子一头热,连那誓约前盟都无的。

    贾母只得转了口风,反劝晴雯道:“我知道你是个最乖顺懂礼的好孩子。只是穆平大人为了娶你,已有许多佳话在京城流传,前头的路亦设法为你铺平,这时候你贸然说不嫁,岂不是拂了他的面子,伤了他的心?那天底下的人又要如何看待他?被太上皇和圣上知道了,他们必然护短,不说穆平大人一厢情愿,反说你故意拿捏,到时候,龙颜大怒之下,问罪下来,你表哥表嫂还有贾家都要受到牵连。故千万莫要再起这种傻念头了。”

    晴雯听了,只得从了,又道:“可是若为了这事,倒教穆平大人陷进这些旧事里,我实在不安。”

    贾母只得向她说道:“你也不必不安。今夜我既请你过来,已是想好了万全的主意,只是不知道你肯还是不肯?”

    晴雯原本就是极敬爱钦佩贾母的,又得了鸳鸯的嘱咐,哪里会有二话,忙转忧作喜道:“老太太见多识广,出的主意自是好的。但凡老太太吩咐,晴雯无有不从的。”

    贾母见晴雯这样一副俯首帖耳的模样,不免觉得自己先前担心太过了。她原想着,晴雯今非昔比,只怕心思也活络了,未必肯听得进她的主意,这才事先痛陈利害,虽皆是实情,却也不乏吓唬的意思,想不到晴雯仍旧如从前般乖巧听话,心中倒对她多了几分怜爱。

    次日贾母不辞劳苦,按品级盛妆,携了晴雯到忠顺亲王府上拜会王妃。刚递了帖子进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被迎了进去。

    忠顺王妃虽地位尊贵,但待人接物却不曾有半点疏漏,将贾母和晴雯请进来,让座看茶,叙了半晌家常,方开口笑问道:“前些日子听说南安太妃、北静王妃和永昌公主她们,都下了帖子去府上拜会,想着争着要和顺义侯结亲。今日你们这般赶过来,想来是亲事有眉目了?”

    晴雯在旁边听见,不由得大吃一惊,暗道:“这位忠顺王妃绝非等闲之辈。这几日虽未曾到贾府传讯,但连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欲收义女之事都猜得清清楚楚,看来再没有甚么事能轻易瞒得过她耳目了。”

    只听得贾母笑着回答:“王妃果然消息灵通。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确是有这个意思,只是北静王妃说自家年纪轻,辈分小,却有别的打算。我们听她言语里的意思,只怕是想着当个做媒或是保亲的人罢了。自然,这些都是要禀报王妃才好定夺的。”

    忠顺王妃听了这话,冷哼一声道:“算她乖觉。”

    晴雯见忠顺王妃忽然变了脸色,这般情态,心中悚然而惊:“看来忠顺王和北静王不和,已闹到明处了。”

    贾母又笑着禀道:“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倒是热心肠,论理,不管是哪家,都是晴雯的福气。只是前几日我暗暗请清虚观的张道长算过了,却说这里头怕有甚么冲撞。一时难以决断,这才来请教王妃。”

    忠顺王妃事事皆为夫家打算,自然不喜昔年义忠亲王一脉重新聚拢起来,因而对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欲要认晴雯为义女之事也颇多不满,只是不好明面上反对。如今她见贾母言辞闪烁,半吐半露的模样,便知她必然有甚么机密话要说,又想着晴雯一个姑娘家,这谈婚论嫁的事,倒不好当着她的面谈论太过,忙道:“老太君来得正巧。我正好前几日得了几匹缎子,想着若为晴雯姑娘添妆的话,只怕也配得上。不若一道去看看?”

    贾母也知道忠顺王妃的意思,忙应允了。两个人随即起身,由忠顺王妃引着转到屏风后头密谈。晴雯见提及添妆之事,自然不好跟过去,便依旧规规矩矩坐在前厅。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候,忠顺王妃和贾母才转出来,两人面上皆带着笑意,显然已谈妥。贾母便携晴雯告辞,临别之时,忠顺王妃胡乱送了二十匹大红妆缎,对外说是添妆,其实不过是应个话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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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8章 婉拒

    晴雯被贾家接入荣国府后, 前后来看的人就有忠顺王妃等两波。其后贾母又携她亲自去忠顺王府拜会。

    这般大的动静,贾赦和邢夫人早知道了。起先两人审时度势,想着以贾母对二房的偏爱以及晴雯和二房的渊源, 这里头的好处自然是要归二房了。故而越发不忿, 这才匆匆忙忙想着纳鸳鸯为姨娘, 免得连贾母的私房都被二房卷走。

    其后因鸳鸯扯着嫂子在贾母面前那一番哭诉, 事后金文翔媳妇已悉数禀明邢夫人。邢夫人又是委屈,又是羞愧,私下向贾赦道:“天底下岂有这般偏心的老太太?难道大老爷竟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难道这天底下的所有好处全要归了二房, 她才心满意足?”

    贾赦也是一肚子的气。

    他年轻时候闯下不少祸事, 惹得贾代善和贾母皆心灰意冷。但他自然不觉自家有错,时常暗怪父母偏心, 如今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 眼看着黄土盖到脚脖子上了,仍旧难以释怀,行事间偏同贾代善的嘱咐南辕北辙。贾代善嘱咐说要弃武从文, 他偏不爱读书, 仍旧同军中旧部往来。

    这回贾赦误信了韩奇、冯紫英等人的话,在胡长忧身上下了重注,若他果然是义忠亲王遗孤,将来成就一番事业时候, 自然是从龙之功, 轻松封妻荫子。偏生那胡长忧竟是冒名顶替的反贼, 引得一力举荐他的锦乡伯韩家败了个彻底。虽朝廷尚未追究到冯紫英和他、贾珍等人身上, 但也足令他垂头丧气、暗叹了。

    因了这个缘故, 贾赦和邢夫人才合谋要娶鸳鸯,岂料鸳鸯竟不愿意。贾赦不觉发了急, 向邢夫人道:“若是依我的主意,竟不消鸳鸯那小蹄子点头。你只管回明老太太也就是了。难道她亲生的大儿子,眉毛胡子都已经发白了,竟连个丫鬟都要不到吗?细细论起来,我这些年开口向她要过甚么?便是事情传出去,也未必见得是我面上无光。索性闹上一场,看看谁更怕丢面子罢了。”

    邢夫人无儿无女,只是续弦,一向是迎合顺从贾赦以自保的,听了这话,不做他想,忙吩咐心腹打探老太太房中的动静,特意拣了个王夫人、李纨等人皆在的当口,坐了车子去贾府请安,顺势回明。

    邢夫人到了贾母屋里,见只有琥珀等人在贾母跟前侍奉,心中虽有些诧异不见鸳鸯,却也未多心,只向贾母请安,将贾赦欲要讨鸳鸯当姨娘的话说了一遍,只说贾赦院子里的姬妾虽多,但每日里惹是生非,实在不成体统,倒要洗心革面,整顿家风,寻几个知根知底、伶俐忠心的方好,末了笑道:“我们想来想去,老太太是最会调理人的。故而也只得厚颜在老太太院子里寻了。大老爷那边冷眼看了几个月,相中了鸳鸯,特地命儿媳过来,求老太太看在大老爷一心孝敬老太太的份儿上,割爱放人。”

    邢夫人这番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正如贾赦所说,若是这事情传出去,他不过领了年老好色的罪名,但贾母亦有不当之处,只怕少不得被外头那起子多嘴多舌的人腹诽说待儿子不好,连个丫鬟都舍不得。何况邢夫人口口声声说要寻知根知底的,又说冷眼挑了几个月才相中的,贾母这时候便是自家出了银子从外头给贾赦买个姬妾、或是拿琥珀等人换鸳鸯,仍旧不妥当。

    此时李纨、林黛玉、探春、惜春等人皆在屋里坐着,李纨不由得听得暗暗心惊,她明面上虽然是沉默寡言的佛爷做派,私下里却是明白了,早看出邢夫人这出戏醉翁之意不在酒,端的毒辣。

    以李纨对贾母的了解,早猜到贾母不肯轻易就范,乖乖将掌管着院中财政大权的心腹丫鬟就这般送到贾赦手上,但想要推辞,却也不易,少不得要大动干戈,发几场脾气,想法子以大道理来驳的。

    李纨预料到场面必然尴尬,心中已做好准备,只要这边吵起来,她便带着黛玉、探春、惜春这些未嫁女起身离席。谁知贾母脸上仍一派慈祥之色,笑着向邢夫人道:“你们眼光倒是好的,一眼便挑中了我这边最得用的。论理,我纵然千般不舍,但亲儿子开口,也没有为了一个丫鬟亏待亲儿子的道理。你们说是也不是?”

    邢夫人硬着头皮笑道:“老太太说笑了。”

    贾母面上笑容更甚:“我不是说笑。若是早些日子,你们这般恭恭敬敬过来求我,我自然肯点头的。只是你们却晚来了一步,前几日晴雯姑娘过来,再三求了我,说要鸳鸯当她的陪嫁,我已是允了。如今鸳鸯的人连同卖身契都送到了晴雯姑娘处,自然不好再出尔反尔了。依我的意思,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们倒不如从外头买一个好的,放在家里好好调.教着,自然是安生本分的。这里头的银子也不消你们费心,我情愿替大儿子出这个钱的。”

    邢夫人原本的盘算落在了空处,心中既惊且怒,偏生在贾母面前不好发作,只得试探着问道:“先前我见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她们过来,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收晴雯姑娘当义女。既是如此,陪嫁的事情自该由她们张罗,何以晴雯姑娘反倒向咱们家里要人?虽她出身咱们家不假,但若是这般送了人过去,难保她义母家多心,咱们岂不是赔了人还落了个不是?”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就连王夫人也是才知道消息,得知贾母竟把鸳鸯送了晴雯的,私下里也颇不赞成,不由得暗暗点头。

    贾母看了邢夫人和王夫人一眼,将她二人的情态心思早了然于心,暗中轻叹了一声,道:“你们有所不知。晴雯姑娘是个最有主意的,不想认那两家当母家的。故而她刚到忠义王妃面前求过了,说要拿咱们家当母家,王妃已是应允了。”

    邢夫人听了这个消息,更是心头剧震。她原本就担心晴雯认了王夫人当义母,二房独得好处,后来见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过来争抢,才略略放了心,知道以贾母平素之为人,断然不会为了争这个巧宗,去冒和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两家心存芥蒂的风险的。不想贾母竟转了性子不成?

    “此事怎么能任由晴雯一个小小丫头做主?”邢夫人一时气急,口不择言,“老太太请细想,若为了这个,岂不得罪了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两家?”

    贾母摇头道:“这也算不得甚么得罪的。咱们几家是几辈子的交情,她们又岂会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的。再者是晴雯姑娘去求了忠顺王妃,忠顺王妃应允了的,又同咱们家甚么相干?”

    邢夫人和王夫人却知道事情没有贾母说得这般简单,贾母虽口口声声说晴雯求恳,但若无贾母从旁推波助澜,晴雯连贾府的门都出不去,又岂能见到忠顺王妃的面,定下这么一件大事?只是贾母言语里竟是四平八稳,寻不出甚么漏洞来,邢夫人和王夫人身为儿媳,也不好驳婆婆的话,只得瞪着眼睛,面面相觑。

    “好了,我也乏了。你们几个且去休息罢。”贾母吩咐了一声,言语里甚是随意,就好似不知道她这一席话会带来轩然大波一般。

    邢夫人回去跟贾赦一说,贾赦虽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命人去扬州物色姿色妍丽的女子,无非是对外遮羞,掩盖欲纳鸳鸯的本意罢了。

    那王夫人却也有许多惊疑不定。她出身金陵王家,这些年王子腾官运亨通,整个王家都如鸡犬升天一般,得了许多好处。故而王夫人更是自矜身份。

    王夫人原本便有几分看不惯晴雯,其后因她扶植的袭人闹出了大笑话,再加上劝贾宝玉读书这件事上头晴雯出了不少力,这才略微待见她了些。但婆媳之间,自有许多不睦之处。贾母一力抬举晴雯,王夫人面上只淡淡的,连正眼瞧都懒得看。

    这回穆平一朝富贵、不忘旧情之事流传出来,旁人都羡慕荣国府好福气,连个丫鬟都有这般能耐,王夫人面上胡乱应酬,心中却压着一股子郁火,暗暗埋怨晴雯必是私相授受,才有了今日之事,虽得了荣华富贵,实际上却败坏了贾府的门风。

    因了这些缘故,王夫人实是不愿收晴雯当义女。她亲生的子女,一个个显赫荣耀,女儿如今在宫中当贵妃,儿子皆是聪明灵秀,年纪轻轻便得了功名的。那晴雯算个甚么东西,奴才的奴才罢了,再早上几个月,便是撵了她出去也算不得大事,如何能和自家儿女并列?

    王夫人想来想去,贾母既然已应允晴雯拿荣国府当母家,除却拜自己为义母外,更无合适人选,但她实在不愿做违心之举,这日便过来跟贾母请安,故意提及此事,半吐半露向贾母道:“前些时候哥哥王子腾在外头遇到个高人,颇有几分神异处,写了我的八字上去,说我命中有二子一女,必定是大富大贵。若是多认一个女儿,冲了这命相,岂不是因小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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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9章 嫁妆

    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 现如今是九省都检点,位高权重,官居一品。王夫人的算盘打得精刮, 便是贾母不把她的话当回事, 也必然要给这位一品大员留些面子, 必然不好直接驳了她的。

    果然贾母听了这话, 面上大有喜色,点头道:“高人果真这般说?这倒是咱们家的造化了。”

    王夫人心中得意,道:“正是, 我听了这话, 心中也禁不住欢喜。但如今晴雯的事一出来,却着实为难……”

    便见贾母淡淡瞟了她一眼, 道:“这又有甚么好为难的。你只管放心, 忠顺王妃的意思明明白白的,给晴雯寻母家时,身份倒不必太高, 只寻那家世清白、通晓诗书的书香门第才好, 最好义母也能出口成章,才华横溢,说那位穆平大人久居乡野,倒要用这书香压一压满身的土气才好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 不由得一怔。她王家虽然显赫, 但族中女子, 大多不识字, 贾母这般说, 虽是假托忠顺王妃之口,她仍觉得平白遭了褒贬, 心中老大不自在,冷笑一声道:“忠顺王妃的主意自是好的。只是若要寻这书香门第,便不该往咱们家里寻。只教她去在满朝的读书世家里寻一个也便罢了。”

    贾母笑道:“人人皆知这是个巧宗,连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都争先恐后。我贾家幸得祖宗庇佑,比旁人多了一份羁绊,难道如今反倒平白把巧宗往外推不成?那书香门第又有甚么难寻的?又有谁比咱们家更够格?你虽不识几个字,但珠儿媳妇一家在儒门颇受推崇,林丫头也是探花郎的女儿,论起诗才时比外头的男人们还好呢。”

    王夫人听贾母话里的意思,心中又有几分不服气。她自诩高门贵户出身,心中颇看不起晴雯,不愿和她攀亲带故,但此时贾母意欲抬举她儿媳时候,她又有几分失落起来,生怕儿媳妇得了好处,反压她一头。忙道:“听老太太这般说,难道竟要推珠儿媳妇儿出来?依我说,她一个寡妇,每日里跟块枯木似的,只知道关起门来过日子,只怕未必愿意卷入这等是非。再者,珠儿早早去了,难道晴雯认了她当义母,皇家竟不嫌晦气的?”

    贾母看了看王夫人,笑道:“你哪里知道忠顺王妃的心思?我起初也是说为难的,岂料才把家里的事情略说了一说,忠顺王妃倒替我想了个好主意来。她说曾经拜读过咱们家宝玉的《节妇吟》,听说宝玉年纪轻轻,已是进了学,心中更加欢喜,又记得林丫头她娘当年嫁了探花林海,叹惋一番,等到一听说林丫头在咱们家住着,两家又有婚姻之约,便开口说欲要替宝玉和林丫头请旨赐婚。又说晴雯既曾是宝玉的丫鬟,说出去倒不好听,不若趁着这个当口收做宝玉和林丫头的义女,免得外面为了此事议论纷纷。一则堵了天底下那些喜欢造谣生事的小人之口,二则也全了忠顺王妃给晴雯挑个才华横溢、知书达理的义母之心意,岂不两便?”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由得呆住了。自贾宝玉当众表明心意之后,王夫人心中虽知道宝黛成亲是早晚的事,但她身为贾宝玉的亲生嫡母,总想从旁拿捏为难一番,好摆摆婆婆的谱。

    不想忠顺王妃从中插了一脚,说要请旨赐婚,若是到了这一步,她哪里还能对御赐之婚说三道四?少不得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在宫中内官跟前周旋逢迎,哪里还能有半点婆婆的威风?何况贾母借了忠顺王妃之口,再三赞黛玉才华横溢、知书达理,更是教她无地自容。

    王夫人心知肚明,忠顺王妃能提出赐婚宝黛之说,定然有贾母在旁推波助澜,甚至不知道做了多少交换。只是她虽心里明白,这时候却不好发作出来,只得以笑掩饰惊惶气闷,道:“这倒是热闹了。今儿个义父义母大婚,明儿个打发义女出嫁。京城的老百姓们连着几天都有热闹看了。只是有一样,林丫头孤身一个人在咱们这里,咱们都不是计较的人,她和宝玉成亲时,便是嫁妆少一些也使得。但她既成了晴雯的义母,就得为晴雯准备嫁妆。她又哪里拿得出来?”

    贾母道:“你这话差了。当年林丫头的父亲离世时候,是琏儿陪着林丫头过去办的,回来带了许多箱笼,难道你竟未曾看见?这些便是林丫头的嫁妆,在我屋里收着的。任凭嫁谁也是体体面面尽够的,又哪里轮得着咱们计较不计较了。”

    王夫人早听说贾琏从南边回来后,带了些箱笼交付贾母保管,又听丫鬟春纤说贾母常常使人送钱给黛玉,料得必是南边带过来的产业。故而她亦知道,黛玉嫁人之时,必定不会光着身子嫁过来,但她心中也有一本账。

    她知道林家从前几代皆是有爵位的穷官,却到不了四王八公这等有皇庄岁例的份儿上,因未曾出仕,只指着那些微薄的俸禄和春祭银子等过活,到了林如海这一代,从科举上出头,终于得到朝廷器重,当了几年的兰台寺大夫,却因身子不好,常年延医问药,只怕还要贾敏的嫁妆暗暗补贴。后来虽当了一年多的巡盐御史,但以林如海的风骨,除却养廉银外,又能敛财多少呢?何况林家自有宗族在,林黛玉一个孤女也分不了多少家产。只怕算来算去,他给林黛玉留的嫁妆,最多不过是当年贾敏出嫁时候那几千两银子的陪嫁罢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说得不差。咱们自是不会计较的。再者宝玉说得清清楚楚,林姑娘带回来那些古籍,都是大有来历的,倒在他举业上头助力不少。但凭了这个,便是林姑娘不多带嫁妆,我也是心中欢喜的。但是她若是晴雯义母,少不得要为晴雯准备嫁妆。晴雯是要嫁入侯爵府的人,那嫁妆分量自是不轻,岂不是教林姑娘为难?”

    贾母定定看着王夫人,看她满口不离“嫁妆”二字,这才恍悟,王夫人坚决不肯为晴雯义母,除却看不上晴雯出身外,只怕也有舍不得嫁妆的心思在罢。贾母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你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姐,这些年也见过不少事了,怎地做事这般急功近利?先前你私藏甄家财物之事,竟不与我说一声,就这般自作主张允了。我知你的意思,咱们家和甄家是老亲,你只怕却不开情面。但你难道竟未曾见,京城中那些勋爵门户,今天这个抄家了,明天那个抄家了,这时候又岂能讲究情面?谁家帮着窝藏,谁家便受株连。那甄家若是好好的,怎会偷偷摸摸将财物送了来,必是预先得了风声,心中不安,才这般行事。若是将来事发了,朝廷追究起来,你又如何收场?”

    贾母这番话说得极重,实是见王夫人为些蝇头小利算来算去,上不得台面,数日的气愤失望不由得齐齐发作出来。王夫人在贾府当儿媳妇几十年,从来没有受过贾母这般重话,不由得满面涨红跪下,欲要分辩时,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管在那里说:“老太太只管放心,倘若朝廷果真追究起来,只消把我推出去挡罪便是!”

    贾母看王夫人一副执迷不悟的模样,越发心灰,道:“我听说了你私藏甄家财物的消息,这几日实是心惊肉跳,心中不安。想来想去,没奈何才强出头,同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抢这个巧宗,不为别的,只求多结个善缘,将来若果真事发之时,我这把老骨头也就算了,宝玉儿却是前程无量,得好生想着保全才好。”

    又道:“你只管放心。晴雯的嫁妆,不消动用林丫头的私房。也不必官中出钱,省得你和那邢氏暗地里怪我挥霍家财。我只管在我的私房里,替她出这么一份,你们也就安心了。”

    王夫人犹不死心,滴泪道:“我是金陵王家的女儿,我自重身份,不愿收丫鬟当义女,难道林姑娘竟愿意不成?老太太千万要问个明白,林妹妹心思最重,莫要伤了她的心。”

    贾母冷笑道:“你放心。我已是问过她了。她和宝玉都欢喜得甚么似的。林丫头最懂事不过,说贫富无常,世上那极富贵者,不过三代五代,便落魄成市井俗人了,又有甚么好自矜的?宝玉那脾气你也知道,自是更欢喜的,说甚么王侯将相本无种,他虽生在富贵之家,还时常不安呢。”

    王夫人被贾母一顿斥责,含羞带愧,低头去了,回了屋子想了半天,方想起:“甄家势大,有老太妃娘娘和北静王妃撑腰,咱们两家又时常走动,他们送过来东西,我如何能抹开情面拒绝?老太太只怨着我未曾和她商议,但这些年来,府中大小事务,皆是我负责打理的。老太太已到了安享天伦之乐的时候,若我还拿这些琐事烦恼老太太,岂不是我做儿媳的不孝顺?因了这个缘故,才未曾告与老太太知。若说故意自作主张,是断然没有的事。”心中懊悔至极,这些话就该当着贾母的面说出来的,等到了这时候,却早迟了。

    第210章 赐婚

    原来那日在忠顺王府, 贾母由忠顺王妃引着进了一间密室。忠顺王妃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不知道老太君有何事见教?”

    贾母遂缓缓说道:“晴雯这姑娘生得好,人又伶俐, 当日在我家时, 我只看了一眼便喜欢上了, 便教她在我孙儿宝玉房中听用。倒也不瞒王妃, 原本打的是收她当屋里人的主意。但我那宝玉孙儿一味天真烂漫,于男女事上甚是懵懂,晴雯这姑娘又极自尊自重的, 故而这般服侍了几年, 仍旧是两不相扰。如今她有幸得贵人看重,自是天大的福分, 只有一样, 若是那起子喜欢造谣生事的拿从前说事,败坏皇室声誉,又该如何是好?”

    忠顺王妃面色转为冷峻:“我当是甚么大不了的事?顺义侯既诚心求娶, 从前种种, 有也罢,无也罢,自然一笔勾销。若有甚么烂人敢在背地里嚼舌头传了出了,自有锦衣府去收拾他们。素闻老太君治家甚严, 想来府里下人们必然规规矩矩, 断然不至于在这上头有甚么指摘的。”

    忠顺王妃说这话时, 甚是杀伐决断, 条理分明, 连贾母都不由得暗地赞叹一声,忙道:“王妃所言甚是。只是晴雯姑娘曾私下对我说, 想奉贾家为母家。故而我想着,如今有个四平八稳的法子,既可堵住众人之口,又全了晴雯姑娘这份心愿。故而这才匆匆过来,请王妃示下。”

    忠顺王妃暗中猜测贾母言语里的意思,必是贾家看着顺义侯这等新贵眼热,故而不顾同南安太妃、永昌公主等人相争,也要揽下这好处。

    忠顺亲王是当今圣上爱子,原本就同顺义侯立场相悖,不得已接下主婚之事,也不过是因了当今圣上的暗中授意而已。故而忠顺王妃倒也乐得昔年义忠亲王一脉为个顺义侯争来抢去,她自己权当看猴戏了。

    忠顺王妃见贾家既有意收晴雯为义女,却也不阻止,顺水推舟道:“老太君只管说说看。只要我能做主的,必是愿意效劳的。”

    贾母连声说“不敢”,又道:“好教王妃得知,我那宝玉孙儿,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便是当年兰台寺大夫林海的独养女儿。两家早有联姻之意,今年正在筹备亲事呢。”

    忠顺王妃也是知道林海的。当年林海先是兰台寺大夫,其后又出任巡盐御史,连忠顺王爷也认定林海前途无量,将来或许有入阁拜相的机会,曾和忠顺王妃私下谈论过几回。虽忠顺王爷不便私交外臣,那几年偶然提起其人时,言语里却也是赞赏有加的。不想林海英年早逝,前途种种皆成泡影,倒也唏嘘感叹过一两句。

    此时忠顺王妃听起贾母提起林海,笑道:“如此甚好,亲上加亲,何况林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姑娘必然是不凡的。”心中却想:久闻荣国府二房的王家媳妇掌管内宅大权,史太君只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如今老太君特特携了晴雯过来,不说晴雯亲事,偏提起自家孙儿之事,莫非是这亲上加亲的婚事有甚么阻碍,老太君欲要一事换一事,求我出手吗?若果真他们能在顺义侯大婚之事上多出些力气,助着我早早把这个烫手山芋料理清爽,我便是发话撮合一句两句,又有何妨?

    贾母见忠顺王妃夸奖,又道:“王妃好眼光!若别的还不好说,我这外孙女单论才学,却是极高,当年贵妃娘娘省亲之时,特意试过,说只怕她的才华还在我宝玉孙儿之上呢。”

    忠顺王妃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她也曾经听说过贾府宝玉以一首《节妇吟》斗败假王孙的旧事,知道这宝玉实有几分诗才,如今贾母说林家女的才华还要高过宝玉,就算减掉一半贾母刻意夸耀的成分,仍旧是不凡的。“竟有此事?他日宴会之时,倒要给这位林姑娘下一个帖子,好生见识见识才女的风采方好。”忠顺王妃不由得道。

    贾母忙道:“王妃明鉴,我如今提这个,不为别的,正是为了晴雯姑娘的婚事。我这个外孙女才学极好,当年晴雯姑娘在时,她们相处也极是融洽,晴雯姑娘还拜了我外孙女为师,读书习字呢。”

    忠顺王妃听到此处,方明白了大半,若有所思,缓缓点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老太君的意思,是想等到令孙和林姑娘的亲事成了之后,再令他两人收晴雯为义女?”

    贾母道:“正有此意。晴雯姑娘在宝玉院子里住过几年,若是有了父女的名分,也就说得过去了,便纵是那些道学家们吹毛求疵,也有个名头驳回去。再者,倒也全了晴雯姑娘和我外孙女的昔年情谊。”

    忠顺王妃接手晴雯之事,原是圣上授意,不得已而为,倒也未曾事事虑得周全,只求诸事过得去,莫要让顺义侯乘势坐大,胡乱交差也便是了。因而忠顺王妃只管防备着那些朝中新贵插手此事,如今见不过是义忠亲王的旧部势力在那里你争我抢,早放下心来,便如同看猴戏一般。

    如今贾家肯涉身其间,何况贾母又事事虑得周全,倒省了忠顺王妃许多心思。何况按贾母之意,晴雯便是荣国府中一无爵位二无官职的二房公子之义女,出身比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两家差了许多,更加暗合了她的意,岂有不允之礼?

    忠顺王妃心中略一沉吟,已准备允了,便见贾母又道:“晴雯姑娘若是我贾家曾孙女,她出嫁时候的嫁妆,自不须朝廷费心。我情愿拿出私蓄来,十里红妆,办得风风光光的。”

    忠顺王妃见贾母如此上道,心中更添欢喜,她也深知贾母肯拿出私房来,必有所求,忙道:“老太君何必如此?宫中老太妃甚是喜爱顺义侯,早早发话下来,无论晴雯姑娘认哪家为母家,嫁妆自有宫中筹备。”

    又道:“老太君福寿双全,儿孙满堂,如今又有一桩亲上加亲的喜事在前头,真真羡煞旁人。我年纪轻,于旁的事只怕帮不上多少忙,但在皇太后娘娘驾前还有几分面子在,不如锦上添花,去宫中讨一个赐婚的旨意可好?老太君该不会嗔怪我多事罢?”

    贾母听了这话,正如同打瞌睡的人得了一个枕头一般,喜出望外,道:“若真能如此,更好了。我那孙儿必定深谢王妃大恩!”

    当下主意已定。忠顺王妃自去宫中回话请旨,又送了二十匹大红妆缎给晴雯添妆。贾母心中大事已定,这才携了晴雯回到荣国府。这时候荣国府大房二房还在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计不清呢。

    忠顺王妃果然在皇太后面前极为得宠,只过了两三日,宫中便有人来宣太后旨意,说甚么贾宝玉和林黛玉天作之合,一个才华横溢,堪为栋梁,一个才貌双全,贤良淑德,总之说了许多有的没的溢美之词,婚期便定在十月里头。

    荣国府里筹备宝黛婚事也筹备了大半年了,诸事皆是停当的,只是因这皇家赐婚的缘故,许多帐幔摆设皆不合用,只得现出钱教工匠另外赶制。贾母扬言不必动用官中的钱,取出自家私房来张罗,故而贾赦、邢夫人等人虽心中有许多抱怨,却不敢说出来,只得暗地里嘀咕着,看着荣国府里每日进进出出送贺礼的人络绎不绝,眼热不已。

    王夫人也觉得有些气闷。先是宫中遣了大太监出来过问婚礼之事,看过方向,又问何处行礼,何时开宴,连那宴请客人的单子,都要去了一份,大肆褒贬,略微不合心意之处,都要另改了呈上。王夫人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王熙凤虽仍在病中,下头淅淅沥沥的止不住,被王夫人三催四请,也少不得挣命起来,帮着张罗。

    又有许多宾客送了贺礼过来,只得打发了探春等人在那里登记收礼。

    这日王夫人偶然得空,到探春处要来礼单,命人读了一回,诧异道:“可曾有甚么疏漏?我见大门处客人来往不断,从前要好的亲朋故交俱送了贺礼不说,便是从前那些素无往来的门户,也有许多登门致谢的。别的不说,礼部尚书徐家怎地未在礼单上?我记得他家主母亲自过来拜访,我因事多不在府里,这才未见着面。”

    探春原本低头不语,王夫人催促再三,才不得不答道:“来送贺礼的客人虽多,有的却不是送给咱们家的。有一小半是林姑父生前的好友至交,听说林姐姐大喜,专程来贺林姐姐的。故而这些是老太太那边代为收了。还有一大半,却是为了晴雯姑娘而来。那礼部尚书徐家便是其中之一。如今鸳鸯姐姐已是由老太太做主,送到晴雯姑娘身边了,故而这些事情都是她在张罗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不知道为何竟升起了一股无名之火,骂道:“这群拜高踩低的东西!那晴雯不过是我家看不上的丫鬟而已,也值得他们这般奉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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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致歉

    探春见王夫人这般形容, 难免暗暗吃惊。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荣国府里一个二等丫鬟得了贵人青眼,将要成为侯爵夫人之事在京中贵女圈已是流传开了,得了消息的人家无不艳羡荣国府得祖宗庇佑, 竟交了这般好运的。

    探春也免不了有几分喜气洋洋, 暗想着晴雯在贾府时, 贾家上下待她不薄, 将来人情走动,想来必有不少好处。此刻王夫人身为当家主母,只消拿出平日里待人接物的姿态, 慈爱谦和, 便足以应对过去,谁知她偏生这时候赌气使性子, 为了些小事便说出这等话来?若是隔墙有耳, 这等言语传到晴雯的耳中,将来两家还有甚么情谊可言?

    探春心下剧震,面上也只能不动声色, 笑着安抚王夫人道:“太太说哪里话来?咱们家的人情往来, 向来都是有数的东西,有来有回的,难道竟要指着办喜事白收贺礼不成?太太不过是偶尔说一句玩笑话,但若被那起子黑心肠的传了出去, 还不定传成甚么样呢。”

    王夫人一惊。她也知道贾府里人多嘴杂, 许多下人们都是祖祖辈辈居于此地, 世代经营, 尾大不掉, 渐成弊祸,若这话果真传出去, 得罪了晴雯犹可,若是传到忠顺王妃或是老太妃娘娘的耳朵里,又该如何?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害怕,口头仍嘴硬道:“我倒要看看,哪个敢传主子们的闲话!”

    探春见王夫人收拾了情绪,忙陪着又说了几句话,方恭恭敬敬告辞,却不回秋爽斋,又到贾母房中说了好一会子的话,见贾母乏了,这才起身告辞。

    服侍她的丫鬟名唤待书者,见自家主子力疲神乏,分外不解,道:“姑娘这几日为了内宅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偏太太传唤,不可不去,也便罢了。如何又非绕到老太太房中说这许久的话?”

    探春笑道:“你这话差了。做孙女的在祖母面前侍奉,正是正经事,如何能因内宅事多,便推却不去的?”

    探春恐待书心直口快,藏不住话,故而只拿些冠冕堂皇的话回答她。只是探春心中却明明白白的,这里头自然有缘故。

    探春运道不济,偏生投胎成女孩子,非得借住家里的力量,才能寻得好人家嫁了。为了这个,她从前使了九牛二虎之力,费尽心机亲近王夫人,因知道王夫人不喜自家生母赵姨娘,明面上待赵姨娘也是淡淡的。

    谁知这几年冷眼看下来,王夫人心性凉薄、刻薄寡恩、鲁莽愚蠢、不顾大局,实不像会因为庶女逢迎巴结便肯为她筹谋好前程的。反观贾母,倒是个真正肯体恤下人、提携女孩家的。既是如此,倒要把平日里奉承王夫人的精力,分出一大半出来,在贾母面前尽孝承欢方好。

    却说贾母这边,因宝黛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心中便如一块大石落地一般,整日里满面春风,连看她院子里那个整日蠢蠢笨笨的傻大姐都可爱了许多。

    这日探春刚走,为宝黛婚事采买门帘帐幔的人便进来回话,贾母强打着精神过问这些琐事时,琥珀又进来禀报,说礼部尚书徐启之妻携第三子徐文轩之妻牛氏又过来求见。

    贾母微感头痛。

    本来国公府这等勋爵门户,和礼部尚书徐家这等清流门第素无往来,因贾宝玉偶然间结交了才子徐文轩的缘故,才略走动过一次。当时这徐家自恃清高,眼睛都长到了头顶上,贾家只能事事迁就的。

    这次秋闱,徐文轩不负众望,得了个乡试第三名,贾宝玉却是名落孙山。两拨人报信回来的时候,那徐家人洋洋得意,不肯把人才凋落的贾家放在眼里,当时便有分道扬镳之征兆。徐家为徐文轩中举之事遍请亲朋,也未曾下帖子请到贾家这里的。

    不想这才过了几日,风向竟然变了。徐家竟然几次三番主动登门了。

    “罢了,罢了。”贾母叹了口气,“论理,徐文轩媳妇是镇国公牛家的人,也算和咱们家有些渊源。徐夫人既然携了她过来,便见上一见罢。”

    于是琥珀请了徐太太和牛氏进来。徐太太一进屋来便连连告罪,说当日有眼不识金镶玉,贸然得罪了晴雯姑娘,如今特携了牛氏过来赔罪。

    贾母见她二人这般做派,倒忍不住笑了。

    先前鸳鸯曾悄悄把晴雯同徐家的纠葛说与贾母听,据说是徐文轩看上了晴雯,意欲当妾,但牛氏悍妒,趁着晴雯在哥哥家小住的当口,上门寻麻烦之类。

    贾母经过许多大风大浪,自然不肯把这件事放在眼中,当时心里只想着,既是晴雯不愿嫁,徐家牛氏又一味悍妒,不许进门,这桩亲事作罢便是,谅徐家也不敢再来荣国府惹是生非,若敢来时,自有一番计较。贾母原以为这事糊里糊涂就算这么平了,虽晴雯略受了些委屈,但荣国府断然没有为了一个丫鬟强行要礼部尚书家赔罪的道理,故而晴雯也只能委屈了。

    谁知风水轮流转,晴雯眼睁睁成为贵人了,昔日徐文轩的纳妾便成了轻薄亵渎,徐太太和牛氏不分青红皂白打上门去,更显得不敬。若晴雯是个记仇的,在顺义侯甚至老太妃娘娘那边哭哭啼啼,说自己有多委屈,谁知道朝中徐启那些政敌们会不会小题大做,趁着顺义侯在太上皇面前炙手可热时,拿这个说事过来弹劾呢?他们家是清流,最怕这个的。怨不得他们不安至此。

    贾母想到此节,心中大乐,尚未开口说话时,琥珀早偷偷呈上了礼单。贾母戴上玳瑁眼镜,瞧得清清楚楚,那礼单是两份的,一份是送与荣国府的,上头借了徐文轩的名义,恭贺同年贾宝玉新婚之喜,另一份却是单给晴雯的,落款是徐太太和牛氏,为的是求恳晴雯大人不记小人过,赦了她们昔日的不恭之罪。

    贾母素知徐家虽是清贵的门户,但家底不厚,日常开销用度皆要牛氏暗中拿嫁妆补贴。如今看这两份礼单里,尽是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并那些新奇古怪的西洋小摆设玩意儿,便知这些又是出自牛氏的私藏。可见徐家确实是诚心实意,下了血本。

    贾母是个慈心人,见徐太太和牛氏这般可怜,倒起了几分恻隐之心,向琥珀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你且去晴雯姑娘房里看看,看姑娘是否得闲。就说这边礼部尚书徐家过来看她呢。”

    徐太太和牛氏听了这话,满脸感激之色不由得溢于言表,又上赶着说了一箩筐贾母的好话。

    琥珀会意,领了命去了。进了晴雯房中,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又道:“这徐家已是第三回上门了。第一回上门时候,老太太说姑娘从前受委屈了,正应该摆一摆架子,便借口说你不得闲,替你回掉了。第二回,他们送了两份礼单过来,其中有一份是单送给姑娘的,老太太说这时候答应见,倒似贪图那仨瓜俩枣的礼物了。仍旧替你推了。如今已是第三回,我瞧得清清楚楚,那送给姑娘的礼物,更是加重了一倍。故而老太太才教我来回姑娘。”

    晴雯这些日子里经历了大起大落,倒把从前的那些委屈都看得淡了。先前徐家上门放狠话时候,她只觉得走投无路,满腔委屈,不得不回荣国府求告。如今回头来看,却也不算甚么了,淡薄得如同风一吹便散开的梦境一般。

    这时候鸳鸯正在晴雯处服侍,听了琥珀的话,见晴雯沉默不语,忙在旁边笑着插嘴道:“姑娘容我说上一句,俗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徐家虽有千般不是,但他家乃是清流门第,徐三爷又素有文名,未来不可限量,如今几次三番上门来求告,谦卑的姿态已是够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姑娘不若这会子顺着台阶下,若不依不饶时,只怕将来反是给顺义侯添了麻烦呢。”

    晴雯点头道:“鸳鸯姐姐这话说得甚是。”又道:“其实这些日子来,教人惊心动魄的事情太多,若非他们提起,我几乎都忘了先前的事呢。”

    琥珀又呈了礼单过来,晴雯看了几眼,不由得念出声来。鸳鸯和琥珀久在贾母身边,自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才听了几样,便道:“徐家已是下了血本了。这等好物,不要白不要。将来放到嫁妆里头,也是好的。”

    三人说笑一回,鸳鸯又帮着晴雯整理了一回妆容,这才扶了晴雯往贾母处过来。

    一时晴雯来到正屋,先拜过贾母,贾母忙命赐座,又向她引荐徐太太和牛氏二人。

    晴雯忙站起身来见礼,又说这是第二回见面,刚想说些客套话,那牛氏已是走到晴雯面前,一言不发,直挺挺跪在地上,拜了几拜道:“姑娘休要提起从前,若说从前时,倒令我追悔不及了。从前是我误信他人言语,千不该万不该带着人上门滋扰生事,冲撞了姑娘……”

    晴雯见惯了牛氏嚣张跋扈的样子,哪里见过她这般低声下气,不由得愣住了,忙闪身躲避,又扶她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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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2章 内情

    牛氏见晴雯这般, 显然已是宽恕了她,心中一宽,眼圈微红, 差点落下泪来, 只强忍着, 颤声道:“多谢姑娘宽宏大量……”

    晴雯见她一副老鼠见了猫似的可怜模样, 和从前硬闯自家院子时候的盛气凌人判若两人,心中暗暗惊奇。

    便是贾母,一向听说徐门牛氏泼辣悍妒之处不让王熙凤, 见她竟然能跪在地上认错, 也是大出意外,暗暗摇头:牛氏好歹也是镇国公家里嫡出的小姐, 这动不动便屈膝讨饶的, 实在有失体统。

    殊不知,牛氏这一跪,在贾母晴雯等人看来, 或是石破天惊, 再料不到的事情,但在牛氏而言,却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

    原来那日牛氏带着人到晴雯家里大闹了一通, 逼得晴雯撂了狠话, 说这辈子绝不为妾, 当日才鸣金收兵, 就有蛰伏在本宅的徐文轩心腹密信飞马报与徐文轩知。

    徐文轩和牛氏结发夫妻, 近年来芥蒂之事愈多。徐家主母徐太太犹看在牛氏肯拿嫁妆补贴全家的面上,分外容忍, 但徐文轩却对这母老虎早已厌倦。

    收到心腹密信之时,徐文轩已堪堪临考,却不慌不忙,不做那临阵磨枪之举,只在秦淮河畔饮酒取乐。得了消息,他自然也暗恨晴雯不识抬举,不晓得天高地厚,但金陵城最是六朝金粉地,胭脂温柔乡,亦有几个绝色女子与他情投意合,故而渐渐也就把晴雯抛到脑后了。然牛氏如此悍妒,却是徐文轩心腹大患,欲要修身齐家平国治天下,非得先把这母老虎给治服不可。

    徐文轩因存了这个念头,乡试出来,不等放榜,就开始筹谋如何治治这母老虎。

    几日后放榜,徐文轩轻松得了个乡试第三,金陵城中多少名门世家欲效旧时榜下捉婿之风俗,无奈听说他已有妻室,只得转向旁人。

    徐文轩微感可惜,心中对母老虎更是憎恶。

    待到回京城来,没过几日,徐文轩竟听说了晴雯被贵人瞧中的消息,于是心中埋怨晴雯不识英雄之心更淡,倒开始暗暗钦佩自己眼光来,又借势责怪牛氏一味悍妒,不识大体,做出这等得罪人的事来,当众大骂道:“我虽莽撞了些,到底未曾当面挑明,最多只是文人之间的雅事,仰慕罢了,若只有这个,就算事情传到朝廷耳朵了,也只会笑上一笑,随口提一句也就过去了。偏你不懂事,不知道听了谁的教唆,竟强闯到人家家里,出言不逊,咄咄逼人。若她果真是个乡野村妇,你恐吓她一番也就罢了,谅村妇们胆小怕事,不敢和你争论。但偏生她被贵人瞧中,再过几日便是侯夫人。你这般冒犯于她,岂不连累了我和整个徐家?”

    牛氏听徐文轩劈头盖脸一个大帽子扣过来,早呆住了,含泪争辩道:“我怎知她竟有这般能耐?我身为你正妻,自要帮你打理家事,众人皆传闻你看上一个外头的女子,欲收入房中,我自然要探看一番……”

    徐文轩冷笑道:“这会子说甚么都没用了。你当那位顺义侯是谁?我在外头打听得清清楚楚,顺义侯当日便是住在晴雯家院子里的,和她识于微时,得了富贵之后不离不弃。只怕你当日大发雌威之时,那位顺义侯也在当场呢。若是顺义侯有意替他夫人出头,在太上皇老人家面前说上一句半句,嘿嘿,我徐文轩才算真正出了名了,连朝廷都知道我家风不严,连个女子都管不住了。”

    牛氏听徐文轩这话说得极重,忙驳道:“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徐太太念在牛氏打理内务、补贴家用上头甚是任劳任怨,心中自是偏向她的,见势不妙,忙笑着打圆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太上皇老人家见多识广,又有甚么不曾见过?这等内宅争风之事,他老人家又如何肯放在眼中?”

    徐文轩此时对牛氏早已是厌恶至极,有意让她得一个大大的教训,甚至已动了休妻再娶的念头,怎肯轻轻放过,故而每句话皆往重里说,冷冷道:“母亲此言差了。若是内宅争风,太上皇老人家必然付之一笑,朝廷也不会理会。但牛氏私闯民宅,仗势欺人,却不是一句女子争风吃醋能解释的了。咱们家是清流出身,书香门第之家,同那些有几个臭钱便胡作非为的勋爵门户不同,咱们家是最重家风的。圣上每每提起京城勋贵之家的王孙公子,都只摇头,说皆是纨绔子弟,酒囊饭袋,不堪大用。也因了这个,这些年咱们这些清流之家越发受圣上倚重了。公侯之家可以欺男霸女,咱们这等人家却万万不能。轻者遭言官弹劾,有碍父亲大人和我的仕途之路,重者失了圣心,或者咱们徐家便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恐有抄家灭族之祸。”

    徐太太脸色发白:“不过她小孩子不懂事,办错了事罢了,哪里会抄家灭族了?”

    徐文轩端着一张脸道:“雷霆雨露,皆是圣上一念之间的事。圣上既能扶着咱们这些清流人家起来,想要废了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常言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是我平日里教妻不严,才有今日之祸。如今看来,想来想去,也只有忍痛休妻,才能躲过一劫了。”

    牛氏一听这话,浑身瘫软,昏倒在地。

    徐太太倒有几分恻隐之心,一面劝着儿子高抬贵手,从长计议,一面请了牛家人过来照顾儿媳。

    谁知那镇国公牛家空有御赐的府邸,内囊却早空了,只借着义忠亲王旧部时候和四王八公结下的情谊,勉力维持而已。牛家人听说牛氏竟得罪了顺义侯夫人,倒比徐家这等清流人家更加懊悔,将牛氏骂了个狗血淋头。牛氏之母埋怨她道:“如今连南安太妃和北静王妃都想和那甚么雯的姑娘攀交情呢,你倒好,为了点风言风语,便拈风吃醋,先把人给得罪苦了。咱们这些人从前是义忠亲王旧部,如今更无处可去,只能奉顺义侯为主,你竟得罪了他夫人。这可如何是好?”

    牛氏梗着脖子辩道:“是不是夫人还不好说呢。先前顺义侯爵位未定,京中许多有贵女的门户迟疑不决,不愿冒险结亲,如今他爵位已是定了,足见太上皇眷顾之深,那些有贵女的门户还不闻风而动?到时候谁当正妻还难说得很呢。再不济时,咱们家花点银子去江南寻几个出色的女子,塞到顺义侯房中和晴雯打擂台……”

    话未说完便被她母亲扇了一耳光:“你个蠢货有多少能耐?拿着大笔嫁妆嫁到徐家,都坐不稳这正妻之位。眼睁睁看着要被徐三爷休妻了。你有多少本事能指使美人搅乱别人家?莫要再出幺蛾子连累本家才好。我已是替你想好了,如今徐三爷既已嫌弃你,说你得罪了人,少不得你多多备上厚礼,去贾府走上一遭,求了那甚么雯的姑娘原谅,只怕他也就不休你了,仍旧关起门来好生过日子。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好,被徐家休了,你也莫要回牛家,只管寻个尼姑庵过日子罢。”

    牛氏听了这话,大惊失色,枯坐两日,见徐文轩态度坚决,无奈之下,才求了婆婆徐太太一同来贾家赔罪。她起初还自恃身份,头一回只送了礼单,不想被贾家拒绝通传,第二回送了两份礼,仍旧拒收。

    徐文轩那边撂下狠话,说她只会惹事,又说她嫉妒太过,犯了七出之条,说若连此事都做不好,便索性自请下堂罢了。

    牛氏走投无路之下,将贺礼加重了一倍,又求着徐太太一同过来,这才见得了晴雯的面。她迫于无奈,向晴雯跪下讨饶,并非她趋炎附势,情愿唾面自干,实是畏惧于妇人被休弃的绝境,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徐太太见牛氏这般跪地讨饶,面上也觉无光,但又不好说甚么,其后见晴雯扶着牛氏起来,处事大方得体,这才觉得脸上渐渐有了光彩,暗叹道:“怪道京中传闻说史老太君最善教养女孩儿,一个丫鬟都能被她调.教得这般大方。相较而言倒是那牛氏有失体面,实是委屈文轩了。”

    贾母也恐徐太太和牛氏不自在,一旁打圆场说了一些话,徐太太忙和贾母攀谈,从宝黛婚期问到家中有几名待字闺中的姑娘,又追问晴雯何时大喜。

    贾母笑着回答道:“昨日又去拜会过忠顺王妃了,说朝廷的意思,是要放在我那宝玉孙儿娶妻后头呢。”

    徐太太连声附和道:“应该的,应该的。这般才是正理。”

    众人正说话间,大明宫內相戴权忽然来传旨,贾府急备香案接驾,圣旨说宝黛婚期已是定下了,皇太后为嘉奖姑苏林氏黛玉之才,亲赐了凤冠霞帔和半幅銮驾,以作婚礼当日之用。

    贾母等人听了,无不喜盈于腮,深感朝廷恩典,忙着筹备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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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3章 族谱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婚期, 定在十月初,正是黄叶纷飞、霜菊傲寒、初冬风景胜似春华的好季节。

    自九月开始,送礼者便络绎不绝, 到了九月末时, 皇宫中老太妃娘娘、皇太后等人皆有赏赐, 元春亦命太监夏守忠送出妆缎十二匹, 彩缎十二匹,金项圈八个,金手镯八个, 为宝玉大婚贺仪。

    李纨、探春等人每日里辛苦, 只将所收贺礼分门别类,登记造册, 皆收在库中, 王夫人又带着凤姐每日迎来送往,忙得脚不沾地。

    到了十月初八黄道吉日,荣国府张灯结彩, 大门洞开, 鼓乐丝竹之音通衢越巷。

    这日贾家的亲朋故交皆来观礼,那南安王一、北静王、西宁王、永昌公主、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等人家悉数到场。

    众人见细乐吹吹打打中,八抬大轿进了门来,两个喜娘披着红, 扶了新人走下轿子, 这边贾宝玉早满面春风, 迎了上去, 无不连连赞叹, 都说甚么神仙眷侣,天作之合。

    因这是皇家赐婚, 事事皆按了皇家规矩办,拜谢天地高堂、坐床撒帐等事亦繁琐无比。宝玉起初欢欢喜喜,到了后头,却忍不住有几分精疲力尽,转头看着林黛玉顶着红盖头坐在那里,只觉得人生极乐不过如此,不禁拉着黛玉的手,正想说几句体己话,早有喜娘在旁提醒道:“宝二爷且出去敬酒罢。有我们陪着林姑娘呢。”

    贾宝玉携着林黛玉的手,犹自依依不舍,林黛玉轻笑一声,劈手夺过,轻声道:“你这个呆子,又在这里做甚么?莫要让人看了笑话去。岂不闻两情岂在久长时?”

    贾宝玉得了这话,喜不自禁,又整了一整衣冠,方到前头去了。先在官客席间敬了一回酒,耐着性子说了几句经济仕途上头的客气话,复又退到堂客席间,尚未进门时,就听见南安太妃在那里说:“老太君真真是好福气。我看这对新人竟如金童玉女一般,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分呢。再过些日子,还要得一位曾孙女和曾孙婿,这等福气着实令人羡慕。”

    永昌公主也道:“我起初也只叹我没这个福分,再回过头来想一想,竟是老太君想得更周全。只是不知道何时开宗祠列入族谱?到时候我们得了消息,也好过来恭贺一番。”

    贾母便知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仍在意晴雯不肯奉她们为母家的事,只是碍于忠顺王妃和贾家面子,不好直接开口罢了。当下笑道:“这个却还早着呢。总要等我孙媳妇过了归宁之期,再慢慢禀明族长,开了宗祠才好。”

    永昌公主忙道:“到时候只怕晴雯姑娘的婚期也近了。只是不知道预备着带哪些人过去?当年义忠亲王最是风流倜傥,想来这位顺义侯,必然也有几分。陪嫁的丫鬟须得伶俐美貌,方不辱没了咱们这些人家的体面。我家有个小丫鬟……”

    贾宝玉听到这里,知道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等人虽不得收晴雯做义女,仍旧不甘心,要往她身边安插人了。这等内帷之事,却不是他这等须眉男儿好插嘴的了。于是悄然退出,在九曲回廊上转了几个弯,眼睁睁看着挂在走廊里的一只红嘴绿鹦鹉发呆。

    猛然间听到一阵大笑声传来:“宝二爷大喜的日子,不在前头应酬,却在这里做甚?”

    贾宝玉回头看时,见是贾雨村。贾雨村虽和林黛玉有师徒之谊,却太过钻营,同贾宝玉的性子南辕北辙。故而贾宝玉颇不喜他。奈何贾雨村奉承王家和贾家颇殷勤,这几年更得了王子腾的青眼,一路提拔,如今已补授了大司马,正是从一品兵部尚书之职。贾宝玉虽不喜他,却也只得耐着性子,同他敷衍一二。

    不多时又有冯紫英、陈也俊和卫若兰等人提着酒壶过来寻他,非要灌他喝酒不可。几个人嬉笑打闹,乐作一团。

    提起义忠亲王遗孤之事,冯紫英不觉有些懊悔,向贾宝玉抱怨道:“我那些日子,被韩家坑苦了。家父也责怪我不分是非,竟误与青莲教歹人结交,差点酿成大祸!”

    贾宝玉此时已微微有些醉意,怔怔道:“太上皇和皇上同至亲重逢,欢喜还来不及,又怎地会追究从前之事?除却韩家,其余人不都好好的?”

    冯紫英摇头道:“你哪里知道我的懊恼处!你当那位顺义侯是谁?便是我家的厨子,你还曾与他攀谈过几句的!我本想着,从前待他不薄,日后还好上门走动走动。想不到偏生你家拔得头筹,只派出一个丫鬟,便轻轻牵着他走了!”

    贾宝玉听了这话,也觉得遂意,笑道:“各人自有缘法,这是勉强不来的。你且莫要说我家如何,你当初既待他甚厚,便只管上门走动就是了。对了,今日顺义侯可曾过来?”

    冯紫英也喝多了酒,大着舌头道:“怕是你家未曾下帖子,他原同你家没有往来,不好厚着脸皮过来呢。”

    卫若兰也在一旁笑道:“正是呢。须得你嫁了义女过去,他才好叫你一声岳父呢。”

    贾宝玉醉态更甚,瞪了卫若兰一眼,笑骂道:“你们就知道拿我消遣!”

    陈也俊却压低了声音道:“顺义侯这些日子正在忙碌呢。太上皇老人家知道他赶着娶妻,正在为他翻修府邸,听说便是景田侯裘家的府邸。除了这个,太上皇老人家又为顺义侯请了文武师父,那课业据说极重,他哪里有闲暇出来?”

    卫若兰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却也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莫非,太上皇老人家的意思是……”

    冯紫英皱着眉头,背手说道:“古往今来,这立储之事,实是众说纷纭。有那兄终弟及的,也有传兄弟之子的,我等又如何能窥知上意?”

    贾宝玉喝多了酒,见他们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尔等实是想多了。国之储君是何等大事,乃是社稷之本,万民之仰望,又怎能如此儿戏?”

    几个人正说话间,突然听到旁边一阵咳嗽声传来,众人回头过去看时,只见正是贾雨村,少不得过去攀谈几句,也就将方才所议之事轻轻掩过了。

    这日贾宝玉终遂了平生心愿,志得意满,此后佳偶天成,鸾凤和鸣自是理所当然之事。三日归宁之期既满,贾府之中仍旧宾客盈门,又过了十几日,方才渐渐止住了。

    这日贾母同贾珍商议过了,命人去城外道观接回贾敬,会齐贾氏族人,开了祠堂,将林黛玉和晴雯名讳载于族谱之上。

    此时贾母早私下唤了晴雯,当着她的面,将得自赖家的那份卖身契给烧了个干净,又打发了人写了文书到官府备案。以晴雯之傲气,也不由得泪水长流,她终究销了奴籍,再不必受那丫鬟之苦了。

    只见祠堂之中松柏苍翠,一道白石甬路笔直通往阶前。抱厦前是太上皇御笔的九龙金匾,五间正殿里香烛辉煌,锦幔高挂。贾氏族人虽多,但行礼之时鸦雀无声,最是大族气象。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全了族礼,因祠堂坐落于宁府西边,那尤氏婆媳便邀了贾母、黛玉、晴雯等人入府吃茶。

    晴雯虽来过宁国府许多次,但皆不曾似这日里这般窘迫,被许多双眼睛细细打量探究着,就仿佛从前未曾见过她一般。她虽是个爽利大方的性子,也不免有些发蒙,只得强打起精神来,尤氏问一句,她答一句,破费心力。

    忽然听见尤氏问道:“陪嫁的人可曾定下了?想来顺义侯年纪甚轻,老太妃娘娘和太上皇老人家必然怜惜他,说不定会赐下美貌宫娥,咱们家也得遍寻那伶俐美艳的女子,方能保得太平。”

    晴雯听了,欲要回答时,却又不好意思,只能默然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过了一会儿,只听得林黛玉一声轻笑,将话题引来,这才重新自在起来。

    又过了几日,给晴雯赐婚的圣旨颁下来了,贾母便开始张罗晴雯的嫁妆,又忙着给她筹备陪嫁的家人。

    鸳鸯也在旁劝她道:“东府里尤大奶奶说话虽然直些,但是也有几分道理,侯府夫人却不是好做的,须得事事留心,时时在意才好。不然的话,咱们也寻了人去江南走一遭,将那生得标致风流的女孩儿,买来几个当陪嫁?”

    晴雯摇头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倒也不必如此。谁不知道我是个一穷二白的,又怎会有银子去江南买人?”

    鸳鸯道:“难道老太太会要你破费不成?”

    晴雯只摇头不许,这日里又到贾母屋里来,同贾母商议带过去陪嫁的丫鬟。除却鸳鸯外,又选了麝月、惠香二人。

    原来怡红院中的大丫鬟,除却麝月外,各自有了归宿,偏麝月落在了后头,正彷徨间,见晴雯得了好处,便悄悄过来求晴雯,道:“姑娘自该深知我为人的,如今听说姑娘要嫁人了,带上我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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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4章 面授

    晴雯听麝月这般言语, 暗自吃惊。

    从前在贾宝玉房中时,麝月便是袭人身边的得力干将,精细处不亚于袭人, 若论能言善辩, 倒还胜出袭人几分。俗话说, 会咬人的狗不叫, 麝月便是这般,平日里看着安安静静的不大起眼,但到了要说狠话做狠事的时候却不含糊。

    前世里晴雯明里暗里也曾吃过她的亏。这辈子直到袭人被驱逐, 贾母和贾宝玉一意抬举晴雯, 麝月才肯听从吩咐。

    故而晴雯再料不到,麝月竟会求到自己这里。论理, 荣国府里放出去的大丫鬟并不愁嫁, 而晴雯身边的位子,只要有鸳鸯在,是万万轮不到麝月的, 不知道为何她竟这般取舍。

    晴雯正在犹豫间, 麝月早明其意。若说从前,麝月对晴雯还有几分不服气,认定晴雯爆炭脾气,虽美貌却无心眼, 如今麝月见晴雯每日里锦衣玉食, 被贾府侍奉如上宾, 又有南安太妃、永昌公主这等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诰命贵妇登门拜访, 心中早明白晴雯和自己贵贱有别, 早已是服气了。她麝月再怎么能耐,也只敢给同为丫鬟的人暗中下绊子, 如何敢拿主子开刀?

    “姑娘自该知道我的,我待主子从来都是忠心耿耿,从无二心的。若论为人谨慎周到,我或许不如袭人,但老实本分上头,可比她强多了。如今姑娘正在用人之际,何不提拔我一番?”麝月一面说道,一面不住磕头求恳。

    晴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了她这副模样,倒也不好说出拒绝的话了,只以还要斟酌为由,先打发她回去,私底下却同鸳鸯商议道:“麝月忽然来寻我,说想当我的陪嫁丫鬟一起出府,不知道可使得?”

    鸳鸯见晴雯神色,便知道她是顾着自己面子,笑道:“这又有甚么使不得的。她虽有些心眼子,但如今你是主子,她是奴才,她的卖身契捏在你手里,难道还敢犯上作乱不成?一个看不顺眼,寻了人牙子卖了去,也就是了。”

    又道:“你初入侯府,那四周的眼线不知道多少,是得寻些精细伶俐的丫鬟护着方好。麝月是个好的,既是她自告奋勇要跟着你,却是正打瞌睡时候有人递了枕头,再妙不过了。只是你身边只我们两个人,仍旧不够。”

    于是晴雯又同鸳鸯私下商议了一回,又选中了惠香。惠香也是个极有眼色的小丫鬟,偏生贾宝玉改了性情,不得出头,正在郁郁寡欢间,听说有这么个机会,正在筹谋间,见鸳鸯悄悄过来问她,自是一拍即合,再无推辞之理。

    这日贾母和晴雯商议带谁过去陪嫁,听晴雯说除了鸳鸯外,还要带上麝月和惠香,不免有些意外,叹道:“你果然是个念旧的好孩子。得了富贵也不忘提携从前的人。我本想着从我的丫鬟里拨几个给你用的,如今你既是挑中了麝月,也便罢了。”

    晴雯笑道:“老太太身边的丫鬟们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已是要了鸳鸯姐姐过来,老太太少了臂助,我心中正不安,又岂能再从老太太这边要人?麝月、惠香她们得了鸳鸯姐姐调.教,想来也尽够了。”

    贾母听了这话,也觉得有理,便略点点头,允了,又道:“论理你将来是侯夫人,身边有六个八个大丫鬟都使得,只是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那边,只怕也要送人过来使唤呢。咱们已是回绝过她们一次,倒不好再拂她们面子的,若她们送了人过来,也只得收了,先不与她们做那十分机密之事,日后再慢慢设法收伏罢。”

    晴雯听贾母如此面授机宜,便知这些尽是推心置腹之语,连忙用心记下了。

    贾母又为她寻了几房机灵可靠的家人,预备着当陪房一起过去。又从自己的体己中,理了长长一份单子与晴雯当嫁妆。晴雯心中十分不安,忙道:“老太太肯将鸳鸯姐姐舍给我,又为我寻了那么多人当陪嫁,已是千恩万谢了,如何还能动用老太太的私蓄?若我顺水推舟答应了,那我成甚么人了?”

    贾母见她一意苦辞,暗中佩服她心性高洁,更加安心,笑道:“你这孩子尽说傻话。如今你既然认了宝玉当义父,黛玉当义母,你便是我的曾孙女。我有甚么私房,难道不拿来自家人,反囤在箱子里等着它发霉发烂不成?”

    晴雯见贾母这话说得恳切,心中感激,道:“老太太虽是有意抬举我,但我自家人知自家事,不过是赖家买来的丫鬟,之前人家皆说我是奴才的奴才,这话原也没甚么错。如今纵然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之间,有了好际遇,但人生百年,后头的事还难说得很呢?如何敢受老太太如此厚赠?”

    贾母见晴雯心思清明,心中更加喜欢,道:“你是个好孩子,心里是最明白的。既是如此,我也不瞒你,我待你这般好,除却喜欢你性情外,自然也有希望你将来提携贾家的心思。”

    遂含糊其辞,将如今贾家的窘境说了一通,无非是安享尊荣者多、筹谋运作者无一、子嗣多不成器之类。

    晴雯听了这话,忽然触动心事,向贾母道:“若说为贾家运筹者,其实倒是有的。只不过那人有些罪孽,大家面上不好提罢了。”

    遂将几年前在宁国府听到秦可卿的托付说了一遍,贾母听得冷汗淋淋,连声道:“想不到她竟有这般心胸见识!我倒是小看了她!”

    待到贾母听说宝玉明明得了秦可卿的托付,却支支吾吾,一意推辞,不由得又叹道:“宝玉固然是个极伶俐聪明的孩子,但于世路上却不通,倒有几分随他父亲,一味清高,哪里肯理会这些俗事?再者他当日一个小孩子,要他提议族中之事,却也为难了他。”

    晴雯也随着点头道:“是,宝二爷心性高洁,最是视金钱如粪土的,荣华富贵对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若非为了林姑娘,只怕连科考之事也是不屑的。”

    贾母道:“我也不瞒你,正因为他是这般性情的人,我才不惜和南安太妃、永昌公主等人相争,冒着开罪她们的风险,一定要你认宝玉为义父。你也是知道的,我如今心中最疼者,无非这两个玉儿,偏生这两个玉儿又都是天真不谙世事,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若今后他们有甚么差池,也只能求你多照看照看了。”

    一面说着,一面颤巍巍站起身来,作势要与晴雯行礼。

    晴雯哪里禁得起这个,吓得不行,连忙闪避,死死将贾母扶住,哀告道:“老祖宗这是折煞我了。我哪里禁得起这个。如今老祖宗只管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必然死命护住,奋力保宝二爷和林姑娘周全。只是我心中实在惶恐得很,年纪又轻,又没甚么见识,想来想去,竟想不出来,宝二爷和林姑娘这般神仙眷侣,将来自是前途无量、富贵不可言的,又怎会有甚么差池?”

    贾母笑着道:“已是列入族谱了,还不叫父亲母亲,岂不是太过生分了?”

    她见晴雯已是许诺下来,心怀大畅,虽不曾将贾赦贾珍等人疑似同锦乡侯韩家来往过密恐被追责、王夫人私自收受甄家财物恐东窗事发等事和盘托出,却也半吐半露,将心中的顾虑尽说了,道:“好孩子,你不知道咱们家里的事。咱们家能有如今一门两国公的荣耀,都是先祖出生入死、奋勇杀敌,拿性命搏杀来的。其后到了你曾爷爷这辈上,咱们更是对太上皇老人家忠心耿耿,立下过汗马功劳。故而八公之中,惟你曾爷爷仍袭了国公之位。”

    晴雯见贾母说起贾家家史来,如数家珍,听得悠然神往,就见贾母话锋一转道:“其后你曾爷爷过世了。朝廷里义忠亲王立储呼声甚高,咱们家依了东府里你大爷爷的主意,和相熟的王公勋爵都效命于义忠亲王,原本以为或可有从龙之功,不想义忠亲王犯了事,成了庶人。这些王公勋爵们一个个六神无主,生怕新皇追究,你大爷爷愧疚不已,便舍了官位,整日在外头和道士们厮混,再不理国事家事。幸得太上皇仁慈,未曾追查下去,其后新皇登基,仍肯耐着性子抚慰旧臣。”

    晴雯低声道:“这些事我也听人略提过。论理,穆平大人是外室之子,上不得宗牒,若是义忠亲王在时,他子嗣众多,穆平大人全然排不上号。偏生他早早死了,一脉皆绝,故而太上皇老人家的眷顾尽数落到了穆平大人头上,倒是因祸得福了。只是我看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她们的意思,竟是要撺掇着穆平大人自立门户,故而竟肯折节同我结交。我心中实是不安得很。”

    贾母听了晴雯的话,反倒松了一口气道:“好孩子,你是个知进退、明事理的。你既然有这份心思,我更加放心了。”

    第215章 劝说

    贾母缓缓说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既已看出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的心意, 便该知道,她们那念头,实是缥缈得很。将来你若嫁了过去, 也得好好劝劝你夫君, 莫要做了别人的傀儡才好。”

    又道:“她们既是存了这个念头, 先前赠你之物, 自是不好收回的。只怕这几日还会登门,再为你添妆呢。你到时候只管收着便是,若是一味不收, 倒是把她们先得罪了。只是日后凡事要拿个主意, 不受她们教唆,也就是了。”

    晴雯听贾母句句恳切, 皆是肺腑之言, 都是不好在人前说的私密话,便知贾母是真心实意待她,惟恐她受了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等人的撺掇, 将来在夫婿面前大吹枕头风, 为了那缥缈之至的权势,葬送了前程,也有悖贾母郑重其事将贾宝玉和林黛玉相托的本意。

    晴雯本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此时忙道:“多谢老太太指点, 晴雯自当句句谨记于心。”

    贾母见她这般乖觉, 心中甚慰。

    其后几天时间里, 果有许多京中贵妇下了帖子过来, 上赶着与晴雯攀谈, 有送了重礼说要与她添妆的,也有人过来陪她说话解闷的, 晴雯被迫认识了许多女眷,每日里迎来送往,颇为热闹。

    王夫人见那些女眷都打着来拜见老太太和她的旗号,转头却到晴雯处攀谈,心中颇为失落。等到下个月初二入宫见元春时,叙了国礼之后再叙家礼,坐在一旁说些闲话,便悄悄将家中苦恼之事一并与元春说了,意态寥落道:“如今你姨妈因了你表弟没了的缘故,到咱们家大闹过几场,竟怨着我耽误了事,说甚么若早说不能成事时,也好转头求别人,偏我一口应承了,直拖到判了个秋后问斩才说不中用,倒把好好的时机都贻误了。你表妹宝钗倒是个懂事知礼的孩子,只她一人打理着家业,我看这些日子也不来家里走动了。想是虽面上不说,心中仍然是怪我的。”

    元春心中也有许多烦心之事,只得勉强敷衍道:“姨妈家没了顶梁柱,心中必然是烦闷的,便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母亲休要与她们计较便是了。至于无钱宫中使用,倒还是小事,不过我面上难看一些,底下人们敷衍一些罢了。”

    王夫人听元春说起银钱之事,面作悲戚之色,道:“如今我的体己,已是命人拿出去当了个七七八八了。原想着把话说开,便是官中的钱也是用得的,想不到老太太执意不肯,倒是委屈你了。”

    又道:“老太太从前那般疼你,如今也只肯把体己悄悄给你林妹妹使用!”

    元春听了这话,又气又笑,道:“母亲一时情急,竟糊涂了不成?如今林妹妹已是咱们家的人,老太太肯补贴给林妹妹,便是补贴给宝玉,你正应该欢喜才是。”

    王夫人见左右无人,又抱怨道:“若只补贴,也倒罢了。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凤丫头因操办宝玉大婚之事,伤了元气,下头又见红了,相熟的太医过来诊过了,一个个面有难色,只一味搪塞,开出来的方子也不过是些补气吊命的方子,每日里用的人参倒不少,一概不中用。我前几日听大房那边的人悄悄在说,凤丫头眼看着是不行了,等到她果真咽气了,另觅了不嫉妒、明事理、好生养的新人当续弦。你说说看,这都是甚么话!老太太只管装聋作哑,当没听见似的。”

    元春不觉头疼,料定是王夫人护短,因王熙凤是她王家的人,故而为王熙凤鸣不平,不觉叹道:“她既是小产落下的病根,就该好生调养才是,如何又要她为家中琐事劳动?如今她病成这般模样,自是生养不得,便是母亲,也不好一味护着她,说出要大房绝嗣的话,老太太也只能装聋作哑了。”

    王夫人听元春言语里隐隐约约有指责自己之意,忙道:“老太妃娘娘亲自赐婚,这般大事,家里人手不足,如何操办得来?万般不得已才拖了她上阵的。况且要她帮忙时候,我也问过她,她说已无碍了,我才允了的,谁知道她一味好强,竟在这要紧事上瞒着不说呢。”

    元春道:“如今林妹妹已是嫁进来了,三妹妹也一日大似一日了。母亲大可将家中内务皆交给林妹妹、三妹妹打理,自己也少操些心才好。”

    王夫人心中哪里肯安心放权,摇头道:“你林妹妹和三妹妹年纪还小,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咱们家还有一件大事未办呢,你宝兄弟房中的丫鬟,竟认了他为义父,正张罗着出嫁的事呢。老太太心肠太好,一心想着抬举丫鬟,给她出身,才揽了这般事回来,我哪里能闲得下来?这回事比你宝兄弟新婚还要大呢,你林妹妹和三妹妹如何料理得来?别的不说,单每日里上赶着奉承她的堂客的车轿都把外面半条街停满了。老太太又出了私房与她做嫁妆呢。我倒是无所谓,听说大房的人这几日气得不行,每日里指桑骂槐的,就差未明着说老太太糊涂了。”

    元春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沉思片刻,突然问道:“我记得前几年我省亲那回,园子里有个尼姑庵,那主事的尼姑是咱们家特意下了帖子请的,你事后也与我说起过,是祖籍姑苏的小姐,我当时就告诫你,她既是惹了麻烦过来避祸的,倒要谨慎小心些,早早送走为妙。如今她可曾走了?”

    王夫人面色便不甚好看,只得支吾道:“这又算甚么大事?她家从前虽吃了官司,但都出来这么久了,又是出家之人,在你贵妃娘娘的省亲别墅中住着,难道锦衣府的人竟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偏进去搜查,非不依不饶,赶尽杀绝不可?便是合族犯罪,抄家流放之时,也没有要罚出家之人的道理。”

    王夫人一开始说话的时候,还有几分语意迟钝,到了后头,竟是越说越理直气壮,暗想她私自收留妙玉,亦算不得甚么过错,一来锦衣府不至于公然驳贵妃娘娘的面子,去搜查贵妃娘娘的别院,二来便是搜查,那妙玉是出家之人,就算家里获罪,也是无碍的。

    元春见王夫人言之凿凿,斩钉截铁,虽心中仍有几分不安,却也只得就此揭过,叹道:“只要她不曾窝藏犯官家的财物,想来也不算甚么大事。只是若能请她离开,还是及早请她走人的好。如今咱们家里,使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大观园里那么大的开销,也须想个法子节省节省才好。”

    王夫人听元春身居深宫,尚未为家中这般打算,心中又是欣慰,又是辛酸,正待还要说话时,却听到元春整个人都严肃起来,向四周扫了一眼,方压低声音问道:“前些日子的饕餮宴,圣上差点遇刺,虽是搜查全城,寻出许多反贼,尽数诛灭了,到底心里不自在。我影影绰绰听说,这件事里头,除却锦乡侯韩家,便是神武将军冯家等门户也有参与,想来咱们家没搅合进去罢?”

    王夫人起初自信满满,料想公公生前便有遗训,教贾家老老实实弃武从文,休要和从前那些人家来往过密,想来必是无碍的,但见元春神色凝重,心中吃惊,又寻思了一回,想起贾赦、贾珍平日里做派,却又几分拿捏不定起来:“咱们二房自是不相干的。论理,大房和东府里,也不该有牵涉才对,只是他们倒是常和神武将军一家来往的……”王夫人想到这里,不由得越想越怕。

    元春见王夫人这个模样,倒也猜到了几分,轻叹道:“我本想着,老太太从不乐意掺和到义忠亲王那些旧事里的,怎肯要宝玉收晴雯做义女?如今看来,只怕她也料到了几分,是预备着为贾家铺一条后路了。她这般深意,宁可舍了自己的私房也要铺路,正是为贾家好、为二房好的意思。将来若果真出了事,也好有个照应。就算别人私下里不赞成,母亲也该赞成的。”

    王夫人得了元春这番语重心长的告诫,细想了一回,后背皆是冷汗,坐在轿子里回贾府的时候,还有几分后怕,暗暗将贾母所作所为想了一通,深感叹服,暗道:“东府和大房如此作死,却是不好和他们同流合污的。最好能寻个法子,早早分了家才好,免得被这群不知道死活的给拖累了。”转念又想到,若是贾母健在,这时候闹分家,倒有几分不好看,又开始愁肠百结。

    王夫人这般皱眉想着心事,不觉已回到荣国府,见门口又停着几辆车子,便问谁又来了。金钏儿过去问了片刻,回来禀告说,是兵部尚书大司马家的贾夫人和礼部尚书徐家的徐夫人、徐三奶奶牛氏等人过来了。

    “谁?贾雨村夫人过来了?”王夫人讶然道。

    第216章 添妆

    王夫人知道那大司马家的贾夫人便是贾雨村之妻娇杏, 据说是个丫鬟出身、妾室扶正的女子。

    从前这等出身下贱的人物从前来家里攀交情时,她一向都是不理不睬的。如今因贾雨村刚刚升任兵部尚书,再加上听说大房和东府有可能牵涉在案子里, 却不好如从前那般硬气了, 道:“既是如此, 咱们也过去瞧瞧, 看看晴雯姑娘可缺些甚么,绣的嫁妆准备得如何了。”

    王夫人是当家主母,既发话下来, 下头人自是不敢不从的, 就这般一路毫无阻挡到了晴雯门口,突然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不觉缓缓顿住脚步。那在门口的一个丫鬟正欲打起帘子, 一个正欲朝屋里禀告,早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了。

    却听得里头欢声笑语不断,晴雯向众人道:“各位皆知我出身来历, 我也不瞒各位, 这些日子里,整个人正晕晕乎乎的,如在梦里,许多人皆不认得, 未来如何也难说得很, 也不好应承甚么事。实是惶恐。”

    王夫人听了这话, 暗暗点头, 心道:“这丫头倒还算知趣。先前只怕她乍得了富贵, 轻狂张扬过甚,如今看来, 倒还过得去。只是这等话说出去,又显得太过实诚,弱了声气,哪里是侯府夫人的做派?”

    王夫人正挑剔时,又听得屋中有人笑着说道:“晴雯姑娘说这话,却是太过谦虚了。谁不知道你是老太妃娘娘亲自相看过的,未来自有荣华富贵等着呢。”

    “正是正是呢。”便有人从旁附和,“常言道,英雄不问出处。况且从前如何?谁不知道晴雯姑娘是正经上了国公家族谱的,身份自然尊贵。女孩家的姻缘,有时在千里之外,有时却在眼前,姑娘只管放宽心,好好备嫁就是了。若说出身时,我也不怕你们笑话,谁有我出身低?我原本是姑苏城里一户乡宦人家的婢女,那时候我家老爷只是一届布衣,从旁经过,可巧看见我,他便留了心。后来他中了进士当了官,可巧又遇见我,纳为侧室,后来又将我扶正。若说出身时,我只不过是乡宦人家的婢女,但如今是从一品大官的诰命夫人,又有谁敢说我的不是?”

    王夫人听了这话,便知道说话的人必然是贾雨村那位侧室扶正的夫人了,不由得暗暗摇头,嫌弃她说话粗鄙,别人对侧室扶正之事无不讳莫如深,竭力藏着掖着,偏她不管不顾这般说出来,还言语里带着炫耀之意。只是这等粗鄙村妇,竟然有从一品夫人的诰命,又令王夫人眼热不已。

    但那屋子里说话的女眷们却无人出言嘲笑责备贾夫人的,只一阵恭维附和声不绝于耳:“夫人当真是好命!实在羡煞旁人!”“贾大人仕途大好,前途不可限量,又待夫人这般情深义重,实在教人叹服!”

    王夫人听她们这般说话,只觉得粗鄙不堪,难以入耳,暗道:“果然是村妇出身。我这等勋贵之家出身的小姐,如何能与这些人为伍?”忙压低声音吩咐门口小丫鬟道:“罢了,我有事先回房了。不必提起我来过。”便悄悄离开了。

    晴雯坐在屋里和这群女眷说话,甚觉心烦意乱,突然听见脚步声停在外头好一阵子,心中好奇,忙使了个眼色给鸳鸯。

    鸳鸯会意,若无其事走出门去打探时,正好看见王夫人缓缓离去的背影。鸳鸯何其聪敏,早猜到缘故,低声责怪小丫鬟道:“老太太既把你们拨给姑娘使唤,将来必然是一起带过去的。你们总要事事忠于姑娘才成。”吓得两个小丫鬟赶紧跪地讨饶,将王夫人站在门口偷听一节和盘托出。

    鸳鸯心中暗想,方才也未说甚么要紧的话,也就罢了。当日独自一人服侍晴雯时,暗暗向她道:“姑娘如今倒要留心,栽培些心腹才好。房中的丫鬟,总要待姑娘忠心耿耿,能独当一面,不然的话,等到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她们赐的人到了,姑娘这里岂不是天天外外头漏风?”

    晴雯原是习惯了同鸳鸯做姐妹的,此时被她这般奉若主子服侍,倒有几分不自在,听了这话忙道:“放心,我理会得。”又道:“白日里这几个人,实是可笑。那位贾夫人,人倒是和善,但那大司马听说却是个忘恩负义之徒,当年林姑娘一家帮了他那么多忙,如今林姑娘大婚了,他却只知道往宝二爷这边送贺礼,全然不顾当年的情谊。往后使个甚么法子,不再应酬她才好。”

    原来晴雯从前在林黛玉处跟着读书习字,早听雪雁抱怨过不止一次,说贾雨村从前和林黛玉有师徒的情谊,当日林如海在时,贾雨村每次来贾府,必然捎话给林黛玉,后来林如海早逝,贾雨村便从此不闻不问了。晴雯原本因贾宝玉的缘故,对贾雨村便有几分不待见,又听了这话,记在心中,知道贾雨村必然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她生平最厌恶这等人不过。

    鸳鸯听了晴雯的话,忙道:“这又有甚么难处?往后她再来时,使个法子说你不在不就完事了?只是如今已是认了义母了,还口口声声林姑娘,私下里也便罢了,若是教外人听见,倒不好了。”

    晴雯摇头道:“虽是老太太有意给我体面,认了宝二爷林姑娘当父母,我心中却清楚,我不过丫鬟出身,哪里敢真把自家当成他们的女儿呢。”

    鸳鸯眼睛直勾勾把晴雯望着,摇头笑道:“这却是奇了。你一向心高气傲的,平日里几时真正看低过自己,又在我面前装甚么?我也不瞒你,不但你不甘低贱,便是我也不服气呢。那有的主子脑子糊涂,论行事为人,尚不如你我,难道咱们是生下来活该低人一等的?如今你总算是好了,再不必受从前的委屈,在别人面前装装样子也便罢了,莫要在我面前装罢。”

    两人正在说话间,只听得外面响了一声,却是有甚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晴雯忙问了一句:“谁在那里?”

    片刻之后,麝月手捧着一个妆匣走进来,道:“方才太太唤了我过去,要我将这个妆匣送与姑娘,说这些都是她年轻时候用的珠钗钏镯,要送与姑娘添妆呢。”

    晴雯和鸳鸯听了,心中都有些惊疑,互相望了一眼,鸳鸯忙从麝月手中将那妆匣接过了,打开看时,见里头金灿灿的,皆是沉重的金项圈、金钏臂等物。鸳鸯拿了一个在手里掂量一番,道:“太太果真是大手笔。”仍放回匣子里。

    晴雯心中也极诧异,暗想:“太太一向瞧我不入眼。名义上我虽是她的义孙女,但这些日子她待我面上淡淡的,从不曾拿正眼好好瞧过,也不曾多嘱咐过一句话。如今这是怎么了?里头必有缘故。”

    正诧异间,忽然又见惠香急急跑了进来,也不管鸳鸯、麝月两人在场,直凑到晴雯耳边小声说道:“太太在老太太房中说,她如今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要将许多家事交与宝二奶奶打理呢。”

    晴雯失声道:“当真?”不由得站起身来。

    鸳鸯也听见了惠香之语。此时房中众人皆算是晴雯的心腹,鸳鸯也不避她们,只皱着眉头说道:“如此说来,只怕是家中要有变故了。想来太太今日入宫,许是听到了甚么风声,或是贵妃娘娘与她说了甚么也未可知。只是这管家之事,却未必这般顺利呢。”

    当日晴雯等人皆心存犹疑,胡乱睡了,第二日晨起,晴雯便依了曾孙女的规矩,欲先往贾母处请安,复往王夫人、林黛玉处请安,谁知在贾母处刚说了几句话,就看见邢夫人铁青着脸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当着许多人的面向贾母跪倒在地,道:“儿媳但有甚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但凭老太太责骂。莫要这般再打我的脸罢。”

    贾母诧异道:“这话从何说起?”

    邢夫人浑身气得发抖,道:“儿媳也知道,但凡父母,多半都是偏心小儿子的。故而儿媳和大老爷常年居于东院,这荣国府的家业,皆由二房打理,我们可曾说过甚么不成?便是琏儿媳妇,原本那般精明强干一个人,被二房借来几年,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人也伤了元气,竟得了血山崩,眼看就活不长了。儿媳虽心中悲痛,也只得听天由命。但再想不到,二太太竟使人在外头偷偷打我的脸,说我娘家的闲话。”

    贾母忙问道:“说了你甚么?”

    邢夫人命人从外面拖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丫鬟进来,推到贾母跟前,道:“你且与老太太说一遍罢。”

    那小丫鬟一面发抖,一面将听到的话说了一遍,无非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彩云跟她抱怨,说邢夫人嫁妆单薄,邢家如今落魄,况且亲戚们也极不成器,实在有辱贾家门楣之语。

    贾母听了这话大怒,道:“岂有此理?请太太过来!将彩云那小蹄子捆了来!”

    第217章 分家

    大房和二房不睦, 由来已久。贾母不必深想,便知王夫人必然对邢夫人有许多鄙夷,邢夫人也对王夫人有许多不满。只是从前这两个人只管面和心不和, 在外头还是装得过得去的, 如今这是怎么了, 竟然连装也不装了?

    片刻之后, 王夫人便扶着金钏儿赶到,看了不看跪在地上的彩云一眼,径直见了贾母, 先行礼问好, 不慌不乱,确是名门夫人的风范, 待坐在那里坐定方问道:“老太太急着唤我过来, 想是为了晴雯姑娘的事?只是这事又同彩云甚么相干?难道她竟犯了事,冲撞了晴雯姑娘不成?”

    贾母看了琥珀一眼,琥珀会意, 忙代贾母说道:“大太太过来说, 彩云在背后说她的坏话,被她的丫鬟逮了个正着。太太可知此事?”

    王夫人这才低头淡淡看了彩云一眼,故作诧异道:“竟有这等事?我怎地不知情?这里头兴许有甚么误会罢。”

    邢夫人原本坐着,听了这话, 忽而起身, 向着王夫人冷笑道:“误会?我又怎会误会?”转身向跪在地上的小丫鬟吉祥道:“你且说说, 你听见彩云在背地里说甚么。”

    那小丫鬟吉祥是邢夫人身边的丫鬟, 平日里口齿倒颇伶俐, 听了这话,脆生生道:“回太太的话, 昨个奴婢奉了太太的意思,去大观园大奶奶处寻一样东西,谁知半路上看见彩云正和赵姨娘的丫鬟拉拉扯扯。我因一时好奇,躲在一边偷听了几句,却竟听到了不得的事。”

    琥珀看了一眼贾母脸色,忙代发问道:“到底是甚么了不得的事?你也不必吞吞吐吐。如今老太太和两位太太皆在这里,若有甚么,只管说出来便是。”

    那吉祥向着贾母的方向磕了一个头,这才朗声说:“奴婢听彩云姐姐说话的意思,竟是她和环三爷交好,因听见宝二奶奶正张罗着,欲要把家中年纪大了的丫鬟都放出去配小子,这才慌了神,欲要求赵姨娘做主,给她开脸。赵姨娘的丫鬟说话的意思,是说赵姨娘有几分畏惧二太太,说等到二老爷回来,请了二老爷示下才好。偏生彩云等不及,说如今太太正满心筹谋着分家之事,哪里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又说大太太出身不高,娘家人更是落魄,多靠她补贴的,哪里有资格和二太太平起平坐,二太太早就忍够了,如今正在想方设法,要寻个由头好生闹上一闹呢。”

    邢夫人等到吉祥话音刚落,不由王夫人分说,抢先开口道:“我邢家虽然落魄了些,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我带来的这一份嫁妆,当个续弦绰绰有余,平日里孝顺公婆,侍奉夫君,同妯娌友爱,又有甚么不妥之处,值得你在背后数落,说我不配同你为伍的?我知你是金陵王家的小姐,哥哥是朝廷一品大员,炙手可热,但我也是堂堂一等将军的诰命夫人,如何不配和你平起平坐了?”

    贾母听了这话,暗暗有些吃惊,她虽知邢夫人平日里憋了一肚子的火,却想不到她竟有胆色,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同王夫人大撕一场了。常言道月缺难圆,闹这一场容易,但闹过以后,妯娌们如何当成没事人一般和睦相处?岂不尴尬?

    王夫人也不意邢夫人竟然咄咄逼人至此。她原本以为,邢夫人虽会使些阴毒的招数,但出身不好,无儿无女,必是怕得罪她,不敢和她当面相争的,想不到邢夫人发起难来,竟是这般大开大合,毫无顾忌,直接就告状到贾母面前了,倒弄得两人再无转圜余地。

    王夫人面色不便,笑道:“这是说哪里话来?谁不知道大老爷袭了爵位,大太太是一等将军夫人,我只不过是五品小官之妻,如何敢与大太太争驰?”

    贾母听了王夫人这话,心中更是吃惊。

    当年贾代善临终之时,上本表奏太上皇,令贾赦袭爵位、贾政袭爵产,原是一本糊涂账,大房二房都觉得自己吃了亏。

    贾政本在努力读书,若是再寒窗苦读十年,未必不能凭科考入仕途,从此光明正大,一帆风顺,偏偏贾代善临终一本,太上皇体恤老臣,直接赏了他一个荫职户部员外郎,虽免了科考之苦,却不若那些科考上来的立身正、升迁快,明里暗里不知道吃了多少亏。何况贾政清清楚楚,当年贾代善命他袭爵产,并非偏疼小儿子,实是贾赦颇不成器,屡屡闯祸,代善失望之至方这般安排。

    贾赦那边却不肯这般想。他哪里肯承认自己有错在先,心中一味想着,但凡公侯之家,都是长子继承,哪里有荣国府这般荒诞,必然是贾代善夫妇偏疼了小儿子,故而多年耿耿于心,终不肯释怀。

    因了这个缘故,大房二房心照不宣,纵有互相含讽带讥之时,也从不敢多提当年之事,以免事态不可收拾。

    此事王夫人自是心知肚明,如今却冷不丁这时候提起,无异于火上浇油,难道她不想着息事宁人,反倒想着同邢夫人大闹一场吗?

    贾母想到这里,反倒不着急了,不动声色坐在那里,只看邢夫人和王夫人你一句我一句,名为辩白实则暗含嘲讽,句句皆往对方痛处捅,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王夫人这边说赵姨娘教儿不严,纵容儿子和自己丫鬟私通,这丫鬟既已迷了心窍,胡言乱语自然和她没甚么相干;邢夫人却说王夫人管家甚严,又岂会管不住区区一个妾室,纵然这妾室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生出了一子一女,还不是任由王夫人拿捏;王夫人又说自家持家有道,颇能襄助夫君,故而二房子嗣兴旺,井井有条,哪里像大房这般乌烟瘴气,一屋子不知道多少姬妾,却皆是不会下蛋的母鸡;邢夫人被戳到痛脚,立即骂王家女善妒泼辣,皆因贾琏娶了个王家女,一味不准夫君纳妾,大房便是被王家害惨了……

    贾母将她们吵得不可开交,全然无半点豪门贵妇的模样,忍到后来,实在按捺不住,大声说道:“罢了罢了!你们莫要再吵了,你们的意思我也明白,不过是看我这老太婆碍眼罢了。因我活的年数久了,倒碍着你们的事了。既然如此,你们也不消这般争吵,等到过几天,咱们索性请了族人过来做个见证,把这家给分了,你们也就清清静静,眼不见心不烦了!”

    邢夫人和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虽是趁意,面上却皆做出那诚惶诚恐之色,齐齐跪地向贾母谢罪,都说断然不敢有此心。

    但贾母何等老辣之人,又有甚么看不出来的。只在那里冷冷说道:“有心也罢,无意也好,倒也没甚么分别。我如今年纪大了,也想图个耳根清净,不过再过几日,咱们就把这家分了,也让你们落个心静,如何?”

    她老人家主意已定,哪里容得了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推辞,不由分说,便把这事定了下来。

    林黛玉听到消息,急急来向贾母请安,贾母一见到她便满脸慈爱,教她在身边坐下,温言道:“你放心,我未曾气恼。大房二房不和已久,如今她们既是有意发难,我也索性全了她们这个心愿。”

    想到这里,却又笑起来,道:“你大舅母必是想着,我的私房先为你和宝玉儿置办了婚事,又要忙着打发晴雯出嫁,生怕我私房花尽了,他家分不到好处,这才胡乱寻了些小事,抢在头里发难,故意要把事情闹大,逼我分家罢了。你婆婆这里,因笃定我偏疼宝玉,原本倒不曾惦记着我的私房,但暗里亦早看不惯大房了,这才顺水推舟,借着这回事大闹,非要逼得事情无可转圜才好。想来,她必然也是听到了些风声罢。”

    林黛玉听得似懂非懂:“甚么风声?”

    贾母轻声道:“还不是你大舅舅自作聪明。原先他虽不成器,贪财好色,但我贾家还有家底供他挥霍,再加上有个爵位护体,想来也没甚么大碍。想不到你大舅舅偏生想做出一番事业来,结交谁不好,偏同那些反贼搅合到一起。别人只道今上仁慈,我却是知道,这位只怕是个喜欢秋后算账的,将来若是这事情被翻出来,还不定怎么收场呢。想是你婆婆进了一趟宫,从娘娘那里听到些风声,这才忙不迭借着大房过来闹的当口,顺水推舟想着同他们划清界线。只是她自己做下的那些蠢事,不被发现还好,若被发现时,果真能撇清干系吗?”

    林黛玉见贾母话里有话,问了一句,贾母却不肯将王夫人私自窝藏犯官之后妙玉和私自藏匿甄家财物这两桩事说明白,只含糊着道:“这些事你不知道,倒比知道更好了。你放心,你和宝玉皆是我心头肉,我岂有不为你们筹谋的。就连委屈你们收晴雯当义女,原也是想替你们多谋一条路的意思。就算他们皆获了罪,也必要保得你们平安才好。”

    第218章 请旨

    黛玉虽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但听了贾母那些抄家获罪的不祥之语,也只能暗暗震惊,事事听从外祖母的安排。贾母又说了些世道不好、教黛玉好生陪着宝玉温习课业等语, 黛玉一一记下了。

    离开贾母屋子时, 黛玉看着这雕梁画栋、满院子的丫鬟婆子, 正是满目繁华、礼仪大家, 不觉有些恍惚,处处皆是钟鸣鼎食之家极盛之相,如何贾母竟说出这般意兴阑珊之语?转头又想起自己理家之时, 见贾家处处豪奢铺张, 费用极大,但进项不过岁租铺金等寥寥数项, 显见入不敷出, 勉力维持罢了,想到这里,又有几分佩服贾母的远见卓识。

    因宝黛大婚, 此时早搬出了院子, 在荣国府里另觅了一处居所。这会儿林黛玉进了院子,才转过影壁,就见紫鹃正指挥着两个小丫鬟往里头搬东西。

    黛玉心下奇怪,忙问缘故, 紫鹃悄声笑道:“如今太太吩咐宝二奶奶管家, 家中那些管家娘子们自是上赶着奉承。今日正好有人备了礼物过来, 偏生奶奶不在, 宝二爷便吩咐先收下了。”

    黛玉便就着紫鹃的手看了一回, 不过是女眷日常使用的包头绒线等物,也只好给院子里的丫鬟使用, 再看两个小丫鬟手中抬的,是一大竹筐银霜炭,足有百来斤重。虽是微物,但粗粗一算,却也值好几两银子,不觉讶然,进了屋里便向贾宝玉问道:“如今凤姐姐多病,老太太、太太命我掌管内务,本是信任我的意思,如何好收下头这些人的东西?既是收了,将来如何才能秉公而行?”

    贾宝玉正伏在案边写字,看见林黛玉进来,早将手中紫毫笔掷下,满面笑容迎上去。他正是喜不自禁,却没见到黛玉眉头早已蹙起,只管不以为然笑道:“这算甚么?常言道,清水无鱼。从前凤姐姐也是这般过来的。就连我在怡红院时候,也常收她们送进来的好处呢。倒不是为了那三瓜两枣,只为了和光同尘罢了。这满院子的老爷太太、少爷奶奶都收了,偏咱们不收,岂不成异类了?再者你刚刚接任凤姐姐的职权,若是一概不收,岂不是反寒了她们的心,教她们生疑?”

    林黛玉听了这番歪理邪说,一时倒怔住了,想了半晌,才道:“虽是你家的旧例,但如今不比从前了,倒是要从我开始,改了这些才好。”

    遂拉着宝玉的手教他坐下,将她看账之时见贾家如何入不敷出之事说了,末了又道:“但咱们家建一个大观园,赖家便建了一个小些的园子。咱们家为建这个园子伤筋动骨,将多年的积蓄花得七七八八了,他们家倒越发殷实了。你想想看,难道这建园子的花费竟是他们自己出的吗?虽说公侯之家,向来仁善驭下,但这些也太过了。说甚么清水无鱼,倒不如从我而下,防微杜渐的好。”

    贾宝玉本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贵公子,从不肯将黄白之物放在心上的。若是旁人说这话,他必然听到一半,就拂袖而去了。但黛玉是放在他心尖尖上的人,纵然不顺耳时,也只有耐着性子听了,听到后来,渐渐心惊,不意贾家竟然衰败至此。

    林黛玉又道:“只怕你还不知道,如今大太太和太太吵了一架,气得老太太说要分家呢。”又暗暗将老太太所说之语同他说了一遍,听得宝玉又是伤感,又是惆怅。只此事涉及家族前程,是一朝不慎抄家灭族之事,纵然贾宝玉再顾念亲情,却也无计弥补,只得听之任之,由着贾母做主了。

    当晚贾宝玉唉声叹息,愁眉苦脸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了多久心事,末了方一把抱住黛玉道:“罢了罢了,他们闹归闹,我只要我们两个在一道,也就心满意足了。将来分家后,内宅皆是你的,你要如何行事,我无有不从的。”

    林黛玉噗嗤一笑,道:“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内。我自会打理内宅,但外头之事,你少不得也要挑起担子来,免得老太太忧心才是。”

    宝玉忙用力点头,两人遂成默契,约定过几日将所收之礼一概退回,从此好将贾家那些雁过拔毛、处处截流的歪风整治了,也好兴利除弊,轻装上阵。

    贾母说话算话,大房二房相争的次日,便入宫求见老太妃娘娘。老太妃娘娘出身甄家,同贾母颇有交情,听说贾母求见,慌忙引了进来。

    贾母遂向老太妃言及大房二房之事。她自然晓得甚么该说甚么不该说,将贾赦疑与锦乡侯韩家等人勾结、王夫人偷藏犯官之女、窝藏甄家财物等事一概不提,只哭诉大儿子和二儿子反目成仇,大儿子和大儿媳一味算计她私房,二儿媳对她阳奉阴违,表面恭敬,私底下却事事瞒着她,甚至抬举怂恿袭人去勾引宝玉。

    “家丑不可外扬,故而也只得藏着掖着,胳膊折了往袖中藏。直到如今孙儿宝玉成亲,才敢将这旧事说出。宝玉儿才多大年纪,便被她害惨了。这等儿媳,我又要她做甚?他们大房两房每日争吵,如今索性来禀明老太妃娘娘,只求老太妃娘娘下一道旨意,令大房二房分了家,也就从此落得清净了!”贾母眼中含泪,只管哭诉道。

    老太妃听贾母所述之意,竟是当年太上皇在位时,一纸诏书令贾赦袭爵、贾政袭产,种下的祸端。老太妃娘娘当年亲手抚养太上皇长大,情分如同母子,又最体恤功臣不过,见贾母如此难过,心中颇为自责,向她道:“这都是太上皇当年在位时种下的祸端,倒教你白受了许多委屈。如今下懿旨令大房二房分家,倒也容易,但分家之后,你想来是跟着二房过,要如何和你儿媳妇相处?”

    贾母先前铺陈许多,正是为了老太妃娘娘这句话,忙向老太妃娘娘求恳说,二房有个孙儿宝玉,极是聪明伶俐,最孝顺不过的,如今情愿将荣禧堂尽数让给二房,只消宝玉也分家出来,她住在宝玉家里便是。以后只管各顾各的,便是大房二房有了甚么罪过,也不至于牵连到她。

    老太妃听了这话,才知贾母本意。论理,只大儿子和二儿子分家,本算不得甚么大事,贾代善死后便分了一回,剩余的只不过是贾母手中那些私房而已,她想给谁给谁,倒也不必求到老太妃这里。只是她以长辈之尊,硬要把二房的嫡子从二房里摘出去,分家单过,却有几分不近人伦,非要求一道特旨,才好开这个口。

    老太妃也是久经大风大浪之人,但久居深宫,只知道体恤老臣,料着他们必然如从前一般安享富贵,却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老臣皆落了一身罪过,面上虽荣华之至,心中却惶惶不可终日,大有朝不保夕之忧,以至于被逼做出了许多不忠不臣之事。

    故而老太妃想来想去,竟想不出贾母大费周章,非要分家单过的用意,只当她一味偏疼外孙女,生怕林黛玉在王夫人处立规矩,受婆婆磋磨,这才不惜求到自己处。

    老太妃思来想去,叹了口气道:“谁家的媳妇不是熬过来的……罢了罢了,你难得开口,便允了你罢。”

    贾母松了一口气,对着老太妃千恩万谢,方告辞而出。临走时又到元春处略坐一坐,叹息几句,教她自己保重,便离开了。

    元春因失了帝心已久,见贾母时不免心中有愧,偏贾母半句也不责怪,只教她保养珍重,越发摸不着头脑。直到贾母走后,元春还在那里愣愣出神,不知道为何,心中不安得很,偏生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直到了第三日,方见她带进宫的丫鬟抱琴,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向她道:“娘娘,大事不好了!我才打听道,那日老太太入宫,竟向老太妃娘娘求了懿旨,要大房二房分开单过,又说,要宝二爷也从家里搬出来,她宁愿住在宝二爷家里,受他赡养的!”

    元春听了这话,如晴天里打了个霹雳一般,方知道不安从何而来。她低头想了一回,方苦笑道:“母亲糊涂啊!不知道她做下多少错事,才逼得老太太如此!”又道:“他们皆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只是我……本宫已是被他们全然放弃了!”说到这里,想起这些年在深宫之中所过的日子,处处谨慎小心,忍气吞声,事事皆不得自专,竟没有几日称心遂意的,不觉自怜自伤,滴下泪来。

    此时老太妃娘娘的懿旨早已去了贾家,设香案接旨之时,贾赦和贾政两房皆有些意外。

    贾赦早听邢夫人说了分家一事,只当是贾母欲要将私房钱分了,万万料不到她竟然去宫中请了一道旨意下来。虽是旨意中未说得分明,但这道懿旨一下,人人皆知道他不孝,为了些钱财,逼得贾母如此了。

    贾政那边,更是惊诧不定,先前王夫人瞒得死死的,直到懿旨下来,他才知道此事,不免又惊又怒。

    第219章 规劝

    贾政心中愤怒已极, 脸上强撑着,直到同贾赦一起将那传旨的太监送出府门,才铁青着脸, 径直闯入王夫人院子里。

    金钏、彩霞一干人见老爷过来了, 忙不迭向他行礼。贾政却看也不看, 当着许多人的面, 劈头向王夫人道:“你做下的好事!背地里到底干过些甚么,如何老太太竟招呼也不打,这般去宫中求了一道旨意?这让我还有甚么颜面?走, 你去跟我一起求恳老太太, 教她回心转意,老太太和宫中老太妃娘娘交情颇深, 再求一道旨意改口, 也非难事。”

    王夫人自从阖家在前头接了那道旨意后,只觉得如同受了晴天霹雳一般。

    她因是金陵王家出身的小姐,其兄王子腾步步高升, 将那富贵二字全占了, 故而贾母向来待她高看一眼,自她入门一来,便由她掌管荣国府内务大权。其后先后生了贾珠、元春、贾宝玉三人,各各皆是人中龙凤。故而她日子一向顺心, 和贾母婆媳二人倒也和睦, 虽有明争暗斗, 却从未撕破脸。如今这次分家, 也是邢夫人那边先闹出来, 她顺水推舟罢了。

    但为何老太太入宫一趟,老太妃娘娘的懿旨里竟教宝玉也分出来单过, 命宝玉赡养老太太?这样一来,置她于何地?外头的人得了消息,必有疑虑,都会质疑她身为儿媳,难道不能赡养公婆不成?再者,那宝玉是她亲自养育的孩儿,她后半生的最大倚仗,竟生生被贾母夺了去,她将来又靠哪个区?

    王夫人原本已是压了一肚子的火,整个人都昏昏沉沉,欲要找贾母争辩,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欲要写信回娘家求援,偏王子腾又不在京中,此事尚需从长计议,正在满心烦躁时,偏贾政闯了进来,劈头盖脸对着她便是一顿数落。

    金钏儿、彩霞等避之不及,头一回看见贾政这般暴怒,都惊呆了。王夫人也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颤声道:“你——你——你竟对我如此说话?”

    贾政见王夫人这般模样,心中也有些惧怕。他虽奉旨得了爵产,但到底只是次子出身,说出去总有几分名不正言不顺,再加上为人迂腐,不善钻营,于仕途上头很是艰难,好容易被圣上钦点当了学政,却有言官说他纵容手下受贿勒索,已是遭了几回弹劾,全赖妻兄王子腾摆平。因了这些缘故,他向来是有几分怕老婆的,从前不曾真正冲着王夫人发火,最多就是打打下人,打打孩子,杀鸡给猴看罢了。

    这一晃神的工夫,王夫人已想好了一番说辞,大声道:“老爷只管怪我,我又怪哪个去?大房一向眼皮子浅,不满意老爷袭了爵产,又一心盘算着老太太的私房钱,老爷又不是不知道。前些时候还为了纳鸳鸯为妾闹过一场呢。便是这次,是彩云那小蹄子跟环儿有了私情,跟赵姨娘的丫鬟说大房的闲话,又跟我甚么相干?要怪时,老爷怎地不去怪赵姨娘那黑心烂肺的东西管不住嘴,胡乱说话?再者不该怪环儿不争气,偷嘴偷到嫡母的房里了?若是传出去,也是丑闻一件。只是这回奇就奇在,老太太受不了大房不孝,欲要分家产也就算了,如何竟要把我宝玉儿也夺了去?难道她做主嫁了一个外孙女进来,生怕外孙女受我辖制要立规矩,就要把我宝玉儿夺了去?难道这个孩儿不是我十月怀胎生的不成?”一面说,一面哭出声来。

    金钏儿、彩霞等人看见王夫人哭了,也只得跪在地下跟着拿着帕子抹泪,便是有人仓促间无泪,也要装模作样一番。此时王夫人房中,除却贾政之外,个个都做哭泣之状。

    贾政本来就是一个死读书的迂腐文人,见了这等模样,更是进退两难了,好半天才讪讪说道:“老太太做事必有缘故。如今这懿旨一下,又置你我于何地?不管是谁的错也好,如今先去求她回心转意才好。她的私房大可以分给大房,这倒没甚么,但我夫妇自会奉养她终老,何必要分出来,同宝玉单过?若这事传出去,你我将来哪里还有面目在人前说话?”

    王夫人听到贾政说贾母私房大可以分给大房时,心中颇不乐意,暗怪贾政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一味穷大方,待到听贾政说脸面之事,却暗合了她心事,道:“我也是这般说。我为人愚笨,或有得罪老太太的地方,老太太只管教训便是。何必要闹到和宝玉搬出去单住的地步,若果真如此,你我二人又有甚么颜面?我预备着入宫禀告娘娘,请娘娘设法转圜,再者教人修书一封,送到我哥哥那里,求他出面。保龄侯一家虽是外任为官,但忠靖侯一家犹在京中,虽是堂族,只怕也能说上话,再把史大姑娘接来,倒是让他们好好劝一劝才好。”

    贾政点头道:“如今之计,也只得寻人相劝了。我去城外道观求了敬大哥过来。只怕他的话,老太太还肯听上一听。再者再请族里几位年长的老人过来劝劝罢。”

    又道:“宫中娘娘那边,莫要再去烦她了。如今连我也听到些风声了,她近来也是艰难。若她果真有能耐时,只怕老太妃娘娘懿旨之前,她早得到风声,上前劝阻了,既是未能得到风声,可见是个无用的,这会子又去烦她做甚么?”

    王夫人不悦道:“她一个做女儿的,如今亲生父母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了,她这个皇妃的位子难道还能坐得稳?难道旁的妃嫔竟不会拿这个取笑于她?老太太好狠的心,竟然连这些都不管不顾了。我必要进宫禀告娘娘,教她做主。”

    贾政听了这话,轻叹一口气,也只得由着她了,自家忙去道观请贾敬过来说话,又派人请了族中几位年老的代字辈长者过来叙话。

    王夫人次日起了个大早,按品大妆一番,天还未亮便向宫中递了帖子,在外头等了许久,才有丫鬟抱琴过来传元春的话道:“娘娘说,按宫规只得每月二六两日相见。夫人若有事时,不若到了下个月初二再来。”

    王夫人不甘心,待要说话时,抱琴又压低了声音道:“如今娘娘不得圣心,宫中处境又是艰难之至。那些个其他宫的宫女太监,哪个不是看人下菜碟,捧高踩低的,暗地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如今娘娘身边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怎敢有半分差池。先前老太妃娘娘懿旨之事,娘娘已是知道了,但不好开口,只求夫人替娘娘想一想法子,莫要再让娘娘受人耻笑了罢。”

    王夫人无可奈何,只得打道回府,一路上坐在轿中暗想心事,不知道滴下多少泪来,回来后又忙着使人修书给王家、史家,求他们遣人过来说和。

    贾政这边先是向朝廷告了假,初冬的季节里站在贾敬所在道观门口大半天,递了帖子进去,只听得许多人在里面走来走去,炮制那朱砂丹药,竟连半个出来理会他的人都无。贾政再也按捺不住,一路闯进道观内院,只见贾敬头发花白,一袭灰色布衣,正在那里盘腿打坐,口中念念有词,正是《阴骘文》。

    贾敬当年曾高中进士,一向颇得贾政敬重。贾政见贾敬这般模样,先叫了一声大哥,然后快步走到跟前,一把拉住双手,将贾母欲要搬出去同宝玉单过之事说了,求恳道:“若母亲果真搬了出去,我还有甚么脸面在京城立足?”

    贾敬听了,起初也微感惊讶,凝神半晌,竟然微笑起来,道:“好极!好极!我弃官修道数十年,终究想不出一条好出路,眼看着咱们家乌烟瘴气,竟是无计挽回的。老太君不愧是史侯家的小姐,竟能想出这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数。常言道,积德之家,必有余庆。想来宝玉的那个丫鬟,便是上天垂怜,余荫咱们家的征兆罢。”

    贾政听得似懂非懂,不知道为何贾敬会这般说,又反复问了几句,贾敬只道:“老太君是个真正有主意的。她既是这般,想来必是你们做出了甚么了不得的事情,不得已而为之。你身为儿子的,正应该体恤她的心意才是,便纵有些许骂名,背着便是,又有甚么好委屈的?”一面说,一面便道送客。

    贾政还要求恳时,早有两个道士过来恭恭敬敬稽首做礼,将他半推半劝,带出门去,道:“老爷要闭关清修呢,还望政老爷成全。”

    贾政无奈,只得讪讪而归,又问往几家代字辈送信的家丁,可曾有甚么回音。

    谁知那些代字辈的老者,多年来深叹服贾母为人,听说这件事,都聚在一起道:“老太君是个明白人。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里头必有甚么事,是咱们不知道的。倒不好去劝。”

    又有一名老者驻杖骂道:“金陵王家哪里有甚么贤惠的姑娘!你们知道不知道,当年代儒老弟的嫡亲孙儿贾瑞是怎么死的?当年,代儒老弟亲口与我说,因瑞儿病重,他往贾府求人参做那独参汤,琏二奶奶那毒妇只管与了些残渣粉末过来!何况瑞儿死因里也大有蹊跷。琏二奶奶便是那位的嫡亲侄女,常言道侄女肖姑,那位又能有多贤良淑德!老太君必是多年隐忍,一直忍到外孙女出嫁,终于忍无可忍,才闹这么一场。咱们自是不好助纣为虐的。”

    于是代字辈的几位老者主意已定,只拿身体不适、家中有事等泛泛之语推脱,都不愿过来劝。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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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0章 析产(上)

    贾政万般无奈, 只得亲往东府求侄子贾珍,料想贾珍是贾氏一族族长,贾母或许看在他的面上, 能听几句劝。

    刚到了宁国府, 便看见贾赦的车驾, 欲要改日再见时, 那门口看门的见是本家的老爷,早迎了上来,一叠声往里面通报去了, 少不得下了轿来, 进得厅堂,与贾赦两两相望, 心中许多感受, 却不便说出,只得相顾无言。

    贾赦自接了那道旨意,和邢夫人盘算半天, 暗中怏怏不乐。原来贾赦知道, 前番有太上皇旨意在,荣国府那份爵产,他怕是拿不到了,剩下的也只有贾母历年来积攒的私房。原盼着一分为二, 倒也罢了, 谁知道贾母又节外生枝, 求了一道和宝玉搬出去单过的懿旨。

    “如此说来, 只怕她的那些金的银的要尽数留给宝玉了。此事不通!荒谬之至!难不成她就宝玉这一个孙儿不成?”贾赦暴跳如雷。他和贾珍因了锦乡侯韩家那起子事的缘故, 共担着同一份秘而不宣,走动倒比贾政和贾珍更近了不少, 这日不免到贾珍府上抱怨,顺便讨个计策。

    贾珍正安慰贾赦间,忽有下人报说政老爷到了,忙迎上去唤叔叔,又急着请贾政入座奉茶。贾珍向贾政笑道:“想来二位叔叔这时候来,必是为了同一件事。论理,这事本没有侄儿置喙的余地,但既担了族长之责,又蒙两位叔叔大驾过来,必然会尽心竭力。等到明日,我便在东府里预备一台戏,请老太太过府来吃酒看戏,顺便求上几句可好?”

    贾赦、贾政听了,喜上眉梢,皆以为挽回有望,感激再三,各自去了。

    等到第二日,东府里尤氏果然亲自过来相请,言说摆了一台戏,十分热闹,除了自家人以外,还请了王、史几家在京的亲戚,除却薛姨妈因薛蟠七七日哀伤过度,病倒在床,薛宝钗因家中生意繁忙脱不开身外,余者竟是皆请来了,只求老太太给面子捧场,过几日过府来听戏。

    贾母刚听了几句,便知道尤氏来意,笑着打断她的话道:“说来也巧,我正有事要寻你和珍儿商量呢。既是如此,咱们索性请珍儿一同过来商议,那戏也不消听了,只关起门来谈正事,把话说清楚罢。”

    尤氏见贾母姿态强硬,不敢相强,只得眼睁睁看着贾母行事,又使底下人唤了贾珍过来。

    只见贾母先是吩咐人命大房和二房夫妇二人皆到她房中,又把李纨、贾琏夫妇、贾宝玉夫妇一起唤过来了。等到诸人到齐,才向众人说道:“常言道,世间熙熙,皆为利往。我年轻时候还不大相信,如今越到老时候,越是信这句话。如今我这把老骨头,已是到了快入土的时候了,与其等人别人算计来算计去,倒不如索性干脆些,将我手头的私房钱全分了,你们意下如何?”

    贾赦、贾政等人听了这话,齐齐震惊,忙跪下求贾母回心转意。就连那东府过来的贾珍尤氏二人也跪了。贾母看着齐刷刷跪了一地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媳,知道他们心中所愿未必是口中所言,故而将他们的哀求视若无物,又吩咐琥珀道:“去,把晴雯请过来。就说我说的,教她带着鸳鸯一起过来。”

    片刻之后晴雯带着鸳鸯过来了,见这齐刷刷跪了一地的人,心中惊疑不定。因她义父义母宝黛二人也跪着,她赶紧也跪下了。

    贾母顾不上阻挡,只向众人说道:“咱们都是一家子,倒不必打那些机锋。你们都该知道,晴雯这孩子是宫中贵人有意抬举,才教咱们家设法与她个好出身的。此事既是老太妃娘娘和太上皇老人家的心愿,便自该是我等身为臣子理应尽到的本分。姑娘家的嫁妆便是脸面,如今晴雯眼看就要嫁人了,咱们家自然也不能丢了面子,我早说过,这份嫁妆,从我的私房里走,依了咱们家姑娘们之例,连同宴客亲朋、喜事上头的各种开销在内,预备着花一万两银子。你等可有异议?”

    贾珍是宁国府的人,料想贾母分私房时候请他过来,无非做个见证罢了,故而一副局外人的模样。此时他听闻贾母为打发晴雯出阁欲要出一万两银子,不免暗暗感慨:“怪道大家都说老太太手里私房颇丰,如今看来,果不其然。此事正是讨好老太妃娘娘和太上皇老人家之举,于我贾家有利,自然该乐见其成。只有一样,老太太这时候花钱如流水,剩下来的钱只怕不多了,我那两位叔叔虽面上不便反驳,心中必然比黄连还苦。”

    贾珍一面想时,一面偷偷看贾赦、贾政二人脸色,见那贾政还面色如常,贾赦的一张脸已是黑了,颤抖着唇,却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贾母又道:“我从做媳妇儿到做曾祖母,这大几十年的时间确是风光过,也积攒下来不少东西。我原想着你们未经过苦日子,手头松,花钱太过大手大脚,总想替你们留着,等到我闭眼时候再给你们。如今看来,有人却是等不及了。故而我今日请了你们过来,预备把手头的东西都给分了,我也好太太平平过几天安心舒服的日子。”

    贾赦、贾政等人听了这话,一颗颗心已是提到了嗓子眼,谁知道贾母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有一样,咱们家如今的富贵,都是贾家全族之力。珍儿年年为供奉宗祠、提携族人出力,咱们荣国府也不可袖手旁观的。故而我想着,索性拿出些银子来,在祖茔附近置些田产房舍,便是咱们家的家塾,干脆也设到这上头来。我情愿为此出五千两银子,你们意下如何?”

    “好极!好极!”众人听见声音,忙转头看时,却见是林黛玉在那里赞叹。但凡新妇,无不羞涩少言,独她落落大方,条理清晰。

    “如此甚是妥当。俗语有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咱们家如今虽是荣华富贵极盛之时,却也该想个退路,寻个永保无虞、昌盛百世的法子。余者固然风光一时,却哪有祭祀产业来得稳妥,便是犯事,也不怕产业入官,又有家塾设在此处,仍可供族中贫寒子弟耕读传家,最是妙极。”林黛玉赞道。

    “好大的胆子!这里岂有你插嘴的份儿!”王夫人沉着脸斥责道。

    黛玉低下头去,再不做声。贾宝玉忙偷偷握着她的手,以示安抚。

    此时满堂俱寂,贾赦、贾政、贾珍等人各有心事。他们心中,倒也颇认可贾母这个主意。只是一来贾家正是烈火烹油之势,谁会这时候触霉头想退路?二者族中人丁虽多,但贫寒不一,任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这置办祭祀产业之事,各家谁出钱、出多少钱哪里论得明白?故而竟无人愿意张罗的。

    如今贾母冷不丁提出愿为此出五千两银子,买房子置地甚么的尽够了。贾珍心中狂喜,不免暗自感激贾母深明大义,忽而又有些恍惚,总觉得这些主意似乎有谁从前提过似的。想了一回,到底想不起来是何人,只得抛在脑后了。

    贾宝玉却看了看贾母,又看了看晴雯。他忽然想起秦可卿临终之前,他见秦可卿的最后一面时,秦可卿所说的话。秦可卿曾以此事相托,他只恨人微言轻,不能付诸实际。想不到如今竟有人真个来做了。

    想来贾母正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必然不会主动去琢磨这些事情,多半是晴雯这丫鬟旧话重提,将秦氏之语告与贾母听。而在场这许多人,偏林黛玉第一个反应过来,赞叹这主意的巧妙。想到这里,不由得感慨晴雯的忠心,又为黛玉的敏捷钦佩不已。

    贾赦夫妇、贾政夫妇心中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们倒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贾母的提议于贾家大大有好处。但这是贾家全族的事,何必巴巴从自己私房里拿出五千两银子,来做这个呢?这样一来,那原本丰厚的私房还经得起消耗吗?便是贾政和王夫人二人,原本笃定贾母偏疼宝玉,就算不把私房留给二房,也必然不会亏待宝玉的,此时却开始疑心起来。

    满堂寂寂无声中,突然传来哭泣声。众人循声而去,却见从前刚强泼辣的王熙凤不知道为何,突然泪流满面。

    此时王熙凤病入膏肓,贾赦等人皆盼着她早死,王夫人见她再无用处,也只不过面上情分罢了,并不肯真心呵护,故而王熙凤这些日子实是艰难得很,幸而有一个显赫的舅舅王子腾撑着,大房一时也不敢苛待于她。

    贾母见王熙凤哭泣,少不得耐着性子问缘故,王熙凤忙用帕子擦拭眼泪,勉强道:“我突然想起好像在梦里听过这话一般。想起故人,忍不住落泪。”

    贾母听了,叹息一声,并不深究下来,只问王熙凤道:“依你之见,此事妥当否?”

    王熙凤忙用力点头,想起秦可卿,忍不住又眼圈微红,忙强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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