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析产(中)

    贾母复又转头望向贾珍:“珍儿, 你意下如何?”

    贾珍心中欢喜,忙道:“老太太深明大义,所虑之事自然是事事周全的。”从前祭祀、书塾之开支多由宁荣两家操办, 贾珍这个族长不免从中斡旋, 劳心劳力, 如今贾母竟肯拿出五千两银子来, 一下子这些事皆不需操心了。

    贾赦、贾政等人听了贾珍之语,都道是贾母使了五千两银子,把贾珍这个族长收买住了, 不免暗地埋怨贾珍见钱眼开, 又苦恼老太太心肠太硬,不肯偏帮自己人, 反将白花花的银子扔在水里。他们眼睁睁看着琥珀用金盘子托着一个紫檀木雕花银票盒子过来, 那心中就如同被人割了一块似的。

    琥珀将那几张银票当众清点清楚了,不多不少正是五千两银子,依旧放在盒子里, 送到贾珍面前。贾珍推脱不过, 只得笑纳了,复又向着贾母行礼,以族长之身深谢贾母深明大义,格局恢弘。

    贾母看了堂下众人一眼, 复又开口道:“赦儿、政儿皆是我所出, 我做母亲的, 岂有不疼你们的。虽你们大了, 未必肯把我这个老太婆放在眼中, 但我这边却不可不全为人母亲的名声。”

    她这番话极重,慌得贾赦、贾政等原本已站起身来的人复又跪下, 纷纷道:“老太太说这话,实在教人无地自容。”“孩儿哪里还有颜面在?”

    贾母只装听不见,长叹一声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咱们家虽竭力避免,修德行善,提携子侄,依旧不免这一天。从此倒要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寻出路才好。我老了,我说的话你们未必肯听,或是面上听从,私底下偷偷背道而驰,又有甚么意思?罢了,罢了。”

    吩咐琥珀又捧了两个银票盒子过来,依旧是紫檀木雕花的。琥珀打开盒子来当众清点,依然是各五千两,分送贾赦和贾政。

    贾赦、贾政等人眼睁睁看着她眼皮眨也不眨许了一万五千两银子出去,只当她的私蓄已花得七七八八,正垂头丧气间,不意竟有这番意外之喜,都惊住了,心头剧震。

    贾母看也不看贾赦贾政二人,只向李纨问道:“如今我已是打算搬出去同宝玉儿单过,你寡妇失业的,又一个人照看兰儿,到底有甚么盘算?是跟着我过,还是继续服侍你婆婆?”

    李纨一时间倒被这话问懵了。她出身金陵李家,父亲做过国子监祭酒,正是诗礼大族。这等老人家临死之前闹到要分私房之事,李纨实在是闻所未闻。她自问也颇留意家中之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怎么闹到这般田地。听见贾母问话,李纨来不及细想,只回答道:“兰儿还小,我自是跟着公公婆婆过的。”

    贾母点头道:“很是。你公公婆婆跟前,也须有人服侍,才是咱们这种人家行事的道理。便是宝玉和林丫头,也须得尽为人子、为人媳的本分,虽是分开单过了,却也要时不时过来请安才好。”

    贾宝玉和林黛玉忙起身回了个是。

    贾母挥手又命二人坐下,复又向李纨道:“环儿年纪还小,你往后日子还不定如何艰难。你公公婆婆为人倒不吝啬,想来必不会亏待于你。我是极放心的。我送你一千两私房防身,还有一千两是给兰儿的,你好生替他收着便是。”

    话音刚落,琥珀便走上前头,依旧是一个紫檀木雕花的银票盒子,里头装着两千两银票。琥珀当着众人面点过了,呈到李纨面前。

    李纨忙伸手接了,又朝着贾母恭恭敬敬行礼,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贾母叹道:“如今贾府这些大的,竟无一个成器的,只怕将来全指望这些小辈了。”她这话说得令贾赦、贾政、贾珍齐齐低下头去,虽是心中极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

    邢夫人见李纨都得了两千两银子,心中极是不甘。她自己虽无一男半女,但既然身为贾琏嫡母,必然是要帮着贾琏说话的。况且此刻已然撕破了脸,她也不奢望贾母等人会对她和颜悦色,趁了这个时候,忙开口道:“甚好,甚好!老太太果真是事事周全,人人都照顾到了的。老太太一向疼琏儿和琏儿媳妇,却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他们。”

    贾母冷冷看了邢夫人一眼,转头看见贾琏和王熙凤时候,目光复又转为怜爱,道:“琏儿和琏儿媳妇皆是好的,为我老婆子忙前忙后,我岂能忘了他们?”忙叫了琥珀一声,琥珀托着盘子去里屋,不多时又拿了两个紫檀木盒子和一个小小的红木匣子过来。

    贾母向贾琏、王熙凤二人道:“琏儿是个聪明机变的好孩子,凤丫头也是个好的,只盼着凤丫头调理好身体,你们夫妻和睦罢。这两个小盒子里各装了一千两银子,一个是给琏儿的,他如今在外头交际应酬,总要有些体己,才是咱们这些人家日常的体面。还有一千两银子,是由着凤丫头补身子的,好生调养身子,将来生个大胖小子,便是一事顺百事顺了。我知你们夫妻都是精明会持家的,故而这盒子与你们分开收着,只怕少了许多口角。”

    邢夫人站起来问道:“先前老太太留给兰儿一千两银子,大姐也是老太太的曾孙女,如何竟甚么也没有?将来嫁出去时候,又要如何才好?”

    她这话一出,连宁国府的尤氏听了,都觉得尴尬,暗地里觉得邢氏太过刻薄贪婪,竟和孤儿寡母的比待遇,倒把先前收到的五千两银子抛在脑后了。

    贾珍也暗地里摇头,贾母刚刚进贡了五千两好处给族里,贾政正在兴头上,岂有不为贾母说话的道理,忙轻咳一声道:“论理,在座的许多人都是我长辈,我原不该说这话。只是我忝为一族之长,这等事情,还是不得不开口的。我虽年纪略小些,却也知道当年二爷爷临终之时,太上皇曾有旨意,当日这府里的爵产已是分过一回,该分给大房的爵产,那时候已分了。将来大姐儿的嫁妆,自该从这里头寻,断然没有教老太太出钱的道理。”

    邢夫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气不顺罢了,这才出言挑衅。只是这回连贾赦也觉得她太过贪婪,待到听贾珍开口,更觉落了面子,将一应罪过皆归于邢夫人身上。“丢人现眼。还不快闭嘴!”贾赦压低声音骂道。

    邢夫人被贾赦这般当面数落,不由得脸皮紫涨,正想说些甚么圆一回面子,却听得贾母已是开口道:“大姐儿是你和赦儿的孙女,这嫁妆的事自然是大房的事。不过我这个做曾祖母的,也不好忘了她。这个匣子里的几件首饰,便是与她将来添妆用的,凤丫头你代大姐儿收好了,莫要糟蹋了。”

    贾母话音刚落,琥珀便将那红木匣子打开,与众人看,只见里头是一只彩蝶穿花盘丝嵌绿松石金簪,又有一对东珠腕串,上头的珠子灿烂夺目,大如雀卵。

    贾母这首饰匣子一出,邢夫人羞愧得无地自容,再也不好说贾母偏心等语。王熙凤更是千恩万谢,眼中含泪,挣扎着起身,向贾母拜了几拜。

    众人见贾母这般架势,早被唬住了,再不敢有一句质疑,众人眼睁睁看着琥珀又捧出一个个小匣子,扬言是送与探春、惜春二位姑娘添妆之物,探春那份由王夫人代收了,惜春那份却交与尤氏,最是条理分明,滴水不漏。

    王夫人口中不言,心中却默默计算,待到算出贾母这前前后后已是花出去了近三万两银子,不免又是吃惊,又是疑惑。吃惊是吃惊在,虽这些京城贵妇个个都有私房,任谁变卖了头面私房都够中产之家一辈子过活的,但贾母私蓄之丰足,仍然在她想象之外。疑惑却是因为,她知道诸子孙之中,惟儿子宝玉最得贾母之心,如今儿孙皆分得了私房,难道独独落了宝玉不成?总不至于。

    王夫人正胡思乱想着心事的时候,贾母又开口说道:“如今我欲搬出去和宝玉单过,倒也不是要宝玉同你们断了来往的意思。只是分家之后,你们两房若领了甚么罪责,都不关我老太婆和宝玉的事了。我尚有些私蓄,须留着,以备供应日常开销之用。这般安排,你们服还是不服?”

    贾赦、贾政等人先前听她说领甚么罪责时候,只当贾母说笑,纷纷道:“母亲言重了。孩儿们皆兢兢业业,报效朝廷,虽未必有功,却决计不至于获罪连累全家的地步。”等到贾母话锋一转,又说到余下私蓄应付日常开销时候,贾赦、贾政又觉得羞愧,暗想好好的一家子,何至于闹到这种地步。但是他们羞愧归羞愧,却断然不肯开口说出无须老太太花费,自家肯出钱供给老太太这边日常开销。

    当日又闹腾了许多,一场分家大戏终究落幕。贾赦、贾政等人落了面子,但凭空得了老太太五千两银子的私房,各有感触。

    贾赦坐在邢夫人房中,翻来覆去将那紫檀木雕花的银票盒子看了又看,方叹道:“想不到啊想不到,老太太竟然身家丰足至此。先前倒是小看她了。只不知道她还给宝玉留了多少,想来她那般宠爱宝玉,只怕少说也有几千两银子呢。”

    邢夫人道:“她偏疼宝玉,尽人皆知。幸而她也留了银子给大房,论礼数,竟是面面俱足的。”

    贾赦想起此节,却也不得不点头,但转头想起从小因父母偏心所受的气,复又不平起来,道:“你方才同她扯甚么大姐儿?大姐一个丫头,人人皆知她没人疼没人爱的,长到几岁大小才有个正经名字,你拿她说事做甚!岂不是上赶着得人褒贬?”

    紧接着又将那五千两的银票拿在手里数了又数,嘿然说道:“区区五千两银子,又顶甚么用?通判傅试家过来求我替他在军中谋个新差事,一送便是五千两银子。也不过是费我一句话的工夫。如今这多年母子的情分,也就值这五千两了。嘿嘿!”

    邢夫人见他说话颠三倒四,情理不通,心中暗暗摇头,但不敢深劝,只得眼睁睁看着贾赦吩咐摆酒设宴,将院子里那些美貌姬妾皆叫了过来陪着他喝酒。

    这边贾政和王夫人虽也有许多怨言,但王夫人细细一想,想到日后不用晨昏定省,在一旁立规矩,心中反倒轻快起来。

    第222章 析产(下)

    王夫人暗地里问贾政:“老太太哪里有这许多体己?怕不是将这么多年的积蓄同嫁妆皆折干净了, 将来又能有多少钱落到宝玉手中?”

    贾政哪里肯理会这些俗事,见王夫人问,只含糊说道:“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必然不会亏待宝玉的。想来总还有两三千两银子罢。略俭省些, 咱们再常供奉些, 也就尽够了。”

    王夫人冷笑道:“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不孝顺公婆, 不知道怎么在背后笑话我呢。老太太这般有能耐, 最有主意不过的,哪里肯要咱们的供奉?”

    想了想,竟是越想越气, 向贾政道:“你那小妾生养的一子一女还得靠咱们养活呢。老太太那边, 又哪里轮到咱们照应?”

    贾政也知道王夫人所说是实情,再加上提及赵姨娘的一对子女, 倒不好与王夫人争竞了, 只得讪讪退出。他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喝了点闷酒,自嘲般说道:“一个人平生最怕老婆, 便是舔老婆的脚恶心呕吐, 还得编个谎话说胃里犯酸。这天底下怕老婆的人,除了我外,还有哪个?”

    一面说,一面醉醺醺地去寻赵姨娘了。身边长随忙在旁搀扶, 又有婆子在前头挑灯引路。

    一时到了赵姨娘屋里, 赵姨娘忙赶过来嘘寒问暖, 又亲自捧了一杯茶过来与贾政醒酒。贾政心中刚宽慰了些, 忽然看见赵姨娘拿帕子拭泪, 惊问缘故,赵姨娘哭诉道:“老太太闹着要分家, 琏儿、宝玉、兰儿个个得了好处,连大房里巧姐平日里爹不疼娘不爱的,老太太也赠了她首饰为将来添妆。偏环儿甚么都没落到。难道环儿不是老太太的亲孙子?”

    贾政听得不耐烦,劝道:“这也不算甚么。男儿理应志在四方。等到环儿长大了,家里难道还能少了他的?何必教老太太破费。若说老太太偏心,怎么就将首饰分给探春了?再者宝玉不是也甚么都没落到,也没见他们抱怨。”

    不提起贾宝玉还好,一提起贾宝玉,赵姨娘就是满肚子的怨气。“老爷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国公爷当年征战时候,私下里不知道抢了多少金银宝贝,未曾充公,皆收在老太太的私库里呢。人人皆说老太太的私蓄只怕有两三万两银子之多,衣裳头面和各种奇珍异宝更是不计其数。将来怕不是都是宝玉的。这也难怪,谁教宝玉这么有能耐,会调.教丫鬟,连他房中的丫鬟也能勾搭到贵人了呢。过几天便是侯夫人,啧啧,这等能耐,环儿哪里能有?”

    贾政本是满肚子的郁闷,听了这话,更是窝火,向赵姨娘吼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哪里知道老太太的良苦用心!老太太提携晴雯,还不是为了阖家的前程考虑!旁人说我父亲私藏金银也就罢了,如何你也在这里乱嚼舌头?再者这回老太太单是花出去的,便不下三万两银子。人人皆赞她想得周到,哪里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贾政说到这里,又想起闹分家的起因,皆因贾环和王夫人的丫鬟彩云有染,彩云同赵姨娘的丫鬟小鹊儿说了几句闲话,才引发这场轩然大波。当下道:“你也是个做母亲的,自该好生教导教导环儿,教他好生安心读书,书中自有颜如玉。如今他和太太的丫鬟一同厮混,教人看见了像甚么样子?何况传些闲话,更是不妥当。”

    说到这里,忽而觉得赵姨娘虽有几分姿色,但见识浅薄,不堪之至,一时怒起,拂袖而去。

    贾政房中,王夫人上了年纪,且不解风情,惯会装腔作势惹人厌烦,陪嫁周姨娘比王夫人年纪还大,只因对王夫人忠心耿耿、谨小慎微、苦熬了大半辈子才得了姨娘之位,实则年老色衰,不中贾政的意。故而也惟有这个赵姨娘能略宽慰贾政之心,一向甚为得宠,颇为回护。

    赵姨娘几时见过贾政冲她发过这么大的火,一时呆住了。贾政走出去好远,她才回过神来,怔怔落下泪来,向她丫鬟如意儿抱怨道:“我又有甚么错。谁不知道邢夫人身边那丫鬟吉祥儿,原是我的丫鬟,邢夫人欲要了她过去时,我便晓得人家要向二房下手了。几番求告老爷,哪个肯与我做主。果然吉祥使了个套子,小鹊儿这个傻孩子便将甚么都说出来了。如今彩云和小鹊儿皆被撵出去嫁人,便是惩罚也是够了。为何还要冲我甩脸子?”

    如意儿初来不久,原是顶替吉祥儿的缺的,听了赵姨娘的话,只能唯唯诺诺,不知道该如何劝才好。那赵姨娘的哭声更加大了。

    夜色已深,寒风凛冽,贾政刚出了赵姨娘的院子,就被寒风冷得直打哆嗦,心中也渐渐清明起来:赵姨娘自是个糊涂的,但是他除了赵姨娘处,又有何处可去呢?踟蹰片刻,欲要回去,偏又听见赵姨娘的哭声,深感头疼,只得回到书房胡乱过了一夜。

    等到史家姗姗来迟,史鼎之妻忠靖侯夫亲自携了史湘云过来时,贾府分家一事早已尘埃落定,宝玉夫妇已挪到她院子后头居住,又依了贾母的要求,在西角门同她院子之间隔了一道墙,垂花门边上另开了一扇门,方便她进出,平日里穿堂后门紧锁,便是邢夫人王夫人过来请安,也只得坐上车子从荣宁街走。

    忠靖侯夫人心中虽觉怪异,只不好多说。史湘云却在贾母身边养了几年,最是心直口快,忍不住问道:“究竟发生了甚么变故,竟发这么大的火?”

    贾母笑而不语,向忠靖侯夫人道:“保龄侯调任外省,我原拟唤了湘云过来住,偏生出了这回事,倒不方便过来了。幸亏忠靖侯高义,收留这丫鬟。不然的话,还不定怎么闹腾呢。”又问:“这孩子前几年已是许了人家,想来年后便要发嫁了。此事有劳侯夫人了。”

    忠靖侯夫人忙道:“老太君客气了。都是一家人,自是分内之事。”

    史湘云听见她们谈论自己的婚事,她虽是个爽朗的性格,却也免不了有几分羞涩,忙借口去看林姐姐,低头跑开了。到了林黛玉房中,黛玉却在听管家娘子们回事情,听得湘云头昏脑涨,瞠目结舌。等到众娘子都走了,湘云方向林黛玉感叹道:“想不到管家这般烦!事无巨细,样样都要过来问,亏林姐姐耐得住性子。”又问:“我二哥哥去哪里了?他房中的晴雯,如何竟发达了?我们前些日子听到这桩奇事,只当是旁人编出来的故事,想不到真有此事。”

    史湘云这般连珠炮一样的询问,林黛玉少不得含笑一一回答。

    先说:“这点子事算甚么,不过老太太房中的琐事罢了,一会子便回完了。从前在府里时候,那些个管家娘子,才真正难缠呢。”

    又道:“你二哥哥去外面访友了。说来也是奇怪,他这些日子倒越发上进了,在太学里结交了些新朋友,每日里切磋印证,倒也有趣。”

    因见史湘云对晴雯之事颇感兴趣,道:“她在后头绣嫁妆呢。说起来倒有几分对不住她,原本可从国公府风光出嫁的,如今却不得不就简了。”

    史湘云看林黛玉听完管家娘子回话,又开始看账,竟是一刻未停息的,心下忖度也不好打扰她,遂顺着她的指引,悄悄到了后头,只见晴雯头上挽着西施髻,插着一只百鸟朝凤流苏宝簪,身上穿着银红撒花缂丝大袄,下头是青金闪绿五彩绣锦裙,正是富贵人家小姐们的装扮,身材婀娜,十指纤纤,坐在廊下绣花。

    史湘云暗赞一声:“果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冷不丁上前,大声道:“如今你穿上小姐衣裳,越发好看了!”

    晴雯被她唬了一跳,差点没扎破手,抬头看时,见是史湘云,忙起身恭恭敬敬问好,仍以“史姑娘”称之。

    史湘云笑道:“你如今是要做侯夫人的人,何必这般拘谨。等到你出阁了,我再见你时候,少不得要恭恭敬敬称侯夫人的。不趁着这会子,胡乱攀些姐妹情分,难道等到时候看你的冷脸吗?”

    晴雯忙道不敢不敢,湘云已是快人快语,话锋一转,问道:“如今你和顺义侯的故事,俨然已成佳话,在京中只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只是我也知道,世人以讹传讹,难免失真,故而我特特过来,倒要亲口问一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晴雯虽然也是爽朗性子,却是个精细灵巧的人,其后经林黛玉言传身教,更加谨慎许多。听了史湘云的话,她沉吟半晌,转头道:“一事换一事。史大姑娘不妨先说说看,你同那位卫公子又是如何约下的?我听人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史大姑娘戴着金麒麟,偏卫公子也有一只,正是天作之合呢。”

    史湘云不觉红了脸,低声道:“这又有甚么好说的。左右不过是家族之命,媒妁之言,使人相看了几回,便匆匆定了亲。我其实连卫公子惹也没见过呢。”

    想到此处,言语转为嗔怪:“说起来都要怪二哥哥多事。我这个金麒麟,是自幼佩戴到大的。但凡公子小姐们,佩戴甚么金项圈、金璎珞、金锁、金麒麟的,最是司空见惯之事。那日二哥哥不知道从甚么地方得了个金麒麟,说又大又有文采,欲要送给我时,我说我已是有了,便没收。不想过了段日子,我同卫家的亲事定了,他转头便赠给了卫家公子。这算甚么?”

    晴雯笑道:“这也没甚么。是父亲大人想着好事成双罢了。”

    她神色转为诚挚:“人皆说卫公子谦谦君子,才貌双全,弓马娴熟。想来父亲大人有意结交他,才赠了金麒麟。”

    湘云呆了一呆:“哟,可不是。如今你认了二哥哥林姐姐当义父义母,倒成了我的晚辈了。”

    两个人正说笑间,忽然听见鸳鸯大声道:“给太太请安!”两个人抬起头来,却见王夫人扶着一个丫鬟,神色冷峻,往这边走过来了。

    第223章 和光

    贾府众主子里, 晴雯最惧怕的便是王夫人。

    其后认了贾宝玉当义父,那王夫人便是祖母,自该晨昏定省, 承欢膝下, 幸亏贾母不知道何故, 请旨携了贾宝玉搬出来单过, 她才自在了许多,只初一十五等日子随着林黛玉过府请安,倒也惬意。

    眼下看王夫人怒气冲冲, 显是来意不善, 晴雯只得迎了上去,以祖母称之, 恭恭敬敬问王夫人来意。史湘云也回过神来, 含笑同王夫人打招呼。

    王夫人见史湘云在一旁,面色略略缓和了些。史湘云是正经的侯府千金出身,其父原是史家长子, 因年纪轻轻便夭折了, 才教其二叔袭了保龄侯之位。王夫人向来对史湘云这种正统的闺女高看一眼,难免驻了足,恭维一番,道:“眼看着等过了年就要出嫁了, 怨不得性子越发沉稳了。如今看着倒更出挑了呢。”

    史湘云只得低下头去, 脸红不语。

    王夫人向前走了一步, 这才向晴雯说道:“可怜的孩子。先前我百般劝说, 要你向老太太央告, 求她早早回心转意,莫要教外人看了笑话去, 偏你是个调皮的性子,明面上虽答应了,实则未曾深劝。如今你跟着老太太和宝玉,另开了一个门进出。你是要嫁到侯府的人啊,若在国公府时候,国公府自然开了正门,风风光光送你出嫁,如今可要怎么办才好呢。”

    王夫人面上语意怜惜,实则为分家之事怨恨晴雯之至。

    贾家人阖家设香案,跪接了那道懿旨之后,王夫人深觉自己没了颜面,四处求告,想求贾母回心转意。因晴雯是贾母身边的红人,王夫人也曾强忍着对晴雯的不快,求到她头上过,却被晴雯装傻卖呆给打发了。

    如今分家已成定局,贾母携了贾宝玉夫妇、晴雯过来单过,王夫人虽颜面受损,但晴雯的婚事却也有了变化。原本欲在国公府大操大办,此时国公府和贾母院子的路径已断,却是不能了。故而王夫人看晴雯时,总多了几分活该如此、幸灾乐祸的意思。

    分家的事情一出来,除了王夫人外,那些上赶着欲要同晴雯结交的京城贵妇们也多有透露出这个意思的。就连南安太妃,也言语里若有若无透露出一丝,说贾母所为固然有理有据,但未免操之过急,等到晴雯出阁再进宫请旨,又有何不可呢。永昌公主更是叹息晴雯未能选对人,那么多人乐意认下她,偏生她投身贾府,反遭了连累。

    “太太这话却是差了。”晴雯道,“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原本是甚么出身,想来顺义侯心知肚明。如今既是认了父亲大人,已是比原先出身高了许多,都是意外之喜,哪里还好挑三拣四的。顺义侯欲要抬举我时,也不会因我从国公府里出嫁便抬举,不欲抬举我时,也不会因我未从国公府便作践。这么多年蒙府里教导,我只求堂堂正正做人,无愧于心罢。其余的是祸是福,但凭老天爷安排罢。太太请细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王夫人一时气极。她这日过来到贾母处请安,因心里不爽快,先到林黛玉处,欲给林黛玉一个下马威,不想黛玉伶牙俐齿,不软不硬顶了回去。

    王夫人这才复走到晴雯处。她料想晴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丫鬟,因有几分姿色在外头勾三搭四,机缘巧合和那白龙鱼服的贵人有了私情,才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实则卑微得很,被她这般一吓唬,必然被唬住了的,也好出一出心头恶气。

    王夫人再想不到,晴雯虽然出身下贱,心中自有傲气,却是个铁骨铮铮的性子,最吃软不吃硬的,王夫人这般恐吓,倒把她心中的傲气激了出来,反说了这篇大道理。

    王夫人心中不悦,冷笑一声,道:“我自然知道,顺义侯一眼相中你,自然不是因为你的出身。你既然唤我一声祖母,我总要好好教你一番大道理,不教你在外头吃了亏去。如今你且听好了,那些美色皮相,都是虚的,你青春年华之时,夫君固然爱若至宝,等到你年老色衰了,也就厌倦了。故而女孩家若要日子好过,非得娘家得力、家里富贵才好……”

    她这一席话,不加掩饰,晴雯和史湘云两个虽已是议过亲准备着要出阁的,却也觉得王夫人之言太过露骨,不似诗礼大家的夫人在众人面前能说出的话,纷纷羞得脸上绯红,低下头去。

    王夫人却似浑然未觉般,犹自在那里耍祖母的威风:“人人皆知你出身如何,你自己也心知肚明,我便不再多说了。如今你要嫁人了,我是你祖母,自有一件要紧事要告诫你。须知做侯夫人同你做丫鬟是不同的,你因生得比旁人好些,难免轻佻些,不够稳重,这却是做侯夫人的大忌——”

    王夫人一句话尚未说完,突然面色大变。众人顺着她目光抬头看时,却见林黛玉扶着贾母颤巍巍走进来了。

    王夫人等人连忙向贾母行礼问好。贾母并不受王夫人的礼,也不教她起身,只是冷笑道:“好个祖母!好大的威风!这便是你这个正经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做公侯之家夫人的道理吗?”

    王夫人低下头去不敢说话。林黛玉扶着贾母进了屋子,请贾母在主位上坐下,复又请王夫人等人进屋。史湘云见势不妙,忙胡乱找了一个借口开溜,林黛玉也不拦她,只说忠靖侯夫人在前厅吃茶呢,湘云会意,忙也往前厅而去。

    王夫人硬着头皮进了屋,听贾母训话道:“晴雯和湘云皆是姑娘家,晴雯更是要嫁到侯府里去,你不想着如何助她立稳脚跟,偏说了些有的没的话来吓唬她。这些话也是好说给未出阁的姑娘听的?再者旁人不清楚,你自己还能不清楚?政儿虽是得了太上皇老人家的恩典,袭了国公府的爵产,实则并无爵位,便是晴雯真个从国公府出嫁,又能如何?难道旁人真个拿她当国公小姐看待?”

    王夫人是贾母之儿媳,便是贾母言语差池,她也只有恭恭敬敬、明面上听从的份儿,更何况如今贾母所说句句在理?只得忍气吞声,低头认错,贾母因黛玉在面前,不好在儿媳面前训斥婆婆太甚,这才挥了挥手,教她去了。

    王夫人离开后,贾母这才重新到前厅同忠靖侯夫人叙话。忠靖侯夫人得了湘云转述,已知事情原委,叹息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太太千万保重身子才好。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要为他们操心太过了。”

    又道:“老太太向来英明决断,这次说要分家搬出来单住,必有原因。只是南安太妃她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纵然有天大的事,何不再等几个月,等到家中的姑娘出了阁,风风光光大办一场,再做计较?如今若要大办,少不得仍旧要借了宁荣二府的府邸的,倒略微有些尴尬了。”

    贾母微笑道:“方才我在那里听,晴雯年纪虽小,说话却有几分见识的。她说顺义侯要抬举她,自然不是因了出身的缘故。故而我常琢磨着,也许不大肆操办,反倒正中了顺义侯下怀?”

    忠靖侯夫人不明其意,胡乱应了一句,带着史湘云告辞离去。

    当晚贾母要晴雯带着鸳鸯来到房中,命鸳鸯开了库房,将库房中琳琅满目之物皆一一指给晴雯看了,向她道:“世人常说,财不露白。故而这些东西我一直好生收着,便是连宝玉也不知道的。我身边也只有鸳鸯一人知道。我的意思呢,已是在出阁大礼时候委屈了你,断然没有在钱财上再委屈你的道理。故而除却许你的一万两银子置办嫁妆、操持婚事外,这里头的东西,你也好生收着罢。”

    晴雯看着库房里满柜子的珍珠宝石已是傻了,喃喃道:“这怕不是做梦罢。”

    贾母见她这个模样,更加心生怜爱,悄声向她道:“这些都是昔年国公爷率军打仗时候缴获的战利品,得胜还朝的将官们都是成车成车往自家搬。虽此事不合朝廷法度,但当年正是义忠亲王率军出征,义忠亲王和同僚们皆是如此,国公爷哪里能特立独行?少不得和光同尘,依了他们的行事了,故而也拉了一车子回来。只国公爷多了一个心眼,当年之物未曾挥霍,只暗暗教我保管着,预备着若朝廷追究之时,也好拿这个赎罪。再想不到,昔年的那些同僚,一个个抄家的抄家,被贬的被贬,此事却再无人提起。如今你既是嫁给顺义侯,自是大有渊源之人,便尽数与了你,又有何妨?”

    晴雯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忙跪在贾母面前,向她道:“老太太明鉴。此事于理不通。当年义忠亲王缴获之物,只怕早被抄家了,又同老太太这些私蓄有甚么相干?便纵我与顺义侯有些渊源,但也与此事毫无干系。正是无功不受禄,万万不可得此横财,免得折了福气。”

    贾母摇头道:“好孩子,我行此策,也是迫不得已,因知道你心性,这才敢如此这般。”

    晴雯见贾母说这话,突然间福至心灵,不由得问道:“老太太的意思,是要效仿赖嬷嬷当日之事吗?”

    贾母笑而不语,只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慈爱,但慈爱之中又有些无奈悲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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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4章 陪房(上)

    晴雯心中难免有些惶恐。

    赖嬷嬷临终之时, 将一辈子的私蓄尽数托付,虽是信任,却也是极沉重的负担。

    那些日子里晴雯常常深夜难寐, 或者睡梦之中因听到外头有些许动静便被惊醒。她每每想着, 若是这价值五六千两的财物被歹人夺了去, 她又拿甚么偿还。

    其实那些私蓄连个单子都没有, 除却晴雯和赖嬷嬷那两位忠仆外,世上再无人知道此事。若是换了旁人,私吞了也就私吞了, 便是赖嬷嬷那两位忠仆寻上门来, 胡乱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或是推给歹人盗贼之流, 难道还能让她赔不成?

    赖嬷嬷当时托付之时, 未尝没有料到这种情况,实际上已是默许了的。何况以晴雯如今身份地位,便是赖家或者别的甚么人过来闹, 亦是无用的。

    但以晴雯平素心性为人, 心中自有是非曲直,这等昧着良心之事,她是万万做不出的。她每每想着,人家既然信任她, 将一辈子的身家托付, 她总要竭力而为, 将所托之事处置周全, 方不辜负了人家。因了这个缘故, 她才格外思虑重重,诚惶诚恐。

    此时贾母欲效赖嬷嬷之事, 将私房托付。若是旁人,看见这满箱满柜的金银珠宝,早被富贵迷了眼,忙不迭应承下来,但晴雯却惟恐将来行事不周,百密一疏,有负贾母托付。

    “老太太,我……”晴雯面有难色,喃喃着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只恐人微言轻,有负老太太托付。若是被人夺了去……”

    贾母见晴雯这副模样,心中更加放心,倒笑了:“你放心,这些东西原本没甚么人晓得,只是横财罢了,若是被人夺了去,夺便夺了,我又岂会怪你?托你收着这些东西,原也是怕被这群不肖子孙糟蹋了的意思。鸳鸯,此事只有咱们三个知晓,这些东西日后任由晴雯姑娘处置,无论是送给谁,都由晴雯姑娘裁处,你可记下了?”

    鸳鸯含泪点了点头。

    贾母又道:“钱财皆是身外之物。人有旦夕祸福,虽有谋划,也怕人算不如天算。这些或是被谁夺了去,都是天意,再抱怨不得的。再者若是贾家将来抄家了,你只管将这些呈了单子上报朝廷,皆由朝廷裁夺。”

    晴雯暗中松了一口气。她虽然年纪轻,却也知道,若是私藏抄家之人的钱财,只怕朝廷追究下来,是不小的过错。她深受贾府大恩,以死相报并不足惜,但若是因此连累旁人,便是大大的不该了。如今听了贾母这般说,才放下心来。

    贾母道:“宝玉她娘因偷偷私藏了别家之物,再三提点追问都不肯说,我才对她心灰意冷,决议分开单过,还进宫去求得老太妃娘娘一道懿旨,无论如何也要把宝玉儿摘出来。我深知兹事体大,岂能要你去涉险?倘若真到了那一步,钱财又算得了甚么?你们自个儿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晴雯见贾母虑事周全,样样皆考虑到了,除了听从安排外,又有甚么好说的?

    于是商议已定,贾母带着晴雯,眼看着鸳鸯将那些金银等物分装到一个个小匣子里,贴上封条,再悄悄藏到嫁妆箱笼里头。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贾母、黛玉等人皆忙着为晴雯准备嫁妆。从前追随义忠亲王的那些勋贵各自送了些礼物,贾母做主皆添到嫁妆里去了。南安太妃、永昌公主等人更是送了几个下人过来,晴雯见那些下人们皆是青春年少之时,男子伶俐俊美,女子标致动人,便知她们的用意,少不得也再三谢过,尽收下了。又有礼部尚书徐启家、兵部尚书贾雨村家,亦使女眷送了贺仪,晴雯因不大爱同贾雨村来往,教鸳鸯设法婉拒了。

    这日晴雯听见外面喧闹声不绝,正纳闷时,惠香走过来说:“赖大娘过来了,说要看姑娘。”

    晴雯因赖嬷嬷之事,对赖大家的颇有微词,故不大情愿见她,听了惠香的话,奇道:“前几日听说荣国府里三姑娘帮着太太操持家务,倒是做主放了不少人出去,这赖家据说阖家都被放出去了,如今又来做甚么?”

    那惠香虽年纪小,却最是伶俐不过,早把来龙去脉打听得清清楚楚,附在晴雯耳边悄声说道:“听赖大娘的意思,说姑娘出身此处,自是同赖家有缘。说姑娘既要嫁入侯府,身边不可无人服侍照应,赖家这是阖家想投身进去,当姑娘陪房呢。”

    晴雯听了,只觉得甚不妥当,却又不知道何处不妥。忽然又见麝月走了进来,神色严肃,向晴雯道:“姑娘,听闻赖大娘欲要见姑娘,想投身姑娘门下。此事却是大大不妥。”

    晴雯和鸳鸯对望一眼,鸳鸯便笑着开口问道:“如何不妥?”

    麝月刚刚自贾宝玉处拜到晴雯门下,原指望跻身侯府大有作为,她素知晴雯是个使力不使心的,生怕晴雯这个时候出甚么闪失,故而倒也顾不得藏拙,忙开口说道:“赖家在贾府经营已久,根深蒂固,家中又有人在朝中为官,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如何反要投身为奴?此事大有可疑。再者就算赖家肯真心为姑娘考虑,诚心诚意投奔了来,但他家势大,多年的管家做下来,自有积威,姑娘虽是主子,但尚且年轻,只怕遇事反压不了他们,有奴大欺主之虞。到时候府里是听姑娘的,还是听赖家做主,就难说得很了。还有一事,姑娘请细想,荣府里建了一个大观园,赖家家里便也建了一个园子,这里头的种种细微之处,姑娘可想得明白?放这等人家在身边,要如何才能放心下来?”

    鸳鸯听了这话,反倒放下心来,知道麝月此番投奔晴雯,果是尽心尽力而来,笑道:“原来从前倒是小瞧了你。从前我只见你躲在袭人后头不声不响,虽知道你吵架时候厉害,也只当是言语应变上头了得,未曾想到你实是个心思清明的。既然你觉得赖家过来投奔实不妥当,我这便过去代姑娘回绝了,如何?”

    麝月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鸳鸯姐姐欲要如何回绝?”

    鸳鸯笑而不语,往前头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婆子抱着几匹大红蟒缎,说是赖家送过来的贺礼。

    惠香问:“鸳鸯姐姐不是去回绝他们的吗?如何竟收了贺礼?”

    麝月亦是大惊,但她知道鸳鸯和晴雯情同姐妹,身份地位自不可与自己等同,不好明说,只摇头喃喃道:“此时若是为些许贺礼引狼入室,岂不是因小失大?”

    鸳鸯淡淡道:“你也忒多心了。如今姑娘大喜在即,京中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许多人皆攀关系套交情送了礼物过来,又哪里差赖家一家了?再者不过是些蟒缎罢了,将来做门帘做炕铺的料子,也不算甚么贵重的东西,何必连这个面子也要驳他们?不过收了也就收了,若是想凭着这点子东西说三道四,却是万万不能的。”

    惠香听鸳鸯那意思,显然已是成功打发了赖家一家,忙问道:“既是如此说,想来鸳鸯姐姐必然寻了个稳妥挑不出错的由头?”

    鸳鸯道:“哪里还用寻甚么由头。我直接同赖大家的说,如今她儿子赖尚荣是朝廷命官,将来只怕还要和侯爷同殿为臣呢,如何好收了他们当陪房,岂不是折辱了她儿子?赖大家的本来就是个糊涂的,谁不知道姑娘出身她家,如今既是今非昔比了,就该躲得远远的,莫要上前触霉头才好,偏她觍着脸凑上来,无非是看贾家闹分家伤元气了,想把侯府当成第二个贾家罢了。只是她糊涂归糊涂,到底还是惦记着自家儿子的前程的,听了这话,就跟从梦里醒来一般,连连点头,还跟我道谢呢。说想来姑娘事多忙碌,就不当面贺喜了,只盼着姑娘念着赖家,闲暇时过去看上几眼。”

    晴雯赞道:“不愧是鸳鸯姐姐,处处想得周全!既遂了咱们的心愿,又不伤体面,还得了赖家的感激,真真一举三得!”

    鸳鸯摇头道:“这算甚么。姑娘谬赞了。不过一句话的事。只是赖嬷嬷去后,赖家越发走下坡路了。以前我看赖大家的还好,如今才知道,原来从前是诸事有赖嬷嬷撑着,如今赖嬷嬷去了,她便尽出昏招了。”

    原来赖大家的自赖嬷嬷去后,在房中搜寻了一番,遍寻不得赖嬷嬷的私房,失望之至,才知道赖嬷嬷临终之时还留有后手,自己得意太早,一朝不慎,反而吃了大亏。其后赖嬷嬷风风光光出殡,赖大家的却在暗中查访,数月下来,终无所获。直到京城中人人疯传,说贾府的一个丫鬟被贵人瞧中,眼看要做侯夫人了,才瞧出点端倪来。

    那日晴雯被贾家接入贾府,不久之后贾家就派了几个心腹人将晴雯表哥的居处围得水泄不通。赖大家的得到消息,就跟其父赖大商讨,说这里头必有蹊跷,想那晴雯表哥居处有甚么好看守的,不是为财,便是为人。

    这般又打听了一番,才听说赖嬷嬷撒手人寰之前,她手下那个唤作阿若的丫鬟曾坐着车子来过晴雯家里,送了不少箱笼进来。

    赖大和赖大家的听到这话,又悔又恨。悔的是自己先前防备不够周密,竟教赖嬷嬷在她眼皮子底下使了这等法子,把一辈子的私房尽数送了出去。恨的是赖嬷嬷太过绝情,竟为了置气,不肯将这些私房传给儿媳,反去补贴不相干的外人。

    若是赖家早几个月得到这消息,气势汹汹仗势打上门去,倒也不怕晴雯矢口否认,便是辩到贾家面前,想来贾母和主子们也没有为一个小丫鬟得罪经营几代的世仆的道理。

    只是到了如今这时候,说甚么都迟了。晴雯眼睁睁便是侯夫人的人,正是炙手可热,这会子和她争赖嬷嬷的私房钱,岂不是以卵击石?

    但财帛动人心,赖大家的到了这个年纪,与赖大的夫妻情分早薄了,大儿子拖家带口到任上去了,小儿子也同她离心离德,故而更看重钱财,恨不得把天底下能扒拉着的钱财都攥在手里。

    赖大家的苦思一夜,才想出这个阖家投奔晴雯的妙计,暗想晴雯这小丫鬟又知道甚么,只要成了她的陪房,日后还不名正言顺处处拿捏她,莫说赖嬷嬷的私房,便是其余的东西,也早晚落到她手中。故而瞒着赖大,偷偷携了礼物上门来,想着等晴雯这边应承下了,再回去说服赖大不迟,不想被鸳鸯三言两语便打发了。

    第225章 陪房(下)

    赖大家的虽当了多年的管家娘子, 到底眼界见识都比赖嬷嬷、鸳鸯这等在国公夫人跟前服侍过的人差远了。

    她只晓得她为奴为婢的时候,儿子可以得了恩典成为自由人,在外头为官。却不知道既有儿子在外头做官, 当爹娘的再由平民老百姓投身豪门为奴, 是大大的不妥, 一则有违朝廷法度, 二则儿子颜面无光,若是言官较真的话,只怕还要被弹劾一个不孝之罪, 罢官免职也是寻常事。

    赖大家的贪图钱财不假, 但也知道当官的儿子才是她在赖家安身立命的倚仗。鸳鸯不过三言两语,同赖大家的说明利害, 她立即醒悟过来, 忙不迭向鸳鸯道谢,连晴雯也顾不得见,灰溜溜回去了。

    事后盘点起来, 不仅未曾为赖嬷嬷的私房讨个说法, 又赔过去几匹上好的蟒缎,难免心疼不已,却也是无可奈何了。

    此后忠顺王妃又过来看了两次。她奉了圣上的意思,不得不负责料理此事, 但却也不想顺义侯夫人的娘家太过显赫, 免得将来给忠顺王爷添了心腹之患。如今贾母在这里闹分家, 到头来晴雯连从国公府出嫁都做不到, 却是暗暗合了她的心事。

    只是遂心归遂心, 明面上,忠顺王妃也不得不学着南安太妃她们的腔调, 感叹几声的。

    这日忠顺王妃又来,贾母和林黛玉亲自陪着。忠顺王妃先是看过了贾母给晴雯准备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又看了林黛玉呈上的嫁妆单子,点头道:“难为你们了。顺义侯出身坎坷,深得皇太妃娘娘、太上皇老人家还有圣上他老人家怜惜。原拟择一位名门淑女与他配婚的,想不到看来看去,竟落到你们家里。就连圣上也叹息说姻缘天定,半点不由人的。不过,你们肯为义女准备这般丰厚的嫁妆,可见是个疼女儿的。甚好!甚好!”

    又转到后宅,看了看晴雯亲绣的大红嫁衣,赞不绝口,道:“从前便听人赞你蕙质兰心,绣工出众,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只怕当年慧娘,也不过如此了!”

    晴雯起初还当是京中那个仿慧纹的惠娘,忙道:“不敢瞒王妃,我却是同那兰香坊的惠娘打过几回交道的。”

    忠顺王妃蹙了蹙眉头,早有她身边随侍的女官暗暗提示晴雯道:“姑娘误会了。王妃说的是昔年绣出慧纹真迹的慧娘。兰香坊的那个惠娘又算甚么东西?一个身份低贱的冒牌货罢了,做出来的事情更是污人耳目。姑娘莫要在王妃面前说她了。”

    晴雯听了这话,虽心中诧异万分,却也只得转了话头。忠顺王妃又细细看了她的针法,又赞了一回,方低声叹道:“方才我已检视过嫁妆了。老太君还是疼你的,肯从自己的私房中凑出这么多与你,丰丰足足,便是嫡出的小姐,也不过如此了。你拿这份嫁妆出去比,任到甚么地方去,也不算辱没人的。只是有一样,老太君实在太过沉不住气了些,这般一闹,你却是不好从国公府里嫁出来了。”

    晴雯早听贾母说过,这位忠顺王妃和贾家从来都不是一路人,这次肯出来主持婚事,也不过是勉强应下罢了。此时听她言语里有试探之意,心中自然而然生出警惕,笑道:“我自然是跟着义父义母和老太太走的。如今能有这般境遇,已是感恩不尽了。”

    忠顺王妃低声叹了一句:“傻孩子,你过几日便是侯夫人了,往后少不得交际应酬的。你哪里知道京城这些名门贵妇之中,攀比之处,无非是夫婿前程、娘家家世、嫁妆丰简、吃穿用度、子嗣出路罢了。如今你出嫁之时,已是低人一头,将来可要怎么办才好?”

    晴雯微笑不语,心中却自有一番计较。她若是名门嫡出的小姐,这时候听了忠顺王妃的话,只怕心中就动摇了。但她原本是奴才的奴才,出身低贱之至,如今能认贾宝玉林黛玉为义父义母,已是万万想不到的福气,除了感恩之外,怎会有别的想法?

    忠顺王妃出身显赫,哪里知道晴雯的心事?见她始终不受挑拨,轻叹两声,便告辞而去。

    忠顺王妃走后,鸳鸯悄声与晴雯道:“姑娘有所不知,忠顺王妃眼下也烦恼得很。兰香坊那个惠娘,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竟搭上了忠顺王爷,进进出出俨然以外室自居。”

    晴雯讶然道:“怪道我方才提起惠娘,她脸色都变了,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想了一想,忍不住问道:“只是我先前听说她攀附的是北静王,如何又改了?”

    鸳鸯浑不在意道:“这又有甚么分别?左右不过是玩物罢了。如今北静王爷不如先前那般得势了,她便转投别人,又有甚么相干?只可惜这些亲王妃郡王妃的,也只能装作不知,故作大度,私下里还不知道怎么恨呢。”

    她说到这里,突然又想起晴雯即将成为侯夫人,也是她口中所说的贵妇中的一员,忙掩住不往下说,转口问道:“赖家已是被驳回去了。只是姑娘既要出阁,少不得寻几房得力的人家当陪房,不知道可有着落了?”

    晴雯道:“你是知道我的,向来不喜细思这些勾心斗角之事。想来有老太太做主,必然不至于教我吃了亏去的。”

    鸳鸯摇了摇头,低声道:“老太太自是乐意做主的。只是你可曾想过,若老太太做主,陪房皆是老太太的心腹,将来还不定如何呢。若是老太太百年之后,他们不服管教,你又该如何?只有你自己做主挑人,早早收服了的,使唤起来才得心应手。”

    晴雯听鸳鸯这般说,心中实是感激鸳鸯处处肯为她打算之情,忙道:“你既是这般说,想来已是有了眉目了?对了,我记得你哥哥嫂子都在老太太房中,难道说?”

    鸳鸯没好气看了她一眼,道:“你胡说些甚么?我哥哥嫂子那心性,我尚看不上,如何敢引荐与你?再者,我好容易得你相助,能远远离开他们,过几天自在日子,如何敢要他们过来?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处,我自有我的打算,正是要两不相扰才好。”

    晴雯奇道:“既然不是你哥嫂,又是哪个?”

    鸳鸯笑道:“当年一口一个来顺二哥,如今一朝发达了,难道竟忘了他家不成?”

    晴雯一愣,笑道:“你又胡说,我哪里敢忘了他家。只是我想着,既是当陪房去了侯府,凡事必要按了侯府的规矩来。我和他本是兄妹相称,到时候岂不尴尬?”

    鸳鸯道:“一码归一码。便是你我之间,也是一样的。虽咱们从前交情好,但如今既成了你的丫鬟,我心中自是拿你当主子看待的,只不过无人之时,稍稍肆意些罢了。茜雪家也是一样的道理。从前如何,那只是从前,如今他们既然要投奔你,自然当依了主子下人之间的规矩。”

    晴雯低头又想了一回,摇头道:“我听说他家这回也放出去了,他家里颇殷实富足,并不愁于此,难道好容易得了自由身,竟想着重新当下人吗?此事只怕不妥。”

    鸳鸯见她语意松动,忙道:“你有所不知。如今京城之中,那寻常百姓,若不依附显贵之家,其实也颇艰难。故而许多平民之家不惜卖身为奴,投到高门之家去,并非为了那些卖身钱和月钱,实则想受人庇护罢了。茜雪家里也是一样的道理。她家几世为奴,偏生人又最老实不过,此时乍得自由之身,其实无措得很。因打听得你这里尚缺陪房,就再三托了我过来说好话。”

    晴雯听鸳鸯这一席话,感慨不已,沉默良久,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禀明老太太便是。他们一家人都是极好的,若果真如你所说,便请进来当个陪房,我这边也多个膀臂。”

    麝月和惠香从外头抬着热水进来,见晴雯和鸳鸯正在屋里商议,忙站在门口候着,再不敢动了。

    麝月从前虽沉默寡言,但以藏拙居多,内心笃定得很,自以为单论心智,并不比平鸳之流逊色多少。直到见鸳鸯三言两语打发了赖大家的,才知道鸳鸯见识之高,远在自己之上。她论容貌女红远不如晴雯,论见识口才亦不如鸳鸯,从此才心服口服,处处惟鸳鸯马首是瞻,再不敢起争驰之意。

    这般又过了几日,晴雯的嫁衣已是绣得差不多了,忠顺王妃陪着老太妃娘娘的执事宫女过来检视了一回,见这针法,也只有满口赞叹的份儿。那交由外头赶制的冠帽鞋袜、木器盆景等物,也渐渐齐全,一样一样收在雕花红木嫁妆箱子里,垒在后院,堆积如山。

    这日贾母唤了黛玉、晴雯到跟前,正在说些家常,外头突然有婆子过来报说,大明宫掌宫太监戴权要来了,又说要预备香案接旨。

    一家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何故,也只得慌里慌张准备起来。

    惠香年纪尚小,小丫鬟出身,是新近才提拔上来的,不曾见过这等大场面,忍不住问麝月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晴雯姑娘嫁入侯府之事,又有甚么变故不成?”

    “闭嘴!这里哪有你胡言乱语的份儿!”鸳鸯听见,厉声喝道,其实心中也有些慌张,暗忖给晴雯指婚的旨意是老太妃娘娘亲自下的,如今婚期近在眼前,宫中都来人检视过几遍了,又怎会有变化?

    阖家人都不免心事重重,又不好在明面上说,只得强颜欢笑,拿别事开解。

    一时宝玉也得了风声,骑着马从外头赶回来了。黛玉此时早命人备好了香案,两人相顾而视,面上皆有疑惑之色。宝玉趁人不备,凑到黛玉耳边道:“莫要慌张。咱们已是认下这个女儿了,便是婚事有了甚么变化,咱们也必得寻个好人家再嫁她,不过迟些时日罢了。”两人主意已定,倒没有先前那么慌乱了。

    第226章 荐医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戴权才坐着八人抬的大轿,打伞鸣锣,晃悠悠地绕过宁荣街, 径直到了贾母的居处。贾母此时早已换了朝贺时候的内命妇衣裳, 按品大妆, 贾宝玉和林黛玉站在贾母两侧搀扶着, 晴雯居于后排,四人一同跪接了圣旨。

    这回的旨意却是太上皇所出,大意是将晴雯夸了一通, 又说上次入宫, 老太妃娘娘与晴雯颇为投缘,唤晴雯入宫侍奉, 将来婚事便由宫中主办发嫁等等。

    贾母见多识广, 早知道那圣旨皆是如此,除却溢美之词外,便是满篇胡言乱语, 只怕这番长篇大论, 只有晴雯婚事由宫中发嫁之事是真的,这却是天大的喜事,不由得喜气洋洋,忙吩咐与戴权看座奉茶。

    戴权为大明宫掌宫太监, 深得太上皇信赖, 一向眼高于顶, 但一则贾母面子大, 二则要给顺义侯面子, 故而客客气气坐下,向贾母说了许多恭维话, 道:“晴雯姑娘这一去,日后自是贵不可言。老太君实是福分不浅啊。”

    贾母喜盈于腮,道:“原想着倾我所有,必要办得丰丰足足,不想还要劳烦朝廷出面,实在是惭愧……”

    戴权忙道:“这是许多人家求都求不来的大喜事呢。也是老太君家风严谨,会教养女孩儿,老太妃娘娘一见晴雯姑娘,便欢喜上了,整日里在太上皇面前夸口。太上皇听说老太君挪出府里住,只怕多有不便,这才给了这道恩典,要晴雯姑娘风风光光出嫁,日后还不定如何大富大贵呢。”

    他们在这边喝茶说话时,早有宫中派来的执事宫女到了后院,催着晴雯梳洗,打扮一新后,恭请她上了大轿,又收拾了一个包袱,命鸳鸯、麝月、惠香等人在后面跟着。又有许多太监来往于后院,将贾家准备好的那些嫁妆一一搬入车子里。诸事停当之后,戴权方向贾母拱一拱手,率领着车队浩浩荡荡而去。

    贾母立在仪门处,心中一块大石才算放下来,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事又了却一见,吩咐林黛玉道:“晴雯走得急,陪房和田屋地契尚未带了去,你收拾收拾,只怕过几天便有人来取。”

    林黛玉答应一声,见四下无人,突然向贾母低声说道:“昨日我去太太处请安,遇到三妹妹,我见她言语里那意思,是想搬出来,跟着老太太过呢。”

    贾母一怔,哭笑不得道:“这是怎么了?刚打发走一个曾孙女,又要搬进来一个孙女不成?我这里地方小,不比那府里,地方敞亮,园子也大,她住在秋爽斋好好的,又有嫡母和亲妈照应,搬出来做甚?”

    林黛玉禀道:“听说还是先些时候她命人缩减大观园开支引发的祸端。因她说园子里许多花草诸物皆可卖钱,教园子里的下人们各自揽了一桩活,又裁了许多相应的开支,这样一年本来也可省几百两银子的用度,本是德政。谁知府里积弊已深,根盘交错,这么一改,倒闹出许多事情来。那日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儿子进了园子去嬉戏,同小戏子们玩耍,不合吃了园中几个果子,竟被那些看果子的妈妈们骂得狗血淋头。周瑞的儿子倒也罢了,悄悄的没吭声,周瑞家的却只觉扫了颜面,暗中告了三妹妹一状,太太知道后,也嗔着三妹妹一味钻到钱眼子里去了,这般胡闹,有失公侯之家的体统。那起子被三妹妹镇压过的刁钻婆子媳妇们也趁机说了许多话,太太信以为真,难免又责怪三妹妹。这样几次三番,三妹妹只怕是心冷了。昨个见我时候,特意拉着我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只求我打听打听,可否搬到老太太这边来。”

    贾母闻言不免叹息。她是个明理的老太太,养育几个孙女多年,自然知道这些孙女之中,探春是最精明强干的那个。“三丫头倒是个有眼力见的。只可惜她嫡母、生母俱在,我却不好把她接过来养。罢了,你且替我转告她,她的意思,我已是知道了。她既有管家的才能,日后总不至于吃了亏去,也不必为眼前这些委屈,非要争个是非曲直。再过几年她就要及笄了,便是略受些委屈,又能几年呢?女孩家一辈子的大事,莫过于婚嫁之事。请她放心,她既叫我一声祖母,我自然肯为她细心谋划的,总不至于教旁人轻贱了去。”贾母吩咐道。

    黛玉忙答应了。

    贾母又摇头道:“太太的意思,其实也有些道理,不过是怕连外头的体面都撑不住了,被旁人看出来,肆意践踏了去。只是如今的四王八公,不比从前了,许多双眼睛盯着呢,勉力去支撑从前的体面,又有甚么用?底子仍旧是虚的。太太还是太过年轻了。”

    林黛玉此时倒不好说自家公婆的不是,只得胡乱应着,又听贾母感叹道:“晴雯这丫头倒是个有福的。只要她行得正,立得住,不掺和从前的那些事,也莫要痴心妄想,想些不该想的东西,自然可保几辈子的富贵。我费了这么大力气,难道是为了赏识她?她固然是好的,但天底下好的多了去了,又岂能个个这般?不过是为了给你们留一条后路罢了。”

    又道:“只是可怜我那大孙女!孤身一人在深宫之中,日后还不定如何呢?只是眼下却顾不得她了。”

    晴雯这回进宫,却与上次不同。这次坐在大轿之上,鸳鸯、麝月等人陪侍左右,掀开轿帘望过去,身后车队浩浩荡荡,几十辆大车里装的皆是她的嫁妆,底气自是足的。

    她入了宫门下轿之时,又有许多宫女太监站在那里,齐声向她行礼问好,规矩森严,行动如一,便是鸳鸯这等久经世面的人也唬了一大跳。

    上回见过的那位太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彩月站在最前面,一看见晴雯便露出笑容,迎上去道:“老太妃娘娘正惦记着姑娘呢,可巧这便来了。”

    于是一行人引着晴雯,直将她引到老太妃的院子里,又引着她见了老太妃。

    老太妃看着倒比上回又瘦了些,脸皮越发皱了,只是精神尚好。她见了晴雯,嘴皮微动,跟身边人说了一句话。那身边伺候的宫女便道:“老太妃说,姑娘眼看着是要大婚的人,倒不好再如从前时候那般同顺义侯相见。只请姑娘在西边屋子里住下,过几日自有教引嬷嬷去教姑娘规矩。”

    晴雯忙应允了,乖乖在西边屋子里住下,每日里看书绣花,颇为安静。鸳鸯麝月等人也老老实实呆在屋里,平时不敢多走动,惟恐惊动了病重的老太妃。

    惟有惠香,仗着年纪小,偶尔和服侍老太妃的宫女太监们聊几句天,这日回来告诉晴雯道:“姑娘的婚事已是筹备妥当,钦天监去看了日子,都说当日无风无雨,日子是极好的,必不会有甚么差池,除非……”

    鸳鸯忙问:“除非甚么?”

    惠香轻轻叹了口气:“如今宫中皆传闻说,宫中老太妃娘娘已是病入膏肓,眼看着已是没几天好日子了。娘娘地位崇高,宫中妃嫔皆为其减膳谢妆。便是连咱们姑娘的婚事,也是预备着冲喜之意,这才能得太上皇老人家下了旨意,接姑娘入宫过来。这固然是莫大的荣耀,但若是老太妃娘娘未撑到那个时候,自然万事休矣。到时候举国发丧,哪里还好办喜事?”

    鸳鸯听了,不免也心事重重,忧虑起来。如今她们的前程皆系于晴雯一身,若是果真老太妃娘娘薨了,国丧其间自是不好办喜事的,拖上数月,到时候夜长梦多,谁又知道还会生出甚么变故来?”

    晴雯辗转听到了惠香的话,自是难免忧虑,向鸳鸯道:“老太妃娘娘枯瘦如柴,显是油尽灯枯之兆。这却不好医治。这会子若有甚么神医,能妙手回春就好了!”

    低头想了一回,突然眼前一亮,向鸳鸯道:“若说咱们认识的神医,现成的不就有一个吗?”

    鸳鸯摇头道:“你是说胡家娘子?她的医术固然是极高明的,治好了林姑娘的病。但老太妃娘娘地位崇高,想来甚么名医未曾见过?拖到这时候,只怕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却也难救呢!”

    晴雯一听也有道理,何况她二人在老太妃娘娘那里根本说不上话,又恐胡家娘子治不好老太妃娘娘的病,反被朝廷怪罪,到时候岂不是平白连累了人?故而商议了一回,始终不敢造次。

    岂料才过了一天,鸳鸯便瞧见一群人引着胡家娘子进了老太妃娘娘的屋子去了,为首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梅姨。梅姨如今居于宫中,养尊处优,又白净又富态,众星捧月一般走在最中间。

    鸳鸯看得惊呆了,忙奔回屋子告诉晴雯。两人正诧异间,却见梅姨独自一个人进了她们的屋子,向晴雯道:“你如今倒是遂了愿了!你可知道平哥儿为了你,花了多少心血!”

    晴雯红了脸低下头去,不便回答这话。鸳鸯忙笑着让梅姨上座,道:“梅姑姑请吃茶。”

    梅姨却不肯坐,摇头叹道:“旁的不说,单为请胡家娘子来医治老太妃娘娘,哥儿在太上皇面前是立下军令状的,若是老太妃娘娘有个三长两短,他只怕也落不得好呢。”

    第227章 亲近

    晴雯听了, 不免有些吃惊。她也知道这个道理,故而虽知胡家娘子医术如神,到底不敢造次。岂料平哥儿倒比她大胆许多。

    太上皇待老太妃娘娘如同亲生母亲一般, 若是胡家娘子果然能够妙手回春, 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平哥儿想来都有莫大的好处。但若是一时失手, 太上皇怪罪下来, 又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难免为平哥儿和胡家娘子捏一把汗。

    只是人人皆想着说吉利话,讨个口彩, 晴雯自是不好将这等担忧说出来, 只得胡乱安慰梅姨道:“胡家娘子医术通神,老太妃娘娘洪福齐天, 必能逢凶化吉。梅姑姑请细想, 当日你那般凶险,不也是胡家娘子救回来的?”

    梅姨神色复杂看了晴雯一眼,许久才叹了口气, 道:“医得了病, 医不了命,又有何用?”

    原来梅姨这般过来,却是自作主张,实指望将平哥儿所做之事皆告诉晴雯, 好让她心生感激, 为的是将来也好夫妻和睦之意。如今见晴雯固然应对有礼有节, 但始终少了一个情字, 竟如榆木脑袋一般不开窍, 不觉有些遗憾。但她转念又一想,正要这样浑金璞玉般的性格, 才能在贾家那等富贵人家里出淤泥而不然,想到这里,也便无话可说了。

    “罢了,你是个好姑娘,哥儿既已是看中你了,我只有盼着你们诸事顺遂的。你放心,我早开始日日烧香拜佛,情愿自己减寿,也要求恳神佛保佑老太妃娘娘凤体安康。”

    梅姨来的第二日,胡家娘子便被唤入宫中。晴雯住在老太妃娘娘处,十分乖巧,时不时到老太妃娘娘面前侍奉。胡家娘子来时,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等到诊了脉开了方子,胡家娘子便寻了个空当退出来,向晴雯摇头道:“我医术有限,这病有治得的,也有治不得的。如今老太妃年岁已高,分明是油尽灯枯之兆,也只能日日施针助她调理罢了,再者便是熬了那些吊命的十全大补汤请她日日服用,也只不过一日日挨日子罢了。不知道你的婚事定在甚么时候?”

    晴雯和胡家娘子是混熟了的,都是自己人,知根知底的,也不矫情,老老实实道:“旨意里是教钦天监裁夺。如今那边传来消息说,钦天监已是拟定了,说腊月初二是好日子,便定在这日。”

    胡家娘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展颜笑道:“这又有何难?顺义侯过来寻我时候,百般哀告,我只当要拖上个一年半载的,心中不免打鼓。如今不过才几天,又有甚么拖不得的?便是日日针灸,也必要老太妃娘娘有精神在出阁之日观礼。”

    晴雯想起老太妃娘娘瘦骨嶙峋的模样,忍不住道:“若是有法子调理时,还望胡姐姐多多费心。老太妃娘娘在宫中熬了一辈子不容易,如今正应该多过几天舒坦日子才好。”

    胡家娘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多看了晴雯两眼,这才笑道:“想不到你自顾不暇,倒还有心思为旁人打算。怨不得旁人都赞你说是浑金璞玉呢。你放心,常言道医者父母心。我并不是太医院那起子尸位素餐的太医,遇到病症瞻前顾后,左思右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样子如何能治病?好端端的人也被他们耽误了。我自是肯为病人考虑的。只有一样,如今老太妃娘娘年纪大了,身子早被掏空了,许多法子都不敢用,再者她身份崇高,一旦有甚么闪失,我又如何收场,都要想斟酌才是。”

    晴雯和胡家娘子只管在无人之处说些悄悄话。谁知道这宫禁之中,竟无秘密,老太妃娘娘经营多年,早将自己居处打造得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泼水不进。她二人私下里说的悄悄话,却尽数被老太妃娘娘的心腹丫鬟听到了,那丫鬟又暗暗禀明了老太妃娘娘,一五一十尽说了。

    老太妃娘娘虽病着,头脑却是极清楚的,道:“先前顺义侯这孩子荐了一个女医过来,我只当他为了自己的心事,暗暗嘱咐女医使些古怪的方子,如今听了这话,方知这女医竟真正是个医道大家,最有医者仁慈之心的。这晴雯也是个好的,自己遇到难处,还肯为旁人考虑,难得!难得!从前倒是小瞧她了。”

    因了这个缘故,老太妃奶奶姑娘待晴雯更加和颜悦色起来,宫室里的宫女太监们也对晴雯极是恭敬,一口一个“晴雯姑娘”,不管晴雯缺甚么或是一时兴起要用甚么,只消鸳鸯出去告诉一声,顷刻工夫便有人殷勤送了过来。

    晴雯和鸳鸯等人哪里见过这副情景,不由得疑窦丛生,暗地里商议:“从前听老太太说,宫中是最捧高踩低的地方。那些个宫女太监最会看眼色不过,每每按了是否受宠、身份、家世、品级等,看人下菜碟。如今姑娘虽是老太太的曾孙女,但元春娘娘在宫里还免不了要受委屈,额,如何他们竟肯这般待你?”鸳鸯质疑道。

    晴雯想了一回,也想不明白究竟,想来想去,推测道:“老太妃娘娘身份尊贵,想来有母仪天下泽被万民的风范,她手底下的人自是不凡的。怎能同外面那些俗人可比?古人常说投桃报李,既然老太妃娘娘如此相待,我等也须尽心竭力才是。”

    鸳鸯听了连连点头,觉得此言有理。因两人偶然打听到老太妃娘娘夜里头疼难以入眠,特地向胡家娘子请教,要了宁神安眠的药包,急急绣成荷包模样,奉于老太妃娘娘。

    老太妃娘娘拿着那荷包,一边翻看检视,一边赞不绝口,道:“怨不得顺义侯曾赞你女红出众,我原来听他说你竟然能补缂丝衣裳,还只管不信呢,如今见了你这绣工针法,便知句句皆是实情,竟无半分夸大。”

    等到皇太后等人过来探望时,老太妃便拿了这荷包向众人夸口道:“你们固然个个都是有孝心的,但又有几个能在这短短几日时间做成这荷包的?你们看看这针法!”又不由分说,唤晴雯取了她亲手缝制的那件嫁衣过来,与众妃嫔传看。

    众妃嫔碍着老太妃娘娘面子,又有哪个敢说不好的?于是皆称赞了一回。晴雯何曾见过这等大场面,早被唬得慌乱无措,又不愿在人前丢了贾家和自己的面子,只得咬牙撑住,面上带笑,同那些妃嫔们往来应答。她口齿伶俐,生性敏捷,倒有几分捷才,乍一听去,那言语不失谦恭,更能妙语连珠。

    众妃嫔告辞离去之后,老太妃娘娘仍在兴头上,拉住晴雯的手不肯放,要她陪自己多说说话,又夸她秀外慧中,最是难得。

    晴雯不由得脱口而出:“若说秀外慧中,这普天之下,只怕再无一人能同我义母大人相提并论了。”将林黛玉之诗才文华皆说了一遍,听得老太妃连声感叹道:“她父母皆已亡故,一个人住在国公府里,尚能有这般气度,着实难得。怨不得人人皆赞说史氏老太君善于教养女孩儿呢。却不知道除了你义母之外,其他的姑娘又是如何?”

    晴雯见老太妃娘娘正在兴头上,便将荣国府的三位姑娘迎春、探春、惜春皆说了一遍,末了道:“迎春姑姑善棋,探春姑姑善书法,惜春姑姑善画画,还有宫中的元春娘娘善琴艺,她们四个加在一起,便是将琴棋书画四个字占全了。”

    老太妃娘娘点头道:“史太君教养女孩儿,果然有几分本事。虽说名门贵女有几样擅长的东西,并不稀奇,但似贾家这样齐整的,却属少见。”又问:“除了贾家的几个女孩儿外,我曾听说老太君还抚养了旁的姑娘,可有此事?”

    原来晴雯入宫之时,贾母曾暗中叮嘱她,要她见机行事,若机缘巧合说得上话时,不妨为元春美言几句。晴雯起初只觉得颇滑稽可笑,暗想元春乃是皇上妃子,自己不过是偶然得了贵人抬举,在宫中暂住的外人罢了,如何能为元春说上话?

    待到这日皇太后率领众嫔妃来拜见老太妃娘娘,晴雯暗中打听了一回,却不见元春踪影,方知她受了冷落。故而便想趁着老太妃娘娘发问的当口,把元春好好夸上一夸,或许投了老太妃娘娘缘法,岂不是大喜?

    谁知晴雯刚往元春身上引,老太妃娘娘却不冷不热把话题岔开了。晴雯是个机敏的孩子,知道里头必有缘故,却不好在此时深问,只得顺着老太妃娘娘,话锋一转道:“还有忠靖侯史家的姑娘,也曾在我们家里住过几年,听说如今已是许配了人家,年后便出阁了。余者还有一位宝姑娘,是紫薇舍人之后金陵薛家的姑娘。这位姑娘也是极为了得的。虽父亲过世得早,母亲一味慈爱软弱,又有兄长犯了事没了,她竟能临危不惧,一肩撑起外头的生意。外头的人说起她来,多有夸奖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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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8章 结怨

    老太妃娘娘这回倒是提起些兴趣, 眼睛亮了一亮:“紫薇舍人的后人?依稀记得有这么一户人家,挂名户部当皇商,最是能干不过, 从前常和外头的洋人打交道的, 进上的那些个西洋机括小玩意儿, 样样皆是新奇精巧的。他家如今如何了?”

    晴雯道:“听说他家统共有八房人口。大房在贾府里住了几年, 故而我们略知一二。宝姑娘才德兼备,人见人赞,可惜她那兄长实在不成器, 犯了事, 今年刚没了。还有一房听说是宝姑娘的叔叔,家中也有一个姑娘, 那模样才情听说和宝姑娘比也不差甚么, 那年和梅翰林许了儿女亲家,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老太妃娘娘听了,感叹道:“既是尚未成亲, 便有变数。薛家如今落魄了, 梅家认不认这门亲事,都难说得很。若我是薛家,便该这时候带着姑娘上京来,先把婚事做定再说。”

    晴雯一惊, 暗想上辈子的时候, 那薛蝌可不带着薛宝琴上京了吗?不由得暗暗钦佩老太妃娘娘料事如神。

    正在这时, 老太妃娘娘的随侍宫女过来报说:“甄家派了人过来向娘娘请安, 求恳再三, 只想见娘娘一面。”

    晴雯听了这话,只道老太妃娘娘的娘家来人, 必然是要见的。亲人见面的场合,她自是不好在旁。正欲寻个借口告辞,忽而听得老太妃娘娘皱眉道:“又有甚么好见的?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我这个身子也不是见了他们一面便能好转的。这时候又来烦我做甚!不见!”

    那随侍宫女应了一声,正欲转身退下,又被老太妃娘娘叫住:“还有一句话,务必要说与他们听。就说是我说的,只教他们忠于朝廷,千万莫要寻思那些邪魔外道的事!还有,要他们莫要再去北静王府滋扰生事了。二丫头原本日子过得好好的,皆因受了他们的拖累,这几年不知道暗地里受了多少委屈!”

    随侍宫女答应了,屈膝行礼退下。

    晴雯知道甄家是老太妃娘娘和北静王妃的母家,本想着老太妃娘娘久居深宫,娘家来人,自然是亲切的,却不想她这般疾言厉色。何况又牵扯到北静王妃,难道这甄家在外头做了一些不体面的事,竟连累了北静王妃吗?

    晴雯心中知道必有缘故,好生疑惑,却又不好细问,只听得老太妃娘娘感叹说:“这些个勋爵门户,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养活,外头看着光鲜亮丽,可若无几个精明强干懂谋划的男子出来撑着,到底是不行的。一味靠女儿争气,终究不是正途。他们在那里洋洋得意,借了女儿的势作威作福,可曾想过以后?又有几个是真心疼爱女儿的?”

    又道:“我与你甚是投缘,这才叮嘱你几句。这日子是自家过的,你总要自家拿主意,事事立得正才行。千万莫要为了不相干的人,伤了你同平哥儿的夫妻情分才好。”

    晴雯听了这话,心中更加诧异,因知这是体己话,不好装腔作势拿面上话来回,只得胡乱应下了。又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报说:“宁玉郡主过来跟娘娘请安。”晴雯这才趁机退下了。

    此时婚期已定,诸事齐备,晴雯住在老太妃娘娘的院子里,原也无所事事,只好同鸳鸯信口闲聊,正在说些宫中见闻时候,外头忽然有人通报,说是宁玉郡主过来了。

    晴雯知道这宁玉郡主是忠顺王爷嫡出之女,最是尊贵不过,忙带着鸳鸯等人迎出来,恭恭敬敬行礼。

    那宁玉郡主发问道:“你便是这些日子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丫鬟?”声音又清又脆,如同黄莺出谷,婉转清甜。

    晴雯只得答了声是,抬头看时,见宁玉郡主披着一件大红羽缎罩银狐皮的大氅,里头一件盘金五色花开富贵银鼠短袄,束一条蝴蝶结子吉祥如意绦,行动时候腰间的两个金色小铃铛叮铃作响,眉目如画,钟灵水秀。

    那宁玉郡主也在上下打量着晴雯,半晌才道:“果有几分姿色。怨不得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是有一样,你那顺义侯不过是外头没名没分的女人所出,因投了太上皇老人家的缘法,这才得了个三等侯,又只是东平郡王的义子,能有甚么底蕴?你也配住进宫来?”

    晴雯听了这话,便知道宁玉郡主是故意找茬来的了。她如今身份早已今非昔比,从前看轻她、欺辱她的人如今无不诚惶诚恐,上赶着恭维巴结。但这世上总有人天生贵胄,尊贵无比,轻轻一句话便把她贬得一文不值,偏生还得陪着笑脸,一句话不敢驳,便如当年做丫鬟时候被主子斥责那般。

    晴雯暗中叹了口气,正预备着忍气吞声,说上几句好话糊弄过去,太后娘娘宫中的宫女彩月已是过来了。

    彩月似乎同宁玉郡主颇为熟稔,一见面便满面笑容道:“郡主如何到这边了?太后娘娘听说你今日入宫,正在那里念叨着呢。宫里早备好了奶油炸的玫瑰花小面果还有枣泥山药糕,皆是郡主平日里喜爱吃的呢。”

    宁玉郡主听了,冷哼一声,这才扭身去了。彩月这才回过头来安抚晴雯。这些日子里因老太妃娘娘善待晴雯的缘故,晴雯和宫中这些宫女太监都相处极好,甚至可以说几句私房话。

    彩月悄声向晴雯道:“宁玉郡主在宫中颇为得宠。她如今虽是说了几句刁难你的话,却也事出有因。前些日子太上皇老人家开玩笑,说要把宁玉郡主许配给顺义侯,郡主当时便摔了东西的。”

    晴雯一愣,想起这里头的辈分来,失声道:“竟有这样的事?京城中不是一直有传闻说,顺义侯乃是义忠亲王的后代?如此说来,宁玉郡主便是顺义侯的堂侄一辈,岂不乱了套?纵有亲上加亲的说法,也只是表亲联姻,并没有族里通婚的!”

    彩月看了她一眼:“正是这个道理。故而只不过是太上皇老人家的玩笑话,连试探都算不上的,偏生宁玉郡主当了真,在那里哭闹了一场,说顺义侯出身卑贱,没甚么见识,哪里配得上她。”

    晴雯在宫中这些日子,已然知道忠顺王爷极受圣上看重,人皆传闻说如无意外,忠顺王爷必将承继大宝。到了那时,宁玉郡主便是名正言顺的公主,说这话固然无礼了些,却也无可辩驳。

    “这也不算甚么。郡主金枝玉叶,何等娇贵。顺义侯出身乡野,故而郡主这话却也不能算错。”晴雯小心翼翼道。

    彩月笑道:“谁不是这么说。谁不知道宁玉郡主最受宠信,谁敢同她一般见识。顺义侯虽然受了些委屈,但也大度,只面上笑笑,便把这件事揭过了。岂料宁玉郡主不肯罢休,又有一日,顺义侯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时鲜的菜肴孝敬太上皇老人家,这本是他的一片心意,宁玉郡主却强行将那菜倒了喂宫中的猫儿狗儿了。顺义侯一时气急,推搡间不合将一碗热汤泼到郡主身上,虽冬日里穿得厚实,未曾受伤,但到底受了惊吓,好好的一件大毛衣裳给毁了。从此之后,两边更是结下了怨仇。”

    晴雯听到此处,方知宁玉郡主特意跑过来羞辱自己的缘故。细论起来,宁玉郡主不好和一个男子争驰,将这笔账算到未婚妻头上,倒也不算无妄之灾。她得了平哥儿的好处,从荣国府的一个二等丫鬟一跃即将成为侯夫人,受这么一点连累羞辱又有何妨?

    “这倒也没甚么。郡主既是不开心要找我撒气,我受着便是了。再过几日我便要出宫,日后还能见几回呢。”晴雯不以为然道。

    彩月看了她一眼,面色诧异。“莫非你竟然不知道,宁玉郡主已是许配人家了?”

    “啊?不知道许配了哪家?”晴雯忙问,因彩月面色古怪,她心中不免生出不祥之感。

    彩月轻轻叹了一口气:“还能有哪家。东安郡王如此体察上意,收了顺义侯当义子,全了太上皇老人家这么多年的心头憾事,自然也有些好处的。圣上亲口提议,忠顺王爷有意促成,已是将宁玉郡主许配给东安郡王的嫡子为妻。只怕办了你的事,过年开春就该筹备她的喜事了。”

    晴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宁玉郡主这般尊贵,想来必是心高气傲,但她的终身大事却被太上皇拿来做人情,成为对臣子忠心耿耿办事妥帖的赏赐嘉许,这口气又有谁能咽得下呢?

    “原来如此。既是这样,我被她刁难几句,便也不算冤枉了。”晴雯轻声道。

    彩月神色诧异看了她一眼。“你这会子还有心情顾及旁人?你想过没有,过几日你嫁入侯府,将来便和她是妯娌,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日子要如何应对,你想好了吗?”

    “这又有何难?少不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晴雯道,“我以礼相待,难道她还能管我家内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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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9章 送亲

    腊月初二这日, 雪霁天晴,入眼满目洁白,惟从皇宫通往东安郡王府的大道上早被打扫干净, 露出地上的一方方青石。

    晴雯身穿凤冠霞帔, 坐着八抬大轿, 自街面上走过, 织金团花龙凤呈祥红盖头之下甚么也看不清楚,惟见一片红色,耳边只闻笙管细乐悠扬之声不绝于耳。

    一片喜庆之中, 偶尔能听到外头人群的窃窃私语:“好大的排场!这嫁妆足足一百多抬了罢?真正的十里红妆, 咱们京城里头也有好久未曾见到这般场面了。”

    “嫁妆算甚么?你看看这仪仗,这乐师, 再看看这迎亲队伍和送亲队伍, 只怕是哪位公主郡主大婚了罢。”

    “是了是了!你看这迎亲队伍,正是东安郡王府上。我曾听人说,忠顺亲王有一个女儿, 极受宠爱, 听说是嫁到东安郡王府上了。想来这必是无疑了。”

    “东安郡王?京城王公之中,东安郡王最为富庶,谁不知道京城最大的银号便是他家开的,单这上头的利钱, 一年下来, 不知道有多少。倒是一门好亲事。只是忠顺亲王家里一向简朴惯了的, 如何竟舍得出了这许多嫁妆?”

    “你老兄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忠顺亲王甚得圣上赏识, 前些日子我听说忠顺亲王的朝服破了, 送去织布匠处修补,花了二十两银子, 圣上见了之后连声称赞他会过日子。他既是要以清廉简朴之名来搏圣上欢心,门下那些孝敬,自是不好太过。但他这么一大家子,平日里吃穿用度,皆是有定例的,这许多银子又往哪里寻去?如今既和东安郡王结了儿女亲家,从此以后还用发愁银子吗?”

    “这话不通。既然忠顺亲王欲要以清廉简朴之名搏圣上欢心,如何能凑出这许多陪嫁来?”

    “这又有何难?许是东安郡王的聘礼添了几样凑的,又或者干脆里面皆是空的。”

    京城中的小老百姓大都极其健谈,最喜讨论朝政,虽隔三岔五有人因言获罪,仍然阻不了这种风气。此时他们把眼前的喜事误会成忠顺王爷嫁女,而后做了好大一番推测,甚至已推测到储君废立大事上,信口开河,洋洋自得。

    吴贵和灯姑娘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听到有人这般推测,不免满腔愤怒。

    那灯姑娘便向周围人竭力说道:“胡说!这哪里是忠顺王爷嫁女?这是我家姑娘出阁了呢。”

    旁人见她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不免临时起意,多调笑了几句:“这位大嫂,这话不通。若是你家姑娘出阁,为何这轿子不从你家出来?”

    灯姑娘闻言,却似被踩了痛脚,气急败坏道:“我怎知道是甚么缘故?我家姑娘是国公府的丫鬟,有一日国公府忽然把她带走了。其后又派了人过来,说她有了大喜事,只教我们每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莫要出门,省得给姑娘丢脸。又把姑娘住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后来听说婚事定了,我原想着,再不济也要请我过去帮忙张罗婚事,或是忙着缝制嫁衣,或是陪姑娘说几句私房话,谁知道一应皆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成亲了,哥哥嫂嫂竟然全然不知,还不知道那聘礼是谁家收了去呢。你说说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灯姑娘一席话说得声情并茂,亦有不少人凑上来看热闹。她见状更来了劲,欲要拉过吴贵来,再说些话出来请众人评理,一回头却是变了颜色,原来早有贾府两个住在她家看后院的婆子带着人赶了过来。

    那为首的婆子一边推开人群,一边大声说道:“借过!借过!这是我家的媳妇,因和婆婆绊了几句嘴溜出来,在那里胡言乱语的。她疯疯癫癫的,脑子不大好使,各位见谅罢。”

    一面说,一面带着几个人,一阵风似的将灯姑娘撮走了。那吴贵是个没有主意的,见他娘子走了,未免六神无主,另一个婆子在他身后推了一把:“在这里愣着做甚么?还不快回去!”

    待到回到家里,关起门来,那两个婆子对着吴贵和灯姑娘二人就是一顿数落:“你们纵要寻死,也该看看地方场合!如今是甚么时候,你家姑娘大喜,你二人无能之至,既帮不上甚么忙,就该好生在家里呆着,莫要添乱才是。何以跑到人群中胡言乱语?若是因你二人的缘故,这婚礼上头有了差池,你担当得起吗?”

    灯姑娘低头,委屈道:“虽是如此说,但姑娘既已飞上枝头变凤凰,也该提携提携我等。怎可这般不闻不问……”

    那两个婆子鄙夷道:“怪道旁人都说这烂泥扶不上墙。命中注定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始终上不得台面。如今是宫中老太妃娘娘亲自发嫁晴雯姑娘,连我们府里老太太还要往后排呢。国公夫人尚且在婚礼上插不上手,更何况你?”

    灯姑娘道:“我们家姑娘的亲生父母皆不在。常言道长嫂如母,她既然要出阁了,这里头自有许多事,须得我细细叮嘱。”

    那两个婆子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都啐道:“放你娘的狗屁!别当人都看不出你暗地里打的主意?你哪里是为了晴雯姑娘好?有你这样的表嫂,便是晴雯姑娘的污点,无论她如何要强,有你在,连她都抬不起头来。”

    另一个大声道:“好教你知道,如今晴雯姑娘已是认了我们府里老太太当曾祖母,宝二爷和宝儿奶奶当义父义母,这是特特开了祠堂上了族谱的,有宫内旨意在,岂不比你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要强上千百倍?不过,你也莫要担心,只要你伶俐些,乖乖在这里呆着莫要乱嚼舌头,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出了甚么差池,你拿甚么赔?”

    灯姑娘被这两个婆子劈头盖脸一顿好骂,虽有许多委屈,却也不敢再反驳,只得低了头,和吴贵一道默默回了屋里,呆呆坐在梳妆镜前纳闷:“我这样的亲戚又怎么了?若说出身,大家皆是一样的,如今她嫁得好,得了富贵,难道就要忘了本不成?”

    吴贵闷声说道:“你这时候说这个有甚么用?这些日子贾府的人将院子里的租客都撵了出去,说既然成了侯夫人,应当有侯夫人的谱,这般赁了房子出去半租半住的,人多嘈杂。又不许我去酒楼做事,说不够体面,又嗔着我不该和三教九流来往。可是他们也不想想看,若这院中无这些三教九流,妹子又如何能攀上顺义侯这等贵人?”

    灯姑娘郁郁吐出一口浊气:“罢了罢了,不去酒楼做事也罢了。横竖贾府一个月送来二两银子的花费,吃穿皆是丰丰足足,也就尽够了。再者若细论起来,这院子的契纸还在晴雯那里呢,赁给顺义侯也是她做主的。都怪你一个大男人竟做不成事,怪道处处受她的辖制。”

    虽是这般抱怨,心中私底下却盼望着晴雯嫁到侯府以后,将他们也接了过去,到时候便成了舅老爷,自可高楼广厦住着,绫罗绸缎穿着,鸡鸭鱼肉吃着,豪奴娇婢使唤着,真正过上贵人的生活。

    十里红妆,浩浩荡荡。袭人正在服侍一个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男子在酒楼上几乎一眼便认出来跟在轿边的陪房家人皆是出自贾府,忍不住叫出声来:“是她!竟然是她!这怎么可能?原来传闻竟是真的。”

    那男子正是袭人的夫君,本是外省人,因这几年在京城做生意,孤身一人多有不便,故而花了许多银钱,要了袭人过来服侍,说是娘子,其实不过是养在外头的外室罢了。

    那男子行商出身,为人最是精明,听了袭人这话,忙问道:“甚么传闻?就是贾府那个丫鬟果真攀上贵人了?我曾听你说过,说她曾和你一起服侍贾家少爷,想来必有几分交情。既是如此,过几日你置办些礼物,登门拜访一番,或许能有些好处。”

    袭人听了她夫君的话,不免心中一惊。“甚么好处?如今你在京城中做生意,处处皆打点得妥当,何必另外求人?”

    那中年男子摇头道:“这个又有甚么?我等行商,从来便是如此,哪里有便宜去哪里的。这样子处处打点,起早贪黑,只做些小本生意,又有甚么益处。你看从前和我一同做生意的那些人家,因攀上城中权贵,竟买通了户部,成了皇商,这里头的利润之丰厚,是咱们几世几代皆享用不尽的。若是你没有门路,倒也罢了。如今既然认识她,少不得削尖脑袋,努力结交的。我每日里供你吃供你穿,连你嫂子和哥哥的孩子也是我一力养起。如今只教你去拜见故人,抛头露面一回,何必推三阻四?”

    袭人见她夫君已然不悦,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夜阑人静之时,她想起昔年一同在绛芸轩中之事,不觉得惆怅不已。当年明明是她占了先机,如何这一步一步走下来,竟教晴雯那小蹄子飞上枝头了呢?

    第230章 虚礼

    是夜灯火如昼, 红烛把整个屋子照得通明。举目所及之处,尽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红色。外头鼓乐声不断,想是东安郡王请了一班戏子过来, 在那里唱戏, 欢笑声隔了几重院子飘了过来。

    这日晴雯实是累坏了。虽说是女子一生之中的大日子, 但半夜便被拖起来梳妆, 之后赶着去拜别老太妃娘娘,再由内务府张罗着送亲之事,一路送入东安郡王府, 入室行礼, 再送入新房,处处皆由教引嬷嬷叮嘱, 半步也不敢出错。

    之后饥肠辘辘枯坐在喜帐中等候, 稍有轻举妄动,便有教引嬷嬷从旁规劝制止,正是战战兢兢, 身体酸麻, 只得强撑着罢了。那先前的喜悦早就不翼而飞,只盼着早些完事。

    不知道等了多久时候,才听见外头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传来,渐行渐近, 紧接着是下人们打起帘子的声音。之后喜秤一挑, 才把那红盖头挑去, 晴雯眼前重现光明, 抬头看时, 只见穆平身穿大红吉服,满身酒气, 两颊皆成酡红之色,正笑嘻嘻盯着她。

    晴雯倒被盯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只等穆平发话行合卺礼,偏他只笑嘻嘻盯着她看,一言不发。

    穆平进来之后,那教引嬷嬷便退下了,只得鸳鸯、麝月二人在旁服侍。这时候鸳鸯上前凑到晴雯耳边道:“听说前头东安郡王世子等人死命灌姑爷酒,姑爷想是喝多了呢。”

    鸳鸯声音本压得极低,偏生穆平听见了,在那里大声嚷道:“谁说我喝多了?我那是高兴,不过是高兴罢了。”

    一席话说得鸳鸯、麝月二人皆掩面偷笑,穆平还在那里洋洋得意,一把抓住晴雯的手道:“我这些日子实如同做梦一般,盼了许久终于盼到今日……”

    鸳鸯在旁听得清清楚楚,料定穆平吃醉了酒,恐嘴上没个把门,说出许多私房话来,倒让她们进退两难,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忙高声笑着道:“姑爷,合卺礼尚未行过呢。”

    穆平听了这话,如梦初醒一般,大声道:“妙极!竟把这个忘了!”满面笑容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到一张紫檀木雕西洋卷草花纹的桌子前头,取了一把紫金浮雕龙凤呈祥酒壶过来,满满斟上两杯酒。

    晴雯等人看他脚步虚浮,不由得心中暗暗捏着一把汗,惟恐他行走间有个甚么差池。但穆平虽醉着,这时候手却是极稳,捧着两杯酒到了晴雯面前,递给她一杯,轻声道:“夫人,喝了这杯交杯酒罢。”从桌子到床前,那杯中之酒竟是一滴未洒。

    晴雯忙接过酒杯,与他行了这合卺之礼。鸳鸯、麝月见机极快,忙接过那空杯子,将桌子收拾了,屈膝行礼退下了。

    穆平直待她们走远,这才关了房门,复回到晴雯面前,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只觉得娇艳不可方物,越看越爱,不由得低声向她道:“从见你第一眼起,我便暗暗留了心。那时候时常做美梦,只不敢同旁人说,恐旁人笑话。再想不到有今日,这美梦竟然成真了。”

    又道:“我曾应允过你,若有朝一日,能结为连理,必然敬重你,怜惜你,宠你,爱你,不纳姬妾,只奉你一人为妻,凡你所愿,必竭力达成,凡你所想,必尽心去做。今日总算达成夙愿了。只口说无凭,往后如何,你且细看罢。”

    晴雯听了这话,心中诧异,暗道:“他几时曾应允过我这话?”但见穆平酒醉得厉害,却又不好多问,只得暂掩下了。穆平又说要伺候她卸妆,晴雯哪里肯要他帮忙,两个争持一番,晴雯先推穆平去歇息,这才卸了钗环等物。待到抹去唇上胭脂,散开一头乌发,再回头看时,穆平早已睡熟了,身上的吉服还未脱呢。

    晴雯推了穆平几下,见穆平纹丝不动,也便罢了。这日她亦是累极,遂不做他想,也爬上床去歇息。因已是精疲力尽,沾枕便着,直到第二天清晨,天色尚未亮时,鸳鸯已催着她起身梳洗打扮。晴雯梳妆过后,又唤醒平哥儿,重新换了衣裳,又细细洗漱。

    片刻之后两人出了门,那东安郡王妃房中的嬷嬷早在门外等候了。两人跟着嬷嬷,不知道转过了几个回廊,穿过了几个院子,才走到一处富丽堂皇的正房前。

    晴雯在荣国府已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此时毫不怯场,携了穆平走了进去,两人一起拜见了东安郡王夫妇。

    东安郡王夫妇本就是为了慰太上皇之心,这才故意白拣了一个便宜儿子,给穆平一个出身罢了。这时候自然颇为和蔼可亲,和晴雯话了好一阵子家常,又问她东安郡王府可否住得惯,又说顺义侯府正在修葺,等到修葺好了,少不得依了太上皇的旨意,请他们搬出来单住的。如今只好先委屈着了。

    晴雯在荣国府时候也曾见过些大场面,何况跟着皇太妃娘娘在宫中住了一段时间,连皇太后、皇后等人都见过的,此时倒不至于畏惧东安郡王夫妇,故而应对颇为得体。

    倒是穆平,因晨起仓促的缘故,衣裳上的石青丝流云结长穗官绦和衣裳颜色不配,所幸东安郡王夫妇未曾留意,故而也便含糊着过了。

    岂料刚一回到自家院子里,那教引嬷嬷便迎了上来,教育晴雯道:“这是怎么了?为何连这个也会疏忽!今日本是姑娘大喜的日子,论理,我原不当说。但这满城的人都等着看姑娘笑话呢,稍有行止差池,必然被他们添油加醋,说得十分不堪。到那时候,我们纵然颜面全无,只怕便是姑娘,也没了脸面罢。”

    穆平知道这个教引嬷嬷李氏是宫中老太妃娘娘专门指给晴雯的,故而地位崇高,和其他奴才不一样,此时见她劈头盖脸责怪晴雯,虽心中心疼,却也不好同李嬷嬷翻脸,只得满面堆笑道:“嬷嬷这话却把我置于何地?原是我晨起之时太过仓促,一时不察,便不曾留意这个。又和她甚么相干?”

    李嬷嬷义正词严道:“这话差了。她如今是顺义侯的夫人,这主持中馈、料理内务、服侍夫君,都是她分内之事。如今顺义侯穿得不得体,自然是她的错。幸亏只是在郡王府,郡王和郡王妃皆是宽和之人,不会到处乱嚼舌头,若是顺义侯在宴会之时也这般穿着,岂不是让人耻笑了去?只怕足足能成几年的笑柄呢。”

    穆平心中不服,争辩道:“哪有这么厉害。不过是官绦系错了罢,也算不得甚么,又有谁会乱嚼舌头?”

    李嬷嬷久居深宫,最善调.教女子,指点规矩。在她心中,穿衣之时定要颜色、衣料、做工皆妥妥帖帖才好,才是贵人之家的底蕴气质,再没想到竟被顺义侯轻飘飘几句话给驳了的。

    李嬷嬷当下气得目瞪口呆,道:“你知道甚么?君子六艺,这里头独领风骚的便是一个礼字。诸事都要依礼而行。如今你连衣裳都穿不好,你夫人在外头还有甚么脸面?我大着胆子说句不该说的话,顺义侯若果真是这般想的,也就怨不得在宫中时候,太上皇说起顺义侯来时常头疼了。”

    说罢,拂袖而去。

    晴雯惟恐穆平生气,忙道:“李嬷嬷是老太妃娘娘身边的老人,礼仪规矩是最熟稔的。我想着侯爷定然是在民间自由散漫惯了,故而一时不习惯这许多规矩。等到再过些日子,也便好了。”

    两人正在说话间,早有东安郡王妃那边遣人送了食盒过来,口中道:“王妃体恤侯爷侯夫人新婚劳累,特命小厨房熬了参汤,给两位补补身子。”

    一面说,一面揭开食盒。

    平哥儿凑过去看,瞧得清清楚楚,只见那是两碗浓浓的参汤,人参味颇为浓郁,兑了鸡汤细细熬的,上头还飘着枸杞、桂圆、红枣等物,用官窑脱胎白瓷碗盛着,倒是色香味俱全,教人食指大动。

    除了两碗参汤外,还有许多小碟子装的干果,有现炸的奶油花朵果子,也有玲珑剔透的小饺子,更有一碟豆腐皮的包子,甚是精致。

    穆平依稀记得灯姑娘曾说过,晴雯爱吃豆腐皮的包子,见状大喜,忙招呼晴雯道:“这包子却是你爱吃的,快过来看看。”

    晴雯眼皮也未抬,道:“搁在那里罢。代我谢过郡王妃的好意。”

    穆平不解其意,因见那参汤和果子颇为精致,不愿浪费了,正巧他这日起得早,尚未来得及用早饭,便坐在案几前,喝一口参汤,就一口果子,不知不觉,竟将一碗参汤尽数喝完。因晴雯死活不肯吃那豆腐皮的包子,便也吃了。

    那捧着食盒过来的婆子见状,满面笑容,自顾自去了,晴雯这才向穆平道:“侯爷本不该喝那参汤的。这里头有许多讲究。不过是虚礼罢了。如今你因怕浪费东西,偏生喝完了,只怕这事情传出去,于名声上头不大好听呢。”

    第231章 献媚

    穆平奇道:“这又怎么了?这好好的参汤, 难道平白放着不喝不成?”

    晴雯初嫁之人,未曾摸清穆平脾气,有许多话不好往深里说, 见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也只得罢了。转头自家向柜子里寻了一回, 寻了一条黑色嵌金线的双环四合如意绦出来, 道:“侯爷今日穿的是一身红,论理原本石青倒也压得住,不过这褂子却是茜素红, 石青的官绦就有些小家子气了, 倒是这正黑色嵌了金线的,更显大方些。”

    一面说, 一面亲手与穆平换上。

    穆平本来心中颇不服气, 但见晴雯微微低着头,为自己解带系绦,他从未同晴雯隔得这般近过, 只觉得她长睫轻颤, 面如朝霞,早看得痴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晴雯浑然未觉。她是伺候贾宝玉伺候惯了的人,于这等事自是得心应手。此时她既嫁给穆平, 早得了教引嬷嬷教诲, 欲要好好服侍夫君, 故而这般信手拈来, 自然妥帖, 毫不费力。

    那腰间丝绦既已换好,晴雯这才抬起头来, 向他道:“东安郡王妃那边传饭了呢。我须过去立规矩呢。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

    穆平痴痴的只管点头,等晴雯走出去好远了,才懊恼道:“很不该答应的。东平郡王一家待我甚是客气,若我说求情说新妇初入门,只管免了她的规矩,只怕东平郡王妃必是肯的。我从前既已应承过为她遮风挡雨,不教她受那恶婆婆刁钻小姑子的气,怎地这会子竟忘了不成?若是她口中不说,只在心里埋怨我,又该如何?”

    他一边懊恼着,一边信步在府里乱逛。

    东平郡王府甚大,他的居处离花园颇近,是以风景颇佳,只见此时红梅怒放,暗香袭来,伴着将融未融的雪景,分外好看。

    他正在胡乱赏风景时,突然听到角落里传来吃吃的笑声,依稀是两个丫鬟在院墙那边的月亮门旁闲聊。

    穆平心无杂念,本欲不加理会,不想几句话飘入他耳,只言片语竟依稀同他有关。

    一个丫鬟说:“你可是问清楚了,他果然喝了那碗参汤?”

    另一个丫鬟回答道:“这还有假?是王妃身边的嬷嬷亲口说的。赵嬷嬷亲自捧了去,眼看着他喝了参汤,又将那一食盒的点心吃了大半。想来昨天夜里必然消耗了许多心神。”

    先前那丫鬟便道:“胡说!刘妈她们昨天夜里去听房来着,说是顺义侯酒量不佳,几杯下肚便整个人发飘,最后还是刘妈家的小子扶着顺义侯回洞房的。后来她们去听房,也未曾听见多少动静。哪里消耗了许多心神?”

    另一个丫鬟惊叫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定然是顺义侯身子太过羸弱,肾气不足,支撑不住。想来他从前在民间之时,定然吃了不少苦,身子里头有暗疾也未可知。怪道京城之中那些名门贵女,竟无一人愿意嫁他的,最后挑来挑去,只得胡乱抬举了个丫鬟。”

    穆平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气得浑身颤抖。

    其实因太上皇一力抬举,京城中那些勋爵门户,到了后来也有许多愿意拿庶女嫁他的。只是他当年初入京城时候,生活困顿,路遇晴雯,惊为天人,从此便暗暗留了心,再也看不上别人,又有当今皇上同忠顺王爷等人为了自家利益推波助澜,方有了这桩婚事。

    他和胡太医当邻居时候,胡太医也曾为他把过脉,身子骨好着呢,哪里有甚么暗疾了?甚么身子太过羸弱,不过喝了碗参汤,不合他们这里的规矩罢了,便凭空生出这许多猜测,真是岂有此理?

    穆平心中火起,欲要上前争辩,转念又一想:“罢了,此事清者自清。东平郡王夫妇待我甚好,何况我只不过是因为侯府尚未修葺完毕,暂居此处罢了。若为这点小事便闹起来,一来于东平郡王脸面难看。二来晴雯也是丫鬟出身,想来或会埋怨我小题大做,为了些小事为难丫鬟们,却不是客居的道理了。三来此事清者自清,若是一时闹起来,还不定被传成甚么样子,到时候更加难以收场。”

    他想到这里,按捺下心头怒火,轻悄悄转身,生怕惊动了两个丫鬟,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才走了几步,又看见两个婆子在那里用剪子修剪梅花枝,一边干活,一边却也在大声说着甚么。

    穆平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听她们谈论。

    只听得一个婆子一边用手扒拉着梅花树,一边轻蔑笑道:“到底不是正经嫡出的小姐,这眼光见识何等差了一筹。她身为侯夫人,已是得了天大的好处,就该好生伺候夫君,服侍得无微不至才好,如何这大喜的日子,连顺义侯的衣裳都料理不清楚,眼睁睁看着顺义侯穿成那样子去给郡王和王妃请安。幸得咱们家郡王和王妃宽仁大度,若是换了旁人,还不定怎么责怪她呢。”

    另一个婆子用竹筐收拢剪下来的梅枝,笑道:“这算甚么?她原本就是丫鬟出身,上不得台面的。你看她那长相,狐狸精似的,花红柳绿的,天生就是勾引男人的。如何又会伺候人?想来在贾府当丫鬟时候,也是这般妖妖调调的,还不定和那贾二公子有甚么瓜葛呢。也亏得顺义侯愿意当这个冤大头,只怕头顶早就绿油油了。”

    先前那个婆子便道:“哎哟哟,老嫂子,这话可是说不得呢。咱们听说的故事都是丫鬟慧眼识英雄,提携救助顺义侯于危难之中,顺义侯不忘旧情,不离不弃。你仔细想想看,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是说两人早就约下了吗?这都是年轻人的风流韵事,咱们这些老古板自是不懂了。便是顺义侯头顶是绿的,也是两厢情愿,再怨不得别人的。”

    两人说着说着,又想起一事。一个开口问道:“对了,今日可曾验过喜帕?”另一个摇头道:“不曾。侯夫人的教引嬷嬷出来说,顺义侯吃醉了酒,未曾圆房。你仔细想想看,哪有洞房花烛夜一觉睡过去的道理。这里头还不定有甚么不可告人之事呢。”

    两人一路说着,评头论足,啧啧有声,渐行渐远。剩下穆平一个人在寒风中发呆,遍体生寒。

    他再也想不到,不过是极其平常的一件事,这些个丫鬟婆子竟然能百般猜测,传出这许多龌龊的流言来。怨不得晴雯不肯吃她平素爱吃的豆腐皮包子,怨不得又说他喝了参汤会有麻烦。

    东平郡王府颇为豪奢,若论衣食住行,只怕这里头的下人们日常吃的用的,都要比外头小门小户的要好上许多。他们早已是衣食无忧,原该欢欣喜乐,再无烦恼才是,偏生挖空心思想东想西,凭空生出了多少稀奇古怪的臭规矩来,闲来无事便在这里编排主子是非。岂不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吗?

    穆平想到此处,心中甚是不解,转头回到自家院子,看着书房里的笔墨纸砚出神,突然想写几个字,好静一静心神。正欲铺纸磨墨时,旁边早有丫鬟走上前来,轻声道:“侯爷可是要写字?我来磨墨便是。”

    穆平见那丫鬟正是晴雯陪嫁丫鬟里的一位,倒也不好不给她面子,忙点了点头。就见这丫鬟走上前来,亲自在紫檀雕花书案上头铺了一张雪白雪白的雪浪纸,又取了一方上好的端砚,在那里蘸水磨墨。不多时,墨香四溢,同丫鬟身上的脂粉气、头油香混在一起。

    穆平颇不习惯这香味,抽了抽鼻子,有些尴尬道:“你且退下罢。留我一个人静一静。”

    那丫鬟嫣然一笑道:“侯爷整天你呀你的,莫非还不知道我名字。我唤作庆云,原是南安郡王府上的,南安太妃遣了我过来好生伺候侯爷的。”

    穆平知道晴雯出嫁的时候,那些四王八公的人家送了好几个丫鬟婆子与她。他只当是那些人有意巴结,也未曾多留意,此时见庆云这般献媚,虽略感不适,却也没有深想,只点了点头,便教她退下了。

    庆云退下后,穆平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刚提笔写了几个字,又觉得写得不好,团成一团,扔在角落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丫鬟捧着茶盘进来,向他道:“侯爷吃茶。”

    穆平正觉得口渴,接过那杯茶水,一饮而尽。那丫鬟不由得吃吃笑出声来,向穆平道:“我们家公主常说,饮茶必要浅斟慢酌,方能尝出这茶里的滋味来。这本是上好的六安瓜片,侯爷这般牛饮一番,竟被糟蹋了。”

    穆平见她当面说话不似寻常下人一般一味捧着他,不觉有些诧异,抬起头来,看了那丫鬟两眼。只见那丫鬟衣着颇为单薄,只穿着一件水红绫子袄,下头是白绫细折裙,竟似不知酷寒似的。

    那丫鬟见穆平抬头看她,心中更是得意,凑到跟前道:“奴婢是永昌公主派来伺候侯爷的,侯爷唤奴婢瑞彩便是。”

    第232章 相处

    穆平点点头, 心中颇为不悦。

    他本是新婚燕尔之时,不想从晨起之时,便因衣饰配色、饮食礼仪等事被一群人看轻, 虽是客居东平郡王府, 不好与其争执, 心下早是烦恼之至。不想又凭空里杀出个丫鬟来, 对他一阵数落嘲笑。

    若是晴雯从贾家带来的丫鬟,也倒罢了。他素知晴雯深受贾家恩惠,情分自是不同, 兴许还会给几分情面。如今听说是永昌公主强塞过来的丫鬟, 自是连这几分情面也无了。

    穆平当下沉下脸来,向着瑞彩道:“既是永昌公主遣过来伺候我的, 就该守我这里的规矩。我这屋里的事, 皆是由夫人做主的。我从未吩咐你端茶送水,夫人想来也未曾嘱咐过你。你趁我练字的光景,冷不丁这般闯了进来, 还对我评头论足, 这可是你们公主府里下人对待主子的道理?”

    那瑞彩原生得有几分姿色,又得了永昌公主授意,有些张牙舞爪想卖弄的意思,故而特意只穿着轻薄的衣裳, 到书房里献茶, 本存了献媚之心。她料得以她姿色, 轻嗔薄怒别有一番意趣, 故而言语里存着调侃之心, 取笑之意。不想穆平一改平时的和颜悦色,反质问起她来。

    穆平这番话说得极重, 瑞彩身为奴婢自是担不起的,当下变了颜色,慌忙跪倒在地,连声道:“都是奴婢的错。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晴雯这次出阁,统共带了四个大丫鬟,八个小丫鬟过来。原本蕙香是算在四个大丫鬟之列的,偏生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都安插了人过来,倒把她挤下去了。蕙香也是个伶俐聪明的,怎能甘心?故而看庆云、瑞彩两人早就不顺眼了。

    此时蕙香在门外听见穆平训斥瑞彩,忙进来帮腔道:“想来永昌公主府也并无这样的规矩,都是瑞彩姐姐自个儿的主张。虽侯爷夫人宽仁,但若按照我们家从前的规矩,犯了错的下人们是必然要垫着磁瓦子跪在大太阳底下的。如今这天气倒好,却是便宜瑞彩姐姐了。”

    瑞彩心中正慌张时,听了这话,忙抬起头来看穆平脸色,见穆平仍然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心下便知无幸,低声道:“奴婢知错。”一路膝行,挪到正屋外头,在走廊底下跪好。

    穆平一个人在房中犹觉得不解气,暗想如今虽贵为三等侯,但吃的穿的事事不得自主,又有甚么意思。这般只管气恼,不知不觉写了三张纸,回头细看时,又觉得字迹如无数条爬虫在纸上爬,更觉沮丧,将那几张字纸皆团了,扔在书桌边。他张开双手,自嘲道:“这本是一双巧手,使得厨刀,做得美味,如何提起笔来,竟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

    “甚么竟似变了一个人似的?”晴雯从外头进来时,正好听见穆平这句话,不由得笑着发问。

    穆平抬起头来,见鸳鸯、麝月两人跟在她身后,三个人皆是满脸轻松的模样,心中一宽,忙迎上去问道:“你去王妃那边立规矩,想来她没有为难你罢。”

    晴雯笑道:“论理,她是你母亲,便是我婆婆,立规矩自是应该的,又有甚么为难不为难的。”

    见穆平满脸认真的样子,知道他在为自己担忧,心下一暖,低声道:“你放心。从前我们在贾府里时,比这更为难的事多了去了。这又算得了甚么。何况王妃待人甚是和气,本不是那些喜欢刁难人的。”

    穆平见她这般懂事,心中更加怜惜,道:“前几日我问大明宫內相戴大人,戴大人说总要过年来春之后,方能搬入侯府,这些日子,实是委屈你了。”

    想了想又道:“如今在东平郡王府上,事事不得自主,等到搬进自家府里,便把你哥哥嫂子一同接来居住,到时候你也不必再牵肠挂肚了。”

    晴雯低声应了一声是,忽而想起一事,转了话头,问道:“方才我看见瑞彩跪在外头走廊下,想是她做了甚么错事,惹你生气了?”

    穆平本来不欲说时,但看见晴雯娇如春花的模样,心中一动,有意试探她待自己之心,点头道:“是。她方才勾引我来着。”遂把方才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了。

    晴雯听到一半,掌不住先笑了,道:“这会子天寒地冻的,亏她穿得这般单薄便跑出来了。若是只淘气也便罢了,竟还在你跟前大放厥词。永昌公主也是的,既然送了人过来,何不送个伶俐点的,这样大家彼此脸上才有光彩。”

    又悄声向穆平道:“其实这些高门大户的人家,规矩都是大同小异的,事事皆往铺张气派上考虑,总不会错的。那甚么浪费罪过与否,倒在其次了。譬如这喝茶,也有许多讲究。六安瓜片有六安瓜片的规矩,老君眉有老君眉的喝法,若是喝枫露茶,却要前头泡的几回皆弃了不用,泡上两三回才见出色,那时候的茶,才是用来待客的呢。”

    穆平听得认真,一一记下了,道:“这话说得有理,我做厨子烹饪之时,也讲究一个火候。不同的食材烹饪手法自是不同的。”

    晴雯想了想又道:“厨师做菜讲究一个菜香味,连摆盘也要考究。京城高门之家喝茶的规矩更要繁琐许多。京城这边的规矩是,用罢正餐之后的头一道茶,不是拿来喝的,只是用来漱口。等到他们上第二回茶的时候,方是用来喝的。你到时候只留神别人举止,莫要出错便是。”

    穆平见晴雯在身旁轻声细语,吐气如兰,早心神俱醉,暗想:“怨不得旁人皆说宁娶大家婢,莫娶小家女呢。怪道宫中那些贵人们起初颇不情愿,到后来还是准了这门亲事。原来她竟比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懂得更多些,在这东平郡王府中也是落落大方,进退自如。如今倒是我拖累她了。”

    想到此处,更加精神抖擞,打定主意,必要事事留心,时时在意,不连累了晴雯才好。

    只听得晴雯话锋一转,又道:“瑞彩固然可恶,只是到底是永昌公主送过来的人。若教旁人知道她送来的人第一日就这般罚跪,面上须不好看。再者,如今咱们新婚燕尔,正该是喜气洋洋的时候,倒不好因为她办差了一件事坏了心情。侯爷说说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以穆平此时之意,无论晴雯说出甚么话来,都是千肯万肯的,听了这话忙道:“你说的很是。咱们正是喜庆的时候,倒不好让她在新房外头跪着,倒冲撞了喜气。你是内宅主人,此事自该你做主的,你去发落了她便是。”

    晴雯听了这话,忙向鸳鸯点了点头。鸳鸯会意,转身出了屋子,向瑞彩道:“夫人发话说,这外头天寒地冻的,倒不好教瑞彩妹妹冻坏了身子。何况也并不是甚么大事,只要瑞彩妹妹日后莫趁着无人再去打扰侯爷便是了。”

    又压低了声音道:“瑞彩妹妹不知道,侯爷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性格,平日清修之时,最忌讳旁人打扰的。千万莫要再犯了。”

    瑞彩原本以为此事既已触怒了穆平,又犯了忌讳,等到晴雯知道,必然是会把她往死里打,以儆效尤的。却不想鸳鸯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虽是言语里含沙射影,颇带讥讽之意,却也顾不得了。

    忙跪在地上冲着屋门的方向磕了几个头,谢过了晴雯宽恕,这才满面愧色地回房去了。

    鸳鸯看着瑞彩远去的背影,在那里半笑不笑说道:“瑞彩妹妹下次再做这事时,好歹穿得暖和些,到底身子要紧。若论身形窈窕,任凭你穿得多么单薄,又怎能胜得过咱们夫人去?”

    瑞彩默不作声,一路回到下人房中。庆云见她回来,忙抬高声音嘲讽道:“哟,新姨娘回来了!”

    瑞彩羞得满面通红,又被屋里的熏笼一暖,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就听得庆云又道:“你作死也不挑挑好时候!人家正是新婚,如漆似胶的时候,你哪里插得上去?总要等个十天半月,等这股子新鲜劲儿过去之后才说。再者,人家陪着过来的那几个,论模样论长相,也不比你差多少。你这般冒冒失失抢着出头,岂不是教她把我们两个都防备上了?”

    瑞彩本来就满腹怨气,被庆云这么一嘲讽,忍不住反唇相讥道:“若论出头,岂不是你先抢着出头的?我只不过是跟着你进去,恰逢侯爷心情不好,触了他霉头罢了。再者难道你我二人老老实实,她就不会防备我们了?如今只那几个她陪嫁过来的大丫鬟跟着她,再者就是支使蕙香这些小丫鬟跑来跑去的,几曾见过与我们分配差事了?”

    两个人在这里吵得不可开交,晴雯那里哪里知道?她初嫁与人妇,掌管内宅,虽是客居郡王府,可不参与管家理事,却依旧有好多杂事要处置。

    所幸带来的几个大丫鬟小丫鬟,皆是聪明伶俐的,便由鸳鸯掌管银钱开支,麝月掌管钗钏盥沐,余者小丫鬟洒扫房屋、粗使劳役等各司其职,就连庆云和瑞彩两个也不好教她们闲着,要她们负责这满屋子的针线。

    三日归宁时候,晴雯却比旁的新嫁娘更忙碌了许多。她先是一早进宫拜见老太妃娘娘、皇太后及宫中妃嫔,又往贾家见过了贾母、王夫人、林黛玉等人。

    归宁之时,贾母亲自站在门口来迎,一边站着林黛玉,一边站着王夫人,连东府尤氏婆媳都来了。后头站着探春、迎春等人,皆含笑向她致意。

    晴雯刚下了轿来,看了这架势,忙不迭要下拜,早被众人拦住。

    第233章 归宁

    那边贾赦、贾政、贾珍等人已是上赶着同穆平在那里寒暄了。这几个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王公贵族, 一向眼高于顶,结交的都是公侯之家的王孙公子,如今竟肯对穆平另眼相看, 实在教人诧异不已。

    晴雯被迎入贾母的居处, 众女眷都往东让。晴雯见在座诸人, 贾母、邢王夫人、尤氏、林黛玉、探春、惜春等辈分皆高于自己, 自是不便上座的,只在西下首一张搭着银红撒花镶金线椅袱的椅子上坐定了。又有琥珀等人忙前忙后,摆了满满一桌子果子点心来。

    众人只在那里话些家常, 问些晴雯在婆家的事, 晴雯少不得拣了新奇有趣的几桩事说了,众人颇为迎合, 纷纷笑出声来。

    又说了一会子话, 邢夫人、王夫人和尤氏婆媳先告辞了,贾母便命摆饭。李纨捧饭,黛玉立于案前布让。探春和惜春两姐妹在边上陪着。

    晴雯笑道:“义母在那里服侍, 偏我坐着, 倒有几分不安了。”

    探春等人忙在旁笑道:“不相干的,如今你是客,难得回娘家一趟的,自要吃好喝好, 莫要顾其他。”

    晴雯也知此事亦在清理之中, 这才告了座。席间遵循“食不言, 寝不语”的古训, 伺候的人虽多, 却颇为安静。

    一时饭毕,贾母命探春、惜春自便, 自己却亲自携了晴雯的手到了内室,问她道:“顺义侯待你尚好?”

    晴雯不觉红了脸,点头道:“他待人倒是颇为细心的,脾气甚好,心倒实在。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赐下的丫鬟略有作妖,都被他顶回来了。”

    贾母长出了一口气:“如此自是好的。”

    又道:“如今你们正值新婚燕尔,倒要好好网络住他的心才好。这京城之中声色犬马之所甚多,那些个王孙公子今日斗酒,明日观花,至于打架斗殴、为了粉头油头争风吃醋,更是不计其数。顺义侯来自民间,性子自然淳朴,你要好生引导着,莫要让他染上那些个纨绔习气才好。”

    晴雯一一应了,又听贾母交待道:“但凡公侯王孙之家,少不得要广纳姬妾,方显得主母宽和,持家体面。便是凤丫头那样泼辣的性子,一言不合撵走了琏儿的屋里人,却也得放个通房大丫头在房里,才堵了人家的嘴。便纵你不欲夫君纳妾时,太上皇和皇太后又如何肯,倒不如趁着如今你们小夫妻感情正好,早早筹谋。”

    晴雯忙点头道:“老祖宗放心。我也早有此意。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得寻几个自己人帮衬着。我一直想着我与鸳鸯姐姐情同姐妹,若能长长久久厮守在一处才好。只是她又一向是个有心气的,我惟恐她不愿意,反倒是亵渎了她。故而犹犹豫豫,尚未开口试探,若是她果真不情愿时,还要劳烦老祖宗替我荐几个合心可意的人才好。”

    贾母原想着晴雯初婚,夫妻感情正好,在她三日归宁宴上便急急要她纳妾,只怕晴雯心不甘情不愿,再料不到她竟答应得如此爽快,倒有些愣住了。忙道:“好孩子,不想你竟是这般懂事的。我倒放了一半的心了。还有一半,我还要叮嘱你一句,虽家中不可不放一两个妾摆着,好堵那起子爱说闲话的人的嘴,但子嗣大事,却是万万马虎不得的。若有甚么庶长子,事情就糟了。”

    晴雯一愣,再想不到贾母竟会这般叮嘱。给夫君纳妾容易,横竖别人家的夫人也纳妾,她只需要比葫芦画瓢,诸事做得妥帖,也就尽够了。但既要不嫉妒,又要防着妾生下庶长子,这却是难事了。

    贾母见她面有难色,早知其意,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是个豁亮通透的孩子,倒做不惯这些事,罢了罢了,这些容后再议便是。还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我倒要细细问你。你今日进宫,可曾见着老太妃娘娘了?”

    晴雯摇头道:“不曾。只在外头请安磕头罢了。宫里人说老太妃娘娘身子不适,起不得身,却是不好惊扰的。皇太后娘娘也说不必打扰的好。”

    贾母闻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看样子传闻是真的了。你可知道,你大喜的那天,皇上又下了一道圣旨,狠狠斥责了甄家。甄家人这回走了北静王妃的门路,终于得以见了老太妃娘娘一面。次日老太妃娘娘便病倒了。”

    晴雯想起胡家娘子的话:“胡家娘子曾说,老太妃娘娘的病,是多年沉疴,油尽灯枯之兆。便是医术再高明的人,也有医不得的病。只不过是使法子吊着,熬日子罢了。”

    贾母点点头:“谁说不是呢。老太妃年轻时候颇受过些苦,倒把身子熬坏了。偏生她家里人又不争气。”

    又压低了声音道:“昨天北静王妃过府来,在我房里说了小半天的话,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埋怨她家里人不争气,连一个能支撑门庭的都没有。又明里暗里向我讨主意。我哪里有甚么主意?我若有主意时,何至于使了这样两败俱伤的法子,宁可赦儿政儿背了不孝的骂名,也要把宝玉摘出来?”

    晴雯想到这里,突然醒悟:“怪道今日大老爷、二老爷他们待顺义侯这般亲切,难不成是见从前那些故友知交皆岌岌可危,这才……”

    贾母笑道:“难得你是个明白人。”

    晴雯默默心想:“只是顺义侯一介布衣出身,看起来固然是御前红人,其实也不过是明面上好看罢了。他自己的事情尚不明不白呢,哪里有闲暇管他人的事。”

    只是这话却有几分跌了穆平的脸面,她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穆平待她事事温柔,这些话始终不好说出口。

    却听得贾母道:“故而我才把你唤到内室,倒要细细叮嘱你几句。这里固然算你半个娘家,但也要凡事分得清轻重缓急,莫要为了提携娘家,自履险境,那样倒是得不偿失了。顺义侯和你感情好,又是个实心的孩子,只恐他被赦儿政儿几句好话蒙蔽了,你倒要时常规劝他才好。”

    晴雯听了贾母这话,愣了一愣,好半天才应了一声是,心中许多感慨,都不好说出。因贾母说坐在屋子里乏了,要出去走走,晴雯便扶着贾母走了出来,正遇到探春从黛玉的院子出来。

    探春看见贾母,眼前一亮,忙快走几步,到贾母跟前问好。

    贾母言语里略有些诧异:“我原以为你和四姑娘一起走了,想不到倒还没走。”

    探春笑道:“我在后院和二嫂子讨论一幅颜真卿的真迹,看得久了,倒忘了时辰。”

    贾母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息怒:“这倒是。咱们家四位姑娘,各有擅长,你从小便请了书法大家教习你习字,眼光品味自是不俗。”

    一面说话,一面缓缓往前头走去。

    探春不由得有些发急,道:“老太太请留步!”

    贾母轻轻叹了一口气,就仿佛知道探春接下来要说甚么一般:“三丫头,你这是有话要说?”

    见探春眼睛望着晴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晴雯不是外人。如今家里已是这个样子了,倒也没甚么好藏着掖着的。你有甚么想法,只管说出来,大家好好参详参详。”

    探春犹豫着看了晴雯一眼。

    此时贾母院子里和从前不同,因分家单过了的缘故,放出去好几房家人,还有几房送给了晴雯做陪嫁,故而两边游廊边上的穿山厢房里房门紧锁,从前挂在廊下的那些鹦鹉、画眉等鸟雀也早不见了踪影,只得几个婆子身穿棉衣、垂着手在正屋门口候着,这边探春和贾母来来回回,说了这许多话,她们皆仿佛没听见似的。

    探春见贾母说得干脆明白,院子里虽寥落了些,却如铁桶一般,想来不至于走漏了风声,遂横下一条心来,向着贾母盈盈拜倒,道:“如今晴雯已是出了阁。老太太这边再无姑娘承欢膝下。我情愿从那府里搬出来,跟着老太太,一来好代父母尽孝,二来也想学些眉高眼低的本事。”

    贾母微笑道:“若是旁人,倒还罢了。三丫头这般事事妥帖的,又能有几个?竟是不必跟着我学的。这里头必然还有旁的缘故。”

    探春心中略一转念,便拿定了主意,道:“不敢瞒老太太。如今那府里已是乱成一团麻了。我因想着精简些人口,裁减些家用,被太太说了好几回。我只恐那府里再不能好了!”

    晴雯听到此处,不免大吃一惊。贾母却面色不变,似早有所料一般,命探春起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且随我回屋细说。”

    原来,自贾母带着黛玉宝玉搬出来住以后,王夫人越发没了顾忌,行事越发糊涂起来。

    探春见家中余银将尽,恐有青黄不接之虞,欲要放些家人出去,裁减开支。王夫人起初也是愿意的。岂料放到林之孝一家时候,林之孝家里倒是乐意的,偏王夫人开始不满,向探春道:“人人皆说这里子都是面子堆起来的。如今你倒好,先不顾脸面起来。咱们家日常开支皆有定例,便是这家里的人,也只有买人的道理。如今怎么反倒撵起人了?”好端端一场兴利除弊之事旋即搁浅,探春纵有满怀抱负,也只能功败垂成。

    接下来又是荣国府里聚众赌博之事。探春原本依了贾府旧例,管得颇严。但她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姐,那些几辈子的刁奴对她皆是明面上服气内心不服的。起初倒还肯敷衍几句,到了后来,因见王夫人每每责怪探春不会管家,便也开始不服管起来。探春巡夜之时装模作样,等到安置之后便开始大开赌局。整个荣国府乌烟瘴气,家风败坏。

    除此之外,宫中常有太监过来勒索王夫人,这是最教探春触目惊心的。太监夏守忠等一干人等,隔三岔五借着买房子置地、买古董等事,扬言缺了多少多少钱,打发小太监过来借银子。名为借,实则为强取,前前后后足足借了上千两银子了,也从未见他们归还过。探春管账之时,悄悄建议王夫人寻个由头不借,王夫人便瞪眼睛道:“这是甚么话?宫中来人岂是咱们轻易能得罪的?你大姐姐还在宫里呢。若是连这点银子都不肯借,你大姐姐面上岂不难看?”

    探春面上不好说甚么,心中却明明白白:既然区区一个太监都胆敢到贵妃娘娘家里勒索钱财,只怕娘娘在宫中已是受了冷落无疑了。

    第234章 纳妾

    最令探春难过的事情便是她的终身大事。

    她自幼生得不俗, 才华既高,人又精明,自然盼着觅得良婿一展宏图。

    探春亦知道, 女儿家的婚事多由当家主母做主, 于是苦心揣摩嫡母王夫人心意, 宁可在明面上冷落生母赵姨娘, 也要处处巴结王夫人。那年她为了讨好王夫人的宝贝儿子贾宝玉,还特地寻了个由头制了一双极耗心力才能做成的鞋呢。至于她对王夫人尽的孝心,更是数不胜数。

    论理, 女孩家若是嫁入高门, 合族脸上都有光彩,若是在夫家有面子时, 连带着娘家也能沾光不少。这是双赢之局。

    故而探春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王夫人何以顾忌厌恶她至此。从来王子腾夫人等贵妇下了帖子来请阖府女眷一同出去,但凡没有写明白请三小姐去的,王夫人一概问也不问, 直接默然她不去的。如此一来, 自然结交不到甚么豪门贵妇,更不必说引得这些贵妇刮目相看,令她们慧眼识珠给自家儿子侄子外甥寻个贤内助的。

    若说不带探春抛头露面也就罢了。自古妻妾便不是一条心,王夫人曾在赵姨娘手上吃了亏, 心胸狭隘不肯给她女儿好过, 虽略嫌格局低下, 却也算得在清理之中。

    但那一日, 南边的粤海将军邬家来提亲了。这粤海将军邬家原是贾政在海南当学政时候的同僚, 最好舞文弄墨不过,因听贾政偶然提起说他有一个女儿, 文字是极通的,笔墨也写得极好,不觉动了爱才惜才之心,意欲说给自家儿子,当儿女亲家。

    起先是邬家的女人们偷偷过来相看过,自是赞不绝口的。邬家颇为满意,随即送了定礼,连八字都合过来,眼看着就要成亲了,那日王夫人和邬家公子的姑姑闲谈,有意无意间提起:“若论我这个庶女,竟是样样皆好的,只可惜没托生在我的肚子里……”

    邬家的女人们正拟过来商议新婚的婚礼之事呢,便听她这般说,早懵了,问道:“政老每每提及探春姑娘,皆说她是最有志气的,很是疼她的,竟只是个庶女吗?”

    王夫人冷笑道:“我哪里生得出这种姑娘来!她自有母亲弟弟。她生母唤作赵姨娘,是我们府里一个熬了许多年的丫鬟开了脸当姨娘的,还有个弟弟小名唤作环儿,最是调皮的。”一面说,一面教人引了贾环过来请邬家的女人们看。

    那些女人们一个个人精似的,如何猜不到王夫人的心事。再加上贾环过来时,因彻夜聚赌未曾入眠,一副没睡好满脸黑气的模样,说气话来像个小冻猫子似的。当下便改了主意。

    探春这些日子在贾家协助管家,旁的不说,那消息是极灵通的。起初听说邬家有意时,打听得邬家是朝廷新贵,心中很是雀跃,自言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

    岂料又过来几天,消息又传过来说,这婚事竟是不了了之了。探春满腹希望终究落空,心中难受滋味自不必说。痛定思痛之后,便料定嫡母王夫人是个生性凉薄、没有心肝的,平日里再怎么巴结都是无用的,这才趁着晴雯归宁时、自己可以出门看的习俗,特意跑到贾母这边求贾母。旁的不说,若有在史氏太君身边抚养长大的名声,便值得她这般冒险了。

    贾母听了探春这一席话,不由得感叹了一声,道:“我原想着,我年纪大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些子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本该教旁人操心,自己只管颐养天年便是了。再想不到,连这事也要争风吃醋的。何苦?”

    转头向探春说道:“既是如此,你就先在我这里住上几天罢。你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有几分人脉的,必要为你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说得探春不由得低头红了脸。

    晴雯在旁边,却是分外震惊。她虽知妻妾之间的琐事,便如林黛玉所说的那样,“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却不曾料到,眼看着赵姨娘的一对孩子已经开始筹备婚事了,王夫人始终不曾释怀。难道这妻妾之间,竟不能和平共处吗?

    这日穆平被贾赦、贾政等人请了过去赴宴,他量浅,对方几句好处哄下来,乐陶陶的全喝了,故而离开之时,倒比洞房花烛夜更醉了一些。晴雯在旁边看着,不由得大摇其头,暗叹他太过老实了。

    一行人回了东安郡王府,鸳鸯和麝月等人早迎了上来。因见穆平醉了,鸳鸯不由得感叹了一声:“如何竟喝了这许多酒?”赶着同麝月忙前忙后收拾,百忙之中又吩咐蕙香去厨房寻一碗醒酒汤来。晴雯看在眼中,只觉得鸳鸯处事不乱,颇有大将之风,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片刻之后,蕙香捧着一碗醒酒汤过来了。穆平才喝了一口,便皱起眉头,向晴雯喃喃道:“这醒酒汤哪里有我做的好喝?”

    鸳鸯在旁边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道:“都已是侯爷身份了,还想着当厨子呢。真是的。”

    穆平醉得一塌糊涂,偏偏听见了这话,斜着眼睛看鸳鸯道:“当侯爷哪里有当厨子自在。”

    鸳鸯自是不会同一个喝醉了酒的醉鬼一般见识,同麝月一起伺候着穆平脱了外衣,送到床上安置了,转眼看晴雯坐在梳妆镜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觉诧异:“这是在做甚么?难不成你也喝了酒,迷糊了?”

    晴雯犹豫片刻,方携了她的手,向她道:“我不曾喝酒。今日归宁,老太太嘱咐了我许多事。我本来忘了,看见你这一想,却是想明白了。”

    鸳鸯闻言诧异,这才同她并肩走出屋门,便听得晴雯开口道:“在贾家时,因大老爷闹了那么一场,逼得你赌咒发誓说这辈子也不嫁人。但如今咱们已是离了贾府,大老爷再怎么一手遮天,也管不到这里来。不知道你心下究竟是个甚么主意,难道真个打算这辈子单过不成?”

    鸳鸯一愣。她原本是受贾赦所逼,才在众人面前赌咒发誓说出那种话来。但说来也奇怪,自打她发了狠话以来,心中倒似比平日安定了许多。更何况以她行事为人,不管是在贾母房中,还是如今在晴雯屋里,都颇受倚重,俨然一个内宅管家,倒比其他丫鬟每日里心心念念嫁人攀高枝更加自在。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鸳鸯隐隐约约猜到了晴雯的意思,语意也渐转不善。

    “若果真不想嫁人时,我自然由着姐姐的主张。就算你想出去自立门户,我纵然万般不舍,心中却也是肯的。若你有意嫁人时,不管你看上谁,只要一句话,我都会竭尽全力替你说合。不过,你也是知道我为人的,从不曾存了坏心,却显得有些鲁莽大意了,若你能留在我身边帮衬我,自是求之不得之事。”晴雯想了一想,字斟字酌道。

    鸳鸯听了这话,反而冷笑起来:“你想我如何帮衬?”

    晴雯压低声音:“老太太的意思是,如今既然要嫁到侯府当侯夫人,便得遵循豪门的规矩。但凡高门大户的人家,家里便没有不纳妾室的。便是琏二奶奶那般厉害的,也须放了平儿姐姐在屋里。老太太说与其教南安太妃、永昌公主她们安插的人爬床,倒不如咱们抢先下手,占了位子,想来旁人也就没甚么话可说了。”

    鸳鸯甚是敏锐:“想来你和老太太的意思,我便是拿来占位子的了?”

    晴雯忙道:“我知道姐姐心气极高,若有旁的打算,我也不敢强求。只是若无旁的打算,不妨仔细考虑一下。你也是知道的,我一向钦佩你,若你肯时,我便进宫禀明老太妃娘娘和皇太后娘娘,纳你为妾,想来她们必然也是欢喜的。到时候咱们仍然和和睦睦,长久在一道生活,岂不妙哉?”

    “长久在一处生活?”鸳鸯冷笑道,“如今你无人之时,唤我一声姐姐。却又说要抬举我做妾。到时候人前人后,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呢?依我说,索性赏我个正室当当,岂不更好?”

    晴雯听鸳鸯这般说,一开始信以为真,倒吃了一惊,低头想了一回,为难道:“不是我不愿。实是这里头有许多阻碍。当初我成亲时,为了给我一个身份,老太太做主教宝二爷和林姑娘认我当义女,又是请懿旨,又是分家单过,折腾了许久,才成事了的。如今我这是奉旨完婚,倒不好再生反悔之心的。”

    鸳鸯冷笑声愈大:“正是呢。你也知道你这是奉旨完婚,不好反悔。你也知道老太太苦心孤诣,做主教宝二爷和林姑娘认你当义女,又进宫请旨,许多周折。如今你才成亲几日,正该是夫妻和睦,难舍难分之际,便匆匆忙忙说要纳妾。你心中究竟是有多不情愿成亲?便你不情愿时,我也不好替你的。如今你荣华富贵,皆来源于此。你且想清楚了再说。”

    晴雯道:“鸳鸯姐姐莫恼。原是我想错了。是我把你想差了,出言亵渎,着实不该。从此我再也不敢说这些了。只是老太太所言,却也句句在理。如今的名门大族,家里头竟没有不纳妾的。故而我想着倒要快刀斩乱麻,早些把这事定了才好。但果真要纳时,外头那些人,咱们又怎么知道根底?是以进退两难。”

    “进退两难?你哪里进退两难了?我看你游刃有余,从容得很呢。说来说去,你只不过是不在意我罢了。”晴雯听见声音,骇然回头,只见穆平身穿一件月白中衣,倚着门框,面无表情站在那里。

    第235章 分房

    此时正值隆冬天气, 内屋屋里虽烧着银霜炭,暖洋洋如同春日一般,但外屋却是冷的。

    晴雯和鸳鸯在外头说话时, 身上皆穿着厚厚的大棉袄, 手中还捧着小手炉, 犹自觉得寒冷, 看穆平身上穿得单薄,这边伶伶俐俐跑出来,不觉惊呆了。

    她上辈子是吃过这里头的苦头的。自以为先天壮, 也是这般天寒地冻的天气, 穿着贴身小袄就敢跑出门,结果生了一场重病, 落下了病根, 到头来反被王夫人污蔑为得了女儿痨,被逐出大观园,凄凉屈死。

    “你不是喝醉酒了吗?如何竟醒了?”晴雯忙问道, 又忙不迭叮嘱, “外头冷得很,你莫要出来,赶紧回屋里去,仔细莫要冻着了!”

    穆平却似没听见一般, 又往前走了几步, 走到了她们面前。“原来你平日里皆是哄我的!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只在心里看不起我罢了。”

    晴雯和鸳鸯面面相觑, 皆不知道穆平这话从何而起。

    晴雯就要伸手去扶穆平, 却被他推了一把,将手甩开, 头也不回走到院子里去了。

    此时夜色已深,万籁俱寂,天上无星无月,一派深邃,院子里几簇梅花,一堆山石,在廊下灯笼的映衬之下更显得黑黢黢的,有些怕人。

    穆平却不管不顾,径直走到那堆山石面前,仰天长笑,笑声却低沉抑郁,显见悲愤至极。

    他从小身世坎坷,难免将过往经历皆归罪于生父秉性风流,言而无信的缘故。故而总在心中想着,他日若能觅得佳偶,必然待她一心一意,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他原本以为晴雯也是如是想,两人识于微时,情分自然不同,结缡之后,必然心心相映,身边再插不下旁人的。却不想刚刚新婚的当口,晴雯便和旁人密议着纳妾之事。世间女子无不喜欢拈风吃醋,最恨夫君三心二意。晴雯却反其道而行之,落落大方。若不是嫌弃他甚深,如何又能这般大度?

    穆平想到此处,便觉得满腔的真心都错付了,他在那里一腔热血,满心真诚,那边却虚情假意,满心算计。若非他一时要小解,这才起身下床,偶然间听到了她们的商议,只怕依旧蒙在鼓里,自作多情呢。

    晴雯哪里知道穆平转瞬之间想了这许多的事。她待男子向来霁月光风,落落大方,从不曾往儿女私情这上头考虑,为数不多的同男子打交道的经验皆是在贾宝玉身边时。

    贾宝玉固然性情温柔,却也有使性子闹脾气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晴雯她们便不理他,只顾忙自己的事,过会子贾宝玉也就自己想通了,双方轻悄悄将此事揭过,便如没有发生过一般。

    故而晴雯便下意识以为,天底下的年轻男子都是这般性情,无缘无故发脾气的时候不须理会,等他自己想开也就好了。

    在晴雯眼中,倒是穆平穿得这般单薄跑到院子里更加危险一些,忙顾不上天气寒冷,自己也奔到院子里拉穆平回来,又想着把手炉塞给他取暖。

    谁知刚跑出去,一阵寒风吹来,晴雯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走过去看时,却见穆平半躬着身子,一手扶着山石,在那里呕吐,想是日里吃了些热乎的东西,未曾消食,积在腹中,被冷风这么一激,全从上头逼了出来。

    晴雯虽觉得穆平发脾气实在是莫名其妙,见他这般难受,心中早软了,一边大声吩咐鸳鸯把穆平的大毛衣裳拿过来,一边又喊着小丫鬟们去预备热水,自己忙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穆平身边,想替他拍拍背。不想穆平颇为警惕,她刚走近些,便着急叫道:“你站远些!莫要过来!这里腌臜得很,莫要教气味冲撞到你!”

    晴雯见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在那里乱嚷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多时鸳鸯赶了过来,将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给穆平披上,又指挥着几个小丫鬟过来,伺候他漱口净面。

    待进了屋子,穆平连连打喷嚏不止。晴雯急命人去熬些红糖姜水过来,偏穆平执意不许,口中嚷嚷着:“果然你们都是蛇鼠一窝,真个以为我体弱多病了是不是?这点子算甚么?我身体好得很,又有甚么经受不起的?喝那碗参汤也不过是怕浪费罢了,并不知道你们这些臭讲究的规矩……”

    晴雯见他颠三倒四的,说了许多话,起初还耐着性子在一旁柔声劝慰着,待到他提起参汤,便知道这里头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因知他有了心病,便不敢相强,只能由着他胡闹。

    这日直折腾到快三更天才安置。第二日晴雯醒过来时,见穆平睡得甚沉,不敢惊动,蹑手蹑脚走下床去,自去梳妆。

    待向东安郡王妃请安之后归来,天色早已大亮,外头日光晴好,小丫鬟们早开始洒扫庭院,喂廊下挂着的鸟雀了。

    晴雯走进内室时候,见穆平仍在酣睡,心中想着夫妻之间闹得太尴尬了不好,忙满面笑容,伸手去推他,口中叫道:“眼看就要到晌午了,如何还睡着,难道竟不知肚饿吗?”

    她一推之下,这才发现穆平额头滚烫,不觉惊叫出声。鸳鸯也走进来看了一回,见穆平发了高热,连连摇头道:“便是使性子,也不该这样不顾惜身体。”

    东安郡王这日入朝议事去了,于是忙使人报与东安郡王妃。东安郡王便命人去请太医去。

    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太医已是到了,据说是太医院中有名的张太医,和公侯之家都是极熟的,常得他们称赞的。

    晴雯等人因是女眷,不便再旁相陪,只得随着东安郡王妃躲避。待到张太医诊过脉,东安郡王已是入朝归来,请到前头看茶说话。

    晴雯在后头正在忧心忡忡,却不知道穆平的病究竟如何了,这边东安郡王妃深恐宫中太上皇知道此事,嗔怪他们照顾不周,也说晴雯道:“如何竟闹成这般田地!虽说你们小两口正是新婚燕尔之时,却也该有个节制,若是伤了根本,又要如何是好?”

    晴雯听这话里的意思,竟是在疑心他们新婚夫妇过于亲密了,不免又羞又气,偏生东安郡王妃是她名义上的婆婆,当着许多人的面,不好把事情讲清楚,只得半吐半露道:“他昨日吃醉了酒,冷不丁跑到门外,我们再劝不住的,不想今日便受了风寒。想来太医皆是杏林圣手,吃一剂药发散发散,也便好了。”

    东安郡王妃听了这话,将信将疑。正巧往前头打探的管家媳妇儿回来了,东安郡王妃便教她到跟前回话,只听那管家媳妇儿说:“张太医说了,是一时受了风寒,并不算甚么大病,只消饮食清淡些,吃几剂药发散发散,也便好了。只是……”说到这里,神色却有些闪烁,看了晴雯一眼,低头不说话了。

    东安郡王妃便知道必有缘故,其实她心中也不大瞧得起晴雯这种奴婢出身一朝富贵的女孩儿,只不过面上涵养功夫了得,旁人看不出来罢了,她只担心触怒了宫中那几位,结缘不成反结怨,故而这时候穆平的安危倒是比甚么都要紧的。

    东安郡王妃看了晴雯一眼,便开口说道:“还有甚么话,不妨一并说出来。侯夫人见侯爷病了,心中焦虑得很呢。有甚么要留意的,正该在此时说清楚,侯夫人若一时有甚么顾不到的,咱们也好照应照应。”

    那管家媳妇又看了晴雯一眼,喃喃道:“张太医说,风寒虽是小病,却也要静养为宜。不可过于操劳,忧思过度,就连那房中之事,也要节制才好。”

    听到此处,那底下站着的满屋子的婆子媳妇儿,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晴雯心中也暗道不好,这番岂不是更做实了穆平身子羸弱,精气不足的名声?先前为了那一碗参汤,穆平都能耿耿于怀这几日,如今这些风言风语若果真起来,他还不知道气成甚么样子呢。想到这里,忙看了一眼东安郡王妃,想看她是如何行事。

    东安郡王妃听了这话,却是做实了心中猜测。原来她们这些贵妇人都对穆平弃高门贵女不顾,偏生要抬举一个丫鬟的做法颇为不满,再加上见晴雯生得美貌,便认定穆平必然是为色所迷,一时昏了头。由此推论,两人新婚之时缱绻偷欢,穆平一时失了保养,才染上风寒,倒也在情理之中。

    故而东安郡王妃并不觉得那管家媳妇儿所说之语有甚么不妥,只是暗恨后头偷笑的那些下人们没规矩,失了郡王府的体统罢了。

    东安郡王妃威严的眼睛在四下扫了一扫,那些偷笑的婆子媳妇早知道不好,纷纷跪下来磕头讨饶。东安郡王妃觉得这般显得自己治家甚严,便觉有了面子,这才满意,转头向着晴雯,和颜悦色道:“论理,你们新婚燕尔的,倒不好教你们小夫妻分开。只是顺义侯的身子却是头等大事,倒不可不慎的。故而还是分房别居的好,你们小夫妻正值青春年少,来日方长,不知你意下如何?”

    晴雯见郡王妃制止了那些人的偷笑,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听了这话,更觉合情合理,忙道:“王妃说得甚是。媳妇儿也想着挪到书房去住,教侯爷好生调理身子呢。”

    东安郡王妃笑道:“书房也太过简陋了,实不是你这等身份的人起居场所。说来这也怨我,原想着开春后便搬到侯府了,便未曾考虑妥当,为你们收拾大些的居处。如今若是分房别居的话,不若教顺义侯暂挪出来,另外在前院收拾一处院落,也方便太医过来请脉诊病,你看可好?”

    晴雯听东安郡王妃言语里的意思,明明已是诸事考虑妥帖,不容驳回的。何况她想了一回,也觉得并无不妥之处,欣然应允,道:“王妃虑事再周全不过了。”

    穆平昏昏沉沉,只觉得头疼欲裂,身子跟灌了铅一般,晴雯在旁边与他说话时,明明就在耳边,却似隔着厚厚一堵墙一般,后来更是昏一阵醒一阵,张太医如何进来请脉,东安郡王如何过来探视他,种种皆一概不知。

    直到有人扶穆平起身,喂他喝药时,他才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时,却不是晴雯,是东安郡王赏给他的一个贴身小厮,名唤小全。

    穆平沙哑着声音问道:“她呢?”

    小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穆平的意思,答道:“夫人在后宅呢,使人探视过一回,侯爷昏睡之中,故而不曾看见。”

    穆平四下张望,这才发现所出之地已非洞房花烛夜的新房,心中说不出的沮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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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6章 释疑

    “咱们这是……被她扫地出门了吗?”穆平忍不住问道, 心中虽觉得这种猜测太过可笑,却忍不住的担忧。

    小全诧异道:“怎么可能?夫人盼着侯爷早日康复还来不及呢。她倒是想在侯爷身边照顾,偏太医说这病来得古怪, 要一个堂客也不见才能好, 故而郡王妃才将侯爷挪到前院来, 令小的们在旁照看着。”

    小全是个伶俐孩子, 张太医原话是说不能近女色,房中之事不可过甚,他自觉这话不好当面同穆平说, 便换了一个说法。

    穆平心中忧虑稍去, 沉默半晌,又道:“这下子倒是做实了那些闲言碎语。还不知道她如何受人嘲笑呢。她因为我平白担了这许多非议, 口中虽不说, 心中必定是怨我的。”

    小全听了,忙在旁边劝慰,说:“侯爷这话差了。常言道夫妇一体, 便纵侯爷在外头有个甚么差池, 夫人也必然不至于怪罪侯爷的。更何况这是病症,半点不由人的,又有甚么好怨的?”但穆平心事重重,始终不肯听。

    穆平到底身强力壮, 这场病来得快, 去得也快, 才几日便复原如初。他便着急搬回自家院子里, 东安郡王和郡王妃都劝道:“常言道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倒要好好调理才是。”

    张太医也过来诊脉。但凡医者,都以稳妥为宜, 何况他察言观色之下,自然顺着郡王和郡王妃的话说:“病虽是好了,但若不好好调养,只恐落下病根,仍旧不可掉以轻心才是。”东安郡王和郡王妃听了这话,更不敢怠慢,再三劝说,只教穆平留在前院。

    这般又过了几日,忽然有一日噩耗传来,说是宫中老太妃娘娘已然薨了,晴雯便随着东安郡王妃入宫随祭。在宫中停灵三七二十一日,再请陵入孝慈皇陵。此乃国孝,三月不得婚嫁,有爵之家一年不得筵宴音乐。以穆平、晴雯二人和老太妃娘娘的渊源情分,比他人更加不同,故而穆平更不好在此事搬回后院来住。

    其后请灵停灵,朝中大祭,晴雯和穆平虽可日日相见,倒也不好深谈,更不好做亲密形容。这样一日一日,待到诸事平定,清明已过,这日东安郡王妃请了穆平过来,说后院房舍早已收拾妥当,待要择个良辰吉日,便请他搬回去居住。

    穆平心中欢喜,辞别东安郡王妃后便一径去寻晴雯,想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等到走到一半路,复又想到,晴雯是院中女主人,东安郡王妃既要他搬回去住,收拾房舍,她自然是早早知道消息的,想到此处,原本如飞般的脚步便慢了起来,意下踟蹰,倒不知道这般急急赶了去,见了晴雯,又该说些甚么话。

    穆平低头想些心事,走一阵,停一阵,突然耳边听到一阵女子笑声传来,听声音却是从自家院子里发出来的。穆平心中一松,想来必然是晴雯遇到了甚么开心的事,便快走几步,想趁着她高兴和她多说几句话。

    他三步并做两步,走进院子,只见不知不觉中,院中已是桃杏正艳,遍地春光了。却有一名女子站在山石后头,虽影影绰绰看不分明,那身姿却绰约得很。

    穆平以为是晴雯,忙转到山石后头,刚欲要打招呼时,看到那女子正脸,竟不是晴雯,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女,头发黑油油的,梳着双鸭鬓,手里高高擎着风筝线,想来是在放风筝。

    穆平见这人素不相识,不由得愣住了。那少女却抢先反应过来,喜孜孜道:“哎呀,莫不是顺义侯回来了。奴婢芳官,给侯爷请安。”

    穆平遍寻不见晴雯,只得讪讪的,受了她这一礼,又到处寻鸳鸯,追问究竟。鸳鸯笑道:“郡王妃说一年不得音乐宴请,家里养着优伶男女也无甚大用,索性都放出去了好。这事是交给夫人办的,正在后头忙着遣散呢。难道你竟然不知?”

    穆平这才恍然,心中虽极心疼晴雯劳累,但也知道后宅夫人以管家理事为荣,倒不好阻着她学习操练。复又问道:“家里又买了丫鬟?怎地有我不认识的人?”

    鸳鸯道:“这都是夫人的善心。因当年贵妃娘娘省亲的缘故,贾家原是有一个戏班子的,里头有十二个女孩子,皆是从姑苏一带买回来的,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如今老太妃薨了,贾家便想着遣散这些女孩子。偏生这些女孩子命苦,或放出去之后无人可投,或父母不慈以买卖她们姐妹为生,竟不愿离去。夫人听说以后,便讨了芳官、龄官过来,教她们学习针黹纺绩诸务。”又诧异道:“算来这已是半个月前的事了。难道夫人竟未曾同你说不成?

    穆平道:“想是我住在前头的缘故,她忙于家事,忘了同我说。”

    鸳鸯听了便不言语,等到晴雯回来,便暗暗嗔着晴雯,怪她此事做得不地道。晴雯道:“实是忘了。我从前只看老太太、太太她们出入时候前呼后拥的,何等风光,哪里知道管家要这许多烦心事?再者,他对我冷冷淡淡的,难道我竟非要过去讨他厌烦吗?”

    鸳鸯听了笑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若不是心中认定了你,如何竟这般大费周折也非要娶你不成?新婚夫妻之间,倒要有商有量,甜甜蜜蜜才好。不然的话,岂不是有负老太太期冀?”

    晴雯见鸳鸯搬了老太太出来,自是不得不低头的,道:“既是如此,我去同他说便是。”

    两个人正在外头窃窃私语间,猛然看见穆平怒气冲冲从里头出来了,一看见晴雯,便向她道:“纳妾!纳妾!难道在你心中,我竟是这般不堪,难以忍受吗?”说罢也不等晴雯回答,头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晴雯和鸳鸯两个人面面相觑。“这又是怎么了?如何竟突然发这么大的火?”鸳鸯诧异道。

    晴雯更是觉得莫名。她因貌美伶俐,一向人见人爱,再料不到自家夫君竟然如此喜怒无常,再想不出究竟如何得罪了他。

    “他那意思,到底是想要纳妾,还是别的意思?”就连鸳鸯也糊涂了。

    “谁知道他!”晴雯气呼呼说道,“若果真要纳妾时,便索性多纳几个,任他说哪个人好,便是哪个人罢。”在她心中,自然是想同鸳鸯长久在一起的,但鸳鸯已是拒绝过了,何况鸳鸯眼光极高,平哥儿这般喜怒无常的做派,倒也不好勉强要鸳鸯消受。故而此时她早打消了要鸳鸯当妾的念头,只得万事随缘了。

    鸳鸯不由得沉默了。她比晴雯略大些,自然而然沉稳许多。她心中清楚,纳妾之事,兹事体大,关乎晴雯后半生的安危荣耀,却是不能由着晴雯性子胡来的,只得暂时放在一旁,过些日子再伺机劝说了。

    晴雯便同鸳鸯一起往里屋走。从贾府带过来的另一个女戏子龄官,原是做正旦的,此时也安安分分改作丫鬟装扮,正在那里低着头擦拭一件铜器,见晴雯回来,忙屈膝问好。

    鸳鸯往屋里张望一回,不见有甚么异常,忙问龄官道:“方才侯爷可曾进来过?莫非是看到甚么或是听到甚么,如何竟怒气冲冲走了?”

    龄官回答道:“侯爷进屋时,起初把我认成夫人,我忙向他行礼,又自报家门。他沉默片刻,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连我也不知道是甚么缘故。”

    鸳鸯沉吟半晌,午后趁着晴雯小憩的当口,到前院来寻穆平。请人通报了进去,果然看见穆平未曾午睡,只在书案前写字,那写废的字纸团了好几团,丢在一旁。

    穆平见鸳鸯进来,头也不抬,道:“我知道你的来意。你且劝她死了这条心罢。便是她不待见我时,也没有把我推给旁人的道理。并不是寻了个长得像的回来,她便可从此解脱了的……”

    鸳鸯不得不打断穆平的话,笑着问道:“夫人遣我过来,说房舍早已收拾妥当,只等侯爷搬回来。却不知道侯爷打算哪日回来,她好吩咐小厨房,备下好酒好菜,与侯爷小酌一回。”

    穆平一愣,将信将疑,问道:“她果真这般说?”

    鸳鸯微微笑道:“夫人和侯爷正值新婚之际,偏生因侯爷抱恙、国丧之期的缘故,散多聚少。如今诸事已告一段落,侯爷也拟搬回后宅,这自然是大喜之事。虽朝廷不准筵宴音乐,但小夫妻关起门来小酌,却不受此限。这是人之常情,侯爷又有甚么好疑心的?”

    穆平心中欣喜,却道:“既然如此,她何必从贾府里寻一个长得像她的女子回来?她先前便张罗着说要纳妾,如今又如此这般,倒令我不得不怀疑了。”

    鸳鸯心中大定,笑道:“原来侯爷是为了这个生气。依我说,大可不必。想来但凡那生得标致的姑娘,模样长相总有几分相似的。连我们夫人的义母宝二奶奶,也时常有人说夫人生得像她呢。若果真侯爷厌烦了夫人,欲要纳妾时,想来这模样长相自是不中侯爷心意的,自该寻了别类做替补,又岂会寻了个像她的人过来充数?”

    穆平听了这话,更加信服鸳鸯之言,连声道:“我岂有不心悦她的?这话从何说起?”

    鸳鸯趁机说道:“正是呢。若说起这龄官来,其实侯爷不知道,这龄官是个有谋划的。她已是有了意中人,在咱们家里不过略住几年,早晚是要离开的。夫人又怎么会放心这样的人伺候侯爷?”

    第237章 求情

    穆平此时才真正放下心来, 因鸳鸯说得言之凿凿,便动了好奇之心,不由得问道:“那她的意中人是哪个?”心中暗想, 龄官模样同晴雯颇为相像, 心气眼光自然是高的, 只怕惟有贾宝玉这等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才配得上了。

    却听得鸳鸯道:“若说起这个人来, 只怕侯爷不认识。这人也姓贾,算起来却是宁国府里的正派玄孙,名唤贾蔷, 因父母早亡, 依附珍大爷过活,平时和蓉大爷也是颇为投契的。”

    穆平这时候已经对京城王孙公子的平日做派有所了解, 听到“父母早亡”、“依附”等词, 已是知道这位贾蔷公子的日常吃穿用度未必如贾宝玉那般肆意奢华,只怕不过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了。想到这里,不由得脱口而出道:“这倒是怪了。为何她放着宝二爷那等众星捧月的人物不喜欢, 偏偏看上了贾蔷?”

    鸳鸯听穆平言语里的意思, 便知道虽然晴雯已认贾宝玉当义父,但在穆平心中,贾宝玉仍然是过不去的坎儿,忙笑道:“这又有甚么奇怪的?当年去姑苏买戏子时, 可巧便是贾蔷去的, 想来那时候他们便看对了眼, 也未可知。再者, 常言道, 各花入各眼,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莫说龄官, 便是我们这种人,每天和宝二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见得会对他动心。侯爷若不信时,只管悄悄问夫人,夫人当年在宝二爷院子里头,不是也心如止水,从不曾起过甚么心思的吗?”

    鸳鸯这话却恰恰说中了穆平不好说出口的心事。他不由得心花怒放,面上还要装作没事人一般,道:“你说的颇有道理。怨不得夫人她一时半刻离不开你,无人之时常姐妹相称的。你果然知她甚深,怪道情分与众不同。如今我还要劳烦鸳鸯姐姐一件事。”

    鸳鸯听他突然改口唤作姐姐,心下暗笑,面上不动声色,道:“侯爷何必如此?有甚么事,但凭吩咐便是。”

    穆平这才期期艾艾道:“今日之事,实是我做错了,不该错怪了夫人好意。还请鸳鸯姐姐转告夫人,在她耳边美言几句,教她莫要生我气才是。”

    鸳鸯听了,正中下怀,忙答应了一声。待回到晴雯处,也不肯将穆平怀疑她和贾宝玉之事据实以告,只是笑着说:“怪道他那般勃然大怒。原来他竟是误会了。他误会你嫌弃他,从贾家寻了龄官过来当妾,从此便不教他近身呢。你说说看,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晴雯听了,心中委屈倒去了大半,笑得前仰后合道:“我的老天爷!亏他想得出来!纵然他愿意时,只怕龄官也不愿呢,那姑娘是个极有骨气的,既已和贾蔷定下百年之约,自然不会反悔的。我特意要了她过来,原本也是怕她在大观园中受人折辱,郁郁不乐的意思。”

    鸳鸯见她高兴,趁机劝道:“由此可见,他对你用情极深。偏生他从小生在民间,豪门大家的许多规矩皆不晓得,如今乍逢富贵,不免瞻前顾后,惟恐被人看低。你倒要时不时开解他,及时解释嫌疑,方是夫妻之间好好相处的道理。”

    晴雯向来对鸳鸯极其信服,听此言颇有道理,自是应允了。因打听得郡王妃已请高人算过了黄道吉日,拟定穆平三日后搬回来住,整日里忙着装点房屋,将前前后后打扮一新,又送了私房钱去厨房,吩咐备了一桌好菜。

    穆平移居归来的当晚,玉盘珍馐在席,温香软玉在侧,灯笼高挂,彩烛长明,春意融融,风光无限之时,竟比洞房花烛之夜更添了几分温馨惬意。至此时穆平才知两心相悦的意趣,暗道:“怪道古人说甚么只羡鸳鸯不羡仙。若是能长长久久如此,便是拿这个换皇帝之位,我也是不肯呢。”

    这般又过了半月有余,有长史官过来报说,顺义侯府已是修葺一新,只待钦天监择定良辰吉日便可迁过去居住。穆平和晴雯听了,心中自是欢喜,每日忙着筹划添置家什。穆平见晴雯拿了一张图纸过来,向他指着这处院子做何用处,那处花园有甚么打算,声音娇脆恰如黄鹂初啼,耳鬓厮磨安享闺房之乐,心中不由得暗暗得意。

    突然有一日外头来报说:甄家被人抄了。穆平犹未反应过来时,晴雯早已颜色大变,原本是洗了一玻璃缸的葡萄,端了过来欲喂穆平吃的,不觉失了手,半玻璃缸的葡萄跌落在地上,圆溜溜乱滚满地都是。

    鸳鸯在旁边看见,忙赶过来收拾,又从晴雯手中接过剩下的半玻璃缸葡萄,放在案几上,道:“每逢大事当有静气。甄家虽是贾家老亲,如今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只老太妃娘娘和北静王妃她们几个女孩儿撑着。如今老太妃娘娘薨了,北静王也遭了圣上斥责,甄家做错了事,又去哪里寻袒护去?”

    穆平这时候方回过神来,急着换衣服出门。晴雯忙问究竟,穆平才道:“你归宁之时,大爷爷、二爷爷他们请我过去吃酒,说了许多贾家的事。我已是知道,甄家是你家老亲,情分同别人不同,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当时你大爷爷、二爷爷便求我从旁留心,若能加以援手时,不妨庇护一二。”

    晴雯目瞪口呆道:“这般大的事情,你吃了一席酒便应允了?”

    穆平道:“我说我于朝廷事上头不甚通,也说不上甚么话的。偏他们说太上皇老人家甚是疼爱我,但凡我开口恳求,无有不准的。我当时也是喝醉了酒,晕晕乎乎的,竟不知道怎么的,一口应承下来。常言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既是如此,我少不得入宫一趟,为甄家求一回情。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是无愧于心了。”

    晴雯听穆平这般说,心中更加不安,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解,只愣愣站在穆平身前,不肯让他走。穆平轻叹一声道:“放心,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愿掺和到这些陈年旧事里头。只是有一样,咱们能有今日,实是承了贾家不少人情。人人皆知你出自他家,便是你身边的婆子丫鬟等下人,也有一多半是他家的。你带来的嫁妆,更是贾家老太太从私房里拿出的馈赠。他家的请托,咱们自然不好当做耳旁风。不然的话,你我岂能安心?”

    晴雯听了这话,只得闪身让开。

    穆平便一路出了东安郡王府,一路骑马只往皇宫而去。到了皇宫,先求见圣上,因圣上日理万机不曾相见,转身便进了大明宫,求见太上皇老人家。

    太上皇见了穆平倒甚是喜欢,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因老太妃娘娘大祭之后便未曾见过穆平,不免细细追问他近况,待到听他说和晴雯夫妻恩爱之时,才放下心来,道:“朕原拟着与你寻一门好亲事,将来朕百年之后,也好有人护着你。偏生那些书香门第颇为自矜,勋爵人家又奸猾无比,竟不肯将嫡女嫁你。你又不思进取,贪恋美色,见了一个美貌标致的便再也移不开脚,只得罢了。幸而如今你们夫妻和睦,也算错有错着罢。”

    太上皇又考较穆平近日学问,问了几句,叹一口气道:“不过称得上一句略通文墨罢了。若论文采,比起那饱学之士来却是差远了。这般要怎样才能成为治国安邦栋梁之材?”看了一回字,又道:“字倒是长进了不少。”

    穆平一直等到太上皇将文韬武略各种进度都过问一番,才向他提及甄家之事。原以为行或不行,总要有个回音才是,不想太上皇神色大变,立时屏退左右,问穆平道:“你向来不过问朝廷之事。如何偏偏问起这甄家?对这甄家,你又知道多少?”

    穆平遂将自己所知说了一遍。无非是甄家是已故的老太妃娘娘和北静王妃的娘家,甄家从前劳苦功高,也是军功出身,正宗的勋爵门户,又与贾家是老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等语说了。

    太上皇听了他的话,沉默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先前你向朕求娶一个丫鬟。朕虽万般不悦,仍旧是允了你。你道为何?”

    穆平摇头,茫然不知。

    太上皇便道:“朕见你于这文韬武略,皆无所长,于朝廷之事,也不甚关切。想来必是无意于争权夺利的。但其他人未必肯放心。这正是怀璧其罪了。你寻了个丫鬟,虽然门第低了些,倒可以消了他们的疑惑之心,灭了他们的提防之意。朕正是想到这一层,才勉强应允了。”

    穆平听了这话,深感太上皇对他呵护之深,忙俯身在地,连连称谢。

    太上皇看也不看他,继续说道:“但如今你却偏偏为甄家入宫求情。便纵你没有开口求情时,你一入宫门,那些人已是知道了。这甄家便是从前效忠你父亲的人。如今你为他们求情,看在有心人眼睛里,又成甚么样子?若果真有心还好,偏你又无心,单论才能,也不堪重任,实不像个有能力争上一争的。如今朕在时,尚可庇护你一二,但人有旦夕祸福,若朕一夕去了,你又该如何?”

    穆平听了这话,背后冷汗潺潺,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太上皇又道:“究竟是甚么人暗中挑唆于你,难道竟是那个丫鬟不成?若果然如此的话,不若弃了她,另娶一个好的罢。”

    穆平听了这话,不由得大惊失色,身上汗出如浆。

    第238章 求援

    晴雯是直到第二天才发现不对劲的。

    那日穆平快到正午的时候才进宫, 直至夜里还未归来。晴雯难免有些焦虑,去伺候东安郡王妃用晚饭时,就被她瞧了出来。

    东安郡王妃问了缘故, 道:“这又有甚么好担心的?穆平一向受太上皇疼爱, 兴许是太上皇留他在宫中住一夜, 也是寻常之事。”又打趣道:“果真是年少夫妻, 竟是一时半刻也离不了的。”

    晴雯见东安郡王妃说得在理,便也信以为真,当夜吩咐人紧闭了院门, 同鸳鸯、麝月等人一齐早早安置了。

    次日因端午节将近, 她便和鸳鸯商议打点着送往贾家等人家的端午节礼。她是个急性子的人,在鸳鸯面前更没甚么架子, 于是两人一起动手收拾, 有商有量。这一收拾,不知不觉中便到了日头西斜时分。

    晴雯只觉得颈疼脖酸,忙直起身揉了揉肩膀, 看一眼外头的天色, 笑道:“不知不觉竟这么长时间了。”

    因想着仍旧要去伺候东安郡王妃晚饭,却不好穿着家常衣裳,走进里屋时换衣裳,突然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 就仿佛少了甚么东西一般。

    晴雯低头想了一回, 不由得失声而笑。原来从前这个时辰, 穆平最喜手握一卷书在床头读书, 如今他在皇宫未归, 屋中少了男主人,怨不得觉得有些奇怪。

    晴雯向鸳鸯笑着说道:“不知不觉, 咱们家侯爷已是入宫一日夜了,尚未归来,只怕是乐不思蜀了罢。”

    鸳鸯早因穆平迟迟未归之事在心中不安,只是见晴雯不开口,自己也不好提,此时听了晴雯这话,心中长出一口气,忙道:“正是呢。虽说皇宫中千好万好,到底这里才是家。便纵不回来时,也该有人送信才好,怎能这般教人日夜悬心的。”

    两人正在说话间,突然间东平郡王妃身边的贴身丫鬟流云慌慌张张走了过来,向晴雯道:“不好了,不好了!侯爷被囚在宫中了!”

    晴雯闻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心中明明白白,似穆平这样的性情,本无甚么治国安邦的大志向,不至于铸成大错,而宫中太上皇犹在,便纵有甚么小错,有太上皇庇护,想来也是无碍的,怎地好端端的,被囚在宫中了?

    流云见晴雯沉默不语,只当她被吓住了,道:“王妃请夫人到她房中去,有要事相商。”

    晴雯听了这话,忙急急换了衣裳,带着鸳鸯一路往东平郡王妃的院子里走,一路上听流云说着事情经过:“是侯爷身边的小厮小全儿过来报信的。王妃正在屋中烹茶品茗,忽而小全儿带着哭腔冲进来,说郡王不在家,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请王妃做主。”

    晴雯闻言,便知事态严峻,走路便如一阵风一般,两步三步飘进了郡王妃的院子,却见满地的丫鬟婆子侍立在侧,堂中跪着一人,正是小全儿,一边在那里拿袖子抹泪,一边哭诉着说:“奴才陪着侯爷一起入宫,只在临敬门外等着,听那守门的侍卫都说,侯爷先是去求见了皇上,因未得见,复又往东边大明宫见了太上皇。奴才在门口直守到宫门落锁时分,仍不见侯爷出来。那些侍卫都说,侯爷必是被太上皇留下说话了,教奴才先回府去,明日再过来接。奴才哪个敢自个儿回来,就在那皇城城墙底下将就了半宿,今个清早跟着玉泉山送水的车子重新回去,那宫门还未开呢。这般直守到宫门洞开,从清晨到午后,仍不见侯爷出来。这时候宫中才有消息传来,说侯爷不知道怎地,竟触怒了太上皇,太上皇不许他出来了。”

    东安郡王妃看了晴雯一眼,向小全儿问道:“不许出来是个甚么意思?”

    小全儿道:“奴才使法子打听了半天,才略打听出一些端倪。据说是太上皇欲要给侯爷寻一桩好亲事,侯爷死活不肯应承,因而才触怒了太上皇老人家。”

    东安郡王妃笑道:“原来是这个。我还当甚么大事。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之事,便纵如今新婚燕尔的,在这时候提纳妾之事略早了些,但既然太上皇开了口,想来自有他的道理。顺义侯也犯不着为了这个事情触怒太上皇。晴雯,你说是也不是啊?”

    她生怕晴雯拒绝,又道:“咱们这等门户的女子,自当有容人之量,却不好为了拈酸吃醋,触犯那七出之条呢。”

    晴雯点头,正欲开口称是间,小全儿已是高声叫道:“太上皇不是这个意思!”惟恐东安郡王妃下不来台,忙道:“都是奴才不好,口拙,倒教王妃误会了。太上皇那意思,是说想教侯爷休了夫人,另觅名门淑女呢!”

    这下子不仅晴雯,便是东安郡王妃也变了脸色。穆平为了娶晴雯大费周章,这件事情早在京中贵妇圈里传开了,朝廷已是首肯,不惜下了旨意令晴雯认贾宝玉林黛玉为义父义母,写入贾氏族谱,这番折腾,又有谁不知道?如今穆平和晴雯二人刚刚新婚半年尚不足,夫妻倒也恩爱和睦,如何竟触怒了太上皇,竟闹到了逼着休妻的地步?

    东安郡王妃想到这里,便觉颇为懊悔。

    顺义侯府早已修葺完成,此时就该不讲究那些虚礼,由着钦天监拟定了日子,教他们早早搬出去的好。若是搬出去了,这些烦心事便再也落不到她头上。

    如今倒好,她身为顺义侯的义母,又是住在一起的一家子,若是晴雯向她求助,也算顺理成章之事。

    难道她一个血统纯正的名门嫡女、郡王正妃,倒要掺和在已故获罪亲王私生子同国公府丫鬟的爱恨情仇里头,硬着头皮去触太上皇的霉头吗?

    收穆平为义子,原本是东安郡王府为了讨好太上皇才应承下的。这时候为了穆平和晴雯跟太上皇唱反调,岂不是舍本逐末?

    东安郡王妃想到此处,心中主意早定,故意埋怨小全儿道:“这等大事,如何这时候才回来报?若是侯爷有个三长两短,又该如何是好?”

    紧接着生怕晴雯向她求助一般,不等晴雯开口,便飞快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却是不好收场了。幸亏顺义侯同你感情好,宁可惹太上皇恼怒,也不肯松口半分。只是这胳膊如何拧得过大腿去?如今的局势,我和郡王自是不好出面的。依我的主意,你明日一大早便回娘家去,求助于国公府史老太君,老太君足智多谋,见多识广,必有一番道理。”

    晴雯原本也未曾指望东安郡王妃会帮忙的,见她这般飞快撇清干系,自是更绝了这份心思。但面上话却是不得不说的,她也只得拜谢了东安郡王妃的指点,心事重重同鸳鸯一起回房,待来日再做计较。

    第二日清晨,穆平仍然踪迹全无。晴雯直到这个时候,方信了东安郡王妃和小全儿之言,急急带着鸳鸯、麝月等人,坐着轿子来看贾母。

    她将前情细细说了一遍,贾母亦是大惊失色:“这里头透着蹊跷。太上皇向来颇有心胸城府,绝不肯朝令夕改的。他当初既是恩准了你们的婚事,如何才半年不到的工夫,便变了卦?这话不通。何况据你所说,你连纳妾之事都是欣然愿意的,反是顺义侯不愿,太上皇何等睿智之人,又岂能因了这个责怪于你?”

    晴雯见左右无人,方将穆平听说甄家被抄家,因受贾赦、贾政等人之请,欲往皇宫向太上皇、圣上二人求情之事说了,贾母闻言,不由得捶胸顿足道:“冤孽啊!冤孽!我想方设法,想保贾家太平安宁,偏这些不孝儿孙不省心,每每别出心裁,一味生事,实在教人防不胜防。那甄家虽是贾家老亲,但如今的形势,各家皆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岂能仍如先前一般,不顾朝廷忌惮,一味想着彼此提携包庇?”

    慌得晴雯忙劝贾母道:“老祖宗休要伤心,保养身子要紧。”

    贾母这才渐渐缓了过来,皱眉半晌道:“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实不相瞒,咱们家娘娘在宫中已然受冷落多时,指望她是指望不上的。阖家上下,再无一人能得太上皇和皇上眷顾。”

    想了想又道:“只是这事却也奇怪。倘若太上皇老人家心意已决,必然要你们和离的话,便是顺义侯再深情不负,也是无济于事的,只消一道旨意下来,又有谁敢不尊?如今却瞒得密不透风,想来事情尚有转机,太上皇或许只是拿了这个试探罢了。”

    晴雯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忙问道:“即使如此,又该如何?”

    贾母缓缓说道:“四王八公这些人皆是义忠亲王旧部,这个时候倒不好开口,不然的话,有结党营私之嫌。依我之见,你倒不如去忠顺王府走一遭,求见忠顺王妃。虽她家同咱们一向生疏,但这桩婚事到底是她主的婚。此时她若能开口,再好不过了。”

    第239章 冷遇

    晴雯于这些贵妇之间的人情往来, 一向是极生疏的,全赖鸳鸯在旁帮衬。不过鸳鸯虽细心谨慎,到底年纪还轻, 又不知道外头的事, 正是空有一腔气力使不出来。遇到这种事情, 有贾母拿主意是再好不过的。

    于是晴雯不再久坐, 忙收拾了心情,接过贾母给的帖子,又备了礼物, 带着鸳鸯、麝月、蕙香并几个小丫鬟, 还有出门的媳妇上了年纪的婆子等足足十几个人,前后坐了四辆大车子, 一起往忠顺王府而去。

    一年之前, 她尚是跟着主子们出游的丫鬟,只懂得为主子们的赏赐暗中欣喜,如今却已是贵为前呼后拥的侯夫人, 吃穿用度等烦恼早抛在脑后, 却要为夫君的前程命运操心起来。

    一行人到了忠顺王府外,只见迎面是五间的正门,门口两个石狮子蹲在那里,颇为轩昂壮丽, 十几个门子守在那里, 衣帽周全。

    鸳鸯和晴雯坐在同一辆车子上, 掀起车帘只看了一眼, 不以为然笑道:“忠顺亲王府的排面甚大, 只是这守门人的衣饰忒朴素,灰扑扑的, 比咱们家还不如呢。”

    晴雯道:“我上回来的时候也有些诧异。不过忠顺亲王出了名的简朴,想来不计较这个。等到了里头,你一看便知。”

    两人说着说着,车子已是驶过正门,在西角门口停下,鸳鸯亲自跳下车子,递了名帖过去。

    不多时,大门洞开,一个管家娘子带着四个婆子恭恭敬敬走到车前,迎晴雯下车,又忙着在前头引路,满面带笑告诉说:“侯夫人可是稀客啊!王妃每每在家中称赞,说是侯夫人品貌出众,竟是世间罕有的……”

    晴雯从前跟着贾母来过忠顺王爷府一次,知道这位管家娘子宋妈妈是忠顺王妃跟前的得用之人,此时有求于人,自是客气非常,笑着道:“宋妈妈谬赞了。前些时候朝中大祭时候,倒见过王妃几面,因见王妃不得闲,便未敢打扰,心中实是挂念的紧。”

    一面说,一面命鸳鸯呈上礼单,那宋妈口中说着客气话,顺手接过扫了一眼,面上笑容更甚,向晴雯道:“请侯夫人这边叙茶。”

    晴雯随着宋妈妈的指引往前,到了忠顺亲王妃平日里会客的花厅,刚坐定,底下人们早整整齐齐摆出几茶盘的点心来。

    鸳鸯在晴雯身后看得清清楚楚,见那点心不过是外头市面上常见的品类,颇见粗糙,同贾府日常饮食的精致不好同日而语,心中更觉怪异。

    晴雯因上次见过一回,却已经习惯,反觉得这回的点心比上回丰盛些。只是她早被荣国府和东安郡王妃养刁了胃口,自然不肯多吃,只取了一个藕粉桂花糕,用帕子托着,略略吃了几口。

    宋妈妈命人回禀忠顺亲王妃,少顷回来,向晴雯道:“侯夫人来得不巧。王妃正在处理后宅内事,一时脱不开身。”言语里已有逐客之意。

    晴雯先前见宋妈收了礼单之后更加恭敬,满心以为这回必然能见到正主了,却不想等了一回,竟是这么个结果。她有求于人,自然不肯这般轻易回去,虽是听出了宋妈妈的逐客之意,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当未听见,笑道:“王妃日理万机,一时脱不开身也是常事。既如此,我便在此地多吃一会子茶,又有何妨?”

    宋妈妈听了这话,脸色一怔,却不好直接下逐客令,只得赔笑道:“侯夫人请自便。”又吩咐丫鬟们在旁伺候,借口有事先离开了。

    晴雯这一等便是从午后直等到傍晚时分,再不见忠顺亲王妃的踪影。厅室里有忠顺亲王府的丫鬟在场,晴雯不好同鸳鸯商议,心中却已闪过了无数念头:“莫非忠顺王妃已知我的来意,故避而不见?但当时是她主婚,若是我果然这般莫名其妙便被休了,她脸上又有甚么光彩?”

    眼看着落日西沉,仍不见忠顺王妃踪影,只得叹了一口气,刚站起身来,宋妈妈便似得了耳报神一般走进来,向晴雯道:“侯夫人这是要走?不若留在这里用过晚膳再说?”

    晴雯知道宋妈妈这是客套之语,若是这时候还强行要留下的话,便实在是太不知礼数了,忙笑道:“不必了。今日已是叨扰。等到来日再来拜访王妃。”

    宋妈妈如释重负,口中道:“实在是对不住,王妃今日内宅杂事太多,实在是分不开身……”

    这般再三致歉,一路将晴雯送出府去。

    回程路上,晴雯心事重重,鸳鸯也满面忧色,麝月在边上不敢说话,独蕙香仍然是神采飞扬,时不时掀开车帘,偷看窗外的风景。

    鸳鸯正在心烦意乱间,见蕙香这般行事不免不喜,责怪道:“你安分些罢。没看见夫人正烦着吗?”

    蕙香讪讪缩回手去。鸳鸯从前跟着贾母时候,无限风光,便是到了东安郡王府,也是不卑不亢,从未吃过甚么亏,今日在忠顺亲王府中,却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被人怠慢至此,鸳鸯口中虽不说,心中却着实窝火,忍不住继续数落蕙香道:“平日里看你也是个伶俐的,一脸聪明相,如何跟着夫人出门时,倒糊涂起来?那忠顺亲王府是甚么所在?那是连老太太也要忌惮三分的地方,你到了人家府上,竟到处乱跑,成何体统?教外人看见了,岂不会暗中耻笑夫人管教不严?”

    这一席话,义正词严,疾声厉色,说得蕙香低下头去,再不敢回嘴。

    晴雯看着蕙香可怜兮兮的模样,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向鸳鸯道:“罢了罢了,这京城之中谁不知道我底细?他们能挑我的地方多了去了,又何必挑剔到这上头?”

    蕙香见晴雯肯袒护她,忙往晴雯跟前凑,笑嘻嘻说道:“亏得我到处乱跑,却教我打听出一件大事来!”附到晴雯耳边道:“我和忠顺亲王府的那群小丫鬟在那里闲聊,听她们言语里透露,这回忠顺王妃倒不是故意不想见夫人的,实是她家出了一件奇事,一时焦头烂额,没法子顾及其他罢了。”

    晴雯闻言大惊,因在车上恐被外人听到,不便多问,等到回到东安郡王府,将蕙香唤入内室,追问根由。只听蕙香道:“听说是忠顺亲王有个外室,这些日子颇受宠爱。忠顺王妃因了此事颇不自在,在那里和忠顺亲王置气,在那里装病呢。不想忠顺亲王平日里那么顾惜名声的一个人,这会子却跟中了蛊似的,心心念念尽是那外室的好处。据说夫人进府时候,忠顺亲王刚和忠顺王妃吵了一架,将一件大为难之事扔给她,威胁说若办不到时,便去寻那个外室。”

    晴雯和鸳鸯在旁听得目瞪口呆,她们对望一眼,晴雯忙问道:“那外室是何方人氏?想来你已是问出来了?”

    蕙香道:“不曾。”

    到了此处,这个八卦已是无以为继。更何况忠顺王府只是夫妻不和睦,晴雯这边却眼看着要遭休弃,失去穆平这个夫君了。

    其实和穆平大婚之后,晴雯也未曾觉得穆平有多好,只是人家抬举了她出身,带着她平步青云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是做梦也不敢梦到的事,故而她也处处尽心尽力,曲意逢迎,以忠心相报。

    但如今若果真被休弃,便是从云端跌入深渊,因登得高,却也跌得重,到了那时候,不仅她自己境况凄惨,带来的这些陪嫁陪房们,如鸳鸯、麝月、蕙香等人,还有刚刚从荣国府要过来的芳官和龄官,这些人又该何以自处?贾母的谋划岂不是全然落空,她又有甚么面目再见贾宝玉和林黛玉?

    不敢深想,越想越怕。

    晴雯吩咐蕙香不可将忠顺亲王府的闲话传出去,紧接着卸了钗环,脱了衣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朦朦胧胧中仿佛看见穆平回来,她又惊又喜迎上去,穆平一把拉住她手,将她拉出门外。遍顾四周只见星空灿烂,满院芙蓉清香,她和穆平在潺潺流水边上相视而望,穆平张了张嘴,正要说些甚么,突然间从水池里钻出无数的水鬼夜叉来,就要把他拖入水中。

    晴雯不由得大叫出声,这才惊醒过来,发现不过是南柯一梦。

    “这是怎么了?”鸳鸯在外头大床上陪床,听见这屋里动静,忙秉烛过来看。

    晴雯心有余悸,轻轻拭去额角的汗珠,定了定神,方说:“没甚么。我做了噩梦罢了。”

    鸳鸯见她衣衫单薄、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下不忍,劝道:“这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老太太说得对,太上皇若果真想教侯爷弃了你,不过是一句话一道旨意的事儿。如今迟迟未见旨意来,想来有别的说法。咱们只消静候便是。”

    晴雯沉默良久,方道:“我梦里梦见我在外头住时候的事情了。说起来,我和他倒是因那处房子结缘的。明日咱们备车,回去看看我哥哥嫂嫂才好。”

    第240章 娘家

    次日晴雯果然带着鸳鸯、蕙香等人往吴贵家而去。因东安郡王妃早得了宫中传言, 知道晴雯如今是在危急存亡的关头,她虽不愿冒险提携,却也不好阻止她东奔西走求援。

    这日灯姑娘正在家里唠唠叨叨向吴贵抱怨着许多事情。

    一来晴雯明明已攀了高枝, 却不肯回来看他们, 更不肯提携, 难道一朝大富贵翻脸不认人, 就要将从前种种尽数抹消不成?

    二来自贾家接走晴雯,命人住在吴贵家后院之后,已将近一年。那几个婆子媳妇儿走路带风, 面上含煞, 虽一切吃食用度皆自主,但灯姑娘看着那些人, 到底不自在。

    三来贾家以院中人太杂为名, 打发走了王短腿、倪二等人,又不许吴贵在酒楼做工。虽每个月给几两银子的供给,但却没有名目, 教人心中毫无底气, 不知道未来又该如何。

    灯姑娘说吴贵道:“你妹子都已嫁人半年了,后头这几个瘟神总不见走,难道长久住咱们家不成?虽咱们从前都是贾家出身,但已是发还赎身契, 便是另立门户了。她们在这里住着算甚么?再者她们说侯夫人的亲戚不好在外头做些粗使的活计营生, 令你将先前的厨工给辞了, 每月如领月钱一般领了银子过活, 但这究竟算甚么名头?又能这般多久?过了一年半载, 你手艺生疏成废人了,她们突然翻脸说不给了, 又该如何?每每想到此处,我夜里便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来想去,都是你妹子可恶,只管把钱紧紧攥在手里,地契和银子一个不肯给的。她固然千好万好,难道竟不要亲戚们帮衬着吗?”

    吴贵常听灯姑娘说这些有的没的,耳中早听出茧子来了,忍不住大着胆子驳了几句道:“虽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但妹子早已是今非昔比,咱们这样的人,又能帮衬她甚么?”

    灯姑娘柳眉倒竖:“那可不一定。”

    两个人正说话间,忽然听见门口的大黄狗汪汪直叫,两人对望一眼,吴贵抬脚走出门外看时,只听得有人在拍打大门,是一个陌生婆子的声音,中气十足:“吴大爷在家吗?你家姑娘回来了!”

    吴贵一向是被人看轻的小角色,头一回听见旁人客客气气唤他大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到回过神来,一股狂喜之意自心底漫了上来,已是不由自主打开大门。

    灯姑娘不知道甚么时候也已经听到原委,满脸期盼站在吴贵身旁,夫妻两人一起伸长了脖子张望着,看着门外的大车上先走下一个高挑身材的丫鬟,随即帘子一挑,一个衣饰华贵的美人从车子里走了出来,艳光四射,逼得人自惭形秽不敢拿正眼瞧她。

    只见这衣饰华贵的美人扶着身边那名丫鬟的手,款款走了过来。直到走得极近了,吴贵和灯姑娘才回过神来,辨认出那位大美人果真是晴雯。

    灯姑娘抢先应了上去:“姑娘,许久未见,越发容色照人了!”又以眼神暗示吴贵,教他也说些恭维话。

    吴贵结结巴巴道:“如今开了面,又穿上这鲜亮衣裳,越发标致,若走在大街上,我再也认不出的。”

    灯姑娘虽觉得吴贵之语不甚得体,但也无可奈何了,忙笑着描补道:“见天只说些糊涂话。姑娘如今是侯夫人,这婆子丫鬟前呼后拥的,如何还会在大街上抛头露面?”

    灯姑娘一面说话间,一面已是将晴雯等人迎进正屋,请坐了上座,又亲自奉茶捧果,才面上带笑问晴雯道:“姑娘这次回来,可要在家中小住几日?怎地不见侯爷一道回来?当初他住的那间屋子,咱家还给他留着呢。”

    这却是问到了晴雯的伤心处。不过此时的晴雯已非从前可比,倒也能在灯姑娘面前沉住气,淡淡摇头道:“不急。今日回家,却有许多桩事情要做,须一件一件来。”

    说罢,先和鸳鸯二人到了后院。贾府里负责看守的婆子媳妇儿们早倦了这里事事从简的日子,每每想着回家,只因贾母之命,故而勉强守着,心中已是憋闷之至。如今听说晴雯过来,早在后头预备着拜见了。此时忙恭恭敬敬向晴雯磕头,都道:“奴婢们幸不辱命,只请侯夫人查验。”

    晴雯忙命起身,复同鸳鸯一起进了屋子,只见原先赖嬷嬷托人送过来的箱子皆一个个贴好了封条,封条上头烫着的火漆落款时间是去年八月,正好是她刚刚被接入贾府,贾母派人过来看房子的时间。那箱子上头也满是灰尘,显见已有许久未被人动过了。

    那些婆子们见得箱子上头的灰尘,倒有些尴尬,向晴雯解释道:“这屋子平日里看得密不透风,再无人来的,故而我们也不知道,这灰尘竟积了这般厚了。这就当着姑娘的面打扫便是。”

    晴雯摆手道:“不必了。”

    又使眼色与鸳鸯,鸳鸯忙取出几个装着金锞子的荷包来,分送给诸人,道:“辛苦了。”

    晴雯笑着向众人道:“劳烦各位在这里委屈了大半年,实是惭愧。如今此间诸事已了,各位自可回老太太那里复命。”

    那些婆子被贾母派了这看守的差事,已觉得极轻松,何况贾母念着她们不能时常同家人团聚,赏赐也极优厚,倒有几分恋恋不舍起来。

    这个说:“夫人说哪里话来。不过分内的一点小事罢了。”

    那个说:“这算甚么?哪里委屈了?”

    一边说着,一边帮着将晴雯后院的这些箱子一一搬上车去,顷刻之间便搬运一空。

    灯姑娘在旁边眼睁睁看着,瞠目结舌,想问又不敢问,一直等到那几个婆子收拾了包袱,给晴雯磕头告辞离去后,才大着胆子问道:“姑娘在咱们后宅私存了金银财物?这又是哪一出?”心中倒有些微微的懊恼,有天降横财落在她家后院,竟被这般错过了。

    晴雯微笑道:“这不是我的。是旁人信得过我,寄存在我这里的。”

    见灯姑娘面上露出懊悔之色,早知她心意,又道:“倒也不是我有意瞒着此事,只是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那惹是生非的人上门来,你们又如何惹得起?我初嫁尚未站稳脚跟时,都不敢同那些人当面争执,何况你们。故而反倒不如不说,以免走漏了风声。一直到了今日,我已是站稳脚跟了,这才把东西带走,免得拖累你们。”

    灯姑娘见晴雯说得头头是道,虽心中微有不甘,却也只得如此了。正欲说话时,又见晴雯从旁边鸳鸯捧着的小匣子里抽出一张地契,向吴贵、灯姑娘二人道:“从前我惟恐你们心思未定,不敢将这屋契于哥哥。如今见你们越发和睦了,这才放下心来。这些屋契如今是你们的了,倒要好好保管,遇事细细想一回,好好过日子才好。”

    灯姑娘早听晴雯说过,这些屋契要一直等到她生个侄子侄女出来才好相赠,偏生她同吴贵成亲这几年来,竟无所出,不免渐渐淡了这份靠生儿育女谋取屋契的心思,只每日里不住口的抱怨。

    如今她依旧是喜讯全无,晴雯却再不论其他,冷不丁将屋契相赠,自是意外之喜。喜得她一把拉住吴贵,向晴雯千恩万谢道:“不愧是侯府夫人,这行事气魄竟更好了!”

    晴雯不等她说完,复又命鸳鸯取出几封银子来。抽开来看时,俱是一封一封雪白的银锭,细细算来,竟有三百两之多。

    晴雯道:“这些是我前几年的私蓄。拿这些银子,足够做个小本生意或者置办几亩田地了。这样子也好有个出息,再不发愁生计的。我原本想着,亲自与你们选几处好的田宅,不想事多忙碌,竟不得闲,只得你们自己选了。只有一样,凡事要多问人。譬如来顺二哥,他交游广泛,见识也广,又同哥哥是旧时相识,若请他经办,想来再错不得的。或是请了醉金刚倪二当保人,这位倪二爷颇有些手段,有他在,那些宵小便不敢肆意欺你辱你了。”

    吴贵和灯姑娘听了这话,知道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坐得这许银子,怎能不喜不自胜?

    吴贵到底是个老实人,忍不住问道:“虽知道妹子你得贾府老太太许多馈赠,故而嫁妆丰厚,但侯府里做事,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上上下下都要处置妥帖,想来银子必然少不了的。不若还是留下一些防身罢。”

    灯姑娘心中焦急,不由得狠狠瞪了吴贵一眼,道:“你听听你说的这是甚么话?咱们姑娘如今是侯府夫人,深得顺义侯喜爱的。但凡顺义侯有的,便是咱们妹子有的。又有甚么好防身的?她会稀罕着几百两银子?”

    晴雯原本就心事重重,只是不欲使吴贵、灯姑娘二人担忧的缘故,一味强行掩饰着。不想灯姑娘偏偏往穆平身上提。这却是戳中了晴雯的伤心事,只听她淡淡说道:“防身还是要防身的。只不过我有这一身女红手艺,已是尽够糊口了。倘若有一日,我果真被休了,依旧回到咱们这后院绣花便是,又有甚么为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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