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苦差

    灯姑娘听了这话, 心头大惊。她是个精细人,忙细细打量了晴雯神色,便知必有缘故, 遂命吴贵出门买肉买菜, 又借口要向晴雯请教针线活, 将她单独拉到里屋, 方问道:“姑娘可有甚么为难之事?”

    见晴雯面有抗拒之色,又低头想了一回,道:“莫非……莫非平哥儿想要纳妾?”

    她自以为猜着了, 不等晴雯回答, 又道:“此事是平哥儿做得不地道,我替姑娘生气!哪有新婚才半年就纳妾的道理?但是姑娘也该想想, 姑娘嫁给平哥儿后, 可谓是一步登天,荣华富贵,皆由他而起。这时候若为了纳妾之事闹别扭, 岂不是因小失大?”

    晴雯道:“若果真是纳妾, 倒好了。我也知道我能有今日,全因他的缘故,无论他想做甚么,再没有我说话的余地, 岂会为了这个闹别扭。这些都是小事。如今的事, 却是宫中嫌我不好, 欲要下一道旨意, 教他休了我呢。”

    灯姑娘骇然而惊:“如何竟到了这般地步?若论姑娘有甚么不足处, 也惟有这个出身了。但朝廷既使了大力气,给姑娘寻了贾家做母家, 已是摆明了不会为此事再刁难。为何短短半年时间,就改了主意。”

    晴雯苦笑道:“我去过贾府,贾府老太太也是这般说。如今这事,他们却使不上力,想来想去,只得求助于忠顺亲王一家。偏我去府上求见时,又见不着忠顺王妃。难道王妃也听到了宫中传闻,故而避而不见吗?”

    灯姑娘倒看着比晴雯更焦急些:“既是如此,可还有别的甚么法子?”

    晴雯摇头道:“我原本根基便极浅薄,能有今日,已是造化。仔细想来,其实果真被休了,倒也没甚么,最多不过回到从前罢了。”

    灯姑娘着急道:“怎能没甚么?新婚半年便遭休弃,任谁都觉得定然是姑娘的过错。只怕这一闹,名声也就没了。将来想嫁到好人家,却是难了。”

    晴雯道:“那便不嫁,我有手有脚,难道还能养活不了自己不成?何况,究竟甚么样的人家才算好人家?咱们先前总以为锦衣玉食、侍者无数便是好人家,但据我所见,便是那些亲王郡王家,也各有各的烦恼呢。”

    又叹道:“我原想着,如今客居东安郡王府,多有不便,郡王府里人多眼杂,一个个皆长着富贵眼睛,最善搬弄是非,故而不好接你们过去住,等到搬到侯府了,定要寻一处院子出来,接了你和哥哥过去,也往你们院子里放两个丫鬟一个婆子的,从此也算是人上人了。但这样一来,怕是不成了。”

    灯姑娘听晴雯慢慢道来,听得悠然神往,就仿佛自家果然已经成了人上人一般,先前对晴雯的那些不满和猜疑早抛到爪洼国了。待到听到晴雯说最后一句话,才如受了当头棒喝一般,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原来我家姑娘还是有心的,倒不是那得了富贵便翻脸不认人的。可惜她命苦,这到手的荣华富贵我竟享用不上,可惜!可惜!”

    这日晴雯同灯姑娘和吴贵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想起旧日当姑娘时住在这里的情景,心中渐渐安定下来,暗忖道:“若果真被休,便索性回了这处宅子。倒也没甚么好怕的。难道从前我能住得,如今便住不得不成?”想到这里,只觉焦躁尽去,才起身告辞,仍旧坐着车子回去了。

    灯姑娘却是百般的不甘心。她听晴雯先前之言,原拟等到搬到侯府便邀了她二人过去的,这是何等的福气,眼看着近在咫尺了,竟要这般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成?

    她越想越是不甘心,暗地里同吴贵说:“咱们家姑娘说了,当今之局,恐怕只有忠顺王妃能救。虽姑娘亲去王府,吃了闭门羹。但那只怕是她女孩家脸皮薄,不懂撒泼打滚的手段。我们既是她兄嫂,这时候自然要帮着她的。不若便以她娘家人的身份,往忠顺王府求上一求,便是磕头哀求,我也认了。果然能求得忠顺王妃出手相助,日后你岂不是侯府的舅老爷了?”

    吴贵起初道:“你又在异想天开了。咱们这等人怎能上台面?那些个公侯王孙之家,岂是好相与的。咱们穿着这身衣服去,只怕尚未靠近时,早被一阵打骂,撵出来了!”

    灯姑娘却不肯放弃。她自幼生得相貌姣好,一开始也存了攀高枝的念头,岂料落到赖家父子那些龌龊人的手中,从前的雄心壮志尽被磨平了,后来又几经波折,最终嫁给吴贵这等才干平平的男子,常自怨自艾说命不好,却也无可奈何了。

    故而灯姑娘对晴雯之语甚是心动,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无论如何也不肯就此罢休。

    吴贵倔不过她,只得妥协。第二日夫妻两个起了个大早,拣了最好的衣裳穿了,上下收拾得整整齐齐,出门雇了一辆车子,直往忠顺王府而去。

    先去了忠顺王府正门,见五间屋子的大门高大巍峨,庄重威严,怎敢近前。复又转角门,却见角门前值守的家丁一个个如狼似虎,一看便极不好惹,便也不敢去。

    一辆车子载着两人在街上绕着忠顺王府转圈子,直转了两圈,连那车夫都烦了,将他们扔在后门处,指着那门口进进出出的人道:“那些都是他家的。若有事时,只管过去问便是。有啰里啰嗦做甚么?”结清了车钱,扬长而去。

    吴贵和灯姑娘硬着头皮走近了几步,灯姑娘酝酿半天,刚要开口问看门人时,却听得那看门人朝里面喊道:“小杏姑娘,这是要出门?”

    紧接着便是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可不是吗。小桃挨了罚,被王妃娘娘好一阵子数落,王妃又命我过去送衣裳呢。”

    那看门人笑道:“这却是一桩苦差事。难为你了。”

    灯姑娘眼睁睁看着,只见一辆黑漆大车从旁缓缓驶了过来,那小杏揽裙举步,上了车子,直往远处而去。

    这时候突然又有人问先前和小杏的那门子道:“王妃一向宽待下人,这是怎么了?竟对着贴身丫鬟又打又骂的?”

    那门子有意卖弄他消息灵通,笑道:“你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咱们王爷一向生性节俭,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迷恋上外头的一个绣娘。王妃说外头的不干净,劝诫了几回,不想竟触怒了王爷,说外头的绣娘尚能帮他缝补衣物,一年下来省下好大的开销。不似府里这些女子,每日里只知道攀比成风,刻意铺张。两人为了这事,好生闹腾了一阵子,逼得世子爷出面劝解,王爷这才许诺不去外头。谁知这回上朝时候要穿的朝服又破了,王爷将破衣服丢给王妃,教她或自己修补,或寻人来补,必要补得完好如初。王妃这才犯了难,悄悄问遍京城,谁知只有那个外头的女人能揽这活。你说说看,这不是摆明了要教王妃难堪吗?”

    问话的那人沉默片刻,道:“想不到这里头竟这般曲折。只是若论京城之中,便属那个会仿慧纹的惠娘,绣法最为出众,王妃何不去寻她?”

    先前那人跺脚道:“原来你竟不知!咱们王爷在外头交好之人,除了惠娘外,还能有哪个?从前王爷因为王妃的缘故不再去寻她,双方已是结下了仇的,如今她怎肯再接手补那衣物?”

    灯姑娘听到此处,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也顾不得再听下去,急急走到路那边,朝吴贵道:“快!快雇了车子,咱们去兰香绣坊看上一看!”

    吴贵不明就里,但他性情温顺老实,往往灯姑娘说甚么便是甚么,何况他如今几百两银子才到手,正是手头阔绰之时,自不会为了这等小事拂了灯姑娘心意,忙至街中雇了一辆车子,果往兰香绣坊惠娘处而来。

    不多时到了兰香绣坊门外,灯姑娘先不下车,从车帘中往外窥看,果见先前忠顺王府那个名唤小杏的姑娘在和兰香绣坊的看门人大声争辩着甚么,发髻微微散乱,额头上也依稀有汗渗出,颇见狼狈之色,显见为难。

    那小杏又同看门人争辩了几句,忽而里头出来一个婆子,向她大声道:“我家姑娘说了,不接便是不接,任凭你们许诺一百两、一千两也是不成的。这普天之下,自有王法在,你们若是强迫时,姑娘就算拼却一死,也要敲登闻鼓告御状,到时候要你们好看!”

    又吩咐道:“关门!放狗!”

    一只凶神恶煞的大狗从里面冲了出来,向着小杏汪汪大叫,龇牙咧嘴。虽那狗绳仍然在看门人手中,但小杏到底受了惊吓,仓惶退下时不慎崴了一脚,跌倒在地。

    “哎唷,怎地走路这般不小心。”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长相颇显精明有几分姿色的妇人从旁经过,笑眯眯扶起她。

    小杏惊魂初定,连声道谢。那妇人又笑吟吟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竟跌了一跤,连衣裳也要拾掇拾掇才好见人。你若信得过我时,不若就近去前方茶楼略饮一回茶,好生收拾一番?”

    第242章 失窃

    小杏身为亲王府王妃身边的丫鬟, 本来人人捧着恭恭敬敬的,这次因王妃嘱咐事情要做得机密,才未带多少人来, 想不到区区一个惠娘也敢対她摆脸色, 措手不及反吃了个小亏。

    若是平日, 她哪里看得上寻常市井妇人的好意, 但偏生这时候正是满身狼狈、孤立无援的时候,也就顾不上其他了。何况她是亲王府的丫鬟,料着也没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吃了熊心豹子胆, 拐卖了她去。

    小杏直起身来, 淡淡说道:“如此甚好,多谢你援手。”公然不惧, 跟着这妇人往前头茶楼而去。

    这妇人不是旁人, 正是晴雯的表嫂灯姑娘。

    灯姑娘从晴雯那里得知事态危急,只有忠顺王妃这等人物才有可能使得上力。她一个市井妇人,倒不似晴雯那样出门必要前呼后拥, 动静太大, 反打探不出甚么消息。她最有眼色不过,心思既活络,脸皮又厚,关键时候肯放下身段, 又不似普通老百姓那般畏豪门如虎。这般舍得一身剐, 果然被她打探出这么一段消息来。

    灯姑娘笑吟吟引了小杏, 寻了处极幽静的雅座落座, 又吩咐吴贵叫了茶果上来。

    因她有意巴结, 此时却也不吝啬银子,等到小杏整理好衣裙发髻, 那鲜果、干果已是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皆是外头上好的货色。

    忠顺王府崇尚节俭,小杏并不似荣国府的丫鬟一般,吃不得外头的货色,见灯姑娘这般好客,粗略一算这一桌子少说也要几钱银子,却也不好如先前那般高高在上了。

    小杏含笑向灯姑娘道:“何以这般客气,这倒教我不好意思了。”

    灯姑娘亦含笑回答:“这又算得了甚么?我这日来兰香绣坊寻那惠娘说话,不想她如今倒开始拿大了,不肯认从前的旧相识。想当年我家姑娘还救过她命呢。我本来就预备着来此处喝茶,一个人枯坐却也无聊,既遇到了你,也算是缘分一场,同饮同食又有何妨?”

    小杏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忙问灯姑娘道:“这又是怎么说,这惠娘在京中成名已久,堪称京中第一绣娘,出门时候也是许多人跟着的,从未听说出过甚么事。我看你年纪也不算大,你家姑娘想来年纪甚小,如何竟能救了她?”

    灯姑娘喝了一口茶,一副神色淡然的模样:“你有所不知。那年她在西山之中,不知道被何方宵小暗算,吃了大亏,天寒地冻时候,偏偏衣履单薄,差点没被冻死。我家姑娘当年是荣国府贾家的大丫鬟,颇有体面,那回恰好跟着主子出游,路上遇到她,瞧她可怜,赠了衣裳与她,又遣人送她回去。不然的话,她岂有命在?你若不信时,只管往街面上打听打听,那年她还亲自递了帖子去贾府,说要感谢我家姑娘的救命之恩呢。不想她如今一朝得了势,竟翻脸不认人了!”

    小杏听了此言,不免同灯姑娘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冷笑道:“如今哪里算得了势?不过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室罢了。仗着年轻会些针线活,成天张牙舞爪的讨人厌,将来还不知道怎么着呢。”

    灯姑娘点头附和道:“我也这般说。世人皆说京城之中,她的针线最好。我看倒也不见得,只怕她还不如我家姑娘的针线活好呢。那年我家还不曾救她时,不慎扯破了一件缂丝衣裳,无奈之下求上门去,她狮子大张口,一开价便是一千两白银。后来我去求我家姑娘帮忙,姑娘二话不说就开始穿针引线,过几日再去看时,那衣裳竟跟新的一样,连补过的痕迹都寻不出来,真个是天衣无缝。”

    小杏听了这话,心头狂喜,又怕灯姑娘信口吹答话,道:“哪里能有这般厉害!那缂丝衣裳岂是好补的?更不要说补得天衣无缝了。莫不是你在说笑?”

    灯姑娘正色道:“这等大事怎能拿来说笑?你道我家姑娘是哪个?实不相瞒,她便是如今的顺义侯夫人,曾在故去的老太妃娘娘跟前服侍过的,连老太妃娘娘也対她的手艺赞不绝口,甚是喜爱。若无些过人的长处,宫中又怎会下了旨意,专程给她指婚,要她嫁给顺义侯当正室夫人?”

    小杏失声道:“原来你说的便是顺义侯的夫人!我先前也听我家主子说过,说她最是德行出众,才貌双全的,原来这女红竟比惠娘都要强吗?”

    灯姑娘满脸自矜自傲之色:“这个自然。若不是我家姑娘嫁入高门,她原本盘算着要自家开一个小绣坊,同那惠娘争驰一二的。若手上无几分真功夫,又岂敢如此打算?”

    小杏听了默然不语,只低头暗暗盘算。灯姑娘只当未曾瞧见一般,自顾自吃着桌上的果子。不多时,一盏茶落肚,小杏忙再三谢过,起身告辞。

    之后几天,晴雯闲坐家中,自顾自做针线活,偶尔同鸳鸯、麝月等人说一两句话。

    此时她即将被休的消息已在东安郡王府里疯传,许多人都想着看笑话,先前投靠她的那些人一个个心思浮动,想着另谋出路,除却从贾家带来的几房并毛遂自荐的来顺一家外,诸人已渐渐不大服管教,阳奉阴违者众,有盼着她倒霉然后改投明主的,也有想趁乱谋些好处的。就连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送的两个丫鬟,也不及从前那般听话。

    这日晴雯晨起梳妆,见粉盒中的粉空了,心下诧异,忙吩咐道:“瑞彩,你去寻郡王妃身边的管家娘子问问,就说我这里没合用的粉了,这个月份内的还未得呢,教她现支了领了来。”

    瑞彩却杵在那里不肯挪步,见晴雯面带疑惑望过来,方道:“夫人,以我的愚见,还是莫要麻烦人的好。这两天府里风言风语,连我都觉得抬不起头来,又怎能在这个时候强出头,为了一盒粉一瓶头油之类的小事跑出去自取其辱?何况管家娘子那些从外头采买的胭脂水粉都是用不得的货色,夫人从前用的,连市面上顶好的货色也不能够比,如今急切间又向哪里寻去?”

    晴雯听了,心中极是不悦,正待发作时,麝月已是走过来,向瑞彩斥道:“放屁!常言道主辱奴死,既是听到那些人在造谣生事,说主子的坏话,就该一把揪住,同他们好生分辩才是。咱们皆是坐得端,行得正,又有甚么好抬不起头的?既然知道夫人平日里用的胭脂水粉皆是外头买也买不到的好东西,就该好生看管着才是,前几天我看时还有大半瓶,如何这时候反倒没了?”

    蕙香也在旁边说道:“夫人很应该翻翻瑞彩姐姐的梳妆盒。前几日我见她慌里慌张把一个纸包塞进去了。只怕是她监守自盗,偷偷拿了夫人的茉莉粉呢。”

    瑞彩冷笑道:“休要胡乱污蔑人!我本是永昌公主府上的,又有甚么好东西没见过,又怎么会贪图夫人的茉莉粉?”

    谁知庆云从外头进来,大声道:“这算甚么?你是永昌公主府上的又有甚么稀奇,我还是南安太妃府上的呢。你拿这个来压人,又压得住谁?你若不服气时,请咏荷姑姑替咱们做个见证!”

    几个丫鬟偷眼看晴雯脸色,见晴雯一脸默许的样子,遂一路打闹,到咏荷姑姑处。那咏荷姑姑原是老太妃娘娘在世时,赏赐给晴雯的女官,论品级最是超脱,倒比教养嬷嬷还高些,整日隐在厢房中吃斋念佛,不理俗事的。

    此时几个丫鬟吵吵嚷嚷,说院中有了失窃官司,请咏荷姑姑做个见证。咏荷起初不愿意,后来庆云在旁道:“姑姑请细想,这瑞彩是永昌公主府上的人,便是做了错事,想来夫人碍着永昌公主的面子,也不好惩治的。但家中怎好姑息养奸,还是请姑姑出手,最为妥当。”

    咏荷听了这话,才起身同众丫鬟一起到了丫鬟房中。早有庆云和蕙香两人上前,将瑞彩的梳妆匣打开,在里面翻了一阵子,将一个纸包寻了出来,打开看时,异香四溢,沁人心扉。

    咏荷细眉一挑,神色微变:“这便是你们说的茉莉粉?”

    蕙香点点头,抢先道:“正是。原是在贾府时候,宝二爷同晴雯姐姐一起捣腾出来的好东西,后来茜雪姐姐出嫁时候,宝二爷便做主教她把方子一起带过去了。”

    麝月听她说得夹杂不清,忙向咏荷姑姑解释道:“她口中的茜雪姐姐是宝二爷房中的丫鬟,和夫人年纪相若,两个人最为投契,情同姐妹。茜雪嫁给城中一户姓江的人家,那家在外头做些小买卖,最是公道老实的,故而她出嫁时候,宝二爷下了恩典,把那个方子一起给她了。”

    咏荷若有所思,接过那纸包细细看,只见那些茉莉粉颗粒极细腻,轻白红香四样俱全,扑在脸上,极易成妆,又不浮粉,便是宫中也不曾见过这等佳物,不由得赞道:“怪道夫人这般善于装扮,原来正是家学渊源。”又低头问瑞彩道:“如今人赃俱获,你还有甚么好说的?”

    第243章 起赃

    瑞彩原本有几分姿色, 永昌公主送她过来时,也存了一番心事,谁知穆平竟是个老实人, 向来对丫鬟不曾多看一眼的, 平白辜负了她这如花美眷, 无人之时不免长吁短叹。

    如今府中人人皆传着晴雯将遭休弃, 瑞彩便道是自家机会来了,自忖那晴雯原是荣国府的丫鬟出身,自己是永昌公主府的丫鬟出身, 论出身倒也不差甚么。晴雯既然能飞上枝头一朝富贵, 她又有甚么不能呢?

    因了这个缘故,瑞彩这几日越发打扮得花枝招展, 她早知晴雯所用的脂粉皆是上上之品, 便是宫中,只怕也不能得的,早动了艳羡之心, 此时更是无所忌惮, 趁着众人不备,大大方方将那粉盒之中的紫茉莉粉一并倒出,私藏到自己梳妆盒里。

    瑞彩原本以为她这样的小动作无人觉察得到,岂料早被蕙香看在眼里。若是只有蕙香一个人嚷嚷, 便也不能成事, 谁知庆云同她存了一般的心事, 看她便如同看敌人一般, 在旁帮着蕙香说话, 几个丫鬟闹成一团,都说要揪出家贼。闹来闹去, 竟闹到了咏荷姑姑那里,在她眼皮子底下人赃俱获,却是无可辩驳了。

    瑞彩额头便有冷汗渗出,那用茉莉粉匀过的脸原本是极白皙的,此时被汗水一浸,却也有几分灰头土脸起来。瑞彩强行稳住心神,狡辩道:“不过半盒茉莉粉罢了,也值得你们如此小题大做?我在永昌公主府见过的好东西多了去了,单她出嫁时公主赠她的嫁妆,便足够买几百几千车的粉了。”

    蕙香撇撇嘴道:“休要胡乱说大话。你不知道,这茉莉粉是用极品的紫茉莉花种碾碎了,兑上香料制成的,茜雪姐姐在外头卖时,少说也要卖一两银子一盒,公主赠我家夫人的嫁妆虽贵重,又如何能买几百几千车的粉?”

    庆云在旁听得不耐烦,大声叫道:“这时候休要扯甚么嫁妆不嫁妆的。永昌公主因爱惜夫人,这才出手与她添妆,又同你这个小丫鬟有甚么关系?难道永昌公主教你当家贼,偷偷拿主子的财物了?若是放在我们南安太妃府里,这等刁奴,早一顿板子打死了的!”

    瑞彩眼见自家难以幸免,便想着也不能教对家好过,突然间尖叫着大声道:“你又有甚么资格说我?你不是也偷偷藏了主子的玫瑰胭脂?你说你是南安太妃家里出来的人,偏偏眼皮子浅,你这等刁奴,为何没被一顿板子打死?”

    “胡说!我几时偷拿了夫人的玫瑰膏子了?”庆云惊惶失措,四处张望。

    蕙香惟恐咏荷姑姑听不懂玫瑰膏子的意思,在旁解释道:“这玫瑰膏子,便是我家夫人常用的胭脂,是选了上好的胭脂拧成汁,配了玫瑰花露蒸成的。因玫瑰花露难寻,一年到头统共也就得了那么几瓶。前两天伺候夫人梳妆时我还纳闷呢,如何这么快这玫瑰膏子便用完了。”

    咏荷听了,便向庆云道:“此时若治你的罪,谅你不服。若是装作没听见,轻轻放过,想来瑞彩又不服气。如今之计,只得请人搜一回你的梳妆匣了。”

    麝月、蕙香等的便是这句话。咏荷话音刚落,便冲上前去,将庆云的梳妆匣也里里外外翻检了一回,谁知遍寻不见所寻之物,正疑惑沮丧间,麝月突然觉得庆云床铺不甚平整,忙掀开来看时,却见两个白玉雕玫瑰花小盒子端端正正藏在床下,正是晴雯平日所用的胭脂盒子。

    蕙香笑道:“这个更厉害些,竟连胭脂盒子一起偷了过来,偏生咱们屋里这么多双眼睛,竟然都没看见,差点被她瞒了过去!”一面说一面把那两个白玉盒子奉上。

    咏荷打开盒子,迎面一股玫瑰清香扑面而来,见盒子里玫瑰膏子只用了一半,色泽嫣红,厚密细腻,忍不住称赞了句:“果然是别出心裁。连我在宫中这许多年,也未曾见过这等好物。怨不得连庆云这样见惯世面的,也一心惦记着。”

    此时人赃俱获,庆云和瑞彩都无可抵赖,咏荷便带了她们二人到晴雯处,禀告情由。晴雯正沉吟着该如何发落时,外头突然有人来报说:“舅老爷来了。在外头后门处嚷着要寻夫人呢。”

    众人听了,都诧异道:“从哪里来的舅老爷?”后来还是芳官先醒悟过来,问道:“夫人前几日出门,不就去过舅老爷家里吗?”众人这才悟出这舅老爷是指吴贵。

    鸳鸯和麝月等人都知道吴贵此人实在上不得台面,发愁道:“阖府已是在看笑话了,偏他还来这么一出,那些人更要看笑话了。”都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胡乱寻个理由,说不见也就罢了。待到诸事平息,再做打算。”

    晴雯却道:“阖府谁不知道我出身?他们要看笑话,只教他们去看便是。”

    鸳鸯麝月等听了,忙命人去后门处接洽,一见才知,来的不是吴贵,却是灯姑娘,遂以“舅奶奶”称呼,一路请入晴雯居处。

    灯姑娘进了院门,见到两个花枝招展的丫鬟跪在走廊上,先唬了一跳,问道:“这是怎么了?”

    鸳鸯笑而不语,请灯姑娘进了屋,道:“舅奶奶来得不巧。夫人正在审一宗失窃官司呢。这会子来,不知道有甚么要紧的事情?”

    灯姑娘道:“正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你去禀她,教她出来见我!”

    鸳鸯见灯姑娘言语强势,倒不似平日那般好拿捏,心中诧异,却也只能请了晴雯过来。

    灯姑娘一见着晴雯便跳下炕来,紧紧握住她手说:“好姑娘,我知道你受苦了!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忠顺亲王府外想门路,果真被我寻到一个极好的办法。”

    众人听了,都不甚相信,鸳鸯素知灯姑娘不靠谱,在边上道:“舅奶奶,你只消安坐家中不添乱便好,何必跑了出去?若是不慎冲撞到甚么人,或是被甚么人冲撞了,不又是一场罪过?”

    灯姑娘理也不理鸳鸯,只向着晴雯叮嘱道:“你虽做了侯夫人,从前做针线活的手艺,也未曾放下罢。如今我替你寻了个极好的机会,你只消去忠顺亲王府登门求见,如此这般……”将从忠顺王府打听到的事说了一遍。

    又道:“我知道这里的人皆是一双富贵眼睛,今日我这番来,难免他们在背后说三道四,惹得姑娘心中不痛快。若不是今日这事实是十万火急,断然不肯来的。这便辞去。”

    说得晴雯、鸳鸯等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鸳鸯忙起身,亲自陪着送了出去,见吴贵雇了车子在门口接,才放下心来,又将一个荷包塞给灯姑娘道:“这是夫人送与舅奶奶的,舅奶奶莫要嫌弃,家常拿着玩罢。”一面说时,一面将那荷包打开,里头两锭笔锭如意的银锞子赫然在目,等到灯姑娘伸头看清楚了,才将那荷包重收拢好,递到灯姑娘手中。

    灯姑娘十分得意,道:“果然我家姑娘是个极有心的,也不枉我这些日子为她跑前跑后忙碌!”同吴贵心满意足回去了。

    这边鸳鸯才回去复命,向晴雯道:“再想不到舅奶奶是个细心的,竟在这时候帮咱们打探出这等消息来。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晴雯叹道:“她其实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只不过她运道不好,穷生奸计,故而风评才这般差。”

    鸳鸯发愁道:“虽是知道了这消息,但想来忠顺王府里的那织补活计必然棘手万分,不然的话,如何满京城除了惠娘外,竟无一人敢接手的?夫人可有把握?”

    晴雯答道:“我从前曾修补过缂丝的衣裳,想来天底下这女红上头的事,万法归宗,秘诀不过是胆大心细罢了。只是咱们上回去忠顺王府,已是吃了闭门羹,这会子又拿甚么借口过去?若是直截了当说听闻府上有衣服要补,特来毛遂自荐,岂不是太过失礼?何况也有窥探他人府上私密之嫌。”

    商议至此处,晴雯与鸳鸯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想不到甚么亲切自然的好法子,都说:“如今是被逼急了,少不得也只有登门毛遂自荐一途了。虽跌了颜面,忠顺王府回头细想起来亦要猜忌,倒要比一事不为的更好。”

    正在这时,外头突然有人来报说:“王妃过来了。”

    晴雯便知道是东安郡王妃来了,心中暗暗诧异:“自搬入此处之后,东安郡王妃从未来过这处所在,但凡有事,也是唤我过去回话的。今日这是怎么了?究竟有甚么十万火急的事,要她亲自前来?”

    不及细想,忙迎出去,面带笑容行礼问候。

    东安郡王妃一言不发,直到晴雯跟着进了屋,方命人屏退了左右,责问晴雯道:“我听说你做主发落了庆云、瑞彩两个丫鬟?”

    晴雯道:“是。此事正要禀明王妃呢。庆云、瑞彩两个人,做事奸懒馋滑,手脚极不干净,偷偷拿我房中的东西,已是被咏荷姑姑人赃俱获,拿了个正着。因她二人是长辈所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发落,只令她们在廊下跪着,以儆效尤。”

    东安郡王妃诧异道:“她们是从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府上出来的,从前也是见惯好东西的,如今偏偏到了你这里,便做起偷鸡摸狗的事情来?这话不通。不是我有心疑你,只怕众人皆是这般想,难以服众。更何况,她二人是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所赐,若拿这个罪名便发落了她们,难保太妃和公主那边多心。该如何惩处,你倒要细细斟酌才好。”

    第244章 解围

    晴雯听了这话, 只好沉默不语。论理,主子处置犯了失窃之罪的丫鬟,本是常有之事, 更何况是这般人赃俱获被拿住了。但只因有传闻说她即将被休弃, 故而连东安郡王妃也开始瞻前顾后, 不愿为她做主, 生怕得罪了旁人。

    鸳鸯在旁,也心如明镜一般,此间连晴雯都沉默, 更无她说话的余地, 也只能在心中愤愤不平,暗想:“家宅之中, 最不好姑息养奸、一味纵容的。但这东安郡王妃却不管不顾, 细细说来只怕是料定晴雯凶多吉少了罢。若是晴雯背后有人撑腰,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又想:“王妃必然是从甚么地方得到了消息,这才急急赶过来, 竟如同有耳报神一般。却不知道这个通风报信的人是谁。总要寻个明白才好。”

    众人正僵持不下间, 又有管家娘子匆匆来向东安郡王妃报说:“忠顺王妃特意递了名帖,说要拜访呢。”

    东安郡王妃大吃一惊。虽同为王爵,但忠顺亲王一家炙手可热,未来不可限量, 东安郡王一家却早已没落, 外头看着光鲜, 实则空有几个银钱, 权势一途却早已没落, 故而才忙不迭认了穆平当义子,又费尽心机想求娶宁玉郡主。

    东安郡王妃心中盘算着:“平日里忠顺王妃过府时候, 皆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哪里会递甚么名帖,这般恭敬郑重?必然是有大事。”忙吩咐道:“即使如此,快请忠顺王妃到厅上饮茶!你们必要在旁边好生伺候着。等我换过了衣裳,才好过去相见呢。”

    东安郡王府的人得了这道命令,无不殷勤备至,那日常吃的喝的精细可口之物,流水一般往厅上送。这边东安郡王妃早将晴雯院中之事抛在脑后,慌慌张张回房按品大妆,方到厅上。

    忠顺王妃心事重重,正拈了一个佛手,在那里发呆,见东安郡王妃过来,忙站起身来,只见东安郡王妃前呼后拥,身边许多丫鬟婆子,却独不见义媳晴雯身影,不由得诧异问道:“怎地不见顺义侯夫人?”

    东安郡王妃不解其意,只当她是闲问一句,笑着回答道:“她这些日子烦心的事多着呢。难道忠顺王妃竟不知道?”

    东安郡王妃料定忠顺王妃常常进宫,必知其中底细,只是故作不知罢了,便有意点破,压低了声音,笑道:“如今顺义侯在宫中,迟迟不见归来,她心中焦躁得很。偏院子里又有了失窃官司,说是少了两盒胭脂半包茉莉粉。我刚才还在劝她,并不是甚么大事,教她先放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静候顺义侯归来要紧。偏她不肯听从,却寻出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昔日送她那两个丫鬟的不是。你说说看,在这节骨眼上,为何要教长辈们寒心呢。”

    东安郡王妃满心以为她这般半吐半露,已是表明立场,忠顺王妃必会轻轻揭过,同她商量宁玉郡主的婚事。不想忠顺王妃却一副对她所言颇感兴趣的模样,问道:“竟有这样的事?”

    又道:“凡事对事不对人,总要求一个公道的。若是果真那两个丫鬟不妥,自不好姑息养奸,倒是要从速发落的好。这才是雷霆手段显菩萨心肠的道理。若说处置两个丫鬟便教长辈们寒心,那是再没有的事。不独我如此想,便是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她们,亦是如此之想。”

    东安郡王妃见忠顺王妃语气颇为坚定,一副要与晴雯撑腰到底的架势,心中已是有些后悔说话太多,笑道:“王妃所言极是。如今那两个丫鬟还在顺义侯院子里跪着,听候发落呢。若是按照王妃的意思,又该如何是好?”

    忠顺王妃笑道:“常言道兼听则明。若按了我的意思,自是去顺义侯院子里看看,更为妥当。”

    于是东安郡王妃陪着忠顺王妃到了晴雯居处,一问下来,竟是人赃俱获,何况有咏荷姑姑做主,趁着东安郡王在前头应酬的光景,连那认罪书也写成了,大大的红色手印在认罪书的落款处,甚是触目惊心。

    忠顺王妃见了这副光景,倒掌不住先笑了:“我还当是多为难的事。如今有认罪书,又有贼赃,又有咏荷姑姑在旁边做见证,已成铁案,便是到皇太后和皇后娘娘那里仲裁,也是一样的。这又有甚么好烦恼的?”

    因见晴雯在旁边深深低着头,默然不语,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风致,又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脸皮薄,恐不能服众罢了。这又有甚么难的,若是有人不服时,只管说是我的意思。我再命人写两封信,与你解释清楚,分送到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府上,如何?”

    东安郡王妃在旁跟着,听了这话,心中诧异不已,暗道:“忠顺王妃一向高傲内敛,城中贵妇小聚,她从不肯轻易掺和进去,也不同人攀比,是个极爱清静、不喜嘈杂的人。她先前主婚之时,还明显能看出有几分不情愿。今天这是怎么了,竟肯到这种地步?难道穆平之事只是小安儿不懂事,传岔了话?”

    东安郡王妃正在胡乱想心事间,忠顺王妃早修书两封,说明庆云、瑞彩二人私盗主子财物,罪无可恕等等,旋即吩咐身边的人送了出去,又大声道:“古人说防微杜渐。虽这脂粉都是小物,但以小见大,你们却是再也不能留了。我已修书两封,分送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处。你们赶紧收拾东西,跟着过去,听候主子发落罢。”

    庆云、瑞彩二人原本见东安郡王妃有意和稀泥,心中只道已逃过一劫,再想不到忠顺王妃竟然过府,肯替晴雯撑腰,大包大揽了结此案。此情此景,她二人再无力回天,只得跪下来恭恭敬敬冲着晴雯磕了三个响头,这才退下收拾衣物去了。

    鸳鸯在旁边看得清楚,虽不明白忠顺王妃何以突然向晴雯示好,但庆云、瑞彩二人自陪嫁过来之后,肩部能抗手不能挑的,晴雯也不敢委以重任,还要防着她二人打扮得花红柳绿,勾引侯爷,实是心腹大患。如今忠顺王妃肯出面,三言两语打发了,自是极好的。于是心中更加喜欢,忙捧了一个茶盘上前,递与晴雯,晴雯接过来奉于忠顺王妃和东安郡王妃二人。

    东安郡王妃见忠顺王妃坐在晴雯房中饮茶,只胡乱说些闲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便知忠顺王妃有些机密要紧的事,不好在自己面前说。东安郡王一家颇巴结忠顺王府,每每笑脸逢迎,此时也不例外。她装作才想起来的模样,笑道:“哎哟,不好,竟忘了一件大事。”向忠顺王妃道:“不敢瞒王妃,家中的端午节礼尚未打点清楚,管家娘子围了一屋子,我尚需过去料理一阵子。”说罢,就此告退。

    那忠顺王妃等到东安郡王妃告辞了,方向晴雯说道:“外头皆传得沸沸扬扬,说顺义侯失陷宫中,又说老圣人逼着他休妻再娶。想来侯夫人先前去我家时,必是为了这桩事罢。偏我家也在筹办端午节礼,那些管家娘子们足足有上千件要紧事要回话,那日竟是脱不开身,倒教你空等了。”

    晴雯忙笑着回话:“王妃日理万机,我等等也是无妨的。”

    忠顺王妃颇为满意,又吃了一口茶,向着晴雯神神秘秘说道:“其实这事倒也不难。顺义侯羁留宫中这么久,外头音讯全无,倒也算不得甚么,横竖不过是老圣人疼爱孩子罢了。若果真是厌了你时,哪里会这般杳无音讯,早一道旨意出来了。如今迟迟不做裁决,便是在等着你的应对。若应对得好时,老圣人心下大悦,到时候甚么话都好说的。”

    晴雯道:“多谢王妃指教。只是我这样的人,在宫中却无甚么体面,要如何才算应对得好?”

    忠顺王妃不吝指点道:“如今老圣人的意思,是教顺义侯好生过日子,休要掺和到那些勋爵门户的旧事。偏他是个心善实诚的好孩子,不知道被甚么人一顿教唆,便入宫去求情,正好撞到铁板上。如今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好的主意,你只消进宫去,在太上皇和皇太后面前澄清此事,便说你一无所知,也就是了。”

    晴雯听了,低头细想一回,轻声道:“王妃果真是金玉良言。只有一样,像我这样的人贸然求见,不知道太上皇老人家和皇太后是否肯召见呢?再者口说无凭,又要如何澄清?”

    忠顺王妃见晴雯问到此处关键,正中下怀,忙笑道:“论理,要我带你进宫,原也不难。何况你的婚事是我主婚的,也算颇有渊源。只我现在家中事务繁多,竟是分.身乏术。采买端午节礼也便罢了,偏偏另有一桩事,却是非得亲力亲为不可。”

    晴雯绰着话音,便问是何事,只听忠顺王妃叹了口气道:“我家王爷最是崇尚节俭不过,府中用度,一概皆往朴素里走。平日家常穿的衣裳一时破了,却也不舍得更换,非要教城中的织补工匠补好了再穿上。这几日他又有一件衣裳破了,偏那常用的织补工匠离开京城,南下去了。因此耽搁了几日,他在家中发了老大脾气。我这几日正为这个心烦意乱呢。”

    晴雯听在耳中,推测忠顺王妃言语里不尽不实、半吐半露之意,方知灯姑娘所言是真。想来并不是甚么织补工匠离京南下,只怕是女子间争风吃醋,那惠娘拿了这个当要挟呢。而忠顺王妃之所以肯上门,只怕是辗转听到了灯姑娘之语,又或者是多方打听,知道晴雯有这份能耐,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思,上门求援。

    以晴雯之心性,也不屑于在这些地方挑明,闹得彼此尴尬。忠顺王妃刚刚做主为她打发了庆云、瑞彩二人,实是去了心头隐患,况又肯亲自上门,指点迷津,姿态已是极低,说话也极恳切,既是如此,何必计较她几句修饰之语呢?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便是。

    当下晴雯便道:“若是旁的,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妃为难。但若说这针线织补上头的功夫,我实是颇有自信。王妃若不嫌弃时,便将那衣裳拿过来,教我看看可好?”

    忠顺王妃这般前来,实是做足了工夫。那日她遣丫鬟小杏去惠娘的兰香绣坊补衣裳,心中已是预料到未必能成,只是一时没有别的办法,病急乱投医罢了。岂料小杏回来后,虽是两手空空,却向忠顺王妃回禀了一个好消息,言说顺义侯夫人从前便是有名的女红高手,曾将一件缂丝衣裳补得天衣无缝,京城里的织布匠多不能及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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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5章 技艺

    忠顺王妃是个精细人, 起初并不肯相信。直到又碰了几次壁,加上打探出晴雯果真补过一件缂丝衣裳后,这才下定了决心过府来向晴雯求助。

    忠顺王妃是个做事利落的人。既要求助, 事先的功课做得颇足, 知道晴雯正在为顺义侯羁留宫中、流言说将遭休弃之事为难, 偏恰好这等扑朔迷离之事在她看来只是小事一桩, 遂特意过府来出言指点,恰逢晴雯发落丫鬟,又随手助了她一臂之力。

    忠顺王妃直到听到晴雯这般许诺, 才真正放下心来, 想了片刻,摇头道:“依我之见, 既然顺义侯尚在宫中未归, 你倒不如去我府上小住片刻,如何?”

    晴雯便知忠顺王妃打算掩人耳目,不欲旁人知道。此时她心中对忠顺王妃满怀感激, 自是应允了。

    忠顺王妃见晴雯这般乖顺听话, 心中颇为欢喜,忙打发人回了东安郡王妃,又催着晴雯收拾衣裳。晴雯心中颇诧异:“不过是补一件衣裳罢了,为何竟这般如临大敌?莫非要补十天半月的不成?”

    虽是心中诧异, 到底命鸳鸯、麝月等人胡乱收拾了几件当季的衣裳。因知忠顺王府崇尚节俭, 一味往简约素淡里寻, 这才收拾停当, 一行人直奔忠顺王府而去。

    此时忠顺王妃和忠顺王爷早已是分院别居。因忠顺王妃意欲将事情做得机密, 只收拾了东厢房教晴雯住下,口中言道:“实是委屈你了, 等到此事了结,到时候再下了帖子,请你过府吃酒听戏,咱们好好乐上一乐。”

    当日忠顺王妃便遣人送了那要织补的衣物过来。晴雯将包袱抖开来看时,只见却并不是忠顺王妃所说的家常衣服,竟是一件朝服,石青色五色云纹的蟒缎补褂上头绣着四团五爪正面金龙,栩栩如生,只那补褂肘间袖口却有些破损,肩头缀了几块补丁,冷不丁看去,却与朝服颜色一体,细看之时,方见端倪。

    晴雯把这褂子前前后后翻检一回,心中便有了数,向忠顺王妃禀道:“这个自是能补的。只有一样,是明补,还是暗补?”

    忠顺王妃听她说能补,心中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待到她问明补还是暗补时,不觉又诧异起来,忙问道:“何为明补?何为暗补?”

    晴雯道:“若是明补,便是如这肩头的补丁一般,仍旧寻了石青色的蟒缎,从里面补上一层,外头看着不甚明显,但细看之时,方知朴素持家之意。若是暗补,便是如界线一般分出经纬来,仿着那织缎子时候的手法,依旧比葫芦画瓢,将那磨损之处填了,若是做工精细时,只怕放到太阳底下细看,还看不出来呢。”

    忠顺王妃听了,愤愤道:“那蹄子从来未曾讲过这许多门道。竟险些被她骗了。听起来倒是暗补更费心血力气,但看起来更好。你便暗补罢。等到补好之后,我自然深谢于你。”

    晴雯答应了一声,正要去补,才走了一步,便被忠顺王妃唤住,又道:“我又想了一回,不若明补罢。从前的那绣娘便是明补的,她颇受王爷信赖,若是补法同那绣娘不同时,只怕又要唠叨出许多话来。”

    晴雯笑道:“王妃说得极是。”忙含笑告退,这回还没转身,又被忠顺王妃叫住,吩咐道:“本宫又想了一回,不若还是暗补罢。也好教训教训王爷,教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莫要再被那绣娘的言语迷惑。”

    晴雯点头道:“王妃见识不凡。”这回却是没人在叫住她了。急急回了东厢房,令鸳鸯、麝月两人帮忙,将那磨损之处尽数寻出,然后又拿了丝线过来,在那里细细织补。

    接连织补了两三日,那衣裳的肘间手臂处皆已补好。这日晴雯将衣裳包好,便欲命鸳鸯送到忠顺王妃处过目,又想了一回,到底不好教鸳鸯代劳,竟自己抱着衣裳跟过去了。刚到门口时,却见一群丫鬟皆在门外垂手而立,都不敢进屋。

    有丫鬟知道晴雯是贵客,见她过来,悄悄拉住袖子,道:“夫人莫要过去的好。我们世子爷正在和王妃大吵大闹呢,夫人这时候进门,却像是帮着其中一方拉偏架了。”

    晴雯一听果真如此,便立住脚步,只等世子爷告辞离开,自己好向忠顺王妃复命。

    岂料他们日常间争吵,从不避开人。晴雯不过略站住歇一歇脚的工夫,屋子里忠顺王妃和忠顺王世子已是吵闹过两轮了。

    只听得忠顺王妃说道:“就连你妹妹也是出嫁在即。偏你这般不稳重,房中连个屋里人也无,又岂是咱们这等人家行事的规矩?”

    忠顺王世子道:“父王一味崇尚节俭,京城之中谁人不知。既是要节俭,那妾室通房丫头屋里人等可有可无之物,一概舍了才好。倒是既便宜的。”

    忠顺王妃怒道:“你父王崇尚节俭,是因为他从前被你皇爷爷夸过。一时兴起,这才成了习惯。只是凡事不可矫枉过正,过犹不及,似你父王这般,连件褂子也要补丁摞补丁,实则每次的修补费用也是很大一笔开支,倒不如扔了重新做新的好。我劝过你父王许多次了,他一概不肯听从。就连你皇爷爷,也曾告诫说,虽朴素节俭是好事,却也不可失了分寸呢。”

    忠顺王世子道:“父王钟意那个仿慧纹的惠娘,阖府上下,又有谁不知道?你劝着我收屋里人,倒不如把惠娘的事料理清楚了,岂不爽快?”

    忠顺王妃更是大怒道:“我要你抬举两个屋里人放在房中,好生修习,将来也好觅一房名门淑女,为你助益。偏你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难道你竟一辈子不成亲不成?”

    忠顺王世子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千卷诗书,万卷山水,单游历这个还游历不过来呢。再者文韬武略,定国安邦之术,哪个不要修习?婚姻之约倒是排在后头了。”说了这话,料得王妃必要勃然大怒,也不等回答,拔腿便走。

    晴雯只见大红软绸帘子挑起又放下,一个年轻的公子走了出来,想来便是忠顺王世子了。晴雯避之不及,只得连连后退几步,低下头去。旁边的丫鬟婆子们皆俯身行礼,连连问好。如此这般,纵使晴雯后退低头,却也是鹤立鸡群,微觉不自在。

    晴雯只觉得两道目光犹如实质一般,在她身上上下打量,教人一时间透不过气了。她有意自报家门,偏这日出来得急,未曾带着鸳鸯等人,再怎么看都不好摆侯夫人的谱,只得这般硬着头皮装聋作哑。

    不知道过了多久,忠顺王世子才踱步离去。剩下一大群丫鬟们以手抚胸,都道好险:“世子爷不说话时,连这风都不吹了,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正是呢。也不知道他看到了甚么,就这般糊里糊涂看了一回,转身离开了,倒不像他平日的行径了。”

    ……

    晴雯听了这些话,心中反起了些许疑虑:既然这不是忠顺王世子平素的行径,那么他平素的行径又是如何呢?

    只是这种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她含笑走上前去,向那打帘子的丫鬟微微点头,那丫鬟早知其意,忙打起帘子来,脆生生向里面叫道:“侯夫人过来了!”

    忠顺王妃闻言,忙收敛了面上怒气,迎了上来,问道:“补得如何了?”

    晴雯笑道:“幸不辱命。”忙将那件衣裳抖开,邀忠顺王妃细细看了一回,只见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的破损之处皆细细修补过了,若非忠顺王妃从前见过这褂子,定然以为是新做的,只那肩头上的几块补丁未曾动过,分外惹眼。

    忠顺王妃长出了一口气,道:“这才是一双巧手呢!想来天上的织女也不过如此了罢。由此看见世间沽名钓誉之辈甚多,那甚么第一绣娘,其实只会弄些在肩头上缝一块补丁的法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晴雯心道未必如此,但在忠顺王妃面前,只能尬笑。忠顺王妃又将那衣裳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甚么,向晴雯叮嘱道:“论理,应该先好好谢你,再论及别事的。只是顺义侯之事颇急,倒要先处置才好。你预备一番,明日我便带你进宫面圣。”

    晴雯谦虚道:“如今得王妃面授机宜,倒不似从前那般慌张了。若王妃有旁的事情,还请自便,我这边略等上几日,只怕也不打紧的。”

    忠顺王妃着急道:“你有所不知。先前说不着急,是早已揣摩了老圣人的心意,故而不着急。但此时却不能不急,我昨个从掌宫太监那边得到消息,顺义侯不知道在和太上皇闹甚么脾气,已是绝食了。”

    晴雯听了,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从前还好,倒是个能担当,有心计的。如今这是怎么了,太上皇肯如此相待,已是福分,如何竟闹起脾气来?”

    忠顺王妃闻言,反过来劝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如今年纪还小,等再过几年便知道,世间男子千奇百怪之事,层出不穷,连咱们也是司空见惯的。”

    晴雯听忠顺王妃此意倒像是要抱怨了,她也不好说甚么,只好低着头坐在那里,听忠顺王妃抱怨一些娘家琐事,等到起身告辞时候,忠顺王妃倒比先前待她更加亲切了。

    晴雯刚回了东厢房,便见不知道从甚么地方来的一个小丫鬟站在房中,高昂着头,一脸骄傲道:“世子爷吩咐过了,不管甚么法子,倒要在明日之前,将这褂子补好了的。你等莫要拖延,速速起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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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6章 恭顺

    晴雯听了, 好生诧异。就连忠顺王妃欲要请她修补一件褂子时,也是客客气气,先亲自登门拜访, 再顺手为她摆平了为难的事, 这才出言恳请的。如今忠顺王世子竟这般不客气, 只遣了个丫鬟过来, 居高临下,气势凌人,当真是把她当成绣娘了?

    她尚未开口时, 早有麝月站出来说:“这话从何说起?我家主子是堂堂顺义侯夫人, 朝廷亲封的诰命。你家世子爷又是何人,如何竟教我家夫人替你们补褂子?”

    那小丫鬟原本听世子爷吩咐说, 王妃院中来了一位手艺极出众的绣娘, 命她送件褂子过去缝补。她素来知道王妃是极宠爱世子爷的,只当这是一件小差事,想也未想, 随口应承下, 这般大喇喇过来,不想竟被反将一军。

    小丫鬟看鸳鸯、麝月两人,周身气度穿戴衣饰皆不凡,再转头看晴雯时, 见虽然头上未戴甚么珠翠, 只入乡随俗, 簪了银红嵌丁香色梅兰齐芳的蚕绒宫花, 却梳着妇人发髻, 身上穿着玫瑰紫缂丝比肩褂,下头葱黄百褶绫裙, 束一条蜜合色蝴蝶结子长穗如意绦。一眼望过去,虽淡雅素净,却绝非凡品。

    小丫鬟心中一惊,暗暗忖道:“难道果真是谁家的侯爵夫人到府上做客吗?如此却是我不知礼数了。世子爷误我!”

    鸳鸯这时候也开口道:“正是这个道理呢。我家夫人虽仰慕王妃的风范,这才到府上小住几日,以便时时讨教。若是王妃有甚么吩咐,自有王妃那边人来说。想来府上自有针线上头的人,若是这般私自揽了去,反显得我家夫人多事似的。”

    小丫鬟听麝月和鸳鸯这话,不卑不亢,颇有道理,一时词穷,只支吾道:“世子爷只吩咐说教我拿了褂子过来请这边人织补,余者一概不知。若是这般碰了钉子回去,如何好交差?”说到伤心处,眼眶里便有泪花闪动。

    晴雯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倒有几分不忍。她是从丫鬟过来的人,自然知道那些豪门大户的主子们看似光鲜,大多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若遇不顺心之事,便变着法子折腾下人的不知道有多少。

    她想到此处,道:“即使如此,那褂子拿过来与我看看。”

    小丫鬟闻言,忙将褂子递与鸳鸯,鸳鸯接过来,将那褂子展开来,请晴雯细看,却是一件家常穿的蟒缎褂子,仍旧是簇新的,只下摆处有一个小小的破洞,想是旧年不小心溅了炭火。

    晴雯见那小丫鬟眼巴巴看着自己,想到她前倨后恭,不觉好笑,道:“这个也不算甚么。明日这个时辰来取便是。”

    小丫鬟连连称谢,欢天喜地走了。鸳鸯待到麝月走出去时,忍不住问晴雯道:“如今你是侯夫人,又不是他家的丫鬟下人。何必做这般低三下四的事情?往后要如何抬得起头来?”

    晴雯笑道:“我才一跃飞上枝头,便遭此劫难,反觉得世间之事,那些个富贵荣华,都如镜花水月一般。既然如此,那些规矩、身份,却不用多提了。人家肯抬举时,才讲甚么爵位诰命,若是已失了权势,不肯抬举时,还有甚么好讲的?”

    又道:“如今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了。忠顺王妃先前因无人替她修补衣裳,这才肯客客气气待咱们。现如今侯爷尚在宫中,倒是咱们有求于她了。谁知道世子爷这般贸然遣了丫鬟过来,究竟是甚么缘故,是他偶一动念,还是王妃有意试探呢?”

    鸳鸯听了,默然无语,半晌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又道:“不想当了侯夫人,这使力的事情少了,使心的事情却多了,难为你了。”

    晴雯道:“这也没甚么。如今我善针线活的名声连忠顺王妃都知道了,他日若果真遭了休弃,便到外头开一间绣坊,只怕也不愁没有客人登门了。”

    一面说,一面笑了几声。

    鸳鸯见她尚能苦中作乐,心中既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惆怅,暗暗盼着能守得云开见月明,顺义侯能早早还家,她们这些女子才有人庇护。

    这般又过了一日,晴雯将世子爷新送来的蟒缎褂子用了界线的法子织补完成,正等着先前那小丫鬟过来取时,忠顺王妃这边已是遣人过来请晴雯过去了。

    晴雯不敢怠慢,忙举步到了忠顺王妃屋里,就见她满脸歉然,开口道:“都是我管束下人不严,竟出了这等纰漏。实是委屈你了。”

    晴雯心中料到了几分,面上却装作不知,故意笑道:“王妃说哪里话来?我得以住在这里,就近聆听王妃教导,是许多人盼还盼不来的好事,又有甚么好委屈的?”

    忠顺王妃见晴雯说话和气,谈吐有度,方将昨日的乌龙之事大略说了一遍。无非是忠顺王世子从旁经过时,误会晴雯是王妃接进府来修补衣物的绣娘,不知道怎么的,竟动了心思,将自己一件家常衣裳送了过去。

    忠顺王妃猜到晴雯有求于人,笃定她自然不敢生怨怼之心,责怪之意,口中只做不安之语,道:“他年纪尚小,实在不懂事。就算头一回见,也当打听打听,不该这般鲁莽。我已是说过他了。论辈分,你当是他的叔婶辈,他见了你自当恭恭敬敬的,以晚辈见长辈之礼相见,又岂能这般行事?”

    晴雯从前曾听人影影绰绰说起,忠顺亲王一家极得圣宠,有望储君之位。忠顺亲王所出子女之中,数世子最为聪慧颖悟,无论是太上皇还是当今圣上都颇看重他,比宁玉郡主还要得宠,甚至有说他酷似圣祖的。

    晴雯如何敢同这等人物计较是非,忙笑道:“既是王妃抬举,将我算作世子爷的长辈,那做长辈的帮着补一补衣裳,又有甚么为难的?何况王妃深知我底细的,这些事情是从前做惯了的,如今重新拎起来,也不觉生疏,手中有些活做着,心里头反觉得安定了些。我已将那褂子补好,王妃只消吩咐人过来拿便是。”

    忠顺王妃见晴雯这般说,心中越发满意,因见她旧话重提,说“手中有些活坐着,心里头反觉得安定”,立即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忙道:“你也太过谨慎了。你放心,顺义侯在宫中并无甚么不妥,我已早向宫中递了话了,明日便带你去见皇太后和皇后娘娘。你只消据实以答,说顺义侯在外头结交了甚么人,你一概不知,日后必当细心留意,苦口劝谏,想来老人家也便安心了。”

    晴雯听了这话,心中大定,忙起身谢过忠顺王妃,又与王妃约定了时辰,次日果然清早起身,按品大妆,同忠顺王妃相偕进了宫。那宫门口看门的太监侍卫自然不敢阻挡。

    一时到了皇太后处,忠顺王妃又助着晴雯说话,言语里隐隐透出晴雯并不能左右顺义侯行事的意思,道:“我明里暗里看了这么些日子,因见她勤谨本分,模样虽生得好,却并不是那些喜欢卖弄、以此辖制旁人的,这才不惜跑前跑后,约齐了做媒之人,促成了这桩婚事。太后娘娘请明鉴,这本分老实,原是她的优点。不想顺义侯受人撺掇,御前失仪,她这般性情,如何能知晓?”

    晴雯也在旁说道:“老太妃娘娘在时,曾祖母早求了一道旨意,令义父义母搬出来同她老人家单过,为的便是不教朝廷为难,一心忠心朝廷的意思。那甄家出了甚么事,自有圣裁,曾祖母和义父义母这边,都是一心依着朝廷行事,断不敢多言的。曾祖母也常在家教导,说必要事事谨言慎行,将来既已出阁,便要事事以夫家为念,便是贾家有甚么不妥之处,自有圣裁,也不许多事的。”

    皇太后原本安坐在那里,闭口不语,听了此言,遥想史太君从前为人,不由得感叹道:“史太君为人,果真深明大义。若是天底下的诰命夫人都有她一半的器量心胸,在内用心辅佐夫君,那些贪官污吏、暗中勾结之辈,早该绝迹了。”又温言道:“你放心,骨肉亲情,乃是世间人伦,便纵过来求情,也无不妥,想来陛下不至于连这个都不准的。顺义侯之事,我已是知道了。你们年轻小夫妻,倒不好眼看着你们夫妻分离的。你只管放宽心便是。”

    忠顺王妃又引着晴雯见了皇后娘娘。皇后听说她二人刚从太后这边过来,颇为客气,向晴雯道:“既是皇太后娘娘喜欢你,往后只管多进宫来,陪她老人家说话便是。”

    晴雯还不放心,试探了一句,道:“只是外头风言风语,却不知道往后是否还有机会,得见娘娘凤颜。”

    皇后娘娘便笑了,向忠顺王妃说:“你说的果然半点不差。这孩子老实得教人心疼。既是如此,本宫也少不得与她吃个定心丸了。”

    遂告诉晴雯说:“你放心,这些都是小事。顺义侯深得太上皇老人家和圣上看重,他于饕餮宴护驾之时是立过大功的人,这些日子他不吃不喝的,任谁看着也心疼。过几日他还家后,你倒要命厨房做些好吃的,与他好生补补才是。”

    晴雯忙起身答应了。

    皇后娘娘见她乖巧恭谨,又有忠顺王妃在旁边不住口称赞她,越发满意,吩咐道:“往后你想来宫中了,不必再劳烦忠顺亲王妃,自个儿过来便是了。本宫这边吩咐下去,再无人敢拦你。”

    第247章 猜忌

    皇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身为国母, 自然不打诳语。

    晴雯回了东安郡王府的第二日,便有人气喘吁吁过来报说:“侯爷回府了!”

    一院子的人原本没精打采的,听了这话, 都神气起来, 鸳鸯便催着晴雯出门迎接。晴雯忙理好了衣裳, 却又被鸳鸯一把扯住:“急甚么!再急也要梳妆打扮了再去。”低声附在她耳边道:“宫中三千佳丽, 百媚千红的,你还不上点心,仔细被人比下去了!”

    晴雯笑道:“他倒是个实诚人。前不久还闹着说不纳妾呢。如今既是肯回来, 必然不会有别的念头。”心中却想着, 若是男人果真有别的念头时,堵不如疏, 单靠防也是防不住的,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晴雯虽是这般说,到底拗不过鸳鸯去, 只得依了她的话, 重新匀脸涂胭脂,选了身颜色鲜艳的衣裳穿着,那边麝月已是一股脑翻了好多钗环配饰出来。晴雯从中拣了一两样,想了一想, 又改成一朵茜素红百花争艳的蚕绒宫花, 道:“也不好太过奢华。前几日我去忠顺王府, 见那边处处简朴, 极是钦佩, 反觉一家子若要长保无虞,必要开源节流才好, 不若这会子也效行起来。”

    鸳鸯上下打量了晴雯一番,见她身上穿着大红缕金蝴蝶恋花的洋缎薄袄,外头套一个水红盘金彩缂丝比肩卦,下头是银红撒花洋绉裙,头上虽不甚华丽,但这周身却是喜庆,道:“如此倒还罢了。”

    晴雯这才带人了门,来到东安郡王妃的院子里,只见热热闹闹已是围了不少人,皆是一群莺莺燕燕,穆平一个人被围其中,如同唐长老进了女儿国一般,想笑又不敢笑。

    这一瞬间的工夫,东安郡王妃已是瞧见了她,一改前几日的冷淡,亲亲热热招呼道:“你怎地这个时候才过来?难道临时梳妆打扮,倒耽误了时辰?放心,侯爷在宫里清清静静的,一个人也不曾招惹过。”

    忙转头向穆平道:“她这些日子为了你,却是遭了罪了。我见她茶不思,饭不想的,还东奔西走,心中实是心疼得很呢。如今你们小夫妻团聚,正是天大的喜事,倒要好好庆祝一番才是。”

    遂命厨房好生准备一桌宴席,晚上送到晴雯院子去。又忙着和众人一起问穆平:“这几日在宫中可曾安睡?可吃得好?服侍的人还尽心吗?”

    穆平自晴雯进院子后,全部心神便一直围着她打转,偏生周围人缠着问个不停,只得勉力应付。好容易打发了这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长辈太太奶奶们,方和晴雯相偕回了居处。

    晴雯亲自替穆平换衣裳,不由得低声叹道:“这些日子你定然没吃好睡好,看着竟消瘦了不少。”

    穆平向她道:“太上皇逼我停妻再娶,我岂能应允。眼看着羁留宫中数日不归,恐你心焦,只得断水断食相抗。”

    晴雯沉默,半晌才道:“你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只有一样,太上皇老人家种种旨意,皆是看重于你,为你考虑的意思。焉能故意作践自己身体,惹得他生气?前几日我去求了忠顺王妃,听王妃说起此事起因,皆因你在太上皇面前为甄家求情,触怒了他老人家的忌讳。我亦回过贾府,老太太也说你不必如此,说富贵兴衰自有天命,莫说甄家只是贾家老亲,便是贾府大老爷、二老爷他们遇难,也不必你这边相救。你看甄家出事,北静王府可有出来说话?总要咱们自身立住了,才能在将来提携他们。”

    当夜东安郡王妃果然送了一桌子菜过来,晴雯便吩咐在屋中摆酒,陪着穆平吃吃喝喝,又细细叮嘱了穆平几句。当晚小别胜新婚,别有意趣。

    次日晨起,穆平犹恋恋不舍,晴雯催他道:“你昨夜不是说,侯府那边早已竣工,只等着黄道吉日便可搬迁了吗?虽东安郡王一家待咱们极好,到底不如自立门户的自在。到时候也好把梅姨她老人家接过来,享几天清福。”

    穆平恍然,道:“你说得有道理。到时候你哥哥嫂子也可搬过来,大家关起门来和和美美过日子。”忙穿了出门见人的衣裳,带着小全儿等人出去了。

    晴雯等他出去了,愣了半晌,方忍不住向鸳鸯道:“这夫妻相处,最是心累。从前初见他时,只觉得他有几分傲气,倒也算机警,如今怎么越发执拗起来?那甄家与咱们何干?老太太都避之不及,偏他听信大老爷、二老爷几句话,就上赶着去帮忙了,结果害人害己,又该如何是好?”

    鸳鸯笑道:“他本是出身乡野,自然不知道这些高门大户里头的弯弯绕绕,仍旧依了平头老百姓亲戚间相处的道理,遇到事情竭尽全力帮忙。如此反倒显得他心实,最是难能可贵的。若你不放心时,不妨多吹吹枕头风,他行事自然就合你心意了?”

    晴雯不觉红了脸:“哪里来甚么枕头风?”

    鸳鸯叹道:“你这个人,简直白瞎了这好相貌!人家真心同你说话,你偏以为我打趣你。枕头风又有甚么吹不得的?你如今出了阁嫁了人的,自当辅佐自家夫君,时时劝诫,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旁人说枕头风,你便急了,其实何必为了这个害羞?我在旁边冷眼旁观了这么久,说句公道话,你那侯爷夫君待你极好,只因他格外在意你,想取悦于你,才患得患失,做了许多画蛇添足的事。”

    晴雯被鸳鸯这么一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依你这么说,难道竟是我错了?”

    鸳鸯自知失言,忙描补道:“你向来是个敞亮的性格,极忠心极讲义气的一个人,哪有甚么错?只是我想着,你太过恩怨分明,因穆平求娶你,令你一朝富贵,故而相处之时,一心想着报恩,客客气气的,这却不是夫妻之间相处的道理了。”

    晴雯诧异道:“我出嫁之前,老太太和林姑娘都曾耳提面命,说夫妻相处之道,必要相敬如宾,才能举案齐眉。再听你这般说,我倒糊涂了。”

    鸳鸯叹了口气道:“你仔细想想看,老太太偶尔提起国公爷当年,哪次不是泪流满面?再想想宝二爷和林姑娘平日如何相处的?”见晴雯一脸迷惑,摇头道:“罢了罢了,你如今年纪还小,我一个姑娘家也不好同你说太多。这个也只能等你慢慢悟了。”

    却说穆平带着小全儿等人,一路打马离了东安郡王府,只见大街之上人烟稠密,举目繁华,想起自己带着梅姨初入京城之时,不觉有恍如隔世之感,再想起如今美人在侧,夜里海棠酣睡,晨起灿若朝霞,正该心满意足,再无所求才是,不知道为何,心中却总有些惶恐。

    小全儿在旁边跟着,眼见初夏盛景,不觉心旷神怡,忽然听到身边幽幽一声长叹,心中唬了一跳,犹豫再三,方小心翼翼问道:“侯爷刚同侯夫人团圆,理应高兴才是,为何偏在这时候叹息?”

    穆平苦笑道:“从前我意气风发,只道自己是藏在匣中的利刃,终有一日能脱颖而出,如今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三等侯的爵位,反觉看不清前程了。虽尽心竭力想做些事出来,每每做错,反连累家人忧心。”

    小全儿听了这话,唬得不敢再说甚么。偏穆平转头看他,一脸期待,只得硬着头皮道:“小的在府里时,也常听老人们说,如今这世道,竟是做多错多的。侯爷既担心做错,不若便同京城中那些勋爵门户的王孙公子一般,每日里观花斗酒,岂不是人间乐事?”

    穆平摇头道:“夫人再三告诫于我,不许我同那些门户结交,说生怕那些纨绔子弟带坏了我。何况那些人太过豪奢,每日里见天糟蹋东西,我心中只暗道可惜,和他们并不是一路,竟是不见他们更好。”

    小全儿闻言,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沉默片刻,方道:“若说京城中那些不喜豪奢的门户,非忠顺亲王府莫属了。若论侯爷性情,不若结交他家?只是他家颇受宫中宠爱,倒不似北静王爷那般,喜欢到处结交能人异士,他家竟是连清客都不曾养的。”

    穆平心思微动,复而想起京城之中的那些传闻,心想忠顺王爷有望储君,那想着从龙之功的臣子必然极多,那些人都攀附不上,更何况他这样身份尴尬的?倒是两不相扰的好。

    这般一路行一路想些心事,不多时便到了侯府。那负责督建的内务府首领太监夏守忠满面笑容,一直迎出大门来。穆平抬头看时,只见是三间房子的大门,上头的大匾上写着“敕造顺义侯府”几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穆平心中欣喜,不觉生出几分期待来,暗想:“这处宅子虽只是侯府,细论起来不如国公府贾家那般威风,但好歹是自家的居处。不知道晴雯见了这栋宅子,心情又如何呢?”

    夏守忠知道穆平颇受太上皇眷顾,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迎进去,先到正殿看茶,紧接着又命人将一张地形图呈上,请穆平细看。

    穆平抬眼看时,只见上头重重叠叠,院落套院落,前厅、正厅、后厅、翼楼、侧院、后院等一应俱全,那地方看着竟同东安郡王府差不多大小。

    夏守忠见穆平面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在一旁进言道:“不瞒侯爷,若按了会典律例,侯爷是三等侯,府邸不该这般大。但圣上亲自下了圣谕,说不妨在从前义忠亲王府邸上头改建,其后经礼部工部拟定,到底从义忠亲王府里划出一半来,故而这宅子和郡王府相比,也不差甚么了。由此可见侯爷前途无量,日后只怕还要加官进爵,奴才倒要预先恭喜侯爷才好。”

    穆平听了这话,一脸局促不安,道:“这如何使得?我如何能安心?”

    夏守忠见他这般模样,倒不似是惺惺作态,便复又陪着他逛了侧院和后院,回去向皇上复命道:“顺义侯倒看着像个老实人,听说他那宅子是从义忠亲王府邸上头改建的,不喜反忧,极是不安。”

    又禀道:“钦天监已是测定了黄道吉日,说六月初八这日,最宜搬迁。顺义侯便拟在那日搬过去,又有东安郡王欲过去贺喜,广邀各路亲朋,拟办三天酒宴。”

    夏守忠低眉顺目,跪在阶前,大气也不敢出,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得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道:“三天也倒罢了。他是三等侯,又有东安郡王凑趣,从前那些四王八公的门户也必然要过去的,三天倒还太过简便了。”

    第248章 乔迁

    六月初八这天, 天光晴好,穆平和几个管家、长随皆骑着高头大马,后面晴雯独自坐在一顶朱轮华盖车里, 一起往顺义侯府而去。鸳鸯、麝月、蕙香、芳官等人各自坐车, 还有许多箱笼里头装着金银细软贵重之物, 皆用软红绸裹了, 一起用车子运过去。

    不觉之间,已是乌压压占了半天街,车队长龙走动时, 浩浩荡荡, 引来围观者无数。

    这个问道:“这回又是哪家千金小姐出嫁?”

    那个答道:“哪里是千金小姐出嫁?你看外头那些护送的禁军不曾?说是先前那个在饕餮宴中忠心护驾的顺义侯如今乔迁之喜,欲要搬到新家去住, 故而阖家带口一起出动, 这才这般阵势。”

    又有人说:“若是阖家带口,这声势却又嫌小了些。想来顺义侯家中人丁单薄。”

    便有人答道:“这又有甚么好疑的?顺义侯乃是朝中新贵,原本平民之身, 因在饕餮宴时候警示反贼、奋力护驾有功, 这才一朝发迹。本就不是那些簪缨世族可比。”

    先前那人便道:“既是顺义侯是朝中新贵,我等不如自贬为奴,投身他家,只怕也能庇护家族, 得些好处?”

    他们只管在这边议论纷纷, 胡乱凑些热闹, 却不知道早有人将他们所言皆记在心中, 眼看着车队渐远, 一场热闹复归于平静,这才悄悄隐去。

    忠顺亲王府邸之中, 忠顺王世子正在书房挥毫泼墨,那又大又托墨的雪浪纸上只落下了“骏马常驼痴汉走,巧妇常拌拙夫眠”几个字。

    突然身后有动静传来,他并不回头,只淡淡问道:“可曾打探清楚了?”

    身后有人回答道:“打探清楚了。京城之中的老百姓大多不知道顺义侯的来历,只当他是平民出身,饕餮宴中护驾有功,这才得了拔擢。”

    忠顺王世子气得掷了笔,怒道:“谁教你去打探这个了?那顺义侯生与乡野,文不成武不就的,又有甚么好打探的?向来不足为虑。你要打探清楚的是四王八公的动向!那甄家明明号称有百万富贵,还在江南办着钱庄,如何一朝抄家,除了那不值钱的田地房舍以外,竟未抄出多少银子来。难道先前他们贪的亏空都挥霍干净了不成?”

    身后那人听了这话,吓得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领命而退。

    忠顺王世子余怒未消,看着那雪狼纸上的两行字,突然觉得落于俗套,摇了摇头,将那雪浪纸团成一团,扔到角落里。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来报说:“忠顺王妃请世子过去。”

    忠顺王世子便至王妃房中,径直问道:“母妃有何吩咐?”

    忠顺王妃笑道:“因老太妃娘娘的事情出来,你妹妹的婚事已是耽搁了小半年,我已同穆家议定,也便是这一两月的事了。到了那时候,咱们家同顺义侯也算得上是沾亲带故了。如今他家乔迁之喜,特意下了帖子过来,咱们家却是不好装作未看见的。偏我这几日为了筹办你妹妹的婚事,甚是忙碌,分不开身,你父亲也不好为了这事抛头露面,你且代我们去一回罢。”

    忠顺王世子冷笑道:“咱们家本来就同顺义侯沾亲带故。谁不知道他是当年义忠亲王在外头一夜风流留下的野种?偏太上皇老人家年纪大了,格外心慈手软,想起当年之事,居然后悔起来。不然的话,又岂能容这只懂得寻欢作乐的粗鲁男子改建义忠亲王的府邸,接手他当年的皇庄?”

    忠顺王妃摇头道:“你年纪尚小,哪里知道这些事。京城之中那些纨绔子弟们,每日里宿花眠柳、偷鸡摸狗的,才真正唤作举止豪奢,胡天胡地。顺义侯和这些人比起来,已属老实乖巧。更何况,人家夫人都替你补过褂子了,如今人乔迁之喜,巴巴下了帖子来,咱们家却不肯过去赴宴,若是传到太上皇老人家的耳朵里,又像甚么样子?”

    忠顺王世子听了这话,脸上微红,道:“我认错人罢了,谁能想到母妃竟悄悄将一个侯夫人接入家中,教她替父王缝补衣裳?当年顺义侯成亲之时,外头有传他眼皮子浅,未见过甚么绝色,见一个丫鬟便移不开路的,也有传他深知韬晦之略,刻意往低门娶妇,以免惹皇爷爷猜疑的。我也料想那丫鬟或许是飞燕、妹喜之流,或是月英、红玉等辈,谁知道竟是个老实本分会做针线活的!”

    忠顺王妃听了这话,顺势劝道:“老实本分会做针线活又有甚么稀奇?京中那些名门淑女们,又有谁没一桩两桩颇拿的出手的绝技?不若为你寻一家好的,早早娶了过来,日后衣裳再有甚么破洞,自有你娘子替你打理妥当,岂不是妙事?”

    忠顺王世子摇头道:“母妃何必急在一时?如今双悬日月,太上皇的意思晦涩难明。宁玉嫁给东安郡王,只怕已遭人猜忌。若我这时候再想着去娶甚么高门淑女,岂不是更加猜忌?若要我为了韬晦,学那顺义侯往低门里娶妇,我却不甘心,何况太过刻意。去顺义侯府之事,还请母妃放心,我应下便是。但我定要寻一个知书达礼德才兼备的名门闺秀方好。”

    此时此刻,顺义侯府张灯结彩,从主子到丫鬟小厮,人人皆在忙碌。时不时有婆子过来报说,某家官眷上门贺喜,于是分了官客堂客,官客由东安郡王带着穆平在正厅接待,堂客便请至后厅,由晴雯负责送迎答谢。

    来顺一家此时投靠了晴雯,深受她倚重,于是成了大管家,忙着收礼登记,鸳鸯陪着晴雯应酬那些官眷堂客,麝月带着一群小丫鬟收拾了东院出来,当做梅姨的居处。就连蕙香芳官她们也不得闲,在那里指挥着下人们往各处端茶送水。一阵喧嚣吵闹声中,偶尔夹杂着麝月的吩咐声:“这位梅奶奶是从宫里出来的,最是挑剔不过,何况她老人家是闯过登闻鼓的人,据说伤了根本,元气未复,故而这院子里一处漏风的地方也不许有,必要收拾得妥帖,方是咱们夫人孝敬她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正乱哄哄间,突然又有人报说,晴雯的哥嫂不请自到,已是在后门处候着了。麝月不由得暗暗骂了句:“如何偏赶在这节骨眼上来?房子早已为他家预备下了,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一面抱怨间,一面已是带着几个小丫鬟跑到了后门处,将后门打开,亲自跑出门迎接,面上带笑,口中说道:“舅老爷和舅奶奶来得巧,院子已是收拾干净了,因这几日家中事多不得闲,夫人本拟过几日再遣了车子去帮着舅老爷搬家的,不想两位倒先过来了。”

    吴贵和灯姑娘生怕夜长梦多,这才忙不迭收拾了细软,想着早点搬过来。他们仍旧雇了一辆车子,见正门角门皆是人来人往,一个个富贵风流的,自惭形秽不敢近前,悄悄绕到后门。

    不想麝月等人恭敬至此,一口一个“舅老爷”“舅奶奶”的,他们心中便纵有甚么疑虑怨气,也早就消解了,没口的称赞晴雯是个念旧的,重情重义,又道:“大家都是一家人,我等自是不在意这些俗套的。想着姑娘要在前头宴客,自然忙碌,我等不欲相扰,只要你们将前头宴客的酒菜送些到我们院子里,这般遥遥听着乐声,也便罢了。”

    麝月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向吴贵、灯姑娘二人道:“舅老爷、舅奶奶有所不知,夫人这回乔迁,虽有许多宾客盈门,却未曾预备着要摆宴款待的。两位难道忘了,前些时候薨了一位老太妃娘娘,两位圣人皆悲痛欲绝,故颁下圣谕,但凡有爵之家,一年不准筵宴音乐呢。”

    吴贵听了,骇然道:“既吃不得酒,也听不得戏,这许多人又何必过来?”

    麝月见这话问得粗鄙不通,只好笑而不语,被问得急了,方道:“这也不算甚么,过来贺喜的官客堂客们,又有谁家少了口吃的呢?何况咱们家侯爷本就是饕餮宴出身的,已是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不摆宴席,只吩咐厨房,将那鲜果、干果、点心、凉菜、热菜等皆用小碟子装了,盛在什锦攒心盒子里,于每人案前摆一张高几,连酒水等物皆无,也便不算宴席,又不曾辜负这些人家过来贺喜之意。”

    吴贵听了,摇头道:“这又有甚么意趣?我方才从前门经过时,见一个个皆是有头有脸、一副富贵气象的,难道在家竟不曾吃过鲜果干果,倒要跑到人家家里来吃?”

    这下子连灯姑娘也听不下去了,在旁道:“他们整日里肥肠大鸭子吃惯了的,又有甚么山珍海味未曾吃过?既然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到这顺义侯府贺喜,自然不是为了这一顿饭一台戏过来的。”

    麝月笑道:“舅奶奶见识高明,这话里也有几分道理。只是我们侯爷倒也不曾怠慢了宾客。这什锦攒心盒子里头有两道菜,却是他亲手做的。想来其他地方纵有甚么照顾不周的,有了侯爷亲自烹制的菜肴汤水,也便算过得去了。”

    吴贵和灯姑娘听了,不觉甚是诧异,他们再想不到以穆平今日之富贵,犹自肯亲自下厨的,忙问道:“是哪两样菜?”

    麝月道:“一道菜是蟹粉狮子头。虽如今不是螃蟹最肥美的时候,但六月黄用来做蟹粉,已是尽够了。尝到这道菜的宾客,一个个皆赞不绝口,齐声叫好呢。”

    吴贵和灯姑娘听了,忽而想起从前斗菜之事,都道:“想不到他直到今日,尚不忘记当初斗菜的事。”

    麝月好奇道:“甚么斗菜?”

    灯姑娘不答,反问道:“另一道菜呢?”

    第249章 尤物

    麝月笑道:“婢子只在后头伺候, 哪里知道前头的事。也只是听他们随口说说,余者却不记得了。等到舅老爷和舅奶奶安置妥当,婢子便吩咐厨房, 命他们也送两个什锦攒心盒子过来, 请舅老爷和舅奶奶细细品尝, 岂不是甚么都有了。”

    灯姑娘见麝月说得有理, 也不再多问,依了麝月指引,只往晴雯早为她预备好的小院而来。这小院却在侯府的西边, 只见一扇黑漆大门, 绕过影壁,迎面是三间正屋, 雕梁画栋, 精巧华丽,又有东西厢房各三间,以抄手游廊相接, 走廊上还挂着画眉、鹦哥等鸟儿, 叽叽喳喳的,颇为热闹。

    灯姑娘刚和吴贵进了屋子,便有两个婆子两个丫鬟迎了上来,面上带笑道:“大爷和奶奶来了。我等皆是夫人拨过来伺候大爷奶奶的人呢。”

    不等吴贵和灯姑娘开口, 已是抢了上去, 将他们带来的箱笼抬了进来, 一径抬到走廊上。

    吴贵和灯姑娘哪里见过这等阵势, 又惊又喜, 直到这时候,方有一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感觉。麝月又在旁边说:“舅老爷和舅奶奶请放心, 这四个人皆是夫人拨过来给两位使唤的。若不够时,只管同夫人说。若是婆子丫鬟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夫人。”

    吴贵和灯姑娘对望一眼,灯姑娘轻咳一声道:“先前我们的居处已是寻了个中人,赁出去了,如今也只靠这一个月几钱银子的租金过活,如何请得起婆子丫鬟?”

    麝月笑道:“舅奶奶说哪里话来。夫人每日里盼着舅老爷和舅奶奶来,说亲戚之间原该时常走动,互相照应才好。如今既然来了,这一应开支使用,皆走侯府公账,难道还能教舅奶奶自掏银子不成?夫人说,先前已是与过舅老爷些买房置地的钱,只恐事起仓促,诸事尚未妥当,又预支了十两银子过来,预备着舅老爷和舅奶奶有甚么急用。从今往后,每位的月例银皆是二两银子。”

    吴贵和灯姑娘虽事先也有期待,却未曾料到晴雯已将诸事考虑得如此周到,待听说他们有二两银子的月钱,更是喜出望外。吴贵不住扭动身子,就仿佛皮子发痒一般,向着灯姑娘喜孜孜道:“早知大户人家里头主子奴才都有月例银子,如今咱们也当一回大爷奶奶,尝一尝人上人的滋味。”

    灯姑娘走进正屋看了一回,只见那家具皆是簇新的,炕桌上铺着猩红厚毡,靠背、引枕、条褥等样样俱全,高几上摆着一个土定瓶,里头插着时鲜的花,那窗户更不知道是甚么窗纱糊的,竟比纸糊的还透亮许多,远看如同一团绿雾一般,甚是得意。

    麝月见吴贵和灯姑娘这副粗鄙的模样,装作没看到一般,依旧在那里嘘寒问暖,半日方退下了,又遣了人与他们送了什锦攒心盒子来。

    晴雯正在后厅招呼内命妇,当日来的有贾母史氏太君并邢夫人、王夫人和尤氏婆媳几位,细论起来,却都是自家人。晴雯忙问候林黛玉和王熙凤等人,贾母轻叹一声道:“凤丫头的病未大好,她性子又强,前些时候在那里乱发脾气,岂料引发旧疾,如今连起床也难了。林丫头说我们都来了,家中无人,情愿在家照顾她。”

    晴雯听到此处,不觉叹道:“琏二奶奶向来是最精明强干的,想来必能得上天庇佑,早日复健的。”

    一边又命人上了茶水点心,亲自奉于贾母、王夫人等人。又说了些闲话,无非是宫中皇太后如何,皇后娘娘如何,忠顺亲王妃如何等。晴雯少不得斟酌言辞,拣了那不犯忌讳的答了。

    突然鸳鸯又进来同晴雯耳语,晴雯一边侧耳细听,一边拿眼睛看贾母、王夫人等人。贾母、王夫人便知道必是有要紧事,忙道:“都是自己人,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你先去忙碌罢。我们也好安安静静坐在这里,吃一会子茶。”

    晴雯忙告了罪,命来顺之妻带着一群婆子丫鬟陪侍,自己退出厅外,三步两步转到抄手游廊上,方问鸳鸯道:“何事这般要紧?”

    鸳鸯笑道:“原本也不是甚么大事。夫人的哥嫂来了,麝月那边已过去相迎,想来这会子早就安置妥当了。余者更无甚么事,只是我见夫人在后厅应付邢王两位夫人颇为吃力,故而借个由头寻了夫人出来,好松快松快。”

    晴雯摇头道:“旁人也就罢了。但老太太也在厅上……”

    鸳鸯摇头:“老太太和她们不同。但夫人若和老太太有甚么体己话,自可在私下里说。你听她们在厅上打探的那些事,无非是见夫人走了忠顺王妃的门路,投了皇太后和皇后娘娘的缘法,便想着问东问西了。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晴雯听鸳鸯这般说,便知她仍旧在为老太太打抱不平,正想安慰她几句,冷不丁听她又说道:“除此之外,方才芳官也从老太太带来的丫鬟文官那里打听到一件事来,芳官悄悄告诉了我。我因想着,夫人是个说话爽朗不存坏心的人,生怕夫人言语时候不注意,倒触了他们霉头。好事变成坏事了。你道琏二奶奶如何病势越发沉重了?”

    晴雯便知必有缘故,问道:“为何?”鸳鸯尚未作答时,已是想起一事,复问道:“莫非琏二爷又在外头寻欢作乐,惹得琏二奶奶不满了?”

    鸳鸯轻笑一声:“夫人果真料事如神。只是这回却不是外头的人,仔细论来,倒与咱们家有亲呢。”遂将这段风流荒唐事尽数说给晴雯听。

    原来,东府尤氏嫡母早逝,父亲娶了一个再嫁寡妇当续弦。那续弦初婚嫁给了皇粮庄头,生了一对姐妹花,皆是如花似玉、绝色倾城一般的人物。那寡妇再嫁尤家时候,便把两姐妹一起带了过来,跟着尤氏排行,称为尤二姐、尤三姐。其后尤氏父亲也死了,这尤老娘再度无依无靠,因年老色衰,已不好再嫁,只得守着尤家薄薄的家产度日,又仗着一对青春貌美的女儿时常在富贵人家里走动应酬,得些好处。

    尤氏早知尤老娘和尤二姐、尤三姐行事不妥。但因她嫁与贾珍当续弦,素知贾珍那好色的秉性,惟恐贾珍在秦可卿之后,又闹出甚么有违天地人伦的业障来,故而任凭尤二姐和尤三姐在宁国府里勾三搭四而不管不顾。

    她如意算盘打得响亮,心中盘算着尤二尤三并非自家一母所出的胞妹,只面上情分,二女天性风流,又与她有甚么相干,索性由着贾珍、贾蓉父子将尤二尤三当做粉头一般取乐,横竖二女比外头的干净省心,等到再过几年,贾珍贾蓉玩腻了二尤,便胡乱备一副嫁妆将她们二人打发出阁了,也就罢了。

    谁知贾家门风每况愈下,除却贾珍、贾蓉二人同二尤胡天胡地之外,连荣国府贾琏也来凑热闹。

    贾琏素来好色,家中凤姐自己虽然病了,不能尽夫妻之道,却仍旧是天上地下头一号母老虎,震慑得平儿等人也不敢留宿贾琏。贾琏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往宁国府寻贾珍时,见尤二姐极美貌又极多情,不免暗暗留了心,两个一拍结合,勾搭到了一起。

    这尤二姐也是个不省心的。想来贾珍已是厌倦了她,急着撂开手去,便只在她面前不住口称赞贾琏的好处,不过说些王熙凤得了血山崩,早晚一命呜呼,荣国府大房里贾琏连个子嗣都没有,若是尤二姐跟了贾琏,生下一男半女,自然便扶正成了新琏二奶奶。

    一席话说得尤二姐心思大动,尤老娘也颇满意贾琏这个女婿,于是两家便开始料理偷娶之事,贾珍又帮着补贴了些银子,在外头赁了一处房子,便拜过天地洞房花烛,十分恩爱。

    因众人皆知凤姐是个泼辣厉害的,故而皆有意瞒着凤姐。谁知王熙凤管家这许多日子,积威已甚,仍旧得了风声,因打听得尤二姐原有个夫婿名唤张华,又送了信给王家,教王家知会监察院,出其不意将尤二姐院子围了起来,问了个逃婚再嫁之罪。

    “如今琏二爷被老太太唤了过去,狠狠骂了一通,又发话说不准此事。那尤二姐平白一场欢喜,已是落空,仍旧在宁国府跟着珍大爷蓉大爷他们厮混,也不知道结果如何。只是琏二奶奶这一番筹谋,虽面面俱到,却也伤了自身根本。那夜同琏二爷吵闹一番之后,当夜便又开始下红之症。听文官说,已是面黄肌瘦,依稀是当年东府里蓉大奶奶过世前的光景呢。”鸳鸯附在晴雯耳边悄悄道,“老太太自是心疼不已的,又不住口骂琏二奶奶一味争风吃醋,分不清轻重缓急。我暗暗告诉你这话的意思,也是教你小心防备着,莫要多提琏二奶奶,以免犯了老太太和尤大奶奶的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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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0章 同乐

    晴雯连连点头, 忍不住又叹道:“亏得老太太圣明。这尤二有宁府大老爷作保,若是纳了进来,便是贵妾, 果真诞下子嗣来, 将来还不知道如何闹腾呢。琏二奶奶也是个厉害的, 一招釜底抽薪, 这些隐患却皆没了。不过平儿姐姐是琏二奶奶的心腹,这般防贼似的防着,却是意气用事了。”

    鸳鸯也道:“谁说不是。难道平儿有个一男半女, 竟不会认她这个嫡母吗?如今虽是使计策逐了尤二, 但琏二爷尚无子嗣,早晚仍要纳妾, 到时候纳了甚么人进门, 便不是她好摆布的了。更何况经此一事,府里人皆传闻是她暗中下的绊子,琏二爷纵然口中不说甚么, 心中只怕早已与她离心, 这夫妻情分也就淡了。日后又该如何?”

    两人窃窃私语,只说些荣国府中私密之事,她二人和平儿交情甚好,不由得为平儿打抱不平。晴雯忽而想起自己处境, 道:“可见这世上的事, 竟没有称心如意的。琏二奶奶那边一心不想琏二爷纳妾, 却挡不住他整日里偷嘴。我这边勤谨本分, 一心只想做个称职之人, 情愿拿了嫁妆替侯爷养妾室的,仍旧被他嫌弃, 大闹一场。我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了。”

    鸳鸯摇头笑道:“你这话说出来,不知道会生生气死多少人,从此往后还是莫要再说了。”想了一想,又不由得蹙起眉头来:“你这般不妒不争的,却也教我心中不安。一时之间却又说不上甚么地方不对劲。但若不说开此事,只怕你和侯爷日后有得烦恼呢。”

    晴雯奇道:“世间高门大户的正妻不都是这么做的吗?我已是尽心竭力去学,纵有甚么不妥,一时之间又哪里顾得上。前头还在招待客人呢。”一面笑,一面复进去同贾母等人说话了。

    贾母因问道:“今日正是你乔迁正日,前头都有些甚么客人?”

    晴雯笑着回答:“除了东安郡王父子和咱们家的之外,倒也没甚么要紧的。”

    贾母听了,面带忧色,忙问道:“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她们都不曾来吗?”

    晴雯道:“前些时候已是遣人送了礼物过来,又说过几日登门到访,想是再迟些日子过来也未可知。”

    王夫人忍不住摇头道:“糊涂!糊涂!你家除了咱们家外,统共就没甚么亲戚。东安郡王妃想来忙于操办东安郡王世子的婚事,又有东安郡王父子来了前头,也便罢了。但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当日何其热心,如今忽然说不来了,焉知不是你妒忌太过,因些小事逐了她们赏赐丫鬟的缘故。”

    晴雯忙道:“那两个丫鬟确实犯了偷盗之罪,是被咏荷姑姑拿了贼赃的。又是忠顺王妃做主发落的。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那样的人物,自然大人有大量,焉能为了这两个丫鬟恼了我呢?”

    邢夫人也在一旁帮腔道:“既是如此说,想来忠顺王妃必与你交情深厚,但如今乔迁之日,忠顺亲王一家音信全无,你又有甚么好狡辩的?”

    晴雯一时倒被问住了。她怔怔看着邢夫人,再想不到邢夫人竟会拿了这个说她。世人皆知忠顺王一家不爱结交臣子,也不喜这些场合,何况忠顺王家的宁玉郡主即将嫁入东安郡王家,想来忠顺王一家也是极忙碌的,他家不来自是早有所料的事,又有甚么好说的?

    邢夫人见晴雯无话可说,心中得意,总结陈词道:“说来说去,都是你行事不妥、虑事不周的缘故。”

    几个人正说话间,突然看见蕙香脸色都变了,慌里慌张从外头跑进来,也不管邢夫人话有没有说完,已是大声向晴雯禀道:“禀夫人,外头有贵客来了!东安郡王和咱们贾家几位老爷的意思,都是教夫人赶紧换了衣裳,打开大门出去迎客呢。”

    邢夫人见蕙香规矩也不懂,这般急急闯进来,不由得斥道:“哪里来的丫鬟竟然连规矩都不懂?你家主子平日里怎么教你的?这屋里焉有你说话的份儿?任凭甚么贵客过来,也不好这般慌里慌张的……”

    蕙香忙磕头谢罪道:“太太说得有理,自是我的不是,只是如今忠顺亲王世子在外头等着,若夫人再不过去,只怕更失了礼数……”

    “忠顺亲王世子!”尤氏先惊叫一声,忍不住站起身来。

    蕙香忙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般:“正是忠顺亲王世子。东安郡王和咱们家的几位老爷们都说,忠顺亲王世子向来不参与这种事情的,如今来了,非要郑重其事到大门口迎接不可……”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琥珀早已扶着贾母站起来,邢夫人、王夫人等人在后头跟着,一屋子的人急急走出屋子,看着竟比她还要更急些。

    只见侯府从大门,仪门,前厅,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以红毡铺地,黑压压一群人已是迎到了大门前,分男女列在两侧,一个个盛装丽服,神情肃穆,屏神静气的等在那里。那忠顺王世子齐眉勒着流云逐月黑珠金线抹额,身穿一件石青色云卷风舒蟒缎排穗褂,足底登一双青缎朝靴,倒也落落大方,只是周身一色的佩饰皆无,暗合了他们家朴素之风。

    那东安郡王抢到前头,忙向忠顺王世子问好,忠顺王世子侧身不受他的礼,含笑道:“老世翁如此,却教小王情何以堪?舍妹宁玉下个月便入穆家,若是做晚辈的受了这礼,岂不是大不敬?”

    东安郡王笑道:“受得起!受得起!小王一向仰慕世子谈吐才干,只恨世子整日深居简出,无缘在一道品茗论道,实乃心中憾事……”

    贾珍在旁看东安郡王胡子一大把,还在忠顺王世子面前自称小王,心中颇看不起他,忙上前拱手做礼,道:“宁国公贾演之后、现役金陵贾家族长三等将军贾珍携全族男女拜见忠顺王世子!”

    忠顺王世子往四下里望了一望,见到贾赦、贾政、贾珍同贾母史氏老太君等众诰命,忙道:“罪过罪过,小王不过是听闻顺义侯乔迁之喜,顺路过来相贺,不慎竟然惊动了诸位,小王如何担当得起?”

    贾赦等人原本见穆平为甄家求情不成,反羁留皇宫羁留了那么久,心中已是对穆平失望之至,颇为轻视,若非贾母强行要他们过来贺喜,只怕早胡乱寻了个由头推脱了。如今见顺义侯乔迁正日竟能请得动忠顺王世子上门,不免颇为震惊。他们虽和忠顺王府素无往来,却也早听说忠顺亲王大名,知道忠顺亲王父子皆是些爱惜羽毛、不肯结交党羽的人,这样的人物竟会为了一个三等侯爵乔迁之喜过来,实在令他们颇意外。

    众人一面寒暄,一面将忠顺王世子迎入正厅,在上座坐定。这边晴雯和贾母等人虽已转入后堂,但岂能如没事人一般,就连邢夫人、王夫人这等看不惯晴雯的人都站出来帮忙,连珠炮一般问道:“可曾送了甚么茶过去?”“要奏乐吗?”“教芳官、龄官她们出去清唱几声可使得?”“虽朝廷不许筵席,但那什锦攒心盒子到底寒酸了些。世子爷远来是客,不好怠慢的,倒不如临时从外头酒楼里订一些菜馔过来?”

    晴雯忙得头昏脑胀,还得向贾母等人解释:“老太太请放心,茶水早已是预备下了的。便是咱们家从前常沏的枫露茶,是我亲手调制,那风味便和从前义父房中是一样的,任甚么王孙公子,都不会觉得这茶辱没了人。”

    又道:“先前已听东安郡王他们议定,说顺义侯府开府乔迁之际,只怕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虽要尽地主之谊,竭力招待,使得宾主相欢,但朝廷诏令却是底线,既说有爵之家不可筵席奏乐,便是连女戏子们清唱也不好的。便是那什锦攒花盒子里的菜,也不过是家常风味,里头两道大荤皆是侯爷亲手所制。便是有谏官上奏朝廷,却也挑不出甚么毛病来……”

    王夫人重重叹了口气道:“你们只管不教朝廷挑出毛病,但忠顺王世子是何等贵客,你们便想着用一个什锦盒子打发了吗?”

    此时此刻,忠顺王世子正在细细品尝那什锦攒花盒子的菜。忠顺王爷崇尚节俭,刻意拿粗茶淡饭来做门面,故而便纵只是这家常菜,却也是忠顺王世子平日里少吃的。故而他吃一口,心中赞叹一回,只碍着许多人在场,只管绷着一张脸不动声色,不曾表露出来。

    众人见他面色淡淡,心中忐忑,惟恐招待不周,惹出祸事来,突然听他冷不丁开口问道:“这只鸡滋味极是新奇有趣。却不知道有甚么说头没有?”

    众人惊诧,细思了一回,才想起忠顺王世子所说之菜,正是一道五香脱骨扒鸡。不过一道鲁菜而已,又会有甚么说辞?不由得甚是尴尬。

    只听得一片静寂之中,穆平的声音忽而响起:“世子爷好眼光。这是一道鲁菜,名唤五香脱骨扒鸡。老百姓平日里吃不饱,穿不暖,故而欢喜重油重盐,鸡鸭鱼肉之类。我这道五香脱骨扒鸡肉质酥烂,口味咸鲜,正是鲁地名菜,老少咸宜。如今咱们锦衣玉食,却也要想着与民同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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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1章 投缘

    穆平这句话一出, 贾珍在席间便忍不住嗤笑出声。贾氏纨绔习气者甚多,贾珍向来为其中翘楚,会酒观花、聚赌嫖.娼甚么的皆不在话下。似他这等王孙公子出身的, 向来高高在上, 纵有布施米粮、赈济灾民的时候, 又怎肯真个把那些平头老百姓当人一般看待?

    东安郡王父子、贾赦、贾政等人也是如此想。贾赦仗着自己辈分高, 已是大声摇头道:“大胆!世子爷是何等身份,正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又岂能胡言乱语, 说甚么与民同乐?”

    贾政想着此处到底是顺义侯的居处,在人家家里做客, 反这般疾言厉色训斥, 面上须不好看,忙在旁笑着描补道:“顺义侯年纪尚轻,来京城日子尚短, 只怕还不清楚这皇家的规矩。只请世子爷海涵, 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东安郡王父子心中也是这般想,忙跟着出来打圆场道:“政老此话有理。世子爷何等心胸,何等器量,咱们倒也不必拿着区区一句话大做文章。”

    他们都是久涉官场之人, 知道忠顺王世子肯在这种场合露面, 不管是宫中太上皇授意也好, 还是忠顺王爷另有打算也好, 只要他肯来, 便是莫大的情面。由此观之,顺义侯总算有点根基道行。如今正是他乔迁之喜的大日子, 纵使一时思虑不周,说错了话,办差了事,也少不得念在沾亲带故的份儿上,替他描补担待一番了。

    众人说罢,都拿眼睛望向忠顺王世子,等着他发话,将此事揭过。谁知忠顺王世子仍在品尝那道五香脱骨扒鸡,接连吃了几口,也不知道有没有留意众人进言。

    一时间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惟有众人的呼吸声微不可闻。片刻之后,忠顺王世子才放下筷子,展颜大笑道:“妙!妙啊!原来这便是鲁地老百姓们钟爱的菜肴吗?昔年太上皇老圣人南巡之时,小王年纪尚小,未曾赶上,深为憾事。不料今日竟能借着顺义侯这道菜,领略领略与民同乐之滋味。幸甚!幸甚!”

    忠顺王世子这般说,席间众人皆愣住了。他们皆是王孙公子,每日里吃腻了鸡鸭鱼肉等荤腥诸物,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穆平这道菜太过重盐重油,固然颇有些味道,但他们甚么山珍海味没见过?故而心中对这道菜的评价反不如那道蟹粉狮子头。

    谁知忠顺王世子独不这样以为,言语里对穆平这道民间菜大有推崇之意。这是众人再料不到的。他们先前已是发过了话,话中语意眼看与世子南辕北辙,不免又是惊诧,又是懊恼,以贾赦、贾珍二人尤甚。

    贾珍身为族长,自然有那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本事。听了忠顺王世子这话,立马转了口风,便如同他从未嗤笑过一样,在那里说道:“世子爷所见极是。非胸中极有沟壑、心怀天下苍生的大能,不能发此宏论。佩服!佩服!”

    有他开了头,东安郡王父子、贾政等人连忙跟上,各自搜肠刮肚,寻了一篇溢美之词,到了后头,便是连贾赦这样的也觉得面上过不去,低声附和道:“世子爷见识高明。受教了。”

    忠顺王世子笑道:“各位谬赞了。小王年纪尚小,哪里担得起这些,只是跟着各位学些世间的道理罢了。”又看着穆平一人,和颜悦色问道:“适才听顺义侯说甚么与民同乐,小王深以为然。只进餐之初,依稀听闻甚么人说这食盒中有几道菜,是你亲手炮制。不知道是哪道?”

    穆平也知道忠顺王世子身份贵重,不敢怠慢,忙禀道:“是蟹粉狮子头和五香脱骨扒鸡两道。”

    忠顺王世子此番前来,皆因抹不开面子。一来忠顺王妃发话在先,二来他事后回想起来,想起那日使小丫鬟传令要堂堂侯夫人替他缝补衣物,着实唐突,故而便欲趁了这时候弥补一回。

    他既肯降尊纡贵,进了这顺义侯府,便已是有了打算,无论这顺义侯行事有多么粗鲁不堪,他哪怕看在顺义侯夫人织补之功的份上,也必要给他一两分颜面。再料不到这顺义侯竟然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善于烹饪也便罢了,但那与民同乐的道理说得条理清晰,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

    忠顺王世子一愣,笑道:“圣人曾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小王昔年听闻此言时,亦曾懵懵懂懂,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既然顺义侯是厨道高手,更加好了。日后还请多到小王家中小坐,切磋印证学问。常言道,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想来顺义侯于这历练上头,自有一番心得,倒要多请教请教方好。”

    东安郡王父子听了这话,心中惊讶羡慕自不必说。他们早知道忠顺王世子实是太上皇老圣人、当今圣上面前头一号得意之人,最被推崇看重的,只可惜忠顺王爷从不喜同外人结交,他们家竭尽全力,不惜认下穆平讨好太上皇老圣人,这才成功求娶宁玉郡主,堪堪同忠顺王一家搭上。这顺义侯又何德何能,单凭这一道菜便得了忠顺王世子看重?

    贾赦等人更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难受。贾赦身为一等将军,当朝一品,但忠顺王世子待他固然恭敬,却也轻视,他心知肚明,心里头早就窝着一团火了。如今忠顺王世子竟然对一个只会烧菜做饭的厨子这般推崇亲近,岂不是当面教他们难堪?

    贾政、贾珍等人也觉得匪夷所思。只是贾政到底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这养气功夫委实了得,起初虽有几分诧异不忿,转念一想,却又高兴起来。他如意算盘打得甚是精明:“贾母见识高明,早已命贾宝玉林黛玉收晴雯当义女,嫁给这位顺义侯为妻。如今眼见忠顺王世子不知道中了甚么蛊着了甚么道,竟被顺义侯这一道平平无奇的菜和大而空泛的说辞说服,言语里甚是看重他,果然顺义侯有些好处,难道贾家竟能连汤汤水水都分不到吗?”

    贾政想到这里,忙在旁附和道:“世子爷人中龙凤,顺义侯亦见识不俗。这正是我朝洪福呢。”

    东安郡王父子此时也想明白了过来,他们从前视为棋子的顺义侯不知道如何竟走了大运,被忠顺王世子看重,眼看着变废为宝了,他们想来自然面上也有光彩,忙转惊为喜道:“政老所见不差。正是如此。此前城中风言风语,多有说顺义侯出身乡野,以出身论英雄的。惟世子爷慧眼识珠,单这份能耐,便是我辈皆不及的。”

    这些男人们在前头应酬忠顺王世子,晴雯和贾家众诰命在后厅眼巴巴等着,生怕穆平未曾经过这等大事,一时疏忽,闯出甚么大祸来。她们将进献世子爷的茶水、饭食皆索了一份,放在案前翻来覆去评头论足。

    贾母道:“宝玉素来嘴刁。这枫露茶既是他心爱之物,用来招待贵客,却也挑不出毛病来。只是这什锦攒花盒子,实在寒酸了些。因朝廷不许筵席,各家遇到这些红白喜事的场合,都是使了类似的法子,便是家里没有得用的厨子,去那顶尖的酒楼中,也自有稳妥的食盒搭配了果子点心酒水等物,预备着显贵之家使用。何必他堂堂顺义侯自己下厨这般寒酸?”

    邢夫人也埋怨晴雯道:“顺义侯出身乡野,这高门大户的规矩,他自是欠缺的。你既然嫁了过来,少不得多费心提点着。你好歹也是咱们家出来的,又是宝玉身边得用的,何况又有鸳鸯这个妥当人帮着,没有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走路吗?你也便罢了,如何鸳鸯竟也不知分寸起来?”

    晴雯听邢夫人言语里的意思,竟恨不得将所有罪过皆归于鸳鸯一人,便知前番因鸳鸯拒婚,邢夫人实是恼透了,忙护着鸳鸯道:“说来说去,都是我一时疏忽,看侯爷念头甚是坚决,也未及多想,就由着他去了……”

    王夫人高声打断晴雯的话道:“常言道,妻贤夫祸少。你若是拿捏不定,便该早早回来问,问老太太也好,问我也罢,难道我等竟会连这些小事都不告诉,眼睁睁看你平白丢了这个大人?”

    晴雯听了这话,却不好言语,只得低下头去。就连鸳鸯和蕙香等人,都觉得脸上挂不住,在心里冥思苦想,想着须寻个甚么法子,驳了王夫人的话,不教她这般气焰嚣张才好。

    正在这时,先前遣到前头打探消息的芳官已是回来了。她满面喜色,刚探出一个头来,早被王夫人看见,喝骂道:“哪里来的野丫头,竟一点规矩也不懂!”

    芳官却是个倔脾气,心中知道自己已是侯府的人,王夫人纵再怎么凶狠,也处置不得,心中并不惊慌,非但不谢罪,却大大方方走进来,笑着道:“二太太有所不知。奴婢在前头打听得消息,知道老太太、太太和我们家夫人都在着急等着,这才匆匆回来报喜呢。”

    第252章 大势

    晴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日子她同穆平朝夕相处, 早将穆平的底细摸得透透的了。

    穆平固然是忠厚老实的好人,但当今之世,越是那忠厚老实的, 于这显贵之中的交际斡旋越是不中用, 人家不过逢场作戏说几句好听的话, 他这边便信以为真, 恨不得肝脑涂地,竭力报答了。故而这等人于那经济仕途上头,显得颇为蠢笨, 格格不入, 并非他天性不够活络,实则未能如那些浸淫官场的老手那般有指鹿为马、信口雌黄的本事, 不会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罢了。

    这样的人,又能如何在京城权贵场中如鱼得水、八面玲珑呢?非但穆平吃力,便是晴雯这样千伶百俐的, 也甚是不适应同贵妇们应酬宴会, 所幸老太妃娘娘仙逝,有爵之家不好过于张扬,才不至于太过疲惫。

    因了这个原因,晴雯自家人知自家事, 并未指望乔迁宴中穆平能伺候得这群见惯了富贵的王公贵族们满意, 只求无功无过, 勉强过得去罢了。待到听说忠顺王世子莅临, 因早听说这位爷种种异于常人之处, 更是不敢再抱甚么指望。

    “这是……这是从何说起?”晴雯惊疑不定问道。她素知芳官秉性,最是胆大包天不过, 若是芳官见自己遭王夫人斥责,故意编出这等谎话来撑场面,那就糟糕了。

    贾母、王夫人等人听了,更觉诧异。她们皆是见多识广的诰命夫人,晴雯都能看明白的事,她们又有甚么看不明白的?在这些京城诰命的眼光中,穆平早从许多光环加持的义忠亲王遗孤变成了靠着旧情得太上皇怜悯、事事应对失当、太上皇早晚厌倦了他的便宜侯爷。

    王夫人之所以敢在顺义侯府中对着女主人大声斥责,一来她名义上是晴雯的祖母,朝廷以孝治国,长辈发话,晚辈只有恭顺听从的份儿,二来也是她看准了穆平不能有所作为的缘故。京城里那些尚袭着侯爵之位的穷官多了去了,一个个都靠皇庄那点微薄的岁租和春祭银子过活,一着不慎,便有抄家灭族之祸,王夫人又何曾真正看得起过他们?

    王夫人听了芳官这话,也有几分疑心是底下人故意维护晴雯,编出来的谎话,忙发话道:“报喜?喜从何来?”

    芳官等的便是王夫人这句话。她虽人少,却最是志气大的,当下清了清嗓子,大声道:“禀夫人和各位老太太、太太,奴婢得了夫人的令,悄悄在二门处打听消息。方才听侯爷身边的贴身小厮小全儿满面喜色走过来了。小全儿催着奴婢进里头跟夫人道喜,说再不曾料到竟有这般好事,那些老爷们一个个装模作样、屏神静气的,却是咱们家侯爷猜中了世子爷的心思,不过三言两语,便教世子爷大为折服。还有那两道菜,世子爷也是赞不绝口的,称赞侯爷匠心独运。实乃万民之福。”

    晴雯听得晕晕乎乎的,正将信将疑间,贾母那边却知道这等言辞决计不是芳官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编得出来的,可见十成里少说也有六七成是真的了。当下展颜笑道:“既是这般,那却是再好不过了。”又嘱咐晴雯道:“你当在旁尽心尽力辅佐侯爷,万万不可稍有懈怠。若是侯爷因内庭之事烦恼,便是你失职了。”

    晴雯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只能先应了。

    一时堂上众人面带笑容,心思各异,又吃了一回茶。这时候第二波报喜的人才进来,将正堂发生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听得贾母等人疑惑尽去,连连点头,晴雯喜不自禁,内心也轻快了不少,独王夫人自觉跌了面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强行争辩道:“怨不得咱们家同忠顺王爷一家素无往来。世子爷这般行事,也忒古怪了些。想来他天潢贵胄,平日里行些节俭之事教那些谏官闭嘴也便罢了,何必钟爱市井之流的菜肴?说甚么与民同乐,却未免有些落于俗套了。”

    邢夫人一向同王夫人不合,原本她也甚看不惯晴雯,这时候听出王夫人言语里的纰漏,自是嘲笑王夫人要紧,忙道:“这话差了。早闻世子爷是心胸远大之人,自该兼收包容,那五香脱骨扒鸡我从前也听说过,正是鲁地名菜。侯爷拿这个款待宾客,原也无可厚非,世子爷之宏论更是高瞻远瞩,非常人能及。若是圣上得知此事,还不定如何褒奖呢。咱们也只得没住口称赞才好,又怎能挑这里头的不是?”

    贾母点头赞道:“你这话说得极是,正是这个道理。”

    邢夫人本是个聪明人,因受制于出身子嗣等,在长房处处掣肘,为保自家颜面富贵,只得一味顺从贾赦,不知道做了多少有伤阴骘之事。如今因事不关己,她方显伶俐本色,偶发一高论,竟得贾母赞许,不由得看了王夫人一眼,得意非常。

    王夫人银牙暗咬,但此时却不好再说甚么辩驳的话,只得装聋作哑,好容易等着这茬事揭过去。贾家众诰命夫人恭喜过晴雯一轮后,复又开始关心内宅争风与子嗣大事起来。

    这个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难得你和侯爷处得好,便该趁着这机会,多生几个大胖小子,这才是一家子兴旺发达的兆头呢。”

    那个说:“如今你尚年轻,要好生调理身子才好,莫要为了旁的事操劳太过,伤了根本。”

    王夫人自诩名义上是晴雯的祖母,这等场合,她自然不甘人后,中气十足发话道:“先前是国丧之期,不好论婚嫁之事。如今已是无碍,连忠顺亲王和东安郡王他们都要结成儿女亲家呢,你这屋里,也该添一个两个人了。一来也要让外人知道,你并不是那嫉妒不知礼的。二来侯爷脸皮嫩,他纵不开口说,难道心里头连一点想法都没有?不若顺水推舟,成全了他,也成全了你贤惠之名。”

    晴雯面上虽笑着,心中却清清楚楚,若论嫉妒者,普天之下莫过于王家女最甚。王夫人和王熙凤二人,虽依了大家里的规矩,早早将周姨娘和平儿充作通房丫头,实则管束极严,不许他们近男主子之身。这般纳妾,又与不纳有甚么分别?平白糟蹋了好好一个女儿家罢了。

    她心中一则为平儿不平,二则听王夫人训斥已久,难免有逆反之意,故意回道:“祖母大人见教的是。天地良心,我也曾为此事烦心不已。去年三日回门,回来后我便同侯爷商议着纳妾之事。侯爷偏不许,为此还同我置气,好容易才哄回来的。祖母若不信时,只管问鸳鸯麝月她们。如今我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了。”

    她这番话说出,固然软绵绵的,实则句句都是在驳王夫人的话。更何况王夫人遭贾政冷落已久,每日里孤枕难眠,只得笃信佛法,最见不得旁人恩爱,当下心中又气又恨,欲要开口时,一时却不知道该说甚么好。

    邢夫人如何能白白错过嘲笑王夫人的机会,她续弦出身,本没多少面子非得掩耳盗铃,便不顾贾赦亦是妻妾成群,只以取笑王夫人为乐,道:“原来如此。这般却最好不过。夫妻和睦、琴瑟和鸣才是上上大吉之兆。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分呢。”一面说,一面瞟了王夫人一眼。

    这日穆平和晴雯夫妻两个在前头、后堂各自照顾宾客,到了后来,竟有精疲力尽之兆。

    晴雯还好些,只同贾家内眷打交道,关起门来都算自家人,纵说错了话时,也可厚颜要她们担待着,横竖当年做丫鬟过来的,又有甚么不好意思的?

    穆平这边,却打起全副精神应酬忠顺王世子,竟连那枫露茶都未曾多喝。晴雯早命人备好参茶,等到穆平回了内宅,亲自为他解去外袍,又将茶亲手奉于他。

    穆平正头昏脑涨间,喝了一口参茶,顿觉精神了许多,忽然想起一事,犹豫道:“我本不知道这些高门世家的规矩。这参茶,究竟喝得喝不得?”

    晴雯听了一愣,继而会意,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只管放心,咱们不比在东安郡王府里时候。如今我这院子,竟是泼水不进的。就算就在这院子里翻了天过来,外头也必然没甚么人知晓。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到,我和鸳鸯也就枉在荣国府里当了那么久的执事丫鬟了!”

    穆平见她神采飞扬,顾盼之间,如有光华,心中便如化了一般,柔声道:“虽是如此,但我到底也要多学些这高门世家的规矩,免得教你在外头落人耻笑。”

    晴雯亦柔声以答:“你放心,这高门世家的规矩,头一条是不可逆势而为。如今你竟得了忠顺王世子欢心,他们自是高看你一眼。便纵有甚么惊世骇俗、不合常理之处,他们也只会说你一句孤标傲世,贤士风流罢了。”

    第253章 持家

    穆平先前也听到过不少阿谀奉承的话。

    穆平初封侯时候, 那些勋爵之家以为有利可图,不少人凑上来同他套近乎,卑辞厚礼者数不胜数。待与他结交数月, 见他于世路机变上头实是不擅长, 便懈怠起来, 只拿些泛泛之语哄他搪塞他。

    穆平虽不善应酬, 心中却是明白的,哪些人真心,哪些人虚情假意他分得清楚。也正因为如此, 他更知这个侯爵之位来得侥幸, 平日行事更加竭尽全力,惟恐晴雯受委屈。

    穆平素知晴雯心性, 向来不善做违心之语, 如今正是头一回得人真心实意的夸奖,何况出自晴雯之口,不免受宠若惊, 又是欣喜, 又在欣喜之余生出些不为人知的惶恐来。

    自忠顺王世子登门贺乔迁之喜后,顺义侯府宾客络绎不绝,原拟款待三日,但三日之后, 仍有许多人以和穆家、贾家沾亲带故为由, 不请自来, 还有些人自称仰慕忠顺王世子懿范, 特来见识见识忠顺王世子津津乐道的这道菜究竟是何等高明的。

    穆平起初还欲自家掌勺, 亲自做那两道菜来酬谢宾客,三日之后, 渐有力疲神乏之忧。幸有东安郡王从旁劝道:“你堂堂侯爷之尊,何必如此劳累。不若去外头酒楼里寻几个擅长这道菜的厨子来,将这里头的用料、火候一五一十交待清楚了,教他们应付那些人也便尽够了。”

    穆平于厨道颇为自信,虽不信仓促间寻来的厨子能做出如自己一般的味道,但实是不堪应对,也只能如此罢了。这般又冷眼旁观了几日,见那些宾客仍然没住口称赞,方知人家真实用意,虽微感荒诞失落,却也于豪门交际多了一重心得。

    晴雯那边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从前那些亲近她的人家,如北静王妃、南安太妃、永昌公主等四王八公一脉的人家,除母家贾家外,俱是不来往了,反倒是清流一脉的官眷往来频频。除却礼部尚书一家送了重礼过来贺乔迁之喜外,还有几户从前未曾来往的谏官家眷。晴雯和鸳鸯等人暗中商议后,料定这必是忠顺王世子的嫡系,只是不敢明说,少不得殷勤待客。

    这日穆平从前头待客归来,早有芳官迎接出去,伺候着换了衣裳。穆平见晴雯穿着家常衣裳在炕上坐着,粉颈低垂,那模样说不出的温婉动人,不由得心头一动,走上前去,坐在她身边,问:“这会子忙些甚么呢?”

    晴雯抬头看见穆平,眉眼带笑,答道:“不过是些家常琐事罢了。初入侯府时候,各项开支都是含糊的。我同鸳鸯姐姐、来顺家的几个人理了又理,如今总算是有了眉目了。既侯爷问起,少不得同侯爷讲明白的。”一面说,一面吩咐鸳鸯取了账簿过来。

    穆平见晴雯这般有兴致,少不得坐在边上,听她一项一项说来:“如今侯爷得两位圣人眷顾,有七八个皇庄,去年年底他们送了岁租过来时,咱们尚在东安郡王府住着,除却拿出来一半孝敬东安郡王夫妇外,其余的皆由东安郡王府替咱们折成现银了,算起来约莫有两三千两银子之多。

    “除此之外,两位圣人还赏给侯爷一条街的房子铺面,房租已是收了三季,统共得了九百两银子。余者人情往来,都是有定数的,有收礼就有还礼,故而这项倒是另外有一本账的,横竖斟酌着把这家的礼挑几样,拼拼凑凑,再添些,送到那家也就完事了。

    “如今侯爷一年有六百两银子的俸禄,这项是给侯爷自个儿留着当体己的,平日在外头若有个甚么应酬,手头也好宽裕些。若不够时,只管往账房去支。如今管账房的是来顺一家,侯爷是深知他家为人的,想来必然稳妥。

    “你身边的那些小厮长随,亦有等级分别,如小顺儿等人,皆是头等,每月月钱一两银子。其余有一吊钱的,有五百钱的。我这边咏荷姑姑每月二两银子,鸳鸯姐姐、麝月二人,皆是一两,蕙香、芳官、龄官她们几个,每月一吊钱,余者小丫鬟俱是五百钱。婆子们亦依此例。这些都是现照着荣国府里来的,若有不妥处,侯爷只管说。”

    穆平在旁见晴雯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娓娓道来,不由得心神俱醉,哪里还说得出旁的话来,因见晴雯问他,略想了一回,才道:“不知道侯夫人每月例银几何?”

    晴雯一愣,答道:“这个荣国府里亦是有定例的。咱们依的是琏二奶奶的例子,每个月是五两银子。另外我哥哥嫂子在这里住,我也私下里与他们一人二两银子,是免得他们生事的缘故。这银子从我嫁妆里田庄每年的出息走,侯爷不必忧心。”

    穆平笑道:“你如今是侯夫人。琏二奶奶固然厉害,却无诰命在身,如何能依了她的例子,依我说,你如今是咱们家的当家主母,少说也要依了贾府里邢王二夫人的定例才好呢。”

    晴雯讶然,惊愕道:“这如何使得?两位太太皆是儿女成行的人,都是从媳妇儿熬过来的,邢夫人纵无亲生骨肉,也有琏二爷、二姑娘等人……”

    穆平听她这般说,心思微动,一把抓住她手笑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这个倒也不难……”

    晴雯见他这般不由分说凑过来,心中慌乱,忙用力甩开他手,站起身来,定了定神,又觉得有些尴尬,方喃喃道:“如今天色尚早,侯爷这是做甚么?”

    见穆平神色沮丧,又有些心软,想了想道:“别的事都不要紧。如今却是有一件极要紧的事,须得禀明侯爷,讨一个示下的。”

    穆平原本以为,虽然天光尚早,但夫妻之间,无论是画眉之乐还是鱼水之欢,都是情之所至之事,无伤大雅,不想晴雯这般抗拒激烈,心中不由得凉了半截。但见她面带歉意、竭力描补的模样,又觉得不忍,少不得将那些郁郁不乐尽数放下,勉强问道:“何事?”

    晴雯抿嘴笑道:“侯爷如今府邸有了,底下伺候的人也有了,正是万事俱备,索性择个黄道吉日,沐浴更衣,再接了梅姨回家来住,一家子团聚,岂不是诸事圆满?”

    穆平扶额道:“这些日子太过忙碌,每每想起时,欲要同你商议,皆被别的事冲了,竟险些误了正事!不知道梅姨的院子可曾收拾妥当了?”

    鸳鸯在旁笑着答道:“咱们搬过来的第一日,夫人便命人预备下了。依了侯爷先前的意思,选在西院,如今已是诸事停当,伺候的婆子丫鬟已入住,帐幔铺盖和器物摆设等也都好了,又依了梅奶奶的尺寸,裁了几套新衣裳出来。”

    穆平听了,更加感念晴雯之德,倒把先前那点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向晴雯道:“我原曾许诺你,决计不教你受气的。只梅姨年纪大了,人又有些糊涂,执拗得紧,我实是害怕你受了她的气。但如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却也不好丢下她不管……”

    晴雯抿嘴笑道:“梅姨抚养你一场,如今你得了富贵,也有她舍了命去敲那登闻鼓的缘故,这里头的事我皆知晓,若是这会子不许梅姨住进来,那我成甚么人了?再者从前在东厢房时,她待我甚好,如今又怎会教我受气?”

    穆平这才放下心来,过了几日,果然亲自进宫,禀明两位圣人,将梅姨接了出来。

    那梅姨自老太妃娘娘薨了之后,一个人独居深宫,颇为无趣,见穆平不忘抚育之恩,过来接她过去居住,不免老泪纵横,又有皇太后、皇后、一众妃子在旁道:“先前顺义侯住在东安郡王家里,多有不便。如今他刚刚开府,便郑重其事过来接你。足见他心意诚挚。”

    梅姨听了这话,越发感激涕零,忙收拾一番,随穆平一起回了侯府。一路上坐在一辆朱轮华盖车里,前呼后拥的,引了许多人过来围观,都说:“是哪家的老封君出来游玩?”

    梅姨听了,心中十分得意,想起从前孤身一人抚养平哥儿的辛苦,抱着必死之心敲登闻鼓的孤注一掷,不觉生起一股苦尽甘来、多年媳妇熬成婆之感。

    才到了侯府外的长街,梅姨往车外望去,只见是青石铺就的大道,宽阔敞亮,忍不住又滴下泪来:“这是义忠亲王府旧址!可惜我没福,当年未住过几日!”

    少顷车子在顺义侯府正门前停定,三间屋子的正门大开,晴雯按品大妆,穿着诰命夫人的服饰,率众男女家人在那里迎接。

    梅姨看到,心中先打了一个突,暗道:“如今她是侯夫人,朝廷亲封的诰命。我却只借着老太妃娘娘眷顾,封了个五品的女官。若论品级,我不如她,她偏穿了这套衣裳出来,难道是有意要与我个下马威不成?”

    梅姨正在胡思乱想间,却见晴雯向着她微笑,然后恭恭敬敬下拜行礼,正是儿媳日常向婆婆请安的礼节,不由得脸色大变:“这是何意?这如何使得?”忙慌慌张张躲开,到了此时,先前那点子疑虑早已烟消云散了。

    第254章 求告

    晴雯坚持要拜, 梅姨执意不肯,十分推让。幸有穆平从旁道:“既是一家人,何必讲究那些虚礼。”晴雯这才罢了。

    梅姨早已是热泪盈眶。穆平顺势抓着她的手, 恭恭敬敬走进垂花门, 沿途所经之处, 小厮丫鬟婆子嬷嬷等皆恭恭敬敬向她行礼, 口称“梅奶奶”。

    一时到了梅姨居处。只见是在正院西侧,有一座院落,同正院以青石甬路相连, 相隔不过十数丈。院落前头是一扇黑漆大门, 上书“浮香院”字样,进了大门, 是一面汉白玉雕琢的影壁, 上头雕着浅浅一方清池,又有几簇梅花开得正艳,有那风姿古朴的, 也有疏影横斜的, 同门前的牌匾相映成趣。

    绕过影壁,只见院子正中山石嶙峋,几簇老梅依山而种,虽在夏日时节, 不见一朵梅花, 但枝干曲欹疏奇, 一看便知皆非凡品。

    梅姨忍不住失声道:“这是当年香浮夫人的居处啊!我何德何能, 竟能住这等院落?”一面说着, 一面就要往外走。

    跟着进来的众媳妇丫鬟赶紧拉住她,晴雯笑道:“这院子是侯爷精挑细选的, 侯爷特意说,府里院子虽多,惟有这处最合梅姨身份,吩咐我无论如何要留下此处,好生收拾了。故而早就预备下了。”

    梅姨尖声说道:“这如何使得?香浮夫人乃是义忠亲王老千岁当年的宠妾。我算个甚么东西?这院子亦要留着与平哥儿宠妾居住方好。”

    晴雯听了便不言语。鸳鸯等人听了这话,也不好再劝,只放开手去,拿眼睛看着穆平。

    穆平甚是头痛,忙向梅姨道:“梅姨,如今再没有甚么义忠亲王府了。我知你本是义忠亲王老千岁身边的女侍,但如今往事已矣,如今你正应该居于此处,好生保养身体,颐养天年。”一面说着,一面强行将梅姨请进正屋坐下。

    早有一旁丫鬟见机,奉上茶盘。晴雯亲捧了那盏茶递与梅姨。只听得穆平在一边道:“梅姨,你老人家只管保养身子便是,今后莫要再提甚么妾室不妾室的。难道你竟不知道,我早在太上皇老人家面前立下重誓,这辈子再不纳妾的?”梅姨一边喝着晴雯奉的茶,一边听穆平说这些话,一口茶差点没噎住,心中也不知道是甚么滋味。

    一时晴雯带着自己的丫鬟悄悄退出来,只留穆平同梅姨两人说些私房话。

    鸳鸯一路忍着气,一直等到回到正院,见左右无人之时,方向晴雯道:“这梅奶奶竟是个头脑不清不楚的。怨不得带着侯爷在外头白受了那么多的苦。夫人这般恭恭敬敬,妥善安置,待她不可谓不尽心,任甚么人也挑不出毛病来,她当心中有数,正该投桃报李才对,却当着夫人的面说出甚么纳妾的话。好煞风景!”

    晴雯沉默半晌,方悄悄向鸳鸯道:“你有所不知,她向来便是这个性子。我在老太妃娘娘跟前服侍时候,老太妃娘娘也跟我提过此事。说她最是忠心耿耿,也肯为了主子吃苦受累,从不计较回报的,皆因这不合时宜的脾气,一直未能晋升。老太妃娘娘叮嘱我说,她登闻鼓那次,已是伤了本源,如今虽尽心竭力供养着,却也命不久矣了。故而特意让我多多容让她,莫要和她计较。”

    鸳鸯听了此语,反倒为梅姨难受起来,叹道:“若是早早改了那性子,又何至于如此?”

    想了想,又道:“只是这天底下的事情,却是难说得很。若是她果真是个伶俐的,那年早早带着侯爷认祖归宗,只怕这会子也折在铁网山了。”

    晴雯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由此可见,这荣华富贵,亦有个限度。若是过了这个限度,也便不好了,平日里还要多收敛些,谨言慎行方是。”

    又问道:“我那哥哥嫂子,他们平素的脾气,想来你也尽知的。少不得劳你平日多照看着。如今他们可曾作了甚么妖了不曾?”

    鸳鸯答道:“他们见这府里每日好吃好喝的供应着,又有每个月四两银子的月钱,连同他们房中的婆子丫鬟,总有六七两之多,高兴还来不及呢。故而你嫂子每次见了我,总是恭恭敬敬唤我鸳鸯姑娘,客气得紧。想来是不至于出甚么岔子的。”

    晴雯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顿觉再无后顾之忧。此后每日里只管往梅姨房中嘘寒问暖,送些吃食衣物等。梅姨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向她道:“我老婆子一个人自在惯了。你莫要日日想着照应我。当年亲王在平哥儿这个年纪,早就儿女成行了,你也要努力些,早些生个大胖小子才好。”

    晴雯被人催得多了,此时倒也不燥不恼,笑着说道:“梅姨所言甚是。只是我和侯爷能有今日,多赖老太妃娘娘眷顾之功。如今她已登仙界,距今尚不足一年,若这时着急孕育子嗣,岂不是显得对老太妃娘娘不够恭敬?”

    梅姨道:“如今忠顺王爷府和东安郡王府还在着急办喜事呢,宁可不筵宴音乐也非要两家结亲不可,又怎来得及怪旁人?”

    见晴雯只管微笑,并不应声,只得微微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和平哥儿既然有这份心意,我又岂能催着教你们做恶人?只是哥儿正是年轻火气旺的时候,莫要太过委屈他才好。”

    这话实在说得露骨,旁边服侍的丫鬟婆子听了,无不偷偷掩面而笑。晴雯却不好同她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计较,忍了又忍,方憋出一句:“梅姨只管放心。”余者便不肯多说了。

    正在这时,突然见鸳鸯走进来,向晴雯禀道:“前面有要紧事等着夫人裁处呢。”

    晴雯心头暗松了一口气,忙辞别梅姨,随着鸳鸯走出来。

    蕙香亦在后头抿嘴笑道:“鸳鸯姐姐难道有甚么耳报神不成?如何知道夫人正在为难,偏这会子过来解围?”

    鸳鸯诧异道:“这个确是不知。实是有要紧事要请夫人到前头来。不过既能解了夫人的围,却是意外之喜了。”

    晴雯忙问何事,鸳鸯面上神情甚是微妙:“禀夫人,江家娘子,就是茜雪,过来求见夫人了,说是要投身咱们家,以求庇护。”

    晴雯听闻也甚是诧异。茜雪当年得贾宝玉恩典,放出去当了自由人,其后风风光光嫁给江家,成为许多丫鬟心向往之的事情。这才过了多久时间,如何竟要投身为奴,以求庇护?

    晴雯心下诧异之至,忙随鸳鸯回到正院,那茜雪早在厢房中等候多时了。见晴雯回来,一言不发,倒头便拜,晴雯忙一把拉住,追问缘故,茜雪才道:“不敢瞒夫人,如今这世道,生意越发难做了。先前日子锦衣府的仇太尉家里到铺子里买东西,偏要说那玫瑰膏子的胭脂使得是进上的玫瑰花露,说江家私自用进上贡品,犯了禁忌。夫人请细想,那进上的玫瑰花露,自是有数的东西,以荣国府之势,也只不过能得几瓶罢了。后来咱们仿着那玫瑰花露的香味和制法,自家才制成了的。在外头卖,用了极好的白玉盒子,也不过一两银子罢了,如何敢用进上之物?”

    晴雯诧异道:“这可是奇了。难道这仇太尉家里竟不知道你是贾家出来的人?”

    茜雪哭诉道:“他们自是知道的。我夫君同他们争执之时,还说起过。他们说,正是因为知道我是贾家放出来的丫鬟,这才疑心我用了上用的玫瑰花露呢。说昔年府中极盛时候,多有那进贡的地方官前来拜会,甚么玫瑰露茯苓霜甚么的进贡之物,应有尽有,说必要从我夫君口中,追问一些线索呢。”

    晴雯闻言震惊,同鸳鸯交换了一个眼色,方安抚茜雪道:“你莫要着急,此事尚需从长计议为好。你放心,那铺子里还有我的份子在,怎能眼睁睁看着被人冤枉诬陷了去。至于投身为奴却是不必了……”

    茜雪带着哭腔打断她的话:“如何能不着急。便在今日,一干不知道从甚么地方过来的官差已是将我夫君捉走了,他原本身子骨便单薄,若是拷打之下……”想到凶险之处,忍不住凄楚而哭。

    鸳鸯和麝月等人忙过来扶住茜雪,将她扶到一边休息去了。

    晴雯坐在那里思忖半晌,不由得心惊肉跳,同鸳鸯私下里商议道:“我隐约记得仇太尉一家同贾家原本就有几分面和心不和。只他是忠顺王爷的人,从前固然嚣张跋扈,却还讲究些章法。如今如何竟蛮不讲理起来?”

    鸳鸯道:“这些都是朝廷里的事,这谁得势,谁失势,岂是咱们这些人料得准的?总要禀明侯爷,再做计较。”

    晴雯深以为然,打听得穆平这日未曾外出,只躲在书房中练字,忙吩咐厨下做了一碗酸梅汤,命婆子们捧着,一直到了书房门口,方接过来,端了进去。

    穆平见晴雯进来,又惊又喜,急忙弃了手中毛笔,迎上去问道:“你如何过来了?”

    晴雯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将那碗酸梅汤递给穆平,低声道:“我见天气炎热,吩咐厨下制了些冰镇酸梅汤与你解暑。”

    常言道医厨同源,穆平从前和胡太医一家比邻而居时,也曾讨教过不少食补的学问,对食材的寒热之性熟稔非常,此时心下暗想:“酸梅汤是个收敛的东西,冰镇过的更是如此。虽能解得暑气,但只怕一冷一热,将那热毒蕴在毛孔之中,倒不好了。”

    但自成亲以来,晴雯还是第一次主动到书房来看他,他正在受宠若惊之时,焉能顾得这些?遂不再多想,忙伸手接过,满饮了一口,大声赞道:“妙极!妙极!”

    晴雯已是转到他书案前,只见一张与书案齐平的大纸上有许多深深浅浅的墨痕,原来穆平未曾写字,倒是在作画。

    穆平见晴雯在书案前凝视良久,心中发虚,解释道:“不知道怎地,虽是练字练了许久,到底不尽人意。闲来无事之时,便拿着笔胡乱涂鸦,倒让夫人见笑了。”

    晴雯却道:“这山水画得极好,倒有几分意境。那边的鸟雀,却也惟妙惟肖。由此可见,侯爷怕是天生擅长这个的。只是这写字的笔同作画的笔不好混用,侯爷若是有兴致,他日我命人去外头买一套上好的画笔过来,岂不便宜?”

    穆平见晴雯这般关心他,自是心花怒放,正要说话时,突然发现晴雯面上似有忧色,忙问道:“夫人此来,莫非还有别的事?”

    第255章 门路

    眼见他这般笃定, 晴雯倒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忙将茜雪求告之事说了。

    穆平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方道:“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仇太尉家何等显赫, 如何竟会同一介商户争竞?这里头怕还有甚么隐情。”

    抬眼看见晴雯忧心忡忡的模样, 不由得心下一软, 安抚她道:“你也不必发愁。你和茜雪情同姐妹, 我岂有不知的。如今她家出了事,你岂能安枕?依我之见,此事不可拖延。上回忠顺王世子邀我过府一叙, 说想尝尝我的手艺, 要我为他烹制几道拿手菜。我拿捏不定他性情,惟恐得罪了他, 借口要好生准备一番, 还未曾过去。今日索性便去他府上拜会,将此事了结,也便罢了。”

    晴雯听穆平这般说, 心中虽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但也没别的法子,犹豫着道:“仇太尉正是忠顺王爷一脉,侯爷如今去忠顺王府上打探,却是对了路子。若弃茜雪于不顾, 我实难心安, 更何况这里头, 贾家和咱们隐隐都牵涉其中, 若能面见忠顺王世子, 将这话讲明白,自是最好的。但侯爷说话时候, 千万要注意分寸,莫要将自己折了进去才好。”

    穆平见晴雯殷殷关切,确是句句出自本心,心头大暖,道:“放心。如今机缘巧合之下,竟得了忠顺王世子的缘法。这几日多少人登门,皆是他的缘故,我岂能不知?他既然口口声声说要与民同乐,想来必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平头老百姓无端受此构陷。总要私下里与他把话说明。”

    遂命人收拾了笔墨纸砚,又回房换过了一身出门的衣裳,直往忠顺王府而去。

    茜雪等人见穆平这般看重此事,心中大定,再三谢过晴雯道:“若非有侯爷倾力相助,似我这等庶民,岂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此事若成,江家情愿投身为奴,将几辈子的积蓄皆献与主家!”

    鸳鸯听了这话,饶是她见多识广,心中也不免惊骇。她是眼睁睁看着茜雪精挑细选,这才择定江家出阁的,估摸着这家几辈子的积蓄少说也有上千两银子,更何况本是读书种子,若潜心向学,未必不能从举业上出头,竟这般轻易便弃了这大好身份,将家中所有进献主家?可见仇太尉威名之盛。想到这里,不觉又为穆平捏了一把汗。

    晴雯自穆平走后,便为此事忧心忡忡,自是不好显露出来。当日她在房中坐立不安,连针线活也无心去做,一直等到有人报说穆平回府,这才急急迎了过去,探问究竟。

    穆平安抚晴雯道:“你放心,已是将事情来龙去脉皆同世子爷说了。世子爷说他倒和仇太尉一家不甚相熟,已经遣人去问了,若果有此事,必然报与忠顺王爷知,绝不纵容。”又吩咐道:“且将我的厨刀寻出来,好生打磨了,明日要用。”

    晴雯听了穆平安抚之语,越发放不下心,心里头正七上八下的,忽然听穆平这样说,忙问缘故,穆平笑道:“原说今日将我拿手的几道菜皆做了出来,请世子爷尝尝。偏生这日世子爷忙得很,竟不得闲,教我明日再去。”

    晴雯心中疑惑,道:“只怕这是虚应一声罢了。未必是世子爷真心。”

    穆平却道:“真心也好,虚应也罢。既他今日说了这话,明日我便有由头过去。我是两位圣人亲封的三等侯,纵使他再忙,也不好敷衍太过。正好多问问江家之事。”

    又道:“我从前仗着太上皇老人家眷顾,有事便去宫中相求。如今回想起来,却是差了。老人家再怎么英明神武,到底上了年纪,这外头的事,岂能样样尽知的。我那些天困在宫中冥思苦想,倒也想明白了。圣人们定下的事,咱们自是不好多过问的,便纵是至亲家落难,也只得视而不见,等捱过了最凶险的时候,再设法搭救。但外头那些小鬼们,咱们尽可纠缠一二,难道任凭他们一手遮天,指鹿为马不成?”

    次日穆平果然起了个大早,吩咐人将他平日惯用的炊具收拾了,又去灶下亲选了半扇汤猪、两只活鸡并榛、松、桃、杏穰等果脯,一驾车子装得满满当当直往忠顺王府而去。

    鸳鸯得了信,忙来告诉晴雯,蹙眉道:“侯爷这是怎么了?若说送礼,却只这些家常之物,难上台面。若是不是送礼,这般巴巴赶了去,咱们家几时同忠顺王府这般亲近了?”

    晴雯却道:“由着他去罢。难得他心中有主意。我看那忠顺王世子倒难得是个信守诺言的,并不是那种夸夸其谈、信口开河的人。侯爷若果然攀附上他,少不得有些益处。若是落空时,倒也不至于比眼下更差。”

    鸳鸯一听,也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劝说,只暗中叮嘱各丫鬟婆子:“咱们侯爷从饕餮宴出身,原本是有望进宫当御厨的。如今虽然机缘巧合立了大功,得了侯爵之位,到底不愿生疏了过去的手艺。这是做主子的一点小嗜好,便同有的人家爱饮酒观花,有的人家爱听戏是一样的。你等言语间必要小心谨慎,莫教这些事传了出去,有损主子的名声。”

    众丫鬟婆子齐声应诺。惟芳官是个极调皮的,私下无人时,笑着与鸳鸯说:“鸳鸯姐姐何必说了一大堆道理来压人?不过是主子们忙着拿自家技艺奉承人罢了。便和先前夫人去忠顺王府里做针线是一样的道理。情势比人强罢了。”

    鸳鸯忙喝止她:“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你怎知道夫人去忠顺王府做针线之事?说话若不谨慎些,若惹了祸事出来,连我也保你不住?”

    芳官冲着鸳鸯做了个鬼脸:“放心,我们学戏出身的,别的不在行,与这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是有几分心得的。”

    这日穆平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脸色疲惫,衣裳外头皆是油烟味。晴雯亲自与他收拾了,也不敢多问,只吩咐厨房备一碗□□糖粳米粥与他提神消乏。

    刚端了过来,穆平却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握住晴雯的手说:“幸不辱命。世子爷今日说,他昨日已经写了一封书信到仇太尉府上了,吓得仇太尉赶紧带着儿子登门谢罪,再三说都是底下人未听清楚吩咐,自作主张的缘故。已是吩咐人将那江氏商人放了的,只怕明日便归家了。”

    晴雯闻得此信,又惊又喜,忙去寻茜雪,将这一消息告知。茜雪喜得跟甚么似的,千恩万谢的,连夜便要收拾了归家,早被众人劝住,第二日清晨遣了车马,管家来顺亲自送她归家。

    又过了两三日,茜雪夫妇郑重其事过来拜谢,将自家的田庄、铺子等各项契纸一并献出,投身为奴之意甚诚。只晴雯执意不肯,道:“你夫君酷爱读书,将来或许科考有望,何必为了这些小事便执意绝了这等晋升之阶呢。更何况铺子里仍留有我的本钱,仇太尉家污蔑那铺子的胭脂用了进贡之物,若果真屈打成招,做成铁案,便是连我也讨不得好去。故而这番也算自保罢。你们又何必如此?”

    双方僵持不下,茜雪见晴雯执意不肯,又道:“既是如此,我二人也不敢强求,便请夫人收下这铺子的契纸,我二人从此便代夫人管那间铺子罢。夫人若连这个还不肯,却是瞧不起我等了。”

    晴雯知道,但凡有爵之家,多半都有自家产业,为掩人耳目,使人代管。她见茜雪态度坚决,倒不好再推辞,只得勉强点头应了。

    京城之中本无机密之事,只是流传过程中,难免以讹传讹,最终面目全非。晴雯夫妇助着江家铺子讨回公道之事,流传了几天之后,已俨然变了模样。一日来顺家的在外头采买时候,听人说的故事是:那江家铺子原本便是顺义侯家的产业,因有爵之家不好直接从事商贾之业,才寻了江氏夫妇代为看管。那锦衣府仇太尉一家向来跋扈,因贪图那胭脂膏子的配方,这才刻意寻事,岂料竟踢到了铁板。

    一时之间,许多官宦人家都信以为真,误以为顺义侯果真大有脸面,竟可轻松压过仇太尉一家了。从那之后,往顺义侯府送礼的人竟没有停过,便连贾雨村之妻这种,晴雯摆明了不待见的,也还是寻了各种由头,觍着脸上门来奉承。

    晴雯不厌其烦,常吩咐鸳鸯等人胡乱寻了些理由闭门谢客。穆平在旁默默看着,等到鸳鸯等人退下,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想来这贾氏夫人必是得罪你甚深,不然的话也不至于此。”

    晴雯笑道:“那倒不是。她本人倒是没甚么。只不过我厌恶大司马贾大人的为人。”将贾雨村与林黛玉一家的过往说了一遍,道:“这位贾大人貌似忠厚,实则奸猾,若与这等门户结交,往后不定被他们怎么陷害呢。倒是索性一并推了去,落得清清静静才好呢。”

    穆平闻言,连连赞叹晴雯想得周到,又问道:“这大司马贾大人一家自是如你所说,不可深交,免得生事。但其余那些人家,又怎么得罪了你?你这一闭门谢客,岂不是连他们也拒绝了?”

    晴雯道:“咱们从前从未同这些人家来往,也谈不上甚么过错不过错的。只有一样,如今他们肯上赶着同咱们家结交,只怕是误听信了京城中的一些传言,想着咱们家能帮他们忙罢了。如今贪图了他们这些礼物,将来若他们果真遇到事,是帮还是不帮,岂不是左右为难?”

    第256章 嫁女

    穆平见晴雯说话时候, 神情娇俏,再听她言语里句句皆是为自己打算的意思,心下早已痴了, 喃喃道:“有妻如此, 夫复何求?”

    又道:“你放心。我既是你的夫君, 必当尽心竭力为你遮风挡雨。你更不必怕他们求上门来。但凡你应下的, 我必想方设法成全于你。”

    晴雯一愣,想了想笑道:“侯爷越是这般信任于我,我越是要守紧篱笆, 教侯爷更无后顾之忧, 又岂能为了眼前的那些阿谀奉承,教侯爷为难?”

    穆平听了这话, 心中本该欣慰的, 不知道为何,竟涌起一股失落,良久才道:“众人皆说夫妻相处之道,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者方为上乘。但我却觉得, 这般虽礼数周全,却显得有些生疏了。”

    晴雯诧异道:“哪里生疏了?你我二人朝夕相对,有商有量,若我做得有甚么不对之处, 不妨直说?”

    穆平轻叹了一口气道:“若要我细说, 却也说不上来甚么道理。只是犹记得初见你之时, 你眼波流转、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我当时便看痴了。”

    晴雯笑道:“原来是说这个。我那时年纪尚小, 尚不懂事,如今既嫁了你, 自然样样依了做妻子的道理来。当年出阁之前,老太太也时常教导我说,身为正室,必然要处处合乎礼仪,落落大方才好。”

    穆平听了,觉得晴雯的话句句都对,竟无处可驳,但不知道为何,心中仍是说不出的憋屈,想了想又道:“旁的姑且不论。如今正是咱们私下里相处之时,再没有别人,你口口声声侯爷,虽合乎礼法,却太过生分,不若换个称呼?”

    晴雯想了想:“换成夫君可好?”

    穆平哪里肯就此罢休,软磨硬泡,到底要晴雯改成“平哥儿”,才了结此事。

    又过了几日,东安郡王府忙着为嫡子娶亲。晴雯少不得过去帮忙。

    只见平日里雍容华贵的东安郡王妃亦有几分焦头烂额的光景,忍不住向晴雯抱怨道:“如今老太妃娘娘仙逝,尚未满一年呢。虽朝廷只明令禁止筵席音乐,三月之后,便再未禁止婚嫁,但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谁家婚嫁不要大操大办,连筵席音乐都不许,还如何婚嫁?”

    又道:“整日里只说以孝治国,又说深感老太妃娘娘恩德。如今这节骨眼上,怎地全然不顾了。两家孩子年纪都还小,又不是等不起。这已是定下的事情,何必这般急急请了旨,操办起来?如今既无筵席也无音乐,我儿堂堂的大婚之日,难道竟被旁人瞧笑话不成?”

    晴雯来前,早听相熟的管家婆子说了,说东安郡王妃为了筹办儿子和宁玉郡主的大婚,很是操劳,被东安郡王斥责了几次,又落了忠顺王妃明里暗里的褒贬,因而满腹怨气。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冲着晴雯说出这么一大通话来。

    晴雯起初也觉得忠顺王府为了嫁女之事,太过急躁,竟不惜请了圣旨,定了婚期。如此倒是堵了言官之口,但外头老百姓却不这般想。又说宁玉郡主思春心切的,也有说东安郡王世子见色心喜的,还有的说东安郡王世子屋里的通房丫头珠胎暗结,不得已才匆匆请婚,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若非晴雯曾在东安郡王府中住了小半年,深知这府里的事,只怕也真信了的。

    想来东安郡王妃如此生气,一来是为了筹办婚事受了褒贬,二来也是为自家儿子鸣不平。若说豪门世家的王孙公子,哪里家里没有几个通房丫头的?只要未在主母过门前抬成姬妾,或是闹出人命来,都只是风流韵事罢了。东安郡王世子原本也是如此,谁料因这婚事略急了些,竟被编排出一大通不是来,换了是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只是明白归明白,以晴雯同东安郡王妃的关系,这些事却是不好深劝的,只得赔笑建议说:“王妃不必忧虑。既是忠顺王爷着急嫁女,必然有他的道理。忠顺王爷生性简朴,不喜奢华,尽人皆知,故而索性顺水推舟,也不必再为婚宴之事烦恼了,想来忠顺王爷也是这个意思。前些时候我那边开府,许多人过来贺喜,只于每人坐前设了食盒请各位品尝,竟是人人叫好,忠顺王世子来,也是连连称赞的。虽乔迁是小事,嫁娶乃是人生头等大事,但或可比照一二。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东安郡王妃听了,面色稍和缓了些,道:“我知你是个好孩子,一心为咱们家打算。只是这是他婚姻大事,我家又不是出不起银子大操大办,偏偏赶在这时候,难道竟不能再等几个月吗?”

    见晴雯不答话,又问道:“如今这京城之中传得沸沸扬扬,甚么说法都有。难道他家女儿的闺誉竟不要了。固然宁玉郡主行得正,坐得直,也不该受这场质疑。这也就算了。你还没听到,更加荒唐的都有呢。京城中人大多都知道咱们家开着钱庄,不愁银子使用,忠顺王爷又是个简朴不爱财的,竟编出那闲话来,说忠顺王爷是贪恋着咱们家的钱,才急急把女儿嫁过来的,你说说看,岂不是荒谬之至!”

    晴雯闻言却是一惊。她这些日子同这些京城贵妇打交道,虽还稚嫩些,却已渐渐能听出这些人的弦外之音。忠顺王府同东安郡王府结亲之事,固然谣言四起,但晴雯从不曾听说有流言说忠顺王爷贪图东安郡王府的钱的。东安郡王妃为婚礼之事已对忠顺王府有满腔怨言,如今又特意编出一个不曾流传出去的流言,郑重其事同晴雯这等不算亲近的人说,究竟是甚么意思?只怕这流言便是东安郡王妃的真实想法罢。

    只是,以忠顺王爷之简朴,平日里穿的朝服都要补丁摞补丁,在外头寻个外室都要寻那心灵手巧能为他省了缝补费用的绣娘,忠顺王府的吃穿用度也比贾家等中等人家精简了不少。这样的人家,又怎会缺银子使用?

    靠嫁女赚银子的法子,无非便是聘礼了。但以宁玉郡主之傲气,她又怎会容忍忠顺王府拿了卖女儿的钱?

    想到这里,晴雯不觉有些恍惚,忽然听到东安郡王妃笑道:“我想来想去,既不能筵席音乐,这婚礼上头,却也没有别的花样好想。再者无非是些器物摆设罢了。家里还有一件慧纹,在这个场合摆出来,也便不算辱没了郡主了。至于那首饰脂粉,都是内务府有定例的东西。”

    她说到这里,突然唤起晴雯名字来:“你是知道我的,眼下竟是无人可用,少不得委屈你往忠顺王府一趟,探听探听宁玉郡主的口风,看看她想要些甚么,婚礼要如何布置才妥当。你们年纪相仿,想来自是投机,你又同忠顺王妃有交情,这差事请你来做,再合适不过了。”

    晴雯想到宁玉郡主骄矜的模样,不觉大为头疼。只是东安郡王妃既已说到这份儿上,于情于理,她都推脱不得,少不得应了声,次日便亲自登门,到忠顺王府求见宁玉郡主。

    东安郡王妃所料不差,因了先前晴雯同忠顺王妃的那一点子交情,倒未吃闭门羹,说明来意后,一路被引至忠顺王妃院子,又有丫鬟们殷勤捧了茶和果子出来,告诉说:“已是禀明王妃了。王妃在佛堂礼佛呢,过会子便过来。”

    晴雯想着,忠顺王妃看起来倒是个讲道理的人,倒比刁蛮任性的宁玉郡主好说话许多,若是当着忠顺王妃的面去询问,想来此事不难,便在那里安心吃茶吃果子,心平气和等着。

    不知道等了多久,远处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不嫁了!不嫁了!天底下哪里有这等事情,堂堂亲王,倒要靠卖女儿去还债的!你们口口声声说与我多少抬嫁妆,结果里头尽数是空的,我将来到了东安郡王府上,又有甚么脸面?他们家极其富贵,想来富贵必然骄人,难道我堂堂一个郡主,竟要嫁过去日日受他们冷嘲热讽不成?”

    然后有男子的声音响起:“你轻声些。父王执意如此,连我苦劝也不肯听。你既生在咱们家,平日里受尽宠爱呵护,这时候也只得出面应承下来。你仔细想想,父王起头要天底下这些有爵之家弥补亏空,清算旧账,偏生这几个叔伯有难,若不尽心竭力护着,将来还有甚么人肯跟着咱们家的?”

    晴雯听到这里,便知这是极机密的事,不由得遍体生寒,眼见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心中暗叫:“我命休矣!”忽起一年,扫视一周,见空荡荡的房子里只自己一人,跟着来的鸳鸯早拉了这里的丫鬟们出去,在那里攀交情套话去了。她心念一转,心下有了主意,只装作睡梦正酣的模样,将头支在旁边案几之上,身子也斜斜靠住身后坐垫。

    这时候那脚步声愈近,一眼看见院子里的鸳鸯,方知这里头有外客,宁玉郡主立马变了颜色:“怎地这会子有堂客过来?”

    便有丫鬟禀道:“却也不算外人。是顺义侯夫人到了。已是禀明王妃了。王妃正在礼佛,稍后便过来的。”

    宁玉郡主连声道:“糟了糟了。”碍于外人到场,却对如何糟了一言不发。

    旁边那男子的声音伴着脚步声走了进来:“无妨。这是阳谋,又有谁敢说三道四。”突然语气一转,道:“啧,睡着呢。”

    声音轻柔缓和了许多:“你且回去罢。日后倒要改改那急性子,才不至于吃亏。你放心,此间决计不至于走漏了风声去。”

    第257章 酬谢

    晴雯双目紧闭, 竭力做出酣睡之态,只听得那个脚步声越走越近,到她身前停下来。紧接着一股白檀香的气息压了过来。

    晴雯此时已是料到那先前发话之人必是忠顺王世子, 这白檀香或是衣裳的熏香, 或是礼佛时候不慎沾染, 都不足为奇。

    她更无暇顾及其他, 只一心想着要如何才能不被人发现她实则醒着,方能避免尴尬,撇清嫌疑。

    从前在绛芸轩的时候, 也有类似尴尬的场合。那时候贾宝玉是个不知避忌的, 袭人又是个有心奉承的,两个人拉拉扯扯, 欲要避人却又未曾好好避的, 也曾被晴雯撞见过几日,只得这般胡乱装睡,揭过此节。说起来, 晴雯早该是驾轻就熟了。

    只是忠顺王世子却比贾宝玉还要细心些。他冷不丁凑到晴雯耳边低声道:“你若装睡时, 便装得像些。这眼睫毛忽闪忽闪,跟蝴蝶翅膀似的不住颤动,哪里像是睡熟的样子?”

    晴雯一惊,猛地睁开眼睛, 见忠顺王世子站在她面前, 一脸戏谑之色看着她。她连忙坐直, 紧接着站起, 向忠顺王世子行礼问安, 这才渐渐回味过来:她装睡之时,眼睛都是好好阖着的, 想来也眼睫毛也服服帖帖,那忠顺王世子是诈她罢了。想到这里,不觉又有些懊悔,只是虑着忠顺王世子之威势,不敢做声。

    忠顺王世子拱手还礼,紧接着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笑着开口道:“这忠顺王府是甚么所在?登门的客人哪个不是恭谨客气,又有谁像侯夫人这般自在惬意,能在我母妃的会客厅睡着的。更何况,顺义侯夫妇向来谨慎,又岂会这般失礼?”

    晴雯被他这般挑明,倒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正要辩解时,又听忠顺王世子道:“舍妹生性刁蛮,我二人正为些家事争执不下,若是不慎被侯夫人当面撞见,却也尴尬。想来侯夫人装睡,正是为了这个。故而我虽知是假的,却也不曾挑破。免得舍妹面上下不来,转头过来寻夫人麻烦。”

    晴雯见忠顺王世子和颜悦色,一口一个侯夫人,又故意在宁玉郡主面前为她掩饰,显是不欲追究,心下这才渐渐安定,道:“世子爷果真料事如神。我受婆母东安郡王妃所托,为筹备婚礼之事,特意过来探一探宁玉郡主的口风。本拟先禀明忠顺亲王妃,再去宁玉郡主那边问上一问,不料来得不巧,正赶上忠顺亲王妃礼佛,倒耽搁了。”

    忠顺王世子笑道:“劳烦费心了。我早也听说,宁玉这场婚事,虽是前两年便已定下的,又是老太妃娘娘的心愿,但因老太妃娘娘仙逝未足一年的缘故,京城之中谣言四起,说甚么的都有。便是宁玉那样高傲的性子,也已向我哭诉抱怨许多回了。”

    晴雯扪心自问,她和忠顺王府的交情甚浅。虽前后有忠顺王妃主婚、她应忠顺王妃之情悄悄替王爷补褂子之事,但因出身、前程迥异,万万不敢真个借此攀扯。如今忠顺王世子竟肯将家事不加掩饰说与她听,不免教人有交浅言深之感。

    忠顺王世子却似浑然未觉。“先前你也听到了,这婚事这般急,自有不得已的缘故。父王一辈子最恨贪赃枉法之人,但凡在外头办事,决计不肯私拿好处,倒使得堂堂一个亲王府,竟连几万两银子都凑不出来。偏生他一道奏折递了上去,打老鼠时候伤了玉瓶,连几个风评极好、待他甚忠诚的属下都护不住。若是不帮着他们把祖宗留下的冤孽亏空填平了,果真为这个问了罪,传出去,岂不教人耻笑了去?宁玉从小极得宠爱,如今也到了她该为家里出份力的时候了。”

    晴雯听他这般口无遮拦,大感头疼,忙道:“世子爷放心。我是深宅里头极没见识的妇道人家,哪里知道忠顺亲王的事,便是有人说与我听,我也是听不明白的。我自己都不清不楚的,忘性又极大,便是往后又甚么人问起,也不敢胡乱编造,败坏府上声誉的。”

    忠顺王世子上下看了晴雯一眼,笑道:“你倒不必这般剖白自己。放心,我心里明白着呢。你夫君前些日子来我家当厨子,做了许多菜出来,我见他满头大汗在灶舍之中忙碌,实是过意不去。从此便知他是个极胆小极老实的。故而今个儿见了你,才放心将这些事情皆透与你听。我已是看准了人的,又岂会担心你在外头胡乱说话。”

    晴雯听到忠顺王世子这般说,才知那日穆平过来为茜雪家中之事求情,这里头还有这么多艰辛,心中不觉一酸。又听忠顺王世子慢慢说道:“顺义侯是个实心人,有许多事情倒不好与他细说。说起来,这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那仇太尉一家,刻意去寻江家的麻烦,其实却不是冲着你和贾家去的,他只不过是急着要弥补亏空,发了狠到处凑银子罢了,因见江家的脂粉有几分赚头,这才想寻个由头抢了过来,却不知道这家的主家正是顺义侯府上。我已是遣人说过他了。”

    晴雯到了此时,才明白仇太尉一家要寻江家麻烦的缘故。听忠顺王世子的语气,只怕仇太尉家里为了凑银子,还敲诈勒索了许多家。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一惊,忍不住想问既知仇太尉一家这般行径,以忠顺王之爱惜羽毛,何必倚重这样的人。只是话到嘴边,却自知极不妥当,硬生生又给咽了回去。

    忠顺王世子一直盯着晴雯看,颇留意她举止,见她神情变幻,忙问道:“你在想甚么?我猜,你定然是在想,该如何开口求我,才能教那江家入了户部名册,从此成为皇商,顺义侯府也好多些出息之物?”

    晴雯听了更加震惊。皇商是何等身份,那是贾家姻亲薛宝钗一家凭着当年开国之时、薛家始祖紫薇舍人的余荫才捞到的,这是她敢肖想的事情吗?一来想也从未敢想,二来便是有此奢望,也不敢拿这个过来求忠顺王世子帮忙。“世子爷这话却是从何说起?我是自家人知自家事的,向来不敢痴心妄想。世子爷这般猜测,却是猜差了呢。”晴雯敛容正色答道。

    忠顺王世子抬眸,满脸漫不经心:“这又有甚么为难处?京城之中尽人皆知新晋户部侍郎石瑛是我亲信。何况你们家那胭脂既能得仇太尉家里另眼相看,想来必然是好的。我私下里嘱咐他一句,便教这项宫中采买交了江家去做,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你先前替我补衣裳的恩德,我还记着呢。前几日你教顺义侯为了江家之事求我,我心里便觉诧异,有甚么话何必拐弯抹角,为何你自己不来求我?想来想去,必然是怕赔了这个人情,日后便不好开口的缘故罢。只是你要想清楚,我是个赏罚分明的人。这等情分,固然有,却也有限度,你开口之前,必要斟酌清楚,莫要狮子大张口,到头来,我嫌你太过贪婪,恼了你,便得不偿失了。”

    忠顺王世子这话说得极明白,却不似平时那群王公大臣们说话时候的暗藏机锋、云山雾罩,晴雯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原来忠顺王世子心中为上个月误认她为府外绣娘命她补了一件衣裳而内疚,故而耿耿于怀至今,不惜提出列江家为皇商,接了宫中脂粉采买之活以做补偿。

    当下晴雯心头,又是惊喜,又是不安。

    惊喜的是,皇商的名头是天下商贾的至高追求,旁的不说,单看薛姨妈一家因丢了皇商名头,在那里哭天抹泪便知道了,如今竟有这么个轻而易举的机会,可令江家一跃成为皇商,无异于一步登天,如今江家的那间铺子已奉顺义侯府为主,单采买宫中脂粉这一项,便可得天大的好处,若是一口应承下来,从此财源广进,自不必细说。

    不安的是,常言道,德不配位,必有祸殃。无论是顺义侯府还是江家,能有如今的兴盛顺遂,已是意料之外。若果真坐拥皇商之位,固然是财源滚滚,但这富贵一来,若撑不住时,必遭反噬。别的不说,从前那采买脂粉之人,骤然少了这项财源,岂肯善罢甘休?穆平的侯爵之位原本就来得蹊跷,面上虽无人说,难保有人私下里不服,如今见又有这项财源,岂不眼热?嫉恨之下,又岂知会不会有人恶意中伤,栽赃陷害?

    再说,她晴雯何德何能,只不过是阴差阳错之下,为忠顺王世子补了一件衣裳而已,这是举手之劳,外头的绣娘织补匠都做得来的,怎能因为这区区一件小事,便得了这天大的好处?

    晴雯心中千回百转,其实也不过一瞬间的工夫,口里回绝得飞快:“多谢世子爷美意。只是常言道,德不配位,必有祸殃。那江家不过是小小一家铺面,贩卖些杂货,因那年义父大人看了古籍里的方子,一时起了兴致,仿着做了些玫瑰膏子、茉莉粉之类的,请荣国府里的太太小姐们试用过,皆说好用,竟不好敝帚自珍,这才将方子送到江家,令他们依了方子制些胭脂水粉来贩卖,也是与民同乐的道理。这等微物,其实不堪一提,只恐有污清听,又岂能好意思凭了这个,跻身皇商之列?”

    忠顺王世子自那日承了她补衣裳的人情,时常不安,思来想去,便想着送江家一个皇商身份,令其采买宫中脂粉,好了结此事,再料不到晴雯竟然一口回绝,且能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不免多看了她几眼,道:“偏你想得多。你放心,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那皇商算得了甚么,也值得你诚惶诚恐成这般模样?”

    第258章 贺仪

    “谁?是谁诚惶诚恐?”两人正在说话间, 忠顺王妃已是礼佛完毕,满面春风带着许多婆子丫鬟进来了,见晴雯和忠顺王世子两人皆在堂内, 余者服侍之人竟一概不见, 不由得面色一怔。连她身后那些婆子丫鬟, 也显出些许微妙的神色来。

    晴雯见这般情形, 早知不妥,忙上前一步行礼,向忠顺王妃道:“我奉婆婆东安郡王妃之命, 为宁玉郡主婚礼之事来请王妃的示下。因王妃礼佛, 便在此处小坐片刻。不想世子爷也过来寻王妃,便顺势请教一番。世子爷果真高屋建瓴, 见识高明之至。”

    她这般说, 倒将那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嫌疑化解了一半。那些婆子丫鬟心中虽有疑虑,也不好再多说甚么。毕竟她们陪着忠顺王妃礼佛,中途早已得到下人来报, 说顺义侯夫人求见。如今晴雯所说, 句句与其相合。

    忠顺王妃也知晴雯之意,忙笑着道:“你莫要再夸他了。不过是他妹妹的婚事,他哪里有插嘴的余地?”这样一来,不管晴雯和忠顺王世子先前讨论何事, 皆被含糊归于讨论宁玉郡主婚事里头了。纵有嫌疑, 便也不至于是大错。

    晴雯也笑道:“常言道, 举贤不避亲。两家既已结成亲事, 便是一家子的人。我说句实话罢了, 难道竟夸不得?还是王妃嫌弃我年轻不懂事,故意不肯认我当亲戚了?”她同忠顺王妃开这等玩笑, 那玩笑里的意思仍然是明明白白的:宁玉郡主已许给东安郡王世子为妻,两家便是姻亲。故而她和忠顺王世子亦算亲戚。亲戚之间,那男女大防倒没那么严格了。

    忠顺王妃摇头道:“这话差了。”

    晴雯听了这话,面上虽仍然带笑,心中却是一惊,暗道:“难道忠顺王妃自恃身份,嫌弃我高攀了?其实若是往日,我自不会凑上去攀附他们,只是如今这当口,若是传出甚么闲言碎语来,我固然无趣,难道忠顺王世子便有面子了?”

    正惶恐间,又听忠顺王妃笑着说道:“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在场之人皆是我的心腹,这话亦可以明说的。当年义忠亲王同当今圣上是嫡亲的兄弟,我与你也算是妯娌,是极亲切的一家人,更是孩子们的长辈。你何必依了宁玉那孩子的辈分,平白矮了一辈了?”可见忠顺王妃也是个明白人,这弯弯绕绕的,只为点名晴雯是近亲,是忠顺王世子的长辈。既是已婚的长辈,在小辈面前,便更不必讲究那甚么男女不同席的规矩了。

    晴雯放下心来,暗暗钦佩忠顺王妃想得周到。她忧虑之事已去,却也不忘推让一番,显得自己本分恭谨:“妯娌甚么的,实是不敢当。能有世子爷这样的晚辈,实是三生有幸。”一面说,一面眼睛望着忠顺王世子,做慈爱状。

    众婆子丫鬟见忠顺王妃和晴雯一唱一和,两人有来有往,气氛极是融洽,不觉都附和着笑出声来。

    一阵女子笑声里,只听得忠顺王世子闷哼一声:“没大没小。”

    晴雯一怔,有些暗恼忠顺王世子不明白世间流言如刀,不能体谅她和忠顺王妃为他保全名声的苦心,便见忠顺王妃一手指着世子,笑得前仰后合道:“他从来便是这倔脾气!从不肯恭恭敬敬唤人长辈的,若非被他皇爷爷护着,早挨了十次八次家法了!”

    众婆子丫鬟听了这话,笑声更甚。晴雯不免也陪着笑了几声。一片哄笑声中,只见忠顺王世子板着脸,向忠顺王妃行了一礼,告辞而去。

    忠顺王世子走后,晴雯见忠顺王妃满面春风的模样,才向她问及宁玉郡主婚事。只听得忠顺王妃满口应酬的辞令,但句句不离聘礼二字。若是先前未得东安郡王妃暗示,又不曾撞见宁玉郡主和忠顺王世子大吵大闹,晴雯或许还听不明白,但经了这些,她此时却是心如雪亮:“似宁玉郡主这般高门贵女,从小深得宫中宠爱、锦衣玉食、未受过半分委屈之人,竟也要这般被卖掉了吗?世人皆说嫁妆是女子的底气,这般索要了贵重聘礼去,只抬了些空箱空柜回来,宁玉郡主在婆家又哪里有面子?”

    转念又一想:“宁玉郡主是天之娇女,又岂能同平头老百姓等同?想来东安郡王府欢天喜地定下同她的亲事,原也不是为了她的嫁妆来的。东安郡王府暗地里做着钱庄生意,只怕富可敌国,那几万两银子看着虽然多,但他们凑一凑却也容易。只要忠顺王爷果真如许多人猜测的那般,最终能谋得储君之位,将来荣登大宝,宁玉郡主便晋为公主之尊,到了那时候,富贵已极,还有甚么好挑剔的?”

    想到这里,晴雯复又平静下来。

    当日晴雯便回东安郡王府复命,含糊着将忠顺王妃的话转述了一遍,果见东安郡王妃叽里咕噜抱怨了很多,却也没说别的,只说已同东安郡王商议妥当,备齐了聘礼,因是皇室指婚,少不得将纳吉的单子呈宫里过目的,又说拟抄送一份,私下里递交忠顺王府。

    晴雯是识字的,见呈至宫中过目的礼单长达数页,那抄送给忠顺王府的礼单却只有一页,心中有数,却不多说一句话。

    这日晴雯回了自己家后,难免有些心事,却被穆平看了出来,于无人时细细追问,晴雯便反问他:“听闻朝廷指婚,皆是内务府筹备妆奁。娘家只有添妆的,却没有往里头删减的道理。不知道可有甚么法子,将那准备好的妆奁偷梁换柱,变成空箱子不成?”

    穆平道:“有。不过是在妆奁单子呈过来,专人验看后,另外再备一份罢了。这个倒也不难。”

    晴雯奇道:“我不过信口一问,不曾想你却颇精通这里头的学问。”

    穆平便不好意思起来:“实不相瞒,前些时候我去看梅姨,梅姨拿这事再三教导我,说生怕我吃了你的亏去,言说从前宫里出过这等事。直到我说,你的嫁妆皆出自是贾家老太君的私蓄,便是连你哥哥嫂嫂,也是你嫁妆里的出息养着,她这才不说话了。”

    晴雯听了这话,虽早知要刻意忍让梅姨,心中仍旧不是滋味,便听得穆平又问道:“好端端的如何说起这个?我已是再三告诫梅姨了,不教她再插手我们的事,你莫要难过了。”

    晴雯见他言语诚恳,只得罢了。本欲将忠顺王府和东安郡王府婚礼内情相告,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熄了念头。

    第二日晴雯仍旧为东安郡王妃办差事,捧着那盛了聘礼的一只龙凤呈祥雕金嵌玉紫檀木匣子往忠顺王府上去,忠顺王妃见了,果然满面喜色,连带着夸奖了晴雯几句。因晴雯说备了几色针线给宁玉郡主当贺仪,忠顺王妃急命人唤宁玉郡主过来。谁知那人去了半晌,方回来复命说:“郡主院子里的嬷嬷说,郡主昨夜偶感了风寒,因怕王妃担心,故未曾禀告。已有奶妈曾嬷嬷做主,熬了些姜糖水喝,如今已是无大碍了,只身子还沉重,见不得风,走不得路。”

    晴雯听了笑道:“我既要去向郡主贺喜,自是当亲自过去的。岂有郡主反过来就我的道理?”

    忠顺王妃正在欢喜的时候,见晴雯诚心诚意过去,岂有泼她冷水的道理,忙吩咐人引她过去。

    宁玉郡主的居处是极小巧别致的一处院落,里头一片竹子修长清逸,几株芭蕉同大片深深浅浅的蔷薇花相映成趣。

    晴雯正赞叹间,岂知刚过了月洞门,便见一个红衣女子在院子里叉腰大叫道:“又有甚么好见的?我知道她一向与我不和,想着看我的笑话。如今可算被她如愿了!”

    晴雯愣在当场,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那红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宁玉郡主。

    连引路的丫鬟都颇为尴尬,小声问道:“前头说郡主微恙,如今竟能起身,想是身子好些了?”

    宁玉郡主的奶妈曾妈妈是位颇精明的婆子,忙赶出来笑着解释道:“是好些了,郡主向来是个急性子,方才嫌弃屋里气闷,这才出来透一透气……”

    宁玉郡主不等曾妈妈说完,便大声打断她的话道:“曾妈妈,你老人家这话说得奇怪,我身子好端端的,几时得病了?”

    又向晴雯道:“你也不必过来看我的笑话,因想着先前在宫里时,我整日笑话你,如今我落魄了,你便特意过来看我的笑话了。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如今虽是一时失礼于人,但这过日子,看得是长长久久的水磨工夫……”

    晴雯满脸诧异,问宁玉郡主道:“郡主这话差了,如今郡主正预备着出阁,正是风风光光的好日子,又哪里失礼?哪里落魄了?”

    宁玉郡主大声道:“你也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别人不知道罢了,你是今日过来送聘礼单子的人,你还能不知道?”

    晴雯道:“郡主纳吉之礼的单子,早已呈到宫中,由内务府和礼部共同审议,再由两位老圣人拟准。如今这份,只是抄送过来,好使府上有个预备的。我只不过是奉命送这个的,未曾细看礼单,想来那纳吉之礼长达数页,自是热热闹闹,品类繁多,极郑重其事的。”

    宁玉郡主冷笑道:“你还哄我。难道你昨日在母妃处装睡,我竟不知?不过是在我哥哥面前,给你几分脸面罢了。我哥哥一向手段强硬,除了父母和我外六亲不认的,若是他知道你是装睡,不定还要闹出甚么事端来。”

    晴雯心头一惊,方知忠顺亲王这对子女,皆是精细之人,陪着笑脸道:“郡主这话差了。郡主既然知道我未曾睡着,便更该知我装作不知的用意。人生百年,谁家没有些教人不畅快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必总提起来。”

    宁玉郡主道:“即使如此,你今日过府,为何又非要见我?若说我新婚贺仪,想来有爵之家皆有筹备,少不得是金银古玩、珠玉摆件等物,或新奇,或贵重。你怎敢用几色针线来充作贺仪?”

    晴雯笑道:“因咱们年纪相仿,日后你嫁进东安郡王府,便是妯娌,情分自是不同。那贺仪自然要重重备上两份,往两家分送的。只是那都是二门外的规矩,须得同侯爷商议,并不归我管。如今这四色针线,却是另外的,是姐妹间私下里相贺的道理。”

    第259章 皇商

    宁玉郡主听晴雯这般说, 心中才信了她几分,倒不似一开始那般气急败坏了。

    这时候曾妈妈才有暇插口道:“小祖宗!难道这又是甚么光彩的事?你这般嚷得恨不得全京城的人不知道似的!”一面说,一面看着跟着晴雯过来的鸳鸯、麝月两个人。

    宁玉郡主却道:“无妨。我院子里的人, 皆是听我吩咐的, 都是亲信心腹。顺义侯夫人这边想来亦是如此, 若非是极亲近稳妥的, 岂能这般跟了过来?”她这番话说得英气勃勃,颇有飒爽之气。

    晴雯也笑道:“郡主所料不差。这两人皆是我的亲信。”

    宁玉郡主看了看晴雯,两人相视一笑。宁玉郡主倒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 将晴雯让到屋里, 早有丫鬟过来奉茶。

    宁玉郡主便在那里道:“其实便纵这事情传出去,也无伤大雅。若被外头那些人知道, 堂堂忠顺亲王宁可卖女儿, 也要保全属下,只怕还会赞他礼贤下士,从此投靠者云集呢。古有千金埋骨, 今有忠顺王爷卖女儿。宁玉郡主在这里大吵大闹又有甚么, 不过一个骄纵到不知分寸的女孩儿罢了。任谁都会说这女孩儿不懂事。嘿嘿,嘿嘿。”

    晴雯知道她心中仍有怨气。便是借晴雯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在这时候附和宁玉郡主,说忠顺亲王的不是, 忙回头吩咐鸳鸯一声, 鸳鸯便将那四色针线拿了出来。

    宁玉郡主定睛看时, 只见是香袋、荷包、帕子、扇子四样, 四样东西皆是成双成对。那香袋、荷包极其精巧, 一看便知道是花了大工夫绣成的。那两条帕子,一条绣着蝶恋花, 一条绣着鸳鸯戏水,甚是应景。再打开那扇子看时,却是绣的双面的刺绣,绣成璎珞的形状。

    宁玉郡主也是有见识的人,不觉失声道:“这是慧纹?”此时慧纹主人慧娘早已夭亡,幸存于世的慧纹不多,件件皆是价值连城。

    晴雯忙道:“这四样都是我的针线。这璎珞是我仿着慧纹的模样,自家绣的罢了。还望郡主莫要嫌弃。”

    宁玉郡主将那扇子拿在手里,欲要用手去摸那刺绣,又有些舍不得,端详再三,才将扇子放下,叹一口气道:“从前母妃亦说你绣工出众,我还道是为了抬举你,胡乱编的说辞,或是本来只有四五分,说成十分这样子。如今才知道,一句绣工出众,竟是委屈你了,你是有十二分,只能说成十分罢了。”

    想了想,又道:“从前在宫中之时,我误信奸人之言,对你多有误解。如今才知道,你实是个最难得的人。”因见麝月手中还捧着一个匣子,不觉开口问道:“这个匣子里装的又是甚么?若有这仿慧纹的绣品,不若一并拿了我,我必然不会亏待你的。”

    晴雯笑道:“单这两把扇子,已是花了我许多工夫。哪里还有别的绣品?这是我家铺子里自产自销的胭脂水粉,因许多人用了都说好,这才取了些过来,你试试看是否合用。”

    宁玉郡主想了想道:“这便是那江家铺子的胭脂水粉?说起来顺义侯却是个实诚人,既有好用的胭脂水粉,不若呈进宫里去,只要皇太后和皇后娘娘用了说好,旁人自是不敢多说甚么,那仇太尉听到风声,如何还敢相扰?如此轻轻巧巧,好过以侯爷之尊跑到哥哥那里当厨子,受那番羞辱。”

    晴雯听了心中一跳,替穆平辩道:“他从小便擅长这个。虽说烹饪之道算不得上等的学问,但到了精深细微处,却是难以割舍的。我从前亲眼看见,他那样不善言辞的人,为了一道菜的优劣,同许多人争辩,落于下风也不肯罢休。”

    宁玉郡主便不再多说,命人将麝月手中的盒子接过来,打开看时,见里面足足有几十个小盒子,有的是白玉雕花的,有的是青玉雕花的。

    晴雯笑道:“这便是仇太尉家里说的那玫瑰膏子制成的胭脂了。里头兑的花露都是我们仿了那玫瑰香露的方子配的,故而鲜艳异常,且芬芳馥郁,只消用金簪子挑出那么一点子来,拍在手上化开,便够涂脸的了。”

    宁玉郡主依了她言,将一个白玉盒子打开,果见那胭脂做嫣红色,颜色丰厚,同市面上卖的不尽相同,依言用金簪子挑起一点,又放到鼻端嗅了一嗅,惊叫道:“这味道果真有几分玫瑰花露的味道,怨不得仇太尉认错。你们果真没用这进上之物?”

    晴雯笑道:“这胭脂这两年甚是畅销,少说也卖出了几千盒,哪里有寻那么多贡品玫瑰花露去配它?”

    宁玉郡主这时候已是将那胭脂涂在唇上,揽境端详道:“莫说市面上,便是宫中,也无这般好的胭脂呢。”

    又将那个青玉盒子打开,见里头装着紫茉莉花粉,粉质细腻,与外头卖的不同,也赞叹了一番。

    这日晴雯同宁玉郡主化干戈为玉帛,满意而归。在晴雯眼里,是消除昔日误会,将来做妯娌时好和睦相处,在宁玉郡主这边,却颇钦佩晴雯行事,反倒为从前所作所为羞愧起来。

    又过了几日,已到纳吉之期。晴雯见东安郡王府一箱一箱的聘礼抬出去,知道这里头的丝绸皮草、家具器物等只怕皆换成了容易出手的金银等物,不觉唏嘘。

    她料着除聘礼外,只怕有心人听到风声,皆会借着宁玉郡主新婚之喜向忠顺王府送上厚礼,也不消同穆平商议,同鸳鸯合计着准备了一份,器物古玩虽少,但那金银等容易出脱之物却合计千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穆平不明就里,只将内外家事皆交由她打理,听之任之。

    这日茜雪突然求见,向晴雯禀报说:“夫人大喜!昨日户部遣了人过来吩咐说,江家已是上了皇商名册,说是石侍郎特意吩咐过的,只教咱们每年定时去户部领米粮俸禄便是。难道是夫人或者侯爷的谋划?”

    晴雯听了,心中一惊,暗道:“难道忠顺王世子自说自话,特意交待了石侍郎,才促成此事?此事虽是极好,但那些皇商又有哪个不是经营数代,老奸巨猾的。这江家一向童叟无欺,夹杂其中,千万莫要不明就里得罪了甚么不该得罪的人,吃了大亏才好。”

    晴雯虽想着这些心事,却不曾开口说话,便见茜雪脸上喜忧参半,蹙着眉头道:“这虽是几代人再也想不到的福分,都是托了侯爷夫人的洪福。只有一样,却不知这皇商要如何当,除了领米粮俸禄外,只怕也要担当许多职责才行。我等惟恐误了朝廷的事,连累了侯爷夫人。昨日问过来传讯的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固然和善,但却不肯多说,只说另外会发了采买的单子过来。却不知道夫人可知道一二?”

    晴雯忙安慰她道:“你也不必为此事忧心忡忡。那皇商之职,固然责任重大,但里头必然有诀窍可循。从前宝姑娘家里,便是皇商出身。如今虽没落了,但宝姑娘独自一人支撑家业,据说从前的许多掌柜未曾辞去。咱们先观望一段日子,若果真难以支撑时,大可寻宝姑娘求援。”

    又道:“你且莫要心急。你难道忘了,那采买之事,向来油水是最大的。连荣国府里的买办尚且如此,给那宫中采买之人,自是油水更足。他们都是做熟了这个的,这会子岂肯让了利出来。便是你想争那采买的单子,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呢。”

    说到这里,话音刚落,突然有人报说,茜雪身边的小丫鬟过来寻茜雪。

    晴雯便知必有急事,忙命教她进来,便见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大口喘息着跑过来,结结巴巴朝茜雪说到:“来了!来了!少爷教我知会奶奶一声呢。”

    晴雯和茜雪两人皆没听明白小丫鬟的话,茜雪再三追问,小丫鬟深吸几口气,缓过气来,这才道:“奶奶坐着车子出门不久,便有几个自称是内务府的人过来了,指名道姓说咱们家的胭脂水粉甚得宫中贵人欢心,要立时送一千盒胭脂、一千盒茉莉粉送宫中去,又问咱们家可有头油,寻到一瓶桂花油和一瓶蔷薇油,回宫复命去了。说若宫中贵人喜欢时,连那头油的生意也要教咱们做呢。少爷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何况急切间又去哪里寻这一千盒,这才遣了婢子过来,教奶奶一并回给侯夫人听,向夫人讨个主意。”

    晴雯听到此处,心中已是猜到四五分,想来必定是忠顺王世子想着尽快还自己的人情,吩咐底下人做的。

    若是旁人,得了此信,这会子早乐陶陶忘乎所以了,偏茜雪和江少爷皆是实诚之人,不喜反忧,深恐有负别人的托付,这才急急赶过来报信。

    晴雯心中亦是喜忧参半,惟恐其中有甚么差池,连带着忠顺王世子这个举荐之人也会遭人嘲笑。思来想去,此事竟无人可倾诉,只得吩咐备了车子,又往忠顺王府而来。

    此时晴雯已和忠顺王府的守门的混熟了,这些人也知道她是忠顺王妃的座上客,不等吩咐,便开了角门,迎了进去,又问:“侯夫人是来寻忠顺王妃的?还是来寻郡主的?”

    晴雯张口欲答,忽又愣住,心中不觉懊恼:应该教穆平来的。此事既多半是忠顺王世子的手笔,少不得要问个明白。只是她孤身求见世子爷,倒不如穆平来问,更为妥当。但先前诸事皆瞒着穆平,如今要和盘托出,却也不易。

    第260章 买办

    转念又一想:“管他呢。既来忠顺王府造访, 少不得先拜访当家主母,在王妃处说一会子话的。到时候若能探问出究竟,自然更好, 若探问不出来, 再做计较。”

    想到这里, 正要开口, 却见旁边有一小丫鬟满面笑容迎了过来:“郡主吩咐下来,说夫人必然这几日过来,令我们在这里等着呢。想不到夫人来得这般快, 可巧今个便来了。”

    晴雯听了这话, 不动声色,只顺水推舟笑道:“郡主果然料事如神。我正是为了郡主而来, 只是王妃却也是不可不拜访的。”

    那小丫鬟笑道:“夫人请放心, 这个自是正理。夫人一向是个谨慎知礼的,自然要先见王妃一面,说几句话。这个郡主也早已料到了。命我亦可代为通传, 在院子外头候着, 等那边事了,再引夫人过去呢。”

    晴雯见她说话简便俏丽,心中不敢小瞧,同她攀谈几句, 方知她正是曾妈妈的女儿, 名唤冬儿, 如今也在郡主房中当差, 便是是极受看重的大丫鬟, 言语更加客气。

    那小丫鬟冬儿笑意盈盈在前头引路,一径到了忠顺王妃的院子, 早有院中管家娘子接了晴雯进去,冬儿便在外头等候。

    这回忠顺王妃不曾礼佛,听说晴雯来了,忙走出屋子相迎,笑道:“劳烦你为宁玉的婚事往来奔走,实是对不住。”又再三谢过道:“宁玉那孩子说你赠了她的四色针线,她甚是喜欢,连那胭脂水粉,也是极出挑的,足见你心意。”

    晴雯亦笑道:“些许微物,何劳挂齿。”

    又说了几句,冬儿便进来请安,向忠顺王妃禀道:“郡主听说侯夫人过来了,在那里急得不得了,命婢子过来看看。”

    忠顺王妃摇头笑道:“这孩子从小被宠坏了。都要出阁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又道:“宁玉一向眼高于顶,如今却这般愿意亲近你,足见你不凡之处。她亦私下里同我说,你那四色针线,极费精神,她对你的针线活是极推崇的。我说,她过几日便要嫁入东安郡王府,既能同你这般和睦融洽,却也可以少操许多心了。”

    晴雯亦含笑回答,做了许多保证,以宽忠顺王妃嫁女之心。

    只是这几句客套话说罢,再到宁玉郡主院中时,宁玉郡主早等得不耐烦了。才请入屋里叙过茶,宁玉郡主便迫不及待问道:“可曾收到内务府那边的讯息了?如何,你送我四色针线,我送你脂粉头油采办之职,说起来也不算占了你便宜罢。”

    晴雯听了这话,先前那些猜测俱已落定,笑道:“江家的人慌里慌张赶来,说内务府吩咐要采买一千盒胭脂,一千盒茉莉粉,又说还要看头油等物。他们没见过甚么大世面,慌得要命,赶来问我示下。我想了想去,这事里透着蹊跷,必然是有大能暗中助力,不然的话,焉能得这般好处?只是有一样,那四色针线不过是微物,不值甚么,这采买之职却是许多人想也想不来的好处。郡主虽是好意,我等却着实有些惶恐呢。”

    宁玉郡主道:“你这话差了。横竖宫里的那些娘娘们都要用头油脂粉等物,买谁家的不是买。再者这胭脂同茉莉粉,我俱已用过,那日进宫去时,顺手带了两瓶,宫中连皇后娘娘也说好用,当下便教内务府着人去办。你放心,宫中娘娘们每年花费的银子数不胜数,这点子东西又算得了甚么。”

    晴雯心中不安,道:“虽是有皇后娘娘发话,但从前负责采买这东西的人难道竟能毫不怪罪?若是宫中娘娘看这个东西好,想一时尝鲜,只消你这边吩咐一声,我精挑细选几瓶上好的玫瑰胭脂盒和茉莉粉送过去也就是了,何必这般郑重其事?”

    宁玉郡主笑道:“你也忒小心谨慎了。亏得皇后娘娘命内务府问了一问,才知道这江家铺子是你的产业,如今亦是进了户部的皇商名册了。既然领着户部米粮,承接宫中采买自是顺理成章之事,你又在为难甚么?”

    晴雯原本以为,户部的皇商资格同宫中脂粉采买皆是宁玉郡主一人所为,听了这话,不由得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原来这皇商名册,不是郡主吩咐下来的?”

    宁玉郡主奇怪道:“江家本就在皇商名册里头啊。这皇商名册,到底是前朝的事,向来由户部裁定,便是皇后娘娘也不好随意插手的,以免落得一个后宫干政的罪名。难道你身为江家主家,竟是懵懵懂懂,连自家在皇商名册这事都不清楚?”

    晴雯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一个猜测,却不好直说,只摇头道:“不是不知。这江家原本是小本生意,我当年做丫鬟时,机缘巧合之下在那里投了些利钱。后来得了富贵,江家在外头遇到了些阻碍,这才把铺子献了出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郡主也是知道我家的,如何有能力在短短几日之内,把这小小一家铺子送入皇商名册?”

    宁玉郡主见晴雯说话时候颇为坦然,连从前是丫鬟时候的经历都不曾回避,心中倒有几分信了她的话,只是她也对皇商之事似懂非懂,想了一回,含糊道:“既是如此,或许是内务府为了讨皇后娘娘欢心,悄悄同户部商议,促成此事也未可知。若果真如此,你倒该好好谢谢皇后娘娘才好。你方才说你这边还有精挑细选的胭脂水粉,比前些时候送我的更好,不若献了出去,讨皇后娘娘欢心。”

    晴雯为难道:“我方才也只是这么一说。送你的胭脂水粉,自是精挑细选,比我日常用的更加精细些。如今我只为内务府的采买订单发愁,那江家铺子不过小小一间杂货铺,平日里虽售卖胭脂水粉,却也有限,一年也不定能卖一千盒,平日里都是现制现卖的,仓促之间,又从哪里凑这一千盒?”

    宁玉郡主听晴雯说送她的胭脂水粉比自用的还精致,心中大悦,因见晴雯为难,倒开始后悔太过莽撞,连声招呼也未打,擅自送了晴雯这份大礼,懊恼道:“这个我先前也未曾料到。少不得我再进宫禀明皇后娘娘,教内务府这边缓些时日罢。”

    晴雯想着宁玉郡主眼看是要出阁的人,为她的事前后两次进宫,实在不妥,倒显得她不懂事了,忙道:“郡主且慢。既皇后娘娘已知道这江家铺子是我家产业,便由我进宫回明此事罢。横竖上次皇后娘娘已是发了话,说我随时都可进宫的。”

    宁玉郡主听了这话,这才作罢。

    当日晴雯回到自家府里,不由得喜忧交加。喜的是江家轻松跻身皇商之列,是许多人盼都盼不来的恩典,何况又接了宫中胭脂水粉的单子,日后财源广进,自不必说。忧的是皇商之事只怕是忠顺王世子暗中授意,这对兄妹皆是自说自话之人,既要承蒙他们恩情,又要防着得罪了人,办事不利。

    穆平见她在房中独处时,时而微笑,时而蹙眉,心中怜惜,忙问缘故,晴雯这才把不知道该如何回明皇后娘娘之事说了,道:“上次送给宁玉郡主的那胭脂水粉已是上好的了,偏她已献给了皇后娘娘。如今又拿何物进献?”

    穆平听了这话,低头细想一回,突然展颜笑道:“这又有何难。譬如庖厨之道,讲究一个色香味美,连那盛菜的器皿,也有讲究,若用了那精致贵重的瓷器,便是连菜也身价倍增。如今你虽无更好的胭脂,不若另外选了更精致的盒子,拿过去进献皇后娘娘,想来也便说得过去了。”

    晴雯闻言,连连称赞道:“侯爷果真见识高明,竟能独辟蹊径,想出这等法子!”

    穆平道:“这时候还唤我侯爷,说些言过其实的溢美之词,又有何益?”

    晴雯忙改口唤他“平哥儿”,这才颜色稍霁。两人忙着对宫中采买之事商议一番,他们都不是那得陇望蜀的贪婪之人,不曾有靠宫中采买谋巨利之举,只想着无功无过,平安将此事揭过,却也罢了。

    过了两日晴雯果然从嫁妆里寻到两个极精美的盒子,一个是用上好的缠丝白玛瑙雕成的浅浅一方小盒,里头盛了胭脂膏子,另一个是用羊脂玉雕好的玉簪花棒,其中却是空的,将那些茉莉粉俱填入玉簪花棒中,欲要用时,倒在手心,却也别有意趣。因预备着要呈给皇后娘娘,皇太后那边却也不能厚此薄彼,因此备了两份一样的东西。

    遂捧着这两样东西去求见皇后娘娘,趁着皇后娘娘喜欢,在旁边道:“这都是义父大人年少之时,闲来无事,依了古籍制出来的东西,因众人都觉得好,这才放在江家铺子里售卖。如今听闻娘娘不嫌这些东西浅薄,忙选了上佳的来献给娘娘。只那江家铺子只是小小一间作坊,一年产出着实有限,这宫中采买之事,实在诚惶诚恐,惟恐应对不周。”

    第261章 不测

    鸳鸯等人守在宫门外头, 一直等了两个多时辰,才见晴雯从里头出来,忙扶上轿子, 悄声问道:“如何?”

    晴雯笑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 自有雅量。因听说咱们只是小本生意, 急切间寻不到一千盒胭脂水粉, 发话说可宽限到年底。”

    鸳鸯这才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等回去了我立马遣人通知茜雪,省得她忧心。”

    晴雯道:“我方才已是被皇后娘娘取笑了一番。说旁人都想着做着宫中采买之事,抢破头只怕还不得呢, 只咱们在这里诚惶诚恐, 可见皆是老实人。我便将这江家铺子的来龙去脉尽与皇后娘娘讲了,娘娘甚是和善, 说久居深宫, 竟连外头的这些家长里短都觉得新鲜有趣,教我时常进宫与她说话呢。”

    鸳鸯听晴雯这般说,将信将疑, 如做梦一般, 半晌才道:“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缘法!咱们家大小姐从前侍奉皇太后娘娘有功,这才得了晋升,光耀门楣。如今你既投了皇后娘娘缘法,日后还不定如何呢。”

    晴雯勉强笑了几声。待回到侯府, 晴雯屏退左右, 只留下鸳鸯一人, 方向鸳鸯道:“我在宫中遇到娘娘了。”

    鸳鸯一愣, 随即明白过来。宫中娘娘虽然多, 但能得晴雯这般对待的,惟有荣国府贾家的元春——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娘娘一人。

    “自从上次省亲之后, 再未见过娘娘尊面。二太太时不时去宫中探望,听说状况不甚好。连老太太都私下里长吁短叹了几回。”鸳鸯说到这里,也有些热切,“虽你入过几次宫,但宫门深如海,除非圣人发话许可,太监宫女们带着,否则是不好乱走乱逛的。如今怎地见了?难道皇后娘娘特意恩准你们相见了不成?”

    晴雯摇头道:“皇后娘娘日理万机,哪里记得这些小事。是我拜见皇太后娘娘时候,恰逢娘娘也在宫中侍候。其后又一起告辞,故而略说了几句话。娘娘……娘娘看着倒比从前瘦多了,或许是上回省亲是在隆冬时节,如今盛夏酷暑,衣衫单薄了的缘故。”

    其实,常言道养移体居移气,元春在宫中所受冷遇,俱在衣裳首饰脂粉等事上,晴雯看得明明白白的,只是不敢多说。

    晴雯只管把那玫瑰膏子和玉簪花棒献给皇太后娘娘,皇太后脸上倒是淡淡的,道:“难为你费心了。”又叹道:“哀家年纪大了,这些脂粉虽好,平白放着倒糟蹋了。”

    早有底下伺候的一众妃嫔争先恐后夸了皇太后娘娘一番,无非是夸说相貌年轻,只怕还要活几百岁呢,哄得皇太后心花怒放,道:“那岂不是成了老妖精了?”笑着说晴雯的这片孝心已是领受了,转手又将这脂粉赐给了一个看起来颇伶俐的妃嫔。

    一众妃子之中,若论位份,元春乃是贵妃娘娘,但不知道为甚么,低眉垂目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众人说笑时,也只管在那里跟着笑。等到皇太后说乏了,命众妃嫔同晴雯皆退下时,元春才故意走慢了几步,出太后寝宫之时,恰与晴雯撞了个正着。

    晴雯忙行国礼家礼,元春身边只跟着两个丫鬟,连步辇都不曾乘,见晴雯一脸诧异,淡淡解释道:“今上不喜奢华,宫中效行简朴。故而步辇等虚礼排场皆省去了。”

    晴雯忙附和几句,因料定元春有话同自己说,在一旁恭恭敬敬等着,谁知道元春欲言又止,半晌才道:“罢了,你是个极机灵的孩子,也是个福泽深厚的。我如今已落魄,更不敢指点于你。只是你千万要记得一件事,一动不如一静,凡事多思少动才好。”

    晴雯以为元春是为脂粉之事见怪,忙解释道:“这胭脂膏子和茉莉粉,原本是家常所用之物,在小店寄卖罢了,其实不值几个钱。因宁玉郡主大婚,赠了她几盒,她却心里过意不去,帮着促成了这采买之职。倒是意料之外。既宫中贵人尽知,也不好装聋作哑,少不得入宫来谢恩的。”

    元春淡淡一笑:“这个倒没甚么。此系小利,你又不曾在里头瞒神弄鬼。也便罢了。宫中的贵人们皆是睿智通透之人,万万莫要在她们面前说谎,更不要多事,便可自保无虞。”

    晴雯听她这话说得奇怪,但宫中宫规森严,耳目众多,欲要问时,又不敢细问,见元春向她微微一点头,脚步不停,渐走渐远,急中生智,才问了一句:“娘娘可要些胭脂膏子日常使用?”她想元春面上妆容极寡淡,只怕是宫中胭脂不合用的缘故,也不知道前些时候宁玉郡主送入宫的那些胭脂,元春得了没有,若是用那胭脂和茉莉粉来修饰,必然鲜艳明媚许多。

    却见元春脚步顿了一顿,却没有说话,只沿着宫墙下的青石道往前头走去。时值午后,阳光刺眼,群鸦的叫声不绝于耳,青石道上一半是宫墙斜斜透过来的影子,一半是艳阳高照。元春娘娘便带着两个宫女走在明暗交界之间,渐渐往阴影里走,不多时便被阴影整个吞噬了。

    晴雯在后头看得真真切切,心中突然有些不详的预感,却不敢多说,回到家后,刚想同鸳鸯细说一番,刚起了个头却匆匆煞了尾,心中惊惶之感更浓,偏不好细说。

    鸳鸯在旁边静静候着,心里也有几分七上八下的,见晴雯憋了半晌,只说元春变瘦了,不觉好笑,道:“这算甚么。咱们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那戏里头的娘娘们哪个不是身材苗条,如扶风摆柳的?这不算甚么。”

    晴雯只得将担心咽回肚子里。又过了几日是东安郡王府纳吉之期,晴雯和穆平等人少不得过去帮忙,见许多箱笼皆用红绸裹着,一车一车运往忠顺亲王府,那车辙甚重,有扛箱笼的小厮忍不住问了两句,早被管事的一阵喝骂,看神情竟是紧张得很。

    晴雯心中有数,只留意数着那些藏着金银之物的箱子,一面数一面诧异:“若说送宁玉郡主的聘礼皆折换成金银等物的话,纵使是白银,七八车也尽够了,若是金子更加隐蔽。如今却送了这么多。只怕这里头不单是为了填补亏空,只怕借着宁玉郡主大婚之事罢了,里头还有别的用意。”

    晴雯正为了东安郡王府和忠顺亲王府的婚事忙碌之时,忽然贾府那边传过来消息,说金陵王家的顶梁柱王子腾进京述职的时候死在半路上了,贾家甚是惊慌,特送了信过来。贾母虽是心中不自在,却特意嘱咐晴雯不必去吊唁,只以忠顺亲王府的喜事为重,晴雯闻言,只得罢了。

    晴雯私下里同穆平道:“贾王史薛四家,如今倒以王子腾一家权势最大。他若是顺利进京,只怕入阁有望。一家子正伸长了脖子盼着呢,偏生半路上没了,却又不曾说是怎么没的,他正当壮年,也不似生了急病的模样,着实令人疑惑。”

    穆平劝慰道:“那朝堂上的事,最是风云变幻的,谁说得准呢。倒是我这等不问世事的闲散侯爵更自在些。你放心,若贾家有了难处,咱们能帮则帮,必不教你为难。”

    晴雯笑道:“老太太前番特意叮嘱过,教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莫要太过在意亲戚家是非呢。再者宫中有娘娘在,想来圣上无论如何也要给几分薄面,岂能立时翻脸的?”

    穆平犹豫片刻,道:“圣意难测,谁知道呢。”又道:“前几日冯紫英写了亲笔信过来,说他家被圣上几次斥责,求我看在昔日情分上,引荐给忠顺王世子,看着能不能寻一条出路。我想着他们从前行事,倒是同忠顺王一家逆着干的,料想忠顺王世子不喜,便没敢开口应承。想来他们这些勋爵门户,都是从前征战沙场,拿命换来的地位,纵使一时失势,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至于太过为难的。”

    晴雯听了这话,虽有重重心事却不知道该如何细说,这日只得胡乱歇息下了。谁知才到了第二日,便有人来敲侯府的门,请进来看时,却是贾宝玉的长随李贵,浑身素白,一路哭,一路进来,在穆平脚下长跪不起,道:“五更天的时候,宫中传来消息,说娘娘薨了!”

    穆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问了几句,又恐吓到晴雯,十分犹豫是否要告诉后宅,正在这时候,又有人进来报说:“神武将军冯家被抄家了!好多御林军锦衣卫都在那里呢。忠顺王世子传过来消息说,因冯大爷前些日子遣了人过来,还要来咱们家问一回话,问是否私藏了冯家的东西。”

    穆平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心中震惊难以言语,料想必有一场血雨腥风,好容易定了定神,道:“冯家也就罢了,宫中娘娘之乃是大事,却不好瞒着夫人。且容我去内宅,缓缓告诉了,再过府去吊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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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2章 打杀

    晴雯听说元春薨了的消息, 心中实是震惊,道:“前几日在宫中遇到娘娘时,虽然略清减些, 但气色看着还好, 怎地好端端人就没了?”

    穆平道:“这里头实是透着古怪。论理, 娘娘算是你姑母, 她的事情出来,咱们自要过去看看。”

    两人急忙换了素色衣裳,一径到了荣国府贾母处, 一个婆子引他们进去, 只见里头冷冷清清,不见几个人, 那颜色鲜艳之物皆收起来了, 连院中的一丛玫瑰花原本开得正艳,也急急用素色绸子裹了,遮掩起来。

    晴雯见走廊上的婆子丫鬟们一个个皆穿着月白、青缎、素白等颜色衣裳, 心下忖道:“论理娘娘已入宫, 便不算是贾家的人了。娘娘同宝二爷姐弟情深,常言道长姐如母,宝二爷那边的人穿孝却无不妥。只是老太太却是长辈,这边的人岂有为娘娘戴孝的道理?”

    正在诧异间, 迎面遇上琥珀, 亦是月白缎子薄袄和白绫素裙。鸳鸯赶紧开口招呼琥珀, 却见琥珀行色匆匆道:“你们来得却巧。再晚一会儿, 老太太便动身去东府, 怕就见不着了。”

    众人听了都感莫名,鸳鸯忙低声问道:“这会子去东府做甚?宫中娘娘薨了, 却与东府有甚么相干?”

    琥珀抬起头来,意态萧索:“原来你们还不知道。方才城外的道士们进城报信说,东府的敬老爷亦是昨日殡天了。”

    晴雯知道宁国府的贾敬是进士出身,亦承担过家族中兴之重望,其后不知道为何心灰意冷,笃信道家金丹之术,住在城外道观,将自家爵位和族长之位一径传给儿子贾珍。犹记得宝黛新婚开宗祠之时贾敬也在场,看着眉毛头发皆是黑的,身子骨甚是硬朗,如何同宫中娘娘一般,说殡天便殡天了?

    这一愣神的工夫,贾宝玉和林黛玉已是扶着贾母往外走了。他们穿得颇为素净,头上只有素白银器,身上是白蟒箭袖、月白绫裙等。贾母亦穿着家常素净衣裳,见晴雯和穆平过来,忙道:“你们且随我一同去东府里,再做道理。”

    一行人坐着车子到了宁国府,此时贾赦、贾政两家早到了。只见府门洞开,人来人往,处处白布白皤,哭声不断。

    穆平见了,震惊道:“好大的场面!原来这便是一等将军的排场吗?还不到发丧出殡之日,外头停着的车和轿子已是将大半条街都占了。”

    晴雯悄声道:“你小声些。被人听到倒不好了。”看了一眼,不觉感叹道:“这算甚么。犹记得当年蓉大奶奶的事出来,那时候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每天都有许多宾客来来往往,专程请了琏二奶奶坐镇,那才叫威风气派呢。”

    想了想,又道:“如今自是不比往日了。从前的那些亲戚,倒有好些被罢黜的。何况宫中娘娘失势已久,外头金陵王家的王子腾也没了,那些喜欢攀附的门户,私底下还不定怎么呢。”

    正在悄声同穆平说话间,却听到前头吵起来了。贾赦在那里高声大叫道:“雨村……如何竟不见雨村?从前他是得了咱们家和王家的力量,才成功起复的。先前也常往府里来往,同二弟诗文酬唱的,如今出了这等大事,怎地不见他踪影?”

    贾政道:“雨村如今是兵部大司马,日理万机,政事繁忙,只怕这会子还不知道咱们家出了这等大的事呢。”

    贾珍也在旁劝道:“正是这个道理。亲戚朋友们只怕都未得信,说不定过几日便来了。”

    贾赦冷笑一声道:“过几日?只怕是一厢情愿罢。谁不知道咱们贾家看着排场,其实只不过是娘娘和姻亲王家撑着,如今娘娘薨了,王家也失势了,那些人又怎么肯过来?”

    贾政听贾赦言语里竟有责怪二房的意思,忙道:“大哥这话差了。咱们贾家的满门荣耀,自得男子出面担着,又同宫中娘娘有甚么干系?”

    “这话不通。”贾赦丝毫不肯退让,“当年为了娘娘省亲,那一笔花了多少银子?难道竟是二弟的私蓄不成?若不是当年盖那园子用的皆是官中的钱,如今咱们家又怎会如此捉襟见肘?我如今连几把破扇子都买不起了!当年为了建园子,会芳园少了一半,我后宅的那些假山亭台也俱拿来充数,若是宫中娘娘同咱们贾家荣耀毫无干系,又凭什么用官中的钱?”

    贾政原有些书呆子脾气,最是耻于谈钱的,听贾赦这么突然发难,早呆住了,半晌才道:“大哥,你这是甚么话?当年盖那园子,是族里公议过,都说无异议的……”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看着贾珍,盼着他说句话。

    贾母遥遥听见争吵声,气得浑身乱颤,扶着黛玉的手,三步两步急急走到跟前,大声道:“从前的事情,还说它做甚么?整日里像乌鸡眼似的,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个你死我活。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贾家祖先舍了性命换的那些荣华富贵,难道你们竟全然不顾了吗?”

    贾赦和贾政见贾母这副模样,齐齐行礼认错,说了好一阵子自责的话,贾母才缓了过来,扶着林黛玉的手往内堂过去同尤氏婆媳叙话去了。晴雯也在身后跟着。

    待他们走远,贾珍才道:“两位叔叔,如今外头风头不太好,从前常走动的那些门户,渐渐都不太来了。我知道两位叔叔心里都憋着气。家父一向笃信道家,想是吃了朱砂等物,羽化成仙去了。他老人家生前也不喜应付,倒是清清静静的更好些。若有甚么烦心事,少顷等冯紫英来了,咱们一道商议便是。”

    穆平原本杵在边上,和贾宝玉大眼对小眼,一句也插不上嘴。贾宝玉尚且悠然自得,穆平却已是浑身难受了。此时听他们提起冯紫英,忙开口道:“我晨起出门时,冯家遣人过来报信,说是冯家抄家了。”

    贾赦、贾珍二人闻言大惊,都不怎么相信。贾赦道:“这又从何说起?顺义侯向来只愿做富贵闲人,再者便是奉承忠顺王世子,倒同咱们这些颇有渊源的门户逐渐疏远了。如今又怎能知道冯家的消息?许是他们唬你的罢。”

    贾赦这言语里带着嘲讽之意,穆平自然听出来了。自他为甄家求情碰了一鼻子灰后,便知道自己和贾赦、贾珍等不是一路人,逐渐疏远。此时贾赦言语不恭,他也懒得同他们计较,只淡淡道:“我从前同冯家有些渊源,在冯紫英的外宅里当过一段时间厨子,同他们处得颇好。故而此番抄家,倒有他外宅的人听到风声,逃了出来,登门向我示警,故而得知。”

    贾赦正在发愣间,贾珍见穆平言语里不卑不亢,说话条理分明,句句对景,心中已是信了七八分,不觉皱眉道:“先前甄家因父辈在任上落下不少亏空无力弥补,引得圣上大怒,抄家也便抄了。那冯家几辈子只在军中做事,不曾在地方为官,更无亏空,如何也被抄家了?”

    贾政沉吟道:“若要寻他家错时,再没别的。除非先前饕餮宴时,他曾和锦乡侯等人交往过密,想是也牵涉其中……”

    一语未毕,贾赦已大声道:“太上皇老人家和圣上俱已说明,那青莲教贼人最狡猾不过,受他蛊惑之人众多,法不责众,故而皆不再追究的。如今冯家若犯了旁的事情被抄家也罢了,又怎能再翻旧账?”

    贾政道:“胡乱另寻一个由头,又有何难?”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突然内堂里传来几声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贾珍心中焦躁:“已是乱成一锅粥了,又有谁胆敢在这敕造之地杀人?”定睛看时,却是贾琏和王熙凤的女儿巧姐奔了出来,满面泪痕的模样。

    巧姐一路奔到贾赦跟前,抹泪道:“爹爹不知道为何竟好大的火气,拿着剑说要杀了娘亲呢。请爷爷救娘亲一命。”

    贾赦黑着一张脸:“岂有此理!如今是甚么时候?这小崽子眼睛里究竟有没有尊长?”

    忙随巧姐进了内堂,却看见地上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贾母坐在那里,脸黑得如锅底似的。贾琏和王熙凤也跪在地上,身边各自围了许多人,遍寻不见巧姐所说的剑,想是早被人远远丢开了。

    贾赦见得此景,便知无甚大碍,欲要退下,已来不及,少不得也慢慢走过去,向贾母问好。

    贾母指着贾琏向贾赦道:“你来得正好。你宝贝儿子拿着剑要杀他媳妇呢,还振振有词说了一大堆道理。你这个做老子的索性好好听听,给评评这个理。”

    贾赦听贾母这话,自然知道她心意,忙道:“这个下流种子!这是甚么时候,怎能在这等场合舞刀弄剑的?你媳妇又有甚么不好的,怎么惹了你?”

    贾琏起初还有几分害怕,这时候被贾赦一顿骂,反倒激起心头恶气,道:“王氏善妒容不得人也便罢了。最不该便是私用我的名义,在外头包揽诉讼,徇私舞弊,生生逼出了好几条人命来。父亲请细想,咱们家是积德行善的人家,怎能容忍这样的毒妇?”

    第263章 休弃

    众人听贾琏冷不丁说这话, 都惊呆了。连邢夫人都生怕贾琏闯祸,忙说了一句:“琏儿,夫妻间纵有甚么芥蒂, 关起门来细说便是。何必这般胡言乱语?她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 一向最懂礼数, 你既毫无凭据, 便不该在这时候嚷将出来。”

    王熙凤去年小产已是伤了元气,动了根本,下头淅淅沥沥未曾止住, 不过几个月的工夫, 已是面黄肌瘦。因这日听说贾敬殡天,此乃族里大事, 这才挣扎着起身, 随大房一道来到宁国府,实则身子极不爽快,原不过苦苦撑着而已, 不想贾琏偏生在这时候发难, 趁乱要清算从前之事。

    王熙凤虽是女流,却是心性骁勇,多年管家更平添了几分胆识。她素知邢夫人颇看不惯她,不想竟会在这时候助她说话, 心中一喜, 口中更不让人, 大声道:“二爷不必在这里栽赃陷害, 将些有的没的罪名尽数倒在我头上。我不过一深宅妇人, 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能有能力做下甚么包揽诉讼之事。还说甚么人命, 我平素烧香拜佛,最讲究阴骘的,怎会做下这等之事?二爷的意思我也知道,无非是还念着那甚么二姐,嫌弃我这黄脸婆了。如今我身子也垮了,病未大好,倒不是从前管家的时候了!可怜我操了这半辈子的心,都为谁来着?”

    一面说,一面呜呜哭出声来,拿着帕子装腔作势抹泪。

    王熙凤这番话说的,虽是卖惨,却也有几分是真。贾母、王夫人等人想起她从前管家时候的操劳,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暗想王熙凤固然善妒了些,却也不该在这时候喊打喊杀,大房子嗣固然是大事,少不得等孝期过后,再劝着纳妾便是了。到那时候,若王熙凤仍不肯,再做计较不迟。料得以王熙凤之聪明,也该知道进退,王子腾既然已经没了,王家已然没落,哪里还好像从前一般摆威风。

    王夫人想到此处,忙在旁劝道:“你莫要伤心了,谁不知道你是最懂礼的,又有谁会把琏儿这孩子气头上的胡话当真。你好生调理身子要紧。”

    王熙凤见王夫人也助着她,她向来是个得理不饶人的,登时来了劲头,偏不肯罢休,一边流泪一边道:“琏二爷如今要杀了我呢!若不把事情讲清楚,我今后哪里还有脸面在?还请老太太做主。我如今娘家已是没人了,再不比往日,如今或是打杀或是休弃,只都凭贾家一句话。我断然不敢有怨言的。”

    李纨、林黛玉等人见贾琏那边宝剑早被人夺了去,偏王熙凤在那里闹着不肯善罢甘休,都过来劝她道:“你向来是个最有分寸的人。琏二爷今日是急躁了些,难道你竟要同他一般见识?现在是在东府,这般闹大又有甚么益处,莫耽误了正经事。”

    王熙凤冷笑道:“我从不敢同琏二爷争竞甚么。但如今我的通房丫头和琏二爷有了孩子,一屋子的丫鬟小子们都知道了,偏我还蒙在鼓里。这算甚么事?只怕今日琏二爷想要一剑杀了我,便是要给平儿让路呢。我还有甚么脸面苟活于世?”说到这里,竟挣开众人,一头往旁边桌子上撞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哪能教她寻死觅活。早有几个丫鬟扑过来一把抱住王熙凤。贾母却转头向邢夫人道:“此事是真是假?平儿那丫头果然有了身孕?”

    邢夫人笑着回禀道:“禀老太太,前几日平儿身子倦得厉害,屈指一算,又几个月未曾行经,这才偷偷请了王太医过来诊治,一诊之下果真有了身孕。想来这个丫鬟是有福的,统共也未曾伺候几回,竟然有了……”

    王熙凤忙道:“禀老太太,平儿是我的陪嫁丫鬟,我既然给她开了脸做通房,便再无疑她防她的道理。只因去年老太妃娘娘薨了,京城有爵之家皆禁了筵席音乐,我便私下同琏二爷说,如今国孝期间,诸事也要忌讳些。他当面说得好好的,背地里却同平儿做下这等事来……”

    贾琏此番发难,一来是料定王熙凤靠山已到,再无凭借。二来是手中搜罗到了些罪证,底气颇足。原拟等到贾敬的丧事料理清楚便禀明贾母贾赦等人,郑重其事休妻,岂料王熙凤不知道从何处得了风声,知道平儿有孕,趁着贾敬的事出来时,胡乱寻了些由头对平儿又打又骂。若是平日,贾琏自不会为了平儿出头,但此刻平儿腹中有了他的骨血,正值他为子嗣犯愁之际,怎能不出面维护?一时性急,加上对王熙凤已无丝毫情意,只剩下憎恶愤恨,竟由着性子抽出贾珍屋中悬挂装饰的宝剑出来。

    贾琏见王熙凤不知死活,仍旧像从前那样得理不饶人,他此番有罪证在手,却再也不愿意忍着她了。当下冷笑道:“我同平儿做出甚么事了?我等公侯之家,子嗣自是大事。你休要拿老太妃娘娘的事来说事。连忠顺王府和东安郡王府都在急急预备婚事呢,我便在这时候有了子嗣,想来朝廷也不至于怪罪的。我贾家钟鼎之家,自有规矩礼仪,如何竟娶了你这个搅家精。新婚时候就做主发落了我的屋里人,这也罢了,如今你的通房丫头有了身孕,你却不能容她,难道教我一辈子守着你这个生不出儿子的贱人,教我大房断子绝孙吗?”

    贾琏这话当着许多人说出来,连半点情面也不曾留。王熙凤从未料到他竟然会这般绝情,早惊呆了。贾琏那边却意犹未尽,继续道:“你这个毒妇,私下里做出那许多事来,欺上瞒下的,如今当着老祖宗和老爷太太们的面,还敢嘴硬吗?我这边却有证据,到时候一纸状子送你到监察院,一顿杀威棒打起来,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够了!”贾母听到此处,已知贾琏是动了真格的。如今当着许多人的面,倒不好教外人看笑话的。

    “如今是你大伯伯的事要紧。你的事情容后再议。琏二奶奶身子不适,且扶她回房休息,你等好生在旁伺候着。”贾母吩咐一句。旁边丫鬟早强行搀扶着王熙凤回去了。

    “平儿那丫头如今在何处?”贾母又问了一句。

    邢夫人忙道:“因咱们二奶奶喜欢发脾气,动辄打骂人,我惟恐平儿受折磨过甚,好好一个胎有甚么闪失,方才将她带到我房中去了。这事我们也才知道几天,本欲回明老太太,又恐咱们二奶奶听到了多心。不想依旧未能瞒住,倒教她在东府里闹开了。”

    贾母见邢夫人说话夹枪带棒,早知她极不待见王熙凤之意,心中微微叹了口气,道:“此事容后再议。如今自是东府里的事要紧。”

    贾母积威甚重,这话一出,贾赦贾政等人再不敢为冯家抄家之事争论,贾琏邢夫人等人也不好再提休弃王熙凤之事。于是各自就位,贾赦、贾政、贾琏、贾宝玉、贾蓉等在前头招待官客,贾母率领众内眷在内堂招呼堂客。这般又过了半日,只有王家、史家和薛家几家亲戚派人过来吊唁,再者便是几个常有走动的门生。

    贾母虽早知贾府日益没落,见得此景亦不免叹息,摇头道:“果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去年我做生日时,还那般风光,如今不过短短一年光景,从前来得勤的几家竟是俱不来了。”

    王夫人心中冷笑,暗道:“前些日子老太太闹着分家,那般闹了一场,岂是钟鸣鼎食之家兴盛之征兆?已是那般闹了,那些人家也嫌晦气,自是不愿来了。”

    想到这里,开口叹道:“当年娘娘在时,何等风光。如今娘娘薨了,却是甚么都没了。”

    贾政闻言忙向着王夫人使了个眼色,王夫人尚未会意,滴泪道:“我苦命的娘娘!你是为咱们家立下过大功的,如何年纪轻轻的,竟说去就去了?”

    邢夫人在旁冷哼一声道:“敬大哥早年中了进士,那般才是真正光耀门楣。娘娘被封之后,咱们家建了个园子,几辈子积攒下来的底下、官中的钱尽被折腾没了,那些太监还三天两头上门敲诈勒索,又有甚么功劳可言?”

    “住口!”贾母沉声制止道,“事关皇家,岂是咱们这些人好妄加评判的?”

    邢夫人一愣,虽心中不服,却也只得低下头去。

    尤氏忙在一旁打圆场道:“如今这才头一天呢。兴许那些人家过几天再过来,也未可知。”

    贾母面上满是郁郁之色,叹道:“云板早已响过,留意咱们家动静的人家又岂有不知道的道理?便纵有事时,也该遣了人过来。这会子音讯全无,怕是不会来了。”

    尤氏亦知其理,眼下只能安慰贾母道:“老太爷在世时候,便是喜欢清净不喜欢热闹的。如今这排场动静略小些,只怕倒是暗含了他心事呢。”

    第264章 事发

    贾母深知大族已是没了里子, 若这个时候还揪着不放,硬要把外头的面子也戳破的话,便是体面皆无、斯文扫地了。

    故而她闻言也只能就势下坡, 勉强收住哀伤, 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如今如何料理, 你们心中总要有个章程才好。”

    贾珍忙出来禀道:“父亲生前一心修炼, 不问外物,本不是那喜欢热闹排场的人。玄真观地方狭窄,不便停灵, 侄孙已是做主, 命人用软轿抬到咱们的家庙铁槛寺里去了。如今天气炎热,却也等不得, 少不得请天文生择了日子, 早早入殓的好。寿木已是早年预备下的,不必再寻,道场亦要早早做起来才好。”

    贾母点头道:“你料理得很是。你同蓉儿都是有职之人, 总要表奏朝廷, 早早报了丁忧才是。”

    贾珍忙道:“老祖宗说得在理。今晨已是报到礼部乞假去了。”

    贾母见诸事停当,至此再无可问,遂领着宝黛二人并晴雯等告辞。

    穆平头次参与贾家的红白之事,见明明来往宾客极多, 偏贾家从贾母而下皆有忧色, 不免暗暗称奇。

    这边贾母回了自家院子, 余者都顾不得问, 先寻了邢夫人过来, 再三问她凤姐之事。

    邢夫人早看不惯王熙凤仗着娘家有权势,在那里张牙舞爪作威作福的, 眼看着王家因王子腾之死迅速没落,便想着料理她了。恰逢贾琏因尤二姐之事,同王熙凤已恩断义绝。故而大房中的几位主子,贾赦、邢夫人、贾琏等人早已心照不宣,等着再拖个一年半载,王熙凤重病不治之后,便另外娶那贤淑知礼的续弦进门。

    谁知偏王熙凤还不知收敛,在这节骨眼上竟还敢做出打骂有孕通房之事,贾琏为了子嗣怒不可遏,恨不得一剑将这毒妇斩杀了去。邢夫人见状,自然知道取舍,已是决意要助着贾琏了,听贾母问话,忙回道:“平儿那丫头有孕之事是千真万确的,王太医亲自过来把的脉,惟恐错诊,还特地看了面相舌苔,细推之下,只怕是已有两个月了。因我想着尚未坐稳,惟恐咱们那琏二奶奶闹起来,再生事端,这才私下做主,借着家里有要紧事要借平儿过去帮忙,把她借到自己房里,另遣了小丫鬟伺候,每日三茶六饭都是谨而慎之,生怕再有甚么闪失。谁料想琏二奶奶虽是病重卧床,耳目却是极灵活的,不知道哪个人走漏了风声被她听见,就趁着东府的事情发出来,我和大老爷都不在房中,冲进去打骂平儿。幸得平儿那丫头是个有福的,虽受了惊吓,所幸胎儿无恙。不然的话,岂不是罪过?”

    贾母闻言,沉吟片刻,叹道:“我从前便常说,凤丫头那孩子最是伶俐不过,我只怕她太过伶俐了,反而折福。也曾提点过她几句,偏生她总参不透这里头的道理,倒是可惜了。那会子她怀着一个哥儿,我同二太太几个人商议,生怕她操劳太过,特意发话教她把管家权交给林丫头,不想她太过争强好胜,家里有事时样样不肯落在人后,人有是个有主意的,时常见她在那里发号施令,果然这孩子便未曾保住,六七个月的时候生生落了下来,最损耗身子不过。其后她缠绵病榻这些月,皆因为这个,说起来倒是咱们贾家害了她。”

    邢夫人忖度贾母话里的用意,无非是怜惜王熙凤,替她开脱了,忙道:“老祖宗休要自责。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固然是个聪明的,却因太过聪明,事事都要争抢好胜,这才劳累过度,伤了身子,这却并不是咱们本意,咱们本意是教她老生歇着的。她偏生不顾自己身子沉重,冲到前头去,这才落了胎,难道竟能算是老祖宗和咱们贾家的过错吗?”

    贾母心中到底不忍,摇头道:“前番尤二姐也便罢了。那一场官司,虽明着不知道底细,但咱们心里都知道是她暗中出手的。想来尤二姐若是到了咱们家,是贵妾身份,若有子嗣的话,免不得有损她和巧姐的事。故而我刻意装聋作哑,装作不知道。但平儿是她陪嫁丫鬟,又是个通房,将来养了孩子,自然是留在她屋里的。她身子这症状,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是再不能生了,把平儿那孩子当成自家孩子一般看待,又有甚么不可以?为何她聪明一世,竟忍不下这点小事?这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怨不得你和琏儿心中都有怨气。”

    邢夫人忙道:“我这里又算得了甚么。只琏儿口口声声说她牵扯着甚么人命官司,这事情倒是要慎重相待,咱们家这会子不比从前了,若是姑息养奸,包庇罪犯的话,只怕会留下大患,累及子孙,老太太却是不可不查的。除此之外,连我都听说她从前当管家奶奶的时候,私自挪用家里的月钱,在外头放印子钱。这却也是朝廷明令禁止之事。细论起来,那为了印子钱家破人亡的,不知道有多少。老太太方才说她落胎落得蹊跷,妇人生产,前三个月是最要紧的,后头六七个月的时候,胎相多半是稳了的,偏她在这时候落胎,谁知道是不是那伤天害理之事做得太过的缘故呢。”

    贾母听邢夫人这话,却也暗暗心惊,道:“果真有这等事?”忙又唤了贾琏过来,问明究竟。

    贾琏双膝跪下,在那里泣告道:“孙儿同她是结发夫妻,原本情分如何,老祖宗亦是知道的。这些年渐渐生分,众人皆以为是她太过能干,孙儿私下里不忿,其实不是的。孙儿也是这些年才知,她背着孙儿,借着贾家的名义,在外头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遂绘声绘色,将从前王熙凤所做之事讲了一遍。“从前的长安节度使云光和咱们家最要好不过,去年他调任之时进京,偶尔提到一事,孙儿才知道当年东府秦氏出殡期间,那毒妇借着孙儿的名义给云光写了一封信,命云光强行拆散了一对好姻缘。偏那未婚夫妻两个皆是信守道义的,年纪轻轻的两个人,一个悬梁自尽,一个投河而亡,老祖宗请细想,这难道不是那毒妇做下的孽?若老祖宗不信时,孙儿这边现有证人。长安县那家女儿投河的苦主姓张,亲口承认为促成此事,拜托了水月庵的老尼姑净虚,说咱们贾家收了他五千两银子。”

    贾母听到此处,早知大势已去,但顾念凤姐昔日孝敬她的情分,免不得再为凤姐细问上一回:“口说无凭,你可问过净虚,果有此事不成?”

    贾琏忙道:“禀老祖宗,那些三教九流的尼姑道婆同显贵之家多有牵涉,若是从前,孙儿亦有顾忌,自是没这个手段去审问的。偏生外头有人要为水月庵的小尼姑们出头,说水月庵里头男盗女娼,贾芹便教孙儿设法出头压下此事。孙儿趁机审问了净虚一番,才问出实情,说那毒妇实要了三千两银子,另外两千两皆落入净虚处了。”

    贾母怔在那里:“自娘娘省亲之后,大观园里的那几个小尼姑送到水月庵去,由贾芹负责料理,此事亦是凤丫头的手笔。如何竟出了事?”

    贾琏恨恨道:“这算甚么!老祖宗不知道,那毒妇私下里行权,暗中打着咱们家的名义,助着外头那些无赖们欺男霸女,暗中不知道受了多少好处,皆落到她自家荷包。外头人多有因了这个家破人亡的。同这个相比,那偷放印子钱甚么的,虽被朝廷明令禁止,已算得上只是小错了。孙儿想着,若不乘着这个机会,索性将那毒妇休了,早早划清界限,出首官府,将来等到东窗事发,咱们贾家岂不要被京城中人耻笑?”一面说,一面从靴筒内取出靴掖里装的一张证词出来,呈与贾母。

    贾母急命琥珀取来家常戴的金丝玳瑁眼镜细看,见那上头是净虚的供词,上头明明白白,写着秦可卿出丧那年,王熙凤于几月几日携贾宝玉和秦钟住在水月庵,在此逗留几日,净虚如何拿张家金哥之事求恳,王熙凤如何应承,如何索要了三千两银子,净虚又如何利欲熏心,向张家传讯说贾家索银五千两……其后金哥同守备之子双双殉情,那张家如何人才两空,言语里如何怨恨,净虚又如何借住贾家权势弹压恐吓,皆招供得清清楚楚,其后又有净虚亲手画的押印。

    贾母看了那张供词,不由得气得浑身发抖。她固然喜欢王熙凤性情,却一向是积德行善的心慈之人,再料不到王熙凤明面上奉承她的虽好,但私下里却这般草菅人命,为了些银子和面子不惜做出令寻常百姓家里家破人亡的事情来。

    贾琏意犹未尽,尚在那里说道:“禀老祖宗,那尤二姐之事,虽是孙儿一时昏了头,不该对尤二姨起了色心,但那毒妇为了霸着琏二奶奶的位子,竟连咱们家的名声于不顾,暗中挑拨教唆外人同咱们家为难。这吃里扒外之人,竟是孙儿的结发妻子,实在是家门不幸。故而孙儿对她厌恶已深,如今见她连陪嫁丫鬟也容不得,这才动了气,一时看见珍大哥墙上挂着的宝剑,心里那时想着,不若一剑杀了她,再给她偿命,至少不连累贾家,也便可得清净了。”

    贾母叹了口气道:“傻孩子,你是长房嫡孙,怎可这般不爱惜自己,肆意妄为?凤丫头既然不好,果然做下这许多错事,咱们自可请了王家族人过来,将诸事讲个分明,当众休了她,另外再娶好的,也便罢了。”

    第265章 祸起

    正在说话间, 忽然王夫人那边来报说:“琏二奶奶的兄长进京了呢,同大太太的兄嫂一起过来的,还携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太太说, 这几位过会子便要来拜见老太太, 故先过来问问老太太可否得闲。”

    贾母听了便道:“来得好!正欲寻她娘家人说话的。只是王家同邢家如何牵扯到一道了?”却吩咐贾琏道:“既是她娘家来人了, 你且不必出头, 仍旧拿亲戚相待,我这边自有道理。”

    贾琏闻言,领命而退。

    这边贾母便教晴雯和穆平先回去:“如今家里乱得很, 等到东府里发丧之事定下来, 你们再过来便是了。”

    晴雯忙应了。回来的路上,鸳鸯已是打听出好多事来, 向晴雯道:“琏二奶奶的哥哥名唤王仁, 听说是个极不成器的,如今进京来也不过想着投靠他妹子。邢家那边也差不多情况,据说大太太当年出嫁时候, 把家里的家私俱带过来当陪嫁, 故而邢大舅正在那府里抱怨呢。”

    又道:“两家人都要进京,故而约着一起过来的。听他们嚷嚷着说还有两家,薛家和李家都有亲戚来,只是不知道为何, 一进京便走散了。想来他们两家另有别的去处。”

    晴雯却知道那薛家来人是薛蝌和薛宝琴兄妹, 是薛宝钗的堂兄妹, 因薛宝琴和梅翰林之子有婚约, 是进京来发嫁的, 想来如今薛家不似先前那般亲近贾家了,故而未曾第一时间过来。李家是李纨的寡婶一家, 携了两个姑娘过来,一个李纹,一个李绮,皆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这般上赶着进京,用意不言自明。

    晴雯想起前世之时,正值贾家兴盛时期,四家人齐齐过来,四位姑娘皆是出落得一把子四根水葱一般标致,其后红梅雪景,争联即景诗句,聚猜春日灯谜,何其热闹!

    不想如今王子腾、元春娘娘、贾敬先后亡故,贾家却也衰落了。幸亏贾母不知道前世之事,无从对比,否则的话,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这般胡乱想着心事,才回到侯府,便听人过来报说:“薛家大姑娘携堂弟堂妹在那里等着呢。我等说侯爷夫人往贾府里去了,偏他们不肯走,带的礼物又重。我等皆知夫人同薛家是亲戚,故而不敢擅专,只好请他们在前厅坐着喝茶。”

    晴雯闻言大吃一惊,同穆平对望一眼。穆平有些尴尬,道:“从前我曾在薛家做过厨子,你也知道的。若从公论来,他家人待我甚好,尤其是薛大姑娘,最是公道不过。其后又荐了我去酒楼做事,方有其后参加饕餮宴之事。我封侯之日和娶妻之日,他家都曾送了礼物过来,只是人皆未曾露面。”

    晴雯道:“这便是宝姑娘为人有分寸知进退之处。贺礼既到,便不失礼数。至于人不曾露面,倒是她体恤你的一番心意了,生怕你想起从前布衣时候的事,心中不自在。莫说是你,她这边也有送了贺礼到我这边来。论理,她同宝二爷平辈,倒是我的长辈了。故而细论起来,她倒是送了双份的礼物呢。”

    穆平道:“先前惟恐不收礼物,反倒得罪了人,引得人心中不安,故而东安郡王做主,俱是收了。如今人家特意登门,却是不好不见的。”

    两人议定,穆平去前头见薛蝌,晴雯在后头会见宝钗宝琴。

    穆平见那薛蝌年纪极轻,说话恭谨有礼,诚恳之至,不像京城的王孙公子那般油嘴滑舌,倒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晴雯重见薛宝钗,欲要执晚辈之礼,宝钗却执意不肯,在那里说甚么晴雯是诰命、自己只是平民之类的话,到后来还是双方各叙了礼,这才罢了。

    晴雯便同薛宝钗说了几句话。她从前做丫鬟时,便知道宝姑娘做事滴水不漏,欲要讨好一个人时,最是不动声色,善能令人如沐春风的。如今宝钗有意结交,她自是更加惬意。听了又听,才从中咂摸出来些意思来,竟是薛蝌带着妹妹进京发嫁,惟恐梅侍郎一家有意退婚,这才到处寻门路补救,不想这回他们未去贾家求告,反倒过来找晴雯帮忙了。

    晴雯心中诧异之极,因宝钗未把话言明,也不好直接拒绝,只得含含糊糊的。等到送走了薛家人,寻过礼单看了一回,不免心头一惊,向穆平道:“人家送了这般贵重的礼过来,虽未明言,但是那意思是要求咱们给设法的。可咱们同梅翰林一家素无往来,又该如何是好?”

    穆平想了想,反问道:“素无往来吗?但我记得咱们新婚之时,梅家也有贺仪的,乔迁之时,梅家更是遣了人过来。且不论他们究竟是甚么意思,咱们下了帖子,请他们过来小坐,趁机邀了薛家,把诸事讲明,如何?”

    晴雯亦于此道不甚熟悉,只是心中不安,道:“咱们家做东是小事,只若是薛梅两家当场闹僵,便再无转圜余地,又该如何?”

    两人这日未商量停当,姑且将此事放在一旁,次日又遣人打探贾家动静,听闻贾家先是邢大舅同邢夫人为些家私的事大吵了一架,其后贾琏因提议说要休妻,王仁本是过来攀附妹妹讨生活的,闻言大惊,索性翻脸,说若王熙凤果真被休,索性要行家法,用绳子勒死妹妹,倒也便宜。几家人闹得不可开交,休妻之事也只得暂时作罢。

    晴雯同穆平商议,如今贾家正和王家闹成一团,他们若是这会子常过去,倒像是故意看人笑话的了。何况是东府里贾敬过世,同他们的关系又远了一层,先前已有贾母发话,他们只消在出殡之日过去即可,故而只管专心致志打探出殡日子是否定下来了,对别事装聋作哑。

    只是那日穆平从外头进来,皱着眉向晴雯道:“说来也奇怪,宫中贾贵妃薨了这几日了,竟未曾定下谥号,我私下里问过梅姨,梅姨也说怪。”

    晴雯心中默默明白穆平言语里未尽之意:但凡后宫位份高的妃子,亡故之后必有谥号,葬礼诸事亦有规制,似元春这等静悄悄无人提起的,实属罕见,莫非元春竟是犯了甚么错不成?只是如今宁玉郡主出阁在即,自是不得闲,宫中皇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虽和善,发话说晴雯可随时入宫,到底又远了不止一层,若为了元春之事贸然入宫打听,只恐弄巧成拙,反惹下祸事。故而她尽管心中不安,也只能装聋作哑着。

    这般又过了一日,已是到了贾敬出殡之期。晴雯名义上算是贾府的出嫁之女,这日便跟着送殡,只见官客送殡的,虽不比从前秦氏出殡之时风光,却也有陈也俊、卫若兰等王孙公子。四王八公那些门户,除却那抄家罢黜的外,倒也有不少人家设了路祭棚子,在外头等着。

    贾母在那里叹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行至今日,已是侥幸了。只是前几日表奏朝廷说要丁忧,朝廷虽准了假,却未曾以功臣后裔额外加恩,倒令我不安起来。”

    王夫人道:“许是朝廷另有要事,一时分不开心神。我前些日子使人打探,问娘娘的谥号可曾下来,宫中人说圣上正忙着呢。”

    提起元春谥号之事,贾母心中更添了一层忧虑,只是不好明言,只得胡乱收拾了心情,只见青衣请灵,铭旌摇摆,贾珍贾蓉等人披麻戴孝,哭得泪人一样,一片哀声里,林黛玉扶着贾母登车,贾氏族人浩浩荡荡,足有半里的车马,一起出门。

    才转出宁荣街,便听得彩棚高搭,贾母心神一松,吩咐道:“朝廷未赐了恩典下来,难为这些人想着路祭。教珍儿必要恭恭敬敬,全了礼数才好。”

    贾珍遥遥看见北静王的路祭棚子,忙吩咐送殡队伍且停一停,自己约齐了贾赦、贾政、贾琏、贾宝玉、贾蓉等人,便欲上去见礼。猛然之间,不知道从何处钻出几个鬼影一般的白衣人出来,扬手将一张张纸钱撒得漫天飞舞。

    贾珍见状,暗中生气,心想:“是我贾府出殡,你等且出来捣甚么乱?”

    他身边贾琏已是接过一张,刚看了几行,脸色已然变了,忙递过来给贾赦,颤声道:“这个如何是好?”

    贾赦、贾政、贾珍等人忙凑过来看,只见那纸却不是纸钱,上头写着贾家几条罪状,有说贾家违反朝廷法度,放利子钱的,也有说贾家欺男霸女,包揽诉讼,闹出人命的。

    北静王等人欲要过来说话时,手里也早被塞了一张,脸色亦不大好看,拱手向贾赦等人道:“你我乃世交之谊,论理不得不说了,这大族之事,最忌姑息养奸。咱们为人臣子的,更应谨言慎行才是。”

    贾赦等人诚惶诚恐,忙应下了,看着北静王等人不过寒暄几句,便匆匆离去,面上虽强撑着,心里都压了一肚子的火。

    好容易走出城外,到了铁槛寺里,贾赦便将那张纸团成一团,扔到贾琏脸上,道:“你娶的好媳妇儿!如今连北静王也这般说,又该如何是好?她捅下的娄子,又该如何收场?你大伯父的大日子,却因她的缘故,闹成这般模样,咱们贾家哪里还有颜面在?”

    贾琏讪讪道:“儿子同她早已是恩断义绝,早恨不得休了她了。只是她父亲早逝,如今最能干的那个叔叔也没了,亲哥哥又是那般模样。若果真休了她,她亲哥哥真个要勒死她,岂不是平白多伤了一条人命?何况她身子早垮了,太医几回诊治,都说不过再撑一年半载罢了……”

    贾赦在那里气急败坏道:“岂有此理!若她果真死了,她犯下的那些错事,岂不是都是咱们家替她兜着了?”

    正在这时,突然听得一个声音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既做下错事,再不指望旁人顶罪,更不必族里替我担着。”贾琏定睛看时,只见丰儿扶着病恹恹的王熙凤走了过来。

    王熙凤这时候实际上已病入膏肓,这日身着素服,黄着一张脸,未施粉黛,走路一步一颤,在那里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说道:“我命该如此,本不奢望旁人另眼相待。二爷,你千万莫要烦恼,只管一纸休书休了我,把我送到官府罢了,咱们家有甚么罪名,皆是我行事不周办下的错事,我担着便是了。只有一样,巧姐是你嫡亲的女儿,你曾抱过她疼过她的,日后你千万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善待于她,给她寻一门好亲事,我便也死而无憾了。”

    第266章 抄家

    贾琏看见王熙凤这般模样, 心中一动,正待要说甚么,便见贾赦捋着胡须眯着眼睛说道:“既是如此, 你且说说, 你办下了哪几桩错事?”

    王熙凤便将她从前借着贾家和王家名义, 在外头仗势欺人之事尽说了, 从金哥和守备之子殉情说起,自坐享了那三千两之后,胆识愈壮, 肆意妄为, 又做下了许多桩。有贾琏知道的,也有贾琏不知道的, 一番话说下来,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胆战心寒。

    贾赦却又问道:“那印子钱呢?”

    凤姐昂然道:“那年我掌管荣国府内宅之事,家里人的月钱银子皆从我手里走。我从外头账房处得了这银子, 便悄悄命人放了出去, 拖上十数日,直到拖不下去时,再从外头银子收进来的利钱里当了月钱银子发下去。此事自是我所为,事到如今, 也没甚么好抵赖的。”

    贾赦点头道:“难为你肯承认。那纸里头还有说水月庵的龌龊事的, 说芹儿在里面同几个尼姑不清不楚, 想来此事也是你的过错?”

    王熙凤想了一想, 缓缓道:“当年建园子时候, 贾芹他娘过来再三求我,说要给芹儿寻个差事。故而我便教他去管这些小和尚小道士们。想是他手中有了几个钱, 在家庙里为王称霸,聚赌闹事,甚至私自养老婆小子,想来也是有的。他若出了甚么差错,细论起来,我是委派他做这个的,自然也有不是。”

    贾赦冷哼一声道:“自是你识人不当的不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石呆子,你诬陷人家拖欠官银,致使人家全族抄家下狱,可有此事?”

    凤姐迟疑片刻,唇边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道:“我只求老爷太太能善待巧姐。只要巧姐未来有靠,这些错事,便皆是我做下的,我一肩担了又有何妨?”

    此时贾政、贾珍、贾琏、贾蓉等人都在当场,这些须眉男子皆眼睁睁看着王熙凤一介女流之辈在他们面前侃侃而谈,震惊得一言不发。

    众人皆心知肚明,若说前头的事,皆是王熙凤的错,但累及石呆子家破人亡之事,实是贾赦的首尾。当时代为出手的人是贾雨村,贾赦对此人赞赏有加,因贾琏办事不利且有微词,贾赦气得还狠狠打了贾琏一顿,阖府皆知。

    因这时候有神秘白衣人当街一闹,将此事宣之于众,又有北静王示警在先,贾赦想是慌了神,便刻意将此事推到一个弱质女子身上,实是无耻之至。但贾赦是荣国府长房,若是他出面认罪,贾家全族上下岂不蒙羞?又岂能脱清干系?因了这个缘故,贾政等人便是心中再不忍,也只得装聋作哑,贾宝玉在旁张了几次嘴,都被贾政以眼神制止,颓然低下头去。

    贾琏更是呆呆看着王熙凤,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竟然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起许多从前的事。

    他想起新婚之时,他和王熙凤也有过许多甜蜜的日子。那时候他对这个美貌又能干的老婆百依百顺,便是王熙凤当面显摆自己比他能干,他也能心平气和在旁陪着笑脸。

    他又想起后来因王熙凤善妒成性,他心中已是有些厌烦她了。两人为了偷腥之事多少次争吵。王熙凤暗中放利子钱之事,他到了后来心知肚明,但是从未曾挑破,因为他和王熙凤一个月的月钱有限,若不是王熙凤变着法子从各处榨些银子出来,他又怎能在外头排场体面?

    后来尤二姐的事已经出了,他亦知道了王熙凤背着他干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那时候已有休妻之心,但是后来石呆子那回,他因不服气,对贾赦说“为了把扇子逼得人家破人亡,算甚么能为”,被贾赦毒打了一顿。当时王熙凤亲自出面,从薛家寻来了秘制的伤药,一边数落他,一边为他上药,那语气却是极心疼的。他当时就心软了,暗道:“横竖她已经活不长了。就等着她安安静静走了,再另娶续弦,岂不是全了她这番情意?”

    “你放心。”贾琏想到此处,红着眼睛应承道,“巧姐是你我的女儿,我对她爱若至宝,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一语未落,贾赦已在旁边不耐说道:“既是你甘愿认下所有罪责,自要给你个体面。今日容你以贾家妇身份送灵,等做过三日安灵道场,便开宗祠,以毕休妻之礼。”

    王熙凤冷笑一声,点头不语。

    这日三日安灵之期已过,贾家族人陆续返城。贾赦正欲同贾珍合计开祠堂休弃王熙凤之事,猛然间听到外头马蹄声响,紧接着便有人慌慌张张来报说:“老爷!大事不好了!锦衣府的仇太尉带着许多司官过来,外头还驻扎着许多兵马,说是奉了圣上旨意,过来抄家呢!”

    贾赦一时尚未回过神来:“抄家?为何要抄家?我等做错了甚么事?”

    便见那仇太尉身披盔甲,大踏步进来,冷笑道:“赦老此言差矣。几日前你家有白事,送灵之时,有不忿你家的义士撒出字纸,那上头明明白白列了你家几大罪状,这会子又装甚么蒜?”

    贾赦忙道:“仇公有所不知。那上头所列之事,我一概不知,其后追问之下,竟是犬子之妇所为,实是家门不幸。这女人乃是王家女,最是心狠手辣不过,我等皆是被她蒙蔽,实属冤枉。如今家里正预备着休妻,到时候将她扭送锦衣府,听候发落便是。”

    仇太尉冷笑道:“这话不通。难道不是赦老素来爱古玩字画,看到石呆子家的家传扇子,爱不释手,才设计诬陷人家私藏官银,惹得石家抄家下狱吗?昨日兵部大司马贾雨村已然受审,他已是将诸事都招认了。”

    贾赦闻言,先是一惊,继而笑着说道:“仇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贾雨村这厮同王家和我弟弟皆交情颇深。那石呆子家破人亡,亦是王家女授意所为之事。那扇子虽是我私藏,却是王家女所赠,实是不知有这般曲折。”

    仇太尉一愣,叹道:“赦老堂堂七尺男儿,遇事却尽推给妇孺之辈。莫说王家女尚是你贾家儿媳,便纵早把她休了,你便能脱得干干净净吗?你莫要忘了,当年你同韩家、冯家交情甚密,饕餮宴青莲教行刺之事,你也是逃不掉的!”

    贾赦听了仇太尉这话,一颗心如堕冰水里,犹自强辩道:“岂有此理!我等皆是被假王孙蒙蔽。何况半京城的人都信了,攀附他的勋爵人家极多,难道你们竟要一家一家清算不成?”

    仇太尉大笑道:“纵然一家一家清算,又有何妨?这是忠顺王世子下的令,你若不服时,只管去向他老人家理论。”

    晴雯跟着贾家直做了三天安灵道场,方回了府。这日正在同鸳鸯惆怅着说,琏二奶奶一世英名,只怕要毁在当下了,突然听外头有人报说:“贾家来人,说有急事要求见夫人。”

    晴雯同鸳鸯对望一眼,忙命请进来,定睛看时,却见不是别人,正是贾宝玉的贴身小厮墨雨。只见墨雨一看见晴雯,便满面泪痕道:“晴雯姐姐救救宝二爷吧!贾家……贾家被抄了!”

    晴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得站起来,又复问墨雨一遍,听墨雨哭泣着说:“起初是听到大老爷那头动静。老太太遣人去看,尚未回话间,又看见锦衣府带着一队官兵进来。那为首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忠顺王世子。世子爷待老太太和宝二爷倒是客气,只说宁荣二府皆被抄了,虽老太太和宝二爷皆搬出来住,到底是一家子,还是要先圈禁起来,听候发落才好。”

    晴雯唬得六神无主,偏穆平这日不在府里,去东安郡王府帮忙料理东安郡王儿子的婚事去了,只好一边遣人去给穆平送信,一边又命人去街上打听。

    谁知那街上说甚么的都有,有说贾家勾结平安州官员,蓄意谋反的,还有说贾家和青莲教暗中勾结,实是反贼一党的,也有说贾家窝藏犯官家产的,还有说贾家欺男霸女,行止不端的。

    莫说晴雯,便是鸳鸯听了这些风言风语,都气得浑身乱颤,道:“真真墙倒众人推。从前说起贾家来,哪个不夸口称赞说咱们家宽待下人,如今偏生编排出这许多有的没的来。”

    晴雯又在家等了一回,左等不见穆平回来,右等不见有人说个准信,无奈之下,因鸳鸯麝月她们都说:“既是如此,咱们且回贾府一趟,也不须进府,只悄悄在外头望上一回,必然能看出许多来。”晴雯便吩咐人备车出府。

    谁知这般前呼后拥,婆子丫鬟足足十几个人几辆车子,早在离宁荣街尚有半里地的地方被拦下来了。晴雯挑开车帘看时,只见前头站着许多锦衣军,一个个身披甲胄,刀剑等闪着寒光,便知不是善类。

    鸳鸯鼓起勇气上前交涉,只说要走亲戚,只见那为首的一名锦衣军把眼睛一瞪:“忠顺王世子办案,哪个敢插手?那贾家已是犯了重罪,你等便纵是贾家的亲戚,也该离得远远的才是,怎好寻着麻烦上门?”

    晴雯等人在车中听得明明白白,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只是若就这般转道回府,实是不甘。正在僵持时,却看到另有一名锦衣军急急朝这边奔了过来,同前面那人耳语几句,前面那人便朝鸳鸯问道:“你方才说你家夫人是贾府亲戚。请问可是顺义侯府上?”

    第267章 探问

    鸳鸯同那人一问一答, 那人说话间越发客气起来,待确认晴雯便是顺义侯夫人之后,便道:“我家主子请夫人过去叙话。”

    晴雯到了此时, 已是退无可退, 遂下了车子, 由鸳鸯扶着她缓步向前。一路之上迎面而来的尽是身披盔甲的兵士, 一片肃杀之气,那些刀枪剑戟锋锐之至,略一动作时便有寒光刺入人眼睛里, 教人胆战心惊。

    这般硬着头皮不知道走了多久, 虽是酷暑的天气,衣衫却早已湿了。晴雯自知晨起时候的妆容已被汗水浸湿, 烈日之下更显得狼狈, 却也顾不上许多。

    又走了几步,到了一座彩棚前停住了。只见这里围着许多人,皆屏神静气, 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惟有蝉鸣之声清晰可闻。远远看过去,那正中有一人端坐着,亦是身披盔甲,虽逆着光看不清那人面容, 却莫名觉得威风凛凛, 带着一股子煞气。

    只见那人开口道:“多日不见, 夫人别来无恙乎?”言语里不知道为何竟带着一些笑意。

    晴雯再想不到他竟然会这般说, 先是一愣, 待到细细回味之时,方觉得那声音没来由的熟悉, 便听他又问:“忠顺王府一别,如今已是小半个月。夫人风采依旧。只是人皆有趋利避害之心,如今事发时,便如树倒猢狲散一般,那些个清客下人们,无不望风而逃,小王也是不得已,才命人守在此处,防着有钦犯借机逃离。夫人虽出身荣国府,如今既有诰命,亦有皇庄铺面,自可衣食无忧,何况前几日门下又有了皇商名头,更可日进斗金,做个富贵闲人,何其自在,何必偏生来赶这趟浑水?”

    晴雯听了他这话头,方忆起这竟是忠顺王世子的声音。她想也未想,高声答道:“世子爷这话从何说起?全天下的人谁不知道我出身荣国府,深受贾家大恩,如今贾家出了事,我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那我成甚么人了?”

    刹那间天地间仿佛一片寂静,连那蝉鸣声也听不见了,晴雯目光所及之处,只觉得日光灼灼如火,那彩棚之中端坐的人不辨喜怒,看起来那么遥远,甚么也看不清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又传来忠顺王世子拊掌大笑声:“好!好!好一个有胆有识的侯夫人!从前贾家老太君和顺义侯皆一心抬举你,我百思不得其解,想着你不过是容色出众、擅长女红这些小事,想不到你竟是个有忠心讲义气的!既是如此,你且过去罢。”

    这下子轮到晴雯愣住了。她一路走过来的时候,看着那些刀光剑影,口中虽不言,心中到底还是害怕的,想着戒备如此森严,必然难再见贾母一面了,不想忠顺王世子突然间态度大变,竟允她过去。

    她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心中颇感激,走近几步冲着忠顺王世子敛衽行礼,低声道:“我只是过去看看老太太、义父、义母她们,万万不敢夹带甚么物什进去,也不会夹带甚么出来,若不信时,世子爷大可命人搜身的。”

    忠顺王世子看了她一眼,笑着摇头道:“我们这里都是粗鲁的男子。你乃是侯府夫人,岂能受此冒犯?快进去罢,孤既然敢允你进去,便料定你做不出甚么妨碍之事。”

    晴雯听了这话,感激之意更甚,又行了一礼就欲绕过去,突然想起一事,又停住脚步,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事要多谢世子爷。那江家本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商人,家底微薄,却能跻身皇商之列,想是世子爷的功劳罢。”

    忠顺王世子笑着答道:“你既然猜到了,又何必再问?你和顺义侯待人最是和善不过,天生的老实人,我怎么会教你们吃亏?”一面说,一面懒洋洋挥了挥袖子,示意晴雯进去。

    晴雯这才顺利进了贾母院子。这时候贾母和宝黛二人俱在堂中枯坐,底下伺候的丫鬟婆子不过寥寥数人,一个个双眼呆滞,没精打采的。他们见晴雯进来,无不又惊又喜,慌忙围了过来。

    晴雯遂将打听到的事情一概说了,道:“如今京城里说甚么的都有。前几日东府大爷爷出殡之时,有白衣人出来捣乱,散了许多字纸,城中因此遍地流言。如今忠顺王世子带人来抄家,有人说是琏二婶子包揽诉讼、在外头放印子钱的事发了,也有说咱们家大爷爷为了侵占石氏的古董扇子,授意兵部大司马贾雨村将那家害得家破人亡,谁知石氏同户部侍郎石瑛家有亲,一纸弹劾,遂到御前。方才过来时候,那些官兵乱哄哄的,我依稀又听见他们在说,说从府里抄出许多别家的东西来,又说咱们窝藏犯官之后的。”

    贾母面色如土,半晌不作声,末了才长叹一声道:“这便是墙倒众人推了。这些事情,竟都是真的,细论起来,一个也不算冤枉了咱们。我只在这里等着,只怕那些和咱们家没干系的,也有不少罪名要算到咱们头上呢。”

    贾宝玉在旁边流着泪说道:“我不信!昭昭青天,朗朗乾坤,他们竟然敢如此吗?还有没有王法了?”

    贾母回头看了贾宝玉一眼,眼神里满是疲倦:“傻孩子。这世上只有借势而为,所谓王法,不过是天家心意罢了。咱们家从前依附太上皇老人家,那极鼎盛时,几辈子都掌管着九城兵马司,八公里头其他几公都是看咱们家脸色的,那时候咱们家又何曾畏惧过王法?不然的话,凤丫头如何敢做下那许多错事?如今太上皇老人家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圣上急着安置自家人,这些四王八公的老人们自然要腾出位子来。你看连老太妃娘娘所在的甄家,老太妃娘娘才薨,后脚甄家便抄家了,还有甚么看不明白的?自前几日娘娘和东府你大伯父的事出来,我便知道咱们家大势已去,虽不敢明说,只在心里头暗暗数着日子呢。不想这便来了。”

    贾宝玉震惊极了,满眼不可置信,但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又想起许多事,想起那年薛姨妈带着薛宝钗和薛蟠进京来的时候,似乎提起过薛蟠在金陵打死过甚么人。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尚且能轻轻掩过,可见那所谓的王法不过是得势者的障眼法罢了。他是写过应试文的人,一篇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何其容易,但那里头又能有多少远见卓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倒是极熟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以他始终不爱经济仕途之道。

    “因果循环,都是报应罢了。”贾母又叹了口气,“故而你爷爷在世时,一直乐善好施,也嘱咐我要多多积德行善。不想这群不肖子孙……这群不肖子孙……”

    贾母说到这里,眼中泛出泪花:“这些年,我也只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但凡这些不肖子孙有一个成器的,又何至于落到这种地步?栊翠庵的小尼姑妙玉原是犯官之后,你娘偏生仗着自家是皇亲国戚,悄悄收容她进来。后来甄家抄家时送了东西来,你娘也悄悄收了。你大爷爷和东府你珍大哥这些人,原本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我强忍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罢了,再想不到他们竟偷偷去和韩家、冯家扯到一块儿,说甚么从龙之功,结果被一个青莲教的反贼玩弄于股掌……我早知道这些事情瞒不住,早晚要发出来的,如今我唯一心愿,便是保全你们两个玉儿了……”

    说到这里,又向晴雯道:“好孩子,你既然能在这时候进来,便是有大造化的。你且帮我再打听打听,宝玉这边可曾犯了甚么错?若果真没甚么大过错时,少不得求你多费费心思,设法求求宫中娘娘们,放这两个玉儿一条生路罢。”

    一面说,一面就要给晴雯行礼。唬得一群人慌忙拉住贾母,晴雯含泪道:“老太太请放心。老太太这一年多的筹谋,难道不正为了此刻吗?我既得贾府大恩,便纵拼了性命,破着去宫前敲那登闻鼓,也要为宝二爷和林姑娘洗清冤屈的……”

    因贾府处处有官兵值守,许多双眼睛盯着,此处自是不可久留,晴雯又劝慰了贾母、贾宝玉和林黛玉一番,便退了出去。临出去时候欲要再谢过忠顺王世子,一问才知,世子爷早回去复命了,守在彩棚处的正是锦衣府的仇太尉。

    仇太尉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眉眼间可见阴鸷之色,但不知道为何,待晴雯却客气得紧,不曾为难她。

    一行人急急回到顺义侯府,穆平早得了信,在家等着了,看见晴雯回来,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拉她进内室,向她说道:“我在东安郡王府也听到消息了。事态糟糕得很。若只是那日白衣人散布在字纸上的那些罪状倒还罢了,如今东安郡王悄悄告诉我说,宁荣二府仗着在军中经营多年,已是联络了平安州等地的外任官员,密谋要造反呢。”

    “造反?不是误信了青莲教贼人的诡计吗?怎地又和平安州又甚么干系?”晴雯失声叫道。

    穆平叹了口气:“若是青莲教饕餮宴那回,倒也罢了。虽韩家折在这事上,但太上皇和圣上早开口说过不予追究的,言官也不好拿着这个说事。但那之后,冯家和宁荣二府仍然不肯消停,据翰林院编修徐文轩上的折子里说,赦老暗地里命五品同知贾琏往来于京城和平安州之间,私下里安插了许多亲信。如今平安州的节度使谋反不成,已是被人告发了。贾家又焉能逃得脱干系?”

    第268章 焚画

    “徐文轩?”晴雯诧异。

    穆平又看了她一眼:“是。此人乃礼部尚书之子, 因有几分才名,京城人称徐三爷,从前你我皆是见过的。此人去年秋闱高中, 今年春闱又得了个榜眼, 依例入了翰林院, 如今亦是忠顺王世子门下。”

    一时之间, 晴雯竟不知道该说甚么好。论理,徐三爷之母徐夫人和妻子牛氏曾在她新婚之后过来贺喜的,说起来也薄有几分情面。若是旁人, 晴雯自可凭了这份交情去徐家探问一番, 偏这个徐三爷从前对她动过心思。

    虽说时过境迁,她已嫁为人妇, 过往种种, 皆可付之一笑,揭过不提,但偏偏穆平也深知此事的来龙去脉。若是这时候, 她提出要去徐府, 穆平会不会心存芥蒂?

    晴雯心中千回百转,却不曾想出甚么好主意,这时候实在是求告无门,除却徐文轩外, 再无一个人好开口询问, 便纵是徐文轩那边也有可能碰一鼻子灰, 却也顾不得了。只是, 穆平那边……

    正在这时, 穆平突然又开口,神色凝重:“从前咱们皆和徐文轩见过几面。那徐文轩却同我悄悄透了个消息。”

    晴雯忙问:“甚么消息?”

    穆平深深看着她, 一字一顿说道:“但凡谋反,都要扯虎皮做大旗,寻一个名头才好,方显得自家是顺天而行,正义之师。你猜那平安州节度使谋反之时,打的是甚么旗号?”

    不等晴雯回答,他轻叹道:“那平安州节度使自称从前曾追随义忠亲王,故而打的是为义忠亲王平反的旗号,说当年皇储之争,义忠亲王遭人陷害,才遭罢黜,阖家皆折在铁网山。偏生老天有眼,义忠亲王一脉未绝,竟有遗孤存世。他这番出兵,不为别的,只为替那遗孤讨回公道,拥立大宝。”

    晴雯倒吸一口冷气:“他口口声声所说的义忠亲王遗孤,说的便是你?”

    穆平心事重重:“正是。”

    晴雯沉默片刻,缓缓问道:“侯爷心中,是个甚么章程?是否有意储君之位?”

    她不等穆平回答,倒先着急起来:“无论有或是没有,那平安州节度使先前既未曾知会你,便只是拿你说事罢了,其实并不是真心拥立你。何况他尚未举事便事败了,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既是如此,贾家又牵涉其间,你便更要撇清干系,再不好插手贾家之事,以示清白。除此之外,你越发要在御前澄清,务必要让圣上和忠顺王爷知道,你是受人陷害,实则只想当个富贵闲人,忠心耿耿,绝无逾越之心,方可保自身无虞。”

    穆平看她一心为自己打算,连贾家之事都抛在脑后了,心中感动之至,忙握着她的手道:“好妹子,我如今才知你待我之情意。”

    晴雯哭笑不得,甩开他的手,急着道:“人家同你说正事呢。”

    穆平笑道:“好妹子,我同你说的也是正事。我自知文不成、武不就,不是成大事的材料,且名不正言不顺,那些口口声声说要打我旗号的人,又有哪个是真心服我的?故而早熄了这份念头了。我这心思,早同太上皇老人家和当今圣上说起过,他们也是极赞成的。只因我怕你嫌弃我无能,从前不敢明言,想不到你竟肯为我一心一意筹谋至此。”

    晴雯白了他一眼:“士为知己者死。你既肯这般抬举提携我,我岂有不全心全意为你打算的道理?”

    穆平嬉皮笑脸道:“这话若是改一改,改成下一句女为悦己者容,便更加好了。”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听见外头梅姨的咳嗽声传来,穆平不免有些尴尬,整了整衣裳,同晴雯一起迎了出去:“梅姨你老人家怎地来了?”

    梅姨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一个小丫鬟,颤巍巍走过来,道:“听说你媳妇家里出了事了,特地过来叮嘱你几句。”遂正色向穆平道:“平哥儿,如今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媳妇是出身贾家。不管她是丫鬟也好,还是被认作义女上了族谱也罢,这关系却是撇不开的。如今贾家出了事,若你们袖手旁观的话,只怕天底下的人明面上不说甚么,背地里也要戳着脊梁骨骂你们。”

    穆平听了这话,暗中松了一口气,忙笑道:“梅姨你这是说哪里的话。你是不知道,晴雯今日已是冒着风险去贾家探视一回了。如今我们正商议着该如何营救呢。”

    梅姨瞪眼道:“如何营救?少不得你和你媳妇一道进宫,苦求太上皇老人家一番,想来他老人家一向眷顾于你,必是肯从轻发落的。”

    晴雯知道梅姨是个脑子不清楚的,听她这么说,不等穆平反驳,就抢先答应下来,又说了好多关心的话,这才送走了梅姨,向穆平道:“梅姨所说,固然是一心为我着想的意思,但是太上皇老人家年事已高,实在不好再让他老人家插手干预这等事了。再者这眷顾的情分,总有个限度,每次遇到事情便去苦求,渐渐的,十分情意也少了七八分了。依我的意思,倒是咱们自己想办法的好。若是梅姨那头问起,便说已去宫中求过了,也便罢了。”

    穆平点头道:“你说得有理。上回为了甄家的事情,累得你担惊受怕,我实是心有余悸。何况如今局势未明,我心里想着,不如与你同去徐家一趟,打探打探才好。”

    晴雯不意穆平竟能心怀坦荡至此,心中倒多了几分欢喜,复又想起徐夫人和牛氏的平素行径,叹道:“好固然是好的。只是那家人惯会见风使舵,此番我们过去,还不定如何受冷遇呢。”

    穆平安慰她道:“这倒也无妨。横竖咱们都是从布衣下贱里头上来的,那为奴为婢、忍气吞声的日子还少吗?却也不差这一时。”

    夫妻两个商议停定,斟酌了一份礼物,次日便递了名帖去拜会徐文轩。那牛氏虽是徐家的少奶奶,因她不吝嫁妆补贴婆家的缘故,十分有面子,是管家奶奶,抢先出来接待,笑着说道:“侯夫人来得不巧。徐三爷这日访友去了,说要到天黑才回呢。想来侯爷亦要空等了。”

    晴雯闻言难免失望,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将携带的胭脂水粉头油之物赠与牛氏。牛氏起初看到礼单,见上头俱是笔墨纸砚诸物,便知是与徐文轩的,不想晴雯这边为自己也备了一份礼物,何况听说是进上之物,和宫中皇后娘娘用的一样的,不由得暗暗欢喜,待晴雯倒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模样,道:“咱们女人,自是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说白了你原不是贾家的嫡系,借了他们家的身份罢了,如今既嫁到侯府,便是侯夫人。贾家若好时,便时常走动走动,若不好时,由着他们去罢。你见哪家的女儿,嫁了人以后,还为娘家的事情这般奔走的?何况你又只是个义女。别说你,就算北静王妃那般尊贵的,不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甄家被抄家,一句话都说不得吗?不说话是对的,若是这时候她多嘴说了甚么话,惹得北静王爷受累,到时候一纸休书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故而我的意思呢,此时你只管以子嗣为重,有了孩子,地位也便稳固了。那贾家既是救不得,便由着去罢。”

    晴雯听了这话,只得胡乱应答几句,随即郁郁告辞,正要到前厅同穆平会合时,突然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在她身旁低低说了一句:“侯夫人留步。”

    晴雯转过头来,讶然道:“你是哪位?如何竟这般面善?”

    那人躬身行礼,却不答话,以眼神示意,一路将晴雯引到一间装饰颇清幽的书房,复又行礼而出。

    晴雯此刻已想起来,这人便是徐文轩从前的小厮,曾远远跟着见过几面的,想是如今徐文轩高中三甲,这人也跟着鸡犬升天,身份水涨船高,竟成了徐府管家了。

    若依当时习俗,官客由男主人接待,堂客由女主人接待,似晴雯这般非要孤身去见人家男主人的,自是不够妥当。但此时也只能听从徐文轩安排,任他划下道来,何况古书亦有大行不顾细谨的说法,也便罢了。料想徐文轩一个读书种子,于那圣贤书是极熟的,定然不欺暗室,不会将她怎么样。

    只见这书房三面环水,一面以连廊和其他院落相连,白墙粉壁映着一丛修竹,极是雅致。屋中紫檀木大理石案上有一方宝砚并梅兰竹菊四色笔筒,那一边摆着一个细长美人腰汝窑花瓶,上头供着几色时下鲜花,书案之后挂着一副美人雪景图,上头是一个身穿金碧色大裘的美女站在一片梅林里,娇艳不可方物,越发显得梅花红得鲜艳动人。

    晴雯见到那美人图,大吃一惊,暗道:“好生奇怪,这金碧色大裘倒像是我的那件凫靥裘了。”又看了几眼,又觉得那女子神态依稀有几分像自己。因存了这个念头,竟是越看越像,故而浑身不自在。

    正在这时,徐文轩已从外头进来了,二话不说,向向着晴雯长长一揖:“拜见侯夫人。”

    他这般彬彬有礼,晴雯倒将先前的怀疑抛在脑后,忙回了礼,心中也渐渐安定起来,问徐文轩道:“徐三爷引我到此处,必有要事指点。想来徐三爷他年曾与义父结伴而行,同往金陵赴考,总有一些香火情在。如今他老人家有难,偏我是个愚钝的性子,只盼着徐三爷指点迷津,只怕也就拨开云雾见天日了。”

    她这话说得一派光明磊落,徐文轩一怔之下,倒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他沉吟良久,方道:“夫人高看我了。徐某人邀夫人到此,不为别的,只为做个见证。”

    突然指着那副美人图道:“实不相瞒,这图里的美女便是夫人。徐某人当年恃才傲物,因与夫人义父宝二爷结交,那日醉了酒,便依着宝二爷描述,绘成此图,原本是留个念想,留待他日。不想是徐某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夫人既已安栖高枝,便是徐某人唐突了。如今少不得烧了这画,以赎冲撞夫人之罪过。”

    徐文轩这般郑重其事,晴雯反倒诧异起来。徐文轩从前曾对她有意,欲纳为妾,晴雯是知道的。只是如今已时过境迁,晴雯已然嫁人多半年了,徐家当时也曾送了贺礼来,本已揭过此节,不想竟在此时又特意旧话重提,何苦来哉?

    徐文轩却恭恭敬敬,取了一个火折子来,当着晴雯的面,将那副美人图取下来,付之一炬。眼看着火焰越来越高,一张精心绘制又精心装裱过的画化为灰烬,晴雯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等到那画成灰了,徐文轩又向着晴雯施了一礼:“此事已了。深谢夫人海涵之德。”便欲离去。

    晴雯忙唤住他,向他打听平安州之事。

    徐文轩满脸诧异之色:“难道世子爷竟不曾告诉夫人吗?”

    第269章 重礼

    晴雯闻言甚觉莫名:“世子爷?哪个世子爷?”

    徐文轩眼神里诧异之色一闪而过, 随即便定下神来:“自是忠顺王世子。哪里还有别人。夫人久居深闺,怕还不知道,先前贾府出殡时候, 那群白衣人便是忠顺王麾下罢。只是徐某人却也要斗胆劝夫人一句, 凡事当有个分寸, 从前那些勋爵门户横行京城, 欺男霸女,于国有害,是真正的禄蠹。夫人若是一心袒护他们, 却辜负了世子爷看重夫人的一番心意了。”

    晴雯见这话说得不伦不类, 欲要驳时,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正犹豫间, 徐文轩已是长长作揖,退下去了,少顷先前那管家又过来, 见到墙壁上光秃秃的也不惊讶, 对地上那团灰烬也不多看一眼,只恭恭敬敬唤晴雯为侯夫人,引着晴雯出去同穆平会合。

    晴雯暗忖同徐文轩这次会面,于己虽是霁月光风, 无愧于天地良心的, 但到底不敢同穆平直言, 只假借牛氏之口, 含糊着向穆平道:“那牛氏见我赠了脂粉与她, 脸色倒好看了许多,同我说了几句推心置腹的话。我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 竟是教咱们去求忠顺王爷或是忠顺王世子呢。”

    穆平听了这话,欣喜道:“如此倒好办了许多。咱们虽和忠顺王爷搭不上话,但那忠顺王世子,却是极好说话的一个人。过几日他妹子出阁,他原邀了我琢磨些新菜,便如同咱们家乔迁之时,放在八宝攒花食盒里款待宾客,我怕难当此重任,故而推辞了。如今我仍旧去寻他,承担此事,等他欢喜了,想来也便肯指点迷津了。”

    晴雯听了,心中不忍,道:“你好歹是个三等侯,如何去与世子爷当厨子?”

    穆平不以为意道:“世子爷是极体恤平民老百姓的人,我二人一见如故,他待我极好。朋友之间,便纵是为他下厨整治几个菜,又有甚么?何况若论爵位,他是亲王世子,位同郡王,将来加官进爵,亲王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我只一个三等侯,便与他当厨子,又有甚么不可以?你我皆从下贱里出身,从前我在酒楼当厨子时候,甚么酸甜苦辣没吃过,甚么难缠的客人没见过?”

    穆平说到此处,晴雯已是不好再劝。何况她知道穆平不是个傻子,肯以侯爷之尊委屈做忠顺王世子的厨子,为的还不是搭救贾家?这一切皆是看在晴雯面上。故而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穆平每日清早钻到灶舍之中,再烟熏火燎、蓬头垢面回到后宅。她除却能吩咐下去,为穆平备好洗澡水、浆洗衣裳外,其余的竟帮不上甚么忙。

    穆平于烹饪之道上头却有天分,只过了两三日,他便拟定了十道冷菜十道热菜,欲邀忠顺王世子过来试菜。

    穆平本意是邀忠顺王世子来顺义侯府,诸事皆便当,说话也方便,岂料晴雯却道:“忠顺王爷标榜不结交外臣,虽有门人清客,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不好挑明罢了。前番世子爷过来贺你乔迁之喜,已是惊羡众人,其后许多人过来送礼,皆是看在世子爷面上。如今又不是喜,又不是节气,邀世子爷过来,岂不是更惹人议论?”

    穆平闻言深以为然,又发愁道:“虽是如此说,咱们想着做东,便没有到忠顺王府登门做东的道理。纵使带了食材过去,在那里反客为主,却也尴尬。再者,府上还有忠顺王夫妇、宁玉郡主等人,到时候见谁不见谁,都有讲究,一言一行不慎,岂不是更招惹了麻烦?”

    晴雯笑道:“我倒有一个主意。从前你曾当过厨子的那家致美楼,原本是京城极有名的酒楼,因老太妃娘娘薨了之后,朝廷禁了筵席音乐,连这酒楼的生意,都日渐萧条起来。前些日子因我表哥吴贵的事情,我遣人过去问过,那黄掌柜每日里愁眉苦脸的,恨不得将酒楼脱手了去呢。故而我想着,索性包下致美楼,请忠顺王世子去酒楼上略坐一坐,由你亲自主厨,请他品尝品尝这市井风味,这名头岂不是四角俱全?”

    穆平听了,喜道:“好主意!果然四角俱全!”

    夫妇二人商议已定,便下了帖子。晴雯借口要去看宁玉郡主,亲自将帖子送到忠顺王府,面呈过去。那忠顺王世子将帖子看了,听说是顺义侯夫妇联袂邀请,讥诮一笑,道:“若果真是市井风味,便由顺义侯亲自掌勺,侯夫人当垆卖酒,可使得?”

    宁玉郡主就在旁边。她此时已认定晴雯是个极好的人,自是想着维护她的,急道:“岂有此理?哥哥这般却是过分了!便纵她有求于你,也不该这般折辱于人!”

    晴雯笑道:“想来世子爷是拿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典故取笑我夫妇呢。只是司马相如乃是知名才子,文君更是才貌双全,心智过人,我等夫妇皆是俗人,却是当不起的。”

    忠顺王世子闻言有些诧异,不觉看了晴雯一眼:“想不到你却有些见识,连这个典故也知道,并不是那些大字不识的俗妇。我也不同你废话,你只管说说,肯还是不肯?”

    晴雯淡淡一笑:“世子爷既然有雅兴,我夫妇二人必然奉陪。”

    果然依了忠顺王世子之言,早早与致美楼说定,谢绝外客,穆平穿着一身短打,仍旧如从前一般在厨下备菜。晴雯只在楼下当垆卖酒,静候忠顺王世子莅临。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忠顺王世子才身穿一身青缎褂子,如同寻常人家的公子一般,慢悠悠上了楼。只见这致美楼的陈设虽不奢华,却也纸窗竹壁,甚是雅致,又见晴雯跪坐一旁,拿个扇子扇着小茶炉,说要用滚水泡茶,更添了几分欢喜,不由得叹道:“古人常说红袖添香,人间至乐。如今红袖烹茶,亦是风雅。”

    晴雯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似有不妥,但毕竟不曾露骨,惟恐自己多心,便不接话,只在那里专心致志烧水。

    又过了一会子,穆平端着菜进来,忠顺王世子把脸一板,道:“这菜色自是好的,但是十道凉菜十道热菜,却似不妥。”

    穆平陪着笑脸道:“这是取十全十美之意。”

    忠顺王世子这才不说甚么了,取过乌木镶银筷子,略尝了几样,眉毛也舒展开来,道:“如此喜宴,倒不好无酒。不知道今天是甚么酒?”

    穆平一愣,他见忠顺王世子平日里滴酒不沾的,倒从未料到这个。

    还好晴雯早有准备,在旁边答道:“咱们南边有个规矩,大凡那齐整人家生了女儿,便取了上好的花雕酒埋于地下,等到女儿出阁时候拿来待客。这酒又有一个别名,唤作女儿红,想来世子爷必然有所耳闻。咱们今日要饮的,便是这酒。”

    一面说,一面取了脱胎官窑白瓷碗来,浅浅斟上一碗,奉于忠顺王世子。

    忠顺王世子低头看时,只见酒水澄澈,如琥珀状,何况酒味也醇厚香甜,便不好再说甚么了。

    一时菜过五味,酒过三巡,晴雯便拍拍手,命此间掌柜黄掌柜进来,向忠顺王世子禀道:“世子爷有所不知,这致美楼原本是京城八大楼之首。只因他家东家是神武将军冯家,那冯家败了事,这酒楼也遭了连累,眼看着做不下去了。这黄掌柜亦是个极忠厚老成的,这日便过府来求侯爷,说请侯爷看在昔日情分上,给指一条明路。侯爷因想着世子爷是最礼贤下士,爱民如子的,想来必不至于眼睁睁看着黄掌柜的致美楼真个败落。这才特意下了帖子,邀世子爷过来。倘若世子爷还看得过去的话,黄掌柜便情愿将这致美楼在内一条街的铺面皆奉于世子爷,自家也投身世子爷座下,只求世子爷庇护,这酒楼才好经营得下去。”

    忠顺王世子微微眯了眼睛。晴雯这话说得虽冠冕堂皇,实则是要大手笔送他一条街的铺面了。就算致美楼从前的东家是神武将军冯家,那冯家既败了事,酒楼等产业自是由官府出售的,想来必然是顺义侯府暗中买下了,偏借口说黄掌柜要求甚么庇佑,拿这一条街的铺面来做人情。

    忠顺王世子又转头看了看穆平脸色,见穆平先是一脸疑惑,继而恍然大悟兴高采烈的模样,便料到穆平先前不知情,心中便知晴雯必是为了贾家之事,欲要求助,先巧立名目送礼。

    若平心而论,这份礼物自是贵重,何况忠顺王府连最心爱的女儿都要拿来换银子,显然极缺钱财,这一条街的铺面自可以缓解他家的危机,实是雪中送炭之举。但是因是晴雯看透他家窘迫之后,又使出这等法子来,倒教忠顺王世子有些不满意起来。

    忠顺王世子哈哈一笑,道:“这个且不忙,咱们先来吃酒。等到气氛到了,自是甚么都好说。”

    又道:“枯坐无趣,倒是行个小令才好。”拉着穆平便行那射覆之令。

    可怜穆平虽读过几年书,到底不似这些王孙公子一般自幼名师开蒙,熟知各种典故,连猜不中,却被灌了几杯酒。

    晴雯见穆平已是醉意朦胧,昏昏欲倒,只好硬着头皮挺身而出,笑道:“侯爷量浅,倒教世子爷见笑了。若蒙不弃,我陪世子爷饮几杯可好?不过我不懂射覆,不如咱们拇战,方合了我平素的脾气。世子爷意下如何?”

    第270章 共乘

    忠顺王世子此时正在兴头上, 见穆平不胜酒力,心头不悦,正欲说他几句时, 不意晴雯一介女流居然主动请战, 大感意外之余, 不由得更添了几分兴致, 笑道:“原来夫人竟还懂这个?失敬失敬。”

    请客吃酒本是男子在外头的事,论理,晴雯本不该出来抛头露面。但此事关乎贾家安危, 穆平又是个拙于交际应酬的, 故而晴雯颇不放心,才借故也过来了。所幸总算是一家子亲戚, 这般也算得上是家宴, 故不越礼。

    此时晴雯情知必要伺候得世子爷吃好喝好,才能论及贾家之事了,既是穆平不善此道, 她也只有捋了袖子自己上场了。

    她私下里其实颇善饮, 又是个爽利的性子,后宅姐妹们一同玩笑取乐之时,她虽不善射覆行令等,但那拇战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

    这般同世子爷你来我往了几回, 各自都有了些醉意。忠顺王世子更是面红耳热, 笑着赞道:“夫人果真是女中豪杰!可惜!可惜!”

    晴雯闻言心中一跳, 却不敢问究竟如何可惜, 只在那里含笑装傻。

    忠顺王世子只管低头把玩那酒杯, 忽而问道:“夫人为何不问我?可知我因何说可惜?”

    晴雯心中砰砰乱跳,更加慌乱, 也只得强行安慰自己,心中暗道:“我早已嫁为人妇,世子爷却是人中龙凤,贵不可言,他甚么女人未见过?何况口口声声称我夫人,礼数却也周全,未必有不轨之意。我不过生得比旁人略好些,难道便疑神疑鬼,想着天底下的男子皆为我倾倒吗?荒诞之至。还是莫要教人看出我竟有这等疑虑的好,不然的话,岂不是徒惹旁人耻笑?”

    晴雯想到这里,只笑着搪塞道:“世子爷自然有世子爷的道理,又岂是我们这等凡俗之人能猜到的?”

    忠顺王世子闻言,不由得抬起头,把晴雯定定看着,片刻之后才哈哈大笑起来:“说得是!猜到也罢,猜不到也罢,竟是莫要说出来的好。”

    晴雯讪讪一笑,便听得忠顺王世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沉默了一会子,方道:“常言道宴无好宴,顺义侯开口相邀之时,本王便尽知你们心意。本王深知你二人处境,顾念你们不容易,这才点头首肯。不想你二人说甚么要把这致美楼送给我,却是忒小瞧本王了。”

    晴雯见他冷不丁转了语气,大吃一惊,忙站起来,正要拉着穆平请罪,便见忠顺王世子一笑,傲然道:“孤深知夫人处境,夫人却不知孤性情。但凡孤的麾下,无不是精兵强将,各个能独当一面,其余那些人,固然想着攀附者甚众,又岂能入孤的眼?故而这致美楼和这一条街的铺子,夫人自个儿收着便是。若要再聒噪时,便莫怪孤不念昔日情分,对贾家赶尽杀绝了!”

    晴雯背上冷汗尽出,那点子醉意早就醒了,正要讨饶时,却听忠顺王世子话锋一转,柔声说道:“原本以夫人和忠顺王府的交情,本不该如此曲折。那贾家宁荣二房,宁府和荣府长房已是牵涉谋反重罪,勾结平安州铁证如山,圣上下旨抄家,也是因此事而起,自是救不得。荣府二房,那贾存周外任海南学政期间,笼络党羽、敲诈索贿,亦是犯了大忌。”

    晴雯听了这话,早吓傻了。她先前在贾家时候,听贾母推论祸起端由,只不过是猜到贾赦、贾珍等人同锦乡侯韩家、神武将军冯家有来往,再者便是王夫人窝藏甄家财物、王熙凤包揽诉讼、在外头放银子钱这几项,再想不到贾政那般老学究一样古板的人,竟会做出笼络党羽、敲诈索贿之事!

    她稍一思索,急急辩道:“二老爷行事一向规矩,又怎会有笼络党羽、敲诈索贿之事,怕不是遭人陷害罢。”

    忠顺王世子看了她一眼道:“仇太尉率锦衣府亲自去查的,岂能有假?”沉吟片刻,又放柔声音道:“你也莫要太过心急,我已是替你想得周全。幸有史老太君先前奏明,老太妃娘娘亲自下旨,令荣府大房和二房早早分家,纵使大房犯了谋逆之罪,也不至于牵连太过。何况你义父又是搬出来供奉史老太君的,说一个并不知情,却也可推却大半罪责。”

    晴雯听他这般说,心中虽仍有许多不甘之心,却也只得强颜欢笑,陪着他说了几句溢美之词,那忠顺王世子不由得喜上眉梢,醉态更甚,笑着对晴雯道:“此间并无外人。我行二,原有一个早夭的哥哥。你唤我二郎便是。”

    晴雯听这话不伦不类,心中又起警惕之心,断然不肯从命,又忙着推穆平,笑着问他:“世子爷甚是亲切,教咱们唤他二郎呢。侯爷觉得呢?”

    穆平不胜酒力,被她这般强行推醒,犹自昏昏沉沉,晴雯便在旁低声道:“这是世子爷雅量非常,有意亲近我等,只礼节不可偏废……”

    穆平闻言大感有理,忙大声道:“正是这个道理!世子爷虽然待人亲切,但若是咱们顺杆子爬,便是没有分寸了。”

    忠顺王世子淡淡笑道:“侯爷此言差矣。若叙家礼,论理我还是你的晚辈。如今不过是跟着宁玉,倒是讨了便宜了。我字宁珏,亲近的人都直呼我字,既不肯称呼我二郎,便叫宁珏如何?”

    晴雯见忠顺王世子面上不豫之色甚浓,忙笑着打圆场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穆平也大笑着起身,复又敬了世子爷一杯酒:“宁珏雅量高致,实非俗人可及!今日一叙,如沐春风!”

    忠顺王世子微微一笑,满饮了杯中清酒。晴雯忙替他斟满。

    这时候无论是忠顺王世子,还是穆平,都带着七八分的酒意,互相以字相称,推杯换盏,气氛倒似比先前热烈了许多。

    这日直吃到日头西斜,忠顺王世子方同穆平前后脚下了楼,两人走路皆是晃晃悠悠,醉态可掬。

    晴雯一问之下,方知忠顺王世子是骑马过来的,心中不免有些为难,早有跟着忠顺王世子过来的亲随长史在旁道:“侯夫人但请放心。我等这便派人往府里报信,命他们过来接世子爷。”

    一面说,一面过去扶忠顺王世子,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怒道:“糊涂东西!顺义侯夫妇皆在此处,难道你们竟怕本王回不了家不成?”

    晴雯忙在旁笑道:“正是这个道理。若是这会子要世子爷自行归家,倒是我夫妇虑事不周了。还请官爷务必赏这个面子方好。”

    那长史官听了,便由着忠顺王世子上了顺义侯府的车子,自顾带着手下将忠顺王世子的马牵回去了。

    晴雯这日来时,原本也只预备了一辆车子,穆平亦是骑马而来,如今穆平醉成这副模样,自然也骑不得马,只能命黄掌柜搭把手,先将忠顺王世子扶到车上主位坐定,又命人去回顺义侯府报信。

    谁知忠顺王世子却不安分,借着醉意挑开帘子,笑着问晴雯道:“夫人这般安排,莫非是教小王自个儿回王府吗?”

    晴雯笑着回答:“论理,自该侯爷送世子爷回去。只是如今侯爷也醉了,惟恐冲撞了世子……”

    忠顺王世子冷笑一声道:“这话好没道理。咱们原本沾亲带故,既是通家之好,便不必这般见外。又何必怕冲撞于我?难道我竟会在乎这个?若果真在乎时,今个儿便不来了。依我的意思,夫人倒也不必遣人回府另寻车子过来接了,这八宝朱轮车里头极宽敞,便是十个八个人也乘得下的。如今夫人便和侯爷同乘一车,又能如何?”

    晴雯见忠顺王世子借着醉意在酒楼前头发酒疯,惟恐被人瞧见反而不妥,忙叮嘱了鸳鸯和几个跟来的丫鬟婆子,自己扶了穆平登了车子,教穆平坐在忠顺王世子之侧陪着,自己坐得远远的,掀开车帘,装作贪看外头风景的样子。

    只听得车声辘辘,外头人声不绝于耳,晴雯见忠顺王世子安安静静蜷在车子一角,心中倒有些后悔自己疑心疑鬼起来。正在这时,身边突然有酒气袭来,晴雯蓦然回头,却见忠顺王世子不知道甚么时候已是凑了过来,一言不发,手却出其不意握住了她的手。

    晴雯大惊失色,那一刹那间本能便想甩开他的手去,再好好赏他几个耳刮子,待想到他的身份以及自己处境,不由得心灰意冷。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虽转过了许多念头,终究甚么也没有做,装作未曾察觉的模样,扭过头去继续看窗外景色。

    那忠顺王世子只管握着她的手不肯放,见她不回头,在她耳边轻声问:“看甚么呢?”

    晴雯竭力平息自己心中的愤怒惊诧和委屈等情绪,静静回答道:“看外头寻常烟火。纵然为生计奔波,却也恪守纲常伦理,颇有意趣。”

    忠顺王世子点头笑道:“果真有趣吗?”

    晴雯点头,这才有暇奋力抽回手去,忙回头看穆平脸色时,只见穆平双目紧闭,鼾声如雷,竟不知道甚么时候已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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