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沛白偷师学艺一事败露加上“秘籍”被收,让她些许消沉起来,脸上又带着才上山时郁郁寡欢的模样,蒙岩瞧不得她这般,便找了个日子,将自己珍藏的两瓶好酒拎了出来,煞有其事的和傅沛白说傍晚河边见。
他说的这河其实就是山上男人惯常洗澡的一条小溪,而女子是有专门的浴室的。
不过傅沛白从没在这里洗过,碍于真实身份,对于那些热情洋溢邀请她一起去洗澡的,她向来都是直接拒绝掉,每次都是趁蒙岩鼾声大起后她才摸起身,去溪边更上游的地方草草擦擦身子作罢。
两人这天到达河边时,正是夕阳西下,红霞把溪水映照得泛红,而里边早就聚集了三三两两的汉子正互相搓背,傅沛白初时见到这些男子光裸的脊背时还会眼皮一跳,现下已是见怪不怪了。
蒙岩领着她在稍远的岸边坐下,提过两坛酒麻利的剥开酒封,递了一坛过去。
傅沛白没接,老实的说道:“我不会喝酒,蒙大哥。”
“这怎么行,男子汉大丈夫不会喝酒可不行,来来来,拿着”,蒙岩说着,硬是把酒坛塞到了她怀里。
傅沛白幽幽叹了一口气,没再拒绝。
“你小子,最近有心事啊?”,喝了一口酒问道。
傅沛白摇了摇头,尝试性的小小嘬了一口酒,入口辛辣呛鼻,眉头立马就破皱了起来。
蒙岩撺掇着,“再试试,一口开怀,二口你就忘不掉了。”
傅沛白犹豫了下,近来心情的确不佳,有点起了借酒消愁的意思,便仰头饮了一大口,烈酒下肚,辣得她五官都皱了起来。
蒙岩发出爽朗的大笑,自己也饮下一大口酒,发出畅快的叫好声。
“我说,你要是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别憋着,虽然我是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也不会安慰人,但是听你诉诉苦抱怨抱怨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傅沛白看向潺潺流动的溪水,目光飘忽起来,良久后她才说道:“我最初来这里是为了学武。”
蒙岩挑了挑眉,示意继续。
“可是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你想学武是为了什么?”
傅沛白转过头来,用那双漆黑又深邃的眸子直直的盯着他,“报仇。”
蒙岩一双浓眉拧了起来,正色道:“仇恨永无止境,如果报仇成了你现在活着的唯一目的,那你可想过日后若你大仇得报,你又该何去何从,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应该学会放下,好好活着才是。”
傅沛白提高了声调,表情有些激动,“你懂什么?!你没有体会过那种痛苦,就别轻言劝他人放下仇恨。”
蒙岩握紧了拳,表情几经变化,最后还是归于平静,“我只是不想你一脚踩进仇恨的深渊,再也走不出来。”
傅沛白闷不做声饮下一口烈酒,她闭上眼,父母弟弟最后依偎在一起那一幕就像烙铁一样烙进了她的脑海,她怎么能放下这滔天血仇,每个午夜梦回,无数次梦魇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恨怀柳村的人,恨那些凶手,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苟且偷生,上山这半月以来,每每她觉得开心的时候,爹娘和弟弟受害时的一幕幕就会突然闯进她的脑海里,她愧疚,愧疚到无颜面对,她的至亲惨死于黄泉之下,而她却还这么怡然自得的活着,不能手刃血仇,她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见爹娘和弟弟。
“小白,你......”,蒙岩刚要继续说,远处蹦蹦跶跶跑来了一个小男孩,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男孩正是那个长相神似嘉许的孩子,甚至名字里也带了个嘉字,叫霍嘉然,也因为这层原因,傅沛白对他格外亲近。
“蒙叔叔,阿沛哥哥”,男孩才从水里出来,穿着条不合身的大裤衩,光着单薄的小身板。
傅沛白冲他招了招手,语气温和,“不冷吗?”
男孩乖乖的走到傅沛白身前,笑出了小虎牙,“不冷”,说完,他又向蒙岩伸出手去,“蒙叔叔,我要吃糖。”
蒙岩不轻不重的打了他的屁股墩儿,“还吃!牙都快给虫蛀完了,你小小年纪就想跟秦阿公一样掉完整口牙吗?”
霍嘉然小嘴一瘪,不高兴的道:“才不会!”
“蒙叔叔真小气!”
“你不给我糖吃,我就去告诉峰主你又偷偷藏酒喝”,霍嘉然气鼓鼓的说完,又转头对傅沛白说道:“阿沛哥哥放心,我不会告发你的。”
傅沛白眯眼笑了笑。
“臭小子,去去去,我还怕你不成,少拿这个威胁我,你要给峰主告密,接下来你都别想吃糖了。”
霍嘉然委屈巴巴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傅沛白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咱们今天就不吃了好不好?以后我有机会下山采办物品的时候,给你带糖葫芦回来好不?”
小孩是最好哄的,立马就喜笑颜开了。
“去玩吧。”
见霍嘉然开开心心扭着屁股跑远后,蒙岩赞道:“你倒是会哄小孩。”
傅沛白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她捡了块石头往溪里打起水漂来,打出了一个漂亮的四连跳,“以前经常哄我弟弟,他和嘉然性格很像。”
蒙岩没接话,虽然他不知道傅沛白是经历了怎样的变故来到山上,但那异常坚定的报仇决心一定和家人有关。
“日后有何打算?”
傅沛白随口道:“不知道,暂且苟活着,等哪天不想活了就找个安静的地儿埋了自己。”
“哎呀,你这说的什么话啊,你才多小,以后有大把的时间去体会人世间的美好,好好活着,取个漂亮媳妇儿,生个大胖儿子,享天伦之乐,你多想想这些,别一天死不死活不活的挂嘴上。”
傅沛白根本听不进去,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喝着酒,目光迷离起来,“你知道吗?蒙大哥,我没亲人了,一个都没了,这世间就剩我一个人了,生死无依,我觉得活着没意思你懂吗?我没有办法替他们报仇,那我活着为了什么啊?”
一个区区十六岁的少年这一刻却好像是历经沧桑的花甲老人,蒙岩看着这一幕,再也说不出让对方想开点的话了,他一口豪饮,认真的问道:“非报仇不可吗?”
傅沛白迷离的眼光清明了一些,掷地有声,“此生非报不可。”
蒙岩盯着少年坚毅的面庞,少顷后闭了眼,复又睁开,无比严肃道:“好,我帮你。”
傅沛白有些错愕,“你如何帮我?”
“这你不用管,我说了帮你便自有办法,但你需得答应我,习武之道,是为锄强扶弱,你万不能被仇恨蒙蔽双眼,丢了初心。”
傅沛白不知道蒙岩能怎么帮她,但她除此别无选择,任何一个机会她都不想放过,便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蒙岩表情放松了下来,举了酒坛扬了扬,傅沛白心领神会举起酒坛与他碰了碰,两人相视一笑,一口饮罢。
喝到最后两人都有点醉了,蒙岩醉后是属于话多的那号人,天南地北的胡侃着,嚷得傅沛白耳朵疼,傅沛白虽然还能走直道,但脑袋也是晕乎乎的,凭着最后一丝清醒连拖带拽的将这八尺大汉弄回了屋。
她泄了力躺在了自己的地铺上,觉得整个人天旋地转,脑子昏沉,但鼻尖若有若无的汗味让她清醒了些,是自己身上的味道,现下初夏,每日忙碌下来基本都会汗湿后背,这会汗味夹杂着酒味直直往鼻子里窜,熏得她几欲干呕。
她甩甩头,又拍了拍自己脸,拿起换洗的衣物放轻脚步离开了屋子,惯例到了自己洗澡的地方,但出于谨慎,她也只是脱了外衣,穿着一层薄薄的里衣进入溪里。
溪水清凉,沁人心脾,自从她开始服用闻老头给她开的药后,的确经常体温失衡,时而觉得燥热,时而觉得阴冷,煞是磨人。
今夜是个月明星稀的日子,她大半个身子浸在溪水里,体温迅速下降,不过她习惯了,甚至有些喜欢,因为冰凉的溪水能让她郁躁的心也冷静下来。
她稍稍解开中衣和束胸有一下没一下的擦着身体,等洗得差不多后,正准备系上衣带,便猝不及防的听到岸边传来的清冷女声,“你为何在这里?”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她感觉酒意瞬间消褪,她下意识的往深水区走去,将整个身子沉入水下,只露出了一个脑袋,然后缓缓转身,瞧着岸边那一抹白色身影,僵硬的说道:“回峰主的话,我在洗澡......”
“我知道,我是问你为何深夜独自一人在此,具我所知,后山男子通常在下游沐浴。”
傅沛白大脑飞速运转,然后说了一个瞬间让两人都沉默的话。
“我,我比较喜欢这里的水,对,这里的水洗着更舒服”,说罢,她还掬起一捧水洒了洒。
两人相顾无言,傅沛白尴尬的收回手,默默在水里蹲着。
一声夜莺蹄鸣,打破寂静。
“你还要泡多久?”
傅沛白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啊?”
对方没解释,就这么定定的站在溪边,她这时心里才生出模糊的想法,难不成峰主在等我一起回去?
于是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峰主,你能不能转过身去?”
“为何?”
“我上岸穿衣服。”
对方又是一阵沉默,不难猜出女子应该也是在觉得傅沛白一个男子居然扭捏至此。
傅沛白见对方转过身去后,才在水中一阵窸窣,缠好束胸系上里衣,迅速上岸套好了外衣,她穿好衣服时,陆晏冉也恰好转了身,看见了她湿透的衣襟,眉梢稍抬,“你穿着衣服沐浴?”
傅沛白无从解释,打着马虎道:“就当把衣服也洗了,方便,方便,哈哈。”
陆晏冉也不追问,正欲转身离去,鼻尖传来若有若无的酒气,她停住步子,轻声道:“你上前来。”
傅沛白微微睁大了眼,不解其意。
“上前两步来。”
其实两人相隔并不远,约莫两三人的距离,若再上前几步,距离就有些过近了。
但峰主的命令傅沛白不敢不听,只能硬着头皮小小的前进了两步。
这下两人的距离拉近,剩下两掌的距离,傅沛白闻到了熟悉的浅淡香气,陆晏冉也自然闻道了傅沛白身上馥郁的酒香,她立马就皱眉冷声道:“你喝酒了?”
傅沛白心重重一跳,下意识的看了过去,就这么直直望进了女子宛若琉璃的眸子里,这是她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仔细看清陆晏冉的五官,不得不说,真是生得美极了,眉目如画,面庞白皙又精致。
见傅沛白竟然发起神来,陆晏冉不悦道:“说话。”
“啊,哦,是,我,我是喝酒了,我错了,请峰主责罚”,傅沛白惊觉自己竟然看呆了,连忙退了两步,垂头下去主动请罚。
“你哪来的酒?”
“......”
傅沛白自然是不能把蒙岩供出来的,便只能缄口不言。
“峰规严禁饮酒,你却明知故犯,你觉得该如何受罚?”
“但凭峰主惩罚。”
陆晏冉抬眼瞧着少年人一年无惧的表情,问道:“但凭惩罚是吗?”
傅沛白点头,面上镇定无虞,实则心里忐忑得很。
陆晏冉转身向前走去,留下一句“那便先欠着”。
傅沛白愣了一下,小跑一段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林间小道上。
一时之间,两人无话,傅沛白悄悄看向女子的背影,月光映照在这一袭白衣之下,晚风掠过,她蓦的觉得这背影单薄又露出些许孤寂来。
她鼓足勇气开了口,“峰主,你怎么深夜一个人到这边来,阿芙姑娘呢?”
陆晏冉第一时间没有回应,良久后才回道:“失眠心烦,四处走走散心罢了。”
女子的声音如这夜色般凉淡如水,傅沛白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会失眠,转念一想似乎有点越矩了,便闭了嘴。
很快,两人走到了后院,陆晏冉停下脚步,“去吧。”
傅沛白握了握拳,在女子转身之际,有些紧张的开口:“峰主,谢谢你。”
陆晏冉面上带了些许疑惑,细长的眉微微蹙起。
傅沛白盯着地面,声音不大但说得极为认真,“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给了我机会,谢谢你诸多的帮扶,总之,真的谢谢你,峰主”,说完,她抬头,眼神灼灼的看向陆晏冉。
陆晏冉被那黑漆漆的眸子看得有些不自然,就是这双眸子,在地窖初见,这人一脸的血污肮脏不堪,唯有这剔透的眸子,仿佛能蛊惑人心般,她莫名的就伸了手去,将这少年从黑暗中拉了起来。
“峰主,我的这条命是你救的,自然也就是你的,往后你让我做任何事我都愿意去做。”
少年人诚挚的目光在这朦胧夜色里熠熠生辉。
陆晏冉隔着淡淡的夜色看着她,少顷后道:“去睡罢。”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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