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韶愣怔片刻,便见一年轻男子自棚内走了出来。
他一袭白衣胜雪,盈风满袖,恰如一棵傲骨青松,翩翩然立于棚下。
玉冠束起他的一头墨发,男子身形颀长俊美,又生的一双澄明美目,本是个丰神俊秀的斯文模样,可视线却严肃而冷冽,硬生生将她看的退后了半步。
说来也奇怪,她自小到大也没怕过谁,竟被这么个白面书生看的有些紧张。
云韶心里不是滋味儿,回瞪了他一眼,上前想要将他手掌底下扣住的碗抢回来。
嫩白的小手从暖袖里探出来,她去抓碗沿,男人却像是早就猜出她的心思,手指轻轻一拨,碗登时又挪了个地方。
躲闪不及,她只触到男人的掌心。
掌心很热,指尖微凉,小姑娘力道卸了一半,只虚虚在他掌中抓了一下。
像被小猫挠了似的,软绵绵的。
晏时安微皱了下眉,退后了一步。
只见面前少女气鼓鼓的抬头瞪视着他,恼怒的指着棚内的粥桶:“桶里不是还有好些,何谈争食,难不成我吃一口就会连累整个汴京的百姓挨饿?”
一看便知是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千金小姐,晏时安心里生了厌,懒得和她解释那么多,只淡淡道:“姑娘家中既吃穿不愁,就不要在此凑热闹罢。不远处有几间酒楼食肆,菜肴丰盛,那里更适合姑娘。”
说罢,他走到棚外,朝巷口指了指,做出一派送客的架势。
越是撵她,云韶的玩性越浓,她非但不走,反而摆出架势要与他争辩:“你怎知我家中就吃穿不愁了?说不定我就是饿了几天几夜,饥寒交迫的穷苦人呢!”
这原不过是为了与他较劲的强词夺理。
她往日待父兄夫子之类,贯是这样撒娇耍赖的,众人都是一笑置之。
可今日不同,她这话甫一出口便吸引了一旁众人的视线。
就连晏时安身边的小书童都忍不住嘀咕:“生的那么漂亮,看穿的也富贵,怎么连舍粥的这点便宜都要占。”语气里满是瞧不起。
“阿贵,不得无礼。”男人轻飘飘斥了书童一句。
看着像是在帮她,语气里却隐隐透露出不想与她一般见识的意味。
这远比直接打人脸更让她生气。
什么嘛!臭书生装什么好人!
连翘怯怯来劝:“主子,要不咱们快走吧。”
“走什么走,我今天偏要吃上这碗粥不可!大不了我付钱就是了。”云韶倔劲儿上来,坚决不肯走,还伸手管连翘要钱袋。
云韶打小就是头顺毛驴,只能顺不能逆。
偏今日又被这书生戳了她的逆鳞,让她浑身不爽。
现在这粥喝不喝的都无所谓了,她就是想让这臭书生给她服个软才行。
慧空看出小祖宗这副没完没了的架势,想要开口打个圆场。
晏时安明白他的意思,摇头婉拒,一旁书童阿贵嘟囔道:“好一个为富不仁的娇小姐。”
这回那书生倒是连拦都没拦,还在唇角勾起了一丝浅笑。
云韶更气,双手叉腰道:“我都说了付钱,这怎么能算为富不仁!”
正这时,从山门内走出来的一行人。
为首是一名身着鸦青锦袍,月白鼠灰袄的年轻男子,身后跟着几个下人,应该是刚刚从庙中祈福归来。
云韶看清那人长相,心下一喜,踮着脚尖朝那边招手:“沈辞!沈辞!辞哥哥!”
男子闻声回首,瞧见是她,也是一愣。
随即,他跟身后几名家丁交代了几句,匆匆跑到了云韶跟前,刚想施礼,却被她一把抓住了衣袖,着急忙慌的拉到一旁说话。
慧空觉得这回事儿真的是闹大了。
沈辞是国公府的二公子,家世显赫,钟鸣鼎食,平日往来之人皆是富贵显赫之流。
可他刚刚瞧见这姑娘态度却格外和气,对方直呼名姓也不见有一丁点儿不满,足见这姑娘家世肯定在国公府之上。
完了完了,就为了碗清汤寡水的粟米粥,竟得罪了这么个人物。
慧空急的心里直打鼓。
另一头,沈辞见了宋云韶也觉得头大如斗,一张俊脸上愁云密布。
他不过是出来替娘亲进香的,却没想到竟然碰上这个小祖宗。
一会儿要是被宫里来寻她的人瞧见,该不会以为是他把人给拐出来的吧?
到时候他真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想到这儿,沈辞开口唬她:“云韶,再有一个时辰宫里可就开宴了,等来人抓你回去可就不是单单罚跪那么简单了。”沈辞也知道前些日子她被太后罚跪的事情。
二人自小一起在太学读书,非常熟悉,加上沈辞又比她长了几岁,生性纯良温厚,平日里待她也像兄长一样。
云韶被唬了几句也不恼,就耍赖似的拉着他的衣袖一晃一晃:“辞哥哥,我好不容易出来一回,怎么也要玩够了才回去,你千万别去告密啊。”
沈辞最受不得云韶撒娇,每次一见都心软的不行,她说什么都要答应,这次也是并不例外:“可就带了一个丫鬟出来?”
云韶点头称是。
他叹口气:“一会儿还要去哪儿玩什么,我叫几个下人跟着,玩够了便送你们回宫,姑娘家在外头闲逛,总归是不安全的。”
云韶知道他这是答应了自己不告密,笑嘻嘻的应下,眼珠儿一转,又起了个新点子:“辞哥哥请我吃碗粥可好?吃碗粥我便回去。”
“哦?那当然好。”沈辞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
兹要是能把这小祖宗哄高兴了赶紧送走,别说一碗粥,就连问他要间粥铺,他都是愿意的。
谁料小姑娘杏眼含笑,水葱般的手指朝庙门前的粥棚一指:“我要吃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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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时安与沈辞都是今年的考生。
这俩人都是人中翘楚,因为惺惺相惜,得以在几月前的一次诗会中相识。
但是因出身门第不同,所以二人在师承上略有些差异。
沈辞自小在宫里太学读书,师从太学祭酒,当世大儒李为勉大人。
而商贾之家出身的晏时安则在汴京南溪书院就读,虽也是朝廷命名督办,但夫子的名头却远不如曾连中三元的李为勉大人。
沈辞之前有幸读过晏时安的文章,深觉此人能力出众,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所以平日也互通有无,相互勉励,算得上君子之交。
如今,三公主却要他从好友手中讨一碗用以救济贫苦的舍粥。
这于情于理,实在都叫沈辞为难。
可偏这小祖宗怎么劝都不听,死活要吃那么一碗粥。
沈辞见实在劝不动,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对晏时安开口求粥。
“若是觉得此举不妥,在下愿承担今日施粥的所有开销,并为到场百姓捐衣可好?”沈辞尴尬的眼神都不知落在何处。
八尺高的国公府公子,在这粥棚前面气势愣是只剩了二寸。
却没想到,晏时安远比他想象的要好说话许多,他淡淡一笑:“沈兄捐衣便可,施粥开销由我晏家一力承担。”说完,他和慧空示意一下,接过对方手中的大勺。
然后,他又走到木桶旁边,亲自盛了满满一碗粟米粥,并一个硬邦邦的菜团子一起,朝这边儿走了几步,然后毕恭毕敬送到了云韶面前。
连翘赶忙去接。
云韶则面露巧笑,有一搭无一搭的把玩着手里的锦帕,眼里闪过一丝赢家的悦然。
刚才还嫌她为富不仁,这会儿不也是乖乖的服软。
啧,没劲儿!
等晏时安站定,云韶不由分说打量起他的表情,似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不悦或者不甘的情绪。
可看了半天,却是一点也没找到。
书生虽是已经卸掉方才凝重的神色,表情却依旧清冷淡然。
“姑娘请用,若是不够,再来和我开口便是了。”他语气虽恭敬和顺,云韶却隐隐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出一丝玩味。
她刚想细究其中缘由,便听到身旁捏着碗的连翘苦兮兮的劝她:“主子,这粥您真的是喝不得啊!”
云韶皱起眉:“别人喝得,我怎就喝不得?”
“您瞧瞧,这粟米的糠皮儿都没褪净啊。”寺院里煮的粥,量大却不精细,一些碾碎的糠皮挑不净也就一道煮进粥里,除了口感差些倒也无妨。
穷人吃饭是为了果腹,自然不会计较这些。
可宋云韶不同,她是宫里御膳房养出来的刁胃口,金闺玉质,细皮嫩肉,别说还带着糠皮的粥了,往日御膳房送来的糕点做的硬了她都是不肯吃的。
连翘有几个胆子也不敢让她吃这玩意啊。
云韶敛眉,刚想把粥碗接过来看看,余光一扫,却见刚才那臭书生正侧目瞧她。
“这是不合胃口?”他唇畔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姑娘这样的高门闺秀还是更适合大的酒楼饭馆吧。”说完,他作势就要从连翘手中将那碗粥再拿回来。
“谁说不合我胃口了!”云韶最怕人激,一听这话,思考能力都无,径直拦住他取碗的手,顺势将粥碗夺到自己手里,也顾不上再看碗内是什么模样,直接送到嘴边,一仰头,硬着头皮往下灌。
涩。
涩的要命。
没有碾碎的糠皮儿划过嘴里的嫩肉,生疼,咽都咽不下去。
她小脸皱巴着,下意识就想往外吐。
结果一抬眼却又对上臭书生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眼里看戏的意味更浓。
云韶被激的头脑发胀,狠狠剜了他一眼,使劲儿将那涩的发苦的粥往下咽。
连翘急的要哭,拦着想要把她手里的碗夺过来。
“云韶,喝不下去就算了。”沈辞也有点慌了,他开始懊恼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和她一起疯。
这小祖宗要是真出点什么事儿,他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见实在拦不住,连翘又怕主子喝完粥要吃菜团,别无他法,只能将那个邦邦硬的菜团塞进自己嘴里,匆匆嚼几口强咽下去,噎的小脸通红。
周围三人乱成一团,只有晏时安置身事外。
他姿态翩然,唇畔带笑,轻飘飘地拍了拍手:“看来姑娘还真的是饥寒交迫呢!”
这话说的,当真讽刺!
云韶嗓子眼被糠皮儿堵着,黑亮的眸子死死盯着他,气得要命,却又说不出对方到底是哪儿做的不是。
她只觉得这胸腔像是要憋出火来。
好不容易这一碗粥终于喝完,连翘赶忙拿了帕子帮她擦嘴,嘴上还在不停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云韶却什么都没听进去,她心里酝酿着想和那书生好好掰扯一番。
可能放下碗再一抬头,刚才还在这儿的人却已经没了影儿。
原来是沈辞方才许诺的棉衣已经送到了。
庙里人口不多,分发起来着实忙乱,晏时安便撂下了看戏的心思,随沈辞一道过去帮忙了。
如此多的寒衣筹备起来不是易事,他连连称赞沈辞言而有信。
沈辞苦笑一下没有说话,只有他自己知道,短时间筹备这么多衣服他是找了多少人脉帮忙。
衣服不是全新的,是他让下人满汴京城高门挨家挨户收的。
虽是旧衣,却也足够御寒。
庙门前的人们高兴的连连叩拜,口中不住念叨着感谢佛祖菩萨。
慧空听了忙解释,想叫大家知道真正施恩的正主是谁。
可沈辞与晏时安都不是愿意领功的人,也就拒绝了他的好意。
这头忙忙碌碌好半天,终于算是将所有棉衣尽数发放完毕。
晏时安看了眼天色,对沈辞道:“时候不早了,沈兄该带令妹回府了。”
读书人最是重礼,加上云韶身份又特殊,沈辞只能撒谎说这是他妹妹,国公府的表小姐。
如今被晏时安一提,他猛地就冒了一头的冷汗,忙了半天,竟把惹事儿的小祖宗给忘到脑后去了。
他赶忙回头去找,可刚才主仆两个站的地方空空荡荡,哪儿还有宋云韶的身影了!
“少爷,刚才收碗的时候看见了这个。”书童阿贵凑到晏时安身边,手掌摊平,将掌心攥着的东西递给二人看。
是两片金叶子。
薄薄的两片,半个手掌大小,纯黄金打造,叶片上纹理叶脉精致细腻,一看便是上等金器大师的手艺。
“刚才那姑娘留下的?”
阿贵点头:“对,就是刚才她用过的粥碗里寻见的。”
晏时安看了眼沈辞,淡笑道:“沈兄府上好大手笔,不过一碗粟米粥,何苦又是捐衣又要打赏的。”
沈辞欲解释,可想想又咽了回去,只说一句:“叫主持收着吧,也算她的好意。”
阿贵哎了一声,小跑着将金叶子送到了寺庙方丈手里。
正这时,几个身着雪青官衣,腰间挂刀的人从远处匆匆朝这边赶过来。
为首男子身材颀长,着一身黑色劲装,身披大氅,发髻高耸,凤表龙姿,颇具贵气。
“沈辞!”那人喊了一声,一眼也不看旁的人,径直奔沈辞而来。
沈辞则像是怕极了他,听见喊自己的名字脸都白了。
男子站定,面色不虞打量了沈辞一眼:“云韶可是出宫来找你的?”
声音清冽且干脆,尾音上挑,带着浓浓的震慑力。
此刻,晏时安方才看清他的长相。
惊的是,这人竟然和刚才那位姑娘有七分相似。
只是相比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这名男子的气场全开,更加锋芒毕露一些。
同样波光潋滟的含春杏眼,姑娘眼底一片清透干净,可他眼底则是一片肃杀。
细细一瞧便知,这人定然是沙场辗转过的,恐怕刀下亡魂无数,才能练就这一身骇人的凛然之气。
沈辞吓得赶紧摇头:“二……,不是的,我俩也是无意间碰上的。”他低首垂目,恨不得原地土遁。
男子沉默片刻,鼻腔嗯出一声,视线向左,瞧见了立于一旁的晏时安。
清俊公子,皎皎如月,这倒是符合云韶一贯交朋友的眼光。
“不是找他的,难不成我妹妹是来找你的?”
他剑眉一挑,深棕色的瞳孔里泛出点点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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