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时安冷笑一声,没有理他。
这对兄妹可真有意思。
妹妹已经够骄纵无礼的了,现在又来个更加蛮横的哥哥,真不知到底这是汴京城哪户高门贵户里养出的好儿女。
他懒得答这种愚蠢至极的问题,转身欲走,身旁沈辞却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
男子倒也没拦他,而是冷冷转向沈辞:“行了,你说,云韶去哪儿了。”
“……云韶她……”沈辞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将自己如何遇上云韶,又是如何帮她求粥的过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最后坦白自己没看好三公主,叫她给跑了。
“嗯。”男子转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语调沉缓:“这么说,云韶是自己跑出来的,跟你和刚才那位公子都没关系?”
沈辞用力点头。
“好。”男子转身,冷冷朝晏时安盯了一眼,并不为刚才的无理感到抱歉。
对方无理在先,晏时安也懒得周旋。
男子淡笑,转而拍了拍沈辞的肩:“好,辛苦你了,改日会派人去国公府登门道谢的。”
说完,人利落转身离开,徒留沈辞一人在原地感叹劫后余生。
男子身后几个身高体猛的壮汉步伐整齐,脚步声沉重,区区几个人,竟走出一队急行军的架势。
沈辞拂拂胸口,朝人离开的方向缓缓施了一礼。
能让国公府公子如此恭顺,自然不是平民小卒。
晏时安刚想问他这是哪位大人的公子,这样蛮横无理。
舍粥的队伍里就有人给了他答案。
“骗你做啥,刚才那人就是二皇子,他归京那天我特意去街上瞧来着,就是他,别看年纪不大还生的那么好看,那可是出了名的活阎王,盯上谁就是要谁命,要不哪能每仗必胜呢!”
二皇子?
尽管那人瞧着就是个人物,可这个身份倒是晏时安始料未及的了。
如此说的话,既然刚才男人是二皇子宋鄞,那么之前那个蛮不讲理的小丫头就是汴京城传的沸沸扬扬的三公主了?
当朝圣上登基不足十年,后宫不算繁盛,只育有四子三女。
而在这其中,二皇子和三公主是百姓八卦最多的了。
因为他俩是一母所出,二人生母是曾经靠着才貌双绝名满整个汴京城的镇远将军独女温芮。
当日,求亲的人几乎踏破了将军府的门槛,其中不乏当朝重臣之子,以及先皇钦定的太子。
可温芮哪个都没瞧上,偏看中那会儿还毫无建树,只会遛鸟斗蛐蛐的禹王宋泓。
放着人中俊杰太子不要,偏选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将军虽不懂女儿的心思,但终究还是不忍心女儿难过,允了这桩婚事。
不久之后,二人大婚,次年,宋鄞降生,又过四年,宋云韶落地。
事情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也不过是一段美人爱纨绔的佳话。
却没想到,几年以后太子谋反,被禹王起兵降服,先皇一怒之下便废了太子,将他贬到苦寒之地,转而封了禹王为太子。
次年,先皇薨逝,禹王继位,温芮成了后宫之主,她生的一儿一女也成了二皇子和三公主。
只是好景不长,没多久,这位慧眼识珠的皇后也罹患重病过世。
但因着与亡妻的情谊深厚,圣上爱屋及乌,将这一对儿女当做了掌心至宝,冠宠无双。
二皇子宋鄞十五岁那年自请出征,随外祖一家上阵杀敌,几年之内平了边境无数次战乱,已然成了大宋一代将星。
可三公主却是不同,她因年幼丧母,娇宠无度,是历朝唯一一个刚过十岁就有了封号的公主,所以,养成个飞扬跋扈的性子。
外界传言里,她不止欺凌下人,还是个好色之流,听说满汴京城被她盯上的世家公子就没有一个能夺过她的魔爪。
而这国公府的沈辞沈二公子,传闻中也在三公主面首之列。
暮霭沉沉,时日西夕。
粥棚前的人都已经换上了保暖的棉衣,脸上挂着喜滋滋的笑容。
布施后的沈辞心头一片熨帖,可他却没有发现,昔日好友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与之前大不相同。
沈辞看了眼天色,朝对方道:“时候不早了,家慈还在等我回去吃饭,我们改日再聚。”
晏时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
另一头,云韶被宋鄞在赌坊里给逮住了。
实在不是她不学好,是赌坊门前太热闹了。
迎客的小子手里敲着竹板唱着莲花落。
来往各色人流,不乏一些身着锦缎的有钱人,以及她认识的一些高门雅客,王孙公子。
好奇心作俑,她不顾连翘的苦口婆心,到底是跑进来凑了回热闹。
一进来她才知道,为什么这间赌坊客人如此之多。
原来这里最近开了一个极大的盘口,赌今年的新科状元是谁。
骰子牌九比大小,宫里小太监经常玩,云韶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这个赌状元却正撞到她心坎儿上了。
汴京城出类拔萃的士子基本都是她在太学里的同窗,殿试钦点状元那个又是她亲爹。
她就不信了,能有谁比她还能猜中状元是谁。
想到这儿,她兴致勃勃的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
只见一个壮汉赌师站在高凳上,背后的墙上挂着几位士子的名字,都是今年状元的热门人选。
他扯着嗓门大声的介绍:“庄缙,左相之子,诗文俱佳,前年中秋诗会得了圣上摛藻绘句的评价,有没有要押他的?”
赌师喊完,底下窸窸窣窣一阵讨论,不久,便开始有人掏钱下注,一旁记录的小子忙的不亦乐乎。
却见人群最前一个身披红色斗篷的漂亮姑娘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候选人并不是那么满意。
旁边拥护庄缙的人立马不乐意了,没好气儿的问她:“姑娘这是瞧不上我们庄公子?”
红衣少女嗤笑一声:“他嘛,诗文是不错,但法令背诵却不好,别说夺魁,就连殿试他都未必能进。”
“哎,小丫头,不懂别胡说啊,他可是圣上盛赞过的才子呢!”
云韶笑意更胜。
对,父皇是夸他了,可那也不过是为了照顾左相的面子罢了,私底下父皇还说那小子诗文格局太小,难成大器来着。
不过这些,她自然不能在这里说。
“算了,我反正说的是实话,你们爱信不信吧!”
这么一通搅合,虽是让现场庄缙的拥趸惹了一肚子火,却也让一些散户动了念,很多想押庄缙的也都住了手,想再往后看看。
“第二位,段承佑,御史台中丞之子,精通政论经史,据闻,段公子曾在太学考试中过魁首,有押他的没有?”
霍,这几句话一铺垫,段承佑立马成为了底下众人押注的热门人选。
那可是太学考试呀,太学里读书的都是汴京城里最金贵的王孙公子,历任状元大半都是出自太学,他能在这帮人里突出重围,那肯定得是惊天的学问啊。
可云韶却不以为意。
都什么跟什么呀,段承佑水平还不如庄缙来着。
那次他能在太学里考第一,明明是因为大家都去参加春猎去了,就剩他和大皇子两个参加了考试,他这才险险拿了个第一名,不然平日在课堂上论起时政来,他还不如自己呢!
不过这一次她长了个心眼,并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
这赌盘上要是再没有人押注了,那她赢谁去嘛!
“国公府二公子沈辞。”赌师指着背后第三个名牌:“沈公子师从李为勉大人,诗文政论法令样样精通,”说到这儿赌师还特意瞥她一眼,才又继续:“沈公子还连着中了两年的诗会魁首,有押他的没有?”
赌师声音甫一落地,赌盘上就开始响起噼噼啪啪押注的声音,记录的小子更是忙的手都跟不上眼睛。
沈辞就是汴京城第一才子,这是大家都公认的事情。
他五岁能做诗文,七岁时就与家人共议政事,十二岁入太学读书,成为大儒李为勉的关门弟子,这都是汴京城里人尽皆知的。
状元,对他来说不过探囊取物。
高凳上的赌师垂下眼睛,看了眼站在人前的云韶,得意的笑道:“小丫头,叔叔告诉你,不懂得话就押沈公子,保准儿没错!他才华厉害着呢。”
云韶歪着脑袋思索一会儿,没应他。
辞哥哥嘛,才华毋庸置疑,法令、政论、算术、诗文也都是样样过关。
只是,他自小练的是欧体字,点画劲挺,严谨工整,一笔一画中又不失疏朗。
可今年主考官卢翰林却最不喜欢欧体字,嫌它过度严苛,拘束天性,缺失书法之自由美感。
所以,沈辞要是想要在今年的科举中脱颖而出,恐怕不是易事。
如此,三名举子她都不看好,只想等等看最后一人是谁。
少顷,沈辞的押注结束,赌师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的翻了最后一个名牌,念出了他的名字。
“晏时安。”
哦?这是谁?没听过。
云韶来了精神。
“金陵解元,商贾门第出身,刚刚入京,其他情况不详!有想要押他的吗?”
这一听就知道,赌场根本没觉得这人能拿状元,所以随随便便就这么介绍了一下。
只是,这么名不见经传的一个人竟然跟在沈辞后面进入了备选状元之列,那就说明他还是有一些能耐的。
不出所料,高凳上赌师看了眼伙计递来的纸条,又补充道:“晏公子入京后一直就读于南溪书院,自进院以后的各项考试皆是第一名。”
金陵重学问,近年金陵考生进入三甲也如过江之鲫。
而这南溪书院更是个非常人不能进的地方,若说太学是有门路才能进的,这南溪书院则只看重学问和成绩,并不惟门第论。
这个晏时安竟然能屡次得了南溪书院的第一,说明能力不容小觑,只是门第出身不行而已。
可这些,一帮普通平民又如何得知,他们只是听着这个第一,远不如金贵的太学第一听起来压人。
所以,底下押注的人寥寥无几。
就在这时,人群最前,一个红衣少女脆生生道:“我押,全押他!”
喊完,她立马抢过身旁丫鬟手里的钱袋,细细数了数里头的银两数目,朝记录的小子一抛,弯着眼睛笑道:“帮我记上,十两黄金,二十两白银,我押晏时安!”
记录的少年先是被这姑娘倾城的笑容惊得一愣,随即又听到了一个十足骇人的钱数,捏着毛笔的手颤抖了半天都没敢下笔。
红衣姑娘急不可待,一把拿过他手中的笔,刷刷刷记下了自己的名字和钱数:宋云韶,十两黄金,二十两白银。
这可是相当大的一笔数目了,抵得上一个一品京官十年俸禄的总和了。
赌坊众人都傻了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一脸稚气的小姑娘身上,想知道这么个小丫头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还押了这么一个大家都不看好的冷门人选。
正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大人,我们这是合律法的生意啊!”门口迎客的小子跟在身后急急的喊着。
众人回头,门外不知何时已经围上一群官兵。
为首的清俊男子正阔步朝屋内走来,他面色凛然,并不看旁人,视线只盯在那红衣少女身上。
人群皆被这肃杀之气镇住,不由自主给他让出一条道路。
红衣少女被他捏着腕子给拎了过来,嘴上还不住叫道:“阿兄我错了,错了还不行,你轻点!疼!”
宋鄞一进门就看见这小丫头趴在赌桌上,跟一个少年拉拉扯扯,人家耳根子都红透了,她还不明所以。
身旁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有男有女,视线中的意味各有不同,却都不算良善。
胡闹!
他气的恨不能抽她一顿。
可这手还没伸,小丫头就一脸苦相,瘪着嘴,眼圈红红的盯着他,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宋鄞所有的怒火都被她这么一眼给盯散了,松开了她的腕子,将人护在胸前,问道:“可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阿兄,阿兄帮你出气!”说完,他横眉一扫,将在场众人看的都吓得缩了缩脖子。
尤其刚才和她拉扯过的那个记账的小子,吓得脸都白了。
“阿兄,没人欺负我。”云韶赶紧解释。
阿兄出征三月才刚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就跑出来抓自己,肯定心里特别生气。
她抿了抿唇,怯生生的眼神像个小兔子:“阿兄你别生气,我这就跟你回去。”
宋鄞嗯了一声,虽面色不虞,倒也没有多言。
只是习惯性的替她将斗篷上的兜帽戴起来,又紧了紧披风上的绳扣。
兜帽底下的小脸红扑扑,云韶朝他扬起一个笑:“阿兄,你走这么久,我可想你了。”
知道她哄自己,宋鄞却还是心头一暖。
脸上的冷硬也卸下几分,无奈的摸了摸她的头:“想我你还往外跑,你这小丫头真是没良心,亏我还想着给你带好玩的回来。”
“什么好玩的?”
“叫人送到你宫里了,回去瞧。”
二人走到门口,云韶偷偷回头,朝赌坊的小伙计比了个口型,说她还会过来的。
小伙计被这阵势吓得腿都软了,连应都不敢应一声。
宋鄞喊来手下叫跟在后面的轿子来接,他则站在上风口的位置,替云韶挡住了来风,将她罩在自己的身影里。
云韶偷偷看他,见阿兄已经没了刚才的厉色,胆子也大起来,问道:“阿兄,你可知道今年有一个叫晏时安的士子嘛!”
宋鄞是未来的储君,而这些士子是未来朝廷的肱骨。
按例他都是要大概了解一下的。
可他思忖片刻,还是对这名字没有什么印象:“不记得了,谁家的?”
云韶嘟起了嘴,还不及再说,旁边当铺里刚好出来一个白衣男子。
他拿了火折子本是出来点灯的,听到声音便驻足朝两兄妹的方向看了一眼。
看清对方面容后,他沉声问道:“敢问姑娘找在下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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