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前倒几年,建宁二十五年的时候,那一年的大梁可谓是动乱频出,风声鹤唳,先是三门之中的陈郡谢氏谋逆造反,除部分子弟外尽数覆灭,谢氏出事没多久,风头正盛的中书舍人唐原也因谋逆身死,这两起案子恰好都是崔则经手的。
唐柯作为唐原的弟弟,才学出众,当年也是分外受到追捧,孟绰与他私交不错,若是搁在平时,对于他出事蒸发定要查探一番,可那个时候谢家自顾不暇,根本没那个功夫,以致于到最后,扬名八方的唐家兄弟,再也没有人提起。
孟绰和谢染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如今的唐柯,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太多,谢家一众人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唐家上下面目全非。
比起来也不知道到底谁更惨。
僵滞了许久,谢染最先回过神来,她把唐柯搀扶起坐到榻上去,也就是这样的动作,她觉得扶着的人轻的不像话,浑身没几两肉,骨头硌的人生疼。
“你们是谁?”唐柯声音粗粝,淡漠的眼光扫过二人,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你不需要知道我们是谁,这次我们是想带你回长安,替你兄长沉冤昭雪。”谢染目光灼灼,她既要为故交伸冤,也要让崔则的罪行暴露于天下万民眼中。
“长安?”唐柯低声呢喃着,他曾在那里光风霁月,大展宏图,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忽地,唐柯讥笑了下,最后演变为放声大笑,满是辛酸和嘲讽。
“沉冤昭雪?说的倒是容易,你们知道我兄长是怎么死的吗,剔骨抽筋,尸身无存,我如今也成了废人,怎么昭雪,你们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替我兄弟二人平冤?”唐柯字字句句的问着,他没有想过平冤吗,他明明知道害了他们家的人是谁,结果又是怎么样。
“可是哪怕还有一点的希望,都不该轻易的放弃。”谢染微微吸气,“就算是不为了自己,作为那些死去的人的亲人,我们也有那个责任和义务替他们讨回公道,我们是什么样的身份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们有着共同的仇人。”
“唐柯,最后一丝希望就捏在你手里,要还是不要,你自己选。”
谢染撂下话就走了出去,脊背挺直,姿态傲然。
那间杂乱破败的小屋里,只剩下孟绰和唐柯,作为昔日的好友,可悲于他们在此时没有办法相认。
孟绰沿着床榻坐下,他抬手靠近唐柯那只空荡荡的袖管,本该在那里的手,曾经写出过无数锦绣文章。
“你的伤,还有你的手臂,是崔则干的吗?”孟绰总觉得自己的声音变了,变得和唐柯一样粗粝。
唐柯身形微动,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那一处,已经没什么喜怒了,“是他,不光是我,唐家的人,没几个有善终,我还算幸运,勉强留住了一条性命。”
一点都不幸运的,那样才华横溢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了废人。
“抱歉,你的手臂和其他伤口我无能为力,不过回长安后我会帮你调养好身子,你如今……”
剩下的话孟绰不再说,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余下,两个人不在交流,唐柯对于外界的事物没有一点关心,他就什么也不干的坐了一个时辰,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天色渐晚,他才缓慢的起身去一旁的厨房做饭。
君子远庖厨,这是他当年跟孟绰说过的话。
唐柯已经能够很熟练的用一只手做饭,用不着孟绰帮忙,他也再看不下去这样的场面,遂出去寻谢染。
谢染出来后在村子里绕了绕,这里生活着不超过二十户人家,都是老弱病残,若她是崔则,也会选择把人藏在这里,毕竟没人注意到,出也出不去,更没有人可以帮忙。
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崔则没有杀了唐柯。
唐家出事的时候,正赶上他们兄妹几个最潦倒痛苦的当口,是以谢染并不太记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似乎是中书舍人唐原矫诏,然后从他家中搜出什么东西,由此被认定为他国细作,最后唐家满门抄斩,也就是这样一句,大家都以为唐柯也是死了的。
谢染拧眉走着,到了被撂倒的那几个黑衣人附近,她寻了个麻绳把人捆在一起。
“这是做什么?”孟绰赶过来的时候,刚好撞见谢染捆人。
谢染手上动作没停,道:“这些人不能留着,他们要是给崔则通风报信到话,一切就不好收场了。”
她本意是想把人丢尽深山里的,那野兽多,过个一夜也就差不多,转念一想,万一有人跑了,她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
等到她长刀出鞘的时候,孟绰猛然按住她的手。
谢染知道,他心软了。
“哥,我们为了报仇付出了多少,我不想再为了别人给自己添麻烦,你让开。”
孟绰的手并没有移开,他紧盯着谢染,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南枝。”他轻声唤着,每次他叫这个名字谢染都无法拒绝,只有这样的时候,才能证明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不是什么魏王府贵妾和惠风堂神医,只是谢南枝和谢明谨。
“我们是遭遇过很多不好的事情,若是我们因此磨灭本心,那和崔道衍崔则之流有什么区别?这些人不过是拿钱办事,罪不致死。”
僵持半晌,刀鞘声响过,谢染还是放弃了。
最后两人把那几个带回去,连着唐柯家栅栏外面那个一起,给吊在树上,哪也去不了。
孟绰抬步也往里走,见谢染找了个地方坐下,问:“你不进去吗?”
谢染摇头。
日子都已经这么苦了,再看唐柯,她怕她会触景生情,掉些眼泪没什么,一个不小心被他看出来身份就不好了。
入了夜之后,谢染也没进去,倚在墙边闭目静养,她现在需要想的是,怎么样在最短的时间里拿到崔则的罪证,光有唐柯一个人不够。
是有必要给谢明朝去封信了。
好好的坐着,她听到树那边悉悉索索的动静,谢染直接一刀甩过去,吓得人直叫唤。
“女,女侠,我就是个替人办事的,你你千万别杀我啊!”
“闭嘴,想要活命就老实点。”
后半夜谢染实在是睡不着,屋里的灯要早就灭了,孟绰的身体并不太好,他需要多休息,谢染没去打扰他,按了按脖子以后去了树那边。
刚醒了的那个一见她过来,连忙往后躲,满脸写着害怕和恐惧。
谢染好整以暇的把刀收回来,双手背在后面,右腿微微弯曲,就那么懒散的问人话:“你知道雇你们来这的是谁吗?”
“不不不知道,只清楚是长安的一个大官,他他家的管家叫我们把人带到这里,好好好看住,就,就行了。”不长的一句话,他说的磕磕巴巴。
“好好说话,结巴什么。”谢染瞪了他一眼。
“在这多久了?”
“差不多四年。”
“你们带他来的时候,他就是那副样子了吗?”
“没错。”
谢染喉头发涩,剩下的话也问不出来了,即便她和唐柯不是那么的熟,也为他四年来的遭遇发恼,断手跛脚毁容,崔则可真是够狠。
吊在树上那人战战兢兢,一直听不到她问话,心里发毛,“女,女侠,我们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别杀我们啊。”
“你先吊一晚上再说。”
一晚上过去了,晨曦盛开,天光大亮,孟绰待在厨房里,盯着那些野菜发愁,最后实在没了办法,舀了碗米煮粥,也对付对付。
对于他的作为,唐柯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眼神涣散着做自己的事,别人怎样都跟他没关系。
谢染喝完粥进来,道:“吃完了就上路,在镇子上休息下,然后快马加鞭回长安。”
“我不会跟你们走的。”唐柯还是固执。
谢染无所谓的挪开目光,从孟绰那要了点药丸给树上那几个喂下去,“我可不敢太过信任你们,老老实实在这待着,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胆敢跟长安那边报信,就等着毒发身亡吧。”
“多谢女侠不杀之恩!”昨晚上醒的那个现在可激动的,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他还想再感谢一下谢染,只见她进了屋去一掌劈晕了唐柯,把人背起来就走。
不愧是女侠。
“女女侠,这不把我们放下来吗?”
谢染连个偏头都没有,“自己想办法。”
到了离村庄最近的镇子上,兄妹两人找了间客栈住下,谢染先给谢明朝那边去了封信,他身在博陵,以商户的身份做掩护,比起她和孟绰来说,行动较为方便,让他去调查崔则和唐原的事情最为方便。
至于萧琢,这么久以来两个人没有通过信,也算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毫无疑问的相信对方,什么都很有底气。
谢染算算时间,她离开长安有大半个月了,再回去差不多能赶上皇室秋狩,那也是个好机会,她不能放过。
简单的把这边的情况写了下来,把信鸽放了出去,谢染吁出一口气,她有一种感觉,只要唐家得以昭雪,崔家欠的债就该还了。
长安灯火通明,万户喧闹,西市胡姬胡商泛滥,歌舞不修,熙熙攘攘,萧琢从坊间出来,照例从平康坊绕了圈才回府里去。
他一个人去了寒水斋,景央正坐在房顶上赏月。
“她来信了。”萧琢抬头说了句,景央像是被勾回了神思,纵身一跃下来,“她说什么了?”
“一切安好,已经找到了唐柯,正在回长安的路上。”
萧琢沉吟片刻,丹凤眼中充斥寒芒,“景央,我需要你帮个忙。”
他们两个也认识了很多年了,就算不看在谢染的面子上,萧琢说一句,景央也会去做。
“直说便是。”
“今晚你去一趟崔则府上,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在他府里,切记,注意自己的安危,不要逞强。”这话说了也是图个心安,萧琢深知景央的身手,除非是战场上的那个回来,否则没人打得过她。
谢染来的信上说出了她的疑惑,萧琢也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心狠手辣的崔则放了唐柯一马,那一年的事他记得很清楚,唐家满门抄斩,尸体的数目都是刚刚好,按道理说不会有遗漏。
崔则有那个能力把人换了,换了一个难保不会有第二个,总要去查证一番的。
为了掩人耳目,这些日子对外说是谢染病了,戏做的要真,萧琢每日大半功夫都在寒水斋,大夫也是找了一个又一个,寒水斋里熬着药,药渣叫旁人见了不少。
消息一传出去,各方都议论的不行,虽说那位平时很作很欠,一点小伤就要叫唤半天,这病的好些天出不来门可算稀奇。
苏沅拉着郑好来了次寒水斋,两个人怕鬼怕的不行,抖着身子过来也没见到人,颤颤巍巍的回去,各自院里又都送了东西回来,她们想的很开,反正她们现在也不喜欢萧琢了,他爱喜欢谁喜欢谁,大家都是一个府里的姐妹,日后总还要陪着说说话的,该送的温暖定不能少。
萧琢应付这些人比较有经验,都还算不了什么,直到崔攸宁来,他警醒了几分。
无论是他还是谢染,都清楚明白的知道崔攸宁有多厉害,若非她被逼上绝路,断不会是今日的模样。
“殿下,妾听闻谢姨娘身子不适,带了些野山参过来。”崔攸宁低敛着眉眼,温和从容。
“你有心了,”萧琢浅声应着,“阿染身体不适,不适合见风,就不叫你进去看了,你先回去吧。”
“是,若有什么需要的,殿下和谢姨娘告知便是,妾告退了。”
又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四年多前的她还会笑会哭,会生气会激动,如今的她,丝毫没有生气。
崔攸宁转身过去走出了几步,萧琢忽然叫住了她。
“崔攸宁。”他没有温声缱绻的叫过她的名字,也没有称呼过一句王妃,永远连名带姓。
“现在的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情绪吗?”
以前有很多,可是在她做错了事以后,就不配有了。
她福了福身,依旧温柔,“殿下知道的,妾只是样工具,是枚棋子,死物而已,有何情绪可言。”
一直以来,谢染都不知道真相,萧琢知道的一清二楚却没有告诉她,只是怕她再难过。那一年崔家的陷害,崔攸宁是知道的,她作为当时谢南枝的好朋友,没有跟她透一点风。
萧琢没有办法去评价这件事,按照他们的观念,什么朋友友谊,在家族利益面前,微不足道。
作为崔氏女,崔攸宁没错,作为朋友,崔攸宁错的离谱。
这么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忏悔和赎罪中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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