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中秋,金桂飘香,万家团圆之日,长安城也格外热闹,宫门处多家马车停留,镶金玉,钉宝珠,攀比着富贵,众人面上净是喜气洋洋,互相招手问好,相伴往含元殿去。偌大皇宫,宫人穿行不断,手捧着各式器具送入殿内,早就燃起的沉香芬芳馥郁,闻着便是心旷神怡。
萧琢同崔攸宁一同入宫,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无从开口也没有必要开口,把他们绑在一起的,是仇恨和利用。
崔攸宁今日打扮不同以往素雅,毕竟是正式场合,她换了身绛紫宫装,乌黑秀发簪着赤金珊瑚钗子,最端庄的打扮,在她身上总要比别人好看些。
“殿下,妾先过去了。”崔攸宁低眉顺眼,微微曲腿后侧身走开,其实她心里并不乐意来这样的场合,满是虚伪讽刺,有什么好的,可是崔攸宁可以不来,崔氏嫡女和魏王妃必须来。
萧琢不曾发言,就算他知道所有的事情,他也没那个资格替谢染去讨厌崔攸宁,更何况,如果他是崔攸宁,未必能做的比她好,所以他们只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
因为要绕道,崔攸宁沿着殿门边走,才转身便和一人撞了个正着,她低着头轻道:“抱歉。”
没有抬头看人的准备,她就准备绕开走了。
“攸宁。”那人突然开口唤了她,声音倒和记忆中一般,柔和又带着疏离。
那一刻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崔攸宁觉得自己也做错了事,没有立场去指责别人,但是她还是不想给温辞之好脸色,这么多年了,她想有一点自己的情绪了。
这位被誉为长安城最无趣的世家女摆脱了以前毫无表情的样子,时隔多年也浮现了冷笑,“原来是怀化大将军,多年未见,将军不改往昔风采啊。”
单从面相上看,温辞之不太像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他生的很柔美,透着些阴柔的气息,还有两个酒窝,大家从前开玩笑都说他温辞之是生错了性别,要是女儿身,长安第一美人非他莫属。
到底风沙场离磋磨许久,温辞之看着更英武了些,性格还和从前一样儒雅从容。
温辞之听出了崔攸宁话语中的不满,他没有生气,还是很熟稔的说:“是很久没见过了,还未恭喜你成亲,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并不想与你叙旧,没那个必要,告辞了,怀化大将军。”崔攸宁冷着脸,正要走的时候,发现卢文茵和魏晚蘅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魏晚蘅死命的拽着卢文茵,一脸苦恼:“文茵,别去,这是在含元殿!”平日闹闹也就罢了,今日有女眷有朝臣,还有无数宫人,闹大了真的不好。
“你别管我,去你家世子那,省着一会伤着你。”卢文茵轻轻掰开魏晚蘅的手,带着愤懑朝那两人走去。
“真是难得啊,两个白眼狼凑在一处了!”她声音很大,许多人被她吸引了注意力,萧琢也不例外。
无奈的转了转手里的扳指,萧琢就知道,今日没那么容易过去,卢文茵和卢家当年敢那么闹,今时今日也不会忍气吞声,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他们都要为谢家争一口气。
卢文茵死死瞪着崔攸宁和温辞之,气的发笑,他们倒还好意思在这叙旧。
有崔家的人看不过眼,直接嚷叫着:“卢四娘子,你怎么能这样骂人!”
“我说的不对吗?”卢文茵直接怼回去:“一个连同家人害了自己的好朋友还可以心安理得的过好日子,成亲,当王妃,一个对自己的未婚妻不管不问,让她受尽苦楚,她死了这么多年也没回来看过一次,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论嚣张跋扈,除了她卢文茵,长安城没人敢排第一,她不高兴就要人尽皆知,她也从不会顾及什么场合规矩。
崔道衍坐在不远处,脸色铁青,这个卢文茵真是太过分了,还没完没了了。
“定远侯,这是在含元殿,你就不管管卢四娘子吗?”这么多人看着听着,就算是心知肚明,崔家的脸也不能这样丢。
定远侯好整以暇的喝了口茶,慢悠悠答:“我家文茵说的,难道不对吗?”
他女儿说了他想说的话,他为什么要拦。
“你!”崔道衍更气了,很是时候的,卢侍中又补了一刀:“崔仆射急什么,你看人家温家不就一句话都没说吗,是吧,镇国大将军。”
大将军:“……”扯我干什么。
三家斗嘴看着众人津津有味,萧琢更是一点劝阻的心思都没有,本来就是,大家说的都是实话而已。
战场又转回了卢文茵她们那边,她扬着眉走过去,崔攸宁就不说了,这些年说的太多了,倒是温辞之,逃避了六年,他凭什么。
“怀化大将军是吧,真是少年英杰啊,征战沙场,战功赫赫,看来谢大将军把你教的很好,一身绝学都传给了你,还要把女儿嫁给你,大概也是没有想到,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卢文茵眼眶泛红,这些人都一样的贪生怕死,受了谢家那么多恩惠,对于他们家的遭遇却可以做到袖手旁观,若是当日温家也能站出来,两大世家同时抗衡,谢家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这次归朝,陛下可是要好生嘉奖大将军的,我听闻陛下还要为你赐婚,也不知道你曾经的未婚妻谢南枝在地下知道了,会有多高兴,终于摆脱了你这个负心汉!”卢文茵咬牙切齿的说,现在她脑海里全部都是谢南枝流落街头被人欺负的模样。
那时候的南枝多可怜啊,世家贵女,街头乞丐,就是那么几天的事情,卢文茵找到他们的时候,就在一条漆黑发臭的巷子里,最爱笑的南枝哭的眼睛都肿了,她就请了卢文茵帮她一个忙。
“文茵,你帮我写封信给辞之哥哥好不好,你叫他快回来。”她死死抓着卢文茵的手,以前他说过的,她伤心难过的时候他一定会在,她只是想见他一面。
只可惜,到死她都没能再见到她的辞之哥哥。
卢文茵讨厌崔攸宁,憎恨温辞之,那段时间,她每日都写信给他,三十余封,一直没有回音,她还担心是不是信丢了或是被谁扣下了,甚至用了只有他们几个知道的方式送信过去,卢文茵敢保证,信他一定看到了。
看到了为什么不回来,明明那个时候北疆没有战事,镇国大将军也还在那里,他回来也不会出事,不会祸及温家。
所以,温辞之只是不想回来,他和那些人一样,不想引火上身,招了陛下的厌恶。
许久,温辞之低着头开口,“对不起。”
“你应该死了去跟地下的南枝说对不起,而不是跟我说。”卢文茵抹了两把泪,哭的鼻子有些不通气,她闭上眼睛吸气,垂在身侧的手几次用力想挥出去,最后还是放弃了。
“你和她崔攸宁一样,都是罪人,我虽然做不了什么,但我诅咒你们余生都要在悔恨和自责里度过。”
卢文茵拂袖而去,众人还处于呆愣状态,这闹的,委实太大了,那厢温家和崔家的表情,已经不能用差来形容了,面对不怕死的卢文茵和卢家,他们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定远侯同卢侍中不约而同扫过那两边,真想骂一句活该,崔家就不提了,温家和谢家当时婚事都已经定下了,谢家还不知道帮衬了他家多少,一出事就装缩头乌龟,闭门谢客,下朝跑的最快,当时有人看不过眼了,好歹在那几个孩子流落街头的时候拉了一把。
温家倒好,出了个心善的女儿逃出府去救人,回家还被上家法了,这是人做的事吗?
定远侯茶都喝光了,把杯子重重砸在桌案上,扬声一句:“善恶终有报。”
等到萧临渊过来的时候,戏都散场了,他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也没开口问,宴席开始后歌舞奏起来,繁华无双,眼花缭乱,欢愉假象再次浮现,一场中秋过的假心假意。
萧琢和近旁的皇子说着话,眼神时不时瞟去温辞之那边,他坐的端正,文静从容,被卢文茵骂了那么久,也没有急眼,他那一片格外清净,周围的喧闹似乎都跟他无关,谁也打扰不了他。
端方君子,名不虚传。
后半场的时候,萧临渊话格外多,引到温辞之那边,夸赞不少,一说到成家的时候,温辞之坐不住了。
“回陛下,臣忽感身体不适,想先行回府修养。”
他立了功,萧临渊正稀罕着他,说什么都由着去了。
临走之前,卢文茵还不忘记瞪着他,看的魏晚蘅颇为无奈,“文茵,你太冲动了。”
“五年前就冲动过很多次了,还差今天这次吗?”想忘了她们南枝过好日子,跟没事人一样娶妻生子,做梦去吧。
温辞之出了宫牵着自己的马往西市走,以前南枝总爱拉着他出去玩,从北疆到长安都是如此,西市的新奇玩意和面孔多,她总是很有活力,哪边都要逛一逛,当然最爱和那些跳胡旋舞的胡姬闹在一处,学她们跳舞没几圈就晕了,最后也是他背回去的。
其实卢文茵骂的很对,他就是自私又懦弱,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温辞之凭印象到了舞台那边,穿着罗裙的胡姬正翩翩起舞,发簪上缀着的宝珠随舞步而动,异域姿容妖冶妩媚,舞时身姿也格外动人。
那边有许多胡人,着衫裙衫袍的中原面孔也不少,温辞之选了个好位置,抱剑看着歌舞,在他心里,在这热闹的环境里比在那华丽冰冷的皇宫好多了。
“哎呀你快点,再晚那边的戏就没了。”
细细软软的声音落入耳中,温辞之有瞬间恍惚,他循声望过去,左前方两个戴帷帽的娘子让他挪不开眼睛。
是她吗?温辞之眼眶泛酸,剑都有些拿不稳了。
谢染跟景央急着要去看前面的胡人皮影戏,他们出来的次数少,很难得才能看到,之前谢染想来,想着一个人也没意思,谁知景央赶在了中秋夜回来,两人一合计就出了府。
她也没有想到,就这么巧的碰上了温辞之。
谢染同景央还说笑着,忽然两人交换了眼神,察觉到有人跟着以后,彼此默契分开走了两条路。
岔路之后,温辞之选择跟上了谢染,那个背影很像她。
不紧不慢的走着,谢染帷帽下的脸色不太好,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被人跟上了,看来今天是真的不能看皮影戏了。
温辞之跟的越来越紧,他马也不要了,就想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她,如果她还活着,自己又该怎么办。
“捡钱了!”一声高呼把所有人都引了过来,地上散落着铜板,周围的人一窝蜂涌了过来,彻底隔开了温辞之跟谢染。
等到众人散去,温辞之也寻不到人了,他忽然低头自嘲了下:“想什么呢,她已经死了。”
魏晚蘅下葬,卢文茵设灵堂,怎么会有错呢。
所以他永远都是罪人,无法改变的。
看着温辞之失魂落魄的离开,谢染同景央坐在屋顶上,寒风吹着,帷帽下的面容若隐若现,景央觉得,她是有看见泪痕。
“我还以为,他一辈子都不回来了。”景央当然也有气,她不说,不像卢文茵那样声色俱显,不代表她不怨憎温辞之。
如果做不到,又为什么要做出承诺,他一句永远会陪着谢南枝,无论发生什么事,到了现在更像是一场笑话。
“他的家人都还在长安,他又怎么可能不回来。”谢染双手环着腿,说着不在意,还是会难过的,毕竟那段时日,她始终没能等到温辞之回来。
“你不怨他吗?”景央转头问她。
谢染犹豫了会,摇摇头。
景央心头涌上火气,想发对着谢染她又发不出来,最后只能自己憋着。
中秋的月亮很圆的,景央抬头看着,五年后什么都变了,连同样大又圆的月亮也没有以前好看了。
“真怀念,你还是谢南枝的时候。”
所有人都在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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