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纳罕不已,放下茶盏,瞵视裴砚。
对方却漫不经心捧起茶盏,敛眸浅饮,青白釉瓷盏遮掩些许面容,卫九皋辨不清他神色。
“行,你高兴便好。”卫九皋轻叹一声,不再追问。
眼前之人,不再是从前需要谨小慎微的裴砚,却仍是他可以将后背交付的至交。
不懂也无妨,就像他不懂,裴砚原本并未把太子放在眼中,为何玄冥卫忽而从东宫搜出太子想觊觎皇位的罪证。甚至由着司礼监推波助澜,才让圣上盛怒之下,不顾群臣劝阻废太子。
只要裴砚不是要那个位置,他都能奉陪。
回到温府,温琴心无功而返,舅舅在外为温旭奔走未归,舅母秦氏自没有好脸色给她。
隔着厚厚脂粉,温琴心也能看出秦氏面色极差,想必是极担心温旭在监牢吃苦。
她不喜秦氏,心中却也不怨,她的阿娘也愿意为她和姐姐做任何事。
只是,她放心不下淮兴府。
同在牢狱,温旭有人替他奔走,可爹爹呢?姐姐被同知家的公子退亲,阿娘还能求谁?
温琴心弹奏一曲,心绪平复下来,她摊开纸笺,提起湖笔,细细写下近来发生的事。
写完,她将软毫湖笔放入莲叶型笔洗中,墨香缕缕在水中溶散开,她对着纸笺温柔一笑。
美目扫过手边备好的信封,并未塞进去,纤指将信笺一行一行撕碎,揉作一团,丢入身侧渣斗中。
温琴心重新提笔,字里行间透露出自己过得很好,又说无意中听到表嫂说家中出事,状若无意在信中询问淮兴府的情形。
爹娘和姐姐的处境,不会比她好,她不能让他们担心。
斟酌着写完信,她将纸笺塞入信封。
李氏不肯见她,温琴心只能让珍珠出府,去驿站寄信。
却不知,信未送出京城,便落入青锋手中。
“大人。”青锋把信封完好递给裴砚,“温姑娘寄往江南的信。”
裴砚略抬眸,示意青锋将信放于案头,手中批注卷宗的动作未停。
见状,青锋默默退出去,合上书房门扇。
初夏暖阳醺然,透过门扇间镶嵌的明瓦照进来,幽然洒在地砖上。
将卷宗放至另一侧,裴砚取过信封,凝着上面娟丽的几个字,唇角微微扬起。
不知温家可有告诉她关于淮兴府的事?她在温家受到诸多委屈,会如何在信中向亲人倾诉?
思量一瞬,裴砚划开信封,视线扫过纸笺上娟丽的字迹,微微错愕。
“青锋。”裴砚朝门外唤一声,顺手将纸笺放回信封,恢复原样,递给青锋,“送去江南,记得转告寒山,让袁鎏亲手写信报平安。”
捏着信封往外走,青锋仍有些摸不着头脑,大人怎的连这种小事也要亲自过问?
因为温姑娘?
略略一想,又猛然摇头,不可能。
温旭把人送到嘴边,大人都没动,前两日才刚把人拒之府外。
更何况,温姑娘生得同云妃相像,大人憎恶她还来不及。
淮兴府,翠微山下一处别院中。
袁鎏恭恭敬敬送寒山出去,一转身,手中信封便被夫人温倩抢去。
“阿娘,蓁蓁在京城可好?”袁采玥挤在温倩身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纸笺上熟悉的字迹,心下稍稍安定。
自从爹爹出狱,他们便住在眼前的别庄,救他们的人,竟是袁采玥从前最厌恶的玄冥卫。
此处倒也清净,寒山不曾为难他们,只是消息不灵通,别庄中服侍的丫鬟、护卫,嘴巴比蚌壳还紧。
“蓁蓁一切都好,多亏兄嫂照拂。”温倩说着,眼眶红红,落下泪来。
袁鎏抬手,想宽慰爱妻,碍于女儿在身侧,又放下,清清嗓子道:“寒山大人要我写信报平安,却又不让透露是玄冥卫救袁家,不知是何缘故。”
几日前,他就在想,玄冥卫素来高高在上,连知府大人也高攀不起,且从不会做出力不讨好之事,救他多半有所求。
可袁家已被抄家,他有什么能让玄冥卫利用的?
或许,是温家在京城替他们周旋,也不知舅兄花费多大代价才打动玄冥卫。
“既来之,则安之,玄冥卫若要对我们不利,我们还能反抗不成?”温倩侧身拭泪,又回身冲袁采玥道,“寒山大人肯帮忙,我们便各写一封,一道送去京城,免得蓁蓁担心。”
温琴心明白,把信送去江南要大半个月,等收到江南回信,又不知要多久,她日日抚琴、赏花,耐着性子等。
温家的膳房怠慢她,常送些咸菜冷饭,她便自掏银子,吩咐珍珠出去买吃的,顺便去驿站打听可有回信。
十余日过去,落下一场雨后,天气热起来。
温琴心换上轻薄的夏衫、纱裙,捧一卷书,倚在碧纱橱中美人榻上微微失神。
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回过神,支起身子,朝外唤琉璃。
“小姐,江南有信送来,老爷写的!”琉璃举着信,欢欢喜喜冲进碧纱橱。
打开信,温琴心正看着,秦氏缓步走进来,面上带着久违的笑意:“驿站刚派人送来,知道你担心,舅母便亲自给你送来。”
说话间,她走到美人榻边,挨着温琴心坐下:“你爹虽在狱中,却能写信送出来,应当没吃什么苦,你且放宽心,随舅母去宫中赴宴。”
闻言,温琴心美目露出一丝疑惑,爹爹明明在信中说,幸得贵人相助,已然出狱,被贵人安置在稳妥处。
她以为贵人是舅舅请的,她之前误解了舅舅,怎么舅母却说爹爹还在狱中?
默默扫一眼纸笺上的字迹,确实是爹爹所书,温琴心放下心来,张张嘴,想告诉秦氏,爹爹已然出狱。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温旭还关在大理寺监牢,听说还受过刑,却不知何时能放出来,或许舅舅是体谅舅母的心情,特意没告诉她实情。
心念一转,温琴心收起纸笺,塞回信封,信封里还有两页纸未来得及打开,她便把信封压到身侧绣枕下。
“多谢舅母美意,蓁蓁身份低微,不敢入宫唐突贵人。”温琴心对先前的怠慢只字未提,柔声道。
秦氏面上笑意微微凝滞,若有得选,她也不想带温琴心入宫赴宴。
与商人之女同行,没得拉低温曦的身份,害曦儿被人耻笑。
可皇后娘娘送来的请帖上,分明有温琴心的名讳,凤命难违。
“皇后娘娘下帖子,要舅母带你和曦儿一道入宫赴宴,蓁蓁莫要妄自菲薄。”秦氏耐着性子宽慰她,视线落在温琴心微垂的小脸上,心绪起伏不定。
皇后娘娘身份尊贵,自然不会知晓温琴心的存在,更不会刻意下帖请她。
思来想去,秦氏只想到忠毅侯,想必裴大人同皇后娘娘提起过蓁蓁。
只是,她猜不透,裴大人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细细打量,秦氏不得不承认,温琴心生得貌美,继承了温倩和袁鎏的全部优点不说,还更胜一筹。
比之美貌艳丽的云妃娘娘,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令人惊骇的念头,忽而划过脑中。
秦氏心口一震,望着温琴心,微微瞠目。
该不会,裴大人想借宫宴,把温琴心送到圣上面前,指望温琴心从云妃手中抢去圣上恩宠,以报云妃昔日悔婚之仇?
想着想着,秦氏心思越发活络,若她帮裴大人把此事办好,没准儿裴大人就肯松口救旭儿了!
“皇后娘娘下帖,也请了我?”温琴心有些手足无措,欢喜谈不上,更多的是惊惶。
“别多想,皇后娘娘请你,那是天大的福气。”秦氏拉住温琴心的手,笑容慈和得过分,“过几日便是宫宴,舅母吩咐人去请锦绣坊的巧娘,替你和曦儿量身裁衣。”
忠毅侯府书房,青锋将入宫人员名单放在案头。
裴砚抬眸扫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处理手中卷宗:“这种小事,不必禀报。”
“是。”青锋挠挠头,拿起未曾翻动的名单,转身朝外走,一头雾水。
袁家一介微不足道的商户,来往书信,大人尚且亲自过问,玄冥卫协同禁军维护皇城秩序,宫宴名单怎么反而成了小事?
不过,也说明大人相信他们这些下属的能力。
宫宴名单他细细看过,同往常一样,唯一异常的是,温家表小姐名讳也在其中。
以她的身份,寻常可不够资格入宫赴宴。
可人是皇后娘娘请的,且只是个弱女子,对宫宴秩序构不成丝毫影响。青锋略略一想,很快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接下来几日,温家上下待温琴心异常和善,比初入府时还客气周到,她反而有些不适应。
五日后,斜阳暖透流云,将天穹描染得瑰丽绮艳。
温琴心穿上锦绣坊精心制作的夏衣,诚惶诚恐登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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