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眸,便见裴砚坐在北窗下罗汉床头,伸手去取矮几上的茶具。
温琴心快步上前,先他一步,握起持壶,斟一盏清茶,躬身递至他手中。
行动间,她象牙白的裙料柔柔倾散些许,晴雪般轻贴床沿,同裴砚垂在床沿边的鹞冠紫锦衣衣摆挨在一处。
琉璃灯光照在锦衣金线,泛出金色光泽,将他周身冷肃淡化些许。
裴砚浅饮一口,正欲将瓷盏放回小几,却被温琴心伶俐地接过去。
脑中痛意加剧,裴砚额角隐隐透出汗意,身子后倾,倚靠绵软的绣枕,撩起眼皮,望她一眼。
温琴心见他面色不好,捧着茶盏,犹豫再三,终于躬身将茶盏放回小几,走到裴砚身侧道:“大人,从前爹爹头痛之时,民女曾替他按捏缓解。”
说到此处,她顿住,出声询问:“大人可愿让民女一试?”
未免暴露师父身份,她特意撒了小谎,她按捏的手法是师父教的,天寒会犯头疾的也是师父。
“唔。”裴砚收回视线,闭目轻应。
救她只是举手之劳,不想见她冰肌玉质坠入泥沼。
小姑娘倒是懂得投桃报李,惦着恩情,想替他做些什么,既如此,她为何不念淮兴府的恩情?
裴砚稍稍一想,又觉哪里不对,思绪凝滞片刻,他脑中痛意一跳。
在她眼中,他像袁鎏一样老?
温热的指触上他额角,柔若无骨,不轻不重替他按捏,手法确实像是学过。
他本没抱希望,却能感到头痛在她绵软均匀的力道下,稍稍缓解。
窗棂处,微凉夜风吹进来,拂动她软袖纱裙。
温琴心立在罗汉床头,按着师父教过的法子,默默替他按捏,一室静谧。
听到清浅匀缓的呼吸,温琴心垂眸望他一眼,松开搭在他额角的细指。
他眉峰潇洒,鼻山高俊,月光透过窗棂绢纱,清幽落在他脸上,掐银丝枕屏上隽永的青绿山水也沦为陪衬。
为何云妃娘娘宁可委身心术不正的皇帝,也不愿嫁给他?
“温姑娘,院子已收拾妥当,请姑娘移步。”青锋从门外进来。
温琴心身形一颤,目光猛然从山水枕屏上收回。
然而,青锋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目光扫过罗汉床上的裴砚,当即一愣。
比在宫门口看到大人抱温琴心下马时的眼神,更为震惊。
今夜可是月圆之夜,他们家大人竟然睡着了,还是在有外人的情况下?!
“多谢温姑娘。”青锋冲温琴心抱拳,语气难得有一份真诚。
温琴心笑笑,福身还礼:“大人言重。”
走出正院,自有丫鬟引她去准备好的院子。
盥室中雾气氤氲,一应所需,包括寝衣也齐备。
浴桶中滴有蔷薇香露,花香随氤氲水雾萦绕盥室,甜馥诱人,温水漾在她颈下姣好细长的美人骨,温琴心身上倦乏消减些许,眼皮却越发浓重。
稍稍沐洗,温琴心便从水中出来,拿宽大的棉巾拭干身子,穿好寝衣走出盥室。
望着陌生却处处周到的内室,温琴心生出一丝困惑。
听说裴大人不近女色,府中一位姬妾也无,青锋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一切准备好的?
还是,这间院子,和院子里的东西,原本是为云妃娘娘准备的?
困意袭来,她脑中一片混沌,未曾细想,思绪便转到珍珠、琉璃身上。
今夜她未回温家,不知她们会有多担心。
清早天未亮,便被秦氏叫起来,反复教她规矩,叮嘱入宫事宜,宫宴后又熬到夜深,温琴心很快便没有多余的心思,拥被沉沉睡去。
翌日,温琴心听到细微的,翻动书页的声响,迷迷糊糊睁开眼,望见四时花卉禽鸟屏风上映出的一道剪影。
那人坐在圈椅中,侧脸俊逸,捧着一卷书。
似乎,是裴大人。
温琴心脑中登时清明,想起昨夜他说要娶她的话,下意识将薄衾往上拉了拉,遮住略微松散的寝衣。
“醒了?”裴砚听见屏风后极轻的响动,轻道,“将近午时方醒,你倒是心宽。”
他嗓音中透着浅浅笑意,应当心情不错,温琴心松一口气。
须臾,反应过来,他在笑她醒得晚,她面颊腾地涌上热意。
“大人恕罪,民女素来贪睡。”温琴心柔声赔罪,隔着屏风,忍羞道,“可否请大人出去,容民女更衣?”
从未有男子走进她内室,即便是隔着屏风,也足以让温琴心赧然窘迫。
她身上仅着寝衣,屏风内,黄花梨架子上倒是挂着替换衣物,却连她昨夜换下的心衣也已洗净晒干,挂在架子上。
圈椅后,靠墙的位置,置着一张荔枝木高几,月下美人花觚里养着几支新折的菖蒲、蜀葵。
裴砚合上书卷,起身放至高几上,目光随意落在屏风上一簇杏花:“圣上已降旨赐婚。”
闻言,温琴心美目微瞠,圣旨已经下了?
裴大人答非所问,莫不是在告诉她,她必将成为他的夫人,他不必避嫌?
初醒来,脑子有些转不动,温琴心望着屏风上映出的高俊剪影,虽无法将亲事同他二人联系在一起,却也明白,圣意绝无可能收回,除非她做第二个云妃。
想起皇帝看她的眼神,温琴心心口一紧,她宁可小心翼翼留在侯府,绝无可能去服侍皇帝。
他不走,她总不能一直不起身。
略怔愣,温琴心一手护住身上薄衾不滑落,一手撑在枕边,缓缓起身。
身形刚支起寸许,便听见,裴砚皂靴踏在地砖朝外走的脚步声。
接着,是他冷冽的嗓音:“秦夫人母女在花厅。”
舅母和曦表妹在等她?温琴心愣住。
随即,又听他略顿一下道:“且记着,往后只有他们求你。”
冷不丁一句,温琴心墨玉般的眸子露出茫然,裴大人想说什么?
警告她不许替温旭求情?却又不像。
想到裴砚说眼下已近午时,温琴心一时顾不上细想,赶忙坐起身,匆匆更衣。
刚绕出屏风,便有丫鬟捧着水盆、巾帕等物,鱼贯而入。
梳洗毕,丫鬟已将膳食摆好,温琴心哪里还有心思用膳?
不知她们几时来的,她久未露面,她们会如何做想?
昨夜水殿变故,犹在眼前,舅母配合六公主,把她架在火上烤,她心里有些怨闷,不知该如何对待秦氏。
没来由,耳畔回响起裴砚离开前的话,裴大人是要她在温家人面前,不必再委屈自己吗?
思及此,温琴心眸光一亮,心口怨闷倏而散开,被一股莫名暖意替代。
哪怕可能是她误解,她也宁可当真,哄哄自己,假装亲人之外,还有人在意她。
这个人,还是她未来夫君。
杏黄披帛柔柔掠过廊柱,温琴心走在抄手游廊,忽而顿住,突如其来的赐婚,她如何告诉爹娘和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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