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跑

    萧洵没有答应崔拂。

    他是去办公事, 他还得带着严凌,会昌又是别人的地盘,种种一切, 都让他不放心。

    他以为崔拂还会央求,可她并没有开口, 只在剩下的时间里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每当他看向她,总能发现她也看着他, 湿漉漉的眼睛里流露依恋和隐忍,让他原本坚持的决定越来越动摇。

    萧洵有点扛不住, 握住崔拂的手:“阿拂。”

    崔拂一言不发抱住他,满眼期待。

    话到嘴边,萧洵又极力忍回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能看出来她很失望, 但也没有纠缠, 只轻声说道:“行李该收拾了。”

    她不肯让侍婢动手,非要自己来, 大毛衣服,外袍、铠甲、外裤, 里衣,一样样亲手挑出来, 叠好分好,仔细装进要带走的箱子里。

    萧洵其实在穿着上完全不在意,明天就要走了,这些时间,还不如在一起说说话,于是拉住她:“别收拾了, 让下人做。”

    “不好,”她神色有些执拗,“我要自己收拾,到时候你穿上,就会想起来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边等你。”

    她孤零零的,一个人等着她。萧洵心软到了极点,低头吻她,她很快挣脱,从针线筐里拿出做了一半的袜子:“晚上我晚睡一会儿,把袜子做完,我虽然不能陪你过年,但你穿着我做的袜子,就像我在身边陪着你一样。”

    “阿拂,”萧洵这下是真的扛不住了,“我答应你,一定尽快赶回来。”

    看见她鼻尖上红红的,眼皮也是,却又忍着不肯掉眼泪:“我知道,昨天你说过的,不会丢下我。”

    萧洵猛地把她按进了怀里:“行了!”

    他轻轻咬住她的嘴唇,犬齿的尖尖厮磨着,生平头一次尝到无奈的滋味:“行了,我带你去,带你去还不行吗?”

    她并没有一下子答应:“阿洵,我不想让你为难。”

    “行了,”萧洵加了力气,咬得她嘶一声,吸了一口凉气,“我又不傻,你这么磨我,不就是想去吗?”

    “我没有,”她在他怀里软软地辩解,“我都听你的。”

    萧洵啧了一声:“都听我的?”

    “嗯。”她郑重其事地点头。

    萧洵猛一下抱起了她,大笑声中,轻轻把她抛进床里,随即扑上来:“那就让我看看,你里面穿了什么。”

    随手扯下金钩,纱帐飘摇动荡,她微弱的抗议淹没在他的笑声里,萧洵在投入的一刻,心想,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只要她皱皱眉头,不管怎么样,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

    还真是栽她手里了,但愿,她是真的。

    崔拂醒来时已经是傍晚,萧洵坐在床边,看见她睁开眼睛,咧嘴一笑:“醒了?”

    “你要出去?”崔拂见他衣服已经穿好,正在穿鞋,问道。

    “去大哥那里,有些事还得再商议。”萧洵提上鞋,站起身来,“你睡吧,行李不用管,一车拉上就走。”

    崔拂伸手去拉他,伸出来才发现都是光的,连忙又缩回去,红着一张脸:“阿洵,我刚想起来一件事。”

    萧洵不肯走了,手从被子底下摸进来,摸着软软的一团:“什么事?”

    崔拂极力推开,他便又换一边,崔拂又羞又急,嗔怪起来:“别这样,我要说正事!”

    “我这个也是正事。”萧洵揉着捻着,暧昧的笑。

    崔拂只得极力忽略他不安分的手:“我突然要走,得跟师父说一声,免得她挂念。”

    “随你。”萧洵忽地掀开被子,钻了进来。

    崔拂低呼一声,怎么推都推不开,他咬着亲着,说话含糊着:“你是故意的。”

    崔拂心里一惊:“什么?”

    萧洵一掀被子,从里面钻出来:“明知道我要去找大哥,故意勾引我,不让我走。”

    崔拂放下心来,抿嘴一笑:“哪有。”

    萧洵一口咬下去,捏捏她的脸:“等我回来,你想怎么勾引,就怎么勾引。”

    他看她羞红着脸呼一下蒙住被子,大笑着揉乱她露在外面的头发,起身离开。

    片刻后,崔拂探出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天对她真是不坏,正想着怎么逃去会昌,萧洵就恰好要去,只要跟他过去,逃起来就容易多了。

    起身慢慢穿着衣服,眼前似乎浮现出未知的茫茫大山,山峦间隐秘的小路,那条通向自由的路。她要逃了,到云泉,到相邑,逃得远远的,离开萧洵和严凌,离开这让她无措又纠结的生活。

    可惜,月和不在了。

    鼻尖酸涩发热,崔拂用力摇摇头,抛掉沉重。她会好好活下去,把月和那份也好好活下去。

    衣服穿好时,神色也恢复了平时的恬淡,崔拂提笔写下一张短笺,开门叫过碧桃:“送去白衣庵给我师父,就说我明天要跟殿下去会昌,来不及当面告辞了。”

    短笺取走,崔拂开始收拾行李,师父会明白的,师父会想法子赶去会昌,带她一起逃。

    短笺出了东屋,转眼之间,送进演武堂,萧洵接过来拿在手里,神色不自觉地绷紧了。

    她要跟妙寂说什么?

    “什么东西?”正看着地图的萧元贞停下来,问道。

    “没什么。”萧洵拿惯刀枪的手捏着折成连环方胜的短笺,说不清是不想拆,还是不敢拆。

    “你该不是不会拆吧?”萧怀简回头看一眼,脸上露出揶揄的笑,“要不要我帮你?”

    萧洵看他一眼,找到隐藏的封口,拆开来。

    崔拂柔婉的字跃入眼中:“敬奉师父台次:徒儿明日随长平王前往会昌,不及面辞,伏乞恕罪。又:若有吩咐,告与来人即可。”

    萧洵放下心来,随即又想,她又不傻,便是有什么瞒人的事,也绝不会公然写在信上。

    依原样折好递给碧桃,向萧元贞道:“明天我带她一起走。”

    他虽然没提名字,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萧元贞放下手里的朱笔:“胡闹,那边形势诡谲,过去以后谁知道会如何,你带着个女人怎么办事?”

    “有我呢,”萧洵满不在乎,“怕什么?”

    “我倒觉得带上也行,”萧怀简瞧着地图上会昌那圆圆的一个点,“要办的是严家的事,说不定她还有用。”

    萧洵眼梢一扫,神色有点不善:“少打她的主意!”

    “六弟,”萧怀简笑意幽微,“都是为了国事,何必跟我针锋相对?”

    萧洵依旧只是那一句话:“少打她的主意!”

    “六弟,你二哥说的没错,都是为了国事,你不要任性。”萧怀简看着地图,计算着脚程,“昨天就该走的,为着严士开这事耽误到现在,今天再不走的话,除夕夜就赶不回去了。”

    他神色郑重起来:“二弟,六弟,会昌那边就交给你们了,我走之后,愿你们同心协力,早些向阿耶传捷报!”

    萧洵应声道:“是!”

    萧怀简道:“必定不负大哥的期望。”

    “陈帆,”萧元贞叫了一声,“你留下,协助晋王和长平王,若有变故,即刻向镜陵传信!”

    陈帆躬身领命,萧怀简笑了下:“有劳大哥关怀。”

    当天晚些时候,萧元贞离开金城,返回镜陵,翌日一早,萧洵安排好守城事宜,与萧怀简一道,带领人马向会昌出发。

    崔拂坐在马车里,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金城巍峨的城墙一点点远离,紧张期待中,又夹杂着对未来的不安。

    终于离开了,可前方等着她的,是海阔天高,还是加倍的凶险?

    “阿拂,看!”萧洵笑着在前面叫她。

    崔拂推窗看出去,萧洵催着马正从前方向他奔来,亮银甲护着的肩上,赫然站着那只苍鹰。

    萧洵很快奔到跟前,勒住了马:“给你瞧个新鲜玩意儿。”

    他打了个呼哨,苍鹰骤然展翅,冲向碧蓝的天空,崔拂心里一喜,下意识地问道:“你要放它走?”

    “怎么会?”萧洵笑道。

    他嘬起嘴唇,口中再又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已经到半空中的苍鹰骤然向下,眨眼之间,重新落回他肩膀上,收起了翅膀。

    萧洵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干肉,递到苍鹰嘴边:“熬过的鹰认主,死也不敢跑的。”

    崔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伸手想要摸一摸,苍鹰闪身躲开,淡金色的眼中冷光四射,崔拂笑了下:“也还野得很呢。”

    却在这时,无数士兵前后簇拥,赶着一辆囚车从后边往前去,哗啦啦一阵响动,被几条铁链锁在车上的男人猛地站起,沙哑着声音叫了声阿拂。

    是严凌。

    崔拂立刻缩回车中。

    一颗心怦怦跳着,一时之间,愤怒夹杂着哀伤,无数情绪缠绕心头。

    她已经很久不曾看见他了,记忆中的严凌是温润风雅的世家公子,如今的严凌浑身肮脏,头上脸上全都是伤疤脓血,隔得老远都能闻到腥臭味,唯有一双眼睛看过来时,依旧是春风和煦。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陪伴她从幼年到少年,做了她夫婿的人,却一直在欺骗她利用她,甚至到这时候,她处境如此艰难,他还口口声声要见她,让她在夹缝中更加难熬。

    梦中她的死或者是虚幻,可现实中,她被他利用来杀萧洵,他亲手将她推到最危险的境地,他为了保命,甚至不惜用她的身世来做条件。

    严凌,她曾经以为的良人……原来,她根本就不了解他。

    车门突然打开,萧洵钻了进来。

    狭小的车厢被他挤得满满的,他绷着一张脸,身上带来的冷气让崔拂打了个寒噤,怀里的手炉被他拿起扔出去,萧洵抱起了她。

    抱得紧紧的死死的,让她动弹不得,他一双眼尾狭长的眼睛盯着她:“眼都红了,怎么,心疼?”

    “不是,”崔拂艰难地伸手,搂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胸膛,眼泪落下,在银色铠甲上留下一片水迹,“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傻,那么多年,竟然根本就不知道严凌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回答出乎萧洵的意料,他似信非信,却又不由自主为她难过,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道:“别哭了。”

    眼泪越发掉的急了,崔拂抽泣着,哭出了声音:“阿洵,我真的没有要杀你,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严凌……”

    冰凉的手抚上她的眼角,擦去热泪,萧洵嗯了一声:“不哭了,我信你。”

    崔拂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欢喜柔顺,这样才能让他安心,可有无数委屈堵在心口,让她没法再去假装,惨然一笑,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信不信。”

    萧洵顿住,沉默地看她。

    “阿洵,我问心无愧。”因为哭泣,声音是沙哑的,“我对你,一直都是问心无愧,不管是三年前,还是现在,我从没恨过你,也从不曾想害你,阿洵,我问心无愧。”

    萧洵猛地搂紧了她。在这一刹那,他无比笃定地相信着她,也许过了此刻,他还会陷入无尽的猜疑中,但此刻,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她。

    萧洵低头,慢慢的,慢慢地吻住崔拂:“不哭了。”

    温热的眼泪从她眼中滑落,沾在他脸颊上,萧洵觉得心里很难受,他可以戎马纵横,肆行天下从无对手,可他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心爱的女人不哭。

    大手笨拙地擦着她的眼泪,又觉得这手上都是茧子,怕是弄疼了她,想用衣服擦,再一看,手臂上穿着护甲,终究也擦不得。

    萧洵百般无奈,嘴唇移上去,一点点吻去她咸涩的泪水。

    车子外面脚步声杂沓,有士兵警戒哨探的说话声,有马匹跑过的得得声,还有长鞭抖动噼啪声,车厢内却安静极了,崔拂慢慢止住了眼泪。

    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缓慢沉重的心跳,他的臂膀坚实有力,让她委屈愤怒的心情一点点沉淀下来,崔拂闭着眼睛,嗅着他身上铠甲的冷味,心想,假如他们之间没有隔着许多人和事,假如他们还是三年前一同躲在山洞里的少男少女,该有多好啊。

    第三天过午时,遥遥望见了会昌的界碑。

    萧洵亲自带人往四周哨探,崔拂独自坐在车里,突然听见萧怀简叫她:“崔娘子。”

    他催着马跟在车子边上,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假如这次条件谈成,严凌就没命了。”

    崔拂没有做声。

    萧怀简继续说了下去:“据说独孤逊已经找到了殇太子的后人,准备拥立新君,恢复旧朝,杀严士开只是个开始,严氏一族害死了殇太子,他们不会放过严氏。”

    崔拂依旧不做声。

    萧怀简转过脸:“崔娘子难道真的不好奇自己的身世?我这些天审问严凌,从他嘴里撬出了几句话,他说,娘子当年从秣城逃跑,是为了躲避仇家,这个仇家么……”

    崔拂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抬头看他。

    萧怀简却不肯说了,笑了一下:“严凌说,只要娘子肯见他,后面的事,他都会告诉娘子。”

    崔拂低下头:“我不需要知道,我身已属长平王,从前是谁,并不重要。”

    “真的吗?”萧怀简极低声地问了一句。

    最前面喧闹起来,萧洵带着人马回来了,萧怀简飞快地说道:“娘子若是改了主意,就打发人跟我说一声。”

    他加上一鞭,飞快地迎上前去:“六弟!”

    崔拂望着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严凌为什么一定要见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作用,让严凌一口咬定,死活都要见她?

    人群突然让出中间一条道路,萧洵拍马向她跑过来,还没到跟前便扬声叫她:“阿拂!”

    他在车前跳下马来,兴冲冲地说道:“找到一个大庙,房舍又多又干净,我把和尚都撵走了,我们过去住。”

    崔拂哭笑不得:“阿弥陀佛,僧尼乃是出家人,怎么能这般对待?”

    “走的时候多给点香火钱。”萧洵满不在乎,“这地方是金城、代州的交界,有什么事方便应对,过了界碑就是独孤逊的地盘,我不想在他眼皮底下住。”

    他拉开车门,挤在她身边坐下:“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远处马蹄声急,探路的斥候一路飞奔着冲了过来:“报!独孤逊出城迎接两位大王!”

    两刻钟后,车马在一座庙宇前停住,崔拂搭着萧洵的手,弯腰探身,正要下车时,萧怀简催马上前:“独孤逊到了。”

    崔拂抬头,迎着极明亮的太阳,看见一彪人马穿过大邺的军队,向近前走来,领头的人三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让人一眼就想起庙宇中供奉的托塔天王。

    萧洵笑了下:“独孤逊。”

    数十步外,独孤逊的目光掠过萧洵,落在崔拂脸上,微微一怔。

    “你先进去。”萧洵拉过崔拂,送进庙里。

    崔拂乖顺地进门,听见身后脚步声杂沓,独孤逊率先下了马:“晋王、长平王,幸会。”

    傍晚时,萧洵还没回来,房里各处收拾整齐了,床榻铺盖都是从金城带来的,乍一看,就好像还在金城府衙中,唯独空气中飘荡,庙宇独有的檀香气味,让崔拂悬着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这气味总让她想起白衣庵,想起师父妙寂。前天传信过去后,她心里猜测妙寂会不会找个借口跟着她一起走,但妙寂并没有,也许她另有安排?

    抬眼向窗外,廊下院里,依旧每隔三五步便有守卫,戒备比起在金城时,只多不少,虽然到了会昌,但要想在萧洵眼皮底下逃走,也不容易。

    崔拂沉沉地叹了口气,蓦地想起昨日车中,靠着他胸膛时,那平静安心的感觉,假如被他发现她的意图,他会如何处置她?

    大雄宝殿中。

    商谈已进行多时,始终没能议定,萧怀简端起茶盏抿一口水:“西南历代富庶之地,殇太子的府库少说也该有钱财万贯,米粮百万石,独孤刺史只肯拿出十万贯来换严凌,未免太没有诚意了。”

    独孤逊神色不变:“西南虽然富庶,但末帝几次南巡,府库已经空了一大半,后面几经战乱,严氏又重重盘剥,早就不剩什么了,这十万贯还是我为表诚意,四处凑出来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辩起来,萧洵漫不经心地看过两璧供奉的金刚,又看过正中供奉的金身三世佛,目光落在香案前的长明灯上,忽地想起之前在白衣庵中,崔拂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跟妙寂闲谈,说庵中灯油买的不好,长明灯总是灭。

    唇边不由得露出笑容,跟着听见独孤逊叫他:“长平王,你怎么看?”

    “我么,”萧洵慢悠悠地站起,“你们商量吧,我先走一步!”

    他不再多说,快步离开。

    身后,萧怀简摇摇头:“长平王性子直率,独孤刺史不要放在心上。”

    “好说,”独孤逊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我来时看见长平王带着个女子……”

    “我六弟从不在女色上留心,唯一例外的一次就是她,”萧怀简笑得意味深长,“独孤刺史还猜不出来是谁吗?”

    “原来是她。”独孤逊神色有些恍惚,“真像。”

    萧怀简眉梢微抬:“什么?”

    “没什么。”独孤逊回过神来,岔开话题,“临近年关,晋王若是不嫌弃代州鄙陋,我请晋王到城中做客。”

    门外,萧洵越走越快,一路穿过正殿偏殿,走进后面住处时,远远看见裘衣的影子一闪,崔拂脸上带笑,小跑着向他奔来,萧洵不由自主也跑起来,到跟前时一蹲身,拦着腿将她抱起:“阿拂!”

    崔拂被他闹得身子一晃,吓得赶紧搂紧了他的脖子,看见他笑眯眯的,贴上来叭地亲了一口:“想我了?”

    崔拂涨红了脸:“别,神佛都看着呢。”

    “让他们看去,”萧洵大笑抱住她往屋里走,进门往榻上一丢,扑了上来,“羡煞神仙!”

    ……

    商谈始终没有进展,眨眼便到了除夕,下午时下起了小雪,崔拂拉着萧洵在附近山上闲走,正好赶上。

    萧洵脱下披风给她挡雪,道:“路不好走,偏你非要出来。”

    “在屋里坐着怪闷的。”崔拂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的地势,含笑说道,“怎么这两天不见你去议事?”

    “他们算计钱呢,我不耐烦那个。”萧洵道。

    “独孤逊为什么要反严氏?”崔拂向山口又走几步,看着远处山上的路径。

    “他年少时曾是殇太子的侍卫,殇太子对他有知遇之恩,”萧洵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微微一皱眉,“殇太子当年因严士开而死,独孤逊假意投靠严士开,多年隐忍蛰伏,终于逮到机会,杀了严士开为殇太子报仇。”

    崔拂想着那天匆匆一瞥时,那个天王般高大威武的男人,点了点头:“难得。”

    “你还真信呀?”萧洵嗤笑一声,“借口罢了,他杀了严士开,得了严氏的基业,再编个知恩图报的故事收拢旧朝的人,都是为了自己爬上皇帝宝座。”

    崔拂静默片刻,道:“也许这世上,真有心思单纯的人呢?”

    “那也不是这种在名利场中打滚的。”萧洵笑了一下,忽地说道,“你老盯着山路看什么?”

    崔拂一惊,正想着如何回答时,李五走来回禀:“大王,崔夫人的师父来了。”

    “师父来了!”崔拂大喜过望,再顾不得别的,拔腿就跑。

    身子一轻,萧洵追上来抱起了她:“慢点。”

    他带着几分妒意:“我怎么瞧着,你见了你师父,比见了我还高兴?”

    崔拂笑出了声,摸摸他的脸:“哪有,我看见你的时候最高兴。”

    萧洵不怎么信,但宁愿信,笑笑地弯了眉眼。

    回到庙里时,妙寂正坐着喝茶,看见他们时抬眼一笑:“长平王,阿拂。”

    她放下茶杯:“原来说过完年走,你这一走,我在金城也没什么挂念,索性早些出发,还能赶过来跟你一起过个年。”

    “师父。”崔拂挨着她坐下,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檀香气味,悬了多时的心放下去一大半。

    师父来了,师父肯定安排好了一切,她很快就能离开了。

    “阿拂,今夜为师得去佛前添香,你跟我一起去吧。”妙寂拍抚着她,轻声道。

    除夕之夜,俗世要守岁熬夜,围炉谈笑,白衣庵的规矩却是要在佛前上香添油,跪拜祈祷,崔拂前半夜陪着萧洵守岁,后半夜跟着妙寂,从山门开始,一路礼拜,烧香添油。

    萧洵也跟着,虽然很不耐烦,但又形影不离,崔拂一心想找机会单独与妙寂说话,却始终找不到机会,满心焦急。

    眼看已经走到伽蓝殿,只剩下最后的罗汉堂不曾去过了,崔拂抬脚将要买过门槛,猛地一横心。

    脚尖在门槛上一绊,一个趔趄时,手里的灯油泼洒了一地。

    “哎呀,”崔拂低呼一声,“这可怎么办?”

    侍婢连忙上来收拾擦洗,崔拂提着空空的油壶:“我去库房里再添些吧。”

    “黑灯瞎火的,别乱跑。”萧洵一把拉住她,“让侍卫过去。”

    “不行,除夕夜添灯油必须亲手办,最多只能至亲之人帮忙,否则不够虔诚,佛祖要怪罪的。”崔拂道,“我得自己去。”

    萧洵皱眉,看了眼还下着小雪的天:“我去吧。”

    他拿过油壶,快步离开,崔拂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佛前撒谎,对于她这个从小在庵堂长大的人来说极是不敬,然而此时,也顾不得了。

    妙寂轻轻挽住她的手:“佛祖洞察过去未来,会明白你的苦衷。”

    崔拂随她在佛前跪下,低声念诵经文,间隙中听见妙寂快而低声地说道:“都准备好了,我给你也弄了张度牒。”

    崔拂惊喜。如今兵荒马乱,过去的路引告身各国之间互相不认,过关卡极是麻烦,可出家人的度牒,无论哪国都是认的,有了度牒,路上就方便了一大半。

    “上元太久,就怕到时候萧洵要回金城,这几天随机应变,”妙寂急急说道,“一旦有机会,立刻就走。”

    崔拂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忙道:“来了!”

    妙寂立刻停住。拉赫

    萧洵提着油罐走进来时,看见崔拂与妙寂各自跪在一边,低声诵经,萧洵轻手轻脚走到近前,崔拂明显一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萧洵笑:“有一会儿了。”

    他弯腰,在她耳边轻声问:“念念叨叨的,都在佛前求什么?”

    “求佛祖保佑你和师父平安,”崔拂轻声道,“保佑所有逝去的亲人安息。”

    萧洵心中一动,想起了还在养伤的月和,伸手扶起她:“等回去以后,我给你看一个人。”

    “什么人?”

    萧洵咧嘴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长明灯的烛火摇摇晃晃,照着她光洁的脸庞,萧洵心想,等她见到月和,肯定欢喜得要命,真是讨厌得紧,她对白衣庵这些人,什么妙寂什么月和,总觉得比对他还亲近似的,这样可不行。

    “走吧,”萧洵挽住崔拂,“早点弄完,我们一起守岁。”

    守岁,熬夜,不到五更时,侍婢隔着门叫人早起迎元日,崔拂努力睁开眼皮,浑身酸软得很,伸手想拿衣服,却又够不到。

    昨夜熬到子时才睡,萧洵却像不知道疲倦似的,缠着她一直闹到四更,她累得很了,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被子里突然伸出一双光溜溜的胳膊,从身后抱住了她,萧洵醒了:“不许起,再睡一会儿。”

    他搂住她用力一带,把她带回被窝里,笑笑地咬她的耳朵:“我还没吃饱。”

    “不要,”崔拂推着挣着,终于挣脱他,慌张着跳下床,“元日起晚了让人笑话!”

    萧洵并不是真心闹她,她最守规矩,脸皮薄得很,况且她师父还在,一大早得过去问安。萧洵笑着起身:“今儿晚上补上!”

    问安,礼佛,朝食,一切收拾停当时,崔拂却没等到避子汤,不由得追问:“那个,汤呢?”

    “新年头一天不能吃药,”萧洵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不然一整年都得吃药,意头不好。”

    他拉着她往外走:“走吧,带你出去逛逛。”

    崔拂忐忑着,心里又抱着侥幸,只有一天没吃,也不至于就那么巧吧?

    小雪不紧不慢下着,崔拂没打伞,戴一顶雪帽,出山门时一阵风来,树梢的积雪掉下,便抬手一挡。

    独孤逊催马过来时,正看见这情形,她抬着手,衣袖滑下来一点,露出雪白皓腕上一点胭脂红痣,像雪地上绽开的红梅。

    独孤逊猛地瞪大了眼睛。

    萧洵看见了,步子一顿,语气就有点不善:“你来做什么?”

    独孤逊很快回过神来,翻身下马:“元日佳节,我备下薄酒,请晋王和长平王赴宴。”

    “不去。”萧洵搂住崔拂,从他面前走过。

    “去,怎么不去?”萧怀简从山门里走出来,笑着拍拍萧洵,“六弟,独孤刺史几番相邀,不可辜负了他一片苦心。”

    萧洵神色淡淡的:“我没兴趣赴鸿门宴。”

    独孤逊朗笑一声:“长平王多虑了,我诚心相邀,这酒宴么,就在此地摆。”

    他一抬手,身后的士兵闪开,露出队伍最后的菜蔬牛羊:“此处两国交界,谁也不占便宜,我就在此地埋灶设宴,长平王该不会不敢来吧?”

    萧洵哂笑:“我有什么不敢的?”

    “那好,我就当长平王应下了。”独孤逊一抱拳,“也请崔夫人赏光。”

    崔拂心里一跳,疑惑地看了眼独孤逊,却见他也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探究,崔拂连忙低了头。

    萧洵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她不去!”

    崔拂身不由己,被他拥着往回走,身后,萧怀简笑声郎朗:“难得今日佳节,不能让独孤刺史一个人破费,这样,我也设宴,款待刺史麾下的壮士!”

    崔拂听见萧洵嗤笑一声:“两台鸿门宴。”

    崔拂心想,大约是彼此都不放心,都怕这酒宴里有什么问题,索性各摆一台吧,然而。

    萧怀简说了,要请独孤逊手下的将士,独孤逊必然不会落后,肯定也要回请,到时候人人吃酒,各处的关防岂不是……

    一颗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连忙深吸一口气压住,也许,这就是她等的机会。

    “在屋里等我,我敷衍一会儿,很快就回来。”萧洵在她耳边说道。

    “好。”崔拂乖顺应下。

    路过偏殿,看见妙寂正在那里诵经,崔拂叫了一声:“师父,阿洵要去赴宴,独孤刺史宴请了所有将士,晋王也宴请将士,后厨大约有些忙乱,师父要么自己弄茶饭吧。”

    隔得远远的,妙寂点头:“好,我知道了。”

    崔拂放下心来,师父应当是听懂了。

    萧洵皱眉:“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师父出家人茹素,你们要吃酒,后厨肯定有荤腥,”崔拂没露出一丝破绽,“我得跟师父说一下。”

    萧洵轻哼一声:“你对我,可不见这么上心。”

    崔拂哧的一笑,指指他的脚:“这袜子谁做的?我师父可没有!”

    萧洵便也笑了。

    这一天过得极慢,酒宴从早到晚,入夜时还没散,雪还不紧不慢下着,崔拂心神不宁。

    咣当一声,门被踢开,萧洵快步走进来。

    他想是吃了不少酒,一双眼红红的,没到跟前,就有浓烈的酒气扑过来,崔拂连忙上前扶住:“阿洵,怎么才回来?”

    萧洵笑:“想我了?”

    崔拂不肯说,又被他捏住下巴,他贴着她的脸,满身酒气熏得她也有些醉:“到底想不想?”

    崔拂终于点头:“想。”

    萧洵大笑起来,一下扑倒了她,崔拂极力挣脱:“别,我一直等着你吃屠苏酒呢!”

    萧洵慢慢眨眼,醉意迷离:“又吃酒?”

    “你跟他们吃了一天酒,都没陪我吃。”崔拂拿起酒壶,斟满一杯塞到他手里。

    萧洵一饮而尽。

    崔拂又斟一杯,萧洵再饮。

    第三杯时,萧洵伸手挡住:“你怎么不吃?”

    崔拂就着他的手,在酒杯口轻轻一抿,辣而甜的酒味翻上来,不觉咳嗽了两声,萧洵大笑起来,拿起了一饮而尽。

    崔拂连忙又斟,酒后之酒,越发醉人,萧洵皱了眉:“不吃了,睡吧。”

    他还清醒得很,她跑不掉。崔拂一横心,仰头喝下,凑过去吻住他。

    舌尖轻挑,甜辣的酒液从她口中,度进他口中,她星眼微饧,萧洵在最后的清醒中本能地警觉,但却抵挡不住。

    一伸手搂住她,吃尽她口中最后一滴酒,她声音软得能掐出水:“再吃一杯。”

    萧洵放弃抵抗,任由她把一壶屠苏酒,从她口中,一口口度进他口中,清醒的最后,见她一张脸贴在近前:“阿洵,睡吧。”

    萧洵合上了眼。

    崔拂起身,极力压住激荡的心情。

    为他宽下外衣,脱掉铠甲,去掉鞋袜,又拿过被子,将他从头到脚密密盖住。

    闪身到屏风背后,飞快地换上从前的僧衣,将僧帽塞进袖子里,再将中衣外衣一层层穿上,崔拂扬声唤道:“碧桃。”

    碧桃很快走进来,崔拂站起身来:“殿下醉了,我去给他做些醒酒汤。”

    “婢子来做。”碧桃在门前拦住。

    “你来照顾殿下。”崔拂微微拉开被子的一角,露出萧洵轮廓深刻的脸,“殿下吃醉时难免口渴,一会儿都离不开人。”

    看见碧桃眼睛一亮,停在萧洵微微发白的脸上,久久不舍得移开,崔拂叫了阿金:“你与我一道,去做醒酒汤。”

    碧桃终于闪开,快步走到萧洵床前,有阿金陪着呢,外面到处都是守卫,不会有事。

    崔拂慢慢出门,碧桃会上钩的,只有她一个人,贴身伺候酒后的萧洵,她敢打赌,至少几刻钟里,她不会盼着她回来。

    小厨房的灶火日夜都不熄的,崔拂支走厨娘,叫阿金:“把糖罐拿出来。”

    阿金转身去拿,咚一声,崔拂拿起擀面杖,敲了她的头。

    阿金应声倒下,昏倒前诧异地叫她:“夫人……”

    崔拂心里狂跳着,拿起抹布,塞住她的嘴,又用捆扎腊肉的绳子将她绑在柱子上,跟着锁了门,飞快地走出去。

    刚才的勇气消失了一大半,手脚都发软起来,北风卷着雪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崔拂飞快地向偏殿跑去。

    灌木背后突然闪出来妙寂:“阿拂。”

    “师父!”崔拂绷紧的神经,在这一刹那骤然松弛。

    “走!”妙寂一把拉住她,顺手扯掉她的裘衣,披上一件僧袍,又给她戴上僧帽。

    崔拂掏出袖子里的僧帽,声音打着颤,带着泪:“我也准备了。”

    “快走!”妙寂拉着她,在苍黑的夜色中,一路顺着事先看过的路径,飞快地向后门跑去。

    士兵的笑闹声,巡逻的脚步声,询问值夜口令声,迅速抛在脑后,崔拂忘记了一切,唯一记得的是,跑,跑!

    第26章 落发

    萧洵看见了崔拂, 她沿着山道向他走来,她带着笑容脚步轻快,眨眼之间便到了近前。

    萧洵想拥抱她, 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摸不到, 就在这时, 她突然吻住了他,唇齿厮磨时, 处处都是浓烈的酒香,萧洵头脑昏沉, 四肢瘫软着动弹不得,听见她说:“阿洵,我问心无愧。”

    她突然从眼前消失,萧洵想叫, 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想追,怎么也抬不动腿, 焦躁到了极点,大吼一声, 猛然醒来。

    灯光明亮,满屋酒气, 窗外有杂乱的脚步声,崔拂不在身边。

    一刹那间所有的醉意荡然无存,萧洵大吼一声:“崔拂!”

    “大王。”有人怯怯地应了一声。

    萧洵看见了碧桃,发着抖缩在角落里,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萧洵踢开被子跳下床:“你怎么在这里?崔拂呢?”

    “大王, ”因为紧张害怕,碧桃一张脸白得像纸,“崔夫人,崔夫人她……”

    “她怎么了?”萧洵

    “她打昏了阿金,跑了。”碧桃结结巴巴,声音打颤,“奴已经命人去找了……”

    萧洵一脚踢过来:“废物!”

    碧桃摔倒在地,噗一声,吐出一口血,眼前人影一晃,萧洵飞跑了出去:“牵马!”

    碧桃挣扎着爬起来,拿着衣服追出去:“大王穿上衣服再走!”

    “滚!”萧洵又是一脚踢过来,“废物!”

    马已牵来,萧洵一跃跳上,没坐稳便是一脚,疯了似的蹿出去,碧桃被踢得狠了,摔在地上爬不起来,泪眼模糊中,只看见萧洵的背影一闪而逝,算算时辰,亥时不到崔拂就跑了,如今已经是丑时,这么长时间了,下着雪脚印都被盖住,还怎么找得到?

    惊怕中夹杂着轻快,碧桃趴在冰冷的泥地上,一动不动。

    东院,萧怀简从梦中惊醒:“什么动静?”

    随侍的宦官答道:“崔娘子跑了,大王去追。”

    萧怀简怔了一下,披衣坐起:“跑了?什么时候的事?”

    “亥时跟前发现的,大王们都睡着,碧娘子不敢惊动,让守卫找了一遍没找到,”宦官道,“方才六大王醒了,带人追了出去。”

    快三个时辰了,茫茫大雪里,上哪儿去找?萧怀简跳下床:“随我去找,她眼下,还走不得。”

    代州,独孤逊披衣出门,听斥候来报:“萧洵帅兵出动,已过会昌境!”

    独孤逊神色一凛:“为何事?”

    “崔夫人逃了。”

    眼前霎时闪过那张温柔静默的脸,独孤逊沉声道:“随我去寻人!”

    走出两步又停住:“快马送信去浮阳,跟程郎君说,我可能遇到他要找的人了。”

    山道上。

    冷风卷着雪,扑打在火把上,放眼望去,到处都白茫茫一片,哪里是她?萧洵猛地勒住马。

    再这么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找,她只会越逃越远。

    得像战场上那样,挖地三尺,把她挖出来。

    “斥候!两人一队,一寸一寸,把这座山给我翻过来!”萧洵死死抓着缰绳,急怒过后,涌起迟来的空洞感觉。她又骗了他,她种种柔情蜜意,都只为摆脱他,他可真够蠢的,两世为人,还是栽在她手里。

    她从来,都不爱他。萧洵死死咬牙,咬得嘴里泛起甜腥味,不爱又如何?他不会放她走,天上地下,她只能是他的人!

    重重向马肚子上一踢:“追!”

    山腹中。

    崔拂跳下马,靴子湿透了,雪夹着冰塞满靴筒,脚冻得没了知觉,唯有呼吸和心跳,依旧灼热紧张。

    将缰绳塞到妙寂手里:“师父,你骑吧,我想走一会儿。”

    “你骑吧,”妙寂又塞回来,“师父走惯了,不累。”

    崔拂推了几次推不掉,转头塞给牵马的老欧:“欧叔,你骑吧。”

    老欧年老无子,在白衣庵干些杂活,去年病重,是崔拂求医照料,救了他一条性命,这次出逃,便是他先到会昌踩点,又日夜牵马躲在军营外,等着崔拂出来。

    老欧连忙塞回给她:“娘子放心,我老翁皮糙肉厚,不怕走路,你快骑着吧,路还远呢。”

    “萧洵盯得太紧,我不敢雇多了马匹,惹他疑心。”妙寂急急往前走着,“阿拂,你快骑着吧,这条路我走过几回,熟得很,不累。”

    怎么会不累?分明说话时气喘吁吁,僧帽上的汗都结了冰。崔拂知道,就算她再推让,他们也不会骑的,萧洵随时都会追上来,她没有时间耽搁。

    咬牙跳上马背:“走!”

    天亮时雪也停了,黛山上东一块西一块,到处是马蹄印和杂乱的脚印,萧洵彻夜搜寻,一双眼密密麻麻满布着血丝:“再找!”

    她没有翅膀,飞不过大山,他一定能找到她!

    远处蹄声杂沓,一队人马飞快地奔过来,领队的人扬声招呼:“长平王!”

    独孤逊。萧洵勒住马:“你来做什么?”

    “此处乃是代州地界,长平王突然领兵越界,”独孤逊遥遥一拱手,“不太妥当吧?”

    萧洵冷冷一笑:“我今日,就是要越界!”

    独孤逊脸色微沉:“那就休怪我兵戎相见!”

    铮,环首刀出鞘,萧洵一马当先,疾疾向对面冲去,独孤逊拔出铁锏,身后士兵变换队形,齐齐挡住道路。

    却在这时銮铃响动,斥候飞奔回来:“报!在东南边发现一条小路,有马啃过树皮的痕迹!”

    东南,旧朝地界,十几个州郡各自为政,最妙的是,这十几个州郡,都不服大邺,她原来,早就筹划好了。

    萧洵压紧了眉,也好,反正是迟早的事,就趁这次,一并拿下!

    萧洵举起环首刀,向独孤逊冲去:“随我迎敌!”

    “住手!”远处传来一声喝。

    萧怀简催马奔来,拦在萧洵身前:“六弟不可莽撞!”

    又向独孤逊一拱手:“我六弟越界是为了寻人,并无他意,还请独孤刺史行个方便。”

    “寻谁?”独孤逊明知故问。

    “崔拂。”萧怀简朗声道,“此人与严氏关系紧密,独孤刺史也不想见她逃走吧?我已修书与附近州县,请各处府衙协助找人,代州境内,也请独孤刺史帮忙查查关防。”

    假如她就是他要找的人,他倒是宁愿,她能逃掉。独孤逊一展长眉:“既如此,我与长平王一道去找。”

    萧洵看着他,突然重重加上一鞭:“闪开!”

    乌骓马破风一般向代州兵马冲去,身后,长平军精锐紧紧追随,独孤逊立刻举锏对战,交错而过时,萧洵突然拧腰,转身,刀背向他马臀上重重一拍,马匹受惊,载着独孤逊冲出去老远,再回头时,  萧洵一人一骑,如狂风过境,将代州军冲的七零八散。

    又从马背上回头:“我的人,我自己找!”

    两天后。

    云泉镇外一处破庙,老欧拿着一包胡饼进来,敲敲紧闭的柴门:“是我。”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崔拂急急问道:“怎么样?”

    “海捕文书还在关门口贴着,进出的人都要查,”老欧叹着气,闪身进去,“走不了,娘子再等等吧。”

    他们是昨天夜里到的云泉,这里交通方便,各地客商多在这里聚集买卖,夹在里头很容易逃掉,可谁知道,往东去的必经之地昭关,赫然贴着她的画像和海捕文书,她走不了。

    妙寂也道:“不行就再等等。”

    可崔拂知道,他们没时间等,昼夜不停地赶了两天三夜才到云泉,算算脚程,假如萧洵找对了方向,随时都会追过来,他们等不起。

    “师父,那张度牒给我看看。”崔拂向妙寂说道。

    妙寂迟疑一下,从怀里掏出了度牒。

    崔拂看见上面的字,无相庵比丘尼空照。比丘尼,是要落发的,她就算穿着僧衣戴着僧帽,这一头黑鸦鸦的头发摆在这里,她混不过关。

    拿过剪刀,摘掉僧帽,扯开挽发木簪,崔拂握住头发,一剪子下去。

    “阿拂!”妙寂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你不是出家人,身体发肤,剪不得!”

    “师父,我们得赶紧逃。”崔拂挣脱,又是一剪子下去。

    一剪,两剪,三剪,剪刀锋利,咔嚓声中,十来年的长发及腰,转眼便成了一地落发,崔拂闭了闭眼,但愿从前种种,就随着这满地青丝,从此断绝。

    老欧红着眼,妙寂默默念诵经文,从包袱里翻出剃刀:“我来。”

    半个时辰后,昭关。

    士兵核验过崔拂的度牒和老欧的告身,转向妙寂:“你的呢?”

    这里离金城不算太远,妙寂还不能被发现,崔拂不动声色塞过一个钱袋,僧帽底下,露出两鬓雪青的头皮:“她刚出家,还没有度牒,请将军行个方便。”

    士兵掂了掂钱袋,沉得压手,两个尼姑,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跟大邺要找的人都没关系:“放行!”

    崔拂松一口气,急急出关。

    却不知道她走以后,队伍里又走出一人,手里拿的画像,正是妙寂:“报给大邺,那个叫妙寂的尼姑出现了!”

    昼夜交替,眨眼又是一天。

    崔拂在天蒙蒙亮时便起身赶路,不到巳时,已经走了几十里。

    “再有两百里地,就能到相邑。”妙寂擦擦额头的汗,“我有一个师姐在那里,我已经给她去过信,请她帮忙雇车马,送我们去越州。”

    越州在最东,与大邺隔着五六个州郡,易守难攻,就算萧洵要打,越州也必定是最后一个被拿下的地方,崔拂稍稍松了口气。

    却在这时,身后的大道上行人纷纷惊叫,急促的马蹄声踏着落雪,疾疾向她冲来。

    第27章 囚鸟

    距离太远, 其实并不能看清来的是谁,但崔拂几乎是出自本能地知道,是萧洵。

    他来了。

    所有的一切都被抛在脑后, 崔拂重重加上一鞭,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快跑!”

    马匹连着多日赶路, 疲惫不堪, 用尽全力也跑不了多快,余光瞥见妙寂和老欧诧异地追赶:“出了什么事?”

    “他来了, 萧洵来了!”崔拂发着抖,重重又加上一鞭, “快跑!”

    几乎是眨眼之间,远处的追赶声便到了背后,崔拂不敢回头,是他, 是萧洵!

    马匹累得很了, 咻咻地喘着粗气,师父跑得僧帽掉了, 包袱从肩上滑下,欧叔已经跑不动了, 弯着腰勉强追赶,崔拂心一横, 萧洵来了,她跑不掉,她不能再拖累身边的人。

    猛地跳下马,将缰绳往妙寂手里一塞:“师父,你快带欧叔走!”

    妙寂不肯走:“我们一起。”

    “快走,”崔拂吼了一声, “快走!”

    “往哪儿走?”萧洵阴沉的声音乍然响起。

    呼吸有一刹那凝滞,崔拂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天几夜,趟风冒雪,她还是没能逃掉。

    马蹄声压抑沉重,无数铁骑迅速上前,将她团团围住,身后一人下马,慢慢走到近前:“崔拂。”

    崔拂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头。

    瞳孔骤然缩紧,萧洵看见了崔拂,她一身僧衣,灰色僧帽底下露出碧青的头皮,她剪了头发?

    初见时僧帽底下黑鸦鸦的两鬓霎时划过眼前,萧洵狠狠攥紧了手中马鞭,她宁愿落发为尼,都不愿跟他?

    “崔,拂,”声音一字一顿,从胸腔里挤出来,萧洵死死盯着崔拂,“好,很好!”

    他厉声道:“拿下!”

    长平军应声而出,三两下拧住妙寂和老欧,萧洵终于等到崔拂开口:“放了他们。”

    “放?”萧洵慢慢抽刀,手指攥紧了,泛着青白色,“崔拂,我会杀了他们,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帮你背叛我是什么下场!”

    话音未落,崔拂向着刀锋扑了上来。

    萧洵立刻收刀,一把将她抓住,崔拂脸上一片平静:“萧洵,你敢动他们,我就死在你面前。”

    “想死?”萧洵怒到了极点,牙缝里发出阴冷的笑,“我不会让你死,只要我没答应,你死不了!”

    “是吗?”崔拂抬眼,“绝食,咬舌,撞墙,人想死的话,总能找到办法,你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我,你以为我这次是怎么逃出来的?”

    她浅浅一笑,仿佛从前与他说着情话一般:“萧洵,你只要敢动他们,我一定去死。”

    萧洵不敢赌,极力压下心头杀戮的欲望:“放人!”

    长平军应声放开妙寂和老欧,崔拂轻声道:“师父,欧叔,你们快走吧。”

    老欧红着眼睛不肯走,妙寂双手合十,默默念了一声佛:“阿拂,你多保重。”

    她转身离开,不多时,老欧也擦着眼泪跟上,崔拂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路尽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师父和欧叔没事,她总算,没有再连累身边的人。

    手腕被攥紧了,萧洵咬着牙,赤红着眼直问到她脸上来:“你是自己想逃,还是受了别人的挑唆?”

    崔拂平静地看着他:“没人挑唆,是我自己要走。”

    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萧洵惨然一笑:“是吗?”

    他拦腰抱起她扔在马上,跟着翻身上马,厉声道:“走!”

    乌骓四蹄翻飞,风声在耳边呼啸,失而复得的人被他搂在怀里,可僧帽底下,是冰冷雪青的头皮,她到底是有多憎恶他,竟然不惜剪掉一头长发,也要逃?

    恨意在心里翻腾,两世为人,他要的始终都是她,可她杀他一次,骗他一次,她从来都不要他。

    萧洵一低头,狠狠咬在崔拂脖颈上:“崔拂,记清楚了,你是我的,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

    两天后,人马抵达代州,独孤逊早早候在道边:“长平王!”

    萧洵头也不抬,催马从他身边掠过,独孤逊紧追上来,看见他怀中的崔拂,顿时一惊:“崔夫人的头发……”

    马蹄声疾驰而过,传来萧洵冷冷的声音:“关你屁事!”

    “舍弟在气头上,一时口不择言,”萧怀简追过来,向独孤逊抱拳致意,“独孤刺史休怪。”

    独孤逊冷哼一声:“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算什么英雄!”

    萧怀简笑了下,没有分辩:“连番变故,严凌的事只怕要押后处置,我已将详情上奏御前,等有了消息再与刺史联络。告辞!”

    他又一拱手,兵马拥着严凌的囚车,逶迤向金城行去,独孤逊催马追出去几步,遥遥望着萧洵两人一骑的背影,久久不语。

    一天后,崔拂再又回到金城府衙,这次萧洵给她安排的,是他院中的厢房,昼夜只得在厢房三间屋内,不得踏出一步。

    萧洵被萧怀简叫去议事,崔拂疲惫到了极点,一头倒下,沉沉睡去。

    半夜时又被萧洵弄醒,屋里没有点灯,他在黑暗中摸着她,极短的头发茬并不驯服,扎得他手心微微刺痛,萧洵恨到声音发颤:“剪了头发?为了躲我?”

    崔拂一言不发,事已至此,她也累了,不想再花什么心思去哄他或者争吵。

    嗤啦一声,萧洵撕开她的衣服,肆意冲撞,崔拂觉得疼,用力推他,又被他拧住胳膊,他制住她,尖利的犬齿咬住她的脖颈:“记清楚,你是我的,天上地下,水里火里,你也只能是我的!”

    从那天起,崔拂的天地就只剩下这厢房三间,窗户封死了,每道门外都有重兵把守,但凡没有军务,萧洵就会一直待在这里,他不怎么跟她说话,只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床笫之间。

    崔拂很快就吃不消了。上次逃跑的颠簸疲惫一直没恢复过来,如今锁在这屋里不见天日,心情和身体都是极坏,饮食渐渐减少,正月十五的元宵送来时,崔拂极力支撑,也只吃得下两个。

    啪一声,萧洵放下了碗筷,他沉着脸,伸手将她抱在膝上,又加了一个元宵喂在她嘴里:“吃!”

    崔拂摇头,刚想躲,被他捏着下巴扳过脸,崔拂咬紧牙关怎么都不肯吃,下一息,萧洵吻住了她。

    舌尖撬开她的牙关,又将那颗元宵推进去,崔拂挣扎着,不小心岔了气,剧烈咳嗽起来。

    萧洵慌了,连忙来给她拍背,崔拂咳得厉害,含着泪花一抬眼,看见他紧皱的眉头,和眼中久违的温存。

    崔拂突然发现,他竟然有皱纹了,细长的一条,正中眉心。

    当年那笑着叫她阿拂的少年瞬间掠过眼前,崔拂伸手轻轻抚着那里:“阿洵,你有皱纹了。”

    萧洵怔住了,片刻,猛地搂住她,灼热的嘴唇胡乱亲吻着,呢喃低语:“阿拂,我的阿拂。”

    他的声音发着涩:“为什么不要我?”

    在这个瞬间,崔拂突然发现眼前强悍的男人无比的脆弱可怜,抚着他束得紧紧的头发,崔拂叹了口气,她又何尝不可怜呢?她好像并没有做错什么,可却落到了这个地步,如今她,哪里还有力气去可怜他?

    太可惜,上次竟然没有逃掉,如今再想找机会,简直是难于登天。

    门外,萧怀简叫了一声:“六弟。”

    萧洵定定神:“怎么?”

    门推开了,萧怀简却没有进来:“我刚刚核实,独孤逊得到的旧朝库藏只有二十几万贯。”

    萧洵抬眉:“那又如何?”

    “剩下的在哪儿,这世上怕是只剩下严凌知道了。”萧怀简看了眼崔拂,“六弟,崔娘子必须去见严凌。”

    “她不见。”萧洵断然拒绝。

    萧怀简笑了下,从怀中拿出一卷黄纸,迈步进门:“萧洵听旨。”

    他朗声念道:“着晋王萧怀简全权处置严氏一案,与案情相关人事,准其调动。钦此。”

    黄麻纸上,玉玺鲜明,萧怀简亮给萧洵看:“六弟,这是我临来时阿耶给的圣旨,这一个月来我顾念你的体面,一直不曾拿出来,如今我要崔娘子去见严凌,你可是要抗旨?”

    抗旨不遵他是不怕的,但头一个她要受牵连,第二个便是让大哥为难,萧洵伸手拉过崔拂:“我带她去!”

    踏出厢房的一刻,崔拂不自觉地放慢步子,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光线太亮,眼睛不得不眯着,然而头顶的天那么蓝那么广阔,便是刺眼些,也值得。

    只可惜牢房并不远,片刻后,眼前又是一暗,萧洵拉着她,走进了黑暗幽深的过道。

    听见他含着嘲讽开口:“严凌之所以坚持要见她,无非是拖时间,他知道我不会让他见,所以才这么说,二哥如此精明,难道真的看不出来?”

    又听萧怀简道:“我也这么怀疑过,但事关重大,我不敢妄加揣测,耽误了阿耶的差事。”

    咔嚓,尽头的牢房打开,露出严凌大半张脸,在看见崔拂的一刻,严凌脸色一变,目光落在她刚长出一层极短头发的头上,张张嘴想说什么,到底又闭上了。

    萧怀简负手上前:“崔娘子来了,严凌,说吧。”

    半晌,严凌低头:“萧洵攻打金城时,先父把库藏埋进了黛山。”

    萧怀简神色一紧:“位置?”

    严凌抬头,看向崔拂:“画了张地图,一半是先父亲手藏好,另一半交给了崔拂。”

    崔拂大吃一惊。

    立刻听见萧怀简追问:“崔娘子,图在哪里?”

    崔拂死死掐着手心,因为愤怒,身体有点发抖。她何尝知道此事,又何尝见过什么图?严凌到这时候,还想拉她挡刀!

    萧怀简越问越急:“图呢?”

    萧洵脸一沉,拉过崔拂挡在身后:“少来烦她!”

    “我是为国事,”萧怀简冷冷说道,“难道你要抗旨?”

    “严陵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萧洵冷嗤,“崔拂只是个外姓女子,这么重要的东西,严家会交给她?”

    “六弟一再阻拦,莫非那图,六弟已经得了?”萧怀简冷笑。

    两人寸步不让,却在这时,突然听见崔拂开口:“严凌。”

    她从萧洵身后出来,走到严凌面前,一双眼因为愤怒瞪得大大的,声音绷紧着:“你知道我救过萧洵,所以才娶我,给自己留个后路,是不是?你知道萧洵不会防备我,所以在口脂中下毒,又让阿婉准备毒香,想利用我杀死萧洵,是不是?假如得手,你是不是还准备杀了我?堂堂金城严氏少主,妻子却被人强占,让你蒙羞,所以我必须死,是不是?”

    梦中的一切在此时串联,指甲掐进手心,愤怒和恨意一齐涌上来:“如今你又把地图推在我身上,严凌,你好卑鄙!”

    严凌盯着她帽子底下光秃秃的两鬓,肩膀垮下来,沉重地喘息:“不是,阿拂……”

    “不是什么?白衣庵相识,不是你的算计?不顾门第娶我,不是你的算计?用我保你一门老小,不是你的算计?”崔拂一步步走近,“严凌,到这个地步,你还在算计我,你从头到尾,对我可有一句实话?严凌,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你胡说,你胡说!”严凌突然暴起,咬着牙扑向她,镣铐的咣当声中,崔拂闻到了血和伤口的腥臭味,严凌眸中水光一闪,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找萧怀简。”

    下一息,萧洵一脚踢开了他。

    严凌重重摔在地上,一双眼望着崔拂,吐出一口血:“阿拂,我娶你从来都不是因为萧洵,只是因为我想娶你。”

    “这世上只剩下我还知道你的身世,想知道你是谁吗?”严凌闭着眼,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你还得来找我,你没法跟我恩断义绝。”

    第28章 她走了

    找萧怀简。崔拂反反复复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总觉得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怎么也看不透真相。

    找萧怀简,找他, 做什么?

    仔细回想严凌当时的情形,分明是假做疯癫, 为的是避开其他人的耳目, 告诉她这句话,他想做什么?

    崔拂努力稳住心神, 一个字一个字回忆着严凌当时的话,我娶你从来都不是为了萧洵, 只是因为我想娶你。想知道你是谁吗?你还得来找我……

    崔拂怔了一下,还得去找他?分明当时,他们正面对面站在一处。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跳出脑海,她得离开, 才能再来找他, 这个离开,是指离开牢房, 还是离开金城?

    找萧怀简。

    去的路上萧洵的话蓦地响起在耳边,严凌之所以坚持要见她, 无非是为了拖时间,二哥这么精明, 难道真的看不出来?

    所以萧怀简真的看不出严凌的意图吗?他为什么纵容严凌一直拖到现在?

    无数从前未曾留心的细节一点点聚集,崔拂急切地思索,找萧怀简,找萧怀简,找萧怀简……

    心脏狂跳起来,崔拂极力平稳着呼吸, 找萧怀简,他多半与严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她得以此威胁,逼他放她走。

    一天后,萧洵往军中巡视,萧怀简再次提审崔拂。

    地方设在花园的楼阁中,士兵都被远远支开,萧怀简笑容和煦:“昨天我留意到,崔娘子似乎很喜欢待在外面,趁六弟今天不在,娘子好好透透气。”

    崔拂靠着朱栏,慢慢呼吸着初春微带暖意的空气,轻声道:“我没有地图,我从不知道这件事,严凌栽赃我。”

    “崔娘子再好好想想,”萧怀简并不相信,“我知道,六弟极是护着你,不过兹事体大,到时候惊动了陛下,六弟也没办法护你。”

    崔拂回头:“不过,我想起了别的事。”

    萧怀简立刻追问:“什么事?”

    “殿下与严凌的事。”

    片刻后,萧怀简笑了下:“崔娘子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过去的,还有这一个多月里,殿下与严凌的事。”崔拂紧紧抓着朱栏,手心因为紧张出了汗,湿漉漉的,“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求能离开这里。”

    萧怀简从坐塌上起身,依旧是笑笑的:“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他的反应反而让崔拂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你们的事我不会告诉萧洵,我所求不多,只想脱身。”

    萧怀简走到近前,伸手搭上朱栏:“崔娘子不妨给我提个醒,到底是什么事?”

    他含威不露,比起萧洵,别有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崔拂急急思索。这么空口诈他,他不会上钩,可他跟严凌,到底有什么勾当?这次之前,萧家的人从没到过金城,除了在战场上,严氏与萧家唯一一次接触……

    崔拂脱口说道:“三年前!”

    她看见萧怀简笑容微微一顿,立刻说了下去:“萧洵来过金城,被严氏设伏重伤。”

    崔拂望向远处笼着一层浅绿的草色:“殿下还要我说下去吗?”

    半晌,听见萧怀简冷淡的声音:“崔娘子若是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晋王以为我会毫无防备吗?”崔拂强压住内心的翻腾,“我早就安排了心腹,如果我死了,他们会送信给萧洵,我知道的一切萧洵都会知道,包括殿下杀我的事。”

    萧怀简没有回应,崔拂便自顾说了下去:“殿下是他的兄长,最知道他的脾气,如果殿下杀了我,殿下猜猜,萧洵会怎么对付你?”

    呵呵几声,萧怀简低低地笑了起来:“我那个六弟一向感情用事得很,成不了大器。”

    他骤然停住笑声:“不过,被他盯上,就像缠了条疯狗,也是烦人得很。”

    “等着吧,”萧怀简转身离开,“你想走,本王成全你。”

    两天后。

    许是劳心紧张的缘故,崔拂的胃口越来越不好,朝食送来时,热腾腾的鹿肉馄饨气味一熏,不觉有点反胃,连忙把碗推到一边,却在这时,萧洵推门走了进来。

    他挨着她坐下,神色阴晴不定:“你以前认识独孤逊?”

    崔拂摇头。

    萧洵似信不信:“他突然来了,还说要见你。”

    崔拂也疑惑起来:“在会昌那次,是我头一回见他。”

    萧洵回想着那时独孤逊盯着她神色怪异的模样,冷哼一声:“管他安的什么心,都休想得逞!”

    他起身离开:“老二在跟他谈,我过去看一眼。”

    崔拂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萧洵,你……”

    他应声站住,回头看她,崔拂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半晌才道:“你小心些。”

    萧洵抬眉,似有些疑惑,最后咧嘴一笑:“我知道。”

    门重又关上,馄饨的气味越发让人难忍,崔拂心烦意乱。三年前萧洵重伤,必定与萧怀简有关,可她不能告诉萧洵,如果她现在不忍心,那么这最后一次逃走的机会,她也会丢掉。

    她得狠下心肠,她管不了他了,她得先让自己活下去。

    这天晚些时候王举传了话,萧洵同着萧怀简一道,陪独孤逊前往黛山打猎,这一去直到天擦黑时还没消息,崔拂独自锁在房里,想着近来种种事情,心神不宁。

    门外,值夜的守卫照例开始换岗,崔拂隐约听见确认口令的声音,片刻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四周突然安静到了极点。

    崔拂本能地紧张起来,不知道怎么的,飞快地脱下屋里穿的软底鞋,换成方便行走的靴子,又去拿出门的风帽。

    刚刚拿到时,门无声无息的开了,一个黑巾蒙面的男人出现在门前,低声道:“奉晋王命令,接应崔娘子离开。”

    崔拂认出了他的声音,李五,原来,他是萧怀简的人。

    崔拂只当做没看出来,拿过风帽戴上,一言不发地出门,院里原本的守卫都不见了,几个黑巾蒙面的士兵默默守在门前,地上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一切都干净得出奇,安静得出奇。

    崔拂的心脏砰砰乱跳起来,果然是萧怀简,出手稳准狠,怪道三年前萧洵险些丧命,说到底,他还是当年那个心思纯净的少年,沙场上虽然无敌,却无法抵挡来自背后的暗箭。

    门外候着马匹,李五低声提醒:“上马。”。

    崔拂扳住马鞍一跃,本是熟极了的动作,却突然一阵眩晕,险些摔下来,李五连忙扶住,低声道:“娘子还能支撑吗?”

    崔拂咬咬牙:“能!”

    她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只要还有一口气,她都必须逃出去!

    坐正了,重重加上一鞭:“走!”

    李五当先领路,黑衣人前后围拥,一行人趁着夜色,飞快地向外奔去。

    黛山。

    天已经彻底黑了,数十块巨石将下山的路堵的死死的,士兵们打着火把搬运清理,多年沙场上厮杀的嗅觉却让萧洵察觉出了不对,初春天气无风无雨,这些大石头是怎么从山上落下,又恰好挡住了道路呢?

    催马观察着周遭地势,独孤逊身后一个年轻男人跟了过来:“长平王,回城以后,可否请见崔夫人?我有要事请教崔夫人。”

    他是随独孤逊一道来的,白天里已经打听过几次,萧洵冷冷一瞥:“不见!”

    他甩下他,往山坡平缓的一面奔去,身后,独孤逊催马赶上,低声向男人道:“不行就动手。”

    男人摇头:“万一真是,就怕连累了她。”

    却在这时,远处传来咔咔几声响,抬眼望时,萧洵正挥刀劈倒坡上的树木,一点点拓开下山的路。

    独孤逊皱眉:“他怎么这么着急?”

    “报!”山下突然传来长平军的叫喊,“厢房守卫被杀,崔夫人不见了!”

    所有人都是一惊,砰!萧洵一刀劈翻一颗松树,冲了出去。

    两天后。

    长平军将方圆数百里地一寸寸搜过,始终找不到任何踪迹,萧洵数十个时辰不曾合眼,此刻眼中满布着血丝,直勾勾地看着萧怀简:“她走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

    “我从头到尾都跟你在一起,”萧怀简神色淡淡的,“再说放走她,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还指望从她身上找地图。”

    萧洵并不相信:“这地图,恐怕连你也不相信在她手里吧?”

    萧怀简笑了下:“六弟好像忘了,除了我以外,她还见过严凌。金城是严氏的地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厢房又不是牢房,带走个把女人,也不算难事。”

    话音未落,萧洵大步走了出去。

    他越走越快,眨眼间便来到牢房,一脚踢开牢门,“严凌,崔拂在哪里?”

    严凌躺在地上,慢慢笑起来:“她走了?”

    笑容越来越大:“终于走了,好,好!”

    啪,萧洵重重一脚踢上去,严凌被踢得撞到墙角,跌下来又被他当胸踩住:“说,她在哪儿?”

    严凌咳着血,越笑越大声:“萧洵,你自负天下无敌,却连个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萧洵,你就是个废物!”

    萧洵突然加重力度,严凌几乎喘不过气,却还是挣扎着说了下去:“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杀你是我的主意,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利用了她,可你居然恨上她了,哈哈,哈哈哈哈!”

    萧洵只觉得头脑中嗡的一声响,仿佛一个炸雷,恍惚中听见严凌幽冷的笑:“萧洵,错待了自己心爱的人,是什么滋味?”

    错待了自己心爱的人,是什么滋味?萧洵一刀劈下,吐出一大口血。

    血溅起来,严凌喘着气带着笑:“我如今的一切都拜你所赐,我要让你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错待了自己心爱的人,是什么滋味?噗,又一口血喷在地上,萧洵拔刀撑住自己:“阿拂。”

    是我弄错了,是我对不起你。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第29章 阿娘

    五天后, 浮阳。

    偏僻的山道上空无一人,车马突然停住,崔拂从窗户缝里望出去, 护送的黑衣人沉默着往道边走去,看样子是准备休息。

    李五落在最后面, 一手按刀, 警戒着四周的动静,崔拂正要下车, 李五突然拔刀,噗一声, 贯穿前一人的后心。

    崔拂拼命捂着嘴,才没有惊叫出声,李五很快抽刀挥刀,又一人应声道下, 前面几人听见动静急急回头, 猝不及防间再被他砍杀一人,剩下两人挥刀与他杀在了一处。

    崔拂死死拽住门窗, 车外刀剑声不绝于耳,突然听见一声闷哼, 是李五的声音,难道, 他死了?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李五高叫一声:“崔娘子当心!”

    噗,有刀劈在车门上,跟着有人扑倒在门板上,片刻后又有一声闷哼,不是李五。

    崔拂极力定了定神。车厢门板薄, 若是再被劈上一刀,只怕就要被破开,到时候她根本没地方躲藏,要是不走,只怕要死在里头。

    拿过包袱挡在身前,猛然拉开门跳下去,抬眼看见车门前倒着一具尸体,李五浑身是血,正跟最后一个黑衣人斗在一处,高声叫她:“崔娘子快走!晋王命我等一到浮阳,立刻杀了娘子!”

    说话时一分神,立刻被黑衣人一刀劈在肩上,看看就要不敌,崔拂咬牙,拿起尸体手里的刀。

    鼓起全身的力气,重重向黑衣人背上劈去,惨叫声中,李五从前面也补了一刀,黑衣人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鲜血溅在脸上,腥热的气味扑上来,心中又惊又怕,哇一声,崔拂呕吐起来。

    一路上奔波匆忙,加上胃口不好,这些天吃的极少,此时吐出的都是酸水,唯有酸苦恶心的感觉怎么也挥不去,崔拂吐得天昏地暗,眼泪流出来,难受到了极点。

    李五递过水壶,想要帮忙,伸伸手又不敢碰她,只得说:“娘子喝口水漱漱。”

    崔拂摸索着接过,漱了几口,恶心的感觉稍稍缓和些,一阵头晕眼花,连忙扶住马车站住。

    李五默默将尸体剥去衣服,拖到山崖边推下去,又点了火,将那些沾血的衣裳都丢进去烧了,血衣带起浓烟,崔拂再又恶心起来,听见李五说道:“崔娘子快逃吧,我也得走了。”

    崔拂在昏沉之中,茫然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李五低着头,“我杀了晋王的人,大邺是回不去了,跟着一起还会连累娘子,我想去新齐碰碰运气,听说那边在招兵,娘子也赶紧走吧,去前面镇甸雇个赶车的,走得越远越好。”

    看来,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崔拂向李五福身行礼:“将军救命之恩,崔拂永世不忘。”

    李五慌张着还礼:“不敢,不敢!”

    他有些手足无措:“当初要不是娘子,我早就没命了,娘子是好人,以后肯定会好好的,我得走了!”

    他转身离开,崔拂也要走时,一低眼看见地上残留的血迹,猛地又一阵恶心,再次呕吐起来。

    李五很快跑了回来:“娘子是不是病了?我先带娘子去看大夫吧!”

    一个时辰后。

    大夫抬起手,笑道:“恭喜娘子,依在下看,好像是喜脉。”

    喜脉?崔拂顿时愣了,她竟然,怀孕了?

    大夫搭上另一边手腕,仔细听着脉息:“月份太小,在下也不敢下断言,不过从脉象来看,至少有七八成把握。”

    崔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千防万防,一碗又一碗避子汤,她还是怀孕了,这个孩子,她与萧洵的孩子,没有成亲,甚至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怀疑和强迫之下发生的,一个不被父母期待的孩子。

    耳边蓦地响起那夜萧洵的话:她恨我,我的存在时刻提醒着她的屈辱。

    崔拂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小腹平坦,丝毫看不出里面有个小生命,心里却蓦地涌出一股柔情,这是她的孩子啊,这世上与她最亲的人啊。

    崔拂几乎是一刹那间便拿定了主意,不管这孩子是怎么来的,不管孩子的父亲如何让她失望痛苦,这孩子流淌的都是她的血脉,她不会恨他,她要好好把他抚养长大,她会做世上最好的母亲,不让他再承受萧洵受过的委屈苦楚。

    医馆门前便是大路,崔拂站在十字路口,有些拿不定主意,前路茫茫,她该往哪里去?

    李五赶着马车跟上来:“娘子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崔拂沉默着,她肚子里有孩子,她得尽快找个落脚的地方,留在浮阳是不行的,萧怀简知道她到了这里,以他的心机深沉,必定会顺着线索找过来。

    相邑也不行,上次被萧洵追上时,她刚出昭关没多远,离相邑太近,萧洵大约早已经在那边候着了。

    她该去哪里?

    却在这时,突然想起妙寂的话,我们去越州。

    越州,最东靠海,离大邺隔着许多州郡,这是师父计划的终点,也许师父听见她逃走的消息后,也会赶去越州找她。

    越州,那么远,那么安全,那么自由。

    崔拂拉过马笼头:“去越州。”

    去越州,离开萧洵,好好养大她的孩子。

    ……

    三年后,越州。

    夕阳染红大半个河面,渡口处酒旗招展,刚刚下船的男人们三三两两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闲谈。

    “听说又要打仗了,”一个男人夹起一筷子鱼脍塞进嘴里,“萧洵和独孤逊都盯上了越州,刚才我看见城门口在贴告示,太守征兵呢。”

    跟他同席坐着的男人道:“萧洵大前年打了云泉、相邑,前年打了象州、安城,去年拿下了建淮,如今又盯上了越州,我看这天下,早晚就要改姓萧喽!”

    “难说,”店主正在柜台后面滤酒,插了一嘴,“新夏的势头也不弱,独孤逊这三年里头抢了不少地盘,谁知道将来天下姓萧还是姓夏?”

    这话题一挑头,店里的人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的说大邺有那个最能打的萧洵,将来天下肯定姓萧,有说新夏的独孤逊也不弱,三年前只有一个代州,眼下窦君璋的新齐被他吞了,大凉也被他吃掉一个郡,整个西南一大半归了新夏,说不定再过几年,连大邺也要被他吞了呢?

    一片热闹声中,角落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拿起酒杯:“那你们说说看,这越州,将来是会归了独孤逊,还是归了萧洵?”

    店东笑着给他加上一壶酒:“咱们杜太守当年是殇太子的东宫卫率,新夏皇帝是殇太子的儿子,我觉得这一局,独孤逊胜算大。”

    “我赌萧洵!”吃鱼脍的男人抢着说道,“这些年萧洵啥时候吃过败仗?连大凉都被他打的只剩下一个凉州一个山南,他们那个刘二娘子可不是好对付的!”

    “我怎么记得萧洵跟刘二娘子是夫妻,”有人发问,“这夫妻之间,也打仗?”

    “不是夫妻,亲事没成,萧洵反悔了,”有人回答,“为这事大凉跟大邺还打了一仗。”

    众人一听这种男女之事,顿时来了精神,七嘴八舌追问:“为什么反悔?”

    “好像是为了个女人,”那人道,“要不怎么连刘二娘子都不要,这么多年都不娶亲?我听说那女人不肯嫁他,跑了,萧洵一直往东边打,就是为了找她。”

    众人都啧啧地感叹起来:“想不到啊,杀人不眨眼的萧洵,居然还是个情种!”

    角落里,身材高大的男人放下酒杯,大步流星走出门外,跨马而去。

    许久,后厨里一个男人走出来,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低声道:“独孤逊?”

    他转头向店东说道:“东家,我家里有点事,想先走一会儿。”

    “行。”店东素来好脾气,一口应下。

    男人连忙往外走,店东一回头,看见食案上放着一盘蒸糕,连忙叫了一声:“欧五,这个糕拿回去给小娃娃吃!”

    没有人答应,欧五已经走得远了。

    他一路往离河不远的村里去,躲躲闪闪,警惕着周遭的动静,眼前是一处草顶泥墙的院子,欧五在门外站住,不动声色地检查一遍,这才推开门,闪身进去。

    檐底下一个女子正在做针线,闻声抬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欧五反手关上大门:“崔娘子,我刚才在酒馆看见独孤逊了。”

    女子放下针线,正是崔拂。

    三年前逃到越州后,因为她有着身孕行动不便,李五便留下照顾,再后来妙寂和老欧找过来,四个人寻了个城郊的小渔村落脚,对外假做是一家人,老欧是父亲,崔拂是女儿,李五是兄长,妙寂便是他们的姑母。

    三年来四个人带着孩子相依为命,虽然不是一家人,却跟一家人也没什么差别了。

    只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外头便一直传说萧洵要打过来,这几天越州太守一直在招兵买马,再加上今天李五看见了独孤逊,看来这仗,是真要打起来了。

    崔拂收起针线筐:“这里不能再待了,等师父和欧叔回来,咱们就收拾收拾,走吧。”

    “去哪儿?”李五苦笑,“天下一大半归了萧洵,另一半是独孤逊,剩下的大凉,咱们又不能去。”

    “往岭南去吧。”崔拂道。

    岭南自古就是瘴疠之地,改朝换代之时,总是最后被收服的,况且茫茫大山,便是改朝换代了,也未必找得到她。

    李五叹气:“也只好这样了。”

    他顺手拿下屋檐下挂着的咸鱼干,问道:“师父和欧叔哪里去了?”

    “带瑟瑟出去玩了。”崔拂道。

    话音未落,院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女孩一蹦跳过门槛,雪白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笑:“阿娘!”

    第30章 说亲

    小小的小娘子蹦蹦跳跳跑进来, 小院里顿时充满了生机。

    “阿娘,”她笑着伸开手,“瑟瑟送你一件宝贝!”

    崔拂看见她浅粉色的小手, 软乎乎肉乎乎的,手指根处微微鼓起五个小小的圆, 花瓣一样娇嫩的手掌心里躺着一个贝壳, 流光溢彩。

    “漂亮不漂亮?”小娘子仰着脸,期待着母亲的赞扬, “瑟瑟跳到河里摸了老半天才找到,就在河口那里, 阿翁说是从海里冲过来的,河里没有这么漂亮的宝贝!”

    她托着那枚贝壳,小小的脸上全是纯净的依恋,郑重交在崔拂手里:“瑟瑟送给阿娘!”

    哪怕是朝夕相处, 哪怕闭上眼睛也能描摹出她灵动的眉眼, 崔拂在此刻,仍然像头一次看见她的时候, 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意,接过贝壳握在手里, 轻声道:“瑟瑟跳水里了?天还冷着呢,别冻坏了。”

    “一点儿都不冷, 暖和得很,”瑟瑟连忙摇头,“就是把裤子弄湿了,不过不多,只有一点点,姑婆已经给我换了!”

    她伸着两根圆乎乎的手指, 比给崔拂看:“只有这么小的一点点。”

    崔拂笑起来,伸手抱住她,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下回记得把裤子再挽高一点。”

    啵一声,瑟瑟在她脸上回了个响亮的吻:“瑟瑟记得了!”

    跟着跑到李五面前,又掏出一个贝壳:“阿舅,这个也很漂亮,虽然没有我给阿娘那个漂亮,但也很漂亮的,瑟瑟送给阿舅!”

    小手里托着又一个圆圆的贝壳,李五接过,笑得眉梢飞扬着:“阿舅谢谢瑟瑟!”

    “瑟瑟,”妙寂快走着进了门,“这孩子,跑这么快,我都追不上。”

    “姑婆!”瑟瑟丢下崔拂,扑过去抱住妙寂,又轻轻揉着她的腿,“姑婆追瑟瑟追累了,瑟瑟给姑婆揉揉。”

    崔拂跟上去,含笑看她用两只小小的小手,握住妙寂脚踝向上些的地方,认真揉了起来,她使了力气,小嘴不自觉地撅着,眼皮低着,长长的睫毛蓦地一抬,软软的声音:“瑟瑟揉的好不好?姑婆还累吗?”

    “姑婆早就不累了,”妙寂笑着,摸了摸她齐耳的短发,“瑟瑟的小手只要这么一摸,姑婆就一点儿都不觉得累了!”

    小娘子笑了起来:“瑟瑟真有这么厉害吗?”

    “我家瑟瑟最厉害了!”崔拂蹲下来抱住她,忍不住又亲了一口,“瑟瑟歇歇吧,阿娘给姑婆揉。”

    “哪里就那么娇贵起来,跑几步路就需要揉了?”妙寂微笑着拒绝,走去屋檐底下拿晾晒的草药,“刚才半路上碰见王七,说他娘老寒腿又犯了,我去给他配个泡浴的方子。”

    为了隐藏身份,她如今已经留了头发做俗世打扮,但依旧依着出家的规矩,吃斋持戒,对外只说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因着她略通医术待人又和气,如今村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头一个都先找她看看。

    崔拂连忙过去帮忙,瑟瑟也跟上来,迈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腿帮着拿:“瑟瑟帮姑婆弄,瑟瑟都认得这些药!”

    崔拂翻着草药,听见她奶声奶气的,伸着小手一样样辨认:“这个是松萝,这个是细辛,这个是土地黄……”

    竟然都说对了,崔拂爱怜地摸摸她的脸,方才的紧张焦虑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天待她还真是不薄,有瑟瑟在身边,就算是天涯海角,颠沛流离,又算得了什么呢?

    把晒好的草药分类收起,一手拉着瑟瑟,向妙寂问道:“欧叔呢?”

    话音未落,便听见老欧在外面叫:“瑟瑟!”

    他满脸笑容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跟藤条,藤条上穿着拇指大小一串鱼,炫耀地举起来:“瑟瑟快看,阿翁给你带了什么?”

    “小鱼!”瑟瑟松开崔拂,撒腿跑了过去,“好多小鱼,瑟瑟要弄个大缸养起来!”

    老欧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尴尬:“这个,这个,鱼都死了,我想着抓来给瑟瑟吃的。”

    瑟瑟扁了一下小嘴,很快又笑起来:“谢谢阿翁,瑟瑟也喜欢吃小鱼!”

    崔拂笑出了声。瑟瑟一直都是这样,每天都笑啊跳啊,这世界在她看来没有一丁点儿值得烦恼的事,小鱼活着便养在缸里,死了就吃掉,一切都顺其自然,这孩子天性如此豁达,随了谁呢?

    老欧松了一口气,顿时又高兴起来:“瑟瑟找贝壳的时候,阿翁看见水里好多鱼,阿翁找人借了个竹筐,几筐子下去,抓了这么大一串,那里还有好多鱼,等明天阿翁再带瑟瑟去抓好不好?”

    “好!”瑟瑟大声答应,弯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瑟瑟害怕明天忘掉这件事了,阿翁明天记得提醒瑟瑟好不好?”

    崔拂发现她像谁了,萧洵。她笑起来的时候,那肆意张扬又明亮的感觉,像极了初相识的萧洵。

    心头一霎时掠过当年大雪中的黛山,那个笑着在她耳边叫阿拂的少年,那个每次都从树上跳下来,飞跑着去接她的少年。

    崔拂深深地呼吸着,瑟瑟是他的女儿,自然会像他,像那个不曾经历过背叛猜疑,不曾纠缠在爱恨里分不清真假的萧洵。

    此生此世,她一定会好好照顾瑟瑟,让她永远有这么肆意明亮的笑容。

    老欧提着鱼,笑眯眯地往水缸跟前走:“好,阿翁明天一定记得提醒瑟瑟,我们先把小鱼洗干净好不好?”

    “好,”瑟瑟大声回答,“我帮阿翁!”

    她抢着跑过来,拿葫芦瓢舀了一大瓢水出来,她年纪小力气小,瓢里的水泼出来,淋淋漓漓洒了一地,崔拂连忙接过来,笑道:“阿娘来吧。”

    “谢谢阿娘,”瑟瑟也没闲着,挪着两条腿小跑着,又去搬来一张胡凳,“阿翁坐着洗吧。”

    老欧果然坐下了,那胡凳是瑟瑟平时坐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崔拂见他只能屁股挨着一点,整个人差不多是蹲在地上,忍不住笑起来,连忙拿过一张圆凳给他换了,笑道:“欧叔歇歇吧,我来弄鱼。”

    “没事没事,”老欧伸手拿过剪刀,咔嚓一声剪开鱼肚子,“我来吧,没得把你手上弄得都是腥气。”

    咔嚓,咔嚓,剪刀剪得飞快,一大串小鱼刮了鳞去了腮,掏出肚子里的肠肚,家里养的鸭子听见了动静,嘎嘎叫着冲过来,伸长脖子开始抢。

    “哎呀,小芦花又没抢到!”眼见最小的那只芦花鸭被别的鸭子挤在一边吃不到,瑟瑟连忙从老欧手里拿过一个鱼泡丢过去,“给你!”

    芦花鸭一伸脖子接住,扁扁的长嘴开合着,一眨眼便吞了下去,瑟瑟咯咯地笑了起来,连忙又拿过一条丢给它:“再吃!”

    崔拂唇边含笑看着她,心中一片静谧。

    真好啊,这就是她的孩子,她的家。

    李五走近了,低声问道:“娘子,搬家的事情要不要现在告诉他们?”

    崔拂沉吟着:“再等等吧。”

    瑟瑟在笑,妙寂在笑,老欧也在笑,连那群嘎嘎叫着的鸭子,看起来都像是在笑,这美好的一幕,她真不忍心打破。

    炊烟袅袅盘旋,菰米饭焖在锅里,芋头蒸在屉上,晒干的葫芦条和腊肉炖在陶罐里,滋滋冒油,小鱼抹了盐,裹着菜叶在灶膛里烤,咸鲜的香气老远就能闻见。

    院里种着菜蔬,小黄瓜顶花带刺,崔拂掐下来几根切着,抬头看时,瑟瑟正在门前逗鸭子玩,连忙开了口:“师父,欧叔,”

    便只远远站着,眼见一家人都凑到了一起,崔拂低声开了口:“师父,欧叔,五哥今天在酒馆看见了独孤逊,大约是来找杜太守的,看来是真要打仗了。”

    气氛忽地凝滞,半晌,老欧低声问道:“那怎么办?”

    “我想,要不然就去岭南吧,那边偏僻,一时半会儿打不过去,就算打过去,深山里头,也未必有事。”崔拂道。

    妙寂点点头:“也好,等吃了饭,立刻收拾行李吧。”

    老欧红了眼睛:“住了这么长时间,收拾得好好一个家,说丢就要丢下了。”

    “此心安处,处处都是家。”妙寂神色淡然,“只要有瑟瑟在,只要我们几个还在一处,走到哪里,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安家。”

    老欧叹着气揉揉眼睛:“话是这么说没错,就是这些家当怪可惜的,别的不说,这口新锅才打了不到一个月,还新得很呢,我得背上走。”

    李五笑起来:“等到了那边我给欧叔再打一口好锅!”

    崔拂也笑:“我攒了一大包绣活没卖呢,等明天找汪阿娘卖了,攒下钱来都给欧叔买锅。”

    老欧哭笑不得:“我要那么多锅干嘛?”

    “阿娘,”门槛外,瑟瑟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汪阿婆来了!”

    汪阿娘今年五十出头,走街串巷说媒买卖,什么活计都做一点,此时她先拿出一块糖塞给瑟瑟:“小瑟瑟真乖,阿婆给你糖吃。”

    又从褡裢里掏出三吊钱给崔拂:“小欧娘子,这是上次你绣经幡的钱,太守夫人喜欢的什么似的,说字好绣工好花样更好,还说下回有活还要找你呢!”

    崔拂连声道谢,又让汪阿娘坐,把蒸熟的芋头捡了一盘给她吃,汪阿娘也不客气,稳稳在条凳上坐下,盘起了腿:“小欧娘子今年青春是二十整吧?”

    崔拂含笑递给她一碟白糖:“汪阿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汪阿娘咧嘴一笑:“我有一门极好的亲事要给小欧娘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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