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对面街上的女子

    “是太守夫人的侄子, 周子徵周郎君,今年三十二岁。”

    “生得那叫个一表人才哟!眉清目秀知书达理,说话也中听, 举止也斯文,年级虽然比小欧娘子大了几岁, 不过家里开着粮店药铺绸缎庄, 旱地上百亩,山地几十亩, 还有两条船呢!”

    “去年死了夫人,家里头有两个小郎君, 大的十四,小的九岁,大的那个连亲事都定下了,过两年就成亲, 根本不用你照顾, 嫁过去就等着享清福喽!”

    汪阿娘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终于停了嘴, 笑眯眯地瞧着崔拂:“小欧娘子,你说巧不巧?这么四角俱全的亲事, 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偏生就让你碰上了, 你可真是好福气呀!”

    一屋里的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竟然是提亲,崔拂连忙说道:“瑟瑟还小呢,我眼下不想这些事。”

    “哎,这就不对了!”汪阿娘连连摇头,“瑟瑟这么小, 没有阿耶怎么行?你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没个顶门立户的更不行。”

    李五闷闷地开了口:“汪阿娘这话说的,我难道不是顶门立户的人吗?”

    “哎,话不是这么说,阿舅再好,到底比不得阿耶是不是?”汪阿婆笑起来,“阿舅你早晚都要娶妻,等阿舅娶了妻有了娃娃,自己还有一大家子要照顾,怎么忙得过来?”

    “我不娶妻,”李五闷声道,“有我在,瑟瑟不愁没人照应。”

    门外的瑟瑟听见了,蹦蹦跳跳跑进来,拉住李五的手:“阿舅,你们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李五弯腰抱起她,“汪阿婆要走了,我们送送阿婆。”

    “哎,我可没说要走呀!”汪阿娘哈哈地笑起来,“这上门提亲被阿舅撵走的,我可是头一回碰见!”

    她转向崔拂,拉住她的手:“小欧娘子,我实心实意想跟你说这门亲事,我做媒几十年,各家郎君少说也见过上百,这周郎君真真是个人尖子,一表人才,万贯家私,性子温存又会疼人,你嫁过去以后使奴唤婢,风风光光的官家夫人,擎等着享清福吧!”

    崔拂含笑摇头,抽出了手:“汪阿娘一片好心,我感激不尽,只是我眼下没有这个心思。”

    汪阿娘不屈不挠:“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开,不过听我一句,这周郎君真是个万里挑一的人物,品貌家世都配得上娘子,又是太守的亲眷,又对娘子这么上心,上哪儿找去?”

    崔拂听出了蹊跷:“周郎君怎么会知道我?”

    “所以说是天作之合嘛!”汪阿娘一拍大腿,“那天你去街上送绣活,他正好在铺子里,一眼瞧见就看中啦!要我说也没错,小欧娘子天仙似的人物,谁看了不爱?光我知道的,咱村里就有好些个人惦记着,也就是周郎君人物出众,我老婆子才敢张口,换个别的人,我都觉得配不上小欧娘子,才不开这个口呢!”

    周子徵竟然已经见过她了?崔拂觉得棘手,下意识地看了眼妙寂,妙寂道:“多谢汪阿娘美意,不过事情来的太突然了,我们须得商量商量才好,汪阿娘要么先去忙吧,到时候给你回话。”

    “成!”汪阿娘笑眯眯地站起身来,“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来问我,我等着小欧娘子的好消息!”

    桌子擦干净了,饭菜一样样摆上来,李五拿布垫着手,端出来那罐子腊肉:“实在不行明天就走吧,姓周的是太守的亲眷,就怕节外生枝。”

    “也行,”崔拂沉吟着,看向妙寂和老欧,“你们说呢?”

    “那就赶紧吃了饭,尽快收拾吧。”妙寂拿过瑟瑟平时用的小木碗,拉着瑟瑟在身边坐下,“瑟瑟想吃什么?姑婆给你夹。”

    “想吃小鱼,”瑟瑟眼巴巴地盯着那盘鱼,“阿翁给瑟瑟抓的鱼,肯定很好吃!”

    老欧一听,欢喜得下巴上胡子翘起老高,一双筷子流水似的,不停往小木碗里夹鱼:“都给瑟瑟吃!瑟瑟吃了阿翁抓的鱼,将来呀,长得又高又聪明!”

    “欧叔别夹了,”崔拂连忙去拦,“大半盘子都给瑟瑟了。”

    “没事没事,我不吃,都给瑟瑟。”欧叔只管去夹。

    瑟瑟站起来,小手端着小木碗,又用木勺子拨出一条小鱼放进老欧碗里:“阿翁也吃。”

    再给妙寂一条:“姑婆吃。”

    然后是李五:“阿舅也有。”

    最后拣了最大的一条:“这个最大了,我想给阿娘,因为瑟瑟最喜欢阿娘了!”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崔拂抱起瑟瑟,轻轻在小脸上吻了一下:“阿娘也最喜欢瑟瑟!”

    入夜时灯火还亮着,一家人忙忙碌碌,都在收拾行李,瑟瑟早早洗好睡下,崔拂正在叠衣服,忽然听见她问:“阿娘,咱们是不是要走了?”

    要走的事情虽然没有专门跟她说,但瑟瑟早慧,饭桌上听见他们商量,朦朦胧胧也听明白了一些,此刻眨着大眼睛,粉嘟嘟的小嘴可怜巴巴地撅起来:“为什么要走呀?瑟瑟喜欢这里,喜欢小芦花,还有阿翁的大铁锅,阿翁说都带不走呢。”

    崔拂心里一软,走去床边坐下,伸手抱起她:“阿娘也很喜欢这里,可是现在有些事情,瑟瑟还小,没法告诉你,我们只能离开,留在这里不安全。”

    瑟瑟默默伤心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又是一张可爱的笑脸:“那好吧,我听阿娘的。”

    “乖瑟瑟,”崔拂低头亲她一下,“以前阿娘教瑟瑟的,出门的时候应该怎么办,瑟瑟还记得吗?”

    “我都记得呢!”瑟瑟扳着小小的手指头,一个个数给她听,“第一,要跟着阿娘或者姑婆、阿翁、阿舅,不能一个人乱跑,第二,不能跟陌生人走,第三,家里的事情不能跟外人说……”

    她说着说着睡着了,小小地打着呼,崔拂轻轻抱起她放回被窝里,原本微有些慌乱的心平静下来,她还有瑟瑟呢,她得赶快把一切都筹划好,带瑟瑟去安全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正在收拾,汪阿娘又来了,风风火火拉住她:“小欧娘子快走,有桩大生意!”

    崔拂连忙推辞:“汪阿娘,今儿家里有急事,我走不开呢。”

    “有大主顾,在铺子里一眼就瞧上了你的绣活,说有多少都要呢,”汪阿娘拉着她不肯松手,“你还有做好的没?有的话都拿上,我一定给你谈个好价钱!”

    以前攒下的绣活还有一包,原本想着低价卖掉凑盘缠,如今竟有这般巧事……崔拂犹豫一下,点了点头:“还有一包,我这就去找找。”

    拿上绣活出了门,一路上汪阿娘言来语去,百般夸赞周子徵的好处,崔拂只是笑,丝毫不肯松口,汪阿娘无奈:“哎,小欧娘子娇滴滴一个人,这般铁石心肠,好歹见一见,看看合不合眼缘再说嘛!”

    崔拂突然起了点疑心,听这话的意思,难道是骗她来见周子徵的?眼看绸缎铺就在前面,连忙停住步子:“汪阿娘,我突然想起来一件急事,得赶紧回去一趟。”

    “哎呀,都到跟前了,”汪阿娘连忙拦住,“别走呀!”

    就在这时,门内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衣饰华贵,神色温和:“汪阿娘,这位就是小欧娘子吧?”

    “哎呀,周夫人,怎么能劳你大驾亲自出来呢?”汪阿娘满脸堆笑行礼,又拉崔拂,“快见过太守夫人,就是她要买你的绣活呢!”

    崔拂现在明白了,这位太守夫人,只怕是替侄子来相看她的,福身行了一礼:“周夫人见谅,我家里还有点急事,得赶紧回去了。”

    她转身要走,汪阿娘一把拉住了她:“别走呀!”

    对面酒楼上。

    独孤逊起身,亲手为越州刺史杜衡添上一杯酒:“陛下一直都念着杜兄当年拱卫先皇的旧情,盼杜兄早日归来,这越州都督的位置,陛下给杜兄留着。”

    杜衡也给他添上一杯:“实不相瞒独孤兄,大邺皇帝也是这么说的,我如今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我若是杜兄,就不会选大邺。”独孤逊不动声色,“他们这两年虽然看起来赫赫扬扬,但如今萧怀简做了西南道兵马元帅,与萧元贞分庭抗礼,互不相容,萧洵帮着萧元贞,又有齐王、郑王暗中相助萧怀简,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连萧仁纲都弹压不住。”

    他笑了下:“尤其萧洵,视萧怀简如仇敌一般,他手上有兵,又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内乱是迟早的事,这样的大邺,难道杜兄觉得能够长久?”

    杜衡一口饮尽杯中酒:“这事我也听说过,不过……”

    他沉吟着没有再说,独孤逊便又为他添上一杯:“大夏就不一样了,我家陛下乃先皇嫡子,继承大统名正言顺……”

    他突然停住了,目光越过临街的窗户,望向对面街上的女子。

    明眸如水,乌发如云,不经意抬手时,袖子微微滑下,露出雪白皓腕上一点胭脂红痣。

    第32章 走失过一个妹妹

    独孤逊借着地形的遮挡, 远远跟着崔拂。

    能看出来她很谨慎,走到村口时四下望了望,到家门前时又停住了, 忽地向他的方向望过来。

    独孤逊连忙向墙后一闪,隐蔽住身形, 又贴近些, 不露痕迹地观察,她好像有点疑心, 向他这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转身, 推门进去。

    独孤逊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走出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越州遇见她。

    萧洵一直疑心她在东南一带,所以这三年来一直往这边打, 他也多次派人四处打探, 种种努力都没有丝毫线索,谁知竟在这种情形下, 突然看见了她,老天的安排, 可真是出人意料。

    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刚刚落发, 僧衣僧帽僧鞋,两鬓光光,如今,已经是乌发如云,丝毫看不出当时的狼狈了。

    独孤逊快步走到屋后,提气一跃, 跳上屋顶。

    趴伏在草屋顶上,院里的情形看得很清楚,屋檐底下挂着风鸡腊肉,窗台上晒着草药,左边一小片菜园子,右边是鸭棚鸡圈,寻常的农家小院,地方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齐,看着就很舒服。

    她好像有种,与任何人都不相同的从容淡然,无论处境是好是坏,总能安然处之,把日子尽可能过得最好,独孤逊下意识地向前探出点身子,仔细去看。

    人影一晃,崔拂拿着油纸从屋里走出来,伸手去摘屋檐下的风鸡腊肉:“师父,刚刚汪阿娘哄我出去,竟然是见太守夫人,我只怕她后面还要再来聒噪,这里没法待了,咱们得赶紧走。”

    紧跟着又出来一个妇人,独孤逊虽然不认得,但从说话里推断,应该是崔拂的师父,尼姑妙寂:“汪阿娘是个好事的性子,眼下咱们突然要走,她肯定过来厮缠,反而招的人都知道。”

    “要么趁着天黑走?就怕不好出城。”崔拂沉吟着,“或者我和瑟瑟找个借口先出城,你们再陆续出来,到时候在城外会齐。”

    走,她要去哪儿?独孤逊略一思索便反应过来,大约是听说萧洵要打过来,着急离开吧?

    不由得哂笑一声,萧洵着急拿下越州,未必不是想着找她,可惜,既然让他先遇上,萧洵无论如何都不会如愿了。

    吱呀一声,院门闪开一条缝,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闪身进来,向崔拂说道:“跟杨木匠说了,他待会儿过来看家具,估个价……”

    话没说完,突然一抬头:“谁?”

    院里几个人都是一惊,独孤逊见那男人拿起墙上靠着的锄头,将崔拂和妙寂都挡在身后,向他藏身的方向叫道:“谁在那里?”

    这架势,竟是军中的招数,又是什么人?独孤逊站起身,一跃而下,向崔拂抱拳行礼:“崔夫人别来无恙?”

    崔拂认出了他,心里一凛,也只得还礼:“多承独孤刺史问询,我一切都好。”

    独孤逊笑了下,一别三年,他早已不是代州刺史,而是大夏的司徒,不过,倒也不必去纠正她。

    独孤逊上前一步:“这三年里我一直在寻找夫人。”

    崔拂吃了一惊,原以为只是不巧被他发现,没想到,独孤逊竟然也在找她。蓦地想起三年之前,萧洵说,独孤逊要见她,他到底有什么意图?

    沉吟之时,独孤逊又上前一步,李五立刻拿着锄头横身挡住,就听独孤逊问道:“敢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他叫李五,是我义兄。”崔拂止住李五,“五哥,独孤刺史与我无冤无仇,我相信他没有恶意。”

    这是拿话堵他呢,独孤逊微微一笑:“崔夫人放心,李兄放心,我此来并没有恶意……”

    “阿娘!”门外突然传来奶声奶气一声喊。

    院门开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蹦蹦跳跳跑进来:“阿娘!”

    独孤逊微微发怔,看见小女孩粉白的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向崔拂举起了手里的草编兔子:“瑟瑟编了只小兔子!”

    瑟瑟回来了。崔拂无声地叹了口气,原想赶在瑟瑟回来之前应付走独孤逊,眼下却都赶上了。弯腰伸手,瑟瑟扑进她怀里,把草编兔子塞进她手里:“阿翁教瑟瑟编的,送给阿娘!”

    “谢谢瑟瑟,”崔拂接过来,在她小手上一吻,“阿娘很喜欢。”

    院门又开了,老欧满头大汗地跑进来:“瑟瑟慢点跑啊,阿翁都要追不上你了!”

    突然看见独孤逊,吃了一惊,连忙站住。

    瑟瑟也看见了,歪着脑袋看向独孤逊:“阿娘,家里来客人了?”

    崔拂抱着她,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说,独孤逊笑着说道:“是,来客人了。”

    一别三年,人事变更,她的头发长了这般长,孩子也这般大了,只是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解下蹀躞带上的白玉兔,弯腰递过去:“伯伯来的匆忙,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个你拿着玩吧。”

    上好的羊脂白玉,巧匠碾来做成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身上的毛发清晰可见,一看就价值不菲,崔拂连忙推辞:“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头一次见面,夫人该不会让我空着两手对孩子吧?”独孤逊微微一笑,松开绳结,让白玉兔轻轻落进瑟瑟手里,“如此仓促,已经很失礼了。”

    崔拂留意到了他的心思,他是顾忌着男女有别,所以没有碰瑟瑟的手,其实以瑟瑟这个年纪,多数人还不会注意这点,想不到他八尺多高的汉子,心思竟然如此细致。

    原有的戒备不觉淡了些,只是眼下,该如何处置?崔拂有些踌躇,就见瑟瑟握着手心里那只白玉兔,满脸好奇:“兔子也有白色的吗?”

    “有的,”独孤逊蹲下来,声音温和,“平时很少见,伯伯有次去山上打猎,就抓到过一只。”

    “真的?”瑟瑟摩挲着那只白玉兔,奶声奶气地追问,“伯伯没有把它吃掉吧?”

    独孤逊笑起来:“没有,我带回家,养起来了。”

    他身材高大,蹲在地上也比瑟瑟高出太多,不过他神色温和的很气,并不让人觉得有压迫感,崔拂渐渐起了点侥幸的念头,独孤逊与萧洵虽是敌手,但此人若是光明磊落的话,应当不至于拿了她,以此来要挟萧洵吧?

    瑟瑟越发来了兴致,又问:“那它现在还在吗?”

    “我也不知道,”独孤逊摇头,“后来我搬家了,路途太远没法带着,就把它放掉了。”

    “哎呀,我知道的!”瑟瑟一指正在边上跑来跑去的鸭子,“我的小芦花,也是路太远,阿娘说不能……”

    话没说完,忽地想起来,连忙捂住嘴,一双眼睛眨呀眨的,可怜巴巴地看着崔拂。

    崔拂知道,瑟瑟是想起来了,家里的事情不能跟外人说,轻轻拍拍她,低声安慰:“没事儿。”

    独孤逊既然能找上门来,又是从屋顶跳下来的,想必方才她商议要走的事,他都听见了,这事怪不得瑟瑟。

    独孤逊果然站起来:“夫人要去哪里?”

    “要打仗了,这里不太平,我带着孩子,只想寻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崔拂道。

    “如今的天下,哪里都不太平。”独孤逊低头看着她,“夫人若是信得过我,就跟我去大夏,我可以保证夫人和孩子的安全。”

    去大夏,到底是确保瑟瑟的安全,还是作为牵制萧洵的人质?崔拂想了想,向妙寂说道:“师父,你和欧叔带瑟瑟进屋去玩吧。”

    妙寂过来拉起瑟瑟,瑟瑟乖乖地跟着走,又回过头向独孤逊摆手:“伯伯,我要回屋去玩,不能陪你说话了!”

    “好,”独孤逊弯腰微笑向她招手,“谢谢你陪着伯伯说了这么久的话。”

    三个人进屋掩门,李五拿着锄头,警惕着四周围的动静,崔拂索性开门见山:“我不会跟独孤刺史走,我也无意卷入大夏与大邺的争斗,我早已离开萧洵,此生也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瓜葛,还请独孤刺史高抬贵手,放我和孩子一条生路。”

    “崔夫人误会了。”独孤逊神色凝重起来,“我一直想与夫人当面晤谈,当年在会昌,我几次请见,萧洵都不答应,所以才阴差阳错,拖到了如今。”

    崔拂点头:“我知道这事,只是我不知道,独孤刺史为什么要见我?”

    “我有一位至交好友,当年曾走失过一个妹妹。”独孤逊的目光落在她左手腕处,“他妹妹左手腕上,像夫人一样,有一颗红痣。”

    第33章 萧洵

    三十三

    “他妹妹若是还活着的话, 今年和崔夫人一样,青春二十。”

    “当年为了躲避仇家,我这位朋友四处逃亡, 一年半载才能见上妹妹一面。”

    “他妹妹曾经有段时间,住在秣城祥云坊……”

    崔拂打断了独孤逊, 因为紧张, 声音不自觉地发颤:“你是说,秣城?”

    “对, 秣城。”独孤逊留意着她的神色,不觉也有点紧张, “十五年前,我那位朋友最后一次见他妹妹时,他妹妹便是住在秣城。”

    崔拂觉得心跳快到了极点:“他妹妹,叫什么名字?”

    独孤逊苦笑:“没有名字。”

    知道她必定听不明白, 随即解释道:“他妹妹出生之前, 父亲便已经过世,生下妹妹不久, 母亲也不幸离世,是以这孩子没有取名, 只有一个乳名,唤作阿鸾。”

    “那后面呢?”崔拂急急追问, “你朋友十五年前见过妹妹,那时他妹妹五岁了,难道还没有名字?”

    “为了躲避仇家,兄妹两个很小就分开,隐姓埋名各自逃难,”独孤逊道, “我那位朋友当时年纪还小,害怕万一出事连累妹妹,所以并没有问过妹妹的化名。”

    崔拂在激动忐忑中,听出了蹊跷。亲兄妹之间,竟然连姓名都不敢问询,想来他这位朋友的仇家,一定是极厉害的人物,到底是什么人?忍不住问道:“你那位朋友是?”

    独孤逊转过脸:“眼下我还不能说。”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细细打量:“不过崔夫人,我见过那位朋友的母亲,你很像她,三年前在会昌,我第一眼看见你时,险些以为看到了她。”

    崔拂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若只是这颗红痣,并不能说明什么,可住在秣城,相似的相貌,难道,真是她苦苦寻找的家人?

    抬头看着独孤逊,喉咙发着紧:“我记得我阿兄,他笑起来时会露出一颗犬齿,在右边,你那位朋友……”

    后面的话因为紧张没有说完,难耐的等待中,听见独孤逊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晰地说出一句话:“我那位朋友恰好也有一颗犬齿,在右边。”

    崔拂低呼一声。

    独孤逊露出一点如释重负的笑:“崔夫人若是信得过我,那就先别着急走,我已经给我朋友捎了信,他知道夫人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最快时间赶来,我有预感,会是好消息。”

    入夜时瑟瑟在身边睡得熟了,崔拂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十五年了,先前她百般找寻,怎么也找不到一丁点儿线索,万万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情况下,从独孤逊口中,得到了消息。

    年纪,住处,相貌,还有她一直深深刻在脑海里的,阿兄那颗小小的犬齿,假如独孤逊没有,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对上了。

    她真的要找到家人了吗?

    披衣起来,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闪身出去。暮春的天气不冷不热,漆黑天幕上嵌着几颗星子,崔拂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眼前再次浮现出深藏在心底的,阿兄的模样,深黑的眉,大大的眼,不说话时总是一幅若有所思的神气,然而一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犬齿,又让人觉得这世上所有的烦恼都已经不复存在。

    崔拂笑起来,眼睛里热热的,十五年了,她真的要见到阿兄了吗?

    黑影一动,李五悄无声息地走出来:“娘子。”

    他声音压得极低,瞧着屋顶的方向:“那边,还有那边,都有人。”

    崔拂并不能看出这些潜藏的人,四周和平常晚上没什么差别,鸡鸭偶尔叫几声,草窠里忽地一动,飞起一只小虫,崔拂轻声道:“大概是独孤逊的人。”

    “娘子看他是好意还是歹意?”李五并不能放心,“若是娘子信不过他,我想想办法,总还是有机会逃。”

    信不过他吗?崔拂说不清楚,阿兄的相貌和过去的情形,她跟严凌说过,独孤逊如果存着歹意,未必不能打探出来,可他会是那种人吗?

    眼前闪过独孤逊松开绳结,让那只白玉兔子轻轻落进瑟瑟手里的情形,崔拂摇摇头:“再等等吧。”

    不管是真是假,这个机会她都不能放弃,十五年了,也许她终于要找到家人了,这个险值得冒。

    第二天一早,因着不需要收拾行李,一家人从从容容正吃着早饭,汪阿娘突然又来了。

    她满面笑容,拉着崔拂的手就不肯放:“小欧娘子,真是天大的好事,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位周郎君,今日恰好来乡下收租,他说待会儿就过来看看娘子!”

    崔拂无奈:“我不见。”

    话音未落,门外便有人叫:“汪阿娘在吗?”

    “哎呀,这不就来了嘛!”汪阿娘松开她,一道烟跑到门外,拉进来一个锦袍男子,“小欧娘子,这位就是周郎君!”

    周子徵三十多岁的年纪,相貌与太守夫人有几分相似,此时规规矩矩地行下礼去:“欧娘子好。”

    崔拂也只得还礼:“周郎君万福。”

    周子徵微微一笑:“初次见面,给娘子带了些薄礼,请娘子笑纳,来人,把东西送进来!”

    几个仆人拿着大包小包飞快地往院里走,汪阿娘笑嘻嘻地在边上帮腔:“小欧娘子你瞧瞧,都是好东西呢,头一回见面就这么大手笔,这排场,这体面,满越州也只有周郎君了!”

    李五沉着脸上前,拦住那些仆人,崔拂沉声道:“多承周郎君美意,不过我并无此意,东西我不能收,请周郎君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周子徵没想到她竟然当面拒绝,脸上顿时有些难堪,汪阿娘媒婆一张嘴,最是机灵,连忙说道:“女人家脸皮薄,心里想的跟嘴上说的是两码事,周郎君别当真……”

    “我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崔拂正色说道,“我说了不必,就是不必。”

    “哎呀小欧娘子,这是何必呢?”汪阿娘忙道,“周郎君来都来了,又带了这么多东西,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周子徵有些恼怒:“我真心实意求娶,欧娘子也不好这么不给面子吧?娘子可以到处打听打听,我周子徵在越州,也不是什么没名没号的人物。”

    “我知道你,是周夫人的内侄吧?”院外传来一声说话。

    独孤逊迈步走进来,向着周子徵微一颔首。

    周子徵乍然见到陌生男人,不免起了疑心:“你是?”

    “我与你姑父平辈论交,论辈分,你该当叫我一声阿叔。”独孤逊负手而立,因着个头比周子徵高出一大截,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气势顿时压倒他一头,“贤侄,欧娘子既然说了不肯,再纠缠下去,未免有失体面。”

    “谁是你贤侄?”当着崔拂的面被人这么下面子,周子徵越发恼怒,“我从不曾见过你,哪里来招摇撞骗的?”

    独孤逊微微一笑:“那就回去问问你姑父,你到底是不是我贤侄。”

    他蓦地上前,抓住周子徵一条胳膊:“走吧!”

    他提着周子徵,如提童稚,周子徵挣扎不得,只觉得胳膊上像是箍了一个铁箍,忍不住叫起疼来,挣扎不得,眨眼就被扔出院门外,周家的仆人连忙上前厮打,也被独孤逊一手一个,扔了出去。

    “哎呀,这是怎么说的!”汪阿娘拔腿跑出去,“周郎君,你没事吧?”

    院外传来周子徵愤愤的声音:“那汉子,有能耐别走,咱们再说!”

    独孤逊扔出最后一个人,漫不经心:“周贤侄,我等着。”

    脚步声急促,周子徵跑了,瑟瑟拍着手跳起来:“伯伯好厉害!”

    独孤逊拍拍手转回来,依旧是温和的笑容:“瑟瑟不害怕吗?”

    “不怕!”瑟瑟奶声奶气说道,“他们不听阿娘的话,他们是坏人,伯伯把他们都扔出去!”

    童言无忌,听得一院子的人都笑起来,先前对独孤逊的戒备不觉又淡了几分,老欧连忙去搬胡凳,崔拂福身行礼:“多谢独孤刺史为我解围。”

    独孤逊连忙还礼:“举手之劳,夫人不必客气。”

    早饭正吃到一半,饭菜还摆在桌上,崔拂有些犹豫:“你吃饭了吗?”

    “还没,”独孤逊接过胡凳,向老欧道了谢坐下,顺手拿过  一个蒸饼,“正想向崔夫人讨口饭吃,不知道行不行?”

    崔拂不由得笑起来,走去拿了一副碗筷,又盛了小米粥端过来:“粗茶淡饭的,独孤刺史别嫌弃。”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定,重又开始吃饭,瑟瑟搬着自己的小胡凳,挨着独孤逊坐下,大眼睛眨呀眨的,充满了好奇:“伯伯看起来跟那人差不多大,为什么他要叫你阿叔?”

    “这个叫做辈分,我跟他姑父是平辈,所以他是我的晚辈,该叫我阿叔。”独孤逊笑着答道。

    “哦”,瑟瑟似懂非懂,“他很沉吧?伯伯提着他,手疼不疼呀?”

    “不疼,”独孤逊夹了一筷子鸡蛋到她的碗里,“伯伯力气大。”

    他一直低着头,轻言细语,本是战场上的骁将,此时收敛了气势,温和得像是邻家的大叔,崔拂含笑听着,轻声道:“瑟瑟,让独孤伯伯吃饭吧,吃完了再说话。”

    “没事,”独孤逊笑道,“不耽误。”

    桌上的饭菜很快下去的差不多了,妙寂起身走去厨房,不多时又端来一盘蒸饼,独孤逊也不客气,拿起一个:“有件事须得跟夫人通个气,我来之前,并不知道夫人在越州,所以没有隐藏行踪,萧洵在城中有许多耳目,我也不敢说此事有没有传到他耳朵里。”

    萧洵。崔拂低垂眼皮,嗯了一声。

    “萧洵眼下,在距此二百里外的孤镇驻扎,”独孤逊留神着她的神色,“夫人放心,无论夫人是不是我朋友要找的人,只要有我在,必定护夫人周全。”

    崔拂沉默着,许久:“多谢。”

    孤镇,长平军营。

    程勿用匆匆走进:“大王,细作一路跟踪独孤逊,发现他去见了一个人。”

    萧洵漫不经心:“什么人?”

    “有点像崔夫人。”

    啪,萧洵起的太急,带翻了坐塌。

    第34章 是不是生得很像父亲

    乌骓疾驰如风, 瞬间掠过无数江山,萧洵加上一鞭,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快点,再快点!

    “大王, 大王!”程勿用追在后面, 拼尽全力依旧追不上他,只得大声呼喊, “眼下还不确定是不是崔夫人,之前也曾几次找错, 还是再等等消息吧!”

    不用等,三年之前,独孤逊就几次要求见她,他有预感, 她就在越州。

    萧洵又加上一鞭, 一言不发地向前冲去,三年了, 他沿着她当初逃走的路线,云泉、昭关、相邑, 东南方向一处处攻占,之后就是挖地三尺的寻找, 就连金城七郡,大邺,大凉,新齐,但凡听说一丁点疑似是她的消息,不管多么艰难险阻, 他都会不顾一切地找过去,可她就像是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任凭他发疯似地寻找,却怎么都找不到。

    越州,独孤逊,疑似是她的女子,是她,一定是她!

    身体里所有的血都沸腾起来,萧洵的眼睛发着热,三年了,他必须找到她,他要告诉她,他有多想她,他有多悔恨,哪怕要他跪下来求她,哪怕要他把心剖出来给她,他都绝不皱一皱眉头——只要她还肯要他。

    ……

    大门虚掩着,瑟瑟蹲在小菜园边上,拿小锄头挖泥土玩,独孤逊跟在她身旁,又从门缝里往外看,道:“这一带地势平坦,无险可依,一旦有事,怕是不好守住。”

    崔拂听他的口气,分明是把这渔村的小院,当成攻守的战场了,不由得露出笑容:“这些我不懂,要怎么样才能易守难攻?”

    独孤逊道:“山河险阻,便是最好的屏障……”

    “阿娘,”瑟瑟突然跳起来,“有虫子!”

    风吹起一片黄瓜叶子,露出背面一条青虫,瑟瑟扎煞着两只沾了泥巴的小手,小脸皱成了一团:“好大一条虫子,阿娘,瑟瑟害怕!”

    崔拂一手拉过她,另一只手掐下那片叶子,看了一看:“这是吃黄瓜的坏虫,踩死就好了。”

    把叶子丢在地上,正要踩的时候,瑟瑟先已经一脚踩上去,又使劲揉了几下,瘪着一张小嘴:“瑟瑟好害怕!”

    崔拂愣住了,跟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轻轻将瑟瑟搂进怀里,笑着问道:“你不是害怕吗,怎么还敢去踩?”

    “阿娘说了是坏虫,”瑟瑟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我要踩死它,不让它偷吃我们的黄瓜。”

    独孤逊大笑起来,赞道:“瑟瑟真勇敢!”

    他蹲下来,高大的身躯不再具有压迫感,温和的笑容披着午后的阳光:“就像打仗一样,没有谁上战场是不怕的,可一旦上了战场,就不能再怕了,这时候,必须往前冲,先打败心中的恐惧,才能打败敌人,瑟瑟做得很好。”

    “什么是打仗呀,伯伯?”瑟瑟听不懂,只抓住一点问他。

    崔拂感觉到这个话题的沉重,却见独孤逊想了想,指着葡萄架底下正伸着脖子斗在一起的两只大公鸡,道:“就像这两只大公鸡,谁都想当第一,互相不肯让,就会打起来,人们打仗跟这个差不多,不过,比这个要可怕许多。”

    瑟瑟若有所思:“大公鸡打架,经常把毛叨掉一地,身上还流血,很吓人的。”

    独孤逊的声音低下去:“打仗比这个更残酷。”

    崔拂总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不由得看他一眼,就见他低着头,瞧着菜地里被踩成一团的青虫,神情晦涩。

    似是觉察到了这话题对小孩子来说并不合适,独孤逊很快拿过瑟瑟丢在地上的小锄头,问道:“瑟瑟在挖什么呢?”

    瑟瑟终归年纪小,眨眼就忘了方才的事,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我要挖一个小池子,放点水,然后抓几条小鱼养起来!”

    “是吗?”独孤逊伸手摸了摸泥土,“这土太松了,要是灌水进去的话,怕是很快就要漏掉。”

    “真的?”瑟瑟眨眨眼睛,“那我使劲踩踩,踩结识了,就不会漏水了!”

    独孤逊微微一笑:“好,我们试试。”

    瑟瑟立刻蹲下去,抿着嘴唇握着小拳头,攒足全身的力气跳起,再重重落下,泥土上留下两个浅浅的小脚印,瑟瑟并不满意,来回蹦跳着继续踩踏,崔拂含笑拉住她,又给她擦额头上的汗:“歇会儿再弄,汗都出来了。”

    “我来。”独孤逊笑着起身,忽地一跃,落下来时,松软的泥土上顿时多了两个深深的脚印。

    瑟瑟咯咯地笑起来:“伯伯力气好大,你踩的比我踩的深多了,可是这样就不整齐了!”

    独孤逊低头一看,他的脚印深深陷进去,边上是瑟瑟还没有他五分之一大、浅浅的几个小脚印,不由得笑起来:“是啊,我给踩坏了,没有瑟瑟踩的整齐。”

    “那我自己踩吧,”瑟瑟高高跳起,又再落下来,小脚丫一下一下地踩着,“伯伯歇歇吧,待会儿我们去灌水!”

    “好,”独孤逊从谏如流,“那我先歇歇。”

    崔拂唇边不觉露出了笑容,谁能想到独孤逊居然有这样一面呢?他的年纪,应该早已成家有了孩子吧,有他这样的父亲陪着,他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吧?

    不多时小土坑踩的结实平整,瑟瑟掐了几朵凤仙花摆在边上装饰,跟着跳起来:“我去拿水,我要灌第一瓢,等我灌完了伯伯再帮我灌好不好?”

    “好。”独孤逊一口应下。

    瑟瑟心满意足,飞快地跑去屋檐底下洗干净了手,又拿着水瓢去缸里舀水,崔拂含笑看着她,听见独孤逊低声问道:“瑟瑟的阿耶……”

    她的阿耶。崔拂顿了一下,反问道:“独孤刺史有没有孩子?”

    “有,”独孤逊见她并不想回答,便也没再追问,“十一了,男孩,如今在复京待着,身边没有人管束,野得很。”

    复京,大夏的都城,十一岁的男孩子,是不是生得很像父亲?崔拂漫无目的地想着:“尊夫人也留在复京吗?”

    “内子前些年过世了。”独孤逊的目光追随着瑟瑟,“那年我被窦君璋偷袭,她正好生着病,混乱中受了惊吓离乱,病情加重,去了。”

    崔拂想起来了,这几年窦君璋的新齐与大夏数次交战,窦君璋眼看不敌,上书求降,被大夏新皇夏舜断然拒绝,窦君璋不得不拼死一战,最后在阵前被独孤逊亲手斩杀——原以为是报炀帝的国仇,原来中间还夹着这段家仇。

    低声道:“抱歉。”

    “生老病死,原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事,更何况在这个乱世。”独孤逊转过脸看她一眼,“但愿这天下早日太平,但愿瑟瑟她们,将来不再经受战火离乱吧!”

    “阿娘,独孤伯伯!”耳边传来瑟瑟欢喜的叫声。

    她捧着一瓢水,小心翼翼地往跟前走:“我打好水了!”

    淡淡的感伤被她的笑脸治愈,崔拂连忙走过去,伸出胳膊虚虚护着,看她充满期待,仔细将那瓢水灌进土坑里。

    土质疏松,一瓢水灌下去,很快渗透进泥土里,一滴也没留下,瑟瑟撅起小嘴,有点失望:“啊,都没了?”

    “多浇几瓢,浇透了,也许就不会漏了。”独孤逊道。

    “好!”瑟瑟拿起葫芦瓢,立刻又要去舀水。

    独孤逊抬眼一看,水缸摆在灶台跟前,虽然路不算远,但这样一瓢瓢舀下去,也不知道还要多久。快步走去厨房,伸手一搬,丈把宽的水缸应声而起。

    “啊!”瑟瑟惊讶地叫了一声,“伯伯好厉害!”

    独孤逊笑着,抱着那个大水缸稳稳走过来,轻轻放在小土坑边上,一滴水也没洒出来:“这样就方便瑟瑟舀水了。”

    “谢谢伯伯!”瑟瑟欢喜  ,

    一瓢,两瓢,三瓢,小土坑很快灌透了水,泥土沉淀下去,瑟瑟蹲在跟前,乌溜溜的大眼睛专注地盯着,嘴角翘起,期待的笑容。

    崔拂突然想起了萧洵,那时候他在山上等她来时,也是这样专注的眼神,嘴角翘起来,带着自己都不曾觉察的笑容。

    连忙转过脸,瑟瑟容貌生得像她,神情却像足了萧洵,也许独孤逊已经看出来了吧?

    “那汉子,出来!”院外传来一声喊,周子徵去而复返,带着一大群健仆,“敢在越州地面上招摇撞骗,我岂能容你!”

    又向院子里一探头,远远瞧着崔拂:“欧娘子不要害怕,我这就抓起这汉!”

    独孤逊笑了下,低声道:“夫人,我去去就来。”

    他不紧不慢走到院外:“贤侄,休要胡闹。”

    “谁是你贤侄?”周子徵恼怒到了极点,发一声喊,“把这汉拿下!”

    健仆们拿着兵刃,争先恐后往前拿人,李五连忙拿过锄头上前帮忙,崔拂捂住瑟瑟的眼睛,忍不住说道:“当心!”

    独孤逊回头,笑道:“不妨事。”

    他并未拔出腰间铁简,只像先前那样,一手一个抓住健仆往外扔,此起彼伏的叫声中,周家的仆从摔了一地,周子徵有点慌,正催着剩下的人上前时,远处烟尘滚滚,杜衡骑着马飞奔而来,老远就喊:“住手!”

    “我姑丈来了,”周子徵大喜,“那汉子,有种你别跑!”

    话音未落,杜衡已经冲到跟前,啪一声,手中马鞭照着周子徵劈头盖脸下来:“孽障!还不快给独孤司徒请罪!”

    周子徵脸上挨了一鞭,整个人都愣了:“独孤,司徒?”

    杜衡滚鞍下马,向着独孤逊连连抱拳:“独孤兄恕罪,小辈不懂事,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这次吧!”

    独孤逊笑了下:“令侄脾气大得很,杜兄回头还得好好管教管教才行。”

    杜衡听他的语气,分明是不准备再追究,这才放下心来,一把拽过周子徵:“还不快给你独孤叔叔赔罪!”

    院里,瑟瑟从手指缝里看着周子徵垂头丧气赔礼作揖,好奇地问道:“阿娘,伯伯真的是那人的阿叔啊?他们看起来差不多大呀。”

    崔拂松开手,轻声道:“这就是独孤伯伯说过的,辈分的问题了,独孤伯伯比他高一辈,这个就不论年纪了。”

    院外,独孤逊等周子徵起身,回手一指崔拂:“这位夫人是我的故人,贤侄以后,莫要再来骚扰她。”

    杜衡脸一沉:“快给夫人赔罪,以后休得再来骚扰夫人!”

    周子徵耷拉着脑袋,也只得上前给崔拂赔礼,门外早被看热闹的村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嘁嘁喳喳议论着,又见一人从人群里挤过来,低声向独孤逊说了几句话。

    独孤逊脸色微沉,快步走近:“夫人,萧洵来了。”

    他窥探着崔拂的神色:“夫人的意思是?”

    崔拂抱着瑟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来了,好快。

    第35章 阿兄

    四周静悄悄的, 偶而有脚步声从院墙外经过,是独孤逊留下的守卫,崔拂抱着瑟瑟坐在廊下, 心绪飘忽不定。

    萧洵来了,独孤逊说, 他只带着近身侍卫, 昼夜兼程,从孤镇一路飞奔, 距离越州只剩下几十里的路程了。

    一别三年,他如今也该有二十二岁了吧?还是像从前那样的性子, 不管不顾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可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因为相似的牙齿,就救下陌生少年的她了, 她有瑟瑟, 有一大家子人,她不能冒这个风险, 再次卷进他的猜疑嫉妒中,受尽折磨。

    所以那时独孤逊问她怎么办, 她说,她不见萧洵。

    “阿拂, ”妙寂坐在边上,轻声问道,“那个独孤逊,可信吗?”

    崔拂点了点头:“我信他。”

    也许是他耐心陪瑟瑟玩耍的情形让她安心,也许是他说过,盼望瑟瑟能够不再经历战火离乱, 崔拂总觉得,独孤逊没有恶意,她可以相信他。

    “他去拦截萧洵了?”妙寂道。

    崔拂摇了摇头。白天时独孤逊的属下几次来报消息,独孤逊并没有刻意隐瞒,她零零散散听见了几句,独孤逊此去,是要出城迎接他那位好友,并不是为了萧洵。

    他身为大夏的司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居然要他亲自出城迎接?

    假如那人,真的是他苦苦寻找的阿兄……心跳突然快到不能忍耐,崔拂低声道:“师父,我有点怕。”

    怕萧洵,也怕希望再次落空。

    妙寂还没说话,瑟瑟先听见了,伸手搂住崔拂的脖子:“阿娘不怕,瑟瑟保护你!”

    崔拂不由自主笑了,轻轻在她额头一吻:“好,阿娘全靠瑟瑟了。”

    “好孩子,真知道疼你阿娘。”妙寂笑着摸摸瑟瑟的脑袋,叹了口气,“那人若是来了怎么办?总归是瑟瑟的……”

    总归是瑟瑟的阿耶。崔拂地低着眼:“我不见。”拉赫

    “你们在说谁呀?”瑟瑟好奇地追问,“那人是瑟瑟的什么?”

    崔拂抱着她,柔声道:“我们在说大人的事情,现在瑟瑟还不懂,等瑟瑟长大了,阿娘一定告诉你。”

    “好呀,那就等瑟瑟长大了再说,阿娘千万别忘了哦,”瑟瑟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

    崔拂也伸出小拇指,弯起一点,郑重与她拉钩。她并没想要瞒着瑟瑟,她有权力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不过,不是现在。

    夜色一点点淹没天空,数千骑疾行如飞,向越州飞驰,迎面突然又赶来一彪人马,独孤逊一马当先,急急向当中的驾辇奔去:“陛下!”

    驾辇停住,大夏新皇夏舜探身出来,叫着他的表字:“士英,怎么样?”

    孤独逊一跃下马,跪倒在地:“臣问了许多事,相貌、年龄、秣城,全都对上了,甚至崔夫人还说出了……”

    “说出了什么?”夏舜跳下驾辇,双手扶起他,“士英,快告诉我!”

    独孤逊能感觉到他的手有些微微发颤,这么多年艰难隐忍,面对任何艰难都不曾畏惧过的人,此刻竟然显得有些害怕,独孤逊连忙站起,顺势扶住他:“崔夫人说,她兄长有一颗犬齿,在右边。”

    夏舜低低啊了一声,眼睛湿了:“是她,一定是她,是我的阿鸾!”

    面对多年好友,又是共患难到如今的至交,夏舜不再隐瞒激荡的心情,飞快地说了下去:“阿鸾一直很喜欢这颗牙,她没长尖牙,就总是觉得很好奇,每次见我时,我一笑,她就伸手去摸。”

    夏舜笑起来,伸出食指,轻轻在犬齿尖利的下缘摸了下:“就像这样,每次都要摸一下,一定是我的阿鸾,一定是她!”

    独孤逊含笑看着他,夏舜生得像殇太子,长眉大眼,有种明朗爽快的感觉,崔拂像先太子妃更多些,眼睛的轮廓微长,柔婉温柔,有一种让人无端安静的恬淡,但此时夏舜笑起来,眉眼一弯,独孤逊发现,他们两个,其实很有几分相似。

    他没找错,崔拂就是夏舜苦苦找了十几年的妹妹,阿鸾。

    “快走士英,”夏舜伸手拽过侍从的马,翻身跃上,“我恨不得立刻就见到她!”

    独孤逊跟着上马,在他身后半步跟着,低声道:“还有一事,我进城时没想到崔夫人在那里,所以没隐藏行迹,如今萧洵得了消息,正昼夜往这边赶。”

    “萧洵,”夏舜的笑容一瞬间消失得干净,“他还敢来!”

    声音冷下去:“最快能调集多少兵力?”

    “一日之内的话,能有两万,若是再多几天,附近几处都赶来,总有七万左右。”独孤逊道。

    夏舜眸中冷光一闪:“杀了他!”

    “陛下,”独孤逊催马靠近,压低了声音,“崔夫人膝下,有个女儿。”

    夏舜一怔:“什么?”

    “臣这几天留心看着,崔夫人后来,应该没有成亲,”独孤逊眼前闪过瑟瑟那张神似萧洵的笑脸,“那孩子看起来两三岁的模样,臣怀疑,是萧洵的孩子。”

    “混账!”夏舜咬牙恨道。

    “如果是萧洵的孩子,那么眼下,就不能动他。”独孤逊轻声道,“毕竟,是骨肉至亲。”

    夏舜极力克制住怒意,冷声道:“阿鸾怎么想的?”

    “崔夫人说,不想再见萧洵。”独孤逊道,“她还说,若是弄错了,她不是陛下要找的人,恳请陛下放她离开,她只想带着孩子好好过活。”

    怎么会不是呢?他找了那么久,见过那么多人,只有她,最可能是他的阿鸾,他不会弄错,也无法承受弄错,然而。夏舜深吸一口气,半晌:“士英,会弄错吗?”

    “臣觉得,至少有六七分把握。”独孤逊想着崔拂恬淡平和的眼眸,试探着说道,“万一弄错了,臣斗胆请陛下放她离开,她这些年,也不容易。”

    “不会弄错,我想,不会弄错。”夏舜慢慢地吐着气,“士英,你见过我母亲,你说很像,那就不会错,况且,况且她说过,她阿兄,也有这颗尖尖的牙齿。”

    夏舜轻轻摸着那颗犬齿的尖,像是安慰独孤逊,也像是安慰自己:“不会弄错的,能对上这么多细节的,天底下能有几个?”

    独孤逊却突然想起来,仿佛萧洵,也生着这么一颗犬齿,一刹那间,眼前似有一道亮光划过,当年崔拂救下他,原来如此。

    突然听见夏舜问道:“你出来了,阿鸾怎么办?杜衡还没决定归顺,她留在城中是否安全?”

    “陛下放心,我手下五千人全部已经潜进城中保护崔夫人,”独孤逊道,“杜衡是聪明人,有我在,他不会妄动。”

    夏舜松一口气:“士英,她的女儿,生得什么模样?”

    “很像她,很可爱,”独孤逊眼中露出笑意,“陛下一定会喜欢。”

    “好,好呀。”夏舜的眼角又有点湿了,“士英,不会弄错,肯定不会弄错!”

    人马在夜幕中向越州飞奔而去,独孤逊紧紧追随着夏舜:“陛下,萧洵那里怎么办?”

    “先拦住,等我弄清楚了,若不是他的孩子,”夏舜冷冷说道,“杀!”

    数十里外,萧洵猛然勒住马。

    眼前是层层叠叠的士兵,重重堵住往越州去的道路,为首的将领穿着大夏服色,横戟马上:“萧洵,站住!”

    萧洵抽刀,冷声道:“让开!”

    那人也不答话,只挥动手中长戟,身后的军队变化队形,将萧洵一行人团团围住,亮出兵刃:“吾奉独孤司徒之令在此等你,萧洵,你休想靠近越州一步!”

    萧洵握紧了手中刀。不对,若独孤逊是为了以她来要挟,断不会只把他挡在外面,独孤逊三年前就一直要求见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骤然催马上前,厉喝声中手起刀落,那人措手不及,长戟被截成两段,连肩劈开,萧洵一把将他提过马背,大吼一声,喝退上前来救的副将:“站住!”

    他狭长的眼眸在火把的光焰下闪着冷光:“让独孤逊过来见我!”

    天微亮时,夏舜的兵马来到越州城下,城门紧闭,杜衡站在城楼上,满脸忐忑:“独孤兄突然带兵前来,这是何意?”

    独孤逊催马上前:“杜兄可否出来说话?”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我的部下全都留在城中,杜兄难道信不过我?”

    杜衡倒抽一口凉气,他只发现在那姓欧的人家附近有上百大夏士兵,可独孤逊敢这么说,自然不会是假,他既然敢出城,又敢公然进城,自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越州,还能姓杜吗?

    驾辇上窗户一动,露出半张脸,低声叫他:“杜衡。”

    电光石火之间,杜衡认出了这张脸,他曾是殇太子的东宫卫率,这张脸,跟殇太子像足十分,是夏舜,大夏新登基的皇帝。

    一时间本能地奔下来,亲手打开城门:“臣参见……”

    “杜兄噤声,”独孤逊止住他,“眼下,还不能泄露行踪。”

    “是!”杜衡连忙压低了声音,“恭迎……入城!”

    两刻钟后。

    院门外突然安静到了极点,又过片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向着家门奔来,瑟瑟听见了动静,飞跑着来到门前,探头一看,顿时欢喜地跳了起来:“阿娘,独孤伯伯回来了!”

    崔拂从菜园里起身,拍打着手上的泥土迎出去,院外,一人正跳下马,小跑着向她奔来,清晨的阳光站在他脸上,他嘴唇翘起,露出右边一颗尖尖的犬齿。

    第36章 团聚

    一霎时间, 幼时的光阴如同幻影,参差从眼前划过,崔拂屏住了呼吸。

    是阿兄吗?那个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到来, 陪她玩上一小会儿,又恋恋不舍离开的阿兄?那个总是给她带各样有趣的小玩具, 笑嘻嘻地看她, 任由她摸他那颗小小尖牙的阿兄吗?

    “崔夫人,这就是我说的那位好友。”独孤逊跟着走近, 轻声道。

    崔拂听见了,却只是怔怔地,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恍惚之中,看着那陌生又熟悉的人走近了,低头看着她:“是你吗?”

    假如她现在开口, 一定跟他一样, 声音颤抖得让人惊讶。

    崔拂紧紧攥着手心,抬头瞪大眼睛, 看着那记忆中的,尖尖一颗犬齿。

    “十五年前, 秣城祥云坊,我最后一次见到我阿妹的时候, ”眼前的人一眼不眨地看着她,似要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去,“我给阿妹带了一样东西。”

    崔拂的眼泪滑下:“酥酪樱桃。”

    夏舜低低地啊了一声,没错,酥酪樱桃,那是四月初夏, 樱桃新熟,他仓促之间到来,没有带礼物给她,便在街上买了樱桃,亲手给她做了酥酪,是她,是她!

    崔拂哽咽着,说出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记忆:“阿兄亲手做的,浇了酥酪、蔗浆,加了青梅丝,还有……”

    夏舜用力拥抱住她,含泪在她耳边说道:“还有糖桂花。”

    像抱紧失而复得的珍宝,滚烫的眼泪滴在她脸颊上:“我们用你那把小银勺,一口一口,分着吃掉了。”

    喉咙堵住了,崔拂紧紧拥抱着夏舜,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是阿兄,她藏在心里的阿兄,她找了他这么多年,她终于,找到他了。

    夏舜伸手给她擦泪,自己的眼泪也滚滚落下,狂喜之中,又生出一种不敢确认的胆怯:“阿鸾,真的是你吗,我终于找到你了?”

    阿鸾,是她的名字?崔拂已经不记得了,隔得太久远,太多的事情都忘掉了,只能在他怀里用力点头:“是我,阿兄,是我。”

    听见他轻声说:“你看。”

    崔拂抬头,夏舜在对着她笑,露出右边一颗尖尖的犬齿,刹那间时光倒流,崔拂不由自主地,像小时候那样伸出手指,轻轻摸了一下。

    手被猛然抓住,夏舜狂喜:“是你,是你,阿鸾,是你!”

    最后一丝的疑虑烟消云散,夏舜猛然抱起她转了几圈,放声大笑:“是我的阿鸾,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崔拂在笑,也在哭,泪眼模糊中看见瑟瑟跑过来,仰起小脸看她:“阿娘为什么哭了?”

    夏舜猛地停住动作,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瑟瑟。

    瑟瑟抽泣着,踮着脚尖,努力想要帮崔拂擦眼泪:“阿娘不哭,阿娘一哭,瑟瑟也觉得难过,瑟瑟也想哭。”

    崔拂推了下呆住的夏舜:“阿兄,让我下来。”

    夏舜松开手,崔拂站住,弯腰抱起瑟瑟:“瑟瑟乖,阿娘不是难过,阿娘是高兴的。”

    高兴的时候也会哭吗?瑟瑟抽搭着,鼻头红红的,小手替她擦去眼泪:“真的吗?”

    “真的,”崔拂轻轻在她眼角吻了一下,“阿娘太高兴了,所以哭了。”

    “阿鸾,”耳边传来夏舜颤抖的声音,“是你的女儿?”

    崔拂含泪点头:“是。”

    她擦掉眼泪,又忙着给瑟瑟擦,脸上露出笑容:“瑟瑟,这是你阿舅,快叫阿舅!”

    夏舜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出来:“她跟你小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同样的容貌,同样的神态,同样娇娇软软的一小团,几乎让他以为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见到了那个摸着他的牙齿尖,笑盈盈叫他阿兄的小阿鸾。

    世事可真是奇妙啊,失去的一切总会回来,而且,比先前更加圆满。心中油然生出爱意,夏舜轻声问崔拂:“阿鸾,我能抱抱她吗?”

    崔拂轻声问瑟瑟:“可以吗,让阿舅抱抱?”

    瑟瑟看看崔拂,又看看夏舜,很快笑起来,向夏舜伸出双臂。

    夏舜一把抱过,多年来心中的缺憾骤然被充满,笑容从眼中绽开,柔声问瑟瑟:“瑟瑟,要不要阿舅给你玩个有趣的?”

    “什么有趣的?”瑟瑟好奇。

    夏舜虚虚握着她,双臂一展,将她抛起一点,瑟瑟咯咯地笑起来,奶声奶气地唤他:“阿舅,再高一点!”

    “好,都听瑟瑟的!”夏舜大声答应。

    将她稍稍抛高一点,又生怕摔到,连忙伸手接住,瑟瑟的笑脸在眼前忽高忽低,夏舜含泪带笑,真好呀,小小的人儿无忧无虑,就像从没经历过离乱忧患,藏在他心里的小阿鸾。

    欢笑声中,独孤逊跪倒行礼:“恭贺陛下骨肉团聚!”

    将士们纷纷跟着跪倒:“恭贺陛下骨肉团聚!”

    崔拂呆住了,虽然她猜测过这个可能,但事到临头,依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从小听说过许多旧朝的故事,没想到,她竟然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夏舜一手抱着瑟瑟,一手拉起独孤逊:“士英快起!”

    他紧紧握住独孤逊的手:“士英,这次多亏有你,我和阿鸾都都要谢谢你。”

    “陛下,”独孤逊低声道,“如今诸事圆满,还是尽快回复京,免得……那边再生枝节。”

    他是说萧洵,那该死的混账!夏舜看了眼崔拂:“你去安排一下,用过朝食,立刻启程。”

    火苗在灶膛里跳跃,小米粥熬得粘稠,葵叶饼一张一张烙出来,嗤啦一声,打好的鸡蛋液下了锅,迅速变成一张金黄的鸡蛋饼,崔拂在堂中摆着碗筷,抬眼一看,夏舜抱着瑟瑟在小菜园里玩,瑟瑟跟他已经混得熟了,一口一声叫着阿舅,摘下一根脆嫩的小黄瓜给他吃,又指给他看前两天与独孤逊一起挖的“鱼塘”。

    崔拂放好碗筷,无声地笑,果然是割不断的血脉亲情,哪怕从没有见过,哪怕相隔千山万水,只要再见面,依旧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阿鸾,”夏舜一回头看见了她,含笑说道,“吃完饭就要启程回家了,你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

    崔拂摇头,有阿兄,有瑟瑟,她还需要收拾什么?他们就是她的全部,有他们在,空着两手也是满足。

    吃食摆了一桌,夏舜抱着瑟瑟走来,叫过避在厨房里并不准备上桌的妙寂几个:“师父、欧叔、五哥,都来坐吧。”

    崔拂连忙坐过去,一手拉住妙寂,一手拉住老欧,轻声道:“走吧,一家人好好吃个饭。”

    满心里暖洋洋的,阿兄这是随了她的称呼呢,他贵为天子,却能如此体贴她的心意,她的阿兄,一直都是这世界上最好的阿兄。

    妙寂几个被她拉着,在堂中落坐下,夏舜放下瑟瑟站起,向着他们团团作下揖去:“这些年阿鸾多亏你们照顾,夏舜在此谢过诸位!”

    慌得老欧连忙站起,哐当一声带翻了条凳,李五也站着,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妙寂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快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

    “是,从今往后,都是一家人,”夏舜神色郑重,“只要有我在,绝不让阿鸾,绝不让你们再受一丁点委屈。”

    崔拂握住他的手,是啊,都是一家人,这世界上最亲爱的一家人。

    朝食过后,车驾启程返回复京,崔拂抱着瑟瑟与夏舜同坐,窗户开着,瑟瑟看着窗外,满脸好奇:“阿舅,我们要去哪里呀?”

    “跟舅舅回家。”夏舜握着她的小手,一时一刻都不舍得松开。

    “回家?”瑟瑟听不明白,“不是才刚离开家吗?”

    夏舜笑起来:“那里也是家,不过现在,我们要去新家,瑟瑟和阿娘以后跟舅舅在一起,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好,再也不分开!”瑟瑟伸出小手指,“阿舅,你得保证,我们拉钩!”

    “好,”夏舜伸出小指,“我们拉钩!”

    大手勾着小指,郑重摇了摇,崔拂笑出了声,只觉得有生以来,就属此刻最为圆满。

    车外一阵銮铃声响,独孤逊催马赶了过来,瑟瑟探头出去,大声叫着向他招手:“独孤伯伯!”

    独孤逊停住,笑问道:“小瑟瑟有什么事?”

    “骑马好玩吗?”瑟瑟扒着窗户,眼巴巴地看他。

    独孤逊笑起来:“要试试吗?”

    “可以吗?”瑟瑟忍不住摸了下马儿长长的鬃毛,马儿一摆头,转过脸来看她,瑟瑟下意识地一躲,跟着却又伸手摸了下,咯咯地笑起来。

    独孤逊笑着拉过了马:“瑟瑟要先问过阿舅阿娘才行。”

    瑟瑟立刻转向夏舜:“阿舅,可以吗?”

    此刻便是要他把天上的太阳摘下来给她,夏舜也绝不会说一个不字,连忙吩咐停车,亲手抱起瑟瑟交给独孤逊:“士英,慢点骑,别吓坏了她。”

    “臣遵旨。”独孤逊笑着接过,圈起一臂围住,“陛下,那么臣先走一会儿。”

    马儿小步向前走去,微风送来瑟瑟欢快的笑声,崔拂探头向外看着,听见夏舜叫她:“阿鸾。”

    崔拂回头看他,他似乎很是为难,半晌,才又说了下去:“瑟瑟的阿耶是?”

    崔拂觉得脸上有些发胀,低了头,萧洵的名字就在嘴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夏舜攥紧了拳头,强压着心里的自责和恼怒:“眼下瑟瑟不在,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对我说。”

    该怎么说?崔拂心绪纷乱:“是……”

    窗外脚步声急,侍从隔窗递过塘报:“陛下,越州有紧急军情!”

    夏舜接过来匆匆看过,啪一声合上:“萧洵在城外。”

    他看向崔拂:“他要见你。”

    第37章 从此再没有崔拂

    越州城外四十里。

    大邺援军星夜从孤镇赶来, 此时与大夏军队相距数里,列阵对峙,萧洵独自催马, 在阵前急急走动。

    大夏将领已被他生擒,独孤逊却没有丝毫反应, 为什么?难道城中的事情比这个更重要?

    萧洵猛地勒住马, 她应该就在城中,独孤逊先一步找到了她, 却没有进一步举动,他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人群中分出一条道路, 斥候飞跑上前:“大王,独孤逊连夜从北门出城,率重兵迎来一人,今早入城。”

    北门。萧洵握着缰绳, 他从西来, 独孤逊从北出,北边直通大夏, 什么样的人物需要他这个大夏的司徒亲自去迎接?

    冷声问道:“什么人?”

    “重兵护卫,属下无法靠近, 未能查明,”斥候小心翼翼说道, “城郊的渔村也突然加强了防卫,属下未能看见那位夫人的容貌。”

    突然加强防卫,又迎来重要人物,这情形并不像是要以她为要挟,独孤逊究竟想做什么?

    等待猜测,都不能解决问题, 萧洵抬眉:“传我号令,攻城!”

    杀进去,找到她!

    鼓声急促,萧洵挥刀向前:“杀!”

    越州城北。

    城门洞开,杜衡追随驾辇,声音压得很低:“臣恭送陛下!”

    “此次能迎回长公主,都督功不可没,”夏舜的容颜在珠帘后若隐若现,“来日还朝,朕亲自为都督计功。”

    长公主?杜衡下意识地向辇内看了一眼,珠帘中影影绰绰,有女子坐在夏舜身边,难道就是渔村中那个女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亏得当时他去得快,及时止住了周子徵,不然这项上人头,怕是都已经不保,还谈什么越州都督的差事?

    连忙双膝跪下:“臣恭贺陛下骨肉团聚!”

    “都督请起,”夏舜伸手出来,虚虚一扶,“长公主曾流落越州的事朕不想让外人知道,都督知道该怎么做吧?”

    该怎么做?他亲眼看见那女子身边带着个孩子,可这驾辇附近,并不像有什么驸马,若想瞒住消息,那渔村里的女子,自然不能是长公主,瞒过那些无知无识的村民并不难,最要紧的,是堵住他那个不长眼的内侄的嘴,彻底打消夏舜的疑虑。

    杜衡忙道:“陛下放心,臣即刻回去处置知情的人,必定把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夏舜微微一笑:“朕相信都督不会让朕失望。”

    驾辇起行,杜衡送出去老远,转身时脸色一沉:“传我的话,让周子徵收拾收拾,滚回乡下老家去!”

    驾辇中,夏舜低声问道:“瑟瑟今年几岁?”

    问年龄,自然还是想问她阿耶是谁,崔拂低着头,许久:“是萧洵。”

    咣一声,夏舜一拳砸在案上:“该死!”

    他咬着牙:“阿鸾,你想怎么办?你放心,无论你要如何,阿兄都一定给你办到!”

    她要如何?三年来她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萧洵给过她太多猜疑伤害,可他也给了她瑟瑟,天底下最好的瑟瑟。崔拂抬眼,摇了摇头:“阿兄,我不想如何,我不恨他,我也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就这样吧。”

    这答案出乎意料,夏舜一时有些无法接受:“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崔拂长长地吐了口气。放过他,也放过自己。比起前世双双死于非命,今生已经好得太多,更何况她还有瑟瑟,足够弥补她经历过的所有痛苦。她不恨萧洵,他有前世的经历,无法看破那些精心为他设计的阴谋,但她也不会再见萧洵,有那么多猜疑伤害,更有月和的死横亘在中间,她不能原谅他,就让他埋在心里,永远是最初那个叫她阿拂的少年吧。

    轻轻握住夏舜的手:“阿兄,我不想见他,也不想让他知道瑟瑟的事,等瑟瑟长大以后吧,到那时候,我会告诉她一切,认不认这个阿耶,由她自己决定。”

    “都怪我,都怪我!”夏舜紧紧攥住她,眼梢泛起红色,“若不是我当初没照顾好你,你就不会颠沛流离,吃了那么多苦,如果三年前在金城时,我能去得更快些,出手更果断些……”

    那时他顾忌她的安危,没有及时出手,害得她怀着身孕千里逃亡,带着瑟瑟多受了三年苦楚。夏舜自责到了极点:“都怪我没照顾好你,都怪我!”

    “阿兄,”崔拂轻轻靠住他的肩,柔声安慰,“不怪你,你一直都是这世上最好的阿兄,从来都不怪你。”

    压抑的呼吸慢慢平缓,许久,夏舜喑哑着声音开了口:“阿耶驾崩时,阿娘正怀着你,太过伤心动了胎气,你还不到八个月就出生了,阿娘伤了身体,没多久也去了。”

    原来阿娘,是这么没的,眼泪涌出来,崔拂低低啜泣着,夏舜顿时忘了一切,反过来抚慰她:“不哭,乖阿鸾,不哭,都过去了。”

    崔拂哽咽着问他:“后来呢?”

    “那些忠于阿耶的臣子带着我们逃亡,也是在那时候,独孤逊假意投靠严士开,伺机复国。”夏舜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阿鸾,那时候你好小啊,因为不足月,比别的小孩要小上一圈,可你那么乖,不管怎么艰难,你从来都不哭不闹,就好像什么都懂似的。”

    他轻轻抚着崔拂的头发:“原想着无论多难,我们兄妹两个生死都在一起,可到后面形势越发紧张,不仅严士开和窦君璋,各方势力都开始找我,有的想斩草除根,有的想挟持我做傀儡,我朝不保夕,不敢再带着你一起,只好让乳娘阿崔和东宫卫率带你隐姓埋名,在西南住下。”

    乳娘,久远的记忆中突然出现一张温柔的面孔,五岁那个逃亡的夜里,便是乳娘背着她,走过千山万水。

    轻声问道:“乳娘现在呢?”

    夏舜的声音冷下去:“死了,严士开老贼做的。”

    崔拂一惊:“严士开?”

    “对,严士开,”夏舜望着窗外,面色阴冷,“我们一家人种种遭际,都是拜严氏所赐。”

    崔拂耳边骤然响起当年阿婉的叫声,你的身世,不能让你知道——原来严凌父子,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她。

    夏舜握紧她颤抖的手:“我们兄妹分开后,为了不泄露消息,我从不问你的化名和住处,阿崔很警惕,每隔半年就会换个住处,唯有在要搬走的时候,才会把地址告诉我,我就赶过去看你一眼。你们要搬出秣城祥云坊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去看你,出城时不慎被严士开的眼线盯上。”

    “侍卫全部战死,我也受了重伤,幸亏独孤逊及时赶来才救下我,但严士开因此察觉到秣城可能有要紧的人,下令全城搜检,阿崔不得不带着你连夜逃走。”

    崔拂眼前再次出现那个慌乱紧张的夜,黑暗中不敢点灯,阿崔背着她,急匆匆走过无数小道山路,再后来一切戛然而止,她记不起来了。

    夏舜双目赤红着:“我伤得太重,昏迷不醒,躲在山里养了大半年,等出来时才知道你出了事,又找了很久,在乱葬场里找到了阿崔的尸体,连骨头上都有刀伤……”

    喉咙堵住了,崔拂说不出话,乳娘一定是为了救她,她能捡回一条命,都是乳娘拿命换来的。

    夏舜慢慢地吐着气:“时隔太久,线索都断了,我到处寻找,始终没能找到你,独孤逊因为救我受到严士开怀疑,被贬去边境,西南形势严峻,我不能再留,只得一路往北,最后在浮阳落脚。”

    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有人说你死了,可我始终不相信,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如果你出事,我一定有感觉的,这些年我从没放弃过找你,只是天不帮我,直到三年前,才有了你的消息。”

    崔拂靠在他肩头,泪眼模糊:“我摔下了山崖,师父救了我,从此我就一直留在白衣庵中……”

    夏舜声音发着紧:“我在金城附近找过很多次,始终没能找到你。”

    眼前似有亮光一闪,串起了许多看似没有关联的细节。六年前分开后,萧洵也找过她很多次,也没有找到,她明明人在金城,却又好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有一只无形的手操控,将她与亲人隔绝。

    严凌!

    是他,他突然出现在白衣庵,他对她百般照顾,他安排她所有的衣食住行,唯独他有机会做到这一切。

    如此一来,萧洵留下的信,师父突然被派去相州,白衣庵所有的旧人都被替换,她被接进金城,住进他安排的地方……原来如此。

    从一开始,严凌就做好了一张网,她便是网中的鸟雀,胜了,她是弃子,任他处置,败了,她是筹码,拿来与阿兄,与萧洵谈条件,原来,如此。

    青梅竹马,结发夫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崔拂死死掐着手心:“是严凌。”

    夏舜握着她,试图用将手心的温暖传给她:“不错,是他。”

    “他还活着,在萧怀简手里,萧怀简开出的价码很高,我几次暗中下手,都没能杀了他。”

    崔拂默默擦掉眼泪,严凌,曾经以为的良人,原来如此。

    “阿鸾,”夏舜虚虚抱她一下,“你放心,这份血海深仇,我连你的一起报!”

    辇外马蹄声急,独孤逊带着瑟瑟奔来:“陛下,萧洵已下令攻城!”

    “来得正好,”夏舜探身出去,抱过瑟瑟,“士英,你去一趟,不要让他好过!”

    独孤逊下意识地去看崔拂。

    崔拂接过瑟瑟,萧洵是来找她的,他还是那个性子,要如何,便如何,肆无忌惮,以为可以凭着手中刀,解决一切问题。

    看着瑟瑟与他像足十分的笑脸,轻声道:“独孤司徒,麻烦你告诉他,就说,这世上从此再没有崔拂。”

    第38章 还有个女儿

    进军的鼓声急促惊心, 长平军如同暴风,迅速席卷一切,大夏军队群龙无首, 节节败退,萧洵策马冲在最前面, 看着一点点接近的越州城墙, 紧紧压着眉。

    快点,再快点, 他已经找了三年,他不能再忍受一丝一毫的等待, 他一定要立刻见到她!

    骤然之间,溃败逃散的大夏军呐喊起来,无数人重新聚集,挥舞兵刃掉头向长平军杀来, 萧洵抬眼一望, 北边一人正策马奔来,手中铁简一挥, 无数大夏士兵迎着他欢呼雀跃,如同看到了救星。

    独孤逊, 他终于来了。

    挥刀杀退来敌,大吼一声:“独孤逊!”

    “某在此!”遥遥传来独孤逊的回应。

    厮杀的阵营中分出一条道路, 独孤逊眨眼冲到近前:“萧洵!”

    萧洵勒马:“她在哪里?”

    独孤逊看着他:“有人要我带一句话给你。”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她说,这世上从此再没有崔拂。”

    萧洵猛然抬头:“什么意思?”

    “自己想吧。”独孤逊笑了下,“萧洵,回去吧,大喜的日子,我不想与你厮杀。”

    大喜的日子?萧洵心中猛地一紧:“你把她怎么了?”

    “我?”独孤逊朗声大笑, “萧洵,我不是你。”

    他神态轻松:“越州已属大夏,越州守军加上大夏精兵,你长平军只有十万人马,胜负已定,萧洵,回去吧,我今日不想跟你厮杀。”

    眼前冷光一闪,萧洵骤然挥刀:“她在哪里?”

    当一声,独孤逊挥锏架住,电光石火之间交手数合,马匹交错腾跃,萧洵杀意浓重:“她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要你大夏倾国陪葬!”

    “她不会少一根头发,离了你,她只会越来越好。”独孤逊勒马回身,想起瑟瑟与他极为神似的小脸,哂笑一声,“萧洵,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身后风声骤冷,众军惊呼声中,独孤逊反手一锏,当!环首刀重重砸在锏上,萧洵脸色铁青:“你说什么?”

    独孤逊回身,扬眉:“我说过,今日不想与你厮杀,休要死缠!”

    骤然发力,铁锏格开刀锋,独孤逊冷然说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回去!”

    对,一切都不对!环首刀骤然顿住,萧洵脱口问道:“你接了什么人进城?”

    “与你无关。”独孤逊高举铁锏,“变阵!”

    大夏军队迅速变换队形,兵刃光芒凛冽,呼声震天。

    萧洵紧紧握着环首刀,耳边不断回响着独孤逊的话。这世上从此再没有崔拂。离了你,她只会越来越好。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不对,他肯定漏掉了什么。萧洵厉喝一声:“收兵!”

    向越州再看一眼,调转马头奔去营寨,叫过斥候:“再去查,我要知道越州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身后,独孤逊唤来副将:“后军变前军,与中军即刻入城,前军留下警戒,以防萧洵偷袭。”

    众军迅速行动,独孤逊策马回首,望着萧洵的背影,目光悠远。相处的时日虽然不长,但他能看出来,崔拂虽然性情恬淡,心志却极为坚韧,她既说了世上从此再无崔拂,那就是要与从前,与萧洵彻底断绝,更何况,还有夏舜,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失而复得的妹妹再受一丁点委屈。

    只是瑟瑟从生下来,就不知道阿耶是谁……心思一沉,独孤逊随即释然。这三年里诸般艰难,崔拂都闯过来了,瑟瑟很好,天真烂漫,豁达灵透,有这样的阿娘,无论有没有阿耶,她都会欢喜康健地长大,更何况瑟瑟还有夏舜,还有他们这些人。

    有他们在,绝不会让瑟瑟比其他孩子少一丝关爱。独孤逊脸上不由得露出浅淡笑意,随即加上一鞭,向越州城北奔去,远处,杜衡策马从城中迎出,老远就喊道:“独孤兄!”

    他脸上明显带着紧张:“萧洵骁勇无敌,我一个人实在不是对手,独孤兄能不能留下来助我?”

    独孤兄道:“杜兄放心,萧洵眼下,应当不会再来攻城。”

    萧洵的目的从来都只在于她,她走了,越州就不再是他的目标,眼下,倒是夏舜那里更紧张。

    杜衡半信半疑:“当真?”

    “当真。”独孤逊笑了下,“我留下副将和三万军助你守城,趁着此时萧洵收兵,你尽快布置城防事项,如果我没有料错,不出三天,萧洵必然退兵。”

    他拨马向北:“眼下,我须得回去护驾,杜兄,就此别过!”

    “独孤兄,”杜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烦请上奏陛下,就说城中知情人我都已经料理妥当,绝不会泄露出去半个字!”

    独孤逊遥遥一挥手,扬鞭催马向北边驾辇的方向追去,一路上风声呼啸,数十里的距离眨眼即过,遥遥看见大夏军士如长龙盘旋,护卫着中间几人,夏舜与崔拂并肩催马,不紧不慢向前走去,崔拂怀中露出头发蓬松的一个小脑袋,是瑟瑟。

    独孤逊不由自主放慢速度,还没开口,先露出了笑容。

    恰在这时,瑟瑟一回头,看见了他:“独孤伯伯!阿娘,阿舅,独孤伯伯回来了!”

    两人齐齐回头,夏舜向他招手,崔拂含笑道:“回来了?”

    独孤逊朗声一笑,催马向前:“回来了!”

    一天后。

    斥候飞跑进主帅军帐,跪地回禀:“大王,那处渔村的人都被杜衡带走安置,无法接近,属下辗转找到镇上一个卖绣品的铺子,听掌柜描述,先前住在那里的人,应当就是崔夫人。”

    萧洵猛然站起:“眼下她人呢?”

    “属下未能探知,不过附近镇子上有人半夜听见兵马的动静往渔村去,昨天上午,独孤逊亲自护着一辆车子从渔村出来,又从北边出城,杜衡过去相送,还跪在车前回话。”

    独孤逊亲自迎送,杜衡跪着回话,萧洵眸中冷光一闪,除了夏舜,大夏还没有谁能有这般阵仗,他来做什么?

    脑中蓦地闪过三年前的金城,那个跟在独孤逊身边的年轻男人几次询问崔拂,神情颇为紧张,后来大夏建国,他才知道那人就是夏舜。

    无数碎片在此时蓦地串联在一处,严凌屡次拿她的身世做要挟,独孤逊几次找她,夏舜也亲自出马找她——原来,她竟然是旧朝的人。

    四周仿佛突然安静,片刻后,响起独孤逊的声音:这世上从此再没有崔拂。离了你,她只会越来越好。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萧洵用力攥紧刀柄:“来人,即刻去镜陵,接月和过来!”

    侍卫急急出帐,萧洵头脑中纷纷乱乱,片刻也不能安静。她知道他来找她了,她不肯见他,只让独孤逊带来冷冰冰的一句话,可她不知道,他早就知道错了,他满心里悔恨,他愿意用所有来偿还她,就算她要他的命,他也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萧洵沉沉地吸着气,她还不知道他没杀月和,她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才不肯见他的吧?等看见月和,她就会知道,即便在当初,他也是顾念着她的,她肯定会很欢喜,她会原谅他的,她一定会原谅他!

    快步走出营帐,边走边问:“独孤逊是回复京?”

    斥候连忙跟上:“看方向应当是。”

    “程勿用!”萧洵扬声唤道。

    程勿用急匆匆走来,就听萧洵飞快地吩咐道:“你留下整顿军务,三天内撤回孤镇驻守,等我号令。”

    程勿用皱了眉:“大王要去哪里?”

    萧洵停了片刻,眼中浮起一丝温柔。他要去找她,假如他猜的没错,她是旧朝的人,那么此刻,她应当是跟着夏舜往复京去吧?只要他追过去,只要他真心悔过,她不会那么狠心不见他的,她对他一向都很好,六年前,三年前,即便在最难熬的时候,她也从不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萧洵紧紧攥着刀柄,懊悔中夹杂着柔情。她是真的很好,可他是真的很蠢,他怎么会不相信她,怎么会被前世那一句话蒙蔽,对她种种猜疑,伤透了她的心?

    他会倾尽后半生所有的一切去补偿,换她原谅。

    她会原谅他吧?萧洵突然有点怕,但这点怕只是瞬间,萧洵很快深吸一口气,哪怕拼上性命,哪怕万劫不复,他也一定要换她原谅!迈步向前走去:“我去复京,找她。”

    程勿用大吃一惊,慌忙上前拦住:“大王不可!两国正在交战,大王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在那里。”萧洵神色冷淡,“让开。”

    “大王去不得!”程勿用扑通一声跪下,死死抱住他的腿,“大夏必定是以崔夫人为诱饵,意图加害大王,臣绝不能任由大王冒险!”

    萧洵一把扯开袍角,程勿用被大力一带,摔倒在地,萧洵快步离开:“我自有分寸。”

    如果是以她为饵,想要他的命,那他更要去,他去了,她才不会受苦,她因为他受的苦楚已经够多了。

    “大王,”斥候跟在后面,好容易找到机会说话,“属下还向那卖绣品的掌柜打听过崔夫人家里的情形。”

    萧洵拉过乌骓马,一跃而上:“都是谁跟她在一处?”

    “两个老的,似乎是双亲,还有个男人,掌柜猜是夫婿,”斥候道,“他们还有个女儿。”

    萧洵猛地勒住马。

    世上的一切突然都消失了,片刻后,再又响起独孤逊满含着嘲讽的声音:萧洵,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第39章 休想抛下他

    乌骓飞一般地向前疾奔, 猎猎风声灌满两耳,萧洵死死盯着望不见尽头的前路,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嫁人了, 她还生了个女儿。

    她不要他了,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萧洵猛地勒住缰绳, 马匹在疾奔中受阻, 嘶叫着抬起前蹄,萧洵身体伏低, 趴在马背上,只觉得有滚烫的水滴, 忽地从眼中滑落。

    她不要他了。怪谁呢?他做错了那么多事,他猜疑她伤害她,如今她怨他甚至恨他,他都无话可说。

    可她怎么能不要他呢?他已经知道错了, 她怎么能不要他了呢?

    乌骓咴咴地喷着响鼻, 萧洵整个人趴伏在马背上,脸颊贴着马儿汗湿的鬃毛, 热泪淌下来,钻进鬃毛里, 很快不见了,空荡荡的大路上突然响起一声痛苦的嘶吼。

    她不要他了, 她说这世上从此再没有崔拂,他的阿拂,她要把一切过往全部抹掉。

    可他怎么办?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洵猛地抬头,那又怎么样?只要他不放手,她就休想抛下他!

    骤然加上一鞭, 乌骓得了主人的命令,发力狂奔,萧洵紧紧抿着嘴唇,望向远处通往复京的大路。

    他没有亲眼见到她,也没有亲耳听她承认,已经有了别的男人,更何况,即便她有别的男人,那又如何?他抢过她一次,就能再抢第二次,她是他的阿拂,天涯海角,生生世世,都只能是他的,她不能不要他!

    萧洵微微俯身,人马几乎一体,劈开初夏的熏风,向着大道尽头狂奔而去。

    ……

    越州距离复京将近两千里,因为带着崔拂和瑟瑟,夏舜走得并不快,到第三天时,也只走了一多半路程,看看就要日落,独孤逊提前赶去前面安排住处,夏舜望着他的背影,向崔拂说道:“我过来这一趟,最辛苦的,就是士英。”

    崔拂点头道:“独孤司徒有粗有细,事事都安排得妥当,阿兄有他相助,真是福气。”

    “若不是碍着这君臣的身份,我其实更应该叫他一声大哥。”夏舜感叹道,“阿耶薨逝时,我也只有七岁,从那时候起士英就陪在我身边,处处帮衬,后面形势紧张,他为了打探严氏的动向,不惜自污,投靠严士开,那几年里,独孤家都以为他已变节,许多亲眷都与他断绝了来往,可士英从没有抱怨过一句,再后面我在秣城遇险,也是他拼死救我出来,还险些被严士开发现,丢了性命。”

    “独孤司徒如此相待,也无愧阿兄叫他一声大哥,”崔拂向他拱手一礼,“妹妹恭贺阿兄得此忠臣良将。”

    夏舜笑起来:“不仅是我,连你也该好好谢谢他,当初在会昌是他认出了你,这次也是他找到了你,不然我们兄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团聚,等回到复京,你须得做东设宴,亲手敬他几杯酒,替我向他道谢!”

    “好,”崔拂含笑说道,“都听阿兄的。”

    “阿娘,阿舅,”瑟瑟在她怀里抬头,满脸好奇,“你们在说谁呀?”

    “说你独孤伯伯呢,”夏舜摸摸她的小脸蛋,“等回了家,你阿娘要请独孤伯伯吃饭,到时候瑟瑟也陪着一道,好不好?”

    “好,”瑟瑟毫不迟疑地答应,“上次我请独孤伯伯吃黄瓜,独孤伯伯说很好吃,阿舅,这次也别忘了黄瓜呀!”

    夏舜大笑起来:“好,没问题!”

    崔拂笑出了声。瑟瑟胆大不认生,跟谁都能玩到一块儿,独孤逊耐心温和,总肯抽出时间陪她玩耍,在越州时与她一道挖“鱼塘”,这些天带她骑马,每到一处又给她讲当地的风土传说,瑟瑟得了趣味,跟他一天比一天亲密,早起吃饭时,李五还半开玩笑地说道,瑟瑟有了伯伯,连阿舅都不要了。

    也不知道他一个武将,生的又是儿子,怎么这么擅长跟小女孩子相处呢?

    瑟瑟伸着小脑袋往车外张望:“独孤伯伯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跟他一道骑马了。”

    “来,阿舅带你骑。”夏舜叫了停车,跟着抱起瑟瑟换乘马匹,把缰绳交到她手里,“瑟瑟拿着,阿舅今天教你怎么控制方向。”

    崔拂连忙也下了车,殷殷叮嘱:“瑟瑟不要怕,听阿舅的就行!”

    马儿慢跑起来,瑟瑟抓着缰绳,紧张着不敢回头,只高声答应:“我知道了!”

    马儿越走越远,瑟瑟渐渐熟练,左拉右扯操控得自如,她本来就胆大,况且又有夏舜在后面抱着,于是向马肚子上踢了一脚,娇叱道:“驾!”

    马儿立刻小跑起来,瑟瑟的笑声随风传得老远,崔拂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就见迎面一骑来得飞快,独孤逊回来了。

    他迎着瑟瑟走过,停下来笑着赞道:“瑟瑟很厉害呀!”

    “是呀!”瑟瑟一脸骄傲,“阿舅教得好,独孤伯伯教得也好,所以瑟瑟就很厉害!”

    说得所有人都大笑起来,笑声中独孤逊迎着崔拂奔来,跟在她身后半个马身的距离:“住处已经收拾好了,再有两刻钟就过去休息吧。”

    崔拂含笑说道:“辛苦你了。”

    “我倒没什么,不过陛下过来的时候着急,两千里路不到两天就走完,应当是从没有合过眼,”独孤逊道,“陛下一直有失眠的老毛病,这几天我留神看着,似乎一直没缓过来,眼睛都眍?下去了,今天早点睡,缓一缓,或许能好点。”

    崔拂抬眼看他,怪道方才夏舜说他该叫他一声大哥,这几天夏舜心情愉悦,时时说笑走动,连她这个做妹妹的都发现他没睡好,偏是独孤逊留意到了,不由得叹道:“方才阿兄跟我说,该叫司徒一声大哥的。”

    独孤逊低头,有些疑惑:“这是从何说起?”

    “有感而发吧,”崔拂道,“我与阿兄分开太久,许多事情都不知道,司徒可否跟我说说,他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平时有什么习惯?或者这一路上衣食住行需要留心什么也行。”

    独孤逊笑起来:“殿下既然问起来,我也正想说,别的都还罢了,千万看好了瑟瑟的糖果子,别让陛下发现了。”

    崔拂没听懂:“什么?”

    “牙,”独孤逊笑着在左颊上点了下,“陛下这边有几颗牙总是疼,大夫说该忌口,不能吃甜食,偏偏陛下最爱吃甜,什么蔗浆酥酪,或是透花糍、甜毕罗之类的,看见了就忍不住要吃,群臣为此多次进谏,陛下便藏起来偷偷吃,上次把一块玉露团藏在书箱里给忘了,结果招来一大窝蚂蚁,整个御书房清扫了许多遍,到现在还时不时有蚂蚁出来。”

    崔拂笑出了声,一本正经地点头:“好,我跟瑟瑟说一声,要把她的糖果都藏好,千万别被阿兄找到了。”

    独孤逊也笑,边笑边叹气:“除了这点,陛下几乎没有任何喜好,每日里除了公事还是公事,从不做无谓的消遣,也只有殿下回来这几天里,陛下每天陪着殿下和瑟瑟,比起平日里还算松快些。”

    崔拂眼圈有点热,国仇家仇压在肩上,这些年,阿兄肯定很不好过吧?她却蹉跎到如今才能回来陪伴阿兄。低声道:“这些年里辛苦了阿兄,也辛苦司徒一直追随相助。”

    “殿下言重了,臣职责所在,敢不尽心?”独孤逊正色说道。

    他一口一个殿下,崔拂有些不习惯:“司徒不必见外,司徒与我阿兄情同手足,那么以后也随着我阿兄,叫我阿鸾吧!”

    “臣不敢当!”独孤逊拱手行礼,再抬头时,神色悠远,“臣早年丧母,入东宫为侍从时年纪尚轻,先皇后对臣多有照拂,深恩实不敢忘,便是为陛下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一二。”

    他说的,是她的母亲,崔拂悠然神往:“我阿娘,是怎么样的模样性情?”

    “殿下的模样与先皇后像足十分,所以当初在会昌,臣一眼就认了出来。”独孤逊看着她,又似透过她看着曾经的殇太子妃,“至于性情,臣不敢妄加评说,不过比起先皇后,殿下的心志似乎更为坚韧。”

    远处传来笑语声声,瑟瑟和夏舜拨马返回,瑟瑟老远便向他们招手:“阿娘,伯伯,快看我骑的好不好!”

    她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拿着马鞭,小小地抽了一下,马儿轻快地向前跑来,崔拂催马迎上前,片刻前的感伤消失了一大半,虽然前半生坎坷蹉跎,但她找到了阿兄,她还有瑟瑟,老天待她,终归还是不薄。

    两刻钟后,驾辇在驿站停住,扈从的军士忙着安营扎寨,崔拂带着瑟瑟正在院里散步,就见斥候一路飞跑着往前面夏舜的住处去了,瑟瑟好奇地问道:“阿娘,他是谁呀,是去找阿舅的吗?”

    “他是斥候,哨探军情的。”崔拂望着那人的背影,有些忧心,来得这么急,出了什么事?

    前院,斥候急急禀奏:“启禀陛下,萧洵追过来了!”

    啪,夏舜重重拍了书案:“这么多人,怎么让他过来的?”

    “他应当是走了隐秘的捷径,臣罪该万死,先前并未发觉,”斥候大着胆子答道,“不过陛下,他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夏舜抬眉,半晌,冷笑一声:“找死!”

    摆手令斥候退下,恨怒之中,又觉得荒唐:“一个人来?他以为朕不会杀他么!”

    独孤逊沉吟着:“他只身前来,应当还是想见长公主。”

    “做梦,”夏舜冷声道,“这辈子他休想再靠近阿鸾一步!”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男人的嘶吼,回荡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幕中,似一匹受伤的孤狼:“阿拂!”

    第40章 夫君

    阿拂, 阿拂!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暗下来的夜色中,如同受伤的孤狼独自长啸, 崔拂怔怔地站着,萧洵来了, 不管她怎么拒绝, 他到底还是来了。

    一刹那间千回百转,无数从前的场景从眼前划过, 他笑着在耳边叫她阿拂,呼出来的热气扑在她耳朵上, 又痒又热。他神色狠戾,禁锢她羞辱她,却又温存地叫她,我的阿拂。他眉心里生出细细的皱纹, 他吻着她, 涩涩问她,为什么不要我?

    一眨眼间, 六年过去了,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 欢愉的时候更是稀少,可他却像一颗钉子, 死死扎在她心上,便是她想遗忘,他也不给她任何机会。

    手被摇了摇,瑟瑟抬头看她:“阿娘,是谁在叫?”

    崔拂沉沉地吐着气,哑着嗓子:“阿娘也不知道。”

    “听起来好像很伤心, ”大眼睛里蒙着一层雾气,瑟瑟的声音软软的,“瑟瑟也有点难过。”

    崔拂伸手捂住她的耳朵:“那就别听了。”

    “殿下,”独孤逊走过来,“那人来了,臣出去看看。”

    崔拂想说点什么,到底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中抱起瑟瑟,转身进了屋。

    营寨之外,大夏士兵严阵以待,乌骓不安地来回走动,萧洵却混若无人,又一次放声长呼:“阿拂!”

    阿拂,阿拂……四周山色幽暗,回音袅袅,却始终没有人回应他。

    满心的期待再一次落空,萧洵强行掐断胸中翻涌的酸涩,再次大呼:“阿拂!”

    阵列突然从中分开,独孤逊催马奔出来,脸色沉肃:“萧洵。”

    “她呢?”萧洵勒马,“我要见她!”

    耳边传来一声冷哼,独孤逊字字清楚:“萧洵,你自以为多情,却不知你种种行径,只会让她难堪蒙羞!”

    让她难堪蒙羞吗?萧洵扯了扯嘴角,想笑,最终僵成一个生硬的角度,他好像总是让人蒙羞,先有慧妃,现在是她。

    可她不是慧妃,他可以视慧妃如路人,却无法承受失去她。铮一声拔刀:“让开,我要见她!”

    “休想!”独孤逊立刻抽出腰间铁锏。

    萧洵催马冲来,独孤逊立刻准备应敌,电光石火之间,乌骓却突然转头,奔向阵列边缘,独孤逊还没反应过来,萧洵突然从马背上探身伸手,众军惊呼声中,骤然抓住队中一人,甩手向马背上一扔。

    不好,是要抓人打探消息!独孤逊疾奔向前,还未到时手中铁锏便已挥出,萧洵听见风声却没有回头,反手挥出一刀,独孤逊正要招架,萧洵却骤然冲向侧面,抓起附近的大夏士兵接二连三向他掷过来,独孤逊既然不想伤到自己的部下,行动时不免束手束脚,蹉跎之时,乌骓去势如风,眨眼间冲进丘陵的阴影中,失去了踪迹。

    独孤逊勒马站住,紧锁眉头。萧洵来去自由,必然对这一带的地形极为熟悉,可这里分明是大夏境界,那就是说,萧洵应当早就命人勘察过此地,但这次崔拂还朝只是偶然,萧洵不可能未卜先知,那就只可能是,萧洵早就准备攻入大夏,并为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此人多年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果然不是没有原因,大夏有此敌手,实在棘手。

    独孤逊沉声道:“各军自检,少了几人?”

    军队自有编伍,不多时报上来:“报司徒,总共少了两人!”

    少了两个,多半是被萧洵掳去,借此打探崔拂的消息,此人悍勇中又有心机,委实防不胜防。

    独孤逊慢慢收起铁锏,若是被萧洵一直跟着,这一路下来,不知又有多少关防布置落在他眼中,将来两国交战之时,便都是致命的弱点。

    沉声吩咐:“右军十人一队,搜索萧洵,只要活的!”

    夜色越发浓重,驿站侧旁无数丘陵绵延起伏,高高低低的树木长满山坳,萧洵一手一个拽下那两名大夏士兵,又将乌骓马撒出去吃草,随即在黑暗中打了三声呼哨。

    灌木丛中人影一动,随他同来的几员偏将悄无声息地走出来,走在最前面的吴潜低声道:“附近地势都已探查过,与先前所得的情报差别不大。”

    萧洵将手中人往地上一扔,跟着一脚踩住,拔出环首刀:“说,崔拂是不是在夏舜手里?”

    那名大夏士兵咬着牙,只是不肯开口,萧洵随即踩住另一人,冷冷道:“听好了,从现在起我来问问题,你们两个谁说的慢,便是一刀。”

    他压低了声音:“夏舜是不是从越州接了一个女子出来?”

    两个士兵都不做声,冷光一闪,环首刀劈在一人肩上,鲜血喷了另一人满脸,那人魂飞魄散,抢着说道:“是,是!”

    “很好,”萧洵拔刀,压在他脖颈上,“第二个问题,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不知道!”刀锋割破皮肤,那人怕得发抖,“我只是个小兵,连看都不曾看见过,都是听别人说的!”

    “第三个问题,”萧洵继续追问,“夏舜如何对待那女子?”

    “我不知道,不过外跑听人说过,皇帝陛下一直跟她一起坐车,好像对她很好!”

    一起坐车,对她很好?萧洵心里似被毒蛇咬了一口,虽然明知道夏舜是她亲眷的可能性更大,却还是因为嫉妒红了眼:“第四个问题,夏舜跟她什么关系?”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士兵带着哭腔,“我只是个小兵,根本凑不到前面去,我连看都不曾看见过皇帝陛下!”

    “你呢?”萧洵向先前那人又是一刀,“你也不知道?”

    那人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吭,萧洵冷哼一声,又去问另一人:“第五个问题,那女子可有夫婿,是不是还有个女儿?”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士兵突然想起来,忙道,“我听人说,跟那女子一起来的,有个二三十岁的男人,还有个小女孩!”

    二三十岁的男人,还有个小女孩。她的夫婿,她的女儿。心脏仿佛被狠狠揪住,萧洵喘不过气,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几天几夜不曾合眼的疲惫夹杂着深沉的绝望,让他几乎站不住。

    “大王快走,”吴潜急急走来,“独孤逊的人在搜山!”

    那名大夏士兵喜出望外,忍不住叫嚷起来:“快来人……”

    声音戛然而止,萧洵狠狠一刀落下,鲜血飞溅,落在那名一直不肯开口的士兵身上,萧洵盯着他,忽地收刀:“你算是条汉子,我不杀你,滚!”

    刀刃撑着地,萧洵转身离开,她嫁人了,她有孩子了,她不要他了——可他怎么办?

    扯下腰间酒壶,仰头一气灌尽:“走!”

    吴潜几个连忙跟上,霎时隐没在起伏的山峦中。

    二更时,驿站的灯还亮着,夏舜看向刚进门的独孤逊:“找到了吗?”

    “尚未,”独孤逊躬身请罪,“请陛下治罪。”

    “罢了。”夏舜沉吟道,“他早有准备,不会轻易被我们找到。”

    神色不由得郑重起来:“都说萧洵难缠,果然。”

    独孤逊道:“萧洵对这一带极为熟悉,应当早就勘察过附近的地形,只怕沿途的要塞布防他心里也有数,臣以为,须得尽快安排调整,杜绝后患。”

    夏舜点头:“不错,趁着这次回京,一路上就安置下去吧。”

    他哂笑一声:“原以为他一味莽撞,没想到竟然是个有成算的,也好,如今他自己爆出来,倒是先给咱们提了个醒,须得赶紧布置下去。”

    他拿过地图,又顺手拿起朱笔,正思忖着一路的兵力部署,忽听独孤逊说道:“先前被萧洵掳走的两个士兵,一个被杀,一个受伤回来,道是萧洵逼问了他们许多关于关于长公主的事。”

    门外,崔拂摆手止住正要去通传的太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屋里,夏舜放下笔:“都问了些什么?”

    “问陛下是否从越州带走一名女子,叫什么名字,与陛下是什么关系,”独孤逊回忆着,“臣觉得最奇怪的一点是,萧洵还问他,那女子是不是有夫婿,还有个女儿。”

    门外,崔拂握紧了手心,他知道瑟瑟了,他接下来会怎么办?

    屋里,夏舜下意识地摩挲着笔杆,沉吟不止:“依你看,萧洵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猜测,萧洵应当知道了瑟瑟,但并不知道瑟瑟的身世,”独孤逊道,“他应当在越州城中打听过长公主的消息,不过杜衡带走了所有知情人,他未必能探听到真实情况。”

    啪,夏舜丢掉朱笔:“倒是难为他了!”

    他沉着脸,带着明显的冷意:“瑟瑟是阿鸾的命根子,决不能让那混账打瑟瑟的主意!”

    “眼下他既然知道了瑟瑟,肯定还会继续追查下去,”独孤逊道,“就怕万一走漏了消息……”

    “没有万一,”夏舜打断他,“瑟瑟是阿鸾的,跟他没关系!”

    却在这时,寂静深夜中,突然又响起萧洵的声音:“阿拂!”

    这声音带着深沉的绝望,像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阿拂,我知道你在,阿拂!”

    几个人齐齐回头,望向漆黑的夜幕,夏舜怒极:“混账!竟是一刻也不让人安生么!”

    独孤逊连忙起身:“臣这就过去看看!”

    “不必去了。”崔拂慢慢走了进来。

    她脸色有些白:“不见到我,他不会走。”

    他从来都是这样,只要认定了一件事,哪怕是万劫不复,也一定会坚持到底,他知道她在这里,他也知道了瑟瑟,瑟瑟的神态那么像他,迟早会被他发现真相,到那时候,要想摆脱他,越发没有可能。

    她得做点什么。崔拂慢慢走到夏舜跟前,抬起了头:“阿兄,司徒,我有一个想法。”

    翌日一早。

    天色只有蒙蒙亮,驿站外一人一骑飞奔而来,马背上萧洵放声大喊:“阿拂!”

    呼声回荡在四周,驿站大门轰隆一声打开,走出几队仪仗,萧洵勒马,沉沉地吐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在,阿拂,是我错了,阿拂!”

    门内走出的人越来越多,士兵簇拥着中间的驾辇,快快向前走去,并没有一个人向他多看一眼,萧洵警惕着,继续高喊:“阿拂,是我错了!”

    门内又驶出一辆车,珠帘高卷,萧洵隔着遮掩住大半个身体的冪篱,一眼就认出了车中人,是她,是他的阿拂。

    满身的热血顿时沸腾,萧洵忘记了一切,正要催马上前,却突然看见她怀里,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

    她的女儿。沸腾的血液刹那静默,又见独孤逊拍马来到车前,弯腰探身,她便仰了头,笑语盈盈唤他:“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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