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好姻缘

    夫君。

    最后一丝希望轰然破灭, 萧洵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还有什么能比她亲口说出的这两个字,更让人绝望?她不要他了,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车马快快向前走去, 护卫的军队众星捧月,将她牢牢护在中央, 片刻之后, 便就看不见了,萧洵紧紧捂着心口, 忽地放声大叫:“阿拂!”

    一刹那间,所有的过往纷纷扰扰从眼前划过, 山洞中她带着僧帽,冻得通红的手捂住他的伤口,说他伤的很重,不要乱动。那夜她紧紧拥抱着他, 贴着他的心口, 说她永远都是他的。她对他一直都那么好,即便在最狼狈紧张的时候, 她依旧会轻抚他的眉心,满是爱怜地跟他说, 他有皱纹了。

    她对他这么好,怎么会不要他?又怎么可能是独孤逊?这三年里大邺与大夏一再交手, 独孤逊的行踪他了如指掌,从不曾听说他成了亲。

    萧洵猛地抬头,不对,他得见到她,他得弄清楚这一切!重重加上一鞭,向着渐行渐远的车马疾追过去:“阿拂, 阿拂!”

    车子里,瑟瑟咯咯笑着抬起头:“阿娘,这次换我扮夫君,你还扮娘子,我们再玩一次好不好?”

    萧洵的嘶吼声随即灌入耳中,崔拂伸手捂住瑟瑟的耳朵,声音突然有些涩滞:“好。”

    车子走得很快,萧洵的吼声和追赶的马蹄声都被抛在身后,在瑟瑟看来,这一切,不过是旅途上打发时间的游戏,可是萧洵,他应该是信了吧。

    崔拂松开捂住瑟瑟耳朵的手,看她清清嗓子,昂首挺胸摆出男子的模样,粗着喉咙:“娘子,今天吃什么饭呀?”

    “夫君,”崔拂像方才游戏时那样,轻声答道,“今天做了葵叶……”

    却在这时,萧洵的吼声再次传来:“阿拂!”

    崔拂忘了说话,瑟瑟记性好,很快听出了萧洵的声音:“阿娘,好像是昨天夜里那人,他为什么一直在叫呀?”

    崔拂怔怔地说不出话,即便亲眼让他看见,即便亲耳让他听见,他还是不肯死心吗?

    独孤逊拨马回头:“我去看看。”

    他拍马离开,瑟瑟探头看着,止不住的好奇:“阿娘,那人叫的是谁?听起来好伤心呀。”

    叫的是谁?是她想要抛开的过往。崔拂抚着她柔软的头发,无声地叹了口气。

    独孤逊催马向后行去,放眼一望,萧洵跟在队伍侧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浓黑的眉拧得紧紧的,放声大呼:“阿拂!”

    独孤逊分开队伍,截在他面前:“站住!”拉赫

    乌骓马骤然冲来,环首刀冷光闪烁,萧洵咬牙叫他:“独孤逊,休想诳我!”

    独孤逊抬眉,神色悠闲:“什么?”

    “她不可能成亲,”萧洵紧握手中刀,“这三年里你的行踪我一清二楚,她绝不可能成亲!”

    独孤逊抬眉,果然,萧洵一直盯着大夏,就连他的行踪,也都暗中监视着。心思急转中,朗声大笑:“怎么不可能?不然你以为,三年前她是怎么逃走的?”

    眼见萧洵脸色一变,催马便要往队伍中闯,独孤逊立刻举起手指铁锏,高声说道:“众军听令,擒住萧洵者,策勋十二转,赏赐千金!”

    三军得令,个个奋勇向前,萧洵急切之间无法靠近,独孤逊拨马转身,重又隐入队伍中,微皱了眉头。原想着萧洵情绪激荡之时,未必能想清楚其中关节,没想到他虽然愤怒冲动,却还是立刻发现了破绽,果然难缠。

    幸亏三年前崔拂如何逃的,萧洵一直都不知情,如今暂且混过去,等回到复京,深宫内苑挡着,萧洵便是插上翅膀,也休想再像如今这般纠缠。

    身后杀声震天,独孤逊回头一看,萧洵已经杀出重围,往附近的丘陵地带撤退,连忙催马赶上最前面的驾辇,夏舜闻声推门:“打发走了?”

    “暂时走了,只怕还要过来聒噪。”

    夏舜冷哼一声:“若不是念着瑟瑟,我岂能这么饶过他!”

    独孤逊压低了声音:“萧洵十分警惕,方才那出戏看样子他并不很相信,臣以为,还是尽快返京比较妥当。”

    不信?夏舜抬眉,随即反应过来:“这三年里,他有监视你的行踪?”

    “看样子是,亏得三年前殿下出逃的内幕萧洵并不知情,眼下还能再搪塞一阵子。”独孤逊道,“不过陛下,种种迹象看来,萧洵早在筹划着对付大夏,我们不得不防。”

    夏舜蹙眉:“是我大意了。”

    一开始崔拂提出的计划,是想让李五来充当这夫君的角色,只不过越州渔村中知道他们是兄妹的人实在太多,万一萧洵已经打听到了这一点,反而弄巧成拙,以夏舜看来,独孤逊的身份地位更为合适,胆识应变也足够应付这局面,况且比起李五,他与独孤逊更为亲近,便拍板定下,要独孤逊以游戏为名,在萧洵面前做了这场戏。

    只是现在看来,独孤逊声名显赫,反而容易露出破绽。夏舜思忖着:“这人死缠得紧,一味抵挡不是办法。”

    心思急转:“萧洵与萧怀简一向水火不容,萧洵这次来越州,寸功未建,反而为着私事追到这里——士英,把消息传去镜陵给萧怀简,给萧洵找点事做!”

    独孤逊附和道:“如此一来,萧洵大约是顾不上这里了。”

    “但愿吧,”夏舜想了想,“你是说,三年前阿鸾逃走的内情他至今还不知道?”

    “方才臣拿话试了试,看他的反应,应当是还不知道。”

    “那就让他知道,”夏舜道,“告诉他,当年是萧怀简与严氏勾结,暗算了他,也是萧怀简背后动手,阿鸾才能逃掉。”

    夏舜笑了下:“萧洵一向睚眦必报,好好给他添几把火,不信他不杀回镜陵!”

    独孤逊有些担忧:“臣方才告诉他,是臣相助长公主逃走,如此一来,话就对不上了。”

    “传令三军加快速度,务必在子时之前返京,”夏舜微哂, “如今他仗着地势便利一再纠缠,等回到复京,他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休想再靠近阿鸾一步!”

    独孤逊领了命令,正要离开时布置时,忽地又听夏舜叫他:“士英。”

    独孤逊连忙停住,回头时,夏舜看着他,却又沉吟着不曾说话,独孤逊不免追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我在想,也许还有更好的法子。”夏舜笑了下,“你先下去布置吧,到时候再说。”

    他慢慢向后靠了靠,望着独孤逊离开的背影,笑容越来越深。这些天独孤逊待瑟瑟如何,待崔拂如何,他看得一清二楚,固然独孤逊年纪大了几岁,然而放眼天下,有几个男子似他这般沉稳可靠?崔拂前半生遇人不淑,严凌阴狠,萧洵偏执,哪个能像独孤逊这般宽厚体贴,事事尊重她的心意?这现成的大好姻缘,他不撮合,还等谁撮合?

    只要弄假成真,做成了这桩姻缘,萧洵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干瞪眼。夏舜越想越觉得可行,惬意地舒了一口气,路上不方便细谈,等回了京好好问问,大约也没有不成的。

    亥正时分,车驾返回复京。

    瑟瑟已经睡熟了,又被崔拂轻轻唤醒,揉着眼睛发呆:“阿娘,到了吗?”

    “到了,”崔拂柔声说道,“快醒醒,舅母和表兄来接你了。”

    话音未落,车门忽地被推开,一个六七岁的小郎君笑嘻嘻地探头进来:“给姑母请安!”

    跟着看见了瑟瑟,眼睛一亮:“是瑟瑟妹妹吧?我是你表兄!”

    一个二十来岁的端庄妇人跟在后面,嗔道:“怀琮,怎么这等没有礼数?还不快给姑母行礼!”

    崔拂便知道是夏舜的皇后杨氏和他们的长子夏怀琮,连忙抱着瑟瑟下车,向着杨氏福身行礼:“阿鸾拜见嫂嫂。”

    “妹妹快别客气,”杨氏双手扶起她,跟着弯了腰,微笑着看向瑟瑟,“是瑟瑟吧?我是你舅母。”

    瑟瑟从不认生,况且血脉相连,天然便是亲近,软软地应了一声:“舅母好。”

    夏怀琮立刻笑起来:“瑟瑟妹妹,你还没叫我呢!”

    “怀琮,”杨氏瞪他一眼,“别闹。”

    瑟瑟躲在崔拂怀里,悄悄看了夏怀琮一眼,夏怀琮留意到了,冲她眨眨眼,瑟瑟抿着小嘴笑起来,轻声道:“表兄好。”

    “妹妹也好!”夏怀琮顿时乐了,“听说妹妹和姑母要回来,我和阿娘高兴了好几天,今儿我觉都没睡,一直等到现在呢!”

    那边夏舜也下了车,快步走来抱起瑟瑟,又指指夏怀琮:“你这个表兄调皮得很,若是他敢欺负你,瑟瑟只管来告诉阿舅舅母,我们收拾他。”

    夏怀琮叫屈:“家里好容易来了个妹妹,我怎么舍得欺负她?疼都来不及。”

    又上前踮着脚尖拉瑟瑟的手,一个劲儿地追问:“妹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只管告诉我,就算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能给你弄下来!”

    崔拂与杨氏并肩走在后面,看着眼前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听着满耳朵说笑的声音,心里暖洋洋的,真好,回家了,她从此,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

    杨氏挽住她:“陛下这些年里时刻都不曾忘记妹妹,一说起妹妹就叹息落泪,如今好了,妹妹回来了,咱们一家人总算齐全了!”

    崔拂含着笑,眼睛热热的,回来了,她终于,回家了。

    复京城门外。

    萧洵隐在阴影里,望着重重关上的城门,筋疲力尽。

    宫墙高深,若想像路上那样混进去,几乎没有可能,他该怎么才能见到她?

    “大王,”吴潜悄悄走近,“月和到孤镇了。”

    萧洵心中生出一丝希望,她知道月和活着的话,一定会见他吧?却在这时,又听吴潜说道:“太子殿下命大王即刻返回。”

    第42章 醉

    返京翌日, 夏舜下诏,册封崔拂为长宁长公主,瑟瑟为永福郡主, 玉碟之上,崔拂的名字写作夏鸾。

    为庆贺帝王骨肉团聚, 复京士庶俱各晋爵一级, 授钱两千,消息传开后, 复京大街小巷披红挂彩,人人喜气洋洋, 都道长公主还朝实在是天底下第一件大喜事,连老百姓也跟着沾了光。

    当天由杨氏主持,在宫中设了家宴,除了自家人外, 还特地邀请了独孤逊父子, 酒过三巡,夏舜想着心里的打算, 笑吟吟地向崔拂说道:“阿鸾,还记得路上我跟你说的话吗?”

    崔拂自然记得, 连忙起身把盏,为独孤逊斟满一杯, 双手奉于他:“我与陛下能够团聚,全仗司徒,这杯酒我敬司徒公。”

    独孤逊连忙接过,一饮而尽,还没放下酒杯,夏舜便又笑道:“再饮一杯, 好事成双。”

    崔拂连忙又要斟酒,独孤逊谦逊不止:“这一杯酒,该由臣来敬殿下。”

    拿起酒壶向崔拂杯中斟了七八分满,双手递给崔拂,自己也将杯中添满,一仰头饮尽,眼看崔拂要饮,忙又笑道:“这酒唤作澄碧,乃是将上好的羊羔酒三蒸三滤后得的,入口虽甜,后劲儿却比寻常的酒都要大,殿下不必满饮,抿一口就行。”

    崔拂在白衣庵中长大,酒是几乎从不沾的,看着这酒正有些发怵,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不觉放得松了,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入口果然是极甜而醇厚的滋味,少倾甜味下去,舌尖上很快又火辣辣起来,与独孤逊说的一般无二,不由得笑道:“司徒说的没错。”

    独孤逊见她下意识地吐气,似是不胜酒力的模样,伸手将自己案上一盘樱桃毕罗放在她案上,道:“殿下试试这个,樱桃酸甜,解酒是不错的。”

    那樱桃毕罗比巴掌还小一圈,做的极其精致,半透明的面皮里透出樱桃娇红的颜色,看着便让人喜欢,崔拂依言尝了一口,甜酸可口,澄碧酒的辣味缓解了一些,含笑道:“果然极好。”

    夏舜在边上看着,脸上笑意愈深,侧过头靠向杨氏,压低了声音:“六娘你看,阿鸾与士英……”

    杨氏心中一动,转脸看他,以目相询。

    夏舜依着凭几,侧身过来挡住那边的视线,向她微微点了头:“阿鸾半生蹉跎,好容易才回家,我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天底下最好的全都给她。”

    杨氏下意识地又看了眼,独孤逊正低头与崔拂说话,高大的身躯俯向她,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无端就让人安心,杨氏微微一笑:“妹妹才刚回来,陛下舍得么?”

    “不舍得。”夏舜轻叹,“但若是士英,我是放心的,你不知道……”

    他想起萧洵,有些心烦:“再拖下去,就怕节外生枝。”

    杨氏轻声问道:“不知道阿鸾妹妹是怎么想的?”

    “等闲了时,你只做是闲话,试着问问阿鸾。”这事他自己觉得不方便开口问,但都是女子,杨氏又素来妥帖,自然是她问更加合适,夏舜也望过去,“依我看,必定是桩好姻缘。”

    恰在这时,瑟瑟站起来,端着自己案上那盘樱桃毕罗放到崔拂案上:“瑟瑟这里也有毕罗,给阿娘吃!”

    夏怀琮见瑟瑟没有了,连忙将自己那盘放到她案上:“我这个给妹妹吃!”

    独孤逊的儿子独孤敬彝是他的伴读,素日里与他形影不离,此时便默默将自己那盘放去夏怀琮案上,别人还没留意,崔拂先已经看见了,将自己那先前盘递过去,含笑说道:“我有呢,这个你留着吃吧。”

    夏舜大笑起来,心里更是熨帖,此时便已经如此和睦,将来亲事说成了,必定更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二更时分,酒宴还在继续,澄碧酒喝得虽少,但崔拂量浅,到底也带了几分醉意,脸颊上热烘烘的,头也有些发沉,抬眼一看,杨氏抱着瑟瑟,夏舜拉着夏怀琮和独孤敬彝,正围在一起玩耍,此时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她,便悄悄起身出门,沿着回廊慢慢走到殿后,依着栏杆站在了。

    五月初的天气不冷不热,夜风吹起鬓边碎发,那股子中酒后昏沉发热的感觉舒缓了不少,崔拂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旁边是一株半高的合欢树,细碎的叶子中间托出一朵朵红丝线般的花,月光底下仿佛闪着光,崔拂一时兴起,伸手便去摘。

    枝叶被手指带动,一朵红花到手,却在这时,又见叶片背后绿光一闪,飞起一只萤火虫。

    崔拂霎时间想起从前在白衣庵时,夏夜里在院里乘凉,摇着葵扇,时不时会有流萤飞过,她那时少年心性,总带着几分爱玩,抓了来关在帐子里,夜里熄了灯,便有这小小一点幽绿的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停。

    一时间玩心大盛,眼见那只萤火虫落在旁边一丛萱草花叶上,蹑手蹑脚走过去正要抓,萤火虫倏忽飞起,重又落回了合欢树,却是更高的一根树枝。

    崔拂踮着脚尖还是够不到,捉了低处的树枝轻轻一摇,萤火虫很快飞起来,却是去了更高的树上,无论如何也够不到了。

    崔拂抬头望着,脚尖还没放下,自言自语:“怎么飞得那么高?”

    身后传来浑厚的男人声音:“我来。”

    独孤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轻轻从她身边越过,双臂伸出,向那点闪烁的绿光捉去。

    崔拂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息,独孤逊转身,两只手虚虚拢着,手掌中心,是那点幽绿的光芒,他抓到了那只萤火虫。

    崔拂笑起来:“抓到了!”

    独孤逊拢着那只萤火虫,既不能松手,又没有趁手的东西好装起来,便只是两手罩住送过来,刚到近前,蓦地嗅到澄碧酒醇香的酒气中,又有一缕清冷的香气,不觉抬眼看她。

    她在笑,不是平时见惯了的恬淡微笑,而是无忧无虑,甚至让他觉得可以用天真烂漫来形容的笑。

    远处灯笼浅红的光,混杂着天幕上发白的月亮光,从合欢树的枝叶中间斑驳地洒在她脸上身上,她的脸异样光滑,像是披着一层发光的细纱,独孤逊怔了片刻,突然有些不自在,连忙缩回手,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殿下。”

    后面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她依旧带着那陌生又让人心跳的笑容,轻快地向他说:“得找个什么东西装起来才好。”

    “是。”独孤逊应了一声。

    是得找个什么东西装起来,她这样喜欢,多抓几只,好让她带回去玩耍。余光瞥见廊下一丛芭蕉叶片舒展,独孤逊伸手去摘,幽光一闪,却是那只萤火虫趁机从打开的手掌里飞走了。

    “呀,”独孤逊听见崔拂的声音,软滑得也像芭蕉叶,“飞走了。”

    许是饮多了澄碧,此时心跳一时紧一时慢,独孤逊没有作声,只循着那点幽光飞走的方向,快而无声地追了过去。

    崔拂便在后面追着他,酒意散了大半,睡意涌上来,眼睛涩涩地有些不想睁开,不觉又想起白衣庵的夏夜,床上挂着蚊帐,帐子里萤火虫飞着,偶尔落在帐子上,那泛着微黄的白夏布蚊帐上头,便染上一点幽冷的绿光。

    萤火虫活得短,不过几天就会死去,师父总说这样捉了来会缩短它们的生命,可因为她那样喜欢,师父对她的行径,便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胡闹。

    那时候的她,就像现在的瑟瑟一样,也是无忧无虑的,一眨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唇边噙着笑,崔拂轻着声音,仿佛自言自语:“从前我总是捉了萤火虫关在帐子里,夜里一闪一闪的,很好看。”

    手指触到一点凉,抬头看时,独孤逊剥下一片芭蕉叶,卷成圆锥形的筒,又把上半部分折下来盖住,他低垂着眼皮没有看她,声音很轻:“我再多给你抓几只,你拿去玩吧。”

    崔拂模模糊糊地想,他是不是也喝多了,所以才不像平常那样,对着她一口一个臣。

    伸手接过芭蕉筒,独孤逊很快转身,细细搜寻着枝叶间的萤火虫,崔拂仰望着他,他身量高大的很,足足比她高出一头多,此时伸长手臂,轻轻松松向合欢树中间一拢,那点逃走的绿光便又回到他的手掌心。

    “抓到了!”崔拂欢喜起来。

    月光底下,独孤逊倏忽靠近,又倏忽走远,萤火虫落进芭蕉筒里,崔拂嗅到他身上的酒香气,他想来也带着醉,眼睛亮得很。

    第43章 孩子是谁的

    夜色苍茫, 马蹄声急,萧洵一刻不停,向着孤镇飞奔而去。

    快些, 他得再快些,赶紧把月和带过来, 她那样在乎月和, 只要他带着月和过去,她一定会见他的!

    至于独孤逊。萧洵猛地勒住马, 册封长公主的诏书已经发下,却并没有提过什么驸马, 独孤逊休想骗过他,她没有嫁人,她还是他心爱的阿拂——可那个小女孩是怎么回事?诏书上明明白白写着,是她的女儿。

    “大王, ”吴潜赶上来, 低声询问,“太子殿下那边该如何回复?”

    萧洵猛然回过神来:“那个小女孩, 你也见到了吧?”

    吴潜怔了下:“什么?”

    “那天那个小女孩,她抱着的那个, ”萧洵问,“是她的女儿吗?”

    分明这两天里四下打探, 得到的消息都说是崔拂的女儿。吴潜不敢直言,只道:“属下不清楚。”

    “生得像她吗?”萧洵紧紧追问。

    其实不用吴潜回答,他也知道答案,生得那样像她,他虽然没有见过崔拂小时候的模样,但能想象, 她在那个年纪的时候,一定也是同样玉雪可爱——等等,年纪?

    呼吸不由得停住了:“她女儿,多大了?”

    吴潜回答不了,一辈子都待在军营里的大老粗,哪儿能看出来小孩的年龄?只能胡乱回答:“一两岁?或者更小些?”

    毕竟,是那么小小的一团,连他这个大老粗看见了,也觉得娇小可爱。

    一两岁。高高悬着的心失望地落下来,那么小,时间对不上,更何况那时候,她一直有喝避子汤。

    真是可笑,当初他以为她还念着严凌,以为她要杀他,他让她喝下避子汤,他不想再生出另一个自己,可现在,他却盼着那孩子是他的,至少这样,看在孩子的面上,她不会对他这么狠心。

    可那孩子,那样小。

    萧洵一言不发,挥鞭催马,踏着夜色继续向前,吴潜追上来:“大王,太子殿下那边怎么回复?”

    “就说我还有事,办完了再回。”他不会回镜陵,就算孩子不是他的,他也得去见她,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她。

    数日后,复京。

    早膳摆了满满一桌,夏舜抱过瑟瑟放在膝上:“想吃哪个?阿舅给你拿。”

    瑟瑟望着满桌子的吃食,看来看去有点拿不定主意,夏怀琮自告奋勇:“我给你挑!”

    他拿起一个索饼送到瑟瑟嘴边,眉飞色舞地介绍:“你尝尝这个,可好吃了,加了蜜和奶酥,又甜又脆!”

    瑟瑟就着他的手小小地咬了一口,眉眼弯起来:“很甜。”

    杨氏拿着筷子往夏怀琮手里塞,有些无奈:“怀琮,说过好多次要用筷子夹,不要用手……”

    话没说完,夏舜已经伸手拿了一个透花糍递给瑟瑟:“尝尝这个,这个也好吃。”

    杨氏无奈到了极点:“哎呀,你瞧瞧你,也不给孩子带个好头!”

    崔拂笑出了声。夏舜生于忧患,艰难困苦之时与杨氏结发成亲,这些年来一路相伴,感情深厚,是以登基称帝之后并没有纳妃嫔,只守着杨氏和怀琮,虽然是帝王之家,却和民间寻常夫妻一样,饮食作息都在一处,此时看来,实在是温馨得很。

    又听杨氏说道:“敬彝还是独自在书房吃么?”

    独孤敬彝是夏怀琮的伴读,若非休沐,都会入宫与夏怀琮一道读书,他母亲过世得早,独孤逊又常年在外征战,是以夏舜便让人在书房边上收拾了一座小院拨给他住,免得他来回奔波不说,回到家里也无人照料。

    此时杨氏一问,夏怀琮便道:“我叫他过来一起吃,他不肯,也没见过他那样的,小小年纪,规矩比独孤伯伯还多!”

    “敬彝最是懂事,”杨氏横他一眼,“不像你,总是这么没规没矩的。”

    夏怀琮眼珠子一转,连忙拿起桌上那碗蔗浆,双手奉与崔拂:“姑母试试把这个浇在环饼上尝尝,可好吃了。”

    崔拂伸手接过,还没开始倒,早听见他得意洋洋地向杨氏说道:“阿娘你看,我给姑母拿吃的了,我还没规矩吗?”

    杨氏哭笑不得:“这算什么?越说你没规矩,你就越发捣乱,真是不像话!”

    “舅母,”瑟瑟奶声奶气地抗议,“阿兄每次都给瑟瑟拿好吃的,还带瑟瑟出去玩,阿兄最好了,阿兄没有不像话!”

    夏怀琮立刻夹了一块蒸肉给她:“我就说瑟瑟对我最好!”

    崔拂笑出了声,夏舜沉稳,杨氏端庄,偏偏怀琮活泼跳脱,也不知道随了谁。转念一想,她性子平和,萧洵偏执激烈,可瑟瑟却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大约不曾经历过忧患困苦的孩子们,总会保持这样的赤子之心吧。

    不由得想起独孤逊那句话,但愿这天下早日太平,但愿瑟瑟她们,将来不再经受战火离乱——但愿真能如此,让孩子们永远无忧无虑,像此时这般笑着。

    早膳过后,杨氏送怀琮去书房温书,崔拂要带瑟瑟去院子里散闷,便就顺道一起,怀琮拉着瑟瑟一路蹦跳着走在前面,崔拂姑嫂两个落在后边,边走边聊。

    杨氏想着夏舜的嘱咐:“我听陛下说,是独孤司徒先认出了妹妹?”

    “是。”崔拂道,“司徒说,我容貌很像母亲,又看到了我手上的红痣。”

    杨氏点头:“司徒少年时是陛下的伴读,跟眼下的敬彝和怀琮的情形差不多,我听陛下说,母亲待他很好,司徒至今还时常感念。”

    她留神着崔拂的反应:“司徒为人是极好的,只可惜敬彝的母亲去得早,撇下他带着敬彝孤零零的,也是让人感叹。”

    崔拂并没有察觉她的试探:“司徒把敬彝教养得很好,平时我看着,他也很会带瑟瑟玩,真是想不到。”

    “是呢,”杨氏笑道,“他极喜欢小孩子的,若是能有个女儿,还不知道怎样捧在手心里娇养呢。”

    “阿娘,我跟阿兄先进去了!”瑟瑟在前面叫了一声。

    她和怀琮已经到了书房门前,手拉着手跑了进去,崔拂紧走几步跟上,还没进门,先听见了独孤逊的声音:“……今日该讲阵法。”

    脚步不由得一顿,杨氏跟了进来:“我怎么给忘了?司徒每次回家,总要抽出时间给他们讲兵法的,想来是今天了。”

    话音未落,独孤逊已经迎出来,躬身行礼:“臣参见皇后,参见长公主。”

    “不必多礼,”杨氏含笑命他起身,“我顺道送怀琮过来,你忙你的。”

    她拉过瑟瑟,又不动声色地招呼两个孩子:“怀琮,敬彝,你们这几天功课做得怎么样?带我去看看。”

    怀琮到底是小孩子,丝毫不曾疑心,欢欢喜喜带着她往隔壁去看功课,崔拂想要跟上,又见只撇下独孤逊孤零零一个在这里,便停住步子:“司徒今天是来给他们授课的?”

    “是。”独孤逊不自觉地向她靠近来,忽地意识到,忙又退后,“若是有空的话,我就过来给他们讲讲,好歹我打过几年仗,大小阵仗都见过些。”

    他低头看着她,声音不觉便放柔了:“兵法这东西,纸上讲的虽然精妙,但若没有实例来佐证,许多细致处很难领会,尤其太子年纪还小,须得讲得生动些,才能吃透了。”

    他对小孩子们,可真是极有耐心啊。崔拂眼中浮出笑意:“怀琮能有司徒教导,真是极大的幸事。”

    “太子聪敏颖悟,并不需要多讲便能领会,”独孤逊道,“只不过臣更盼望,一辈子都用不上这些能耐才好。”

    崔拂不觉又想起他曾说过的话,下意识地说了出来:“但愿这天下早日太平,但愿瑟瑟她们,将来不再经受战火离乱。”

    霎时之间,独孤逊心头猛地一跳,她还记得他说的话?

    下意识地又走近些,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恍惚之间脱口问道:“那天的萤火虫,还在吗?”

    崔拂抬眼看时,独孤逊也正看着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崔拂转过脸:“第二天便放走了。”

    听见他嗯了一声,接着是长久的沉默,似是突然忘记了该如何应对。

    心头那点异样慢慢放大,崔拂下意识地退后半步,衣衫的窸窣声中,独孤逊也往后退,手掩在衣袖底下,似在摸索什么东西。

    隔壁房里,传来瑟瑟的笑声,又有怀琮与杨氏说话的声音,崔拂微微低头,将要走去时,听见独孤逊叫她:“殿下。”

    他手里托着一个不到手掌一半大的笼子,轻声道:“用最细的竹丝编的,轻巧透气,捉了萤火虫放进去,你挂在帐子里头,又能看见光亮,又不怕虫子到处乱飞。”

    他又忘记称呼殿下了,大早晨的应该不至于饮酒,可崔拂总觉得,他的眼睛像那天夜里一样,明亮得很。

    复京城门前。

    士兵们挨个查验着路引,萧洵带着月和大步向前,很快被拦住:“路引呢?”

    萧洵没有停:“没有。”

    士兵连忙挡在前面:“没有路引不能进城,出去!”

    萧洵看他一眼:“让开!”

    天下无双的骁将,呼喝间自有凛然气势,士兵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你是谁?敢擅闯京城,不要命了!”

    “萧洵。”

    四周顿时骚动起来,士兵们纷纷拔刀,有人往城里跑,有人往城楼上跑,弓箭手据着角楼,呼喊着摆好了架势,萧洵冷冷环顾:“上告长宁长公主,就说,萧洵求见。”

    第44章 囚在她身边

    夏舜危坐殿中, 神色肃然:“月和是谁?”

    “是我在白衣庵时的同伴。”崔拂的喉咙发着紧,震惊之外,还有难以言说的酸涩滋味, “在金城时,萧洵以为我跟月和串谋杀他, 下令杀了月和。”

    可萧洵说, 她还活着?他千里迢迢带来月和,只为求她一见?

    一时间心乱如麻, 那时候她亲耳听见月和的惨叫,也是因为月和的死, 她彻底斩断与萧洵的最后一丝纠葛,下定决心离开,可如今,他竟然带着月和来了?

    那么长时间里, 他从没有提过月和, 她以为月和早就化作了一抔黄土,可月和她, 还活着?崔拂再难压抑心中的急切,疾步向外走去, 独孤逊上前一步拦住:“殿下先别着急。”

    他低头看着她,沉稳的声音让她死死揪着的心慢慢放松一些:“眼下萧洵带来的人是不是月和还无法确定, 萧洵一心想见殿下,未必不是使诈。”

    在一起的时候,萧洵纵有千般不是,却从不曾骗过她。崔拂摇头:“他不会骗我。”

    独孤逊怔了下,蓦地生出一个感觉,她也许, 比他以为的,要更在意萧洵。

    夏舜起身走来,握住崔拂的手:“别急。”

    他轻轻拍着她,以示安慰:“是真是假,见一见便知道,我这就下令城门那边放萧洵进来。”

    “臣过去看看吧,”独孤逊道,“萧洵素来悍勇,既然敢只身入城,只怕留着什么后手。”

    崔拂猛地抬头:“你是说,他一个人来的?”

    方才就有的感觉更加明显了,独孤逊慢慢点头:“是。”

    崔拂说不出话,在这个时候,又明知道阿兄那样憎恶他,他可真是疯了!

    然而仔细回想起来,在与她相关的所有事情里,他又有哪次不是这样激烈执拗,不计后果?

    “阿鸾?”夏舜见她一直不说话,有些担忧,“怎么了?”

    崔拂回过神来:“我没事。”

    看着夏舜,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阿兄,萧洵他,他……”

    “陛下,”独孤逊开了口,“萧洵身份到底不同,臣以为,若非万不得已,最好还是不要动手。”

    崔拂心里一跳,抬眼看他,他依旧只是平静的神色,仿佛只是谈着公事。

    夏舜轻哼一声:“看在瑟瑟的面上,我不杀他!”

    握紧崔拂的手:“待会儿你不必出来,我来应付。”

    两刻钟后。

    熟悉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崔拂隔着屏风上丝织的镂花,一眼认出了走在萧洵身后的女子,是月和,她还活着!

    眼泪不由得涌出来,透过屏风的缝隙,夏舜无声地向她询问,崔拂含着泪,重重点头。

    脚步声在门前停住,萧洵犀利的目光落在屏风上:“阿拂呢?”

    有屏风挡着,他不可能看见她,可崔拂还是不由自主向后面躲了躲,镂花的影子影影绰绰,模糊看见他的脸,他比三年之前消瘦了许多,眉头压得很紧,透出一股郁郁之气,当年那个爱说爱笑的少年,如今再难从他脸上找到半分影子。

    一颗心不觉沉了下去。那短暂的相处,于她是不堪回首,于他,又是什么呢?

    夏舜抬高声音,看向后面的月和:“你就是月和?”

    月和怯怯地看了萧洵一眼,见他没有反对,这才低声答道:“是。”

    夏舜松一口气:“长公主一直很挂念你,知道你还活着,她很欢喜。”

    月和落下泪来:“奴婢也一直很挂念长公主。”

    “那就回来吧,”夏舜道,“以后还跟着长公主。”

    月和忐忑着去看萧洵,崔拂也下意识地望过去,听见萧洵低沉的声音:“去吧。”

    他紧紧盯着屏风,声音低下去:“阿拂,我把月和还给你。”

    呼吸突然凝住了,崔拂转过脸,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脚步声匆促,月和飞快跑进殿中,又被宫女接住,引入后殿,夏舜轻哼一声,看向萧洵:“人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我要见阿拂。”萧洵迈步,慢慢走进殿中,“见不到她,我不会走。”

    “这世上,没有什么阿拂。”夏舜冷然道。

    心头似被扎了一刀,透心而过,疼得难以忍受,萧洵伸手捂住,蓦地又想起独孤逊捎来的那句话,这世上,从此再没有崔拂。她不要他了,连见都不肯见他一面,他最心爱的阿拂,被他伤透,如今,不要他了。

    萧洵望着屏风,那里身影模糊,是她在后面:“那么,我求见长宁长公主。”

    夏舜冷哼一声:“你想见谁就见谁?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萧洵依旧望着屏风。她就在里面,他闻到了她的香气,清清冷冷,像雪后的梅花,她就在里面,可她却不肯见他。

    来的时候他想过很多,软的硬的手段,甚至动武攻城,可大夏皇帝是她哥哥,大夏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家,他纵然天下无敌,又怎么能毁了她的家,再让她伤心?

    “萧洵,”夏舜沉着脸,“再不走,休怪朕不客气!”

    萧洵恍若未闻,一步一步向屏风走去:“阿拂,我知道你在。”

    崔拂涩涩地吐着气,身后就是出去的偏门,两条腿却迈不动,只是隔着那些细小不规则的镂花,看着他斑驳的容颜。三年了,原本眉心里那条极细的皱纹,现在已经成了深深一条,这三年里,他过得并不好。

    金声震动,殿中侍卫亮出兵刃,挡在屏风前:“退后!”

    萧洵没有停,迎着刀锋继续向前:“以前是我错了,我糊涂愚蠢,错待了你,我错了,阿拂,我知道错了!”

    雪亮的刀刃眼看就要刺入胸膛,崔拂死死掐着手心,进退两难,突然听见夏舜一声断喝:“都退下!”

    宫女侍卫很快退出,夏舜起身,因为愤怒,一双眼带着红色:“萧洵,你口口声声说你错了,可你的行径与当初有什么分别?”

    萧洵停步,回头,一言不发。

    “三年前你逼她迫她,将她害到那个地步,如今你还是这样!你从来不管她怎么想,从来不管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你只顾你自己痛快,何曾让她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夏舜恨极,“阿鸾遇到你,真是老天瞎了眼!”

    铮一声抽出腰间长剑:“只要有我在,你休想再欺辱阿鸾!”

    萧洵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又做错了吗?他如今,还是像从前那样,在逼她迫她,让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吗?

    恍惚之间,长剑已向他胸前刺来,萧洵本能地拔刀,到最后却又放弃,带着几分颓然想道,就这样吧,反正,她也不要他了。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屏风后她的声音:“阿兄!”

    长剑停住,夏舜死死握着剑柄,胸前起伏不止,极力压住愤怒。

    萧洵怔怔回头:“阿拂。”

    她还顾念着他,她对他,从来都很好,可他,都做了些什么?

    扑通一声,萧洵向着屏风跪倒:“阿拂,我错了,对不起!”

    崔拂愣住,片刻后,急急闪身。那么骄傲的萧洵,从不曾对任何人低头的萧洵……手心掐出深刻的印痕,崔弗仰头,努力呼吸。

    “起来!”夏舜咬牙,“你又想逼她!”

    萧洵慢慢起身,抬头的瞬间,飞快擦去眼角的水迹:“不是。”

    屏风后面人影模糊,是他永远失去的爱人:“我只想赎罪。”

    “滚开!”夏舜横身挡在屏风前,隔断他窥探的视线,“她现在过得很好,你别来打扰她,就是最好的赎罪!”

    可他对她的贪念,难道仅止于赎罪吗?萧洵的目光越过夏舜,看向那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的屏风,她在那里,他又怎么能忍受没有她的日子?

    “滚!”长剑再次指向他,夏舜脸色铁青,“别来烦她!”

    萧洵向着他,深深一礼:“我不走。”

    抬起头时,依旧是固执的神色:“我会一直等下去,直到她肯见我。”

    用力一扯,将腰间刀连鞘抛在地上:“你要如何都行。”

    便是要他的命也无妨,没有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行,行!”夏舜怒极反笑,“你愿意耗,那就耗着吧,我大夏境内,还不缺几间牢房!”

    快步走进屏风里,又转身回头:“不妨再告诉你,阿鸾马上就要成亲,你就等着吧!”

    崔拂错愕,还没来得及说话,夏舜一把拉起她,快步出门。

    身后传来萧洵的吼声,凄厉绝望,如绝境中的困兽:“阿拂!”

    大门关闭,萧洵的声音霎时低下去,喉咙堵得死死的,崔拂说不出话,只茫然地被夏舜拉着,飞快地向前走。

    道边人影一动,独孤逊迎了过来:“陛下,该如何处置萧洵?”

    啪,夏舜带着怒,折断了道旁新抽的嫩枝:“关进天牢!”

    恍惚的神思突然清醒,崔拂握紧他的手:“阿兄……”

    夏舜停步,满心愤怒在看到她茫然的神色时,突然软了下来,半晌,叹了口气。

    “陛下,”独孤逊看着崔拂微红的眼梢,“要么先安置在北廊囚室?”

    那里靠近禁军驻地,比起阴森的天牢,却又好了许多,夏舜点头:“先安置在那边,尽快通知萧仁纲,让他把人弄走。”

    低头摸了摸崔拂柔软的鬓发:“阿鸾,我真希望你心肠能再硬一点。”

    崔拂低着头,茫然中仿佛又看见了最初那个少年,笑着靠近了,呼吸间有灼热的气息,轻轻唤她,阿拂。

    北廊囚室,萧洵慢慢走到墙角,透过头顶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窗户,看向外面。

    只要她在,哪怕见不到,他也心甘情愿,囚在她身边。

    第45章 永远不能回头

    “夫人昏过去以后, 大王就喊了停,我受伤很严重,养了大半年都没好, 后来才知道夫人走了,”月和紧紧靠着崔拂, 哭得两只眼睛红彤彤的, “我想去找夫人,大王不许我去, 我也不认得路……”

    “好容易今天一家子团聚,不哭了。”妙寂含笑拍拍她, “也别再叫什么夫人了,阿拂如今是皇帝陛下的嫡亲妹妹,得改叫长公主了。”

    月和抹了把眼泪,又笑又哭:“我这几年做梦都想着夫, 长公主, 就是不知道你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崔拂拿帕子给她擦了眼泪, 自己眼圈也红了:“不哭了,这不是见到了吗?以后你还跟着我, 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在一处。”

    “嗯!”月和使劲点头, “不管怎么样,我都跟长公主在一处!”

    妙寂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崔拂,感叹道:“如今你们都得了好去处,我也能放心走了。”

    回到复京以后,夏舜感念他们这三年里照顾崔拂, 处处对他们高看一眼,老欧封为安善侯,在城里赏赐了宅院仆从,颐养天年,李五封为监门卫将军,守卫宫城,妙寂虽然在宫中居住,但她更习惯出家人的生活,盘算着重新落发,又担心崔拂无人照应,如今月和回来了,她也能放心离开了。

    便道:“我已经找好了一处庵堂,等过两天你们安顿下来,我就搬过去。”

    崔拂虽然知道她的打算,但此时乍然说要分开,依旧十分不舍:“师父,我不舍得你。”

    “人生在世,聚散乃是常事,”妙寂拉起月和的手交到她手里,“月和性子软,不像你那么有主意,阿拂,以后你多照应些她。”

    “我知道,我以后一定把月和当做亲妹妹一样。”崔拂拉着月和,久别重逢的惊喜中,觉得扎在心底最深处那根刺,突然拔掉了。月和没有死,萧洵总算没有把一切,推到最无可挽回的地步。

    “阿娘!”门帘晃动,瑟瑟蹦蹦跳跳跑了进来,“我回来了!”

    方才宫女带她出去玩耍,这会子进门看见屋里多了月和这个陌生人,不免问道:“阿娘,这个姨姨是谁呀?”

    月和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长公主,她是?”

    妙寂轻声道:“她就是阿拂的女儿,名字唤做瑟瑟。”

    “瑟瑟,瑟瑟,”月和喃喃地重复着,由不得又落了泪,“你都有女儿了……”

    崔拂起身拉过瑟瑟,含笑指指月和:“瑟瑟,她是阿娘刚找回来的妹妹,快叫月姨。”

    “月姨好!”瑟瑟脆生生地叫了一声,正要行礼时,早被月和拉住,她蹲在地上虚虚抱住她,激动到语无伦次:“都这般大了,跟阿姐小时候长得可真像啊,几岁了呀?瑟瑟这个名字真好听……”

    “月和啊,”妙寂笑着说道,“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一高兴连话就颠三倒四的?想好了再说,别着急。”

    瑟瑟咯咯地笑起来,拍着小手:“我跟月姨一样,一高兴时,也总是讲一大串话呢!”

    月和连忙擦眼泪:“不不,瑟瑟说话说得很好,月姨笨得很,瑟瑟比月姨厉害多了!”

    “月姨不笨,”瑟瑟也伸手给她擦眼泪,“月姨跟瑟瑟一样厉害!”

    崔拂含笑看着,心里暖洋洋的,真好,月和回来了,最艰难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一切只会越来越好。

    入夜时瑟瑟睡熟了,崔拂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四周分明是寂静无声,耳边却好像一直盘旋着萧洵那凄厉绝望的叫声,阿拂!

    崔拂猛地捂住耳朵。白天里忙碌不停,那些惆怅并没有时间停留,此时却都翻腾上来,让人片刻也不能安静。

    想着不要去想,却又忍不住想到,此时他还在牢房里吧?他性子桀骜,最讨厌管束,关在那不见天日的牢房里,一定很难熬吧?

    不由得长叹一声,紧紧闭上了眼睛。

    却突然听见月和叫她:“阿姐,还没睡?”

    崔拂轻轻坐起,挽起半边纱帐,月和轻手轻脚地从外间走来,一歪身在窗前的小凳上坐下:“我也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总想着以前的事。”

    可她们想的事,绝不会一样。崔拂握住她的手:“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月和低声道,“丛金城回来后,我一直待在长平王府,大王拨了个院子给我住,也有人服侍,并没有吃过什么苦。”

    崔拂伸手,摸索着找到她脖颈上的伤疤,长长一条,凹凸不平,还能想象当初伤得多重,满心愧疚之下,涩着声音问她:“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月和有些不自在,连忙偏过头。

    崔拂松开手:“都是我连累了你。”

    “没有,”月和用力摇头,“都是阿婉害我,还有……”

    她没有再往下说,崔拂却知道,她是指严凌。沉默片刻,又问:“阿婉呢?”

    “死了,”月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她说了许多严家算计姐姐的事,大王生了气,当着我的面杀了她,到现在我还时常梦见,到处都是血。”

    月和想着当时的情形,浑身又觉得冷嗖嗖的,连忙向崔拂靠近了些:“我很怕,怕极了,后面好一阵子神智都不清醒,每天大哭大闹的,大王怕姐姐看见了难过,就没告诉姐姐我没死,等我稍微好点的时候,姐姐已经走了。”

    原来如此。崔拂叹了口气,只是现在,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又是一阵沉默,月和迟疑着开了口:“姐姐,在王府时,我听人说大王好几次向晋王讨要严……还说要亲手杀了他给姐姐报仇,晋王不给,闹了好几场。”

    半晌,才听见崔拂回应,说的是全不相干的话:“睡吧。”

    月和有些担心,悄悄去看崔拂的神色,却是淡淡的,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也只得给她掖好了被子,轻手轻脚地又回去外间睡下。

    四周围重又安静下来,崔拂轻轻抱住瑟瑟,贴着她热乎乎的小脸,听她轻轻打着呼,缭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月和回来了,好像一切都变了,可细想想,什么都没变,已经过去的时光,永远不能回头。

    瑟瑟在睡梦中感觉到了母亲,一翻身,搂住了她的脖子,崔拂小心理好她脸上缭乱的头发,忽然想到,白天里阿兄说她马上就要成亲,是为了断绝萧洵的念头,还是有别的意思?

    数日后,镜陵。

    萧元贞走进来时,就见萧仁纲脸上带着气恼,将收到的大夏国书往地上一扔:“你们自己看吧!”

    萧怀简比他先到,抢出一步将国书捡起:“阿耶消消气,六弟一向就是这么个脾气,气也无用,当务之急,是尽快接他回来才是。”

    “接他做什么?”萧仁纲怒道,“他想投奔夏舜,就让他投奔,难道大邺离了他就不行?”

    萧元贞默默上前,拿过案上的国书匆匆看过一遍。其实不看他也知道,萧洵事先给他捎过信,他震惊之余,立刻遣人去阻止,可惜人赶到孤镇时,萧洵早已进了复京。

    萧洵信里只说找到了崔拂,要去复京接她,内中详情却只字未提,夏舜的国书只说萧洵在大夏,要人去接走,两下串联,再加上近来夏舜找到妹妹的消息,萧元贞不禁猜想,那个妹妹,只怕就是崔拂。

    如果是那样,即便派人去接,萧洵也不会走,更何况夏舜的国书只字未提接人的条件,这种情况,最是棘手。

    又听萧怀简说道:“夏舜捏着六弟,怕是要狮子大开口,开出天价才能放人。”

    萧仁纲沉着脸:“随他去,爱如何便如何!”

    萧元贞抬头:“父亲,只消将一个人送去,夏舜必定会放回六弟。”

    “谁?”

    萧元贞看向萧怀简:“严凌。”

    北廊囚室。

    后墙突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路向囚室走来,萧洵留意到了,不动声色站起身来。

    那里是围墙,寻常不会有人经过,这时候往这边走,只能是冲着他。

    门外的守卫并没有动静,不知是没发现,还是有别的缘故,萧洵悄无声息地循着声音的来源,走到窗户底下。

    窗户很小,嵌在屋架与墙壁的交界处,糊着一层明光纸,隐隐透进来微弱的光亮,萧洵在窗下站定,耐心等待。

    不多时,明光纸上润湿一点,一根小小的手指轻轻一戳,破洞后面露出滴溜溜一只黑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你就是萧洵?”

    第46章 该成家了

    萧洵抬头, 看着破洞后面,那只黑溜溜的眼睛。

    听声音是个不多大的男孩,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 竟然躲过守卫的耳目,溜到了这里。

    “你是不是萧洵?”男孩低着声音, “我听人说, 你很能打?”

    萧洵走回去坐着,一言不发。

    男孩转了转眼珠, 不屈不挠继续追问:“我先前听人说,你要打越州, 怎么又跑到复京来了?你是被抓过来的吗?”

    萧洵觉得聒噪,扬声道:“守卫!”

    呲溜一下,破洞后人影一闪,男孩瞬间消失了踪迹。

    后墙外, 夏怀琮从独孤敬彝肩上跳下, 有些郁闷:“他不搭理我,到底也不知道是不是萧洵!”

    独孤敬彝听见守卫的脚步声, 一把拽过他:“快走!”

    围墙处早被他们扒掉了几块砖,两人都是自幼习武, 踩着砖石的缺口,轻轻松松翻了过去, 刚刚跳下墙头,就听见里面靴子踩倒野草的声响,守卫过来检查了。

    “今儿的事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夏怀琮一边往书房跑,一边抓着独孤敬彝的手央求,“不然阿耶准要罚我!”

    萧洵被囚在宫中的事情夏舜严禁外泄, 除了独孤逊等几个亲信,并没有什么人知道,夏怀琮是昨日偶然听见夏舜与杨氏说起来,才知道萧洵就关在北廊囚室,他从前学兵法的时候,经常听独孤逊拿萧洵举例,知道是极厉害的人物,满心的好奇无法按捺,死活拉着独孤敬彝偷着过来看一看。

    飞跑之下,很快冲进书房,独孤敬彝停住步子:“殿下别跑了,没人追。”

    夏怀琮这才停住,呼哧呼哧喘着气:“明儿再来一趟,一定要弄清楚是不是萧洵!”

    独孤敬彝不肯答应:“殿下以后别来了,此事既是机密,自然有机密的道理,万一因为我们走漏出去,岂不是坏了陛下的大事?”

    “我还没弄清楚是不是萧洵呢,”夏怀琮拽着他,嬉皮笑脸地央求,“好兄长,明儿再陪我去一趟,你不去,我爬不上去那么高。”

    “殿下,”独孤敬彝被他缠得没法,咬着牙不肯松口,“不能再去,万一被陛下知道,又要挨罚。”

    “你不说我不说,我阿耶怎么能知道?”夏怀琮伸出一根手指,“好兄长,就一回,最后一回,行不行?”

    “阿兄,独孤哥哥,”瑟瑟突然从书房里跳出来,咯咯直笑,“你们在说什么呀?”

    夏怀琮吓了一跳,连忙住嘴,就见月和紧跟着从屋里出来,伸手拉住瑟瑟:“慢点儿跑,别摔了。”

    也不知道听见了多少?夏怀琮眼珠一转:“我们在说今儿要不要去后头练剑。”

    他拉过瑟瑟,笑着向月和说道:“月姨去那边剪几支芍药插瓶好不好?我跟独孤帮你看着瑟瑟。”

    月和并没有疑心,果然拿着剪刀去了,夏怀琮屏退下人,拉着瑟瑟进屋,低声问道:“方才我跟独孤说的话,你们听见了多少?”

    “听见你说要挨罚,还说最后一回,”瑟瑟眨眨眼睛,“阿兄没有练剑,要挨罚吗?”

    夏怀琮松一口气:“月姨没听见吧?”

    “没听见吧?”瑟瑟歪着小脑袋,“她跑得没我快,我先听见你的声音,我就跑出来接你啦!”

    “那就好,”夏怀琮揉揉她的脑袋,把她梳着两个小包包的头发揉得乱了,“以后阿兄跟独孤哥哥说的话,瑟瑟就算是听见了,也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

    “你把我头发弄乱了,”瑟瑟撅起小嘴,“月姨才给我梳的,可好看了。”

    夏怀琮咧嘴一笑:“我重新给你梳。”

    他不由分说,扯掉包包头上缠着的珊瑚串珠,打散了头发,又分一根头绳给独孤敬彝:“你梳一个,我梳一个!”

    独孤敬彝拿着头绳,有些无奈:“殿下,臣不会。”

    “学呗,我也不会,”夏怀琮学着素日里内侍给他束发的动作,勉强将瑟瑟半长的头发捏在一起,“能有多难?”

    独孤敬彝也只得凑过来,屏气凝神,抓起软滑的头发,细细挽起来,耳边听见夏怀琮说道:“告诉你吧,我跟独孤要去看一个极厉害的人,瑟瑟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连阿娘也不能说吗?”瑟瑟问道,“你们要见什么人?”

    她一向最乖,肯定不会瞒着姑母,这事儿不能告诉她。夏怀琮眼珠一转:“没事儿,你就当我没说吧,我待会儿带你去抓蜗牛好不好?”

    瑟瑟到底年纪小,立刻就忘了,使劲点头:“好,阿兄带瑟瑟抓蜗牛去!”

    夏怀琮胡乱缠着头绳,向独孤敬彝挤挤眼:“明儿陪我再去一趟,别忘了!”

    通往复京的大道上,数十骑去势如风,急急向前奔去,刘素渠走在最前头,神色凝重。

    她前几天得到密报,说萧洵独自去了复京后再没出来,此事前所未有,让她不由得重新掂量起了天下的局势。

    此前大夏与大邺虽然为着争夺地盘几次摩擦,可并没有撕破脸对敌,如今萧洵落在夏舜手里,看起来,两国是要开战了。

    大邺虽然兵强马壮,然而失了萧洵,就如同断了最有力的一条臂膀,这几年大邺咄咄逼人,大凉被步步紧逼,地盘一缩再缩,她独立支撑,也觉得颇为吃力,若是能趁此机会与大夏联手,刘素渠觉得,大凉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她知道自己几个兄弟都是无用之人,因此带领亲信,亲身往复京来商议。

    身后马蹄声急,第五城追了上来:“二娘子,跑了三四个时辰了,要么歇歇?”

    “歇不了,”刘素渠连头也没回,“得趁着眼下大邺还没反应过来,早些跟大夏敲定了才行。”

    “你就算撑得住,这马也受不了啊!”第五城一把拽住她的马嚼子,“歇一会儿,好歹让马喝口水吃点草料。”

    刘素渠低眼一看,座下那匹五花马浑身已经汗湿透了,此时喘着粗气,果然是累极了,只得勒住马,扬声道:“就地休整一刻钟!”

    众人陆续下马,都是疲累至极,三三两两倒在道边喘气,刘素渠独自坐在树下,凝神思索着该如何跟夏舜谈条件,眼前突然递过来一个酒囊,第五城拧着眉:“喝一口。”

    刘素渠接过来,拧开盖子咕咚咚灌下几大口:“复京那边有新消息吗?”

    “没有,”第五城又递过来一包肉脯,瓮声瓮气说道,“你就不能歇歇?连着赶了四五天路,好容易坐一会儿,又说公事!”

    刘素渠横他一眼:“不说公事,难道要我什么都不清楚,一头撞进复京?”

    “我就是气不过!”第五城愤愤说道,“什么事都是你出头,累的你什么似的,几个王子倒躺在家里吃现成!”

    刘素渠挑起长眉:“废话,我自家的事,我不出头,谁出头?”

    “是你的,自然你出头,要不是你的,管他作甚?”第五城见她不吃,使劲把肉脯往她手里塞,“我瞧着国主可不像是要传位给你!”

    刘素渠沉了脸。

    她也不傻,刘轨虽然器重她,但传位给她?却是绝无此意。她这些年奔波操劳,虽是觉得也是施展抱负,但一想到将来,心里也不是没有怨言,刘轨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传位看看就是不远的事,她那几个兄弟一直被她压着一头,将来无论是谁继位,恐怕都不能容她。

    第五城见她脸色难看,连忙改口:“你别生气,我就是个粗人,胡说八道惯了,你不用搭理我。”

    “行了!”刘素渠仰头将囊中酒全都灌下,“有这功夫闲磕牙,还不如想想见了夏舜该怎么谈。”

    第五城拧着眉:“我有点想不通,萧洵莫不是疯了?怎么会自己送上门去,让夏舜捉他?”

    “我也是想不通这点,”刘素渠道,“等到了复京就知道了。”

    心里有一丝隐隐的期待,三年未见,虽然当初他无故悔婚,对她极大羞辱,虽然如今是敌非友,她这次来,更是奔着置他于死地的念头,但是……

    刘素渠站起身,将酒囊扔回第五城手里:“走!”

    复京皇宫,千秋殿。

    夏舜合上密奏:“萧元贞想用严凌换萧洵,萧怀简不肯,两边又闹起来了。”

    大邺几个皇子内斗不合,几乎天下皆知,萧洵一直支持萧元贞,算是萧怀简的死对头,独孤逊思忖着:“萧怀简未必是不舍得严凌,只怕是不想看见萧洵回去。”

    “我原本想着,只要能把萧洵弄走,别来烦我就行,如今看来,说不定还有些意外收获。”夏舜笑了下,“萧仁纲也是贪心,既立了萧元贞为太子,又偏要扶植萧怀简做大,如今惯得萧怀简野了心,早晚有场好戏。”

    独孤逊点头:“北廊那边须得加强守卫,提防萧怀简有动作。”

    “刘素渠也来了,商议联手的事,”夏舜摇头,“实在鸡肋,大凉偏远,便是将来跟大邺打起来,也帮不上多少忙,更何况她也做不得主。”

    “有大凉牵制着,多少有点用,”独孤逊道,“刘素渠虽是女子,但她一向心气高,将来如何,也不好说。”

    夏舜点头:“也是。”

    两人又商议多时,直到宦官来请用午膳,夏舜才伸了个懒腰站起来:“你留下一道吃吧,我叫阿鸾和敬彝他们都过来。”

    独孤逊心头忽地一跳,若在往日,必定是要推辞的,此时却道:“是。”

    夏舜有些意外,再看他时,因为极熟悉亲近,便觉得他神思有些恍惚,夏舜心中一动,笑问道:“士英,你可有成家的念头?”

    独孤逊微怔,半晌没有说话。

    夏舜声音很低:“阿鸾也该成家了。”

    门外,崔拂脚步一顿。

    第47章 一定是个好丈夫

    午膳设在偏殿中, 因是自家人吃便饭,便就没有分席,当中摆了一张长案, 数人团团围坐,颇有一番寻常人家的热闹感觉。

    崔拂给瑟瑟夹了菜, 看着她吃得香甜, 自己却怎么也尝不出滋味,夏舜方才说, 阿鸾也该成家了——会是她猜测的意思吗?

    心思缭乱不定,把她的亲事和独孤逊的亲事放在一起说, 怎么看都像是有用意,怪不得杨氏这几天里言来语去,总是不离独孤逊。

    可她如今,根本就不打算成亲, 更何况是独孤逊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

    下意识地抬眼一望, 才发现隔着长案,独孤逊也正看着她, 连忙转开了脸。

    独孤逊便也转开了脸,脑中仿佛又听见了夏舜的问话, 你可有成家的念头?

    这些年戎马倥偬,大半时间都耗在军营里, 成家的念头其实很淡,但如果是她……

    眼前闪过那夜萤火虫幽绿的光点底下,她天真烂漫的笑脸,独孤逊忍不住又看了崔拂一眼,她低着头,捏着牙箸拨着碗里的香稻米粒, 拨过来又拨过去,只是不吃。

    她有心事,难道她也听见了?独孤逊转过目光,随手夹起盘里一样东西送到嘴里,心想,她这模样,可不像是欢喜。

    “士英,”夏舜笑着叫他,“你夹的是姜。”

    独孤逊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嘴里正咬着一块姜,便就顺势吃了下去,道:“偶尔也吃一点。”

    夏舜脸上笑意更深,他可不记得这位好友喜欢吃姜,方才分明是走神了,还在想着他那句话?如此看来的话,至少他这边,是没有问题的。夏舜轻轻碰了下杨氏,又扫了眼崔拂,扫了眼独孤逊,暗自示意。

    杨氏与他夫妻多年,立刻便领会了他的意思,只是心里却有些迟疑,这些天她不动声色地试探过几次,崔拂的反应都很正常,像是根本不曾往那方面想过,夏舜的主意虽好,可若是崔拂无意,那这门亲事就还是做不成。

    轻轻靠向夏舜,低声道:“陛下别急,等我再问问看。”

    大人们各怀心事,小孩子们想的事情就简单得多,瑟瑟夹起一块粉藕,忽地想起之前的事,随口便问了出来:“阿兄,上次你说要跟独孤哥哥要去看什么……”

    独孤敬彝吓了一跳,耳尖上立刻红起来,夏怀琮眼疾手快,连忙夹了一个鱼圆塞到她嘴里,笑嘻嘻说道:“我们要去看蜗牛,再给瑟瑟抓几只蜗牛。”

    一转脸向着独孤敬彝:“是不是敬彝?”

    独孤敬彝最是不会说谎的性子,被他一问,耳尖上越发红了,只得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我跟你们一起去,”瑟瑟欢欢喜喜说道,“我也能抓呢。”

    夏怀琮点头,眼见大人们都不曾在意,这才松一口气。

    吃了饭出来时,瑟瑟一路拉着怀琮往花园去,崔拂和杨氏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初夏的午后,阳光比早晚要毒得多,崔拂正要吩咐宫女取伞,早看见独孤敬彝拿了伞赶上,撑开来遮住瑟瑟,瑟瑟便仰着头乖巧地向他道谢:“谢谢独孤哥哥!”

    “没我的份吗?”怀琮笑闹,“我也晒着呢!”

    独孤敬彝老老实实答道:“臣再去取一把。”

    “不用了,简单得很,”怀琮一弯腰抱起瑟瑟,一起钻到他伞底下,“这不就成了?”

    杨氏嗤一声笑了:“这几个孩子,玩的还真是融洽!”

    崔拂含笑望着,就见独孤敬彝撑着伞走在最边上,身材挺拔,器宇轩昂,如一株正在长成的青松,怀琮怀里抱着瑟瑟与她说话,眼梢眉角含着笑意,似初升的骄阳,瑟瑟一双小手搂着怀琮的脖子,额头白皙,笑眼弯弯,像软绒绒一个小粉团,果然是看一眼就让人不由自主带着笑。

    又听杨氏道:“敬彝这孩子年纪不大,心思最是周到妥当,饶是这样司徒还说他调皮,若是敬彝调皮,怀琮又该怎么说?”

    她果然又提起了独孤逊。崔拂思忖着:“敬彝稳重,怀琮机敏,一动一静的,正好相得益彰。”

    “敬彝的性子随了司徒,我听陛下说,司徒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处处周到妥当。”杨氏看过来,“昨日陛下跟我说起来,还道司徒这般体贴会照顾人的,将来成了亲,一定是个好丈夫。”

    崔拂瞧着瑟瑟,点了点头:“是呢,司徒将来的妻子,必定是有福气的。”

    杨氏微微一笑:“我瞧着妹妹就是有福气的。”

    “是呢,”崔拂只当做没听出来,“漂泊大半生,总算找到了阿兄阿嫂,以后我和瑟瑟就跟着阿兄阿嫂一起过,哪里也不去了,这天底下,还有谁比我更有福气?”

    她看向杨氏,莞尔一笑:“就是不知道阿兄会不会哪天烦了我,要赶我出去?”

    杨氏不由自主说道:“怎么会?陛下心疼妹妹都来不及。”

    “是呢,”崔拂点头,“阿兄阿嫂待我和瑟瑟都是极好,以后我就赖在宫里,不走了呢。”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赖不赖的话。”杨氏挽住她,“只要妹妹喜欢,永远跟着我们才好。”

    心中却暗自叹气,夏舜以为是桩四角俱全的亲事,但看崔拂这样子,多半是做不成。

    前面,怀琮余光瞥见崔拂和杨氏正聊得专注,连忙一扯独孤敬彝:“快跑!”

    他抱着瑟瑟,一道烟跑进假山边的小竹林里,独孤敬彝很快赶上来,急急拨开瑟瑟脸颊近前的竹叶:“殿下小心些,竹叶边缘锋利,别刮到了郡主。”

    “我知道呢,”怀琮用身体挡着瑟瑟,拣了块干净的石头放下,咧嘴一笑,“总算能安安生生说会儿话了!”

    他蹲在瑟瑟跟前,抬着头凑到瑟瑟耳朵边上,压低了声音:“好妹妹,我跟独孤的事是秘密,下回可不能再说了。”

    “什么秘密呀?”瑟瑟好奇地看着他,“你们到底要去看谁?”

    “你太乖了,我跟你说什么,姑母一问,你肯定就说出来了。”怀琮捏捏她的小鼻子,笑了起来,“我可不能告诉你。”

    瑟瑟撅起了小嘴:“可是瑟瑟有什么秘密都会告诉阿兄。”

    “所以说你乖嘛,阿兄又不乖。”怀琮笑着又捏捏她的鼻子,“等我跟独孤探完了路,要是好玩的话,我带你一道去。”

    “去哪儿?”瑟瑟歪着小脑袋。

    “现在保密,”怀琮咧嘴一笑,“等阿兄先去看看,好玩的话一定带你。”

    “真的?”瑟瑟眨着大眼睛。

    “真的,不信我跟你拉钩,”怀琮伸出小手指,弯起来像个钩子,“但是你得保密,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才行。”

    瑟瑟犹豫着,并没有立刻伸手:“连阿娘也不能说吗?”

    “殿下,”独孤敬彝实在看不下去,“臣不去,殿下也别去,郡主乖乖的,更不能去。”

    “傻子,”怀琮扭回头,“那可是那谁啊,您难道不想亲耳听他说说怎么打仗的?天底下打仗最厉害的一个是你阿耶,另一个就是他,你阿耶咱俩都听过了,我现在,就想听他说。”

    独孤敬彝自然也想听,此刻天人交战,终于一狠心:“那也不行,陛下关着他自然有道理,万一因为我们出了岔子,后果不堪设想,殿下不能去。”

    “你们到底在说谁呀?”瑟瑟好奇地问道。

    “现在还不能说,”怀琮捏捏她的小耳朵,又转向独孤敬彝,“你忘了吗,那年他打定襄,刘素渠那么厉害,也没守住城,还有上次你阿耶和他一道争夺相邑,最后也是他胜,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

    独孤敬彝抿着嘴唇,到底还是摇头,怀琮眼珠一转,伸手抱过瑟瑟:“好妹妹,独孤不肯带你去玩呢,你快哄哄他。”

    独孤敬彝连忙分辩:“臣没有。”

    瑟瑟却是信了,抓着独孤敬彝的手,可怜兮兮:“独孤哥哥,瑟瑟想去玩,哥哥带瑟瑟去好不好?”

    她大大的眼睛眨巴着,独孤敬彝一下子就心软了,却还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郡主,那里不能去。”

    “瑟瑟别听他的,”怀琮笑吟吟的,“他就是不想带你。”

    “独孤哥哥,”瑟瑟眼圈红了,“为什么不带瑟瑟?”

    独孤敬彝一下子就慌了:“臣没有,真没有。”

    耳朵尖上红着,无奈地看了眼怀琮:“殿下得答应臣,只能再去这一次,最后一次。”

    “行!”怀琮一口应下。

    心里却乐开了花,明明说过还要带瑟瑟去的,怎么可能是最后一次?

    竹林外传来崔拂的唤声,怀琮连忙抱起瑟瑟钻出来,顺手从山石壁上抓了一个蜗牛,老远就笑道:“姑母,我刚刚给妹妹抓到一只蜗牛!”

    远处传来迎宾的鼓声,又有几个宦官匆匆忙忙往前面去,杨氏叫住一个:“什么事?”

    “皇后殿下,”宦官行礼道,“大凉使者入宫觐见。”

    “是刘素渠吧?”杨氏看向崔拂,“陛下才得了她的国书,道是要入京觐见,来的好快。”

    “刘素渠,”夏怀琮耳朵尖听见了,连忙一扯独孤敬彝,“连她也来了!”

    他跃跃欲试:“天底下最厉害的几个都在复京,这下我可得好好问问!”

    鼓声慢慢停住,崔拂低着头,眼前闪过刘素渠冷艳的眉眼,来得好快,是为了萧洵吗?短短几天里,她曾极力抛掉的一切,就想约齐了一样,突然都回来了。

    若是被刘素渠知道她的身份,只怕又要多生事端。崔拂低声道:“阿嫂,我回避一下,别让她知道我。”

    第48章 是要成亲

    大殿内, 刘素渠快步走近,以男子礼节向夏舜拜见:“见过大夏皇帝。”

    夏舜并没有绕弯子:“朕与大凉一向没什么来往,二娘子此来所为何事?”

    “两件事, 头一件,我想与贵国联手, 共同对付大邺, ”刘素渠便也开门见山,“第二件, 我听说萧洵也在复京?”

    果然是为了萧洵。夏舜慢慢道:“二娘子哪里来的消息?”

    “皇帝是痛快人,我也是, 萧洵悔婚在先,攻城在后,实在欺我太甚,”刘素渠道, “皇帝若是要杀他, 我愿替皇帝举刀。”

    夏舜笑了下,岔开了话题:“二娘子说两国联手, 朕却有几个疑问,第一, 这几年大凉对上大邺,可谓屡战屡败, 二娘子拿什么与朕联手?第二,此事重大,二娘子做得了主吗?”

    刘素渠脸色一沉,习惯性地想要握住腰间兵刃,伸手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方才进殿时, 已经把兵刃全都解了,果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身后第五城大声开口:“大凉全靠二娘子才有今天,二娘子凭什么作不了这个主?”

    几个心腹立刻都跟着叫起来:“对,我们都听二娘子的!”

    “住嘴!”刘素渠一声厉喝,“这里没有你们说话的份,退下!”

    第五城一挥手,带着人飞快地退下,刘素渠向着夏舜抱拳行礼:“部下没规矩,还请皇帝包涵。”

    这一唱一和,是要让他看看刘素渠的人望吗?夏舜笑了下:“还是那句话,二娘子做得了主吗?”

    做得了主吗?哪怕这些部下再忠心,父亲也不会传位给她,那几个废物兄弟,只因为是男子便能坐享其成,还要对她百般挑剔。刘素渠微微眯着眼睛,思绪翻腾着,半晌:“做得了主!”

    夏舜思忖着,并没有立刻答话,殿外脚步声动,独孤逊快步走进来,双手奉上一卷封缄严实的函件:“陛下,镜陵加急送来国书。”

    镜陵国书,自然是为了萧洵,刘素渠下意识地近前一步,就见夏舜伸手接过,打开来飞快地看着,脸上神色莫测,刘素渠忍不住开口道:“无论大邺出什么条件换萧洵,我都愿加倍!”

    她猜测着书信的内容,心绪翻腾不定,终于看见夏舜抬眼,微微一笑:“这条件恐怕二娘子出不起。”

    北廊。

    夏怀琮伏在墙后,低声道:“你说我这次找个什么话题,他才肯跟我说话?”

    独孤敬彝警惕着周遭的动静:“殿下,萧洵为什么来复京,又为什么被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等我听听说时,他就关在这里了,”夏怀琮道,“不过我猜着应该有什么内情,不然怎么连仗都没打,他就被抓起来了?而且上回我看见他时,他老实得很,根本不像是想跑的模样,像他那么厉害的人,真要是想跑,就凭那几个守卫,哪儿能挡得住?”

    “而且北廊的守卫也不严密,只要在后面放几个守卫,”独孤敬彝皱着眉,“我们两个就不可能溜进来。”

    他性子谨慎,顿时察觉到了蹊跷:“看起来萧洵并不想逃走,陛下也并不担心他逃,为什么?”

    “待会儿问问他就知道了。”夏怀琮眼珠一转,“有了!”

    他得意洋洋:“我知道该怎么让萧洵开口了!”

    一把抠住围墙上的缝隙,噌噌几下爬上去,回头又招呼独孤敬彝:“快上来!”

    独孤敬彝也只得跟着翻上来,又轻手轻脚落进围墙里面,囚室侧面,窗户高高嵌在屋顶下,独孤敬彝矮身蹲下,夏怀琮轻声笑道:“辛苦兄长啦!”

    他扶住他的肩,一跃跳上,独孤敬彝慢慢站起,又用双手扶稳他,高度正好与窗户平齐,夏怀琮抬眼一看,上次弄开的窗纸还原样留着,看来萧洵并没有向守卫说起他,心里把握更大了几分,凑到近前看时,阴暗狭小的囚室里,萧洵像上次一样,站在窗户下方,冷冷看着他。

    “还是我。”夏怀琮咧嘴一笑,把窗纸又捅开一点,露出小半片脸,“我没有恶意,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眼看萧洵又要叫守卫,夏怀琮忙道:“刘素渠来了!”

    萧洵神色不变,夏怀琮心思急转。据他所知,萧洵先前曾与刘素渠定亲,后来又悔婚,两国还为此反目成仇,来回打过数次,他满心以为提起刘素渠,萧洵多少会有点反应,可眼下看来,竟好像根本不在意的模样,该怎么让他开口?

    阿耶好像不准备怎么对付他,可他却心甘情愿囚在这里不走,准有什么内情,准跟阿耶有关。夏怀琮急急说道:“萧洵,你可知道我是谁?”

    萧洵迈步向门前走去,正要叫守卫时,忽听他说道:“我是夏怀琮。”

    萧洵猛地停住脚步,夏怀琮,大夏的太子,她的侄儿。回头看时,窗洞里透出小男孩的眉眼鼻子,细看的话,的确能找到几分她的影子。

    满心的冷淡突然变成了急切,萧洵近乎贪婪地从这张脸上寻找着崔拂的痕迹,他已经在囚室里苦等了近十天,她却没有丝毫反应,她是真的不要他了吗?声音喑哑着问道:“长宁长公主可好?”

    他问的,竟然是姑母?夏怀琮有些意外,还没回答时,先听见独孤敬彝低声提醒:“殿下别说!”

    夏怀琮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姑母安好。”

    为什么要问姑母,难道他们认识?可为什么,从不曾听阿耶和姑母提起过。夏怀琮心里想着,脸上却不露出丝毫:“那年你与独孤司徒抢相邑,你用了什么法子胜过司徒的?”

    “独孤逊没有跟你讲过?”萧洵看着他,因为那几分隐隐约约相似的相貌,便多了几许耐心,“我借助地形,又用了疑兵之计,独孤逊生性谨慎,决断之时便少了锐气,因此失了先机。”

    那一战独孤逊详细讲过,夏怀琮几乎对所有情节都烂熟于心,只是同一件事从不同人口中说来,便有许多不同处,比如独孤逊讲的时候,便觉得此战失利更多是因为准备不够充分,如此,倒是将两个人的性子体现得淋漓尽致。

    夏怀琮一霎间多出几分体悟,点头道:“不错,我记得你几次转败为胜,都是凭着一股不怕死的锐气。”

    “不畏死,才得生。”萧洵急急说完,立刻追问,“你姑母她,是要成亲吗?”

    成亲?夏怀琮眨眨眼睛,这又是从何说起?

    底下独孤敬彝听见了,连连摆手不要他回答,夏怀琮笑嘻嘻的,拖长了腔调:“成亲么……”

    萧洵屏住了呼吸,见他慢悠悠地说完了后半句:“不错,是要成亲。”

    世上所有都不复存在,脑子里嗡嗡响着,到处都是浓重的灰色,萧洵有许久忘记呼吸,等回过神时,早已冲向门前。

    却在触到门的一瞬间,颓然站住。

    耳边盘旋着夏舜的怒斥:你从来不管她怎么想,从来不管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你只顾你自己痛快,何曾让她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他过去的确是这样待她的,那么好的阿拂,他伤透了她的心,所以她不要他了,她要嫁给别人。

    他是来赎罪的,来跪倒在她脚下,乞求她原谅的,又怎么能够再杀出去,逼迫她顺从他的意志?那他与从前那个混蛋,还有什么差别?

    咣,萧洵重重一拳砸在墙上,大吼一声:“阿拂!”

    声音如此凄厉,夏怀琮吓了一跳,连忙跳下来,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真奇怪,怎么突然发疯?”

    “殿下为什么说长公主要成亲?”独孤敬彝不解。

    夏怀琮咧嘴一笑:“你是个实心眼,不晓得撒谎,我跟你说啊,像他这种是敌非友的,你不能跟他说实话,他问什么,你得真真假假搀着敷衍,这样才不会泄露消息。”

    独孤敬彝无奈:“这样岂不是有损长公主的声誉?”

    “你不说我不说,萧洵又关在里头没法说,没事儿。”夏怀琮终于弄清了相邑之战的原委,心满意足,“走,咱们再去探探刘素渠是来干嘛的!”

    入夜时点了灯,崔拂带着瑟瑟洗漱完了,正坐在镜台前梳头,瑟瑟忽地扭过来,小脸上全是纠结:“阿娘,有件事情,我不能告诉你。”

    崔拂嗤一声笑了。这不是瑟瑟头一回这样了,每次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总会这样。

    柔声道:“是不是又把什么东西弄坏了?”

    “没有,瑟瑟乖得很,没有弄坏东西。”瑟瑟窝进她怀里,纠结了老半天才开口, “不是我,是阿兄。”

    “是怀琮的事?”崔拂笑道。

    “还有独孤哥哥,”瑟瑟眼巴巴地瞧着她,“但是我答应过阿兄,不能告诉别人。”

    崔拂放下心来,独孤敬彝最是稳重妥当,有他参与,自然不会是什么逾矩的事情。抚着瑟瑟柔软的头发,语气温柔:“那就别说了,答应过别人的事情就要做到呀。”

    小孩子也有自己的秘密,只要没有危险,她大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只当做不知道。

    瑟瑟果然松了口气:“那我就不说了。”

    小手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谢谢阿娘!”

    “瑟瑟还没睡呢?”帘子一动,夏舜走了进来。

    他这时候过来,多半有事,崔拂吩咐月和带走瑟瑟,转过头时,夏舜低声道:“大邺想在矩州与我会盟,交换萧洵。”

    崔拂低着头,听他继续说道:“萧洵不肯走,他想见你。”

    第49章 相见

    夜深时, 崔拂梦见了萧洵。

    在他们最初相遇的山洞里,他眉眼带笑,凑在耳边唤她阿拂。

    他眉心没有皱纹, 眼中也没有爱恨,他那样明快畅意, 还是那个她一直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少年。

    因为知道是梦, 崔拂所以能够从容地看着他,想着曾经年少的岁月, 一切都还不曾无可挽回的时候。

    场景却突然一转,萧洵跪在屏风外, 他浑身浴血,凄厉绝望地叫她,阿拂!

    崔拂猛然醒来,四周一片寂静, 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屏风外点着灯, 朦胧的光透进来,安静得让人窒息, 崔拂再也睡不着,披衣下床, 慢慢走到窗前。

    夏舜说,大邺愿用两座城池交换萧洵, 约定半个月后在两国交界的矩州会盟,可萧洵怎么都不肯走,他还是想见她。

    崔拂想不出来,相见时他会说些什么,更何况她已经下定决心,并不与他相见。

    只是如今这般徘徊犹豫, 又是因为什么?

    “阿娘?”屋里传来瑟瑟睡眼惺忪的唤声。

    崔拂连忙答应一声,快步往屋里走,瑟瑟已经下床了,因为困得厉害,眼睛半闭着,走路摇摇晃晃的:“阿娘,你在哪儿?”

    “阿娘在这儿。”崔拂连忙抱起她。

    小小的人儿找到了母亲,连忙双手抱紧,这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崔拂抱着她放回床里,自己也侧身躺下,轻轻拍抚着她,瑟瑟很快又睡着了,只是小手依旧紧紧抱着她,一会儿也不肯松开。

    崔拂想起曾经的那些夜里,每次她醒来,总会发现萧洵死死抱着她,就像瑟瑟现在这样。

    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会去见他,等瑟瑟长大了,等瑟瑟可以知道身世的那天,她会去见萧洵,带着瑟瑟一起。

    翌日一早,北廊囚室。

    晨光从小窗户里透进来,萧洵睁开了眼睛。

    咔嚓,铜锁从外面被人打开,吱呀,门也开了,嗒嗒嗒,守卫提着食盒走进来,扑,守卫放下了食盒。

    萧洵面无表情地看着。昨天的食物还摆在案上,一口都没动,守卫挨个收起,又将新鲜饭食拿出来摆好,熟肉、菜蔬、粥饭摆的满满的,香气填满逼仄的囚室,夏舜并没有苛待他,送来的饮食一直都很丰盛,只是萧洵丝毫没有没准备吃。

    她要成亲了,来的时候他想过,如果她有了别的男人,他就再抢她一次,可如今他知道,他已经做错那么多次,他让她痛苦伤心那么多次,该是他赎罪的时候了。

    可他还是很想见她,三年里苦苦寻找,如今近在咫尺却无法见面,萧洵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不知道还能撑够几天。

    门外又响起脚步声,夏舜来了,慢慢走到他面前,停住步子。

    萧洵抬头:“阿拂还是不肯见我吗?”

    夏舜看着他,他两只眼睛都是通红,不知道是睡的不够,还是,夏舜轻嗤一声,这种人,怎么可能哭?

    萧洵慢慢吸一口气:“她是不是要成亲了?”

    话一出口,从心到肺,整个胸腔都是疼的,萧洵死死攥着拳,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也许不是真的,虽然夏舜和夏怀琮都这么说,但,不到最后一刻,他还是不能相信。

    夏舜依旧没有作声,萧洵想等,但又等不及:“真的吗?”

    他这样急切,整个人都往向他靠过来,夏舜退后一步,看见他眉心里一条深深的皱纹,他他身上那股子肆无忌惮的锐气消失了,眼前的说是萧洵,更像是一头找不到出路困兽。

    夏舜又退后一步,淡淡说道:“与你何干?”

    “是谁,独孤逊?”萧洵很快又追问道。

    夏舜有些想不通,谎说成亲分明是几天前的事,他这几天里都算安静,怎么又突然发作?瞥了眼丝毫未动的饭菜:“你不吃饭,是想耍无赖?”

    “我只想见她,”萧洵追过来,下颌的轮廓绷得很紧,“我只是想见见她!”

    “做梦!”夏舜冷笑一声,“我从不受人要挟,你这些无赖手段,留着自己用吧!”

    半晌,萧洵涩涩地开口:“不是要挟,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我只想见她。”

    夏舜转身往外走:“过几天去矩州,萧元贞会接你回大邺,以后休来骚扰她!”

    咣一声,囚室大门重又关上,萧洵低着头,蓦地吼一声。

    他不去矩州,也不回大邺,她在哪儿,他就在哪儿,哪怕她要成亲,哪怕她再不见他,他也绝不离开!

    大门紧闭,夏舜快步离开,皱紧了眉头。从前萧洵肆意妄为,其实还好应付,如今他摆出一副任凭宰割的模样,反而让人无从下手,再这么耗下去,便是他也没了办法,更何况崔拂?

    幸亏再过十几天,就能送走这个瘟神了。

    回去寝殿时,杨氏正在查看夏怀琮这几日的习字,夏舜走去一起翻看着,问道:“六娘,前些天我说的事情,你问过阿鸾没有?”

    “提过几次,”杨氏使个眼色命宫女们都退下,摇了摇头,“怕是不成。”

    不成?夏舜有些意外:“怎么会?我看阿鸾对士英很是敬重。”

    “敬重与爱慕,总归还是不同。”杨氏摇着头,“妹妹说,她漂泊半生,如今只想着我们,哪儿也不去。”

    她将那天在园子里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夏舜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亏得我还不曾与士英明说。”

    他很是怅惘:“我看士英待她极好,将来成了亲,肯定也会敬她爱她,怎么就不成呢?  ”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妹妹不想嫁,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们还是要以她的意思为准。”杨氏柔声劝着,“你们分开那么多年,如今好容易团聚,就留着妹妹在身边吧,别再让她伤心。”

    夏舜伸手揽住她:“我何尝舍得让阿鸾嫁人?只是想着她半生漂泊,盼着她有个好归宿。”

    “在我们身边,也未必不是好归宿。”杨氏含笑,“只要她喜欢,怎么样都好。”

    “好,那就听你们的。”夏舜心里想着,突然又有点担心,“依你看,阿鸾会不会是因为萧洵?”

    杨氏却也担心这个:“我也说不出来,等哪天方便时,我再探探她的心思吧?”

    夏舜沉吟许久,摇了摇头:“罢了,阿鸾既然从不提他,以后我们也闭口不提吧。”

    他想着萧洵的情形,有些懊恼:“萧洵绝食了,闹着要见阿鸾,我没答应。”

    杨氏吃了一惊:“那怎么办?”

    “随便他,饿上几天,死不了人!”夏舜道,“这事你别告诉阿鸾,左右只剩下十几天,到时候立刻把这瘟神弄走!”

    在夏舜想来,萧洵就算再闹,等发现崔拂不会见他之后,大约也就偃旗息鼓了,哪知三天过去,萧洵仍旧是水米不肯沾牙,竟是铁了心要硬抗下去的模样,夏舜颇觉得棘手,到第四天时,也只得硬着头皮来找崔拂。

    崔拂在院里的小方池边上坐着,瑟瑟和怀琮也在,围在一起捞鱼玩,瑟瑟头一个看见他,丢下渔网就跑了过来:“阿舅!”

    夏舜本是满腹踌躇为难,此刻一看见她的笑脸,先已经忘了一大半,眼见她直直朝他怀里扑来,连忙双手抱起,又小小地抛高一点,笑问道:“瑟瑟在做什么?”

    “捞鱼!”瑟瑟咯咯笑着搂住他的脖子,“捞了好大一条,红的!”

    夏舜有一瞬的愣神,她笑起来的瞬间实在是很像萧洵,平时倒还没有这么明显,夏舜不由想到,无论如何,都不能被萧洵看见瑟瑟的笑脸。

    “阿耶快看,”怀琮提着一小桶鱼兴冲冲地跑过来,“都是我俩捞的!”

    夏舜看了一眼,桶里五六条小鱼正游得欢快,轻轻放下瑟瑟,向怀琮说道:“你带妹妹去玩吧,我跟你姑母说几句话。”

    怀琮便知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连忙拉着瑟瑟走去边上的凉亭里玩耍,夏舜在崔拂身边坐下,想要开口,又有些犹豫,听见崔拂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夏舜看着凉亭里正笑得开心的瑟瑟,轻声道,“平时看着瑟瑟长得更像你,怎么方才一看,也有点像……”

    崔拂苦笑,父女两个,又怎么会不像?轻声道:“所幸并没有看见。”

    “决不能让他跟瑟瑟见面,”夏舜一瞬间拿定了主意,眼下已经够烦心了,若是再被萧洵发现,这瘟神更别想送走,“我准备写信催促大邺那边,尽快把人弄走。”

    半晌,听见崔拂道:“让阿兄费心了。”

    凉亭里,怀琮看了眼正低声说话的夏舜和崔拂,一伸手拉起瑟瑟:“走,咱们找独孤去!”

    拔腿往外跑:“我带妹妹去捉迷藏,谁都别跟着!”

    一路跑去书房里,独孤敬彝独自坐在里面看书,怀琮一把拉起他:“快走,趁这会子姑母在跟我阿耶说话,咱们带瑟瑟去看一眼!”

    独孤敬彝无奈:“殿下不是答应过臣,以后不去了吗?”

    “可是你也答应要带瑟瑟去看一眼呀,”怀琮笑嘻嘻的,拽着他站起来,“你要是说话不算数,瑟瑟肯定伤心死了!”

    瑟瑟软软地看着他,独孤敬彝心里一软,只得点头。

    熟门熟路躲过守卫来到后墙,怀琮头一个翻上去,骑在墙头接过瑟瑟,跟着独孤敬彝翻过去,跳到墙里接住瑟瑟,怀琮一跃而下,低声笑道:“我再问问他跟刘素渠那一仗是怎么打的!”

    囚室里,萧洵听见了动静,因为几天不曾吃饭,此时疲惫到了极点,只是默默靠墙坐着,窸窸窣窣一阵响,窗洞上的纸片揭开了,一只黑溜溜的眼睛望过来,奶声奶气:“就是他吗?”

    第50章 女儿

    小小的小娘子这一声唤, 带着奶音,像是在心尖上轻快地弹着乐曲,萧洵微微一怔, 抬眼望去。

    窗洞里露出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黑眼珠极大极亮, 逼仄的囚室被她一看, 就好像也带着光芒,眼睛下面露出一小块皮肤, 是娇嫩的白色,又透出淡淡的粉色, 像春日里长出的头一个花骨朵。

    她的女儿,他那天隔着极远的距离看过一眼,他不会认错。萧洵猛地站起身。

    起得太急,眼前一阵晕眩, 萧洵扶住墙, 因为太激动,喉咙也是哑的:“是你!”

    窗外, 怀琮一阵紧张,踩着石头踮起脚尖, 把瑟瑟从独孤敬彝肩头抱下来:“怎么回事,萧洵认得妹妹?”

    独孤敬彝也很紧张, 催促道:“快走!”

    “你们在说什么?”瑟瑟从怀琮怀里探出头,大眼睛眨着,满是疑惑。

    身后响起喑哑的声音:“是你!”

    窗洞里露出萧洵的小半片脸,因为急切,他不自觉地发着抖:“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了?”

    几个孩子都吓了一跳, 怀琮望过去,窗户挡住了萧洵的身形,看不清他究竟怎么上来的,可如果他能够上到窗户这里,这一扇小小的窗户又怎么可能挡得住他?

    也就是说,他之所以还被囚在这里,根本就是因为他不想逃。怀琮心里生出巨大的疑问,连忙挡住瑟瑟,瑟瑟却是天真无邪,全不知道害怕:“我叫瑟瑟……”

    “别说话,”怀琮一把搂过她,把她的脸埋进自己怀里,“嘘!”

    独孤敬彝横身挡在他们两个身前,刷一下抽出腰间长剑:“休得再过来!”

    透过不大的窗洞,萧洵贪婪地看着瑟瑟,口中喃喃念着她的名字:“瑟瑟,瑟瑟。”

    很好听的名字,像她的一样,这孩子生得也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他时刻放在心底的那个人,而且,这孩子眼中没有阴霾,没有伤害和痛苦,就好像最初在山洞中,他睁开眼看见的少女。

    假如他不是那么糊涂,现在的阿拂,也该有这么一双无忧无虑的眼睛吧?喉咙堵住了,心上酸涩着,萧洵极力撑住窗框:“瑟瑟,你几岁了?”

    心里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是他们的孩子呢?

    怀琮立刻捂住瑟瑟的嘴巴,回过头问萧洵:“你认得瑟瑟?”

    萧洵痴痴摇头,语气近乎温柔:“我第二次看见她,她几岁了?”

    他为什么一直追问瑟瑟的年纪?怀琮沉吟着,听见独孤敬彝急急提醒:“殿下快走,危险!”

    危险?怀琮抬头看看在萧洵英武的身躯底下显得不堪一击的小小窗口,咧嘴一笑:“她一岁半了!”

    跟着撒腿就跑:“我得走了,下次再来找你说话!”

    一岁半。不是他们的孩子。萧洵怔怔地看着窗外,独孤敬彝紧紧握着长剑,警惕着他会不会发难,墙角底下,怀琮回头招呼独孤敬彝,转身之时,瑟瑟从他怀里抬头,好奇地看着他。

    萧洵眼睛一热,有热热的水迹沾湿了眼眶。

    她的孩子,那么可爱的孩子,跟她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原本可以是他的啊,为什么他那么愚蠢,错过了一次又一次?

    孩子们手脚很快,转眼间翻上墙头,萧洵看见怀琮在墙头停住,从独孤敬彝手里接过瑟瑟,瑟瑟在匆忙中又看了他一眼,她那双与崔拂极相似的眼睛眨了眨,好像在向他告别。

    萧洵下意识地向她挥手,再一眨眼,瑟瑟不见了,独孤敬彝翻过了墙,又从怀琮手里接走了她。

    眼泪滑下,萧洵艰难地呼吸着,扒着窗户极力向外眺望,高墙挡住了视线,他看不见瑟瑟,这一刹那,恨不能破开这狭小的囚室,追随她而去。

    她的孩子,多么可爱的孩子,这世界上的另一个她,从不曾经历过忧患伤心的她。

    都是他的错,他原本可以护着她,让她也不需要经历那些艰难痛苦,可他做了什么?

    萧洵松手,顺着高墙滑下,缩在墙角闭上了眼睛。从前那些无形的悔恨痛心,在看到瑟瑟时,都有了行迹,他心爱的阿拂,原本也该是这样啊!

    瑟瑟,瑟瑟,假如是他的孩子,萧瑟瑟,该是多么好听的名字。

    水迹越来越多,萧洵死死捂着眼,于是那些热泪便顺着指缝,慢慢地洇满了手心。

    不知过了多久,萧洵再次起身,一跃扒住窗框,向外面望去。墙外静悄悄的,瑟瑟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她走了,大概是回去找她去了。

    萧洵懒懒下来,胡乱抹掉未干的泪痕,高叫一声:“来人!”

    夏怀琮说过,他还会过来,这里窗户太高太不方便,他得找个方便他们来的地方,他还想见瑟瑟。

    大门上一阵响动,守卫在门上的小窗后露出了脸,萧洵低声说道:“告诉你们皇帝,我要换个地方,前后都要有窗,还要木头和小刀。”

    守卫露出明显惊诧的表情,萧洵没有理会,慢慢说了下去:“给我送些饭食,我饿了。”

    先前他绝食,一半是要挟,一半却是真有了求死的心,可如今,他还要见瑟瑟,他得给瑟瑟做些玩具,他见过她两次,却连礼物都不曾给过她,实在太不应该。

    却在这时,突然想起方才那个拿剑的半大少年,那比同龄人明显高出一大截的个头,似曾相识的眉眼,萧洵闭了闭眼,是独孤逊的儿子,他陪着瑟瑟一道,他恍惚听见瑟瑟叫他哥哥,难道瑟瑟,是独孤逊与她的孩子?

    一刹那间心如刀割,萧洵撑着墙勉强稳住自己,耳边听见守卫匆忙往外走的脚步声,他们是去向夏舜禀报,给他换牢房的。

    想要叫住守卫,最终还是没有叫,在恍惚痛苦中,抬手捂住了眼睛。

    他做错了那么多,无论她怎么对他,他都无话可说,如果她要嫁给独孤逊……

    原以为能够承受,哪知一念至此,立刻又觉得剜心一般,怎么都支撑不住,萧洵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前浮现出瑟瑟无忧无虑的眼睛,原本他有机会,让她也是这样的。

    许久,萧洵放下手,惨然一笑。瑟瑟是她的孩子,瑟瑟是从不曾被错待过的她,不管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会竭尽全力,让那孩子永远有这么一双不曾沾染痛苦的眼睛。

    就当是他对她的赎罪。

    书房外,怀琮一跳进门,喘着气唤瑟瑟:“你没事吧?”

    “没事,”瑟瑟被他一路上稳稳抱着,并不像他这般吃力,只是心里含含糊糊的想不明白,“阿兄为什么要跑呀?”

    怀琮轻轻扯了下她柔软的头发:“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懂,不过你一定要记住啊,今天的事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连姑母也不能说。”

    “殿下,”留在后面压阵的独孤敬彝紧跟着跑进来,反手关上门,“他没有告发我们,不过我听见他叫守卫,说要换牢房,还要刀子和木头。”

    怀琮放下瑟瑟:“他要这些干嘛?”

    “阿兄为什么说我一岁半?”瑟瑟坐在榻上,仰起头问他,“我都快三岁了!”

    “这叫做疑兵之计,”怀琮捏捏她的小鼻子,“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门外传来唤他们名字的声音,崔拂和夏舜找过来了,怀琮连忙又向瑟瑟叮嘱道:“记住了,今天的事情千万不能跟人说!”

    跟着拉开门,满面笑容地跳了出来:“姑母,阿耶,我跟独孤带着妹妹捉迷藏呢!”

    崔拂往里一看,瑟瑟安安稳稳坐在榻上,头发稍稍有些乱,边上站着独孤敬彝,耳朵上有点红,大约都是因为玩耍,才会这副模样吧。走进去拉起瑟瑟,柔声说道:“瑟瑟,哥哥们该做功课了,咱们去看鱼,不要打扰他们好不好?”

    “好,”瑟瑟乖乖地跟着她出来,“不打扰哥哥们,我跟阿娘玩。”

    夏舜迎上来,笑着问道:“瑟瑟刚刚去哪里捉迷藏了?阿舅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瑟瑟下意识地看了眼怀琮,怀琮的手在袖子底下冲她使劲摇着,抢着说道:“在园子里玩了一会儿,后面就到书房来了!”

    夏舜正要说话,奏事宦官匆匆走来:“陛下,北廊那边……”

    怀琮便知道是萧洵换牢房的事,不动声色留神时,就见夏舜摆手止住,撇下崔拂和瑟瑟急匆匆走出去了,怀琮抬抬眉,到底是什么机密事,阿耶怎么连姑母都要瞒着?况且那时候,萧洵看见瑟瑟,怎么是那种古怪的反应?

    不由得冲独孤敬彝挤挤眼,看来下次,还得过去探探才行。

    崔拂拉着瑟瑟,面上没什么异样,心却提了起来。北廊,自然是指萧洵,宦官追到这里来了,说明萧洵有事,会是什么事?

    耳边听见瑟瑟笑起来:“阿娘,刚刚阿兄骗人说我才一岁半,那人好像都没发现!”

    崔拂回过神来,弯了腰看着她,含笑说道:“你们骗谁了呀?”

    就见瑟瑟怔了下,抬手捂住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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