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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见到瑟瑟了

    崔拂蹲下来, 伸手抱住瑟瑟:“怎么了?”

    “阿娘,我,我做坏事了, ”瑟瑟捂着嘴巴,小脸皱成了一团, “我答应过阿兄不能说的, 我给说出来了!”

    崔拂微微皱着眉,有些疑心, 无缘无故的,怀琮会向什么人提起瑟瑟的年纪?更何况瑟瑟如今身份不同, 宫中上下,有谁会问她的年纪?有心细问问,然而瑟瑟红着一张脸,十分羞愧不安的模样, 崔拂不舍得逼她, 便柔声安抚道:“没关系,瑟瑟不是故意的, 阿兄不会怪你的。”

    “真的?”瑟瑟半信半疑,可怜巴巴地问, “独孤哥哥也不会怪我吗?”

    连独孤敬彝也在一起吗?他素来可是最守规矩的一个。崔拂思忖着,在瑟瑟额头上吻了一下:“真的, 只要瑟瑟不是故意不守承诺,怀琮和敬彝肯定不会怪你。”

    眼看瑟瑟松了一口气,崔拂心中疑云更浓。瑟瑟素来乖得很,若不是怀琮一再叮嘱不能说,断不会把她为难成这幅模样,而怀琮一向机灵, 若只是小孩子们玩闹的小事,没道理这么反复叮嘱她,到底是什么事?

    拉着瑟瑟往回走,不由得想到,须得找个时间,好好问问怀琮和敬彝。

    另一边,夏舜飞快地往前殿走去,听着宦官小声回禀:“他要换牢房,要前后都有窗户的,还要刀子和木头,还说饿了要吃饭。”

    饿了要吃饭?夏舜哂笑,果然扛不过几天就得吃饭,还以为他骨头多硬,真要绝食到底。冷声道:“都给他,留心盯着,看他要做什么。”

    从复京到矩州,只要三天的路程,等诸事安排妥当,他就启程带萧洵过去,彻底送走这个瘟神。此次会盟大邺极为重视,届时萧仁纲将带着萧元贞、萧怀简一干皇子和重臣出席,一是用两座大城交换萧洵,二是签订议和盟约,五年内两国不起刀兵,通商贸易。

    夏舜目光悠远,为着复国,这些年里征战不断,大夏子民也未必不苦于兵火,如今天下大势初定,大邺与大夏各自夺得一半江山,短期内都不可能吞掉对方,趁着议和的契机,让百姓休养生息一段时间,未尝不是最优的方法。

    萧洵这次送上门来,也算是误打误撞,办了桩好事。

    城中驿馆。

    第五城闪身进门:“没找到萧洵关在哪里,不过我从兵部探到消息,大邺要跟大夏议和,答应割地换回萧洵。”

    刘素渠皱紧了眉头:“不好!”

    若是大邺大夏议和停战,那么大邺就能抽出全部精力对付大凉,到时候要想生存,越发艰难了。

    刘素渠冷声道:“必须搅了议和!”

    “那还不容易?”第五城道,“弄死萧洵,推在夏舜头上,萧仁纲准得跟夏舜翻脸!”

    杀了萧洵?刘素渠横他一眼:“你连萧洵关在哪里都找不出来,还指望杀他?”

    “等夜里我再去找找,”第五城嘟囔着,“我就不信了,把皇宫翻过来,还能找不到他?”

    刘素渠沉着脸,那天进宫时间虽短,但她留心看过,各处防卫外松内紧,夏舜不好对付,更别说萧洵:“先不说你找不到,就算你找得到,你也杀不了他。”

    “谁说我杀不了他?”第五城顿时不干了,“要是一对一,谁杀谁可说不定!”

    刘素渠哂笑一声:“你要是有这个本事,我们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望着窗外大邺的方向,沉声道:“去打听打听夏舜出城的路线。”

    宫禁中守卫森严,也许在路上还能找到机会,只要萧洵死在大夏,大邺与大夏就是不死不休,大凉也就有了活下去的机会——只是,真要杀掉萧洵吗?

    理智告诉她这么做没错,心里却始终下不了决心,刘素渠犹豫着,看见第五城绷着一张脸靠近了:“真要动手的话,还是我来吧,你别上。”

    刘素渠以为他是逞强,摇了摇头:“你那点本事不够看的,我自己来。”

    “你是傻吗?”第五城一下子炸了,“这里是大夏国内,真要是动手,就得同时对付萧洵和独孤逊,这俩哪个是好惹的?不脱一层皮,能有个结果吗?我死了没什么,你要是有个闪失,我怎么办?”

    刘素渠愣了一下,见他拧着眉,瓮声瓮气说道:“你成日里瞧不上我,不过我跟你讲,一夫拼命,万夫莫当,没准儿我真能杀了萧洵呢?”

    盯着她又是一笑:“如果真能杀了萧洵,我估摸着我也活不了,到时候你别忘了给我收尸,以后年年给我上坟的时候,记得在坟前倒一杯酒,跟我说三声,我比萧洵强!”

    刘素渠彻底愣住了。

    宫中。新换的囚室前后都有窗户,光线比从前好得多,萧洵一手拿刀,一手拿着木头,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想好该做什么。

    小时候因为他的身世,兄弟姐妹们都不理他,唯独萧元贞肯带他一起玩,甚至还亲手用木头给他做过一把小刀,那小刀至今还放在王府里,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之一。

    可小女孩喜欢什么东西呢?尤其是瑟瑟那样柔软可爱的小女孩。

    手指按在刀刃上,滑上去又滑下来,萧洵拿不定主意。她那么娇那么软,小刀是不合适的,可是别的东西?他长这么大,最熟悉的就是刀枪剑戟,这些冷冰冰能致人死命的东西。

    小女孩不会喜欢这些的,他该做个什么送给她?萧洵来来回回走动着,忽地站住了,夏怀琮从墙头上接过瑟瑟时,她腰间系着的配饰晃了一下,假如他没有记错,好像是一只白玉雕成的兔子。

    她喜欢兔子吗?萧洵突然想起三年前带着崔拂在黛山打猎,也曾经猎到过一只兔子,受了伤还没死,兔子的皮毛他是不稀罕的,原想赏给士兵吃肉,崔拂却觉得那兔子可怜,到底给养在了园子里。

    这些又软又毛绒绒的小动物,也许小女孩们都喜欢吧,就像他的阿拂一样。

    萧洵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盘膝坐下,回忆着兔子的模样,握刀在木头上画了一个轮廓。等画好时,自己也觉得懊恼,画出来的东西又粗又笨,哪里像兔子?便说是狗也觉得太丑了些,根本就是四不像。

    不由得叫了声:“来人!”

    守卫闻声探头,萧洵绷着脸:“去找纸笔,我要画画!”

    在守卫诧异的目光中,萧洵拿着刀,耐心修改着那个不伦不类的兔子轮廓,无非是画只兔子而已,再艰难的仗他都打过,这兔子,他必定也能做出来!

    傍晚时分,月和带着瑟瑟洗澡去了,崔拂得了空,一径往小书房里去找夏怀琮。

    远远瞧见随侍的宦官都在外头,书房门关着,隐约传来怀琮和独孤敬彝说话的声音,崔拂摆手命宦官不必通传,轻轻走到跟前时,突然听见怀琮说道:“萧洵说的疑兵应该就布置在这一带。”

    崔拂吃了一惊,连忙推开门,屋里两个孩子都吃了一惊,怀琮跳起来:“姑母,你怎么来了!”

    崔拂抬眼一看,桌上摊着一张地图,怀琮和敬彝手里都拿着笔,那地图上,相邑两个字被朱笔圈起来,又画着几个符号,想来怀琮方才说的,就是这里。

    两年前,萧洵跟独孤逊都订上了这里,后面是萧洵占了先机,抢先拿下相邑,如果怀琮是在推演这次作战的部署,也应当是从独孤逊口中得知的情况,为什么方才他的原话却是“萧洵说的”?他从哪里能听见萧洵说?

    崔拂心中无限狐疑,反手关紧大门,看着地图上相邑那两个字,低声道:“你们是在说相邑那一战?”

    “是,”怀琮搬过鼓凳,“姑母快坐。”

    “那一战的详细情形,你是听独孤司徒说的吧?”崔拂慢慢坐下,佯装不经意。

    “是呀,”怀琮笑嘻嘻的,“司徒讲的很详细。”

    “那么方才,为什么我听你说,萧洵说的疑兵?”崔拂放轻了声音,“是我听错了吗?”

    怀琮眼珠一转:“想说司徒来的,不留神说错了。”

    崔拂抿了抿嘴唇,怀琮这孩子素来机灵,怕是不好问出实话,转向独孤敬彝:“瑟瑟先前不留神说漏了嘴,说你们告诉别人,她只有一岁半。”

    能看见独孤敬彝的耳朵刷一下红透了,支支吾吾的,老半天也说不出话,崔拂一颗心突然就悬了起来,轻声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独孤敬彝连两腮上都红了,低着头握着拳,崔拂便知道,她猜对了。心里越发紧张,方才怀琮的话,分明是见过萧洵,这些年里他们根本没可能见面,除非是去了北廊囚室,喉咙紧着追问:“你们是不是,是不是偷偷去见过萧洵?”

    “殿下,”独孤敬彝终于开了口,“都是臣的错……”

    “不是你!”怀琮收敛了笑容,向着崔拂行了一礼,“姑母,都是我的错,我一时好奇,逼着敬彝和我一道去看了萧洵。”

    崔拂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瑟瑟,你们带瑟瑟去了?”

    “是,”怀琮耷拉着脑袋,“对不起,姑母。”

    啪,圆凳被带翻,崔拂急急走了出去。

    寝殿中,夏舜听完宦官禀奏,正在摸不着头脑时,忽然听见脚步声匆促,崔拂飞快地走了进来,夏舜随口说道:“你来得正好,萧洵要了纸笔画画,不知道又要闹什么花样……”

    “阿兄,”崔拂瞬间来到眼前,一开口时,嗓子里带着哽咽,“他见到瑟瑟了!”

    第52章 拼上性命守护她

    寝殿的门关得紧紧的, 宫女宦官都被赶了出去,夏舜发着脾气,又压着声音:“这些年由着你的性子胡闹, 把你惯得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那是什么地方?那里头关的是萧洵,你怎么能带你妹妹去那里!”

    怀琮跪在地上, 低着头老老实实:“儿子知错了, 请阿耶责罚。”

    夏舜气头上,顺手拿过桌上的水晶镇尺就要打, 杨氏吓了一跳,又不敢过去劝, 崔拂连忙扑过去,极力抱住夏舜的胳膊:“阿兄,怀琮还小,打不得!”

    “你瞧瞧他做的这事!要是萧洵起了疑心……”夏舜气得厉害, 额头上青筋跳着, 想要骂,这事又不能摊开了骂, 只恨恨说道,“我今天非狠狠打他一顿不可!”

    “阿兄, ”崔拂死死拽着他,“怀琮也不是故意的, 再说怀琮什么都不知道,打不得!”

    怀琮抬头,带着几分疑惑:“阿耶,姑母,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为什么妹妹不能见萧洵?”

    一句话问得几个人都是无语,半晌, 崔拂叹了口气,柔声向夏舜说道:“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怪他做什么呢?”

    夏舜不由得也叹了口气,将镇尺重重扔回桌上:“总不让人省心!”

    杨氏见他不像是还要打,这次松了口气,连忙扶着他在榻上坐下,斟了一杯温水给他:“先问问当时的情形,再想对策也不迟。”

    夏舜拿过水杯,还是气呼呼的:“你们什么时候带瑟瑟去的?”

    “今天上午,就是我说捉迷藏的时候。”怀琮道。

    “你看看你看看!”夏舜顿时又来了火气,指着怀琮的鼻子向杨氏说道,“公然对我们撒谎,满嘴里还有没有一句实话!”

    杨氏是不好劝的,崔拂连忙上前拉起怀琮,柔声道:“小孩子顽皮,慢慢教导就好了,阿兄先消消气,我来问吧。”

    她拿过小杌子让怀琮坐了,轻声问道:“你去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带着瑟瑟?”

    怀琮到这个时候,便也不再隐瞒:“先前我去看过萧洵,不小心被瑟瑟听见了,我就跟她说也带她去看,想哄哄她。”

    “你早就去看过?”夏舜一听这话又怒了,“你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们?”

    怀琮蔫蔫的:“就去过两次,阿耶,这事不怪敬彝,也不怪瑟瑟,都是儿子胡闹,阿耶要罚的话,就罚我一个人好了,别罚敬彝。”

    崔拂紧张着:“萧洵看见瑟瑟时,有什么反应?”

    “他说,是你!”因为萧洵当时的反应太古怪,怀琮记得很清楚,“他问瑟瑟叫什么名字,还问她几岁了。”

    崔拂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妹妹一岁半。”怀琮回忆着,“然后我们就走了。”

    一岁半,就是瑟瑟说的那个回答了,怀琮很机警,没有告诉萧洵实话。崔拂紧张着,急急追问:“萧洵信了吗?”

    “看样子是信了,反正他没再问。”怀琮道。

    崔拂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额头上冷涔涔的,出了一层薄汗。萧洵常年征战在外,极少有机会接触小孩,大约没法分辨瑟瑟的真实年龄,只要他不知道瑟瑟的身世,她就还能带着瑟瑟,维持眼下的平静。

    “姑母,”怀琮窥探着她的神色,“萧洵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问你好不好。”

    崔拂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怀琮疑心更甚,又道:“他还问我,姑母是不是要成亲。”

    崔拂张张嘴,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就听夏舜问道:“你怎么回答的?”

    “我才不会跟他说实话呢!”怀琮笑起来,“我告诉他,姑母是要成亲了,阿耶,我这么答没错吧?”

    “行了,少在那里得意!”夏舜松一口气,横他一眼,“这等胡作非为,你自己说,该怎么罚?”

    怀琮不笑了,苦着一张小脸:“罚我抄书好了,每天多抄两篇书,然后再多练半个时辰骑射?”

    “好,”夏舜沉着脸,丝毫不留情面,“从今天开始,连着三个月,都得这么办!”

    三个月?也太久了吧!怀琮不敢分辩,只可怜巴巴地看崔拂,崔拂会意:“阿兄,怀琮虽然一时贪玩,但还是有分寸的,三个月太久,我给他讨个情,就半个月吧?”

    “两个月!”夏舜一锤定音,“不治治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早晚还要闯祸!”

    两个月虽然也很久,但总比三个月强,怀琮连忙谢恩:“谢阿耶阿耶,谢谢姑母!”

    跟着眼珠一转:“姑母,萧洵是不是认得你?”

    “退下!”夏舜立刻喝住他,“不该你知道的事情,休要乱打听!”

    怀琮心里嘀咕着,果然乖乖退出去,夏舜关上门,脸色缓和下来:“看萧洵这几天的样子,应该是信了怀琮的话。”

    崔拂绷紧了多时的神经此刻也放松下来,叹道:“亏得怀琮机灵,丝毫没有露出破绽。”

    真是好险,假如有一丁点儿答错,假如被萧洵知道瑟瑟是他的孩子,以他激烈的性子,必定不会罢休,而她此时,只想让瑟瑟无忧无虑地长大,不要过早承受这些太沉重的东西。

    夏舜沉吟着:“虽说暂时应付过去,总归是个隐患。”

    他很快做出了决定:“左右行程也安排得差不多了,六娘,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今明两天我就启程吧,早些送走他,早些安生!”

    夜深时萧洵还在画,地上扔了许多废稿,白烛烧到了尽头,看看就要化成一堆烛泪,萧洵随手拿过一支新的按上去,继续画着。

    比起最初用刀描出的轮廓,眼下纸上画的已经颇有些像兔子了,只是还不够可爱,并不能配上那么可爱的瑟瑟。呼啦一声,萧洵又揉了一团废稿扔出去,有些懊恼。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打仗更难,而且是难得多的事。

    攥着笔望向窗外,到处是黑漆漆的一片,夏怀琮没有来,瑟瑟也没有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

    阿拂的女儿啊,那么可爱的孩子。萧洵咬着笔杆,涩涩地闭上眼睛,老天让他重活一回,他却把一切都弄砸了,他失去了那么好的阿拂,他得用他能做到的一切,补偿她的女儿。

    周围安静得很,外面草窠里的虫叫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么晚了,瑟瑟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来了。许久,萧洵睁开眼睛,眼梢红着,重新蘸了墨,在纸上笨拙地画出一个兔子的形状。

    一个,两个,三个,地上很快又丢了一堆废稿,夜色一点点浓黑,漆黑,又一点点变灰发白,蜡烛点完一根又一根,太阳升起来时,萧洵终于画出了一只稍稍满意的兔子。

    圆鼓鼓绒乎乎,如果雕出来,应该也很可爱吧。

    萧洵把画稿蒙在木头上,拿过刻刀,沿着画稿的轮廓正要描,又突然意识到,画稿是平的,然而要雕的话,却要变成立体的,这画稿,怕是不能用。

    熬了一夜,没想到还是疏忽了,萧洵哗啦一下又将画稿揉成一团扔掉,有些懊丧。起身走到后窗前,窗户是钉死的并不能打开,他能听见外面的动静,非常安静,瑟瑟没有来。

    她是不是不知道他换牢房了?萧洵突然紧张起来,只顾着担心窗户太高她不方便,全忘了换了地方她可能会找不到,该死!一时间恨不能冲出去告诉她,突然又起了一点微弱的希望,夏怀琮那么机灵,头一次能摸过来,这次应该还能摸过来吧?

    却突然听见夏舜的声音:“萧洵。”

    门上的小洞打开了,夏舜冷淡的脸隔在外面:“明天一早去矩州。”

    萧洵很快拒绝:“我不走。”

    他来是为了见她,没见到她之前,他哪儿也不会去。

    夏舜轻嗤:“萧仁纲拿两座城才能换你,如今你说不走?”

    “我的家事,我自会处置,”萧洵走近了,从狭小的孔洞向外看,明知道夏怀琮或者瑟瑟都不可能来,又抱着一丝期冀,“不见到阿拂,我不会走。”

    夏舜身后没有人,瑟瑟没有来,明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萧洵还是一阵失望,从前他心心念念只有一个阿拂,如今,又多了她的女儿,那么柔软的小女孩,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就好像时光倒流,看到了初相遇时的阿拂。

    萧洵不再理会夏舜,走回去拿起木头和刻刀,低头开始刻画兔子的轮廓。眼下他只能给瑟瑟这个,但是将来,他会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他会拼上性命守护她,不让她受到一丁点儿世间的风浪,他会把亏欠阿拂的全部补偿回来,给阿拂,给她的女儿。

    夏舜透过门洞看着他,先前他不明白他要刀和木头做什么,现在他隐约猜到了,他见到了瑟瑟,他想给瑟瑟做点东西?心里有些不屑,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滋味,想着来之前崔拂的嘱咐:萧洵最是固执,他若不肯,便是百十头牛拉着也不能让他回头,不能来硬的。

    夏舜换来守卫:“开门。”

    牢门打开一条缝,夏舜走进去,站在门口处,萧洵抬头看他,一言不发。

    夏舜的声音放得很低:“她不会见你,你便是再等上十年二十年,她也不会见你。”

    能看见他赤红的双目里闪着点点亮光,夏舜转开脸,语声顿了顿:“不过。”

    萧洵下意识地握紧刻刀,就听夏舜慢慢说道:“如果我去矩州,她肯定会去送行。”

    萧洵猛地站了起来。

    第53章 与他一模一样的笑脸

    崔拂焦急地等待着, 直到夏舜推门进来,向她点了点头。

    崔拂长长地吐一口气,看来, 萧洵答应了,他会离开大夏, 只要能在出城时, 远远看她一眼。

    “我告诉他你会去城外送我,到时候他就能见到你, 他答应了。”夏舜皱着眉头,“如此不是长久之计, 就算这次把他弄走,难保他还要再来。”

    崔拂低着头:“他与萧元贞感情深厚,等回去大邺,有萧元贞看着, 他走不了。”

    “但愿如此吧!”夏舜犹豫了一下, 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萧洵好像, 在给瑟瑟做玩具。”

    “什么?”崔拂大吃一惊,“他, 他知道了瑟瑟的身世?”

    “看样子不像,”夏舜回忆着萧洵的反应, “他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真要是知道了,方才不会那么平静。”

    崔拂怔了怔,即便觉得瑟瑟不是他的孩子,依旧要费心给瑟瑟做礼物吗?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也许只是因为, 瑟瑟是她的女儿,他的心思一向都很直白,并不难猜。

    “明天要么别让瑟瑟过去了,我总有点不放心。”夏舜沉吟着。

    心里千回百转,崔拂摇头:“只怕不行呢,自从知道你要走,瑟瑟就一直说要跟你一起去,哭了好几遍才劝住,如今一定要去送你,若是不带她,又不知要哭成什么样。”

    夏舜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这孩子,这才几天,就这么离不开我了。”

    他思忖着,又道:“要么你们就坐在车上别下来,戴上冪篱,应该不会露出破绽。”

    “也只能如此了。”崔拂心里有些恍惚,萧洵要走了,这一走,再相见时,大约就是瑟瑟长大成人之时吧?山高水长,惟愿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入夜时,萧洵还在雕刻,废弃的木头扔了一地,身上桌上都是木屑,萧洵看着手中依旧不如人意的兔子,懊恼地扔了出去。

    这些小玩意儿,可真是难做!然而明天就要走,无论如何,也得把礼物送出去。

    重又拿过一块木头,两天一夜不曾睡,此时头脑里昏沉沉的,看东西都有些重影,萧洵皱皱眉,刀刃在左手腕上一划,鲜血流出来,痛意压倒睡意,在  ,耐心地雕刻起来。

    天边露出第一缕晨曦时,门外值夜的守卫听见了萧洵的叫声:“来人!”

    守卫打开门洞,看见萧洵满布血丝的眼睛:“我要锉刀、磨石!”

    守卫诧异着走去安排,萧洵紧紧攥着手心里小小的木雕兔子,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这是他做废了几十个才得到的一个,虽然比不上瑟瑟腰里挂着的那只白玉兔,但至少,拿得出手了,眼下需要用锉刀和磨石把粗糙的表面打磨得光滑些,瑟瑟的小手那么娇嫩,千万不能划伤了。

    寝殿中,夏舜已经收拾好了,正坐着吃茶,听见宦官回禀,脸色有点沉:“给他!”

    心里越发不安起来,萧洵对瑟瑟如此上心,但愿今天别出岔子,顺顺当当地送他走。

    “陛下,”独孤逊甲胄结束,迈步走进来,“刘素渠的人这些天一直在探听去矩州的路线,今天一早十几个人出城去了,看样子要在半路设伏。”

    是为了萧洵,只要让萧洵死在大夏境内,就算知道是大凉做的,他也难辞其咎,大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夏舜道:“安排好人手,只要她敢下手,格杀勿论!”

    半个时辰后,御驾驶出皇城,前往矩州会盟,杨氏的凤辇和崔拂的翟车一路跟随,数千禁军前后簇拥着,浩浩荡荡往城外走去。

    队伍末尾,萧洵独自坐在一辆封固严密的囚车里,急急忙忙打磨着那只兔子,马上就要出城了,在出城之前,他一定得做好,送给瑟瑟。

    队伍慢慢放缓了速度,城门近在眼前。

    细磨石磨了两遍,兔子身上早已经摸不到木茬,萧洵还是不放心,撩起衣襟用力又搓了几遍,搓得兔子身上隐隐起了亮光,这才松一口气。迎着车上狭小的窗户一看,圆鼓鼓的一只小兔,虽然笨拙,但也可爱。

    眼下只有这个送给她,将来,他会把全天下最好的全都给她,给阿拂。

    “来人,”萧洵急急唤人,“我要见你们皇帝。”

    队伍逶迤出城,凤辇和翟车停在道旁的凉棚底下,夏舜下了御辇,独自走到囚车跟前,车门锁着,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窗户里,萧洵双手递出那只兔子:“这个,给瑟瑟。”

    夏舜沉着脸接过,他没猜错,萧洵忙了几天,果然是要给瑟瑟做礼物。

    很快又听见萧洵追问:“阿拂在哪里?”

    夏舜收起兔子:“你就看我往哪里走吧!”

    他转身往凉棚跟前走,萧洵透过狭小的窗户,极力向外张望,凉棚底下停着两辆车,萧洵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翟纹车里坐着,只露出一个侧影的,是崔拂。

    她带着冪篱,脸和大半个身子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哪怕只是这么远远地看她一眼,她都不肯。萧洵心如刀绞,用力抓紧窗框,攥得手指的关节都发着白。

    目光所及,夏舜走到凉棚跟前,将那只兔子递过去,崔拂怀里,瑟瑟戴着一顶小小的帷帽,伸手接过了那只兔子。

    萧洵扶着窗框,低低吼了一声。任凭他千般忏悔,也只能是如此了,他的阿拂,从此再不要他了。

    额头抵着冰凉的板壁,在两难的抉择中苦苦煎熬,这辆囚车,这数千禁军都挡不住他,此时冲出去,总能逼得她见他一面,可是,他有什么脸再去逼她?他已经害得她够苦了,她如今欢喜安稳,就算她不要他了,只要她好好的,他是不是也该罢手?

    心脏疼得无法呼吸,萧洵艰难地抬头,向着窗外慢慢吸着气,却在这时,一阵风过,吹起瑟瑟的帷帽,露出她眉眼弯弯的笑脸。

    萧洵愣住了,好熟悉的笑,他曾在哪里见过?

    凉棚下,崔拂慌张着按住帷帽,一把将瑟瑟抱进怀里。

    夏舜暗叫不妙,立刻传令:“启程!”

    车驾快快向前,囚车的窗户重又锁上,独孤逊催马在前面领路,走出几步,忍不住又向后凝望。

    翟车还停在原地,冪篱长及腰间,将崔拂的容颜遮挡严实,也不知道她此时,是什么模样。

    独孤逊久久望着,这些天他抓了很多萤火虫,司徒宅中专门辟出一间房屋养着这些小飞虫,夜里他有时候会过去看,满天都是明明灭灭的幽绿火焰,假如有一天,能同她一道看……

    部下催马追上来:“刘素渠在二十里外的山口,一共二十四个人。”

    独孤逊回过神来:“围住了,只要她敢动,立刻击杀,一个不留!”

    两刻钟后,山口。

    先头探路警戒的一队士兵骑着马过去了,刘素渠从灌木后探头,拧着两条长眉。

    这次刺杀,总觉得是孤注一掷,有去无回,到底该不该下手?

    身边,第五城低呼一声:“来了!”

    极远处的大道上,隐隐看见旗帜的彩色,夏舜来了。

    “二娘子,待会儿韩超带人佯攻夏舜,把兵力吸引过去,我直接去后面杀萧洵。”第五城从袖中掏出蒙面巾,飞快地蒙在脸上。

    刘素渠越发犹豫,常年在沙场上磨练出来的敏锐让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刺杀,不会成功。

    风声一动,第五城站起来,正要往下冲时,刘素渠一把拽住了他:“别动!”

    她急急思忖着:“这样不行,先不说能不能得手,就算能得手,只要你们有一个落网,大邺就知道是我们干的,没用!”

    第五城咧嘴一笑:“不会落网,我们都说好了,若是被俘,立刻自尽,是不是?”

    韩超几个立刻附和:“是!二娘子放心,宁死不被俘!”

    这些人,都是她最忠心耿耿的部下,这些年里跟着她出生入死,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这次刺杀无论成与不成,他们都不可能活着回来了,真要这么干吗?

    刘素渠眼角有点热,给自己找着借口:“没用,大夏人认得你们的脸。”

    第五城看着她,忽地拔了刀。

    刘素渠本能地握刀,第五城刀锋一转,向的却是自己的脸。

    吹毛断发的好刀,蒙面巾立刻被划开,跟着是他的脸,颊上绽开一长条血口子,血肉模糊,那张脸跟从前变成两样,第五城满不在乎地笑:“这样,他们就认不出我了!”

    他收刀还鞘,转身往山下冲,刘素渠用力拽住了他。

    第五城回头,刘素渠红着眼梢:“不用去了。”

    她死死盯着他,目光里似是有火在燃烧:“我想明白了,你说的很对,是我的,才值得我这般出头。”

    第五城早已忘了她说的是什么时候的话,糊里糊涂地看着她。

    刘素渠笑了下,飞快抬手抹了下眼角:“回大凉!”

    她笑容越来越大,眉梢飞扬起来:“跟我回去,把该是我的东西抢回来!”

    大凉人悄悄离去,山上的警戒依旧没撤,又过一阵子,夏舜的驾辇慢慢走来,队伍最后面的囚车守卫森严,萧洵靠在板壁上,朦朦胧胧,半梦半醒。

    眼前不断闪过瑟瑟的笑脸,熟悉到了极点,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在无边的疑惑中,萧洵睁开眼,拿过抽斗里的水壶。

    到一杯水托在手中,低头看时,摇晃的水面倒映出他支离破碎的脸,萧洵突然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

    是他自己。

    瑟瑟生了张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笑脸。

    第54章 他的女儿

    “阿娘, 这兔子是谁送给我的呀?”瑟瑟拿着那只木雕兔子翻来覆去看着,好奇地追问。

    崔拂既不想骗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纠结许久:“你先拿着玩吧,等你长大了, 阿娘再告诉你。”

    “嗯!”瑟瑟重重点头, 跟着叹一口气,“我好想赶紧长大啊!”

    饶是满腹心事, 崔拂还是被她这模样逗得笑起来,将她又抱紧些, 低头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瑟瑟叹什么气呢?小小年纪,这就有心事了吗?”

    “是呀,”瑟瑟伸手抱住她,“阿娘这些天老说等我长大了, 可我还小呢, 要很久很久才能长大,我好想赶紧长大, 不让阿娘不高兴了!”

    崔拂心尖上一软,忍不住又吻了她一下, 柔声道:“阿娘没有不高兴啊,瑟瑟为什么觉得阿娘不高兴?”

    “阿娘每次说等我长大的时候, 都没有笑,”瑟瑟一双眼睛清澈见底,不安地眨巴着,“都是瑟瑟不好,瑟瑟太小了,要阿娘一直等着我长大。”

    “才不是呢!”崔拂一颗心软到了极点, 抱紧她使劲摇头,“瑟瑟最好了,阿娘也没有不高兴,无论瑟瑟是小时候还是长大了,都是阿娘最喜爱的人!”

    瑟瑟一双眼睛弯起来,搂住崔拂叭地亲了一口:“阿娘也是瑟瑟最喜爱的人!”

    翟车轻快地向皇城的方向走去,崔拂怀里抱着瑟瑟,瑟瑟手里拿着那只木雕兔子,又解下腰里挂着的白玉兔,放在一处左看看右看看:“白兔更漂亮,可这个木兔子圆鼓鼓的,也很可爱。”

    崔拂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只木雕兔子上,心里千回百转。在一起的时候,从不曾见过萧洵弄过这些,他的世界很简单,刀剑,沙场,仅此而已,他曾说过小时候兄弟姐妹们都不跟他玩耍,他也从不曾有过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也不知道他如何想到了这兔子,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囚室里什么都缺,虽然夏舜没说,但她能想得出来,只凭着一把小刀,萧洵要做到这个程度该有多不容易。

    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瑟瑟是他的孩子。

    崔拂握住瑟瑟的小手,透过她手指的缝隙触摸着那只兔子,眼前蓦地闪过那年的后山上,欢笑着向她奔来的少年。

    他是因为她,才对瑟瑟格外不同,这么多年过去了,皱纹和岁月的表层底下,他始终还是那个心思单纯,激烈固执的少年。

    现在的他,走到哪里了?崔拂有些怅惘,下次再见,大约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吧,也不知那个时候,彼此会变成什么模样。

    往矩州去的官道上,夏舜正翻看着公文,突然听见队伍后面砰一声巨响。

    还没来得及询问,紧接着又是砰砰几声巨响,跟着马蹄声急促,独孤逊奔到了窗外:“陛下,萧洵砸了囚车!”

    “什么?”夏舜大吃一惊,疾忙推开窗时,就见后军正急速变换队形,绕着萧洵的囚车,围成一个密密的圆。

    “快去看看,”夏舜急急说道,“别让他跑回去,也别伤他性命!”

    砰!又一声巨响,囚车四分五裂,萧洵一跃而下。

    拳头上鲜血淋漓,萧洵赤红着双目,沉沉喘着气。瑟瑟,他的女儿,他跟阿拂的孩子!他可真傻,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回去,立刻回去!他要去找他的阿拂,找他们的女儿!

    四周的大夏士兵发一声喊,手持兵刃围上来,萧洵大吼一声:“我不想动手,让开!”

    士兵们没有退,反而列着队形,数人一组包抄到近前,萧洵迅速瞥一眼,将场中阵势了然于心,跟着骤然冲出,瞄准正在列队的一组人,电光火石之间,踢飞一个,打倒两个,长臂一舒,夺过对方腰间长刀。

    手起刀落之间,倒地的士兵本能地闭眼,萧洵却不是向他,一刀砍断囚车的缰绳,拉过马匹,翻身跃上。

    长刀在手,去势如风,萧洵大吼着:“让开,我不想杀人!”

    大夏的士兵,她的子民,他再着急回去,也不能伤了这些人,再让她不快。

    士兵突然从中分开,独孤逊一人一骑,霎时间冲到近前:“萧洵站住!”

    萧洵微微眯了眼,是他,几次阻挠,害他到如今才发现瑟瑟的身世,该死!

    手中长刀抡出,夹着千钧之势,独孤逊急急抵挡,兵刃撞击声中,沉声发问:“你要去哪里?”

    “回复京,找我女儿,”萧洵重重挥出一刀,“滚!”

    他怎么突然知道了?独孤逊吃了一惊,铁锏急急架住,只听身后响起夏舜的声音:“住手!”

    当!长刀劈在铁锏上,火花四溅,萧洵猛然收刀,拧眉看向夏舜。

    夏舜急匆匆下车,懊恼中透着诧异,一路上都是平静,也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怎么会突然之间,就知道了瑟瑟的身世?然而此时当着士兵也不能细问,只沉声道:“朕绝不让你回去!”

    “我一定要回去,”萧洵盯着他,固执坚持,“我不想伤人,别逼我。”

    夏舜冷笑:“不逼你?所以,就任由你去逼她吗?”

    萧洵咬着牙:“我不会逼她。”

    他怎么会逼她?他已经知道错了,他只是想回去见她,见他们的女儿,从今往后守护她们,让她们永远远离忧患,安稳幸福。

    一想到两次当面错过瑟瑟,心里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却又有一股陌生的柔情慢慢涌出来。瑟瑟,那么可爱的瑟瑟,让他牵挂怜惜了那么久的瑟瑟,竟然是他的女儿。

    他的阿拂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生下了他们的女儿,这三年里诸多艰难苦困,她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眼睛热辣辣的,萧洵硬着嗓子:“我不想与你为敌,我只想回去看看女儿。”

    抱抱她,亲亲她,他那么可爱的女儿,蹉跎了整整三年才见到的女儿。

    夏舜走近了,声音很低:“你若是还顾念她们,就老实去矩州。”

    “不,”萧洵生出一股恨意,那是他的女儿啊!无论如何,他都应该知道的,可他们却千方百计瞒着他,害他当面错过。用力握紧刀柄,压制住心中的恨怒不平,“今天你休想再拦住我!我这就回复京,从今往后,再不会离开她们半步!”

    夏舜冷哼一声:“如果孩子问起你是谁,你想怎么说?怎么,你是想让那么小的孩子,知道自己父亲做过那么多无耻的事吗?萧洵,你口口声声要悔改,你何曾悔改过一次!”

    萧洵怔住了,是啊,如果瑟瑟问起他是谁,他该怎么说?是她的父亲吗,可为什么这个父亲,这三年里从没有露面,为什么这个父亲对面相见,却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边上,独孤逊眼见他心神恍惚,不动声色地打个手势,士兵们悄无声息地缩紧包围圈,将萧洵牢牢围在中间。

    夏舜的声音很低,只够他两个听见:“她还很小,阿鸾和我极力维持,都只为了让她无忧无虑长大,别再经历我们经过的苦头,萧洵,你但凡还有一点为人父的良知,就不要去打扰她!”

    无忧无虑地成长,那也是他的心愿啊。萧洵死死攥着刀柄,攥得手指都有些麻木:“我不会打扰她,我只想看看她,哪怕只是远远看着,我也心满意足。”

    哪怕还像之前那样,他关在牢房里,偶尔她会过来看他一眼,用那么柔软的声音说着瑟瑟的名字,用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着他——只要还能看见她,哪怕让他再关上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他都毫无怨言。

    “想得容易!”夏舜不为所动,“你闹成这样,走了一半又跑回复京,谁人不会议论?那孩子最聪慧,你总在她身边打转,她怎么可能不起疑心?更何况,我根本不相信你。 ”

    唰,萧洵手起刀落,在腕上割出一道血口:“若你不信,我与你歃血为誓!”

    “不消如此。”夏舜脸上都是冷漠,“你会相信一个如此欺辱你妹妹的人吗?”

    他一字一顿:“我不会!”

    萧洵死死咬着牙,几乎被愧疚悔恨压倒。是啊,他对阿拂做过那么多错事,那么卑劣,那么无耻,她不肯见他,她的家人恨他,他还能说什么?可是,那是他的瑟瑟啊,他当面错过的女儿,又怎么能忍住不去找她?

    夏舜沉着脸:“萧洵,今日你若想回去,除非踏着我的尸体!”

    冲,还是退?萧洵的肩膀垂下来,许久,嘶吼一声。

    他不能再让瑟瑟受到任何伤害,他得拼尽全力,留住她那双无忧无虑的眼睛。咣,长刀扔下,萧洵下马,重又走向砸碎的囚车。

    夏舜松一口气,看着他萧索的背影,一时竟有些感慨。方才那番话,他也没指望能说服他,可他竟然退了,比起三年前金城那个从不管别人死活的萧洵,如今他,也算有了人情味儿。

    士兵拉来备用车辆,萧洵一言不发,钻进车中。

    车子重又走动,门窗紧锁,萧洵闭着眼睛,眼前缭乱闪过,全是崔拂和瑟瑟的笑脸,交替出现,连绵不绝。

    他的女儿,他的阿拂,他不会撇下她们不管,等此次事毕,他会想出妥当的法子,他不会伤到瑟瑟,他会守在她们身边,陪伴瑟瑟成长,哪怕是万劫不复,他也绝不会再离开她们半步!

    几天后车驾到达矩州,大邺的国书也跟着送到,却是萧仁纲在半路上突发急病无法出席,此次会盟,大邺方面一切事宜,均由萧元贞代为办理。

    第55章 若是我死了

    会盟的地点定在巍川, 此处位于大夏所属的矩州和大邺所属的延康郡之间,地势开阔平坦,若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能发现, 在安全方面,可算是无虞。

    独孤逊早已安排人手将方圆数十里都勘察过, 此时正向夏舜禀报:“萧仁纲昨日傍晚到的延康郡, 半夜里突然上吐下泻,随行的御医开了药不见起色, 已经连夜从镜陵召御医过来诊治,看样子像是个急症。”

    夏舜沉吟着:“依你看, 是真是假?”

    约他来的是萧仁纲,如今突然换人,让人不能疑心是不是有什么诡计,巍川虽然离矩州不远, 到底也出了大夏境界, 须得提起十二分小心才是。

    独孤逊摇头:“臣也有这个担心,是以提前安排人手潜进延康郡探查, 如今郡府上下都十分慌乱,萧元贞跟萧怀简日夜守在萧仁纲身边侍疾, 看样子不像是装病。”

    夏舜有些意兴阑珊:“因为萧仁纲要来,我才亲自过来这趟, 如果只是萧元贞,我倒是不必过来了。”

    一开始说定是萧仁纲定盟,夏舜才肯亲自来这一趟,若只是萧元贞代表的话,由独孤逊代劳的话,倒也说得过去。

    独孤逊便问道:“那眼下?”

    夏舜沉吟许久, 终于点了头:“还照原先说的,明天会盟吧。”

    萧仁纲急病并不能事先预料,如今来都来了,这会盟书势必要签,况且此次会盟其实对大夏益处更多,毕竟萧洵根本就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以他换来两座城池和两国数年和平,倒也不枉来这一遭。

    第二天一早,禁军簇拥着夏舜的御辇,浩浩荡荡出了矩州城,遥遥看见巍川地面上搭起的会盟高台时,就见延康郡方向旗帜飘扬,大邺军簇拥着萧元贞也来了。

    夏舜放眼一望,大邺军队盔甲鲜明,骑兵气势如龙,步兵精干悍勇,又见领头的萧元贞器宇轩昂,显然也是人中龙凤,心里不由想到,大邺委实算是个劲敌,大夏复国后一直四处征战,内外都觉疲敝,但愿此次会盟后能多太平几年,也好趁此机会休养生息。

    沉声唤过独孤逊:“士英,带萧洵过来。”

    日头更高的时候,萧元贞帅军来到近前,见对面行伍整齐,夏舜端坐御辇,边上独孤逊手持铁锏护定,如同一尊威风凛凛的托塔天王,再定睛一看,御辇边上就是萧洵,虽然比起先前消瘦了一大截,但并没有带镣铐,只安静站着。

    看起来并没有受什么罪。萧元贞松一口气,随即又有些气恼,这模样分明如他猜测的那般,是他自己追着崔拂跑去大夏的,亏他在家百般担心,又替他在父亲面前转圜,吃了这么大的哑巴亏,这才换他回来!

    萧元贞催马上前,沉着脸叫他:“六弟!”

    萧洵闻言抬头:“大哥。”

    边上的夏舜并未阻拦,萧洵便一径朝着萧元贞走过去了,萧元贞越发确定他根本就是自投罗网,压着怒气说道:“你这番折腾,陛下很生气。”

    萧洵越走越快,到后面飞跑起来,大夏士兵并没有阻拦,眨眼间就跑到了萧元贞面前:“大哥,我找到她了!”

    萧元贞从马背上低头看他,他脸颊消瘦,眼睛里密密麻麻都是红血丝,下巴上也长出了青黑的胡茬,比起从前憔悴了许多,可他的神情却是忧伤中夹杂着欢喜,就好像零落已久的孤狼,终于找到了伙伴。萧元贞心里一软,他一手把萧洵带大,可算是亦兄亦父,此时见他这这副模样,也只得暂时丢下所有的不快:“父亲那边我会帮你说话,回去后好好向父亲赔罪,再别这么任性了。”

    “大哥,”萧洵伸手替他牵着马,一双眼睛灼灼闪着光芒,声音压得很低,“我有孩子了!”

    萧元贞吃了一惊,脱口问道:“什么?”

    “阿拂她,生下了我们的孩子,”萧洵脸上的神情一下子温柔到了极点,“是个女儿,叫瑟瑟,大哥,她很可爱,很像我。”

    萧元贞又是意外又是欢喜,抬眼看远处的夏舜,他紧绷着一张脸,全不像是乐于看见这种情形,萧元贞翻身下马,低声问道:“你要找的人,是长宁长公主?”

    “是。”萧洵眼中含着笑,神色又忧郁着,“她还在怪我,一直不肯见我,大哥,等此事了了,我想再去大夏,向她求亲。”

    “胡闹!”萧元贞低叱,“我没有那么多城池去换你!”

    “大哥,”萧洵神色固执,“我必须去,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带着孩子,我一定会想出个妥当的法子,既不让大哥为难,也不让她为难。”

    萧元贞一手带大他,自然知道他拿定主意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崔拂失踪的这三年里他是什么情形,萧元贞也看在眼里,若是能圆满收场,于公于私,都算是好事一桩。

    只是他始终不曾见到崔拂,想来大夏上下,都是不赞同这桩婚事的,萧元贞想了想,终是不忍心丢下他不管,含笑向夏舜走去:“恭贺皇帝陛下骨肉团聚!”

    他既然摆足了礼数,夏舜也不好驳他的面子:“有劳。”

    萧元贞看了眼萧洵:“若不是刚刚阿洵说起,孤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做了伯伯,真可谓双喜临门啊!难得皇帝陛下与孤都在,何不趁这机会,将大婚事宜商量起来?”

    夏舜立刻变了脸:“休想!”

    他带着愠怒:“你若是为这个来的,那就免谈!”

    萧元贞并不与他硬顶,软软款款说道:“今日两国于此会盟,头一见要事自然是缔约,不过陛下,谁家的孩子不盼着有阿耶疼爱?阿洵过去虽然做错了,但他心地最是赤诚……”

    夏舜不做声地抬手,驾辇随即掉头,竟是要回矩州城,萧元贞便知道此事眼下毫无转圜余地,连忙追上去:“陛下留步!”

    眼下虽然谈不成,但两个人孩子都有了,也不可能一直拦着不让见面,两国盟约之后自然有许多来往的机会,天长日久,总能磨得他们改变心意。小运转含笑拱手:“是孤莽撞了,今日只谈缔约,其他都不提,如何?”

    夏舜看看他,又看看萧洵,摆手止住了车驾。

    时漏一点点流过,盟书在双方的唇枪舌战中一点点修订完善,日中时终于最后敲定,只等夏舜和萧元贞代表两国签署。

    国界正中临时搭建了高台,一半在大夏境内,一半在大邺境内,夏舜率先坐定,萧元贞跟着坐下,又命宦官送上笔墨。

    高台之下,大夏禁军和大邺军队沿着各自国界列队肃立,萧洵也站在台下,回头望着咫尺之遥的大夏,百感交集。

    他会回去的,回去找她,找他们的女儿。不管来路有多难,不管夏舜提出什么条件,他都绝不会皱眉,他做错的事,他会百倍千倍报偿回去,只要她还肯要他。

    还有瑟瑟,那么可爱的瑟瑟,他们的孩子,此生中唯一能与阿拂相提并论的人,他会守护她,让她无忧无虑地成长,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却在这时,突然嗅到一丝怪异的气味。

    多年来沙场磨练的嗅觉让萧洵一下子警惕起来,飞快地向四周扫视一遍,宦官已经备好笔墨,夏舜和萧元贞各自提笔,正要书写,两侧军队依旧是先前的队形,并没有任何异样。

    萧洵压着眉,方才那一刹那的感觉不会有错,多少次死里逃生,都是因为这敏锐的嗅觉,到底是哪里不对?一抬眼时,就见萧元贞身边的宦官动了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脱口大叫:“小心!”

    人随声动,合身向台上扑去,方才那丝怪异的气味陡然放大,是火药,那宦官点着了自己,抱住萧元贞向地上一滚。

    变故突然,两边的将士都来不及反应,独孤逊高喊一声护驾,一跃而起,向夏舜疾冲而去,却在这时,轰轰轰!四周此起彼伏,响起巨大的爆炸响声,原来高台下乃至两边地面中都埋着许多火药火油,又有无数药线铁炮,被那宦官点燃后,药线迅速勾连燃烧,火焰夹杂着铁炮劈头盖脸砸下,会盟台眨眼变成人间炼狱。

    独孤逊一把拽过夏舜,随即被气浪掀翻,摔下高台,浓烟和火光中,眼见一个巨大的铁炮向夏舜砸去,独孤逊用尽全力跃起,大吼一声:“陛下快跑!”

    轰鸣声中,萧洵一刀将宦官劈成两段,拖出萧元贞,萧元贞头发衣服都已着火,萧洵飞快撕开他的衣服,又扯下自己的给他扑打着,余光却在这时,看见那枚飞向夏舜的铁炮。

    阿拂的哥哥,瑟瑟的阿舅。心中有一刹那迟疑,随即向萧元贞说道:“大哥,若是我死了,替我照顾好瑟瑟。”

    萧元贞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人影一闪,萧洵冲了过去。

    第56章 . [最新] 完结篇   完结篇

    轰!爆炸声掀起巨大的气浪, 夏舜被掀翻在半空中,拳头大的铁炮夹在高台的碎片中劈头盖脸砸下来,夏舜看见了, 然而身在半空中无法躲闪,浓烟中看见独孤逊惶急的面孔, 心中蓦地生出一个念头, 这么多年艰难困苦都熬过来了,没想到最后竟死在这里!

    却在这时, 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疾冲向自己的身影,是萧洵, 他从另一头疾掠而来,身形如同鹰隼,老远便向他伸出了手。

    夏舜极力伸手去够,几乎与此同时, 铁炮轰然砸下, 夏舜本能地闭上眼,身子猛然一沉, 萧洵在最后一刻扑上来,挡住了那枚铁炮。

    噗, 身后传来沉闷的声响,随即是萧洵一声闷哼, 砰,两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夏舜愣怔片刻,挣扎着爬起来,扶住萧洵:“你怎么样?”

    萧洵抹了下嘴角的血:“死不了!”

    杀声却在此刻骤然响起,无数人马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呼喊着杀向高台, 大夏的禁军和萧元贞的东宫卫率在方才的炮火中已经死伤近半,此刻仓促迎敌,霎时间又被杀倒一片,隔着浓烟,夏舜模糊看见独孤逊身上带着火,抡起铁锏砍倒一个敌人,却被身后的敌人借着烟火的掩护,一刀劈在肩膀上。

    “士英,”夏舜长呼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发信号让矩州增援!”

    他刚一出声,四周立刻响起敌军此起彼伏的叫声:

    “萧洵在这里!”

    “夏舜也在这里!”

    “无论死活,抓住的赏金千两!”

    无数敌军穿过烟火,蜂拥向他们扑来,萧洵一把抓住夏舜:“别说话,快走!”

    萧洵飞快地撕下衣襟蒙住夏舜的口鼻,帮他遮挡住几乎让人窒息的浓烟,拽紧他向矩州方向冲去,无数敌军冲上来,又一个个死在他的刀下,夏舜的余光瞥见他的脸,长眉飞扬嘴角紧绷,浑身上下似笼罩中一层无形的杀气,夏舜心中一凛。

    连日来他刻意放低姿态,此时露出本来面目,果然是以那个悍勇闻名天下的萧洵。夏舜仗剑护住身前前,沉声道:“你走吧,朕能应付!”

    “人太多,你跟着我,”萧洵飞起一刀斩杀一个试图从侧面攻击的士兵,“这边的地形你不熟……”

    话没说完,听见远处敌军的欢呼声:“找到萧元贞了!”

    抬眼望去,另一头萧元贞被数十个士兵团团围住,苦战支撑,战圈之外密密麻麻,全是东宫卫率的尸体,萧洵一咬牙,舞刀挥出一团白光,护着夏舜向萧元贞奔去:“大哥,我来了!”

    萧元贞手起刀落,劈倒一人:“快叫支援!”

    “我先救你!”萧洵高声叫道。

    敌军越来越多,短短数十步距离,却像隔着山海,怎么也到不了近前,眼看萧元贞身边的敌人越来越多,左支右绌始终无法突围,萧洵焦急到了极点,松开夏舜大吼一声,手中长刀如闪电般挥出,一直缠着他们的几个敌军应声倒下,鲜血横流,萧洵厉声叫道:“你先支撑一下,我去救大哥!”

    耳边听见夏舜嗯了一声,萧洵正要离开,余光瞥见血光一闪,一根长戟戳中了夏舜。

    千钧一发之时,夏舜极力闪身,挥剑招架,当,长戟荡开剑锋,在夏舜右肩上划出一条长长血痕,夏舜忍痛又是一剑,从侧面刺入那人,向萧洵叫道:“你走吧!”

    萧洵咬着牙,看向萧元贞的方向,越来越多的敌军攻了过去,刀剑的冷光幻化出重影,如同催命的符咒,再拖一会儿,萧元贞只怕是支撑不住。

    噗,有滚烫的血飞溅起来,落在他下巴上,是夏舜,又有人偷袭得手,此刻他只能用左手拿剑,沉默着与对手缠斗。

    萧洵挥刀杀退几人,进退两难。他受了伤,他手下没有一兵一卒,萧元贞和夏舜,他只能救一个。

    向着萧元贞的方向又看一眼,霎时间拿定了主意,若是大哥有什么闪失,他陪他一道死,但眼下,他得救她哥哥。

    他做错了那么多,他害得她独自生下瑟瑟,颠沛流离整整三年,她好容易才找到家人,他决不能让她再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

    大哥,对不起。萧洵闭了闭眼,一把拽过夏舜:“跟我来!”

    夏舜在诧异中被他护着,一路向外冲去。萧洵全神贯注,精确计算着每一处空挡,从浓云般席卷一切的敌军中间穿梭出去,环首刀冷光腾跃,一路留下无数尸体。

    今日的一切分明是人精心策划,目标就是参与会盟的三个人,萧元贞、夏舜和他,幕后黑手除了萧怀简,再没有第二个。萧洵紧紧锁着眉,若是如此的话,那么阿耶急病,只怕也是萧怀简的手段,也不知道此时阿耶的性命有没有危险?

    耳边听见夏舜带着喘息的声音:“不去矩州吗?”

    萧洵低声道:“那边的路肯定断了。”

    萧怀简最善心机,既然筹划好了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必定不会留给他们回城的机会,此时的矩州,只怕也是自身难保。

    夏舜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是萧怀简?”

    萧洵没有回答,只急急向西北方向奔去,若是萧怀简下手,此刻延康郡肯定已被他尽数掌握,回也回不得,但他这几年一直筹划进攻大夏,早将矩州附近地形勘察得一清二楚,巍川西北丘陵连绵,中间夹着一道河谷,那边地势复杂,只要到了那里,萧怀简不可能找得到他们。

    先把夏舜安置过去,也许他还来得及回来帮大哥。

    斜刺里一个骑兵猛冲过来,萧洵手中刀骤然挥出,正中那人胸膛,惨呼声中,萧洵飞身上马,一把拽起夏舜:“快走!”

    坐下马四蹄翻飞,载着两人向西北方向奔去,萧洵匆忙中一回头,会盟台方向的喊杀声比方才小了许多,无数尸体像狂风下倒伏的树木,横七竖八掩盖了来路,萧元贞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心脏狠狠揪住了,萧洵一言不发,催马向前奔去。

    夏舜被他护在身前,耳边风声呼啸,肩上背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体温急速消失,让他的思维有些缓慢,回头看时,往矩州去的路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追击的敌军,若不是萧洵当机立断,阻止他回矩州,只怕他此刻,早已经命丧九泉。

    恍惚又想到,若不是萧洵,在铁炮砸下来的一瞬间,他不死也是重伤,话又说回来,萧洵一路冲杀到如今,悍勇无匹,难道那铁炮不曾打中他?可他分明听见了声音,萧洵那时候又吐了血。

    忍不住问道:“你的伤怎么样?”

    “死不了!”萧洵还是先前那句。

    挥刀劈倒冲过来阻拦的敌兵,向马腹上重重一踢:“驾!”

    迎面又有几个骑兵冲过来阻击,夏舜用没受伤的左手拿着剑,极力支撑着,只觉得手中剑越来越沉,身上也越来越冷,恍惚中看见一把刀直直向他胸前劈来,夏舜已经无力躲闪,最后一刹那看见环首刀血红的光芒一闪,敌兵的人头从他眼前飞起,随即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天色苍灰,鼻端闻到潮湿的泥土气息,夏舜挣扎想要起身,随即听见萧洵的声音:“别动。”

    借着昏暗的天光,夏舜看清楚了周遭的环境,他们藏在密密麻麻的灌木里,地上泥土湿润,隐约能听见溪水的声音,大约是在哪处荒野里。

    “这是哪里?”夏舜低声问道。

    “还在巍川,”萧洵从树枝中间取下一个绿色的东西送到他嘴边,“喝点水。”

    是树叶折成的漏斗,里面盛了水,夏舜想起身,稍微一动,只觉得肩上背上都是剜心的疼,右臂有点抬不起来,低头一看,原来已经包扎好了。

    是萧洵包扎的吧。夏舜只得就着他的手,极力抬头喝了几口水,喉咙里灼烧疼痛的感觉稍稍缓解,夏舜低声问道:“外面形势怎么样?”

    “搜山的人很多,”萧洵的声音绷得很紧,“恐怕不妙。”

    夏舜有一时的沉默,看来,是萧怀简占了上风,不知道独孤逊眼下怎么样?

    最后看见他时,他也受了伤,夏舜担心着,还想再问,忽然发现萧洵盯着地上的泥土,怔怔地似在出神,夏舜反应过来,他在担心萧元贞。

    那时候他分明有机会就萧元贞,最后却救了他。

    夏舜转过脸:“我没事了,你走吧。”

    萧洵回过神来:“背上有两处伤,可能伤到了肺部,肩上伤到了骨头,我刚刚给你上药包扎了,但我随身带的金疮药不多,已经用完了,你眼下在发热,若是过了今夜不能退热,就麻烦了。”

    多年来颠沛流离,伤病都有了经验,夏舜知道他说的都对,伤后发热是大忌,若是不能退热,多半性命不保,然而眼下他根本无法自保,纯粹是个拖累,萧洵的药都用完了,眼看又担心着萧元贞,夏舜既不想拖累他,也不想欠他人情让崔拂难做,便道:“我没事,你走吧。”

    萧洵没再回答,一手垫在他脖子底下,凑到近前,又喂了他几口水,夏舜大口吞咽着,断断续续说道:“我以前伤得比这重的时候都扛过来了,不会有事,你快走吧!”

    半晌,听见萧洵低沉的声音:“她只有你这么一个哥哥,我不能丢下你。”

    夏舜还想再说,萧洵突然按下他:“有人!”

    远处传来士兵走动交谈的声音,眨眼间就近了,夏舜屏住呼吸伏低身体,苍灰的天色中就见萧洵神色凝重:“躲好。”

    他向侧面扔出一枚石子,夏舜明白了他的意图,还没来得及阻止,萧洵已经蹿了出去,不远处很快传来追杀声和兵刃撞击的声音,很快又走远了,天一点点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夏舜一动不动藏在灌木底下,搜山的声音从很远处隐约传来,越发衬得周遭一片死寂,脑中闪过怀琮和瑟瑟的笑脸,夏舜突然有点怕,若是萧洵回不来,将来瑟瑟问起,他该怎么说?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夏舜立刻握刀,悄无声息地抽出,下一息萧洵出现在眼前:“走了。”

    夜风送来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光线太暗,夏舜看不清他有没有受伤,只喃喃道:“多谢。”

    悬着的心重重落下,萧洵回来了,将来他对瑟瑟,也不算无法交代。

    “能走吗?”萧洵轻轻扶起他,“矩州可能已被攻占,回大夏的路多半断了,我带你绕道去彭郡。”

    彭郡在矩州之北,是矩州之外最近的大夏城池。夏舜强打精神,握紧他的胳膊:“走!”

    两天后。

    崔拂听完塘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杨氏眼中含泪,又强忍着不肯掉下来:“陛下会盟时遭到大邺暗算,下落不明,司徒重伤,矩州被大邺夺了。”

    脑中嗡一声响,崔拂极力保持镇定:“阿兄不会有事的,那边的地图有吗?”

    大门撞开,怀琮和独孤敬彝拿着一卷地图冲进来,眼睛红肿着:“会盟的地点在巍川,那处地势平坦,根本没有能躲藏的地方,除非去西北的丘陵。”

    怀琮指着地图上西北的方向,手指发着抖:“阿娘,我要过去找阿耶!”

    “你不能去!”杨氏一口拒绝,抱紧了他,“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去!”

    “我要去,阿娘,我去找阿耶!”怀琮带着哽咽,低声哀求。

    崔拂努力平稳着心神,怀琮是夏舜唯一的骨肉,大夏未来的希望,无论如何,决不能让怀琮出事,轻轻拍着怀琮的肩膀:“怀琮,听你阿娘的,你得留在复京,有你在,民心才能稳固。”

    怀琮抽噎着,渐渐平复情绪,重重点头。

    崔拂拿过塘报,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只是觉得天旋地转,怎么也看不清,忙乱中听见杨氏说道:“司徒最后看见陛下时,他跟萧洵在一起。”

    萧洵!像是茫茫浓雾中突然闪出一线光明,崔拂脱口说道:“不会有事的!”

    她太了解萧洵,哪怕是拼上一死,他也绝不会让阿兄出事。伸手拿过地图,询问着杨氏:“司徒眼下在哪里?”

    “司徒率领残部驻扎在巍川附近的庄河镇,还在到处寻找陛下。”杨氏红着眼指着矩州边上一点,“起火时萧元贞也被攻杀,如今生死不明,司徒说,此次应当是大邺内乱,殃及陛下。”

    崔拂看着地图上那小小的一个点,心急如焚。大邺内乱,矩州和延康都在敌手,庄河镇内外皆无援兵,独孤逊又受了重伤,能支撑到几时?

    “妹妹,”杨氏抬手擦了泪,神色刚毅,“我已下令集合大军,前往巍川救驾,怀琮就交给你了。”

    崔拂一把拉住她:“阿嫂去不得!”

    她定定神:“阿兄和司徒都不在,怀琮年纪小,须得阿嫂给他做个主心骨,你若是去了,万一京中有事,该怎么办?”

    一刹那拿定了主意:“我去巍川!”

    前方情况瞬息万变,将帅可以决定攻伐,却不敢擅自决断有关君主的事宜,有崔拂在场,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也能有人做主,杨氏犹豫着,终于点了头。

    扑通一声,独孤敬彝跪下了:“臣愿护送长公主,一道去巍川!”

    一个时辰后,匆忙集结的军队聚集城门前,崔拂告别杨氏和怀琮,离开复京,急行军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城门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崔拂望着前面身体紧绷的独孤敬彝,心中生出感慨,经过这一回,这稚嫩的少年,大约就要长大了。

    蓦地想起萧洵头一次上战场时只有十岁,又想起夏舜传回的消息,他已经知道瑟瑟的身世,却顾念着她的体面,并没有再闹,崔拂紧紧攥着缰绳,萧洵,但愿你能带回瑟瑟的舅舅,若是那样,若是那样……

    队伍昼夜兼程,急急向巍川方向赶去,怀琮以太子的名义颁下勤王令,一路上不断有各地军队加入进来,一天半后赶到彭郡时,已经是浩浩荡荡十数万大军。

    再往前走就是矩州,如今是大邺的境界了,崔拂遥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阿兄,萧洵,你们在哪里?

    山路上,萧洵扶着夏舜,警惕着周遭的动静,此处离彭郡大概还有十几里路,只要避过萧怀简的追兵,顺利进入彭郡,夏舜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低眼一看,夏舜脸色苍白如纸,伤口处包扎的布料都已经被血湿透,他倒也是硬气,一声也不曾喊疼,嗤啦一声,萧洵撕下衣襟,带着他在草丛中坐下:“需得换药。”

    金疮药早已用完,这几天都是采的草药止血,夏舜一声不吭,任由他上药包扎,转侧之时突然发现他背上鼓起一块,细看时是伤,那日救他时被铁炮砸的,肿到这个程度,必定伤得极重,夏舜脱口说道:“你背上的伤……”

    “死不了。”萧洵嚼碎草药,反手从衣领里塞进去,胡乱抹了一抹,“走吧,到彭郡你就安全了。”

    夏舜低着头,忽地想到,从今往后,他怕是再没资格阻拦萧洵去见崔拂了。

    入夜时大军在彭郡驻扎,崔拂正在灯下给杨氏写信,账外脚步声急,独孤敬彝狂喜着冲进来:“陛下回来了!”

    哗,纸笔掉了一地,崔拂狂喜着冲出去:“在哪里?”

    独孤敬彝追在后面:“刚刚入城,萧洵送回来的!”

    萧洵,果然是他!鼻子上一酸,崔拂拽过马匹:“去迎陛下!”

    彭郡城门下,无数灯火汇成一条长龙,飞奔着向他们迎来,萧洵看见最前面的一匹马,马上人眉目静婉,夜风吹起她漆黑的鬓发,是崔拂。

    阿拂,我的阿拂,三年了,我好想你。眼睛热着,喉咙紧着,萧洵飞奔上前,嘶哑着声音:“阿拂!”

    奔马从他身边掠过,急急冲向夏舜,萧洵扑了个空,脚底下一个踉跄,随即又不甘心地追上去:“阿拂!”

    他看见崔拂从马上跳下,扑过去抱住了夏舜:“阿兄!”

    “阿拂,”萧洵跌跌撞撞跟在后面,“阿拂!”

    “阿鸾,”夏舜握紧崔拂的手,看向萧洵,“是他救了我。”

    苦撑多时的精神在此刻耗尽,夏舜晕了过去。

    御医簇拥着,侍卫用软兜抬起夏舜,飞跑向最近的房舍,崔拂跟着往前跑,却又突然停下来,看着萧洵:“谢谢你。”

    无数昔年的情形如同流水,骤然从眼前划过,崔拂哽咽着:“谢谢你。”

    “阿拂!”萧洵一把抱紧了她,“阿拂!”

    他低着眼,贪婪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去:“阿拂,我很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崔拂说不出话,只能任由他拥抱着,他的脸蹭着她的,胡茬扎的她有些疼,他越抱越紧,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阿拂,我终于见到你了,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喉咙哽住了,崔拂努力平复着情绪:“我得去看阿兄了。”

    “瑟瑟她,我们的女儿,”萧洵依旧搂着她,“她来了吗?”

    “没有,”崔拂抬眼看他,他下巴上生着青黑的胡茬,他眼睛里密密麻麻全是血丝,他脸色青白,看上去非常不好,这让她突然害怕起来,“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萧洵紧紧拥抱着,呼吸着她清冷的香气,猛地一咬牙,“阿拂,我得走了。”

    崔拂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去哪里?”

    “去找大哥,”萧洵低声道,“去杀萧怀简!”

    他又看她一眼,拼起最大的毅力,松开了手。

    他得走了,他必须走,大哥生死未卜,他必须去找大哥,他必须让萧怀简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崔拂看着他,周遭的声音都消失了,明亮的灯火昏暗下来,萧洵一步步倒退向前,终于转身回头,拽过边上的马匹,飞奔而去。

    “殿下,”独孤敬彝飞跑过来,“陛下醒了,让留住萧洵,他也受了重伤!”

    崔拂大吃一惊,快跑几步追出去时,城门外身影模糊,萧洵已经走得远了。

    脑中反反复复,只是萧洵青白的面容,他受了重伤,他受了重伤……崔拂的眼泪滑下,她怎么能让他走了呢?

    屋里,御医飞快地清洗上药,夏舜颁下第一道旨意:“反攻矩州!”

    逃亡的路上他与萧洵商议过,萧洵已传令孤镇的长平军赶往延康郡,算算时间,再过一两天就能到,到时候他和独孤逊打矩州,萧洵打延康郡,这笔账,他要跟萧怀简好好算算!

    两天后,进攻的鼓声响彻天际,大夏军兵临城下,夏舜带伤指挥,反攻矩州。

    巍川连绵不绝的丘陵中,萧洵紧紧握住萧元贞的手:“大哥!”

    “夏舜没事了?”萧元贞的神色还是一贯的从容。

    “没事了,”萧洵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口的巨疼,“长平军很快就会赶到,我已经与夏舜约好,他打矩州,我打延康,一同对付萧怀简!”

    “好。”萧元贞点头,“陈帆前几天潜进城中跟陛下取得联系,眼下他被萧怀简软禁,逼他下诏改立太子。”

    萧洵冷哼一声:“做梦!”

    他的神色突然又温存起来:“大哥,我见到阿拂了。”

    萧元贞沉吟着,没有说话,萧洵握着他的手:“大哥,此事过后,我要去陪阿拂,陪瑟瑟去了,以后就不能留在大哥身边了。”

    萧元贞叹口气,点了点头。

    “大哥,”萧洵看着他,“就按盟书说的,从此与大夏划疆而治,两不相扰,行不行?”

    萧元贞心中翻江倒海,一边是一统天下的雄心,一边是他一手带大的幼弟,为着心爱的女人和孩子,神色哀恳地看着他。

    许久,萧元贞松开手:“好。”

    萧洵松一口气,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大夏与大邺也许迟早还有一战,但只要他在,这仗,就决不能打,阿拂的家,阿拂的国,他一定为她守护!

    “阿洵,”萧元贞望向延康郡方向,“但愿将来,你我兄弟不至于刀兵相见。”

    “不会!”萧洵咧嘴一笑,与他并肩站着,“阿拂是我至爱,大哥是我至亲,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远处传来人马响动,萧洵眺望着,最远处一线烟尘,隐约能看见他熟悉的旗帜,长平军来了。

    “大哥,”萧洵翻身上马,“攻城!”

    白昼瞬息而过,紧接着是黑夜,喊杀声始终没有停歇过,第二天一早,矩州率先被攻破,崔拂随着大军入城时,抬眼望去,延康郡方向烽烟滚滚,战事还没停歇。

    “父亲!”耳边传来独孤敬彝的叫声,他在人群中发现了独孤逊,“父亲!”

    崔拂看见独孤逊当胸包扎着,手上还带着些烧伤,快步走向夏舜:“臣参见陛下!”

    崔拂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焦虑更甚,独孤逊平安回来了,萧洵呢,他那边情形如何?

    看看日中,眨眼又是傍晚,战鼓声突然转为急促,斥候飞奔前来报信:“萧洵入城了!”

    崔拂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崔拂紧紧握住掌心,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笑容。

    边上,独孤逊转过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延康郡中,长平军横扫四方,萧元贞催马上前,朗声呼喊萧怀简:“二弟,到这个时候,你还想往哪里逃?”

    萧怀简横刀架着萧仁纲,飞快地向出口移动:“陛下在此,大哥是要对陛下无礼吗?”

    “逆子!”萧仁纲怒斥,“还不快快放开朕?”

    萧仁纲笑了下:“阿耶,眼下只能再帮儿子一次了……”

    话音未落,突然觉得一阵冷风袭来,本能地一侧身,下一息,萧洵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手起刀落,萧仁纲来不及躲避,握刀的右手被连肩劈断,大叫一声。

    萧仁纲猛然脱出禁锢,踉跄着摔出去,又被萧元贞接住,余光瞥见萧洵再次举刀,忍不住脱口说道:“住手,你二哥知罪了……”

    话音未落,环首刀重重落下,惨叫声中,萧仁纲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你,你!”萧仁纲抖着手,“他是你亲生兄长!”

    “阿耶,”萧元贞扶住他,语声低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萧仁纲脸色变了几变,颓然低头:“好生厚葬。”

    萧洵收刀,一把抓过萧怀简的心腹:“严凌在哪里?”

    “在郡府地牢!”那人发着抖,“大王饶……”

    命字还没出口,早已身首异处,萧洵随手抓过一匹马,飞奔向郡府,咣一声,踢开了地牢。

    黑暗中,严凌猛地抬头,待看清是他时,低低一笑:“你终于来了。”

    镣铐声响中,严凌慢慢站起:“是来杀我的?你找到阿拂了?”

    萧洵一眼不发,拽住他手上铁链,将他连滚带爬拖了出来,严凌咳嗽着,上气不接下气:“也好,总算还能再见她一面……”

    咣,萧洵倒转刀背拍在他头上,打晕后丢上马背,向着矩州城疾奔而去。

    风声呼啸在耳边,背上的伤疼得如同剜心,萧洵加上一鞭,只管向前跑着,她肯见他了,她甚至还让他抱了,她也许会原谅他的,他这就去见她,从今往后,再不与她分开!

    半个时辰后,萧洵策马入城,在无数人丛中找到了崔拂。

    她跟在夏舜身旁,看见他时眼睛那么亮,像天上的星辰。萧洵心里一宽,多日的疲惫和伤痛骤然袭来,眼前有些模糊:“阿拂,我把严凌带来了!”

    拼起最后一点精神奔向她:“阿拂!”

    崔拂情不自禁地站起,正要迎上去时,却见萧洵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阿洵!”崔拂脱口叫了一声。

    天旋地转中,萧洵看见了崔拂的脸,她那么着急,她是为他着急,她还像从前那样,对他是那么的好。萧洵想说点什么,想握她的手,却提不起一点力气,最后的影像是她突然凑近的脸。

    “醒醒,阿洵!”崔拂抱着萧洵,失声叫道。

    御医很快上前查看,崔拂被夏舜扶起,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御医剪开萧洵的衣服,后背上遍布着深黑的淤青,已经看不见一丁点正常的肤色。

    “他是为了救我。”夏舜欲言又止,“阿鸾……”

    崔拂死死掐着手心,萧洵,还是当初那个萧洵,不顾一切,固执又激烈,她一直藏在心底的少年。

    “陛下,长公主,”独孤逊押着严凌走来,“他怎么处置?”

    “杀!”夏舜解下长剑递过来,“阿鸾,这个仇,你亲手去报!”

    崔拂在恍惚中接过剑,眼前的严凌形销骨立,肮脏腐臭,几乎让她认不出来,他低低笑着:“阿拂,杀了我吧。”

    眼前闪过那年的青草坡,背着她的温润少年,美好的表象背后,是如此肮脏的真相,还好,她将亲手终结这一切。崔拂咬着牙,一剑刺出。

    ……

    萧洵在混乱中挣扎,身上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像夹在地狱与人间的边缘,不知哪里才是出路,几次想要放弃,又总觉得远处似有一个身影,一个他找了多年,求了多年的身影,告诉他不要放弃,是谁呢?

    萧洵苦苦思索,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想不出,昏沉中似乎总有人在耳边轻声唤他:“阿洵,阿洵。”

    是谁,谁会这样叫他,叫得他心肠都要揉碎了?

    萧洵隐约觉得,只要他想起了这个人,就能找到出去的路了,她是谁?

    病榻旁,崔拂极力按住他踌躇挣扎的身体,扬声叫人:“御医!”

    三四个御医急急跑来,一边施针一边换药:“伤势拖了太久,高热不退,须得熬过今晚才行。”

    药一碗碗灌下去,银针插在紧要的穴位,萧洵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入夜时崔拂依旧守在榻边,用冰过的布巾反复擦拭他的身体,伤疤真多啊,当胸那条斜着贯穿的,就是当年遇到他时,他身上的伤口。

    一眨眼间六年过去了,他们有了瑟瑟,他们分开又相聚,他依旧受伤昏迷,时光好像走了一个圆,最终回到了起点。

    当初的少年已经有了皱纹,唯独那颗固执激烈的心,依旧不曾改变分毫。

    崔拂俯身,含泪在萧洵耳边低语:“阿洵,快回来吧,我和瑟瑟都等着你。”

    萧洵在混乱中拼命寻找,突然听见了瑟瑟这个名字。瑟瑟,瑟瑟?记忆如同闸门,突然被撬开,瑟瑟,他的女儿,阿拂,他最最心爱的阿拂!

    无边混沌刹那间散去,萧洵大吼一声,睁开眼睛。

    眼前是他心心念念,放在心尖上时刻不曾忘怀的脸,她带着笑,又含着泪:“你终于醒了!”

    萧洵怔忪着,片刻后,又被狂喜淹没:“阿拂,我的阿拂!”

    他猛地拥抱过去,伤口被撕扯着,钻心的疼,萧洵却什么也不记得,只是紧紧搂着崔拂:“阿拂,是你吗?”

    “是我,”崔拂掉着泪,“是我。”

    她动作轻柔:“快躺下,你伤的很重,不能乱动。”

    许久,萧洵终于舍得躺下,却又把脸贴在她手心里,轻轻蹭着:“阿拂,真的是你吗?你肯见我了?”

    “是我,”崔拂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唇边带着笑,“我肯见你了,我上次就见你了。”

    “真的?”萧洵害怕是梦,只管贴着她的手,“以后也会见我?”

    “会。”崔拂柔声道,“只要你好好养伤,我每天都来陪你。”

    “好!”萧洵像孩子一般重重点头,“我一定好好养伤!”

    “喝点水,”崔拂拿过水碗送到他嘴边,“你嘴唇都裂了。”

    萧洵在她手里喝了一大口,再抬头时,眼中都是哀恳:“阿拂,我知道错了,我以后拼上性命也要对你好,别不要我,好不好?”

    他孤独又绝望,像无家可归的狼,崔拂转过脸,许久:“你先好好养伤。”

    “阿拂,”萧洵急了,猛地爬起来,“别不要我!”

    伤口被撕扯,刹那间渗出鲜血,崔拂心里一紧:“别动!”

    她扶着他慢慢躺好,手心里突然一热,有灼热的泪滴下来,萧洵哽咽着:“阿拂,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崔拂难受到了极点,伸手抱住他,终于轻轻点头:“好。”

    萧洵低低啊了一声,贴着她的手心,许久也不曾抬头。

    啪,烛花爆了一下,崔拂听见萧洵喃喃的声音:“阿拂,我想瑟瑟了,想我们的女儿。”

    “好好养伤,”崔拂抚着他的头发,“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看瑟瑟。”

    “真的?”萧洵惊喜抬头,“我能见她吗?”

    “真的,”崔拂笑着,像瑟瑟那样,伸出了小手指,“我们拉钩。”

    “拉钩!”萧洵立刻伸手与她勾了一下,放声大笑,“阿拂,我好欢喜,我好欢喜!”

    门外,夏舜停住步子,松一口气:“总算醒了。”

    “醒了,”萧元贞点头,“临来时六弟说以后要跟着长公主,从今往后,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他伸出手掌:“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从今往后,再无干戈。”

    “好,”夏舜伸手与他击掌,“从今往后,再无干戈!”

    半个月后。

    车马向着复京官道快快行进,萧洵几次推门,按耐不住焦急:“阿拂,就让我骑马吧,骑马快,我着急见瑟瑟!”

    “不行,”崔拂横他一眼,“说好的,只能坐车,不能骑马,你得好好养伤。”

    萧洵双手一分,扒开了衣袍:“我已经好了,不信你看!”

    崔拂脸上一红,嗔道:“穿上!”

    萧洵很快整好衣服,还是不死心:“我真的已经好了,就让我骑马吧,我想女儿了!”

    却在这时,听见远处一声娇嫩的呼唤:“阿娘!”

    瑟瑟!萧洵猛地跳下车:“阿拂,是女儿,我记得她的声音!”

    车子急急停住,崔拂望出去,大道上鸾铃声响,一辆朱轮车正飞快地向她驶来,怀琮骑马跟在边上,窗户里瑟瑟向她招手:“阿娘!”

    崔拂跳下车,提起裙子向她跑去:“瑟瑟!”

    萧洵已经跑出去老远了,又突然回头,跑来拉起她一起向前,崔拂笑着,余光里瞥见他狂喜的脸,眉眼飞扬着,露出尖尖的犬齿,依旧是当初那个少年。

    “阿娘,”朱轮车在身前停下,瑟瑟一蹦跳了下来,“我好想你!”

    崔拂弯腰抱起她,耳边听见萧洵微微颤抖的询问:“阿拂,我可以抱抱她吗?”

    崔拂低低笑着:“可以。”

    “阿娘,”瑟瑟搂着她的脖子,好奇地看萧洵,“我见过他,他是谁呀?”

    崔拂轻轻将她交过,萧洵僵着两只胳膊,像对待天下最珍贵的珍宝一般,惊喜着接过瑟瑟,微风吹起瑟瑟耳边柔软的头发,崔拂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含笑靠向萧洵:“瑟瑟,他是你阿耶。”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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